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阳城还很乱,满大街上都是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从别处而来的人,他们或是犯了罪,或是被迫赶到这里。
阳城的包容性很强,基本算是来者不拒。所以导致这里的环境又脏又乱,持刀抢劫,杀人放火这种事在这里算得上是家常便饭。
那时的沈承运才刚刚继位,成为新一任无师之巅的宗主。派中的事宜乱的一塌糊涂,他自身都忙的焦头烂额,所以根本没空去处理阳城的事。
那时的阳城街上最多的就是尸体,他们可能是因为吃不起饭,也可能是病了没钱治病。甚至还有一些大户人家以控制人口为由,对流浪者们大开杀戒。
那段时间沈钰跟阿听光是为了活下去就拼尽了全力,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引来疫病,所以每天都有人会来清理街道把死去的人扔去乱葬岗。
沈钰来到乱葬岗时天空已经被大片乌云所覆盖,伴随着一道道亮如白昼的闪电掠过。整个乱葬岗的氛围变得阴森而又恐怖,面前的尸体堆积如山。随处可见的是满地残骸,白骨森森。
一些较为新鲜的尸体上还会有一条条白色的蛆在上面蠕动,腐烂的气味在周围徘徊。当沈钰看到离他最近的那具尸体的眼眶里,有一条有手指般粗细的蛆从里面钻出来时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背过身去弯下腰开始干呕,由于自己两天没有进食所以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可他的胃却不受控制的拼命收缩,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才甘心。
“啪嗒。”
一滴如大豆般大小的雨点打在了他的身上,随后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冰冷的温度使他立马就镇定了下来。
沈钰借着雨水洗了把脸,然后就来到了尸堆前开始翻找。他不停的找啊找,他几乎把今日送来的所有尸体都翻遍了都没看到阿听的身影。
“听”,沈钰无助的看着乱葬岗的一片狼藉,绝望的呐喊道:“阿听!你在哪?”
“阿听!!!!”
他吼得撕心裂肺,他吼到双眸充血满脸通红,吼到无能为力。
巨大的绝望感将他吞噬,悲伤占满了他整个胸腔,雨水不停的拍打在他瘦小的身躯上,他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迷糊间他听到有人似乎在叫自己,“沈月尘,醒醒,沈钰?”
“阿听,是你吗?”沈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可他的背后空无一物,一片荒凉。
“……哥?”
沈钰的双眸猝然睁开,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听!!!”
动静之大,惊得沈骏直接从床上掉了下来,跌坐在地上。他手撑在地,满脸错愕的看着从床上弹起来的沈钰,张了张口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沈钰出了一身的汗,突然间离开了被褥的温暖现下只觉得浑身冰凉。
回过神来的沈骏站了起来,对着他骂道:“沈月尘你又在抽什么风!?”
可当沈钰抬起头来时他却愣住了,只见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额间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汗珠,泛红的眼眶里裹着的是惊恐的瞳仁。溢出来的是源源不断的泪水,唇瓣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沈骏心中的怒火顿时不翼而飞,可他并不想太矫情,于是压低了嗓音问道:“……你怎么了?”
沈钰突然伸长了手揽住他的脖颈,用了极大的力气把沈骏拉了下来将他揽入怀中。
沈骏直接跪了下来膝盖砸在了僵硬的床板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骂街技能紧跟着被点亮,一触即发,他张了张口:“你!”
沈钰的声音就在耳边飘了过来:“对不起,都是哥不好。”
沈骏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声音带着重病一场过后独有的沙哑,有气无力的听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温柔。而沈骏就在这一瞬之间泄了气,就连眸光都变得柔情似水。
他的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不自觉的伸手轻轻拍了拍沈钰的后背,轻声道:“又在发什么疯……”
虽然他们平日里经常打打闹闹,可沈骏的弱点偏偏就是从沈钰口中说出来的这一声弟弟。他能瞬间忘记与沈钰之间的所有不愉快,只记得他是自己的堂哥,是陪同自己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的亲堂哥。
沈钰不知道搂了他多久,而沈骏也没有再说过话,直到胳膊微微发麻他才舍得松开。
沈骏起身后眉头紧锁,额头的青筋微微凸起,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出非常生气的样子,紧握着拳头。可最后却问了他一句:“好点没?”
“没事了”,沈钰脸上的泪水凝固成了浅浅的泪痕,他浅浅的笑了笑对沈骏说:“你最亲的月尘哥哥饿了。”
这种非常莫名其妙的羞耻感使他心里格外的别扭,他无法接受自己会有矫情的一面,尤其是在沈钰面前。
“饿了就去吃,桌上有饭”,沈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他愤愤道:“怎么?难不成你想我喂你吗?”
沈钰见他这个样子于是便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双邪气森森的小虎牙,笑道:“也行,正好不想动弹。”
“滚!”沈骏转身就走,每一步他都像是想把地板踏碎,他边走边说:“我还有早修,吃完自己把碗筷送回膳膛,别指望我给你收拾。我下午回来要是还看到桌上有碗筷我就弄死你!我说到做到!”
