陆九莹与萧明月前往蕙草殿拜访年婕瑜,领路侍女正是魏后身侧的倚华。倚华瞧着对魏后交代的任务十分热忱,沿着长廊一路说道,生怕漏了一片瓦一株草。萧明月和陆九莹对望一眼,随后萧明月从袖中滚出两颗青枣,递给倚华。
倚华正觉得口干舌燥,得了青枣很是欢喜,她分给了花玲珑一个。
萧明月说:“皇后准我去庖厨给若世夫人备宴,那太官丞认得我,给了几个新鲜的果子,往后若给再好东西我都拿给你。”
倚华点头如捣蒜,鼓着腮帮子说道:“明月姊姊你真好!”
萧明月随后又给花玲珑一个眼神,后者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睛。快至蕙草殿时,花玲珑突然捂住腹部作疼痛状,抓住倚华的手艰难说道:“想来是刚才那颗青枣作怪,我怕是要不行了,快带我去行清。”
此时陆九莹说道:“玲珑坚持一下,等我见了婕瑜娘子之后,你再回长宁殿行清。”
花玲珑与倚华年纪相仿,都是未及笄的小女娘,倚华不忍看她难受,便说:“公主且先行,奴婢还是带玲珑去寻行清之处,憋坏了可是大事。”
陆九莹点头:“快些回来。”
于此,三人联手将倚华支开。
萧明月说道:“倚华瞧着天真,不像是皇后派来监视我们的。”
陆九莹应和:“确是个单纯的孩子。”
二人携伴进入蕙草殿。蕙草殿的主人原是孝帝宠妾赵良人,赵良人生下小公主织羽后病逝,织羽公主便成了蕙草殿的主人。年仅八岁的织羽不识诗书却极擅乐舞,孩子每一次见到孝帝都能将其哄得龙心大悦,孝帝破例让太学博士教导织羽,还准乐府为她编谱歌舞。
陆九莹到此时辰正是织羽受课结束,恰能与年婕瑜说上话。可当她们走入院中,便见长廊下站着几位女娘,她们之间似有所争执。临近后方察觉,女娘间的争执不过是织羽在斥责别人。
萧明月隔着长廊花草眺望,廊下有个靡丽华服,身高过半的孩子应当就是织羽,旁侧站着两个女婢,年婕瑜立在右侧,左侧还有一位紫衣女娘在颔首泣声,待这人抬头与织羽回话时,萧明月顿显诧异。
“那个,是李嫱吗?”
陆九莹亦抬眸望去,确认后点点头:“是她。”
去年憉城宋家阑出一案结束后,楚郡李太守因不畏强权,破案有功故得公孙玄章举荐进京,孝帝擢升其为大司农。大司农乃九卿之一,秩俸中二千石,主掌天下粮谷,财政命脉,就连百官俸禄及军费都由该职掌控。李太守成为李大司农,他唯一的嫡女李嫱也随之扶摇而上,身份更显尊贵。
以前李嫱与金家金少君为伴时,骄纵狂妄,傲慢无礼,从未有过此刻抱屈模样。织羽斥责之声越来越大,颇为无礼地上前打了李嫱一下,孩子下手没轻重,落在胳膊上也是生疼。
李嫱哭声传至廊下,她抽泣道:“可是我自己的功课也做不完呀,公主怎能全叫我写呢?”
“你是伴读,我是公主,本公主叫你写,你岂敢有理?”
“公主怎么不让婕瑜姊姊写……”李嫱说道年婕瑜时声音渐弱。
“阿瑜姊姊是太傅之女,宫中谁人不知阿瑜姊姊才情,她若替我写功课不就露馅了吗?你我才学浅薄,大差不差,你写了夫子们自以为是我写的。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果真是乡野上来的山鸡。”
李嫱咬唇不敢出声,织羽又道:“今日你晚些睡,我们给若世夫人的贺寿舞还要再排演一遍。”
“我又要写功课又要跳舞……”
织羽恼得叉起腰来,盛气凌人:“你整日跟我犟嘴,信不信我叫父皇罢了大司农的职,回头你们全家都得滚回乡下去。”
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如何能撼动大司农之位,只是李嫱初来长安,又得时入宫做伴读,这泼天富贵浇得她着实惶惶。李嫱觉得自己受辱便受辱罢,决计不能给父亲带来麻烦,她只得咽下这些苦水。
织羽走下长廊时看见了陆九莹,她眯了眯眼,稚声问道:“你是谁?”
陆九莹迎上前去,颔首行礼:“织羽公主,我是陆九莹。”
“哦,是你!”织羽瞪大眼睛,将陆九莹上下打量,言语无忌,“你是那个本该赐死的逆贼,听闻父皇敕封你为和亲公主,正在皇后身侧待嫁,是不是?”
