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请息怒》 第1章 天杀的奥特曼 第1章天杀的奥特曼 陈初躺在冰凉的山道上,一度认为自己要死了。 回想他波澜壮波澜不惊的小半生,自己都觉得无趣。 这辈子做过最大的恶事,不过是八岁那年拿炮仗炸了正在旱厕大解的隔壁王大爷。 做过最大的善事,也只是扶老奶奶过了马路.哦,对了,还资助过失足少女。 除了这两三件值得说道的人生高光,余下大把光阴里充斥着虚度的无聊、枯燥的学习以及刚开始很美最后却味同嚼蜡的恋爱. 可即便人生尔尔,面对死亡时他还是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遗憾。 ‘待在学校指导学妹们做实验不好么?怎么就领了这么一个差事.’ 三天前,他作为华中农大研二的学生,被老师选做了司机去中原省省会参加《第七届全国种苗博览会》。 今日展会闭幕,依照惯例,陈初代表母校和其他农业高校互赠了各自培育的特色种苗,以作纪念。 返程时,老师们乘坐高铁。 而兼了司机一职的陈初则驾驶着学校那辆福田厢货出发。 但在途径豫鄂边界的桐山县时,道路正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股浓郁团雾. 陈初发誓,他踩刹车了!厢货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径直冲进了雾气中。 可雾气后的景象,让陈初坚定的唯物主义三观动摇了. 原本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竟凭空变成了一条狭窄山道,并且前方就是一处山崖。 刹车依旧没有制动,颠簸中陈初来不及细想,在货车冲下山崖前一刻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落地翻滚中,脑袋好像磕了一下,然后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天气很冷,意识越来越模糊,陈初知道一旦睡过去,那就真G了。 ‘说什么也不能昏过去!’ 陈初咬紧牙关,下定决心。 接着,就昏了过去 阜昌七年,正月二十。 惊蛰。 未时初,铅色阴云密布天空。 双河村村外一座孤零零小院旁,赵猫儿和妹妹赵虎头并排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 身后紧闭的房门内,不时响起几声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几乎毫无阻碍地传入姐妹耳中。 “阿姐,娘亲什么时候忙完呀,我冷.”只着一身葛布单衣的赵虎头脸蛋冻的发白,仰头看向姐姐。 赵猫儿伸出纤细的胳膊把妹妹揽入怀里,同时也堵上了妹妹的耳朵,隔断了那龌龊响动 七岁的虎头,还不足以理解屋内之事。 盏茶工夫后,屋内渐渐消停。 一阵窸窸窣窣,房门开启。 “刘大!你当老娘是甚?三百钱还不够买斤羊肉!” 屋内率先走出一粗壮丑陋汉子,随后追出一位钗裙散乱的艳丽妇人,拽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 “嘿,赵寡妇,你那里是镶了金还是嵌了银?如今这世道,三百钱且好挣?老子去桐山县城鸡儿巷找姐儿耍,也是这个价!” 刘大骂骂咧咧走出院门,却瞧见门外的赵猫儿姐妹,微微一怔后淫邪一笑,回头对赵寡妇又道:“你家大姐儿今年有十五了吧?想要钱就让俺啖了她的头汤,俺就与伱一封红包.” 原本还在拉扯的赵寡妇闻言马上停止了纠缠,使劲把刘大推了出去,同时骂道:“呸,老骚驴,腌臜打脊的泼才!清泉观老道说我女儿是王妃帝后的命格!再敢胡乱扯嘴,小心以后要了你的脑袋!” “哈哈哈”刘大紧了紧裤腰,嗤笑道:“你一个暗娼,也敢讲甚王妃帝后,想瞎你的心窍。” “呸~” 色厉内荏的赵寡妇朝刘大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转头瞧见如同鹌鹑一般缩在一起的姐妹俩,不由骂道:“生了你们两个东西有甚用?看见老娘被人欺辱屁都不敢放一个!” 无端被骂,虎头嘴巴一扁,眼里瞬间续起了泪水。 赵猫儿仿若未闻,仔细用拇指刮去妹妹眼窝窝里摇摇欲坠的眼泪,而后才淡漠着小脸看向娘亲:“谁让你受辱你便寻谁去,拿我和虎头撒气算甚本事?” 声音柔柔弱弱,却冰冰冷冷 “.” 她这个当娘的,好像在女儿面前没甚威严,被顶嘴了也只能讪讪回屋。 赵猫儿仰起小脸,望着天空默不作声。 今日惊蛰,可天色阴沉,北风又起,春天仍遥遥无期. “阿姐.”虎头冷的受不住,轻轻拽了拽姐姐的衣袖。 赵猫儿这才牵着虎头进了屋内,准备去烧饭却发现灶前没柴了,便背起柴架上山去了。 她家住在唐州桐山县双河村最外围,紧挨桐柏山栖凤岭,山上是周边百姓的天然柴场。 只是这次她上山不久,便在山道上停了下来。 身前一丈外的地上,竟躺着一名衣着怪异的男子,头脸染着血水. 被吓了一跳的赵猫儿犹豫过后,放轻脚步从那人身旁绕了过去,只是走出没多远,却再次停了下来。 ‘若不管他,怕是要冻死在这里了.’ 猫儿轻叹一声,像是做下了什么重要决定。 正月二十二。 陈初躺在光线晦暗的柴房里,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 是跳车时摔的。 今天是他醒来的第二天。 昨天,他用衣服口袋里的两块西瓜味水果硬糖,从一个叫做虎头的小丫头嘴里得知,他是被虎头的姐姐从山上拖下来的,昏迷时喂他水饭的也是虎头的姐姐。 虎头说,她的姐姐叫猫儿。 陈初还得知,他现在仍在桐山县,只不过是齐国治下的桐山县。 说实话,陈初并没有太纠结就接受了‘穿越’这件事。 毕竟车祸时的一幕太过匪夷所思,用常理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穿越’就成了最科学的解释。 但‘齐’这个国号却让他迷糊。 陈初的历史知识仅限于中学教科书上学到的那点,他知道的‘齐国’是那个‘尊王攘夷’的春秋五霸之首。 可印象中,齐国国土从未囊括鄂豫边界的桐山。 还有,今天虎头送来的朝食里有扁豆。 这种作物唐中后期才在华夏大规模种植,传入中原的时间不早过隋朝。 所以,这个齐国必定不是春秋战国时的那个齐国。 满脑子问号的陈初再问下去,年幼的虎头却说不清了,只说这里是齐国,南边有个大周,北边有个金国. 小丫头既不知年号,也不知皇帝是谁。 周、齐、金,三国并立这个消息让陈初更懵了。 ‘是我历史课上睡了觉?还是历史车轮拐了道?’ 陈初的思索,被一阵细碎脚步声打断。 抬眼看去,却见柴房门口立着一位身着粗布衣的少女,手里端着一支木碗。 许是因为天冷,脸蛋和小鼻头微微泛红,自带一股让人怜惜的柔弱感。 ‘这妹子的颜值很能打嘛.’ 赵猫儿快速瞄了陈初一眼,发现后者正盯着自己,便马上耷下了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这几日,你吃了我家半升粟米,待你家人来接你时,莫忘了还与我家.” 这是赵猫儿和陈初说的第一句话。 “家人?我已经没有家人了”陈初已醒来一日,知道自己的处境后自然想好了一套从何来、是何人的说辞。 但他讲这句话时,确有真实伤感。 毕竟到了这个不知是什么鬼的时代,和家人约等于天人永隔。 “哦?没有家人了?你是哪里人?作何营生?”果然,赵猫儿小心翼翼追问起来。 “你知道唐朝么?”陈初却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在赵猫儿听了就是废话,巍巍大唐虽已是前朝,但威名不堕。 即便是无知小儿也从长辈口中听说过万国来朝的大唐盛景。 “自是知晓。”还在心疼自己半升粟米的猫儿轻声道。 有了这个确切信息,陈初才悠悠叹了一回,道:“我叫陈初,祖上原是中原人士,唐末时为躲战乱,举家迁去了海外,避居东胜神洲傲来国” 猫儿耷着眼皮又问道:“那你为何又回来了?” 陈初表情一凝,握紧拳头砸在身下的稻草上,恨声道:“可恨那M78星人,兴兵侵我傲来,我才不得已逃回中土祖地。” 赵猫儿默默把木碗放在了陈初触手可及的地方,也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家原在开封府东京城,前些年那里也被金人占了,那些蛮子见人就杀。你们哪的爱爱慕漆疤星人也胡乱杀人么?” “是啊。”陈初轻拭眼角,动情道:“是啊,也胡乱杀人的,尤其是他们的头领——奥特曼,最是凶残.” 近似的遭遇让猫儿不由产生了共情,绵绵声线里不乏恨意:“天杀的奥特曼!” 第2章 羽翼未丰 第2章羽翼未丰 申时初,大约下午三点多。 陈初出了赵家,往西走去。 依赵猫儿所说,她前些日子就是在西边栖凤岭的山道上捡到了他.陈初恢复行动能力后第一时间便要过去找些东西。 站在院内的赵猫儿若有所思。 “阿姐,阿姐”赵虎头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从旧荷包内小心翼翼摸出一样东西。 “阿姐,给你。”虎头摊开攥紧的拳头,掌心里是一颗红莹莹、亮晶晶的小东西。 “这是甚?哪里来的?”猫儿不由好奇道。 “这是西瓜糖,可好吃了.”虎头转脸看了看,指着陈初越走越远的背影,道:“是他给的。给了我两个,我偷偷给你留了一个.” 姐妹俩说话间,低矮的篱笆院墙外经过一群八、九岁的孩童。 几人看见猫儿姐妹,嘻嘻哈哈捡起地上的土块掷进了院内. “破鞋~” “赵虎头你娘是破鞋,伱以后也是破鞋.哈哈哈。” 猫儿侧身把妹妹护住,任由土块砸在单薄后背上,而后抱起妹妹准备进屋。 虎头往姐姐怀里缩了缩,似乎很是畏惧,直到顽童们走远了才马后炮般地咕哝道:“待老子长大了,捶死你们这帮憨娃” 进了屋内,关上房门。 赵寡妇从里屋走出来,隔着门缝往院内柴房瞅了一眼:“那位小郎君出去了?” “嗯,他说要去寻些物件。”赵猫儿随口应了一句。 赵寡妇却拉着她坐了下来,一脸热切:“猫儿,这小郎是何来历,可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起初女儿捡了个陌生男子回家,赵寡妇非常反对。 可随后仔细瞧了,他虽穿着怪异,但布料非锦非绸,十分稀罕。 并且擦掉脸上的血迹后,这少年眉目清秀,面皮竟似大户小娘子那般水嫩。 以赵寡妇的人生经验来看,穿绸缎的未必富贵,但面嫩手软的少年郎必定生于富户。因为后者代表了不用为生计劳碌,代表了养尊处优。 所以这些天,她并未阻止女儿照顾陈初。 可赵猫儿听了母亲的话,微微露出一丝不快:“他是何来历与我、与你又有何干?待他养好伤我便赶他走了。” “傻丫头!”赵寡妇一听便着急了,抓着猫儿的胳膊不住摇晃:“若他当真是富家子弟,你切莫舍不下面皮!一定要趁此机会缠上他,即便做不来正室,当个小也成。再不济,做外室也好过你在此处受苦!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合该我女儿享福!若能锦衣玉食,贞洁值当个屁!今夜让虎头和我睡,让他去你屋.” “娘!”赵猫儿听着母亲愈来愈露骨的话气的红了脸,愠怒道:“我这样的出身,正经人家谁瞧的上!便是不要脸面硬贴上去,也不过与人做几年玩物!” “.” 赵寡妇噌一下火起,想要发作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颓唐坐了下来。 猫儿所言‘我这样的出身’,说的不就是赵寡妇这个极为卑贱的营生么。 母女俩相对无言,沉默半晌,赵寡妇忽然嘤嘤哭了起来。 “你那短命的爹爹去时虎头尚在襁褓,你也才八岁,咱们娘仨逃难到此又处处受人排挤。若不是眼睁睁看着你俩快饿死了,我怎会做这般辱没先人的营生” 赵寡妇越哭越痛,猫儿不由心软下来:“娘,往后你不要再.我现在长大了,每日多进山里背几趟柴去城里卖,总也能顾着咱娘仨吃嚼。” 赵寡妇张嘴想说些什么,猫儿一看便知母亲仍对陈初一事不死心,便抢先道:“那人也不是你想的富家子弟.” 待猫儿把陈初来自东胜神洲一事原原本本告诉赵寡妇,后者肩膀马上垮了下来。 原以为救到是意外受伤的公子哥,没想到却是个无家无产的逃难之人。 一起一落的情绪使赵寡妇倍感沮丧,又想起女儿刚才所言‘我这样的出身,正经人家谁瞧的上。’ 心情低落的赵寡妇决定提前摊牌 只见她起身走进卧房内,一阵细微响动后,抱着一支木匣子走回赵猫儿面前。 “猫儿,你打开看看。”赵寡妇风韵犹存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 “唔”猫儿打开匣子后,被晃的眼晕了一下。 匣子内除了几支银钗玉镯便是些铜钱。 粗略一看,少说值一两万钱。 “这都是为娘几年来攒下的。娘想好了,待明年你十六了,娘便带着你们姐妹去南边的大周。咱们娘仨找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盖间小房让虎头也去读上两年书,免得以后她像咱娘俩一样不识字、睁眼瞎 到时再给你说个婆家,让你风风光光、干干净净的嫁人.” 赵寡妇说这些时,眉目间是极为罕见的温柔。 赵猫儿已经听愣了,她本以为自己生在这个污浊糟烂的世道,早晚逃不过糟烂命运,从未想到母亲竟还有这般长远打算。 细细瞅去,刚刚三十多岁的娘亲鬓角已隐现银丝,猫儿不由心中一疼。 “娘”赵猫儿期期艾艾喊了一声,伸手握住了娘亲:“娘若这般想,为何还要等到明年,我们收拾一下明日便离去吧!” 赵寡妇斜了女儿一眼,嗔道:“钱还没攒够,如何走的了?以后建屋舍、给虎头交束修、给你添嫁妆,哪样不需钱来?” “我不需嫁妆!”赵猫儿坚定道。 陡然间知晓了娘亲的盘算,猫儿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离开此地。 “那好歹天暖之后再动身,正月里天气尚冷,虎头的身子恐受不得。”赵寡妇想了想,说了个赵猫儿没法拒绝的理由。 “那好吧。娘,我们说好了,天暖便速速上路.” “好娘依你。” “娘,这匣子里有多少钱?” “娘是个笨的,一直数不清。你去点碗灯,咱们娘俩一齐数一数?” “好!” ‘出门往西三里上栖凤岭,再走上二里山路,便是那日捡到你的地方’ 按照赵猫儿的指示,陈初用了半个时辰才在山道上找见一道已经不太清晰的轮胎印。 山崖下尽是密密麻麻的枯黄灌木,远远望去看不真切,陈初干脆爬了下去。 深达六七丈的崖底,厢货果然侧翻在荆棘丛中。 好不容易拉开变形的车门,陈初钻进了驾驶室,先找到了自己随身的书包。 包里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其余还有车载充电器、充电线、打火机、一瓶矿泉水、一支十孔口琴、几盒常备药、几双袜子、两条海绵宝宝内裤、一些洗漱用品、一沓原本准备用来分装种子的塑料袋. 除此之外,陈初还在驾驶室里找到一个工具箱,里面是一套规格不等的螺丝刀、扳手、钳子等。 本来他想带走,但四四方方的工具箱太过显眼,便取了一支十字头螺丝刀别进了裤腰中。 一切收拾妥当,陈初拿出兄弟院校赠送的种苗清单仔细看了起来 ‘豫农高筋王小麦种10kg×1袋 东北农林克鑫15号马铃薯种薯10kg×1袋 山农烟蜜1号红薯种薯10kg×1袋 冀农冀花8号花生种子5kg×1袋 皖农甜玉58玉米种子5kg×1袋 西北农林洛丰3号红富士一年生种苗×20株 浙农香颜18号草莓种子80g×5袋 苏农苏甜西瓜种子100g×5袋 湘农口感番茄种子50g×5袋 川农长丰二荆条辣椒种子60g×5袋、红珍11号小米辣种子60g×5袋.’ 下面还有南瓜、茄子、洋葱、白菜等共计十几种粮食、水果、蔬菜作物种子。 这些东西现在就锁着的厢货车厢内 陈初想了想,决定先把这批种苗留在车厢里。 原因有二,一来他现在连个属于自己的落脚处都没有,种苗搬出去也没地方存放。 二来,现在时节尚早,也不到播种的季节。 不过,有了这些种子,陈初就有轻松活下去的自信。 一时间,心情好了许多。 车内后视镜上,挂着两张岛国网课老师的封塑卡片。 