出门后还不忘“啪”一声用力把门关上,沈钰看着他同手同脚离开的步伐时笑得小腹抽筋。
可当房间安静下来后他的笑容便消失了,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手心。记忆里那双满手是血的小手与自己如今宽大的手逐渐融合,脑海中不断回忆起刚刚做的那个梦。
自他母亲过世之后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便是阿听,所以阿听失踪后的那段日子他极度的消沉。完全不知道自己存在于世上的意义,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过得混混沌沌。
饿了就去捡垃圾吃,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开口说话。他经常会因为大户人家丢出来的垃圾而跟人打架,甚至还会在恶犬的口中与它争夺食物。
所以他被打得很惨,可他发现似乎唯有身上的疼痛才能缓解自己的心中之苦。每当他入睡之时都会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着一觉睡醒他就会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母亲还活着,阿听没失踪的时候。
如果回不去他只希望再也不要醒来,他不想独自面对失去亲人的痛。他觉得人间好苦,他再也不想来了。
直到他遇到了沈骏,他是沈钰漆黑如夜的世界里燃起的一盏灯火。是他每晚入睡后第二日还想再苏醒的盼头。
昨夜的大雨将无师之巅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就连沈钰住所前风尘仆仆的石阶都变得光亮如新。一只灰靴踏上了石阶,来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芳香,还带着丝丝秋天的味道。
他不禁感叹道:“几年未踏足,如今的无师之巅真是越来越好了。”
“叩叩叩”,沈钰住所的门被敲响。
“咳咳”,屋里传来沈钰虚弱的声音:“先生请进。”
易则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中药味混着茶香。房间应该是被刚刚收拾过,看起来干净整洁。
沈钰身上只穿了一件洁白的中衣,肩上披着的黑色氅衣将他的肤色衬得极白。他今日没有束发,盘坐于书案前,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桌上煨着一壶热水腾腾的茶。
看起来像是刚刚起身没多久,阳光被窗户的明纸柔化后倾洒进来。整个房间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使得今日的沈钰看起来格外的温柔。
见人进来,他将竹简卷起,招呼他坐下:“先生请坐。”
易则笑了笑来到案前,除掉靴子后盘腿入座。沈钰给他沏上了一杯茶,侧首轻咳了一声,温声道:“这是前些日子我新得的观山雨,用的是文火慢煮,先生尝尝。”
易则端起茶盏吹了吹,轻抿一口后双眸一亮。他将茶盏轻轻放下,说道:“公子病了。”
“偶感风寒”,沈钰也饮了一口茶,微烫的茶水滋润了口腔,回甘后带着丝丝清甜。他发觉自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小病罢了。”
易则也是如此,他偏爱观音。于是又饮了一口说道:“多年不见,公子俊了,也瘦了。”
沈钰浅浅的笑了笑说道:“易先生倒是风采依旧,还似从前。”
“呵呵呵”,易则笑了笑,切入正题,“不知公子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啊?”
沈钰顿了顿,眸光暗了下来,他敛笑,沉声问道:“不知我托先生所找的人可有消息?”
一听他提起这个易则便蹙起眉头,他双手撑着膝盖沉思了一会,说了个“有”字。
沈钰的眸光被点亮,他激动的凑上前来。可他忘了自己盘着腿,膝盖顶了一下案底,茶水溢了出来。
“咳咳咳!”沈钰重重的咳了两声。
“公子慢点”,易则双眸微微睁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别着急。”
沈钰调整好状态又问道:“先生请说。”
易则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告诉了他:“其实两年前我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只不过没有下文,所以一直没同公子说。”
“什么消息?”沈钰心急如焚。
易则说:“公子要寻之人当年确实没死,通过走访得知,他其实是被一户人家给拉去当书童了。但那户人家之后没多久就遭遇变故,他们变卖了家中所有的家产这其中也包括家仆。”
沈钰一边听他说一边收拾桌上的狼藉,又给他重新沏上了一杯新茶。
易则弯起食指轻叩桌案,“我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那户人家里,当年跟着他一起被变卖出来的一名家仆,从他口中得知公子要寻之人对他说过他要去金川。”
“金川?”沈钰蹙起眉头喃喃道:“那里驻守的仙门世家是十二屿。”
“正是”易则点了点头又接着说:“我托故友在金川找了他整整一年,都没有任何消息。”
沈钰的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原本绷直的后背像泄气一样弯了下去。易则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他不断的观察着沈钰神色的变化,他希望能把沈钰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
易则轻声说:“在下猜测,他可能没能,活着抵达金川……”
易则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可他发现沈钰的情绪似乎没有太大的波动。他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然后就再无下文。
易则稍稍松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这就是在下一直没敢来找公子的原因,这毕竟不是个好消息。”
沈钰还是“嗯”了一声。
易则又说:“恕在下直言,若不是公子今日将我唤来,我或许还会一直瞒着公子。”
沈钰麻木的动了动唇瓣,“多谢易先生。”
易则叹了很长一口气,对他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情愿公子没听过这个消息。”
沈钰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易则,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微笑,说道:“无妨,好歹也算是一点蛛丝马迹。今日把先生大老远的请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本该由我亲自去找先生的,奈何身体实在不适。”
“谈不上辛苦,收人钱两就得替人办事”,易则撑地而起,一拂衣袖朝着沈钰行了个礼,说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公子好生养病。若有最新消息,在下一定第一时间告知。”
“我送先生出去”,沈钰手扶着膝头正准备起来,易则立马将他拦住,说道:“多谢公子好意,公子还是不要出门着风了。”
沈钰也不推辞了,笑了笑说道:“那便多谢先生体恤。”
听到房间里的脚步声响起时沈骏才转身离去,他躲在了房子的拐角处。看着易则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心里感到非常的不适,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