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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箭镞

    次日,萧明月来到桑园见着了巡视督工的银笺。待众人采摘完毕离去时,她避开眼目,将竹筐中的茶罐递了上去。

    银笺瞧着那灰雾雾的陶罐,半眯着眼问:“这是做什么?”

    萧明月微微屈身,恭而有礼地说道:“姑姑近些日子多有劳累,奴婢取了些嫩桑炮制成茶,解热燥,去邪火,每日烹煮放上几片,清热散风,再好不过。”

    银笺未接,只是淡淡一笑:“亏你有心,只不过在我面前这般弯绕,可是讨不到好的。”

    银笺不是没有取过奴婢们的好处,那些入苑的长安贵女们不乏送金银锦缎,钗环钏子,她见过不少好东西,唯独没见过萧明月这种就地取材,用几片叶子来讨好的人。

    “奴婢能讨得什么好。”萧明月有自知之明,她与陆九莹的身家哪能比得上长安贵女。她并不担心被银笺看穿意图,就怕她不愿看穿。萧明月复道,“我只是心疼姑姑辛劳,也感激姑姑这些时日的关照。”

    “我何时关照你了?”

    “姑姑耳聪目明,自是知晓前些日子我与小婢子们凑一块玩闹,产生了分歧。我受姑姑教诲,知与主子荣辱与共,这不,也给几个妹妹们传授了一些心得。”

    银笺听到此处唇角微扬,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银笺怎会不知近几日萧明月的动作,她先教训了人,眼下竟反过头来挑别人的毛病。

    银笺嗤笑半声:“你传授心得的方式倒真让人耳目一新。”

    “所以我才感恩姑姑,更心疼姑姑。那些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姑姑瞧着许是小婢子们天真,但奴却心疼姑姑与若世夫人。”

    银笺睃了她一眼,倒想听听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圣上让贵女们到此受教,何尝又不是教我们规矩,贵女们秉性如何自有六师调教,奴婢眼界小,想的只是恪尽职守,莫要给管教姑姑带来麻烦。”萧明月捧着茶罐站在那,眉眼真诚,“夫人于德馨殿教习已是劳苦,姑姑在后方打理事宜更是竭尽心力,我们若是使了什么绊子,可叫夫人如何,姑姑又如何?”

    银笺任女婢们胡闹,确实没有上心。可她听萧明月的话中之意,似乎在暗示其行事有差。

    银笺不悦:“你是在指责我?”

    “奴婢不敢。我与那几个妹妹传授心得,正是心疼姑姑,叫她们好生听从姑姑教诲,若不然,闹到夫人那里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萧明月再一次递上桑春茶。

    银笺没见过萧明月这样的小婢子,犯了错挑了事还上赶子来说道的。可看着她递来的桑叶茶霎时又明白了,这是要为他人求情。

    这些小婢子们分帮拉派,主子一般如何,她们便是什么德行。

    沈媗的女婢杳杳便是软糯受欺的那一个。

    银笺看穿萧明月真正意图之后,不免嗤笑,可随后看着此女英气勃发,黠慧灵透的眉眼时,又觉得有趣。

    银笺接过春桑茶,说了句:“萧明月,你很聪明,但你又很愚蠢。”

    “听姑姑教诲。”

    “你可知行于宫中最大的忌讳是什么?”银笺敛去笑容,“是多管闲事。”

    萧明月闻言不惧,颔首却说:“姑姑这茶喝着定是香甜,奴便放心了。”

    银笺唇角动了动,便不再多言。

    那日女婢们又得银笺教诲,或者说是警告。银笺说若有人再三两成群挑弄是非,做出欺辱的事来,便削一支带刺儿的竹枝打手心。

    杳杳不惧威严,甚至喜上眉梢,银笺姑姑发话定是看到了她的委屈!果然宫内的姑姑都是好姑姑!

    先头沈媗不辞辛苦日日为陆九莹记载竹简,陆九莹一开始便婉言拒谢,沈媗是不来了,而后让杳杳递给萧明月。杳杳被欺负那几日天天抱着竹简哭,现在再拿来,见着什么心情都好。

    公孙翎原本也送了三天,但看沈媗坚持要与自己同举,便率先放弃。因为于她眼中看来,她善待陆九莹是因为萧明月,可沈媗行径算不得清白。

    公孙翎不送简,改送饭食甜饼。

    云沧苑中贵女们的饭食都是特送,人人相致并无例外,除非主子花钱另外添些“小餐”。比如城阳王府陆玥翁主素爱熊掌鹿茸,云侯府柳文嫣钟情驴肉驴肠,太傅之女年婕瑜每日必点鲜鱼。

    公孙翎略有不同,想必庖厨也是知晓御史大夫负责此次遴选,总会给她多做一些饭食,任其挑选。公孙翎除了挑自己的,也会安排人给陆九莹送去。

    本来萧明月还总感叹饭食太多,眼下恰好留给花玲珑。

    解决了杳杳日日来哭泣的烦心事后,萧明月也顿感松快。她想去庖厨再讨些盐粒和陶罐,因为晨间采桑时发现路边冒了几茬野韭,若是做成韭菜酱最是下饭。

    萧明月是晚食过后去的。

    她驾着小轺车来到苑中庖厨,那里紧挨着众多官家作坊,其中就有陶罐。

    庖厨由宫中前来的太官丞主事,专门负责贵女们的膳食。太官丞还有几个副手,其中一个管汤饼的庖人与萧明月打过两次照面。

    庖人也知公孙翎格外照顾楚郡翁主,对于女婢萧明月多少给了些好颜色。

    萧明月前来讨要盐粒,庖人不敢私下给予,需要报呈太官丞同意方可。可太官丞彼时在另一间庖厨围着发凉的饭食痛斥其他庖人们。

    汤饼庖人躲在门外同萧明月说:“适才铸铁坊来报不必送晚食,听闻吏士们在那里严阵以待似有什么大事。可军营的晚食早已做好,太官丞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浪费食物。”

    萧明月跟着好奇地探了两眼,里面确实积满了如小山般高的饭食。

    “什么大事比吃饭还要重要?”