一张是深田,另一张叫桃乃。 想来是以前负责这辆厢货的司机师傅留下的。 陈初鄙夷的摇了摇头,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并随手摘下卡片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书包里。 还趁机照了照镜子 ‘噫?’ 陈初凑近了点,发觉不对。 他们农学专业的,顶着烈日跟随老师下地侍弄庄稼是常有的事,所以早早就晒成了黑炭头。 可后视镜中的陈初不但皮肤白皙,并且显得十分稚嫩,就连唇上原本粗硬的胡茬都变成了又短又细的绒毛。 这.这简直是回到了十六七岁的高中时代! “嘶~” 陈初往脸上掐了一把,很疼! “穿越难道还附赠返老还童?” 陈初嘀咕一句,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拉开裤子看了一眼,随即沮丧道:“我擦,就连你也变回羽翼未丰的样子了” 第3章 官人,救我! 第3章官人,救我! 酉时初,下午五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阴沉了数日的天空忽然飘起星散雪粒。 饮醉了酒的刘大坦着胸口,踉踉跄跄走到赵寡妇家院外,见屋内燃着灯火,心头不由一阵燥热。 这两间土墙茅顶的简陋小屋,在双河村最外围,周围百丈只她一户。 前几日,刘大无意中看见了赵寡妇的大女儿,便像着了心魔,脑袋里整日都是赵猫儿那张宜嗔宜喜的小脸。 但看赵寡妇的意思,却没有让女儿梳拢出阁的打算。 心痒了几日后,刘大今日趁着酒劲摸过来,欲要用强。 反正赵寡妇家都是些柔弱女子. 悄步行至门前,推了一下门。 门栓着,屋内正和女儿数钱的赵寡妇听到动静,马上紧张道:“谁?” ‘哐当~’ 刘大不言语,径直使肩膀撞开了门闩。 “刘大!你作甚!”坐在桌前的赵寡妇豁然起身。 刘大想找的赵猫儿也坐在桌旁,可进门后他却被桌上那只木匣子吸引了目光. “刘大,我今日不做生意!你快走!”赵寡妇慌乱间把桌上垒成一摞一摞的铜钱扔回匣子里。 刘大咽了口口水,嘿嘿一笑:“老子今日原本想要人,实没想还能人财两得.” 说罢,便伸手去夺匣子。 赵寡妇如何肯依,这是她辛苦几年攒下的,是给虎头读书、给猫儿作嫁的钱! 两人争抢间,虎头想起前几日娘亲嫌她们没用的话,壮起胆子扑过去抱住刘大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啊!小娼妇,敢咬老子!”刘大猛地一抖腿,把虎头甩了出去。 小人儿被甩飞撞到土墙上,弹了一下,又摔在地上。 赵猫赶忙上前,伸手想要拉开刘大掐住娘亲喉咙的手,却又被他一把攥住了脖子。 眨眼工夫,刘大便控制了局面,一手掐着赵寡妇,一手掐着赵猫儿。 赵猫儿双手死命在刘大铁钳一般的大手上抓挠,却不起分毫作用。 眼见女儿双脚离地,已经翻白眼了,赵寡妇急切间再顾不得激怒刘大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抬手从发髻里拔出木簪,直直刺了过去。 刘大下意识一躲,木簪没能刺到要害,却刺中了面腮. “嗷” 刘大吃痛松手,赵寡妇母女齐齐跌落在地。 “娼妇!你想要老子的命!”刘大怒极,反手把木簪从刺透的腮帮子上拔了下来,带出一丛飙飞血水。 刘大双目赤红,如同噬人恶鬼。而后一步欺身上前,左手薅住赵寡妇的发髻把人提起来摁在桌上,握着木簪的右手狠狠朝赵寡妇颈间攮了过去. ‘呲~’ 鲜血喷溅而出,在土墙上留下一朵放射状的妖艳花朵. “娘!” 凄厉喊声从茅屋中传出没多远,便迅速消散在了漫天风雪中。 方圆半里内,这座唯一亮着如豆灯火的小院,犹如幽深大海上飘荡着的无帆小船,随时都会被这天地间的黑暗吞噬了一般。 下一刻,虚掩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寒风裹挟着雪花灌入屋内,灯火摇曳不定. 刚刚缓过气的赵猫儿和弯腰在地上捡钱的刘大同时扭头看了过去。 门外,是一脸错愕的陈初。 屋内散落一地的铜钱,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赵寡妇,一脸彪悍的男人。 这一切都在昭示着,眼前是一起正在发生的杀人抢劫. 陈初作为一名新时代好青年,自然不缺乏‘见义勇为’的觉悟,但只限于‘扶老奶奶过马路’和‘资助失足少女’那种! 这里可是鲜血淋漓的凶杀案现场! 许是看出了陈初的迟疑,刘大缓缓直起身,全力戒备的同时拱手道:“这位朋友.” 似有攀谈之意。 也是,此时的陈初虽然瘦弱了点,但一米八的个子也挺唬人。 刘大没把握稳赢,便打算问清对方来历。 若陈初是和赵家不相干的过路人,刘大准备好言相劝他‘莫管闲事’。 但看出陈初犹豫的不止刘大,还有赵猫儿 却听赵猫儿抢在刘大前头,忽朝陈初凄婉喊道:“官人,救我!” “.”陈初。 就此一句,赵猫儿已断了他的退路。 ‘竟是这小娘皮的夫君!若放他走脱定然报官,到时少不了一场麻烦.’ 这样的念头刚闪过脑海,刘大便是一个前窜拦腰扑倒陈初,双手紧紧箍住了后者的脖子。 刘大本就是一个惯会斗狠的泼皮,又因一时怒极杀了人,已生出了全部灭口的心思,出手便是不留余地的死手。 窒息带来的眩晕感马上袭来,陈初知道留给自己反抗的时间不多了。 剧烈挣扎时,腰间硬物触感让他想了起来,裤腰里还别着把螺丝刀 伸手摸索了一下,陈初握住了螺丝刀刀柄。 恰好此时,赵猫儿拎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柴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即便铆足了力气敲在刘大后脑上,也没能把人敲晕 刘大双手还卡在陈初颈间,只能忍痛转头对赵猫儿喝骂道:“小娘皮,待老子弄死伱这短命官人再好好疼惜你一番.嗷~” 这是刘大今晚发出的第二次惨嚎,远比上一次更为惨烈。 正是陈初趁刘大转头精力分散之际,抽出螺丝刀戳了上去。 螺丝刀前端没入刘大眼眶中小半. 依然跨坐在陈初身上的刘大,双手捂着眼睛,却因过于疼痛而不敢拔出来,鲜血混着眼珠浆子顺着他的指缝哩哩啦啦流了陈初一脸。 味道腥臭。 他卡在陈初脖子上的双手暂时挪开了。 但危机并没有解除。 等他缓过劲来,只会更暴虐。 人在保命时,自然没了犹豫心思。陈初抹掉糊住眼睛的血浆,抬手便是一掌,狠狠拍在螺丝刀刀柄上 螺丝刀整根没入。 嚎叫戛然而止。 纷攘世界霎时安静了下来。 第4章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第4章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一片狼藉的屋内,鲜血喷了满墙。 赵寡妇喉间插了一支木簪,伤口四周汩汩冒着血泡,虽还没断气,却眼见活不成了。 赵猫儿跌坐一旁,徒劳地用小手堵在娘亲的伤口上。 虎头则呆呆坐在墙边,被吓傻一般圆睁着大眼睛不哭不闹。 不断抽搐的赵寡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一股一股的血沫不断从嘴角淌出来。 “娘,娘,你莫说话了”赵猫儿小脸上沾满了娘亲的鲜血,经泪水一冲,变成了一道道沟壑。 却见赵寡妇伸出血手,艰难地指向了傻呆呆的虎头。 猫儿泣道:“我知晓,我我会照顾虎头。” 听到女儿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赵寡妇又吃力地指了指散落一地的银钱。 猫儿这次却不说话了,只顾低头恸哭,无助惶恐。 赵寡妇勉强攒了口气,用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道:“嫁妆.” “娘~” 这一声娘喊的百转千回,如杜鹃啼血,诉不尽的依恋。 赵寡妇却牵起嘴角笑了。 以前猫儿喊她‘娘’时,语气中总带着疏离,从来没有这般孺慕。 赵寡妇知晓,猫儿和虎头因她这个娘,从小被人看不起、受了很多委屈。 所以女儿心中有怨气。 也正因此,她才偷偷攒下钱,想着攒够钱财便换个地方生活,使女儿不被她这个娘亲所累. 此时钱终于快攒够了,只是再也去不到大周、去不到传说中温暖繁华的江南,也看不到女儿以后嫁人、生子了。 想到此处,赵寡妇有些难过。 ‘哎,到底没能把两个女儿拉扯大.’ 赵寡妇眼底滑过一抹眷恋,努力抬起手想再摸摸女儿的小脸。 手刚刚抬至半空,随即无力的坠了下去。 “娘!娘你答应猫儿要去大周.娘,你和猫儿说好了呀娘.伱莫死.娘.我和虎头怎办呀” 呜咽声起。 亥时整。 夜已深,赵家小院后方添了一座新坟。 赵猫儿跪坐坟前,怀里是依旧木呆呆的虎头。 静立一旁的陈初把沾满血污的螺丝刀在衣服上擦拭干净,而后认真瞧了赵猫儿一眼,忽道:“你们姐妹多保重,我这就走了。” 赵猫儿闻言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陈初,而后又把视线移向了黑夜,这才呐呐道:“你也要走了呀” 似有挽留之意。 “是啊,毕竟杀了人。”陈初同样盯着黑洞洞的前方,道:“现在我连个户籍都没有,要是警.要是官衙来了人,我恐怕说不清。” 说清说不清是一回事,关键是陈初对封建时代的黑暗底色没有信心。 一旦进了官府,谁管他是不是‘正当防卫’,到时一阵大刑伺候,陈初90%屈打成招。 剩下那10%,留给‘当场被打死’这种可能性。 听他如此说了,赵猫儿纵有千般理由也无法再开口,于是跪在地上微微侧了身,伏地叩首,颤声道:“今夜之事多谢搭救,若有来世,猫儿做牛做马报答.” 陈初侧身躲开,道:“不用,本来就是你先救的我。这次算我们扯平了。” 猫儿似乎听出了某些深意,悄悄抬起眼皮,却发现陈初正以审视探究的目光盯着自己,猫儿一阵心虚,急忙低头避开对视,再不言语。 陈初不太熟练的拱了拱手:“你们多保重。” 随即转身,身影渐渐隐入雪夜。 赵猫儿跪在原地,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无意识的搅来搅去似害怕、不安,又似在抉择. 四下一片漆黑,除了雪花飘零便是北风呼啸。 猫儿低头思索片刻,突然抱起虎头跑回家中。 家里仍是那副狼藉景象,刘大的尸体静静躺在房门位置。 猫儿小心迈过,去里屋翻出一套娘亲一直保留着的亡父衣衫,又把米缸中那点粮食和娘亲拿命保下的银钱细软一股脑兜了,这才抱着虎头走了出去。 可刚至院门处,猫儿却又回头看向这座她曾经一日不愿多待的院子,细细打量后折身走了回来。 屋内那碗油灯还亮着,猫儿稍一犹豫,随即挥袖将其打翻在了柴堆上 火苗腾一下燃起。 做完这一切,猫儿再无留恋,抱着妹妹扛着包袱匆忙冲进了大雪中。 已走出一里的陈初察觉有异,回头便看见了远处的熊熊大火,是赵猫儿家的方位。 随后不久,一道瘦弱身影自雪幕中小跑过来。 “你怎么跟来了?”陈初讶异。 “我带了爹爹的衣裳给你,免得你出行不便。”赵猫儿不待气息喘匀,先从肩上退下一只小包袱,递了过来。 “谢了。”陈初对赵猫儿突如其来的示好稍感意外。 他穿着一件羽绒服,这身装扮在此时此地显得格格不入,的确不便。 不得不说,这件衣服很贴心。 “还有事么?”陈初猜测,赵猫儿抱着妹妹冒雪跑来,不止送衣服这么简单。 “方才你说的对。进了官府,我们姐妹只怕有理也说不清。”赵猫儿却答非所问。 陈初沉默片刻后道:“以后你什么打算?” 赵猫儿仰起头望了陈初一眼,又耷下眼皮怯怯望向地面,小声道:“我跟着你.可好?” 陈初微微沉吟。 “我我.”猫儿却以为陈初不愿带她们姐妹,一开口便哽咽了。 而后使劲吸了吸小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可声音依旧带着哭腔:“我,我方才也.也没有法子了呀。若我不那般喊你,今夜我和虎头定遭刘大毒手,我非是要存心害你” 说着说着,泪珠自红通通的桃花眼中断线似的滚将出来。 大雪纷扬,赵猫儿怀里抱着一个小丫头,肩上扛着一条破包袱,鬓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小脸苍白,站在陈初面前哭的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刚才她那句‘官人’的确差点要了陈初的命。 陈初也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想给她们姐妹争取活命的机会才拉他下了水。 眼前这个小姑娘,心思可不像外表那般柔弱 至少‘果决’是有的。 不过说来也正常,那种绝望环境下,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自然要紧紧抓住,哪会管‘稻草’愿不愿意. 猫儿见陈初不作声,用手背蹭掉小脸上的泪珠,抽噎道:“我会煮饭、缝衣,你在此地不熟,我还可以给你指路。我我真的无处可去了呀” 陈初茫然四顾,只见风雪弥天朔风呼号,不由苦笑:“谁又不是呢我也没有地方可去啊。” 第5章 逃户 第5章逃户 栖凤岭山脚下一间破庙内,罗汉无头,金刚折臂,厚积灰尘的供案上遍布狐爪兔印。 若不是庙内角落燃着一堆篝火,几如幽冥鬼府。 猫儿怀抱虎头靠在墙角,身体缩成小小一团。虽然闭着眼睛,但一直微微颤抖的睫毛说明她此刻并未入睡。 ‘嗷呜~’ 远山遥遥传来狼嚎,正往火堆里添柴的陈初讶异道:“山里有狼?” “嗯,栖凤岭在桐柏山最东,桐柏山绵延三百里,不单有狼,还有大虫、锦豹.”猫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两个无处可去的人,终究还是结了伴。 赵猫儿决心跟着陈初,和他说的那番话有关。 刘大死在她们家,不说刘大家人会不会找她们姐妹寻仇,单说官府那些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到时若胡乱编排个罪名,她们姐妹无人照拂,以后只怕生不如死。 所以,‘逃亡’就成了唯一出路。 可此时的桐山地界并非太平治世,仅靠猫儿只怕护不住姐妹周全。 而人生地不熟的陈初同样需要一个本地向导。 譬如今晚栖身的这间破庙,若不是猫儿指引,陈初肯定找不到。 “这山里可有人家?”听闻山中有虎豹等猛兽,陈初有些担心。 本来准备进山避避风头,可山中若有猛兽,陈初带着一对拖油瓶两眼一抹黑闯进去,不啻于给虎豹送外卖。 但他又不能离开此地太远,只因那些种子还在山里。 赵猫儿想了想,透过破窗西望,道:“我听闻,栖凤岭半山腰有一个七、八户人家的村子。他们都是逃户。” “啥是逃户?” 听猫儿讲了才知道,逃户要么是不愿做齐国治下顺民的百姓,要么是为了躲避沉重赋役而抛荒了田地的农户。 “明天去看看”陈初双手交叠垫在脑后趟了下去。 以他想来,能有人类聚居的地方,猛兽一般不会涉足。群居的人类对猛兽来说同样有很大威慑。 只不过,乱世中群居的人类对落单的人类来说,亦是福祸难测. 翌日,正月二十三。 昨日一场大雪后,阴沉数日的天色终于放晴。 栖凤岭半山腰一处缓坡植有一片桃林,杨有田蹲在一株桃树前眉头紧锁。 这片桃林自去年得了一种烂皮怪病,杨有田照以往经验刮掉了朽烂树皮。 可没成想,怪病不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在整片桃林里蔓延开来。最严重的几棵,树干已经烂掉了1/2,眼见果树就要绝收、枯死。 杨有田相当心疼。 “爹,这几棵活不成了,伐了拿回家烧柴吧。”杨有田的长子杨震,往手上吐了两口吐沫,抡起斧头就要砍树。 “伐恁娘那jio!”杨有田一听便恼了,骂道:“俺与你几位叔伯辛苦几年,这桃树去年才挂果,你他娘便要伐了!崽卖爷田,败家子!” 未及弱冠的杨震对老爹责骂毫不在意,嬉笑道:“反正活不成了,你每日里偏又要来看,凭白惹得伤心。还不如伐了眼不见为净。” “恁娘那jio”明知儿子说的在理,杨有田依然骂道。 杨震将要还嘴,却瞅见山道上缓缓行来一男子,不由放低声音提醒道:“爹,生芽子。” ‘生芽子’便是陌生年轻男子的意思。 “哦?”