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未曾料到,她会连霍起三招都接不住。霍起的招式颇为古怪,与一般习武之人的套路完全不同,他掌如疾风,刀若天闪,快到让人骇然。
那把寒霜刀割断了她用于拢发的铜冠,女子身份就此暴露,便是霍起也不由一愣。
就在这须臾间,萧明月捉住霍起的微妙反应,做出了连自己都未能来得及思虑的举措,当那把无情寒刀落在脖颈之时,她突然捂住腹部哀痛一声:“我的孩子……”
霍起手一怔,给了萧明月绝地反击的机会。
只见她握住刀刃,抬起臂腕用力砸向霍起的小臂,那把寒霜便落至萧明月的手中。
巧劲可拨千斤。
待霍起明白这个足以震慑他一生的道理之时,晚矣。
萧明月反用寒霜刀抵在霍起的脖子上,沉声道:“别动。”
可霍起此时如何能忍?他是人人赞誉的长安第一勇士,是叱咤沙场九年不败的战神,更是当朝皇帝最疼爱的异姓之子……
他眸中翻腾的滔火似要将黑夜燃烧殆尽。
萧明月让霍起不要动,可后者不仅没有顺从,还将脖子送向刀刃。萧明月担心会伤着他,将刀缓缓抽离,生死无惧的铁汉竟逼得她频频后退。
“杀了我。”霍起恶狠狠地说道。
萧明月就快要被逼退至晔池边,她不敢再开口,生怕被听出声音。
霍起还在威胁她:“不敢动手?那我帮你。”
局势再次反转,霍起料定她不敢动手,索性亲自送上自己的脖子,刀刃触碰的瞬间他突然去抓萧明月的面巾。
萧明月丢失了掩面之物,但也未让霍起瞧出端倪,她几乎是面巾掉落的同时转身跃入池水之中。
寒霜刀落在霍起的脚边,他看着跃起的水花缓缓归于平静,女子已去无所踪。
此时脖子有些凉意,霍起抬手摸了摸感觉到一丝黏稠,他没有在意,拾起刀来入鞘,继而转身大步离去。
御林军原本只是帮铸铁坊清查弃料,可随后霍起下令全苑搜捕贼人。
裴不了受令进行巡查,恰好负责军营内外。他对于这位功成名立,颇受皇帝宠爱的少将军颇有微词,说不艳羡是假的,但他很是不喜霍起冷酷无情的模样。
裴不了正想着事儿,就见树上突然落下一人,他当即拔出刀剑,欲要一战。
“烦死了。”
落地之人言语不耐,揉了揉刺痛的脚踝,却发现怎么也起不了身。
裴不了听到熟悉的声音,起先不敢相信,随后小心翼翼地弯腰去探她的眉眼。花玲珑转头一瞪,虽说夜色朦胧,可想杀一个人的眼神是掩不住的。
枝头叶子还在簌簌晃动,亦如裴不了瞧清来人的心。
花玲珑厌烦裴不了,更厌烦自己想要寻求此人相助的念头。故而她用着最强硬的语气,说着最软弱的话:“救我!”
裴不了:“……”
裴不了赶忙将她搀扶起来,带至隐蔽之处。他焦急地询问:“你怎么进来的?何时进来的?你进来是要……”
“闭嘴。”
裴不了一噎。
“我就是你们要搜捕的贼人。”
“什么?”裴不了感到匪夷所思,他想不出花玲珑能和铸铁坊有何干系,“你做什么了?”
“我拿了他们的碎矢。”
裴不了当时就来了火气:“你没事拿精铁做什么!”
花玲珑压着心头恼怒,不想与他争辩,只是说:“明月阿姊带我放回去了。”
“萧明月知晓你进尚林苑?”
“刚知晓。”
“为何她没有告诉我?你们可知庶民盗窃精铁是要掉脑袋的!你不懂事便罢了,怎么萧明月也这般胡来?”
花玲珑一听这话便忍不住了,面露睚眦,握拳喊道:“说我便说我,不准说我阿姊!几枚破矢就是精铁了,要脑袋尽管拿去废什么话!”
“我这是在与你讲道理!眼下是小霍将军下令搜查,不是坊内随意敷衍了事,你懂不懂?”
“我不懂,也不需要你讲什么道理,伪君子!”
裴不了哑然,他之前顶着那般大的压力护她周全,事后还挨了叔父三个巴掌,岂料不得人好,竟冠了个伪君子之名。若不是瞧她年纪小不懂事,裴不了定是要教训的。
二人心中皆是不满,花玲珑甩袖便走,适才还求人帮助,此时硬着头皮不愿回首。
“喂……”
身后裴不了低声喊她,花玲珑充耳不闻。
眼下事态迫切,裴不了只能先行俯首:“我错了行不行?错了还不行嘛!”
裴不了几步便跟上人,曲着身子,声音柔和,确实是个认错的好态度。他道:“快些同我说说怎么回事,莫要到时候害了明月同九翁主,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花玲珑这才止了步子,她就是如此作想才现身求助裴不了。她指着后方苑垣说道:“我与明月阿姊本欲绕过水池,岂料撞见一人,那人拿着寒刀甚是凶狠,阿姊叮嘱我千万不能被人捉住。”
“他看清你们面容了吗?”
“没有,我和阿姊特地以面巾遮掩。”
裴不了隐隐猜测那个人会不会是霍起,不知萧明月遇见他能否闯开生路。他看着苑垣的方位,思虑着说道:“那里是晔池,若她机敏游水逃走,只能穿过墙垣往北边去,可云沧苑在西南面……御林军得到指令一定会搜寻锦华宫,在此之前,我必须要将几个关口打开,好让她回去。”
“那我们为何不去北边寻她?”