    汤饼庖人想了想:“好似有人偷了箭镞吧。”

    箭镞……

    萧明月起初并没有多想,她未讨到盐粒,取走陶罐之后陡然想起花玲珑腰间挂着的破碎矢头。她心里一咯噔,连忙驾着轺车赶回云沧苑。

    花玲珑已从后院窗户翻至陆九莹的屋内。

    萧明月回来时,她正吃得欢快。

    萧明月一进屋便径直察看花玲珑腰间悬挂的碎矢,虽说破碎,但材质透新。

    花玲珑莫名,萧明月急问:“这些碎矢从哪来的?”

    “捡的。”

    “哪捡的?”

    花玲珑想了想,说道:“那个地方靠近庖厨,有许多跟东市作坊一般的院落,这些碎矢被丢弃在角落里,我见没人要这才捡了来。”

    原来花玲珑捡了弃矢,只怕铸铁坊要搜寻的正是此物。

    此时陆九莹也察觉出不妥,细细瞧了瞧那些碎矢,这才发现端倪:“这是尚林官铸。因为都是精铁,其所用铁量十分严谨,制造中的耗损皆要细化到斤两,即使破损也可回炉重塑。玲珑,这个你不能捡。”

    花玲珑拨拉着叮当作响的箭镞,方才后知后觉捡了个隐患在身。

    陆九莹复道:“等哪日方便你还是放回去吧。”

    “等不了了,听说铸铁坊正在清查,现在就得放回去。”萧明月没有责备花玲珑的大意,而是安慰说道,“别担心,等天再黑一些,我同你一起。”

    花玲珑点点头。

    稍晚,萧明月欲想带着小赤鞭,几番思虑又放下了。她特地换了身便装,将头发挽起,又谨慎地以巾覆面。花玲珑亦是如此装扮,随后二人才悄然翻越扇窗,行走于暗夜之下。

    铸铁坊内灯火通明,御林军与苑外步兵校尉屯兵及尚林令下属吏士,皆聚集在一起。

    当下霍起也在,他与尚林令隔得远,与阿尔赫烈几人隔得更远。霍起入苑前从宫中领了个差事,那便是巡查铸铁坊为贵女特造六弓、四弩、八矢一事。说是差事,也只是孝帝想给他松快筋骨的由头。

    坊内弃矢常有对不上册子的时候,于内部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今日要清查纯属意外。起先阿尔赫烈与玄英在坊内,他们本欲察看教习兵器,也是无意知晓精铁的用量。因着阿尔赫烈是圣上亲自指派的射艺之师,故而尚林令在小事上并未有所顾忌,可在霍起眼中看来,让阿尔赫烈等人进入铸铁坊便是天大的恶事。

    尚林令身侧的小吏后来说道:“小霍将军铁了心要清坊内,查簿册,言下之意不能让外人窥了咱们的锻造,可这窥探没能查出所以然,倒是铁量对不上了。后来作工寻了些回来,也还算齐整,但小霍将军硬是说一枚碎矢都不能少。”

    尚林令也同霍起解释过,只是霍起话已出口怎能不立军威,一则不能让两个蛮夷看笑话,二则他驰骋沙场,知晓兵器的珍贵,便是巴掌大小的铁器他都十分珍惜。

    玄英及时抽身而退,表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而后阿聿与乌格闻声前来,不是问候,而是堂而皇之的出言嘲讽汉军造铁没有法纪。阿尔赫烈并不劝阻,任阿聿、乌格与汉军起了冲突。

    男子们血气方刚,到后来已然不是找寻弃矢那般简单,而是两方结有世仇怨恨的族人欲想决一雌雄。

    所幸水居紧要关头赶来,将两方规劝住。

    阿尔赫烈自始至终立于高台,他睥睨的目光胜过千言万语。

    霍起紧握住手中的寒霜刀,凝视眼前这个西境大将、传言中的“斩阎罗”,他知晓不能在长安城以刃相对,可若此刻是在战场之上,定要取他性命。

    他满腔愤怒,一声令下:“给我搜!我绝不允许汉家军器缺少一丝一毫!”

    萧明月与花玲珑悄然来到铸铁坊,后者于一处堆满印模的杂物处说道:“我就是在这里捡的,当时还有很多。”说罢将那一串箭镞放回原处。

    “不管了,我们走。”

    二人顺利绕过作坊,穿过庖厨,途径苑中晔池之时,赫然在墙垣之下撞见一人。

    即便夜色再黯淡,此人的寒霜刀锋宛如白昼之光,霍起立身持刀,一如凶神下凡:“贼头鼠脑,定是宵小。”

    萧明月一惊,忙低声与花玲珑说道:“分开跑,你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姊姊……”

    萧明月猛地推开花玲珑,便见霍起的寒霜刀劈了过来。

    花玲珑本不想离去,可一想到自己是偷潜入苑的,若她被抓必然会连累萧明月与陆九莹,与其这般,倒不如各跑各的。她一咬牙,扭头就往院墙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