杨有田抬头看了过去。 陌生男子又踏雪前行数十步,也看到了桃林中的杨有田父子,便驻足原地拱手道:“这位大叔,敢问如何称呼?” “老汉俺姓杨,不知兄弟是过路还是寻人?” 杨有田拱手还礼,同时细细打量。 对方虽一副读书人腔调,发式却十分怪异,既不是金人那般只留脑后两条小辫的‘髡发’,也不是汉人束发. 只短短留了一层,倒像还俗不久的小和尚。 “杨大叔安好。小子陈初.”陈初再次拱手见礼,却没有回答杨有田的问题,反而往前走了几步,围着一株桃树仔细看了,惊异道:“噫,这桃树的腐烂病挺严重啊。” “伱一个和尚还懂农事?”杨震笑眯眯问了一句。 “略懂略懂。”陈初同样笑的人畜无害。 “陈兄弟,这桃树还有救么?”杨有田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了一句。 “有救,不过这树皮刮的也太狠了。”陈初俯身查看桃树病情时,特意绕了半圈,好确保杨家父子不在自己背后。 不背对这爷俩,当然不是害怕被爆菊,只是杨震拎着斧头,陈初担心他背手下黑手! 这荒郊野岭的,杀人的理由简直不要太多。 可能因为不喜欢外人、也有可能是想吃肉了、或是这黑厮嫉妒自己长的帅! 杨震马上看出了陈初的心思,呵呵一笑把斧头插在了腰间。 他们对陈初有戒心,对方何尝不是。 不过,当下对杨有田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救他这桃园。 “陈兄弟,果树染了烂皮病都是刮皮疗治啊,难道还有别的办法?”蹲在陈初对面的杨有田道。 “治疗腐烂病,刮皮没问题,但你刮的太深了,都伤到木质了。”陈初指着裸露木质的树干继续道:“你看,核果黑腐皮壳菌.呃,就是这些黑纹都沁入木质内部了,所以树干才会糟朽烂掉。” “那怎办?”杨有田似懂非懂,但这位陈小哥好像很懂。 陈初起身,查看了其他染病果树,指着一棵长势还不错的桃树道:“这几棵染病较轻的,继续用刮皮法治疗就行,但注意不能伤到木质部。另外要记得,刮掉病变树皮后,要在伤口上刷一层清漆,隔绝杂菌。” “这几株还有救么?”杨有田问的是腐烂病最严重的那几棵,树干被腐蚀掉了1/3到1/2不等。 “爹,小和尚又不是神仙!这几株哪里还救的回来。”杨震抢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陈初却道:“谁说救不回来?这几棵患病位置靠近根部,可以做孽接,也叫桥接,就是给果树做个心脏搭桥手术。” “孽接?”杨有田虽听不懂什么是‘心脏搭桥手术’,却不影响他大受震撼,连忙道:“劳烦陈兄弟对俺家桃园施孽接之术吧。” 陈初却摇了摇头:“杨大叔,顾名思义,孽接就是以果树根部长出的孽苗为桥梁,绕过果树损伤处连接树根和果树主干,以此保证果树的养分供应。” “啥意思?”杨有田一脸迷茫,扭头看向了儿子:“你听懂了么?” “俺也没听懂”杨震同样一脸迷茫。 陈初直起身:“就是说,孽接需等到晚春初夏,待孽苗发芽长成木质之后才能做。” 说话间,陈初隔着桃林借机观察了逃户村,只见稀疏桃林后零星坐落七、八户人家,几道炊烟袅袅,隐约听见妇人喊孩子回家吃饭、孩童嬉闹以及犬吠声。 杨有田也站了起来,拱手道:“陈兄弟现居何处,待春暖俺再下山请你来治一治这桃林,必有酬谢。” “说来惭愧,我携拙荆、幼妹四处流落,正无处栖身。” 听陈初如此说了,杨有田略一沉吟,热情地抓住了陈初的手,道:“既如此,陈兄弟若不嫌弃,不如先在此处落脚,待天暖再做计较。” “爹,此人有些怪异。” 杨震望着下山去接‘娘子’的陈初,提醒道。 “不妨事。陈小哥手嫩无茧,不是武人。且又拖家带口,不会是歹人。”杨有田不以为意。 “哦”杨震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老爹主动去握陈小哥手的深意。 “姜还是老的老!” 杨震朝老爹挑了挑大拇指,又笑嘻嘻道:“我只是觉得他来历不明,放心不下。” “这几日你对他留意些便是。”杨有田在桃树旁站定,远望邈邈群山,不由叹道:“伪齐甘做金人傀儡,为祸百姓。如今像陈小哥这般被迫流离之人甚多,我观他谈吐像个读书人、又懂农事,能收留便收留罢。” 杨震听了却撇嘴道:“周国大军已南撤多年,大周皇帝都不管咱们这些遗民了,你又怎地管的过来。” “恁娘那jio,你懂个卵球!”杨有田怒道。 “俺娘哩脚怎地惹你了,你整日里骂她。”杨震吊儿郎当道。 第6章 宋里宋气 第6章宋里宋气 栖凤岭山道旁一丛树林里。 赵猫儿听到脚步声,急忙把虎头扛在背上,顺手抄起一只木棍,全身紧绷。 “莫慌,是我。” 随后,陈初自树后走了出来。 猫儿这才丢下了棍子,前迎两步紧张道:“逃户村怎样?” “还好。有女人、有孩子、有狗。” 有女人,有孩子,就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安定’。有食物养狗又代表了村民有吃食裹肚,绝不至于到吃人的地步。 如果逃户村尽是些青壮男子,陈初绝不会做投奔此地的打算。 这也是他没让赵猫儿跟着一起上去的原因,若逃户村不是善地,他一人也好逃些。 昨晚一事如同一节活生生的教育课,不由他不谨慎。 “把包袱给我。”陈初指了指猫儿一直挎在肩上的包袱。 猫儿只是稍一犹豫便递了过去,包袱里是那些银钱。 陈初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挖了坑,把包袱埋了,又用螺丝刀在树上刻下记号,这才道:“记住这个地方,若我们能在逃户村安顿下来,过些日子再来取。” 猫儿伶俐,马上猜出了陈初的担忧,不由道:“逃户村的人不是良善之辈么?” “那倒未必。”陈初摇头道:“但现在我们和他们还不熟,扛着这些钱去投,如稚童身怀重宝,还是小心些好。” “嗯,我知晓了,凭你安排。”猫儿轻声道。 午后日光透过树梢,斑斑驳驳,在猫儿娇媚侧脸上摇曳成一簇一簇的小太阳。 陈初好好欣赏了一下,突然摇了摇头,嘀咕道:“你这样不行。” 被盯的有些不自在的猫儿闻言,下意识道:“怎了?” 陈初却抓了一把雪泥,抬手抹脏了猫儿的脸蛋。 “.”猫儿眨巴着桃花眼一阵呆愣,随即愠声道:“你作甚!” 她倒不是生气脸蛋被弄脏,而是气被陈初摸了脸这件事 虽然此时理学未兴,但女子被男人摸了脸,依旧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可随后赵猫儿迅速反应了过来,现在可不能得罪陈初,便马上敛了怒气低下头来,像犯错孩童般嗫嚅道:“伱莫急。只要你能护得我们姐妹周全,猫儿愿做奴做婢伺候.只是娘亲刚过世,世间最大莫过于一个‘孝’字,不然与猪狗何异猫儿需为娘亲守孝三年方可.方可与你亲近” “.” 这丫头真是一套一套的。 目前的处境,她必须依仗陈初,但她唯一能拿出的筹码就是自己了。 所以先暗示陈初‘我早晚是你的人’,然后又加了一个‘只许看不许碰’的三年期限,不然就是‘猪狗不如’。 既画了大饼,又吊住了陈初,还占了道德高地 本来陈初涂脏赵猫儿只是为了免生事端,可听了她的话,却笑嘻嘻往前逼了一步:“若我现在非要不可呢?” 同时再次伸手,把猫儿脸上的泥巴抹均匀了。 “.”赵猫儿愣愣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昨晚陈初一没抢她的钱,二没趁人之危对她不轨,猫儿已经认定他是‘君子’。这也是她决定跟着陈初的原因之一。 虽然她没听过‘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句话,但她以‘孝道’来约束陈初,实质上就是这个意思。 可没想到,该‘君子’说变脸就变脸! 荒山野岭的,赵猫儿就算喊破喉咙也无用,不由吓得连连后退。 陈初却耸了耸肩,反手从书包里摸出两张卡片,在赵猫儿眼前晃了晃:“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看到没,这两位是我在东胜神洲的大娘子和二娘子,一个叫深田,一个叫桃乃。不比你这柴禾妞强多了?” “.”赵猫儿。 匆忙一瞥,她并未看清小画上的女子模样如何,却留意到画里的两位小娘穿的很少,只胸前系了两块巴掌大的布片。 想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吧。 连身粗布衣裳都穿不起,当真可怜! 申时整。 杨有田父子引着一男一女一童走进逃户村。 正在忙活的村民纷纷起身打量,有些胆大的孩童围着三位陌生人跑来跑去。 小脸涂的脏兮兮的赵猫儿低垂着脑袋,眼睛只紧盯身前陈初的脚后跟。 昨夜家里遭逢巨变,现下又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唯一熟悉点的就是这个说她‘柴禾妞’的陈初了. 想到这里,小脸不自觉嘟了起来。 “哎呦~” 低头想着事的赵猫儿一个没留神,一头撞在了忽然驻足的陈初后背上。 “地上有钱么?”陈初回头说了赵猫儿一句,又转头对杨有田道:“杨大叔,此处就不错,背风朝阳,我就把家安在这里吧。” 栖凤岭山腰这片缓坡有百余丈方圆,陈初挑了一个距离杨有田家不远的地方,准备搭间地窝棚。 地窝棚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既利于保温,建造也相对省力。 以前陈初跟随老师去西疆交流学习西瓜育种时,和看瓜田的老乡住过地窝棚,感受还不错。 “陈兄弟,你且过来和老汉讲讲孽接之术,这些活计交给他们干便是了。” 陈初刚挥了几下锄头,就被杨有田拉到了一旁。 杨老汉嘴里的‘他们’自然是指儿子杨震等小辈。 “陈兄弟,请~”杨有田引着陈初在一处向阳位置坐下。 “杨大叔,莫喊我兄弟了,您与我父亲年岁差不多,喊我陈初或小陈便好。” “那老汉腆脸不客气了,便喊你‘初哥儿’吧。” “.” 初哥儿?你全家都是初哥儿! “初哥儿,你所说的‘孽接’之术和‘接缚’之术有何不同?” 杨有田却不觉的这个称呼有何不妥。 “呃大叔懂‘接缚’?” 陈初暂时把称呼一事抛到一边,好奇的问道。 作物史课上讲过,‘接缚’是宋元时‘嫁接’的叫法。 嫁接在华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至北魏时贾思勰撰写的《齐民要术》一书中,已有介绍嫁接杜梨的方法。 但此时的嫁接技术仅限于某些特定品种的经验之谈,比如葫芦、杜梨,因没有形成‘科、属’类的科学细分,嫁接成活率极低,一直未能推广普及。 在普通百姓心中,此等技能更接近于‘秘术’之类的神通。 杨有田摇头道:“老汉却是不会。不过俺曾听闻,接缚过的果树虽能增产,但接缚过的接条往往不得成活,十枝接条存活不过一二。” “接缚不止能增产,还具有抗逆性、保证果树优良特性传续、快速进入结果期等优点。至于接穗成活率也就是大叔说的接条成活率低,大概是因为砧木和接穗连接的伤口处理不当,造成果树水分蒸发以及杂菌侵入嗯,就是肉眼看不见的秽物侵入,这才导致了接穗成活率极低。” 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杨有田眼巴巴望着陈初,那眼神比看见美娇娘还热切。 在信息传播极慢的时代,农事上某一个先进技术对农人的意义是现代人无法理解的。 “要想提高存活率”陈初想了想。 其实从嫁接技术上来讲,现代和古代在手法上差异不大,导致存活率差距的原因还有材料问题。 比如现代人司空见惯的‘塑料膜’。 有了塑料膜缠裹密封,砧木和接穗之间的接口不但可以保水防渗,还可以防止杂菌、灰尘污染果树伤口。 陈初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可以用蜡封法,会提高接穗成活率。” “甚是蜡封法?” “以松香、黄蜡、油脂混合融化后哎,一句两句说不清,等春天我做示范,大叔看两遍就会了.” “你肯教俺?”杨有田抓着陈初的手,相当激动。 “为何不肯?”陈初一脸的理所当然。 杨有田忽地起身,郑重朝陈初作了一揖。 陈初连忙躲开,口中连称:“使不得” 这种不值钱的技术,他脑袋里不知还有多少。 现在寄人篱下,既有心和杨有田搞好关系、又要让对方觉得自己有价值,自不会吝啬这点知识。 “初哥儿你且坐着,俺去让浑家拾掇几个菜,晚上吃酒权当给你接风!” 杨有田不待陈初答应,拍拍屁股往家走去。 杨有田前脚刚走,被支使来帮忙挖地窝棚的杨震挥锄节奏马上慢了下来。 “大郎,这是何人啊?杨大叔如此看重。” 被安排来干活的不止杨震,还有一名身高六尺余的少年。 “我也不知。长子,别干了,咱们也歇会。”杨震把锄头一撂,领着唤作长子的年轻人笑眯眯走了过来。 “初哥儿。” 杨震一屁股在陈初旁边坐下,笑道:“你到底是做甚的?说你是读书人吧,读书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头发这般短,肯定不是。 说你是农人吧,你面皮白净,一看便没使过力气。 若说你是和尚,却又有了娘子.你说,你到底是做甚的?” 杨震把脸凑了过来,笑的贱儿吧唧。 陈初抬手把杨震那张贱脸扒拉到了一旁,道:“我家避居海外多年,对中土之事不甚明了。你先给我讲讲这周、齐、金三国,我再把我的来历讲与你听。” 陈初问的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辛秘,杨震想了想,无所谓道:“也好。大周立国已有一百八十载,开国皇帝太祖郭讳威,后传位于义子世宗柴讳荣” 陈初听到此时,终于和自己脑袋里的历史知识对上了。 郭威、柴荣,这不就是定都开封的后周么? 但他知晓的历史中,因柴荣早逝,后周只短短存在了十年,便被赵匡胤所立的宋朝取代。 可在杨震的讲述中,柴荣非但没有早逝,反而先后平灭后蜀、武平、南汉、南唐、北汉。 直到率军北伐契丹时才染病去世。彼时的太子柴宗训已二十多岁,顺利继位后不久,遇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作乱反叛。 羽翼已丰的柴宗训在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淮南节度使、检校太尉李重进的支持下迅速平叛. 有此一遭,打断了大周北伐契丹的计划,柴宗训也自此对武将充满了戒备,开始重文抑武。 此后百余年间,大周文风鼎盛,武人地位愈发低下。 直至十几年前,女真人忽然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短短数年便灭了国祚二百余载的契丹辽国。 而后女真立国,定都黄龙府,国号‘大金’。 七年前,金人突然南下,围城三月后攻破大周东京汴梁城,虏皇帝皇子、帝姬嫔妃以及大量百姓北返,并扶植大周旧臣刘钰称帝,建齐国,以汉制汉辖制中原 因当年是丁未年,周人称‘丁未之难’,称齐国为‘伪齐’。 大周皇子中仅有康王柴崇得以脱逃,南窜临安后重立大周朝廷。 这才有了周、齐、金三国并立。 依杨震说,这天下不止此三国,西北还有一夏国,西南亦存一大理国. 用了半个时辰,陈初终于对所处时代有了一个大体印象。 但听来听去,这大周怎地一股子宋里宋气 第7章 十里红妆 第7章十里红妆 “好了,你想知晓的我已讲了,该你了。” 杨震又开始追问陈初的来历。 “我啊,祖上原世居中原,唐末黄巢之乱时举家迁往海外,避居东胜神洲傲来国” 陈初只得把当初忽悠赵猫儿那套又讲了一遍。 可杨震却又问道:“那东胜神洲有几国?” ‘这黑厮套我话啊。’ 若陈初口中的东胜神洲之事皆为杜撰,那么杨震问的越详细,陈初话中的漏洞就越多。 陈初打起精神道:“东胜神洲也是多国并立,除了惯会劫掠的蛮子M78星人,傲来以北雪原还有一罗刹国,国人肤白多毛,常以殴熊为乐. 大洋以东,又有一美利尖国” 往下的话,杨震听不懂了,什么‘金融霸权’,什么‘离岸平衡’,什么‘七十九种性别’. 于是杨震换了个角度问道:“俺看你不像农人,怎会懂的农事?” “和老师学的。”陈初随口道。 “老师?还有教农事的老师?”杨震依旧不太相信。 “当然了,我恩师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中间懂Av,这世间就没有他不知晓的。我只不过学了点皮毛而已” “诶薇是甚?”长着一张憨厚国字脸的长子瓮声道。 杨震斜了长子一眼,嫌对方没问到重点,自问道:“尊师姓甚名谁?” “.”陈初望着盘根问底的杨震,叹了口气当场编了起来:“我恩师已仙逝,他老人家姓孙讳悟空、字大圣、号行者.” “哦?尊师想必是高人了?” “那是相当高!” “有多高?” “三四层楼那么高!” “既然如此,能否说说尊师的来头?” “我恩师的来头?那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喽.” “左右无事,说来听听。”杨震步步紧逼。 “好吧。”陈初斜倚大石,略微沉吟后缓缓开口:“话说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 这一讲,便用了半个时辰,直至黄昏。 原本陈初身畔只有杨震和长子两个听众,此刻又聚拢了一堆孩童。 这些孩童平日里闹腾的恨不得翻天,此时竟一个赛一个安静,连呼吸都放轻了。 就连一直在忙活的猫儿,也不知何时坐在了人群外围一截木桩上,抱着虎头听的聚精会神。 待讲完《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这一回,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 口干舌燥的陈初决定今日到此为止。 “初哥儿,再讲一回!”杨震却不依了。 长子心痒的抓耳挠腮,如同孙猴子附体,也道:“是啊,别断在这里!” 孩童们也跟着起哄。 恰好,杨有田从家中走了出来,远远招呼道:“初哥儿,来家里吃酒。” 众人这才讪讪作罢。 杨家院内,燃着几根小臂粗细的松枝,把小院照的透亮。 且院内也不止杨有田一家,还有十余位年龄各异的男子,想来仅有八户的逃户村村民全在这儿了。 杨有田的浑家已得了交待,见到赵猫儿姐妹后,便笑吟吟的拉上两人进了屋内。 其余妇人纷纷跟了进去。 男人们则围着杨有田,口中称呼各异,有人喊‘叔’有人喊‘大哥’。 看来,杨老汉在村中还挺有威望。 杨有田为众人介绍了陈初,自是少不了一阵劝酒。 酒席上的菜,说不上丰盛,一碗绿呼呼的葵菜羹,一碟盐渍菜、一海碗风干野兔炖野菜干,还有一盆杂粮馍馍。 稍稍垫肚后,众人的话题不自觉又转向了农事。 “桃子想卖上价钱也不难,让鲜桃变仙桃就行了。” 听闻大家嫌桃子卖不上价钱的抱怨,吃饱了肚子的陈初接腔道。 “初哥儿,伱且细说。” “如果桃子果皮上长出了‘寿’字,或者‘福、禄、喜’等吉祥字眼,这种桃子能卖多少钱?” “果子怎会生字!”长子他爹姚三鞭驳斥道。 他伺弄了半辈子农活,从未听过这般奇闻。 “果子着色时须有阳光照射,若用不透光的布帛.”陈初吧啦吧啦解释了半天。 众人却依旧是一头雾水,和今日杨有田父子听闻‘孽接’时一个模样。 虽然大家对陈初的说法将信将疑,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们侧耳倾听 毕竟,此等手段如果为真,逃户村便再无饥馑之忧。 试想若能种出自带‘寿’字的仙桃,那些家里有老人过寿的,谁不买来一颗讨个好彩。 若‘孽接’能用秘术来形容的话,那么果上留字堪称‘神技’。 杨有田目光炯炯,心道,这初哥儿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院内的异象,引起了猫儿的注意。 侧头看出去,只见陈初坐在木墩上正低声说着什么,身旁围了一圈老汉,或蹲或站,好似怕离远了听不清他讲什么. ‘只半晌,怎就成了逃户村的贵客一般.’ 开席时猫儿已觉出来异样,因为杨大婶太热情了。 要知道,逃户们农闲时猎来的獐兔也是要拿去换钱买油盐的,但今夜的席面不但有酒肉,杨大婶还把碗里小半风干兔肉都夹给了她和虎头 想不通,猫儿眨巴着桃花眼透过虚掩门缝盯着陈初一瞬不瞬。 直到有只大手在脸前挥来挥去阻断了视线。 猫儿猛然回神,却发现满屋妇孺都在盯着自己。 邻座的杨大婶收回了在猫儿脸前晃悠的手,爽朗笑道:“哈哈,小两口分开这么一会就受不得了,陈娘子的眼睛都看直了.” “哈哈哈。” 妇人们大笑声中,猫儿一脸嫣红。 两人对外以夫妻相称这件事,是商量好的。 这么做有利于他们被逃户村接纳。一个男子能拖家带口,总归让旁人放心一些。 反正陈初是这么对猫儿说的。 “也是,陈娘子和初哥儿年岁都不大,该是刚成婚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片刻不愿分开。”一妇人笑的意味深长。 另一高大妇人捋起袖子,和杨大婶碰了一碗酒饮尽,抬手抹掉唇边酒渍,粗声道:“那是自然。当年俺和长子他爹刚成婚时,那憨货每夜里恨不得把老娘折腾散架!现如今啧啧啧,那话儿扶都扶不起来,没用的东西!” “哈哈哈。” 哄堂大笑中,杨大婶轻推了粗壮妇人一把,啐道:“呸,嘴上没个遮掩,这满屋的孩子呢,胡扯个甚” 猫儿低眉耷眼,只当听不懂妇人之间的玩笑。 戌时三刻,约莫晚八点。 长子用馒头狠狠刮干碗底最后一点油花,这才恋恋不舍的塞进了嘴里。 婉拒了杨有田的留宿,陈初带着猫儿姐妹走回半成品窝棚前。 里面除了一堆干稻草,便是一床从杨家借来的被子,一碗油灯。 昨晚和陈初在破庙里待了一夜,那时赵猫儿满心恓惶,来不及细想那么多。 现下,山野寂静,两人共处一室。呃,是共处一棚. 不说话时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猫儿不由有些紧张。 陈初却大咧咧坐在稻草上,在书包内一阵翻腾,找出几双袜子。 今天走了一整天雪泥路,鞋子早已浸透,袜子黏儿吧唧的非常不舒服。 坐在稻草上换袜子时,陈初注意到猫儿姐妹俩的布鞋同样糊满了泥巴,脏的不成样子。 “虎头,这个好看么?” 陈初挑出一双沸羊羊图案的袜子坐在赵虎头身前。 小丫头刚吃了一顿饱饭,恢复了一些精神,但一直不开口说话。 想来是昨晚的事,造成的应激反应。 这么小的丫头,亲眼看到母亲被害,任谁都得受点刺激。 陈初拿袜子在虎头眼前晃了晃,小丫头明显被袜子上的可爱图案吸引了,却依旧不吭声。 “来,哥哥帮你换双袜子。”陈初伸手去脱虎头的脏鞋,小丫头却吓的猛一缩脚,绷紧嘴唇望向了姐姐,泫然欲泣。 “虎头莫怕。”赵猫儿知道陈初是善意,赶忙在虎头身边坐下来抱住了小丫头:“他不是歹人,虎头忘了么?他还给你糖吃哩” 猫儿的安抚远比陈初有作用,小丫头紧紧偎在姐姐怀里,却不再挣扎。 陈初小心脱掉虎头的鞋子,脏兮兮的小脚丫冰冰凉,已被雪水泡皱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惹人心疼。陈初叹了口气,用衣服前襟把虎头的小脚丫擦干净,然后在掌心把小脚捂热了才套上袜子。 这个过程中,小丫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初。 同样盯着他看的,还有猫儿她从未听闻过世间的男子会这般温柔、从容地做这种事。 “好了。”陈初把沸羊羊的卡通图案转到脚背,好让虎头能看见,这才满意的拍拍手。 抬起头,却看到姐妹俩都在怔怔望着自己出神,赵猫儿反应挺快,马上移开了视线。 陈初又拿出一双同款袜子丢给了猫儿:“快换上吧,小心脚冻烂了。” 油灯下,猫儿仔细瞧了瞧。 这双袜子绣工精细,料子也比布袜更软,比罗袜更暖.好贵重的样子。 不过,她并不准备当着陈初的面换袜子。 转脸吹熄了油灯,猫儿抱着虎头躺在了稻草上。 昨天一夜未眠,现在稍稍安顿下来,困意迅速袭来。 这一夜,赵猫儿睡的不算安稳,入睡后种种噩梦纷至沓来。 一会儿梦到刘大吊着一只眼珠子要她偿命,一会又梦到满脸是血的娘亲坐在墙角哭泣,一会又梦到虎头被山里的大虫叼走了. 白日里尚能撑着不掉眼泪的猫儿,在梦里寻不见妹妹,终于吓得哭出声来。 半梦半醒间,猫儿模模糊糊觉得有人在轻拍自己后背,温柔的像哄孩子那般。 猫儿就此踏实下来,重新陷入沉睡,并且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猫儿坐在窗前,娘亲在帮她梳头。 忽听外边有人喊道:“新郎到,请新娘移步出阁” 猫儿好奇起身,想要看看是谁家姑娘出嫁,却听娘亲着急道:“我的傻猫儿,还愣着作甚,新郎到了!” “呀?” 猫儿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身着大红嫁衣。 新娘是自己? 惊奇之余,猫儿伸手推开轩窗。 只见窗外,风柔日暖,柳翠花香,宾朋不绝,十里红妆 第8章 攒劲节目 第8章攒劲节目 第二天,正月二十四。 猫儿醒来时,吓了一跳。 昨夜只觉睡的暖,睁眼才发现自己竟拱在陈初怀里,就连时时不敢离手的虎头都被她踢到了床尾. “.” 猫儿小心又快速地拿开陈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悄悄起身把虎头挪了回来。 她也没办法怨陈初,本就一床被子,总不能不让人家睡吧? 起床后,猫儿趁陈初未醒,躲在一旁换掉布袜,然后拿起虎头昨晚换下来的袜子,准备去溪水旁洗了。 临出窝棚时,看到地上还有一双直挺挺立起来的袜子,想来该是陈初的 猫儿想了想,终以两根手指捏起来走了出去。 一炷香的工夫,猫儿回转,在窝棚外的树枝上把三人的袜子晾了,这才走进窝棚内。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请玉帝同观音、王母、众仙等俱回灵霄殿.” 窝棚一角,已醒来的陈初正抱着虎头娓娓讲述孙大圣的故事。 昨天,片刻不肯离开姐姐身旁的虎头,此刻竟乖乖偎在他怀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哭不闹。 晨阳斜斜照进简陋至极的窝棚内,些许尘埃在光线中飞舞。 猫儿忽然觉得,这逃亡之路未必有她想的那般可怕. 随后两天里,陈初拉着杨震、长子建好两间地窝棚。 接着他又用了几天时间以蚂蚁搬家的方式,悄悄把厢货内的种苗搬进了窝棚里。 其他种子还好说,有两至三年的保质期。 但在没有温控手段的当下,红薯、土豆种薯,天气回暖就会发芽。一年生的苹果苗,即便根部有营养土包裹,半个月内不种下成活率也会大幅降低。 所以,开春须把这几样先安排了。 正月底,接连数日晴朗后,气温明显升高。 二月初二,龙抬头。 按阳历算,时节已到三月中旬。 一大早,陈初扛着锄头来到村后坡地旁,弯腰攥了把泥土,查看墒情。 这片荒地以砂质土壤为主,含有少量壤土。这种土壤通气、诱水性好,易耕作。 但养分含量少,保水、保肥能力差,土温变化快且夹杂小石块。 想要改良土壤需大量人畜粪便熟制成农家肥,嫌臭的话就用塘泥、河泥代替,每年每亩施用五至十吨。 以陈初目前的人力资源,肯定无法胜任。 下午时,打猎归来的杨震和长子主动扛着锄头前来帮忙。 长子姓姚,人如其名,比陈初还高了半头。目测得有一米九以上,巨能吃。 也不知道物资匮乏的逃户怎地养出他这么大的个子。 “哟,来啦。”陈初笑着远远招呼道。 姚长子也不废话,走到近前挥锄翻起地来。 倒是杨震有些不情不愿的嘟囔道:“且说好了,俺帮你把这块地翻了,晚些你继续给俺们讲孙大圣。” “好说好说。”陈初呵呵笑道。 陈初完全低估了村民们对《西游记》的兴趣,以至于这些天里他那两间小窝棚简直成了逃户村的CBD。 但有空闲,窝棚前便围满了人。 不止有杨震、长子等年轻人和孩童,甚至杨有田这些长辈也一回不落。 其实想想也正常,相对闭塞的逃户村平日里能有什么娱乐? 那些成婚了的还好,夜里尚能在婆娘肚皮上使使气力,勉强算一个娱乐项目。 但杨震、长子这些半大小子,农忙时耕田、农闲时打猎,偶有闲暇除了骂骂金人便是大眼瞪小眼发呆。 陡然间听了孙大圣这么一个有趣故事,怎能不思之若狂。 可陈初最近却突然不讲了. 这才有了杨震两人以‘帮忙垦荒’为条件,央求陈初再讲两回。 其实,陈初还真不是故意吊大家胃口,主要是他记不清后边的故事了 三个壮劳力一齐动手,垦荒速度快了许多。 临近傍晚,陈初把二十株苹果苗一一栽下,又去担水浇透。 “初哥儿,你种的这是甚树?”杨震围着半人多高的果苗,瞧了又瞧。 “伱看着像什么树?”陈初反问道。 “林檎?”杨震摘下一片树叶仔细看了,不确定道。 “嗯,你眼光挺毒,这就是林檎。”陈初点头道。 杨震却嫌弃的扔掉树叶,道:“俺们陪你忙活半天,还以为你要种什么仙果,竟种林檎!果子里就属它最贱,卖不上价钱!” “呵呵,我的林檎和别家不同。”陈初笑的神秘莫测。 林檎,又名柰、花红、沙果。早在汉代,已由西域传入境内。 虽然林檎和现代苹果同属蔷薇科、苹果属,但两者口感差异甚大。 一直到明万历年,王象晋在其所着植物学巨着《群芳谱》中,对它的描述还是‘味松甘,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 评价相当不高。 陈初读书时,这种果子几乎已无人种植,原因就是口感太差,没有销路。 华夏的现代苹果种植史,要等到十九世纪中下叶,一名德国传教士把种子带到山东烟台之后才会开启. 相比林檎水分少、甜度低,果肉沙绵的口感,现代苹果脆甜多汁的特点绝对是碾压级别的存在。 唯一遗憾的是,他种的这批一年生果苗,仍需等上两年才能挂果 日暮时分,三人结伴而归。 陈初远远看到自家窝棚前热闹如集市。 大姑娘小媳妇携家带口,有人拎着矮凳,有人拿着蒲团,早早占好了位置。 “长子你这冤种!都怨你到处说今晚初哥儿要说《西游记》。你看,现在好位置都他娘被占完了!” 姚长子对杨震的抱怨充耳不闻,甩开大长腿跑回家中,片刻后又端着一支大海碗快步走了过来。 这是要边听边吃啊。 杨震见状,有样学样,同样回家端了一碗绿呼呼的羹饭跑回来挤进了人群。 “杨大郎,你个衅球,挤到俺婆娘了!” “震哥儿,这是我的位置啊!先来后到,你凭甚占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骂声响起,杨震却理直气壮道:“吵吵个甚,我不挤开条路,初哥儿怎走的进来?他不来,你们听个鸟!” 众人看见杨震身后的陈初,这才停止了骚动。 少倾,男女老幼重新坐定,眼巴巴望着他. 陈初看着大家热切的眼神,不由一阵头疼。 后边的情节早记不清了,讲啥?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上回讲到哪儿了?” “初哥儿,你上回讲的是《八戒恶斗葫芦娃,法海计收王熙凤》。”姚长子瓮声提醒道。 这家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竟记得十分清楚。 “哦。” 陈初故作高深的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沉吟片刻后,道:“这一回讲的是《唐僧撞奸情怒杀阎婆惜,悟空破色戒情陷扈三娘》。” “好!” 陈初只报了个章节名,长子他爹姚三鞭便率先喊起好来 ‘这一节,只听名字便知攒劲!’ 这时,却见杨有田背手站了起来,一脸的道貌岸然:“咳咳,那个甚,没成家的儿郎和小娘都回屋去吧,初哥儿这故事是讲与大人听的,你们听了且不合适.” “吁~” 人群中的少年们齐齐发出一阵嘘声. 第9章 避水裹风乾坤袋 第9章避水裹风乾坤袋 清早。 猫儿蹲在三块石头垒成的简易灶台前,手持一柄木勺不住在陶锅内搅拌。 两步外,陈初用小刀削好一支木头刻成的沸羊羊,递给了一直巴巴等在一旁的虎头。 “怎样,喜欢么?” “嗯。” 虎头应了一句,小跑到姐姐面前,把自己新得来的玩具炫耀给姐姐看。 “又是葵菜羹啊。”陈初也走了过来,看到陶锅内翻滚的绿色浓汤,不由苦了脸。 三人上山以来,陈初负责建窝棚、垦田等力气活,猫儿负责缝补、煮饭洗刷等日常琐碎。 这也是此时大多数农家小夫妻的正常分工。 “春荒就是这样哩。”猫儿听出了陈初不喜葵菜的意思,既然衣食在她的负责范畴内,便仰着小脸向陈初解释道:“现下青黄不接,这些冬葵菜还是杨大婶给的呢。待到秋日,山里野果子熟了,我们能吃的东西就多了。” 