“是。”
织羽正欲再说什么,年婕瑜及时开口:“织羽公主,您不是要去寻姜乐府令吗?眼下时辰不早了,若再不去,他便要下职了。”
织羽看向陆九莹的眼神不算和善,想来皇家宗室女子对于罪臣之后都这般态度,陆九莹并未有所不适。她说道:“公主,是皇后派我来知会婕瑜娘子,明日莫要忘了参加若世夫人的生辰宴。”
“哼。”
织羽心急姜乐府令给自己编排的曲子,也无心思与陆九莹说话。她乜了对方一眼,算是表明了自己厌恶罪臣之女的态度。织羽匆忙离去,便留陆九莹与年婕瑜几人,李嫱在看清眼前人之后,惊得眼眶中打转的泪花簌簌下流,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年婕瑜与李嫱要去天禄阁借阅籍册,陆九莹顺道相送。
陆九莹与年婕瑜走在前头交谈起《春秋三传》,那正是李嫱近日越学越糊涂,越听越困扰的儒学。李嫱彼时与萧明月同行,她见萧明月并无故人再遇的情愫时格外气恼,拽着萧明月袖子质问:“你为何见我不说话!不认识了我了吗?”
萧明月平静看她一眼:“之前不识,现在识得了。”
李嫱听出暗讽之意,心中很不痛快,可这种不痛快与在蕙草殿受到的不痛快简直天差地别。她虽然在憉城见不惯陆九莹和萧明月,可她们没有欺负过自己,从始至终都是自己找罪受。自打父亲来到长安之后,精耕细作,深受圣上倚重,宫中多次赏赐都不要,非要为她求得入宫受教的机会。她实在想不明白,父亲究竟为何这样。
李嫱没有与萧明月继续争吵,而是颓然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进宫享福来了?”
萧明月没有说话,李嫱又愤愤道:“在憉城读书,到了长安还要读书,我一个女流之辈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我听说金少君都议亲了,跟那个种地的相得可好了,你瞧她之前读那么多书还不是要嫁人生子。我一把年纪家中不给议亲,偏让我给公主伴读,那个死孩子天天欺负我!她以为自己是公主便了不起呢,等将来我做了公主,做了皇后,做了太后,有她好瞧的!”
“还不闭嘴。”
萧明月出声制止,李嫱陡然一噎,方觉自己口无遮拦。
“李嫱,看来李大人送你读书,你至今不知何故。”萧明月放慢脚步,目视前方,“以前在憉城时,你便拥有旁的女娘求之不得的家景,如今李氏得天子倚重,你的机遇更是让人望尘莫及,李大人煞费苦心为你铺路,是要你读书通理,分辨是非,关键时刻懂得进退。你或许以为李大人逼你不断上进,只为光耀门楣,但是你别忘了,长安不比县镇,李大人身居高位,树大招风,我想他更愿你此行一生,步步安稳。”
李嫱闻言略显恍惚,她转头看着萧明月,心中多有酸苦。怪不得父亲斥责她时,会说那句话:“我若身死,谁能护你?”
李嫱再看前方时,陆九莹孤身行于世间,一个罪臣之后,倘若不是胸中万卷,博学多闻,如何能事事通晓,化险为夷。而自己与年婕瑜一起给公主伴读,可年婕瑜半点目光也不瞧她,不是年婕瑜倨傲,而是自己愚笨入不了别人的眼。
“学本事是为了自己。”萧明月说。
李嫱垂下脑袋,闷闷不乐。
“晚了。”
“你想学,一切都不晚。”
李嫱抬头看萧明月,问说:“你的这些道理都是夫子教的?”
萧明月也望她,温和说道:“不是夫子教的,是坠入冰渊,沉于深海,翻滚在生死之间,这世道教的。”
李嫱顿感心中温热,她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夫子既这般说了,那从今日起,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萧明月笑了笑。
临近巷口分别,年婕瑜往后探了一眼,她对陆九莹说道:“既然李嫱与你们相识,明日献舞便好说了,只要她退演,我再引开小公主,你便可独自上场。至于曲目,你可还记得姜乐府令在尚林苑中用埙乐为《湘夫人》谱过曲吗?”
“记得。”
“我听小公主说,宴会舞曲便是由此改编,但因小公主年岁尚小,曲子改得欢快了些。”
“好,我记住了。”
年婕瑜顿默片刻,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她们就那般站了会儿。
两人拜别后,陆九莹隔着人影看见前方走来一人。金少仪捧着书简穿过巷口,阳光落在他的臂弯间泛着滢滢之光。他们遥遥相望,心照神交,就在那一刻,陆九莹想着若是明日她得以自由,一定向光而行,寻一不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