“北边去不得。”裴不了顿默,而后说,“那里住的都是蛮夷。”
“那我同你一起去锦华宫。”
“你且好生藏着,他们找不到你这事还能咬得住,要是找出来别说萧明月和九翁主了,便是宋言和我都怕危矣。”
花玲珑也知道事态严重,她听从裴不了的话并不取闹。眼看她乖巧点头,裴不了欲想摸摸她的脑袋,可终是没有抬手。
晔池的北面是鹤华台,里面住着从西境乌州前来访汉的使者们。
阿尔赫烈从铸铁坊回来后,两名身穿左衽赤袍的仆从欲要上前来伺候,见他抬了手便又颔首退下,只余主子一人站在河道上。
阿尔赫烈望着从垣外流淌进来的池水,无波无澜,只映着天上一抹灿烂。
他侧眸相看水面半晌,而后缓缓蹲下。
以指尖点了点那轮明月。
池水泛起涟漪,下一瞬,便有人破水而出。
萧明月不善游水,在穿过墙垣时她呛了多次,硬是憋着气息往前游去。抵达鹤华台时,她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
阿尔赫烈的手仿若救命浮木,让萧明月得以痛快地呼吸,她漂浮在水中只觉得身子如灌了铁汁般沉重。待她喘息间看清眼前人时,竟一时愣怔。
阿尔赫烈的目光落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随后他抬起眸来,唇角含笑。
萧明月喉间滚动,出声沙哑:“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阿尔赫烈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萧明月拽人的力气凶猛,他暗暗将力道传向自己的右臂。待看清人时,萧明月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她很清楚自己眼下上不了岸,更不可能潜入水中重新回头。
青丝扰乱了她的眉眼,皎白之下竟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可阿尔赫烈很清楚她的眼底到底隐藏着什么,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惜,只想讨得自己所需。这般倔强有心眼的女子,若被其拿捏怕是身陷囹圄,怎么都逃不掉。
于是阿尔赫烈陡然松手。
萧明月当即呼喊:“别松!”
这才是阿尔赫烈想要的局势。随之,他平静地开口询问:“为何在此?”
“你能先拉我上去吗……”
阿尔赫烈瞧她牙齿有些打颤,手心也已失温,几乎到了精疲力尽的状态。可他没有急着将人拽上岸,而是好整以暇地说道:“这次,可是你求我救的。”
男子暗讽之意,萧明月再明白不过。她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萧明月上岸后,瘫坐在河道的木栈之上。
她双手撑地,频繁作呕,身子开始止不住地发颤。乌黑长发落于肩头险些黏上污秽,她求生的模样实在狼狈。
阿尔赫烈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用指尖挑起她那缕碍事的头发,女子脖颈异常冷白,亦如霜雪。萧明月止住呕吐,这才看向阿尔赫烈。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没有多少感激之情,倒映着明晃晃的警告之意。
萧明月艰难地起了身,可双脚失重险些栽回池中,她再次抓住阿尔赫烈的臂膀,方能站稳脚跟。
霁风朗月之下,男子本一身清爽,奈何沾了些黏稠。女子狼狈凄楚,染尽泥泞,却又能立于清澈之畔。
二人目光相视,各有心绪。
萧明月无言欲要离去,身后阿尔赫烈径直开口:“想必你出现在此,定是与小霍将军有关。只是你逃得了眼下,逃不出尚林苑。”
萧明月回头望他,湿漉漉的双眸泛着红意。
“你总归要回云沧苑。”
“不关你的事。”
“自是不关我的事。”阿尔赫烈往前走了走,面对萧明月,他又道,“可是你在求我。”
萧明月咬牙:“我现在又没有求你。”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先前让你主动哀求,是怕你被捉了之后反口张咬无辜之人,看来我的担心多余,无论是你主动哀求还是我有意相救,你都会反咬我吧?”
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萧明月不知他竟会这般揣想自己。
“就算我被抓了,我也不会拖你下水!”
阿尔赫烈唇角上扬:“难说。”
萧明月见他不信,索性撇过眼去。
“我知晓小霍将军大动干戈所为何,但你的出现却真叫人意外……”
“阿烈。”
萧明月突然又转头唤他的名字。
阿尔赫烈闻言挑眉。
萧明月站定身子,凝视于他:“我不知你为何总是纠缠于我,是有意还是无意尚且不论,但我想告诉你,我同我家翁主远赴长安,为的是做七皇子妃,做将军夫人。若其间有人为难,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同理,我也不会冒然侵犯他人。”
“听你言下之意,倒是我刻意纠缠了。”阿尔赫烈轻笑半声,又道,“既然你这样想,我若不再乘人之危,倒也说不过去。”
萧明月苍白着一张脸,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阿尔赫烈从怀中取出一枚符牌,递给萧明月,他直言道:“你既如此爱护你家翁主,想必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此枚符牌可从鹤华台的复道直通锦华宫,你快些回去也许还能自救,只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能得复道通行符牌,这对萧明月来说是万幸。
她想要符牌,遂而问道:“何事?”
“暂且不能说,但总归不是要你性命之事,更不会害你家翁主。”
阿尔赫烈见萧明月不收,他也不再复述,正欲收回符牌时,萧明月接了过去。
她也答得爽快:“好。”
阿尔赫烈闻言缓步上前,带着一丝青草香与春意的潮气靠近她的身侧。男子俯身于她耳畔,浅浅私语:“莫要食言,因为我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