当初猫儿从家带来那点粟米早吃完了,这几天全靠村民们东家一碗米,西家一把菜的接济,三人才没有饿肚子。 不过大家的粮缸都见底了,一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陈初想了想,道:“明日杨大郎要去县城卖皮子,我们和他们一起去吧,买些粮食。” “嗯,凭你安排。” 翌日。 卯时二刻,天还未亮,陈初和猫儿就早早起了床。 这次,猫儿自己学聪明了,出发前特意用锅灰把脸涂黑。 看来,她已经明白了上次陈初为甚要弄脏她的脸。 辰时初,猫儿把虎头托付给杨大婶,一行人缓缓下了山。 逃户村队伍里,除了陈初和赵猫儿,便是杨震、姚长子和另外两名分别唤作吴奎和彭二的年轻人。 两辆人力车上,堆着各类皮子和风干野味,几人推着车兴奋地谈论着换了钱给浑家或母亲买几尺布、再割上几斤油汪汪的肥猪肉给孩子解馋。 桐山县是唐州治下一县,县城在栖凤岭北三十里。 一路行来,零星散布的村庄并没有多少生气,偶尔还能透过晨雾看见影影栋栋的残垣断壁。 倒是官道上不时遇到一两支尽是干练青壮男子组成的商队。 据杨震讲,七年前丁未之难后,金人于第二年会同伪齐军队再度南侵。 唐州地界上,当地义军和周朝驻军相互配合,倒也和金齐联军打了个有来有回。 可正当双方难分难解之时,已被吓破了胆的周朝皇帝柴崇却主动议和,不但面北称臣,称金国皇帝为叔、称齐国皇帝为兄,还割了淮水北的唐、邓、蔡、颍四州与齐国,划淮水为界。 淮水北为齐,淮水南为周。 桐山县紧邻淮水,栖凤岭距两国边境仅二十里。 整日里笑眯眯的杨震说起这些时,嘴角依旧挂着一抹讥讽笑容。 一个多时辰后,几人抵达桐山县县城。 桐山县的城墙既谈不上巍峨,也谈不上壮观,城门又低矮又狭窄,门洞外站了三五名松垮的汉人军士。 进了城内,却见幡旗林立,行人川流,竟是个繁华之处。 “前些年战乱不休,乡下的财主、乡绅都搬进了城内。现下城内少说有千五百户人家。”杨震这般解释了,又小声道:“且桐山县城是周、齐两国走私商队接头交易的地方,自然热闹许多。” “你知道的还挺多。”陈初道。 杨大郎呵呵一笑。 随后,一行人去了牛马市,把带来的皮子和野味卖了。 “粮价又涨了,米一石千二百钱、麦一石千四百钱。”同行的吴奎从粮店中询价后,对杨震道。 “娘那jio,一到春荒,这些黑心粮商便胡乱涨价!”杨震骂了一句,蹲在粮店门口把钱数了。 卖皮子和野味一共得了七千多钱。 这些钱去年秋时能购粮九百多斤,现在却只能换六百斤,逃户村八户人家加上陈初一家,共老少四十余口。 即便和着野菜煮粥,每人每日至少也需三两口粮果腹。 春荒最难捱的两个月里,八百斤粮是底线。 “奎哥儿、彭二哥,今次咱们也别给家人扯布做衣裳了,这些钱全换口粮,先顾着肚子。” 杨震想了想,做下了安排。 吴奎和彭二虽小有失望,但都点头答应下来。杨大郎说的对,裹肚要紧。 陈初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早已发现逃户村某些不寻常之处。 比如村里有一瘸腿许老汉,带着十二岁的孙儿。 家里只这一老一少,完全没有生产能力。 但陈初不止一次看到,村民们你家半升、他家三合的给许老汉送粮。 包括陈初和猫儿,若不是众人接济,早在数日前就饿肚子了。 世人常讲的‘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大概就是这么体现的。 “城里可有当铺?”陈初忽地开口了。 “老板,当个东西。” 蔡记典当铺,站在柜里的王朝奉闻声隔着栅栏往外瞟了一眼,只见一个,不,是一群土包子正站在柜外。 王朝奉轻拈山羊胡,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他程序化的招呼道:“几位客官,要当何物?” 陈初伸手从裤腰中要掏出一物,哗啦啦一阵轻响。 “要当这个!”陈初霸气地把一块破‘布’拍在了柜台上。 王朝奉眉头一皱,以为这个不知从哪来的穷小子要寻自己开心,正待喊伙计把他们赶出去时,视线扫过了那块‘布’,不由怔住了. 这块‘布’非锦非帛、似玉非玉,轻薄到透明,隔着‘布’甚至可以看到柜台上的木纹。 王朝奉从未见过如此轻盈、精薄的布料,不由伸手想要拿近观摩一番,却不想陈初一把抽了回去。 “老板,收不收?”陈初把东西又塞回裤腰里。 “敢问小哥儿,这是何物啊?”王朝奉干了半辈子典当,竟不识得此物。 “何物?” 陈初手指轻扣桌面,道:“来一碗清水。” “诶,老朽一时忙昏了头,怠慢了小哥儿。”王朝奉赶忙赔了不是,转头吩咐伙计道:“上茶,快给几位客官上茶。” “不是茶,是清水,凉水!”陈初纠正道。 虽然王朝奉不明所以,还是依陈初说的做了。 少倾,一碗清水端来。 陈初再次从腰间摸出了那张破布,双手提着‘破布’两端,用力一抖,‘破布’便鼓了起来。 ‘破布’原来是个‘布袋’。 “看到没,此物能裹风。” 陈初随即端起那碗清水,翻腕倒进了透明‘布袋’中。 布袋被撑成圆滚滚一坨,内里装着的清水晶莹剔透,竟是一滴不漏! “嚯!”王朝奉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叹。 陈初提着‘布袋’走到王朝奉面前,沉声道:“此乃我家传宝物,世间独有。可装水且水浸不透;可盛风且风刮不破,轻若无物、韧如皮革,名为——避水裹风乾坤袋” 这避水裹风乾坤袋正中书有一大红‘发’字! ‘发’字下方还书有一行小字,王朝奉连忙凑上前来,仔细辨认后轻声念了出来:“大发便利塑料袋” 好宝贝! 第10章 叫我娘子 第10章叫我娘子 王朝奉虽不认得这塑料袋,但心中早已认定此物不是凡品,可又不知该如何开价,便拱手道:“客官稍坐,老朽去请鄙店东家定夺。” 随后王朝奉转身穿过一道便门,往铺面后头的院内去了。 陈初背手打量店内陈设,却觉着衣角被人拽了一下。 回头,便看到小脸涂成夜叉似的猫儿,她好像有话要说。 “咋了?”陈初问道。 “又不是要饿死了,为何要当了家里带来的宝贝.”猫儿是想说她那笔钱还埋在歪脖子松树下,不必当掉这‘世间仅有’的避水裹风乾坤袋。 “宝贝终是死物,眼看村里春荒难捱,不如拿来当了换些粮食,以免大家饿肚。” 听到陈初这样说了,猫儿依然没有被说服,但也不好再开口相劝,不然显得她不愿帮大家似的。 可逃户村几人听了,却惊讶的看向了陈初。 他们此时方知陈初当掉家传宝物是为了帮大家度春荒。 杨大郎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开口道:“初哥儿,年年春荒年年过,每日少吃嚼几口也就熬过去了,不必如此。” “咱们江湖儿女,莫要矫情。我们一家得村里诸位叔伯兄长收留已是大恩,此区区一乾坤袋有甚当紧!” 陈初一脸豪迈。 杨大郎还待开口,却见当铺后门走出一位二十露头的女子,去而复返的王朝奉稍稍落后半步,似是主仆关系。 这女子看到几人粗布衣衫的装束,稍微一愣,随即笑容便重新浮在了脸上。 “承蒙贵客看的上蔡家典当,王朝奉,着人看茶.” 人未至,盈盈笑语和脂粉香气已扑面而来。 这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一二岁,一身浅绿对襟长褙子加齐腰襦裙,头梳双螺髻,身姿丰腴尤俏。 一双凤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挑,似小狐狸那般。 以长相论,稍差了猫儿一筹。 但比起瘦弱的猫儿,她这种36D大长腿御姐,别有一番韵致。 见陈初在打量自己,也不怯场,落落大方的裣衽一礼,弯起眉眼笑道:“奴家姓蔡,忝为此地东主,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姓陈名初。”陈初起身回了一礼。 “陈公子,贵府传世的避水裹风乾坤袋可否让奴家一观,也好定个价钱。” “嗯。” 陈初微笑着随手递了过去。 ‘方才王朝奉碰一下都不许,现下见了这条菜花蛇说给就给!’ 猫儿嘟着小脸站在一旁,不知怎地就对这位蔡娘子生出一股敌意.连外号都起好了. 不过,别人一身漂亮衣衫,发髻精致。猫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粗布衣,脚上的绣鞋穿了这么久,前端已破了一个小洞,大脚趾都快漏出来了.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涂了锅灰的小脸定然黑兮兮的。 猫儿搅着手指,有些自惭形秽。 “这乾坤袋,陈公子是想活当还是死当?” 这边,蔡娘子仔细看了塑料袋,递还陈初。比王朝奉淡定多了。 “死当。” 这玩意他有一沓百支,不死当难道还要赎回来? 蔡娘子点点头,诚恳道:“陈公子,这宝物鄙店也是首次遇见,一时不好估价,不知陈公子想作价几何?” 陈初也不清楚此时的购买力,但根据刚才七千多钱能买六百斤粮的市价,随口说出一个数字:“两万钱吧.” 正在自怜自伤的赵猫儿闻声急忙抬起头,用手指戳了戳陈初后背。 同样想提醒陈初的,还有杨震。 他们都觉着价钱报低了。 蔡娘子脸上的惊喜一闪即逝,忙道:“好!陈公子是要交钞还是银子?” “我们要铜钱!” 这次,不待陈初开口,赵猫儿为避免他继续吃亏抢先道。 蔡娘子这才第一次瞧了赵猫儿一眼,掩嘴娇笑道:“好”,然后转头吩咐道:“王朝奉,着人去取二十贯铜钱交与陈公子。” 陈初并未察觉不妥,在他的认知中一贯便是一千文,二十贯不就是两万钱么。 谁知,猫儿再次开口了,甚至有些生气的斥道:“蔡娘子,你家大业大,莫欺我们!我.”猫儿瞅了陈初一眼,接着道:“我夫君说的是两万钱,不是省陌二十贯!” “呵呵呵”被人拆穿了小把戏,蔡娘子丝毫不觉羞愧,仍旧面不改色,甚至连笑容都未减分毫地改口道:“却是奴家算错了。王朝奉,取二十六贯来。” 省陌一贯七百七十文,二十六贯才够两万文。 只是全要成铜钱,这个重量可是不轻。 幸好有两辆人力车和杨震等人,不然陈初搬都搬不走。 随后,他听杨震解释了,才明白猫儿的苦心。 ‘交钞’是定然不能收的。 交钞的前身‘交子’兴于大周中期仁宗朝,但到了‘丁未之难’前,官方发行的交子信誉已近崩溃。 丁未后,伪齐继承周交子发行了齐交钞,但无节制的滥印,让交钞迅速变成了废纸。 至于银子,则需去‘金银铺’或‘交引铺’兑换成铜钱才能流通,并且兑换时金银铺会收取损耗。 所以收铜钱是最划算的,虽然重了点. 一脸无辜笑容的蔡娘子大概是看他们几个衣着破旧,便想坑他们一下试试。 完成交割后,‘避水裹风乾坤袋’正式归了蔡记典当所有,蔡娘子没了顾虑,便笑吟吟走到两次坏了她好事的赵猫儿身旁,悄声道:“二十六贯是两万零二十文,多出这二十文钱让你家相公给你买糖吃。”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那种大人对小孩子般的戏谑居高临下,让猫儿非常不高兴。 “奸商!”猫儿小声骂了一句。 “哟,脸黑的黑熊怪一般,小嘴倒歹毒!”蔡娘子开始人身攻击了。 “就伱好!走起路来恨不得把屁股扭到天上去!菜花蛇!”猫儿嘴上可不肯吃亏。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下次见你,拔了你这一嘴尖牙!”蔡娘子笑眯眯的恐吓道。 猫儿却是不惧,咧开小嘴呲着牙,示意‘有胆你来拔’! “猫儿,走了。” 这边陈初装完钱,回头却见猫儿和蔡娘子立在店门旁,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蔡娘子笑的妩媚,猫儿开心的咧开了嘴 看来,她俩很投缘! 猫儿听见召唤,免费赠了蔡娘子一个白眼,迈腿跑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经历了一场骂战,激动的额头上出了层细汗。 “有旁人在,你莫喊我猫儿。”猫儿并肩走到陈初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哦,是我大意了。”陈初以为猫儿担心刘大家人知道她的踪迹会来寻仇。 猫儿却仰起小脸,不满的瞥了陈初一眼,道:“我不是怕那些!只是女子闺名怎能被外人知晓,在家里你可随意喊我。”猫儿低了头,似是不敢和陈初对视,声音也小了下来:“在外,你要叫我叫我娘子” 感谢‘起名不费力’同学和‘没有你的世界里’同学的打赏^o^ 第11章 出城 第11章出城 得了钱,陈初带着杨震等人展开了大采购。 先买了四百多斤粮,加上杨震以皮子钱买来的六百斤,已有了千余斤粮食,够吃上一段时间了。 接着陈初又买了一扇猪肉、一只正在产奶的母羊连带一只羊羔。 “初哥儿,你买母羊作甚?” 面对姚长子的疑问,陈初道:“虎头年纪小,以后每天给她搞些羊奶好长身体。” 一旁的猫儿闻言,没忍住抿着小嘴笑了。 自从惊蛰那日起,这是她第一次笑,可惜陈初没看见。 随后几人跟着陈初去了布庄,眼睁睁看着他一口气买了三匹布。 这般花钱的方式,让众人倒吸凉气,猫儿更是心疼的要死。 可陈初依旧不算完,又进了一家书店。 仅靠杨震口述,他能了解的当代信息不够系统,便想找套史书看看。 但他不知道古人当朝不修史的惯例,最终也只淘来一本类似字典的《广韵》和几本《太祖皇帝实录》、《世宗皇帝实录》之类的。 这种类似名人传记的‘实录’,实则是周朝后几任皇帝为先祖所撰,花了大量篇幅来歌功颂德。 真实性不得而知。 书店隔壁是一家墨斋,陈初又进去买了一刀宣纸。 其他人等在门外,说甚也不进去 科举发达的周朝统治此地一百多年,民众对书、笔、墨这类读书人的象征符号有着近乎变态的敬畏。 不过,陈初却是买来擦屁股的.树叶和竹片他实在用不惯啊! 但不知内情的杨震等人看向陈初的眼神却多了一丝崇敬。 这些天来,陈初故事讲的有趣,懂的又多,杨震猜测他应是一个读书人。 此刻,看到他买了书籍文具,杨震终于确认了陈初‘读书人’的身份。 同样等在门外的猫儿赶忙迎前,接了陈初手中的书、纸,黑黑的小脸上也遮不住与有荣焉的神色。 其实,相比前朝,周朝的识字率还是很高的。但杨震等人该识字的年龄遇到了金人南侵,战乱中自然没了读书的机会。 最后,一行人又去买了油盐酱醋,可两辆人力车怎么也装不下了。 陈初干脆拿着仅剩的七千钱在牛马市买了套牛车。 钱花完,心静了. 眼看陈初一分钱没给自己剩,杨震忍不住道:“初哥儿,方才你那避水裹风乾坤袋当的价钱低了” “我知晓。”陈初却笑了笑。 “你知晓?” “嗯。我今日便是开口要个十万、八万钱,想来那菜娘子也会应允。” “那伱为何只要两万钱?”杨震更惊奇了。 “我担心要的多了,他们动歪心思。” 陈初这才道出了原因。 依靠人治的封建王朝,律法对人的威慑远不如后世,如果陈初狮子大张口要疼了对方,这蔡家会不会使人半路劫道? 来个左手出,右手回的把戏。 只要两万钱明显给了蔡记当铺便宜占,对方得了大利,铤而走险的心思自然就会减少许多。 陈初倒也不是笃定蔡记会做歹事,只是实在不值得为一个塑料袋冒险。 杨震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却淡然一笑,道:“他们未必敢动咱们的东西。” “哦?”陈初看了杨震一眼,听出了后者言语间的自信,笑道:“怎了,难不成杨大叔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杨震嘿嘿一笑:“反正在桐山地界,你无需这般小心便是了。” 午时过后,大家动身回山。 一辆牛车,两辆人力车,满载粮食布匹、车辕上还拴着羊,即便在人口密集的城内也很显眼。 出城时,果然遇到了麻烦。 守在城门口的签军兵士看到这么大一只肥羊,怎会不狠狠咬上一口。 “你们要把粮食运往何处?可是要运往南朝!” 一名小头目拦住长子驭着的牛车,开口便按了一个‘通敌’的罪名。 这是他们的惯用招式。 杨大郎迈步上前,拱手道:“军爷,这是俺们全村的口粮,乡里乡亲的,不如行个方便?” “与你方便了,谁又与俺们方便?”头目呵道。 眼看对方不肯放行,杨大郎侧头对吴奎小声说了句什么,后者点头,随即跑向了紧挨城门的签军军营。 片刻后,吴奎回返,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名身着黑衲袄、外披一领绿纻丝战袍的豹眼虬须大汉。 