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
陈初离开蔡州,于二月初三抵达东京。
二三月间,正是东京最漂亮的季节。
寒冬褪去,似乎在一夜之间,满城桃李杏梨便勃发了。
花香沁人,一派锦绣。
为汇总各方消息,同时也为了让诸位中枢大臣统一思想,陈初在东京多留了几日。
初四日,久未上朝嘉柔‘听闻’陈初进京,特意临朝与群臣见了一面。
这世上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至少范恭知、蔡源、张纯孝这些人都看出些端倪。
虽说嘉柔也不是每日上朝,但前些年有长达半年的深居简出,这回又月余不见.
不过,能窥出些许苗头的皆是重臣,他们或为淮北利益考量、或为自身考量、或为了国朝颜面,总之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深究这件事。
在他们眼里,这刘齐归陈,已是早晚的事。
当日朝会,陈初出列,将金帝南狩一事详细讲了讲,事发已经一个多月,朝臣们对此早已议论纷纷。
可齐国官方尚未作出一个明确表态,朝中对此事的态度也莫衷一是。
主流意见有三。
以鸿胪寺卿张行衍为首的老成持重派认为,此事纯属金国内政,大齐不该发声。
年轻些的礼部尚书杜兆清却与之针锋相对,认为大齐该趁金国内乱,挥师北上。
却迎来了张行衍的激烈反对,“拓地千里听来雄壮,那榆州却是苦寒之地,不利耕作,当地百姓久受胡统,已不识礼教、不认祖宗!便是火中取栗夺了金国三两州府,岂能久守?”
持有和张行衍一样态度的朝臣为数不少。
有这类想法也不希奇,榆州尚在金国南京路西北,此地自打唐末动乱,已脱离汉家王朝的统治版图。
数百年来和中原分离,民风、认知已有极大不同。
百姓中确实有一部分对汉家王朝已没了归属感。
张行衍和杜兆清在朝堂一番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兵部尚书张纯孝给出了第三种方案,“不论如何,金帝乃金国正统,完颜亮谋逆犯上,我大齐身为金国友邻,不可坐视不理!我朝应于道义上和物质上支持金帝,匡扶正统!”
这话一出,便是齐国的主和派也不淡定了,脾气暴躁的更是在朝堂中大声质问张纯孝到底是齐臣还是金奴!
确实荒谬,去年齐金还在河北大打出手,怎一转眼就成了‘友邻’。
再者,自去年一战,便是三岁幼童也知,齐金必将再有二战,你张纯孝不想着怎样趁机削弱金国,竟要资助金帝粮秣?
你这不是赤裸裸的投敌行为么!
但众臣也知,张纯孝乃楚王一系,后者本就是大齐最坚定的主战派,张纯孝此番表态,不怕惹楚王不快么?
心直口快之人痛斥张纯孝,有些心思机敏之人则在偷偷观察楚王表情。
却见楚王双目微垂,闭口不言。
蔡源适时出列,问道:“楚王之意,应当如何?”
“金帝仓皇南狩,势弱。若不帮他,恐完颜亮年内即可平定榆州,掌控金国。若说金帝为病狼,完颜亮既为恶虎”
陈初仿佛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谁不知楚王和蔡尚书是一对翁婿,旁人才不信今日朝会前他俩没私下商量过。
此刻一问一答,明摆着就是说给别人听的。
这话并不难理解,暗指大齐不出手,金帝大概率撑不到一年便会在完颜亮的反扑下被消灭。
‘病狼、恶虎’说的是金帝昏聩,完颜亮更年富力强,若任由后者掌控金国,对大齐无利有害。
最好的方法便是扶植弱势一派,让他们自己不停内耗。
在场朝臣并不是想不到这法子,只是他们没法像陈初一样获取前线准确战报,并不知道金帝仅仅带两千亲军逃到了榆州。
这事就是一层窗户纸,陈初捅破后,众臣都能想明白其中利弊让金人自己打生打死,总好过大齐将士伤亡。
唯一让人不自在的,便是短时间内的心理转折近两年来,淮北掌控的宣传机器不停罗列细数金国犯下的桩桩血案、累累罪恶,在齐国朝野,清算金国已成了政治正确。
而金帝完颜亶作为金国的具象化代表,自然是最为百姓痛恨的那个。
眼下却突然要扶亶抗亮,民心未必会理解。
群臣忽然沉默了下来,即便理解了这么做的意图、也知晓以眼下局势这般做是最好的选择,却依旧没人愿意背下骂名。
大概想一下便知,民间若听闻某位大臣力主支持金帝,大概会被骂作卖国贼、软骨头。
朝堂内鸦雀无声,陈初手持笏板,躬身道:“殿下,此事还需殿下做出计较。”
“.”
长达数息的安静后,陈初抬头看向了御座。
处于大庆殿深处的御座周遭光线稍暗,陈初看不清嘉柔脸上表情,只得又道:“殿下?”
“.”
依旧是沉默。
侍立嘉柔身后的黄豆豆急忙侧头看了过去,却见嘉柔怔怔看着下头的楚王出神,目光却没有焦距.
嗯,此时此刻,对嘉柔来说一种全新体验。
以前,嘉柔也不是没有坐在御座上偷偷观察过陈初,但当年的心态和眼下却又完全不同。
在蔡州过年期间,可以说是嘉柔有生以来第一次知晓了一家人是怎样相处的,放松、惬意、有趣.
关起门来,似乎就隔绝了所有外间纷乱。
自小缺乏的安全感,在那座王府里得到了极大满足。
可惜的是,时间太短,一个月不到便要回到无趣皇城了。
不过,好的是他陪着一起回来了。
此时瞧着陈初恭敬立在殿内的身影,嘉柔甚至生出一股异样快意.昨深欢好,你蛮不讲理的叫人家背向而跪,还打了本宫屁股,现下你不厉害了吧!
便是你再霸道,在这大庆殿内也要乖乖称呼本宫一句‘殿下’。
“殿下,殿下,殿下!”
耳旁飘飘渺渺响起几声黄豆豆越来越着急的叫唤,嘉柔蓦然回神,下意识道:“怎了?”
“楚王,楚王!”
黄豆豆赶忙伸出食指朝下方躬身等待嘉柔回答的陈初指了指。
方才嘉柔神游天外,根本没听清陈初在说什么,不由脱口道:“爱卿,怎了?”
“.”
下方一滞,范恭知悄悄侧头看向了蔡源,蔡源却像是没听出嘉柔的称呼有甚异样,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一国君主称呼重臣为爱卿并无不妥,但‘爱卿’两字也可用作热恋男女之间的互称,嘉柔因是女儿身,从未这般称呼过朝臣。
今日这是头一遭。
话一出口,嘉柔也察觉用错了称呼,不由脸上一热,连忙纠正道:“楚王,有事请讲。”
“呃榆州一事,还需殿下速速做出计较。”
“唔那便依楚王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