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居与姜别离一前一后抵达云沧苑,没两句话的工夫,蔺仪也来了。
彼时沈媗与王清君的女婢皆被御林军以黑巾遮面,尸首还置于地上等待若世夫人的指令。
水居一入院中便瞧出场面有异,活的人各自生疑,死的人则凄惨悲凉。
陆玥看清是水居时,顿时无言。先前在德馨殿学礼,水居常为自己出面与若世夫人斡旋,她并非不是感恩之人,只是心口的怨气着实咽不下。
银笺见着水居前来,忙不迭地近身在其耳畔私语,大抵是将适才所发生的事情告知于他。
听完话后,水居又回了陆玥一句,他道:“玥翁主,匪言勿言,匪由勿语,我记得你当时考的是礼乐,你不知书数情况如何,怎能妄语?”
陆玥态度有所收敛,可她还是忍不住抱怨:“这话是沈媗说的,沈媗与陆九莹一道考的书数,还能有假?”
“沈媗已死,再难辩言,但是我和蔺相师还在。”水居环视一众贵女,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当时鸿博苑书数考校的完整过程。考前密题由六师共同裁定,若世夫人落笔,最后封于兰宫,考校当日再由御林军将密题送至鸿博苑,凡入室贵女一律由蔺相师亲自检验其身,排除舞弊之嫌。不仅书数如此,礼乐与射御亦是如此。沈媗当时与九翁主、公孙翎三人一组,考的是《九章算术》中粟米章的‘今有术’,沈媗略胜一筹,九翁主居次,公孙翎运笔偏枯,布局散漫,故而落败。”
“沈媗与九翁主之间有何龃龉自有若世夫人决断,但若说九翁主考校作弊,断无此事。我与蔺相师今夜在此,可为大家答疑解惑。”
陆玥考的是礼乐,柳文嫣考的是射御,两个刺头一南一北,怎会知晓东边鸿博苑中的事情?就算人群中有人考了书数,她们更清楚陆九莹的本事,哪怕自己作弊也恐比不过人家,现道人家作弊,倒显出一副嫉妒生恨的嘴脸。
蔺仪素来不管闲事,道了声:“我并未发现九翁主身藏禁物。”随而袖手退至旁侧。
姜别离只字未言,但他的沉默相对来说也是附和了水居的话。
众人大都暗想,适才若世夫人有袒护之嫌,阿尔赫烈傲慢偏私,那么水居与蔺仪作为人证为陆九莹辩言,还能如何挑刺呢?总不能说连同姜别离在内的五位尊师都偏袒陆九莹一人吧?
陆玥与柳文嫣更为清楚其中多是自身取闹,只得偃旗息鼓,不再为难。
事情又回到了最初。
林夫人看着五位尊师,面露微笑。
若世夫人神色未改,一如往常寡淡,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耐人寻味。她对陆九莹说:“九翁主,今日种种皆因你而起,旁人污蔑诟病,造谣中伤,你便要行己有耻,深浅有度,今日林夫人能救你于危时,难保他日不会再陷泥淤,你听得明白吗?”
陆九莹行礼,回道:“回夫人,我听明白了。”遂而她又朝着林夫人行了一礼,“九莹多谢林夫人相救。”
林夫人浅浅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若世夫人又道:“侍女萧明月,沈媗谋害舜华公主一事已然明晰,你为翁主之婢往后要谨小慎微,莫要再让有心人生出祸端。另外,靡蛇残目兹事体大,你暂且留在阿烈尊师的身边,最终论罪与否,已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蔺相师,此乃你明曜台所属权能,萧明月也当由你看管为好。”
蔺仪颔首:“诺。”
萧明月临至此刻才彻底松了口气,她也一并允诺。
守卫前来将沈媗尸首抬下,萧明月与陆九莹目光追随良久,心中怅怅。
若世夫人与林夫人相继离开,蔺仪看了看萧明月没说道什么,也默不吭声的走了。水居见着陆玥没有心服,还在一旁谆谆教导,反复道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陆玥数豆子般的控诉他人过错,浑然不觉自己无理。
云沧苑夜色混沌,逐渐归于平静。
玄英姗姗来迟,趋步至阿尔赫烈身侧,气喘吁吁地问道:“何事?如何?”
阿尔赫烈侧眸看向玄英,他睡眼惺忪,中衣外套了个衫子,衣结打得也不甚整齐,确实是从榻上赶过来的。
阿尔赫烈开启冰冷之口:“都死光了。”
玄英嗔他,不免讪笑:“胡说。”说罢看向另一侧,“小娘子,你且说说何事?”
萧明月没有回话,阿尔赫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院中一暗处站着两人,正是陆九莹与姜别离。
姜别离脚下有一盏灯,映着直裾单衣上的白纹格外明显。那纹路是五瓣花纹,明如霜雪,形似蝴蝶,清雅脱俗,含蓄而秀丽。
陆九莹垂眸看着脚下,未与姜别离相视。
姜别离背朝院中,旁人看不清他手中的动作,他正握着一个素朴的香囊。
“我想你需要这个。”
陆九莹这才抬了抬眸。
姜别离低声说道:“这是新的谷种,我想你需要它,便带来了。”
“乐府令何以见得我需要新的谷种?”
“玥翁主与水居先生还在闹别扭,我已然听见了。”
“可你来时并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却把谷种带在身上。”陆九莹心中隐约有了定论,她想了想,说道,“育苗事关最后一次考校,若世夫人说我们的种子都是由皇后亲自分发,乐府令想要我换种,应是知晓那些种子无法出苗,是也不是?”
姜别离敛眸:“是。”
陆九莹确认谷种不能出苗并未有多惊讶,她反倒不解姜别离为何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知于她。
陆九莹端详着姜别离,脑海间从未有过此人的身影,虽是知晓身份之别,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你不是一直想做七皇子妃吗?”姜别离语气淡漠,神色不改,“我也想让你嫁给霍起。”
陆九莹微愣,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姜别离态度诚恳,不似在说妄语。他见陆九莹不回话,便将装有谷种的香囊硬塞到她的手中,此举倒是有些不容置疑的小脾气。
陆九莹就更不懂了。
“你可以信我。”
“我……”
姜别离突然问她:“我给你的四弦器乐弹得如何了?”
陆九莹握着香囊略显拘谨,她摇了摇头:“不得其章,弹得不好。”
“你曾问四弦叫什么,今天我便告诉你。”姜别离凝视陆九莹的眼睛,落地有声,“西境人叫它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