签军小头目见大汉走来,忙领着其他执守的弟兄们上前行礼,口呼:“张队将。” 大汉一挥手,却先走向了杨震这边,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裹着的东西塞给了杨大郎,压低声音道:“算着日子你也快该下山了,俺提前买了封点心,是娘最爱吃的蜜三刀,你且带回去。” “嗯。”杨大郎也不多讲,对大汉略一点头便领着队伍出城去了。 小头目自然不敢再阻拦。 只要不眼瞎,就能看出这些人和上司相熟。 小头目不由一阵忐忑,他刚从邻县调来张队将手下,本就和上司不熟悉。 这次又不小心拦了上司熟人,担心‘张队将’会因此寻他不自在。 同时,心里也有些烦闷。 他们这些签军都是被强制签发征来的,不但需自备兵甲,也会害的家里损失一名壮劳力。 若能足额发饷、顾住妻儿,为伪齐卖命、被金人驱使、被乡亲骂两句‘汉奸’也算值些。 但他们签军军饷发的却是十不抵一的交钞.别说喂饱妻儿了,连自己都活不下去。 所以,他们平日里全靠在城门处讹些钱粮过活。 今日倒霉,小头目不但没讹到钱粮,恐上司还得给他一顿挂落吃 “张队将”眼看上司踱步到了身前,小头目腰弯的更深了。 “哈哈哈。”张队将却爽朗一笑,从怀里摸出钱袋在手里掂了掂,而后抛给了小头目:“奶奶滴,这是老子的私房钱,赏你们这帮兔崽子了。” “啊?”小头目下意识接了,又连忙双手高举钱袋,欲还与上司。 “近日兄弟们都辛苦了,这些钱你们拿去吃酒。”张队将却摆摆手。 “那怎敢怎敢让您老破费!”小头目惶恐道。 张队将抬腿踹了对方一脚,笑骂道:“滚蛋,和老子客气甚,吃完酒剩下的钱与弟兄们分了,拿回家给老娘开支。切莫只顾自己肚饱。” 小头目被踹了一脚,却反倒开心起来,摸头笑道:“那俺代兄弟们谢哥哥的赏了.” 感谢‘共享太平’同学和‘帅的没有代入感’同学的打赏~ 第12章 栖凤岭的春 第12章栖凤岭的春 申时已过,夕阳坠到了半山腰。 当满载粮食、布匹、猪肉的车队行进村子后,当即引起了轰动。 杨有田站在牛车旁,同样惊讶,直到杨大郎上前给他解释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初哥儿”杨有田主动走到陈初身边,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的确,人家陈小哥当了家传宝贝来给大家换吃食,即便说几句感谢的话也显得苍白。 “杨大叔,不必如此。这几日若不是你和其他叔伯接济,我们一家早饿肚皮了。”陈初说罢,转头看了看满村沸腾的人群,又道:“村里的情形大叔最清楚,这些粮和布大叔做主分了吧。不过,今晚咱们得吃顿饱饭,早听大郎说起杨大婶擀的汤饼是一绝.” “哈哈,我去安排。” 杨有田爽快一笑,转身走进了人群简单吩咐几句,村民马上行动了起来。 男人们齐齐上阵扛粮,孩童们绕着那扇猪肉不住流口水,妇人们的目光却都集中在了那三匹新布上。 姚三鞭老哥几个,则围着那头刚买回来的黄牛打转,掰开牛唇看看牙口、伸手摸摸黄牛健壮的屁股。 比摸婆娘还骚情些。 粮食进仓后,有人开始洗刷石磨,准备磨面。 妇人们把自家案板搬到了村内空地上,连成一排只等麦子磨好,便要开始擀汤饼、蒸馍馍 杨大婶挥着两把菜刀,整扇猪肉上卸下的前腿肉不一会便被剁成了细碎臊子。 这是给汤饼做浇头用的。 菜刀接触案板的‘咄咄’声、孩童雀跃的欢呼声、妇人们兴奋谈论布匹的窃窃私语声,在逃户村上空交织,汇聚成一种抚慰人心的和谐嘈杂。 “好久没见俺爹这般劲头了。”杨大郎侧头看了好一阵,才笑着道。 坐在他旁边的陈初,把玩着一支能装五斤酒的酒坛,揭开泥封闻了闻,却没有喝的意思。 这也是今日在县城内买来的。 “酒是用来喝的,只闻有鸟用?”杨大郎从陈初手里把酒夺走,仰头干了一口。 两人并肩坐下的地方,是逃户村东侧的断崖。 栖凤岭西靠三百里桐柏山,东边却是大片大片的平原。 远眺过去,夕阳昏黄,暮霭沉沉。 “给。”杨大郎把酒递了回来。 陈初接过灌了一口,味道酸涩,不由‘斯哈’一声,道:“说吧,说说咱这村子的来历。” 听到陈初用了‘咱’这个字眼,杨大郎也笑了,然后扭头北望,缓缓道:“六年前,金人占了唐州。俺爹领了一众兄弟结成忠义社,和金人周旋 后来,周朝皇帝割了唐州,命大军南撤。俺爹不愿做伪齐顺民,便领着几户忠义社的老兄弟上了栖凤岭,做了别人口中的逃户” 这个答案和陈初的猜想大差不差,他把酒坛递给了杨大郎,又问道:“我们今日在城门见到的张队将和你们有甚关系?” 杨大郎接了酒,笑了笑道:“那是张宝哥哥,比俺长几岁,是当年俺爹在死人堆里救下的。娘照顾他养伤半年多,自此也称呼俺娘为娘。” “既如此,张家哥哥怎投了伪齐?”陈初好奇道。 杨大郎笑而不语,似是不想说这件事。 看他如此,陈初也不再追问,而是换了个问题:“杨大叔既不愿做伪齐顺民,为甚不带着你们去南边的周朝?” 说到此处,杨大郎终于敛了终日嬉笑模样,悠悠道:“爹讲,俺们杨家世居此地,都逃了往后谁给祖宗祭祀衣食?都逃了,这里还能算俺们的乡关么?总得有人留下吧.” 生在太平世界的陈初,闻言不由生出一些感触。 想来,华夏历经战祸却绵延数千年传承不绝,靠的不只是那些青史彪炳的良臣悍将。无数像杨有田父子这般注定不会在浩瀚史书中留下只言片语的普通人,才是这片土地的根基和脊梁。 陈初突然想起毛概课的核心思想之一:人民史观。 与之对立的是英雄史观。 英雄史观只为帝王将相浓墨重彩,人民史观却讲历史因劳动人民创造. “好了。说完俺爹了,再说说伱吧。”杨大郎又一次把酒坛递回,笑着强调道:“这次莫编瞎话了,俺听的出来。” 这才是今晚两人交谈的终极目的——各自交底的坦白局。 “我啊.”陈初接了酒坛,边摇晃边沉思了一阵,随后道:“我生在2000年.” “2000年?” “嗯,东胜神洲的纪年,和阜昌七年的意思差不多。” “哦,你接着说。” “我四岁发蒙,五岁时荣膺幼儿园大班小红花最多的小朋友.” “幼儿园是甚?” “你别老打断我行不行?再基霸打岔,老子不说了!” “你说你说,俺不问便是了” “我六岁入了小学,七岁乘法口诀倒背如流、八岁识得千字、九岁熟读唐诗、十岁,嗯,十岁没啥好说的.十四岁开始了第一段初恋、十五岁分手、十六岁开始第二段” 最后一点残阳,挂在树梢,在村北小潭上投射下一片片细碎、跳跃金华。 天上,一行大雁自南往北飞去。 陈初和杨大郎一人一口喝净了整坛酒,借着酒劲陈初原原本本叙述了自己不太长的前半生。 当然,背景都用东胜神洲虚化了,也加进一段奥特曼入侵,他渡海逃难至中原的戏码。 聊到最后,两人都醉了。 “.后来,我爸妈,嗯,我爹娘就离婚了,又各自成立了家庭。那会儿放了寒暑假,我宁愿自己待在学校,也不想去他们两家任何一家,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哎,现在却有些后悔了,该多去看看他们的.” 陈初呜呜啦啦说着一些杨大郎不太懂的话。 他们身后十来丈外的空地上,蒸气弥漫,好像有一屉馒头出笼了。 “走,抢馒头头去”杨大郎大着舌头,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陈初身形也不太稳了,两人勾肩搭背互相搀扶着往回走去。 “你家.娘子,在看你哩.” 得了杨大的提醒,陈初惺忪着醉眼看了过去。 蒸馍的锅灶旁,一群妇人围着案板和面、揉面,同在其中的猫儿正探头探脑地往陈初这边张望,好像看出他醉了酒,两腮微微嘟起,似是有些不满。 恰好一绺不听话的头发从耳鬓滑落,弄痒了猫儿的脸蛋。 猫儿双手都沾了面粉,只能用手背在脸上蹭了蹭解痒。 却不小心把一点面粉沾在了小鼻头上 饮醉的陈初看到这有趣一幕,咧嘴笑了起来。 猫儿看见陈初傻兮兮憨笑的模样,那股因他醉酒而生出的怨气不知怎地突然就烟消云散了,甚至没忍住跟着‘噗嗤’笑出声来。 远远的,两人隔着自顾忙碌的人群,隔着追逐嬉闹飞奔而过的孩童,隔着云雾缭绕的蒸腾水汽,隔着长河落日、青山残阳. 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的旁若无人。 正此时,一阵带着些暖湿味道的花信风拂过栖凤岭,山林在南风吹拂下簌簌作响。 惊蛰已过,南雁北返。 佳人霁颜,雪融花绽。 栖凤岭的春,终究来了 第一卷,完。 第13章 一条大河波浪宽 第13章一条大河波浪宽 三月初二。 夜里戌时三刻。 逃户村已是漆黑一片。 只有那两间窝棚的其中一间,门缝微微漏出些许灯火。 这间窝棚不住人,平日只陈初一人进出。 窝棚一侧架了几张简易苗床,上面盖了一层起保温作用的稻草帘。 草帘下的浅浅细沙里,埋着土豆、红薯等种薯。 土豆芽眼中已萌发出一厘米左右的芽尖,促苗过程基本完成,下一步就可以按芽点分布切块往田里移植。 另一张苗床上的西红柿种子经过催芽,也已纷纷露白。 窝棚中间,用几块石头架起了块木板,变作一张简易工作台。 此时陈初正凑在油灯前,捣鼓着一台电瓶. 这些天里,陈初不但把厢货内的种子、工具都搬上了山,还费了好大工夫拆掉了车载电瓶、线路,甚至点烟器。 线路一端连接着电瓶正负极、一端连接点烟器,再以车载充电器插入点烟器,最后接上手机充电线 12V的铅酸电瓶想要给额定电压3.7V的手机电池充电,需要稳压器。 让陈初手搓稳压器,他肯定做不来。 幸好,他有点烟器转换USB接口的充电器。 “呼~” 充电线插头插入手机充电孔前,陈初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有些紧张。 随后,手机发出‘叮咚’一声轻响. 一束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微光自屏幕渐渐亮起。 陈初望着‘死而复生’的手机,忍不住笑了起来。 给手机充电的念头,源于杨震、长子等人日日恳求再讲《西游记》。 但他能记请的章节早已讲完,剩下的只能胡编乱造,可总有编不下去的时候。 这时陈初想起了手机里有中华书局版的四大名着、金庸全集甚至网文小说等电子书。 不过呢,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又不止是为了给杨震等人讲故事。 更重要的是为了营销正在培育的蔬菜. 一种全新蔬菜从出现到被人广泛接受,过程短则三五年,长则上百年。 想要推广开,需要引导、需要宣传。 但当下既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 所以陈初急需一个宣传平台。 而大家喜闻乐见的《西游记》不失为一个好载体,一个优秀故事具有自发性、病毒式的传播特性。 西游记大概率能在周边传播开来。 如此一来,陈初能做的手脚就多了,比如把孙猴子偷吃镇元大仙人参果那一章《五庄观行窃人参果》,改成《五庄观行窃西红柿》. 接下来,若陈初再趁势推出书里号称万年才得熟的西红柿. 想来会引来不少好事者尝鲜。 和皇帝、神仙有关联的宣传,自古以来便是商家惯用手段。 君不见,后世众多街头小吃铺内的喷绘布上,言必称康熙、乾隆和慈禧,说必提曹国舅、张果老与吕洞宾. 比起他们的生搬硬套,陈初这种植入广告,无疑更高级些。 不过呢,12V60ah的车载电瓶只有720wh;他的手机电池4000毫安,3.7V*4ah=14.8wh。 如果不考虑可能存在的电瓶亏电,以及点烟器、转换充电器等电路的能量消耗,可以完成近50次充电. 当然,这是假设的完美状况。 如果运气不好,充个三五次电瓶就没电了,也有可能。 为了珍惜电量,陈初一目十行快速翻看后,趁着记忆清晰,以大纲的形式把西游记誊写在了纸上. 亥时末。 陈初起身伸了个懒腰,把写满字的纸张收了起来。 为省电,手机关机。 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屏幕,陈初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 随后打开门栓走了出来。 外边空气清冽,漫天繁星。 一道银河自东北向南横跨夜空,如奔流大江,一泻千里。 陈初仰头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拐进旁边的另一间窝棚,反而折身往逃户村东侧的断崖走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手机重新开机带来的影响,一些矫情念头止不住冒了出来。 陈初坐在断崖前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摩挲着一支十孔口琴,自嘲般的笑了笑。 他妈妈是位音乐老师,喜欢演奏、喜欢听戏,耳濡目染下,陈初同样有这些爱好。 这支口琴就是陈妈送他的礼物,陈初一直带在身边。 舔了舔干涩嘴唇,握着口琴送到了唇边。 悠扬琴声缓缓漾出。 只是山河远阔,再见无期,这琴声终归穿不破时空。 夜深。 小窝棚内静悄悄的。 猫儿哄睡虎头后,左等右等不见陈初回来。 期间,她甚至听到了陈初栓上隔壁窝棚门的声音。 可随后,陈初依然没有进来 猫儿忍不住有些担忧,便趿上鞋子走了出来。 借着星光,猫儿在寂静村内转了一圈也没寻见人,直到听见一阵缥缈乐声,才循声走了过去。 随即看到了青冥夜色下的那道背影,在一块大石上面东而坐。 许是因为背影周身萦绕着的那股孑然遗世的孤独之感,猫儿忽然觉着心口闷闷的。 大概是心疼的感觉。 “怎了?这么晚还没睡?”听到脚步声,陈初移开口琴,回头看清来人后问道。 猫儿却不答话,手脚并用爬上了大石,而后双臂环膝乖乖坐在了陈初身旁,这才轻声问了一句:“你可是想家了?” 陈初呵呵一笑,既不否认,也没承认。 “是想你那东胜神洲的两位娘子了么?”猫儿耷下眼皮又问。 “东胜神洲的娘子?我哪里来的娘子?还两位?”陈初奇怪道。 当初他就随口一说,根本没放在心上,哪里还记得这句瞎话。 “上山那天,你给我看了两张小画,伱说是你的娘子。”猫儿却记得非常清楚。 “她俩啊”陈初不由失笑道:“那两位是动作明星。” “甚是动作明星?”猫儿似乎对陈初有没有娘子一事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 “动作明星就是.”陈初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会功夫的女子。叫深田的那个,善骑射;名为桃乃那人,精吹弹。两位皆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 “唔”猫儿似懂非懂。 不过,知晓那两位小娘不是他的娘子就行了。 猫儿仰起小脸望向深邃夜空,嘴角噙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猫儿,你父亲是和你们走散了?还是去世了?”陈初忽然问了一句。 眼下两人是名义上的夫妻,等猫儿再大些,变假为真陈初是可以的,所以他觉着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 猫儿依旧保持着仰脸看天的姿势,就在陈初以为她不愿说的时候,猫儿却脉脉开口了:“七年前的丁未之难,金人破了东京城,挨家挨户搜罗女子,爹爹为护我们,被金人害了性命。我和娘亲、虎头藏在井里才逃过一劫.” 山风渐起,猫儿抬手把一绺吹散的头发掖回耳后,接着道:“后来,娘亲带着我们姐妹想要去往大周,可逃到桐山县时,身上的盘缠使完了,也没有法子越过周齐国境。只能在双河村落脚. 那时我们母女无人照拂,处处受人欺负。 娘亲佃了两亩田种麦子,麦子将熟时却被泼皮无赖趁夜抢收了去。 后又种菜,同样如此。 娘亲被逼的没了法子,才做了” 说到此处,猫儿忽然闭了嘴。 陈初奇怪的看了过来,道:“做了什么?” “唔没做什么。你方才奏的曲子有词么?” 猫儿生硬的转换了话题。 直到刚刚,她蓦然想起,陈初在她们家住那几日,家里刚好没来过人。 也就是说,陈初并不知晓娘亲为世人不齿的营生。 所以她把这个秘密咽了回去,猫儿担心陈初知晓后,会看她不起、会不要她. 尽管陈初察觉猫儿有异,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顺着她的话头道:“有词,我教你唱?” “唔,好呀。”猫儿偷偷松了一口气。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这是陈初年幼时,妈妈教他的第一首口琴曲子。 猫儿刚才猜的对,他的确是想家了. 陈初唱一句,猫儿羞赧地跟着哼一句。 不过,猫儿很喜欢这首傲来小调,特别是那句: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长枪 第14章 陈小郎 赵小娘 第14章陈小郎赵小娘 三月初。 春回大地,万物竟发。 陈初挨着苹果园又开出几垄荒地。 烧除杂草、清捡碎石、平整土地、修造田垄. 就算有那头大黄牛犁地,但这套流程下来依然把人累的不轻,手掌磨出了血泡,血泡再被磨破,如此反复。 不过陈初还撑得住。 农学专业的学生中,少有娇气之人。 娇气的人也不会选这个专业。 一年之计在于春,不是一句空话。 此时忙于春耕不止陈初一人。 整个逃户村的男人们大多聚在村后这片坡地,插稻点豆,除草浇水。 一派繁忙景象。 妇孺们则漫山遍野的挖野菜。 比起往年,今年不缺口粮,但春荒时节刻在骨子的习惯还是让她们行动了起来。 ‘半年野菜半年粮’,这句谚语代表了农人千百年来的生存状态。 荠荠菜、水芹菜、蕨菜、马齿苋、蒲公英、野鸡霸 呃,虽然最后一种野菜的名字不正经,但人家却是正经野菜,面绿背白,根茎呈纺锤状。 这些野菜各有各的特性和口味,需不同的烹饪手法。 虽生活清贫,妇人们却可着劲的把野菜整治出各式花样,好让正在长身体的孩童和下力气干活的男人吃得香甜。 猫儿也没闲着,头上裹了一条花布手巾,攀在一棵老榆树上捋榆钱。 挎在身侧的小布兜满满当当。 虎头仰头站在树下,旧荷包内塞满了白茅根,抱在怀里的小羊趁小主人不注意,偷偷叼走了一根. 白茅根根茎汁液微甜,是农家孩童的天然零食。 不但虎头喜欢,火锅也喜欢。 哦,对了,火锅就是陈初一个多月前买来的那对羊母子中的小羊羔。 身为一家之主的陈初给它起名陈火锅,给它娘起名陈烧烤。 不过,虎头已经把火锅当成宠物了,和陈初起名的初衷背道而驰 但春天不止有可口的野菜和喜人的秧苗,还有疯长的野草。 其中最烦人的当属拉拉秧。 这种杂草见土就生、见水则长,连片蔓延,纠缠在一起不但难以清理,叶茎上生着的倒刺划到人还会割伤皮肤。 因此民间又俗称‘割人藤’。 忙完家里活计后主动前来帮忙的杨震,用锄头把一丛一丛拉拉秧拢成一团,忍不住抱怨道:“奶奶滴,整日里用心伺候庄稼,庄稼却动不动便死给你看。可这割人藤三两天不留意便疯长一片,除也除不尽。” “正是正是。这鸟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当柴烧,牲口都不看一眼!端是没一点好处!” 说起拉拉秧的坏处,连平时沉默寡言的长子也忍不住出声附和。 “这东西是烦人,但没有一点用处也不尽然。” 陈初却拄着锄把笑道。 “有何用处,你说说?”杨震不服气道。 “可以酿啤酒。” “酿酒?”杨震不懂什么是啤酒,但酿酒两字听清楚了。 “嗯,到了夏天,我试着做一做。” 天气逐渐暖了,陈初想到冰镇啤酒,不由咽了口口水。 拉拉秧,大麻科,葎草属,和啤酒花同科同属。 啤酒花在啤酒酿造过程中起防腐作用,还可平衡啤酒味道、澄清酒液。 而拉拉秧的雌花花序,同样有此功能。 傍晚时,陈初扛着锄头归家。 远远便闻到了一股香气。 “煮的什么?好香。”陈初把锄头靠墙放了,笑着走到灶前。 “榆钱饭。”猫儿得意的掀开锅盖,给他看了一眼。 陈初幼时吃过外婆做的榆钱饭,拌上麻油蒜醋汁.哎哟,好吃到biu~ 晚饭除了榆钱饭,猫儿还拌了一碟荠荠菜。 看的人食指大动。 不过,吃饭时陈初笨拙使筷子的模样,引起了猫儿的注意。 多看了两眼,猫儿才发现他烂乎乎的手掌。 “手怎烂成了这般模样!” “不妨事。” 陈初不以为意。 猫儿却不依了,丢下碗筷起身端了盆清水,不由分说把他的手拽了过来。 猫儿在盆内湿了手巾,小心帮陈初擦拭了伤口四周的泥土。 然后走至案板旁,拿起菜刀反手往颈旁凑了过去。 “你干啥?”如同自刎般的动作吓了陈初一跳。 看见陈初紧张模样,猫儿却抿嘴一笑,另一只手分出一绺头发用菜刀割断 “发灰可止血生肌。”猫儿把那绺头发烧成灰,回身蹲在陈初脚旁。 “可惜了。”好好一头青丝,鬓旁却短了一截,陈初惋惜道。 “头发还可再长,有甚可惜。”猫儿轻柔地把发灰在陈初手掌上涂了,抬眸道。 陈初坐在木桩上,正自上而下望着猫儿,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 这次猫儿并没有惊慌失措的躲开,但依旧有些不自在的低下了头。 猫儿知晓自己模样不差,娘亲还说过‘猫儿的侧脸最好看’。 想起娘亲的话,猫儿悄悄歪了脑袋,仿似不经意地把完美侧面呈现给了陈初. 夜里,陈初照例钻进了另一间窝棚里。 等他完成当日的抄书计划,又是深夜了。 回转隔壁。 推开虚掩房门,内里一片寂静,虎头悠长的呼吸隐约可闻。 “是伱么?”黑乎乎的窝棚内,猫儿小声问了一句。 “嗯,是我。” 陈初爬上了床。 他旁边是虎头,虎头里面是猫儿。 虎头是两人的人形三八线,也是猫儿自欺欺人的‘清白’界限。 几天前,会做木工活的彭二帮陈初打了一张床、一张桌、一支洗浴的木桶。 有了布匹后,杨大婶、姚大婶又帮着猫儿做了两床新被。 按说以现下的条件,两人有机会分床睡了。 但陈初不说,猫儿也不提. 反正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并保持着纯洁的男女关系。 待陈初在床上躺好,猫儿摸索着把睡觉不安分的虎头压在身下的被子薅出来,轻巧地搭在了陈初身上,小声嘱咐道:“盖好身子,莫着凉了。” “嗯,这么晚还没睡,是被我吵醒了么?”陈初问道。 猫儿却未回话。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这种羞人实话,她说不出口。 “做完被褥还剩了几尺布,明日丈量一下身形,我与你做身新衣吧。”猫儿轻轻翻了个身,讲了这么一句。 “做给虎头吧。”陈初最近天天干农活,也没有穿新衣的需求。 猫儿却道:“小孩子长得快,我的旧衣改小与她穿便是了。” “那就给你自己做身新的。”陈初道。 “你是男子,出门需穿的周正些才有脸面。你有了脸面,我便是穿的破旧些,旁人也不敢小瞧我们姐妹.” 猫儿执拗的劝道。 陈初笑了笑,道:“赵小娘,真倔强” 猫儿却模仿了陈初的口吻,调皮道:“陈小郎,赵小娘自小如此。陈小郎现下后悔也迟了,赵小娘已是你的娘子,官人甩不脱了” 初听是玩笑话,却又小心翼翼藏了几分真切。 第15章 授技 第15章授技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 陈初一早来到地头,把那些带有芽尖的土豆茎块切面在草木灰中滚了滚。 切种作物种植前,用多菌灵或0.5%的高锰酸钾液消毒比较好。 但现下陈初肯定搞不来,这才退而求其次用了草木灰。 草木灰能灭菌抑菌、有一定消毒作用,同时还是上好钾肥。 逃户村后山这片荒地,地力贫瘠,需大量施肥。 这也是陈初眼下头疼的一件事。 他倒是有办法做肥料。 如需要磷肥的话,以动物内脏、虾皮、蟹壳、蛋壳、过期馒头、骨粉等厨余垃圾掺入EM菌堆肥发酵即可制作。 可问题是,逃户村的厨余中怎么可能有动物内脏、虾皮蟹壳这种高级货? 蛋壳? 一个月全村还吃不了几颗蛋,哪来的壳。 过期馒头,就更不用想了. 同理,沤氮肥需要的水果皮、甘蔗渣、茶渣、药渣也不可能出现在此。 至于人畜粪肥,同样不是选项。 先不说陈初愿不愿意顶着恶臭掏厕所,即便他愿意,逃户村也不过四十口人,吃的又没有多少油水。 即便大家拼命屙尿,又能攒几斤肥料? 不管是中华传统堆肥法,还是舶来的波卡西堆肥法,总得先有肥才能堆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陈初悠悠道。 却又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连忙‘呸’了一口。 三月上旬,陈初在田里种下了土豆和西红柿。 当月中旬,又把完成了育苗的红薯苗和紫长茄幼苗进行了定植。 到了下旬,在杨震等人的帮助下,又垦出一块新田,陈初用来种了西瓜。 为防止山里的小动物啃噬幼苗,陈初每夜都会起来巡视。 偶有闲暇,就躲进那间窝棚中抄书。 虽然劳累了些,但日子还挺充实。有猫儿在,吃喝拉撒等琐事全然不用他操一点心。 反正回家就有热饭食吃,睁眼就有洗干净的衣衫穿。 随后两个月里,自然少不了浇水、除草、补苗、打枝. 陈初本来白净的皮肤晒黑不少,但人也变得壮实了。 天热了以后赤膊干活,大臂和小腹上的肌肉线条已隐约可见。 姚大婶等妇人见了,每每以此打趣猫儿找了头‘累不死的小牛犊’ 猫儿听了,就会暂时放下手中正缝制的新衣裳,羞赧低下头,而后默默往田里那道忙碌身影看上许久。 时节来到五月中旬。 桃树根部生出的孽苗已有两尺高,嫩枝也变成了木质,枝丫间已遍布将将泛红的鲜桃。 五月十七这天,陈初领着逃户村一众老少爷们来到桃林旁。 在桃林外选了背风处,支起一口陶锅。 “松香两斤、黄蜡一斤、猪油半斤煮沸,诸位大叔记住这个比例。长子,继续搅.” 陈初支使长子不停搅拌陶锅内的浓稠流体,继续道:“然后撤火,待蜡液温度降低至可以用手触碰的程度,便可使用了。” 此时白天气温已有三十度,锅灶旁有些熏人,但逃户村的老少爷们却全都聚集于此。 因为陈小哥要传授大家孽接秘技。 “大家看,把孽苗前端削成扁薄形状,插入桃树伤口上方皮层内,用布条捆绑固定,再以蜡液密封防止杂菌污染,这就形成了一个输送养分的桥梁” 陈初亲手做了示范,然后问道:“有何不懂的,可以问我。” 这孽接手法倒也不难,核心是蜡液配比。 只是眼下不能当即看到已半死的桃树到底能否救活,大家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哎,这些病重桃树即便能救回来,今年的收成也要打折扣了。”姚三鞭惋惜道。 此时生产力低下,每一份收成已早早计划好了用在何处,桃林收成受损,会直接影响逃户村生活水平。 “收成少了,但我们今年的桃子卖的贵啊。”陈初却笑呵呵道。 “贵也贵不到哪去,每年果子价格左右不过差个一两文。”站在人群里的彭二道。 陈初却道:“彭二哥,我上山那日,不是与大家说了么,有办法把鲜桃变作带字仙桃。”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狐疑神色。 当初大家都觉着他是随口一说,并不太相信世间有这种神技。 就算是有,初哥儿肯倾囊教与大家? “娘子,这几日我让你剪的小字给我。”陈初转头道。 一直跟在陈初侧后的猫儿似乎早有准备,闻言从布包内拿出厚厚一沓由深色布帛剪成的字样递了过来。 这些字样只福、禄、寿、喜四种。 是猫儿描着字样,剪了几晚才剪出来的。 早些时候,陈初以为现下字体的‘寿’必须写作‘寿’,后来看了《广韵》才知,简写‘寿’字早在汉代已有流传。 杨震看了一会,从陈初手里拿了几个字样,仿着后者做了起来,同时凑近小声道:“初哥儿,这法子成不成啊?别在叔伯面前丢了脸。” “大郎,听说你明日要去城里?”陈初却答非所问。 “嗯,去采买些盐酱。” “晚上你来我家一趟。” “好。” 傍晚时,杨震依约来到陈家。 陈初一家刚吃完晚饭,猫儿见两人有长谈的架势,忙收拾了碗筷,又去灶前烧了一锅水。 热水烧好,猫儿给两人各泡了一碗蒲公英茶,又洗了一捧今日刚从山里采来的构树果、灯笼泡,用木盘装了端来 以蒲公英代茶、以野果为点心。 虽然寒酸了些,但猫儿这待客之道却无从挑剔。 忙完这些,猫儿又去取了件短褐,递给了陈初。 “我不冷。”只穿了一件褙褡的陈初拒绝道。 褙褡类似后世的男士背心,只遮胸背。 猫儿闻言却轻轻皱起小眉头,也不管陈初愿不愿意,径直帮他披上了,还软软抱怨了一句:“官官人莫凭着年轻逞强。山里夜凉,万一吃了冷风病倒还不是伱自己遭罪。” 小小年纪的,却跟陈初老妈一样啰嗦。 陈初无奈笑道:“知道了,娘子大人。” 猫儿这才满意的抿了抿嘴,转头往屋里去了。 杨震望着麻利的陈家女主人,不由一阵羡慕,便笑嘻嘻道:“初哥儿,你替我问问弟妹上头可还有未嫁姐妹?” “怎了?大郎可是想娶媳妇儿了?”陈初笑道。 “废话,野猫夜里尚知叫骚哩,俺如今都十八了,怎会不想娶个知冷知热的婆娘。” “那便央杨大婶给你说门亲事呗?”陈初理所当然道。 “哎~” 杨震却叹了一声,撇嘴道:“山上就这几户人家,没有年岁差不多的小娘。山下人家谁又愿把女儿嫁进山里?莫说是我,长子比我还长一岁,也没说着媳妇。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其实.我也是饿汉子啊。’陈初忍不住也跟着叹了一回。 “不说这些了,你喊我过来作甚?”杨震拈起一颗构树果扔进了嘴里。 说起正事,陈初连忙从衣裳里取了两张写满了小字的纸展开,自得道:“你看看这个。” 抄书也不是个轻松活,因为还要对比《广韵》,把简体改成繁体,费时又费力。 但杨震却微恼道:“你这厮,不知我不识字么!” “呃”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的陈初,只能把纸张又叠好塞给了杨震,交待道:“大郎,明日你去城里,把这两张纸在牛马市告示栏贴了。” “啊?贴它作甚?”杨震奇怪道。 “说了你也不懂,等过些日子,咱们卖那带字仙桃,全凭它了.” 感谢‘20181120175041508’同学打赏~ 第16章 成了 第16章成了 ‘东鸡儿巷赛貂蝉收购洗净肠衣,时价面议.’ ‘探花巷王家现有上好熟麻三十斤待售,质优价廉’ ‘衙前街西门府招厨娘一位.’ ‘城南鹭留圩招佃’ 五月十八日,下午酉时,一年内第N次失业的柳长卿驻足牛马市告示栏前,认真看完了贴在上面的各种收售、招聘信息,不由失望的摇了摇头。 柳长卿二十有八,年幼时读过几年书,但这点学识不足以让他参加科举,甚至连做私塾先生的水平都不够。 为了糊口,做过账房,却因不精算学一道,接连给东家会错账,自然被扫地出门。 今日,柳长卿舍了‘读书人面皮’去货栈街做了半天力工. 为何是半天? 因为东家只让柳长卿干了半天,就嫌他没气力,将其打发走了。 “借过” 就在柳长卿站在告示栏前发呆之时,却见一健壮少年走上前来,接连贴下几张书写密集的纸张。 一心谋求996福报的柳长卿寄望对方贴的是招聘启事,连忙凑上去仔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柳长卿竟直直在原地站了半炷香的工夫没有挪动位置。 一旁临街售卖炊饼的吴老四不由奇怪,上前唤道:“柳先生?柳先生” “啊!” 接连唤了三声,柳长卿才如梦方醒一般,回过神来以后,第一时间就要寻那健壮少年,四下张望却早已不见对方身影。 “柳先生,这上头写的甚啊,竟看的如此入迷。”吴老四好奇道。 直至此时,柳长卿才发觉脚都站麻了,但依旧忍不住兴奋的击掌赞道:“妙!妙啊!这故事当真写的妙!” “甚故事?这告示栏有故事?” “嗯,讲的是东胜神洲美猴王.” 柳长卿刚看到悟空私改生死簿这一段,应付吴老四两句便要接着看下去。 可他这副痴迷模样,让不识字的吴老四愈加心痒,便连声恳求道:“柳先生,柳先生,你把这故事念出来,让俺也跟着听一听罢。” 柳长卿倒也是个好说话的人,闻言便从头开始朗诵道:“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随着一首定场诗开始,柳长卿阴阳顿挫的吟哦回荡在牛马市告示栏前。 不知从几何时,周边乱糟糟的环境逐渐安静了下来。 直至日头偏西,光线有些晦暗了,柳长卿才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他这刚一停下,身旁突然接二连三响起一片叫嚷。 “柳先生,怎不念了!” “柳先生,接着念啊!” 柳长卿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身边竟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有临街摆摊的小贩、有等活的力夫、有路人,甚至左近一些店家的伙计都偷偷离开岗位站在外围。 “各位贤邻,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柳长卿连忙做了个转圈揖。 “柳先生,晚些再回家也没甚,你念完再走罢。” “是啊,听到此处没了,让俺心里猫抓一般。” 周围听众无一人让路,被围在中间的柳长卿自然走不出来。 柳长卿有些不高兴了。 此事的始作俑者吴老四却颇有几分眼色,连忙从笼屉里拿出几个炊饼用纸包了,塞给了柳长卿,道:“柳先生,再讲一段罢” “.” 这倒是意外收获,家里老母妻儿刚好还等着米粮下锅呢。 柳长卿不动声色的把炊饼放进了怀里,道:“那好吧,为了各位贤邻,我就再讲上一段.” 随后,柳长卿继续声情并茂的开始念起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 这一回前头讲了悟空下东海,抢了那定海神针。后头讲的是,悟空大闹阎罗殿,一路棒打幽冥界。 听的众人是如痴如醉,惊叹连连。 西游记的志怪探险题材吸引人只是其一,但其中隐藏的深意——藐视权威,则更令人神往。 东海龙王是谁?那可是掌管雨水、雷鸣、洪涝、海啸的司雨之神! 但历来晴雨难测,旱涝年份远多于风调雨顺的年份。 照此说,东海龙王是大大的失职,可谁又敢抱怨? 即便遇了水旱灾害,百姓们也只能摆上五牲、燃上高香,祈求神仙怜悯人间疾苦,却往往不得上天回应。 阎罗王就更不得了,掌握人畜生死的五殿冥王! ‘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伱到五更’,百姓对他的畏惧,此一言概之。 可就这么两位大咖,遇到野猴子之后,一位被强抢了宝物、一位被当面羞辱。 过瘾! 对高坐庙堂的那些当权者的不满,却又不敢言说的内容,藉由这则故事得到了稍许宣泄。 第四回讲完,天色已彻底黑了。 “明日再讲,明日再讲” 柳长卿又欲离去,却再次被拦了下来。 甚至有人直接从店里端来烛火照明,一旁的张屠夫也提了一挂猪下水塞到了柳长卿手里,嚷道:“柳先生,你干脆讲完再回家罢,不听完俺今夜怕不是睡不好了!” 你睡不好碍我鸟事?哦,有下水相赠啊,那必须让贤邻们睡个好觉! 柳长卿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再次念了起来。 “.那蟠桃园中的仙桃有诸班神奇,桃子长熟后,果上会生出‘福禄寿喜’各式字样.食了那‘福’字仙桃,使人添福;食了那‘寿’字仙桃,使人增寿.” 夜里戌时二刻。 柳长卿怀里揣着炊饼,左手提了一挂猪下水,右手提着一个酒葫芦,悠哉悠哉的回到了自家小院。 ‘吱嘎~’ 院门门轴响动之后,黑乎乎的西厢房内传出一位老妪的声音:“可是长卿回还了?” “娘,是我,你且起来吧,我带了些吃食,吃完再睡。” 西厢内安静片刻,老妪才又接着道:“娘不饿,你和媳妇儿还有我乖孙吃吧。” 柳长卿也不再劝,准备煮好下水以后再去喊娘,接着便推开了正屋房门。 “怎不点灯?”正屋里同样黑漆漆的,柳长卿问道。 “点灯,点灯,点你娘哩灯!灯油不要钱么?”床上妇人开口便骂,犹不过瘾,继续道:“老娘当初怎瞎了狗眼跟了你!家里没米下锅了你不知晓么?我和我儿一天没进食了!” 柳长卿对这些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也不辩驳,点亮了油灯后,高举那串下水,道:“去,生火把这副下水煮了!” 妇人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讶异道:“你那里来的钱买肉吃!” “不花钱,都是贤邻们赠的。” “赠的?”妇人满脸狐疑。 柳长卿却自得的坐在了桌旁,摸出一把青豆,扔进嘴里一颗,再饮上一口酒,惬意的咂咂嘴。 这才慢条斯理道:“不光赠了下水,还赠了炊饼,就连这酒也是赠的。” “别人好端端为何要赠你吃食?”妇人还待追问,床上一直盯着那挂下水流口水的稚童终于出声道:“娘,我饿,我要吃肉。” “吃吃吃,就知道吃。” 妇人骂了一句,却麻利的翻身下床,提了下水准备去灶房生火。 刚走到门口,却听丈夫悠悠道:“今日,我发现一个能挣吃食的行当,往后咱娘和你们娘俩说不得日日有肉吃。” 六月初一。 一大早,陈初起床后打开房门,不由一愣。 门外竟站满了人。 源于他昨了一句‘明日那字桃便可采摘了’。 领着大家伙走到村口桃林里,陈初仔细观察了一阵。 当初他贴了字的桃子大约有五百来颗,但成熟度不同,能采收的头茬果子大约有二百来颗。 左右看了看,陈初选了一颗着色最红的摘了下来,但不等他撕掉字样,一旁早按捺不住的杨震却一把夺了去。 并迫不及待的把字样撕了下来,其余老少爷们见他动手,呼呼啦啦围了上来。 虽然不少人对果子‘留字’一事有所怀疑,但到了见证效果之时,却都又期盼着能成功。 陈初都被挤到了外边. “大郎,怎样?”陈初看不到桃子,只能发问。 “.” 众人头挨头,保持着上身前探的姿势把杨震围在中间,却没一人回话. 如同被石化了一般。 “大郎?”陈初再问。 随着他第二次发问,众人才仿佛被惊醒了一般,齐刷刷转头看向了陈初。 怪瘆人的。 “怎了?可是没成?”陈初都被搞的不自信了。 “初哥儿!”杨震猛然举高桃子,颤声道:“成了.” “成了!初哥儿!你莫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初哥儿!果子上真的有字!清清楚楚.” “初哥儿,俺一早就知道你不是凡人.” 乱哄哄闹腾间,陈初终于看到了桃子。 朝阳面的红色果皮上,赫然留下一个浅白‘福’字。 第17章 仙桃!仙桃!!仙桃!!! 第17章仙桃!仙桃!!仙桃!!! 一整个白天里,逃户村内都弥漫着一股躁动情绪。 直到傍晚时,杨有田召集大家在村内空地开了一个会。 与会人士都是各家当家人。 妇孺聚在远处缝衣纳鞋,不时往爷们这边张望一番。 同在其中的猫儿,不自觉成为了焦点。 被各位婶婶、嫂嫂围着在中间不住夸赞。 村口那片桃林是村中公产,收成好坏关系每一户的生活质量。 此时陈初种出‘仙桃’的消息在已在村内传开了,妇人们自然要把谢意传达给陈家的女主人。 猫儿竭力抿嘴小嘴,好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 但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内心的喜悦和骄傲 “往年一斤桃子二三十文,咱们这仙桃少说一斤卖六十文!” 男人这边,大家还在讨论‘仙桃’该卖多少钱,姚三鞭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但更年轻的吴奎却并不认同:“姚叔,要我说,一斤需百文起价!” “即便有字,那也是桃子!百文一斤谁吃的起?”姚三鞭驳斥道。 “大户人家不在乎这些小钱。”吴奎却也很笃定。 “大户人家有钱,但不憨傻” 眼看两人争辩了起来,杨有田起身道:“我先说件事。” 杨老汉开口,现场马上安静下来。 他这才咳嗽了一声,环视众人,道:“这果上留字神技,是初哥儿教与大家的,你们可要把嘴守严实了,若无初哥儿点头,切莫不可教与旁人,回去记得给婆娘知会一声。” “这是自然。” 众人纷纷应道。 “再就是,待这果子售出得了钱,需分与初哥儿一笔。”杨有田又道。 “大哥,俺们同有此意。” 众人依然没有异议。 大家都看出来了,初哥儿是个宝。 即便不说他给村里买粮的恩、以及和大伙朝夕相处的情,就算为了让陈初留在村里,也没人心疼些许钱财。 陈初笑着朝大家拱了拱手。 说完了这两件事,杨有田才以征询的口吻问向陈初道:“初哥儿,这桃子一斤卖多少钱合适?” 陈初略略沉吟后,道:“现下我也说不准,明日进城后见机行事吧。” “也好。” 杨有田应下,接着大手一挥吩咐道:“明日卯时起床摘桃,巳时前下山,奎哥儿、彭二、我与我家大郎还有长子、初哥儿,同去。” “好。” 被点了名的几人纷纷应道。 翌日,六月初二。 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一行人抵达桐山县城。 此次下山带来的桃子,不止有哪些带字仙桃,还有几百斤普通桃子。 进城后,几人分作两拨。 杨有田领着吴奎、彭二,赶着牛车去市集售卖普通桃子。 陈初同杨震、长子,担了仙桃去了别处。 不过,陈初领着两人只顾在城中瞎逛,既不见他高声叫卖,也不见他主动去往高门大户推销。 午时末,三人寻了个树荫歇脚。 “初哥儿,这仙桃你到底要卖与何人啊?”杨震忍不住问了出来。 陈初不搭话,兀自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旧花布,展开后却是两张点缀了野葱的大烙饼。 正蹲在一旁啃杂粮馍馍的长子,立马觉着手里的馍馍不香了 陈初随手把烙饼分了三份,分别递给了两人。 “嗯,真香!初哥儿,谁做的饼子啊!好吃.”姚长子接了烙饼,几口就吃掉一半。 “还能是谁。定是他家娘子啊。”杨震酸溜溜道。 “可不是么。”陈初鼓着腮帮子,边嚼边道:“我家娘子啊,一点也不听话,明明说了今日走的早,不让她起床烧饭。她却偏不听,寅时末便爬了起来。 起来便起来罢,简单做点饭食也好,她又偏偏做了费时费力但好吃的烙饼!哎,有个如此不听话的娘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杨震撇撇嘴,干脆转过头不去看陈初那张丑恶嘴脸。 倒是姚长子听了,认真劝解道:“初哥儿,话不能这样讲哩。伱家娘子那是心疼你,你怎能说她气人。” “长子哥说的有道理诶!”陈初做恍然大悟状。 “长子!你莫不是蠢的?听不出他是在显摆么!”杨震骂道。 大半张烙饼下肚,肚子是饱了,却有点口渴。 于是陈初问道:“大郎,这附近可有茶馆?” “衙前街有茶馆。若是口渴随便找户人家讨碗水喝就行了,去茶馆花冤枉钱作甚?” “吃喝怎么能叫冤枉钱?” 陈初不由分说往衙前街走去,两人也只好跟上。 六月初的正午,天气已十分炎热。 街面上行人寥寥,两旁店铺里的伙计在柜台上支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模样。 走上数百步,几人已瞧见‘宋记茶馆’的幡旗。 陈初正待走进去,却听店内有人喊道:“柳先生来啦” 话音未落,安静的街面上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一堆人,争先恐后涌入茶馆内。 三人吓了一跳。 眨眼间,刚才空空荡荡的茶馆里已坐满了人。 随后,柳长卿掀帘走进大厅,登上了一个尺余高的木台。 他一句话未说,下方却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柳先生,那《西游释厄传》可有后续了?” “惭愧,依然只到《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这一回。”台上的柳长卿拱手道。 “哎,也不知这奇书是何人所作,却只写了这五回,让人牵肠挂肚。”台下有人搭腔。 却有另一位心急听众道:“莫说闲话了,柳先生快些开讲吧,前五回俺已听了三遍,却怎也听不厌.” 听到茶馆内的对话,陈初呵呵一笑,对杨震道:“好了,我们就把仙桃卖与这些人吧。” “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无事牵萦,自由自在.” 申时初,人满为患的茶馆内却静可闻针,除了柳长卿的声音再无杂音。 此时他已讲到《西游释厄传》第五回,也是他抄写下来的最后一回。 陈初守在茶馆外,频频点头。 怪不得这柳先生人气如此之高,故事精彩自然是主要原因,但这人阴阳顿挫、声情并茂的讲述方式也是一大优点。 天生适合吃‘说书’这碗饭。 当柳长卿讲到悟空初入蟠桃园的情节时,陈初不由支起了耳朵。 “.那蟠桃园中的仙桃有诸班神奇.果上会生出‘福禄寿喜’各式字样.” 同样支着耳朵的杨震听到此处,终于明白过来,忙转头看向陈初,挑起拇指道:“高!初哥儿,高啊!哈哈哈.” 他这一开口,却惊动了守在茶馆门口的伙计。 三人一副农人装扮,蹲在门口蹭故事听的行为已经让伙计有些嫌弃,又听见杨震大呼小叫,不由引起了伙计的不满。 “你们吵吵个甚,莫扰了我家客人!”伙计小声呵斥道。 杨震浓眉一竖,正欲发作,陈初却抢在他前头递出一只桃子,笑道:“这位小哥,你看看这是甚?” 因为故意为之的角度问题,伙计一眼便看见桃子上醒目的‘寿’字。 短暂错愕后,伙计下意识接过桃子,用手指在‘寿’字上使劲擦了擦 却是一点颜色不掉,竟真的长在了果子上。 ‘嗝~’ 伙计喉间发出一声轻响,眼睛瞪的有如铜铃,喃喃道:“仙桃.莫非这就是书里的仙桃?” “正是。”陈初呵呵一笑。 随即,伙计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仙桃!东家,快来看,仙桃!” 这声叫嚷迅速引起了茶馆内客人的喝骂:“茶博士,你喊个鸟!扰俺们听书了!” 可伙计却对客人的叫骂充耳不闻,甚至声音更大了:“东家!你快来看啊,书里的仙桃!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种出的仙桃!食了可使人增寿的仙桃!” 这下,客人们都听清了。 坐在门口旁的一位客人,赶忙上前看了看,随即惊呼:“啊呀!这桃子上竟真的生出了字!这《西游释厄传》莫非是真的!” 旁边一位老者,反应极快,一把从伙计手中抢过桃子搂在了怀里。 “王大叔!你怎抢我桃子!”伙计急道。 “茶博士,莫急。这桃子价钱几何?我付与你钱便是!”王姓老者连忙赔笑道。 茶博士这时才想起,这仙桃不是自己的,不由看向了陈初。 这边的对话,茶馆内的众人听的清清楚楚。 不由纷纷上前,想要一看究竟。 一时之间,挤的桌椅横倒、杯盘狼藉。 陈初这才上前一步,高喊道:“大家别急、别抢!我这里有仙桃可售” 说罢,便掀开了覆在桃筐上的桃叶。 距离最近的一位客人忙指着一颗寿字桃问道:“这寿桃几钱?” “二百文一枚。” “老天爷!恁贵那这福桃几钱?” “两个老天爷。” 第18章 谋不可众,利不能独 第18章谋不可众,利不能独 福禄桃四百钱,寿喜桃二百钱。 毕竟‘福’‘禄’二字应用场景更广,而‘寿’‘喜’好像除了过寿和结婚,就没了其他应用场景。 再者,价格有了差异,也好把中、高端韭菜.呃,中、高端客户一网打尽。 其实,这价格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 二百钱若用来买粮,够三口人家吃嚼五六日。 但用来买一枚桃子,却算是天价。 所以,当陈初报出这个价格后,围上来的人群不由滞了一滞。 但最先从伙计手中抢到仙桃的那王姓老者,却不做犹豫,径直掏出钱两串铜钱购下那枚‘寿’字桃,欢天喜地的去了。 有了他的带动,从众效应让其他人纷纷叫嚷起来。 “我也来一枚!” “俺要一枚‘福’字桃!” “小哥给我留一颗‘禄’字桃,我回家取钱去!” 就是嘛,几百文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即便吃了不能增福添寿,买一颗带字仙桃回家也算讨了个好彩头。 眼看泱泱人群涌了上来,陈初连忙喊道:“大家别挤!一个一个来。长子,看好桃筐;大郎,你来数钱” “给我一颗福字桃!” “我要福禄寿喜全套!” 顷刻间,陈初便被无数双拿着铜钱前伸的手淹没了。 陈初接了钱便递给杨震,只待他点清后,陈初就要给人桃子了。 可等了半天,只见杨震满头大汗,怎么也数不清。 “还没点好?”陈初不由着急道。 杨震这才抬起憋得通红的脸,吭哧道:“一套福禄寿喜该收几串钱啊?” “.”陈初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两个四百、两个二百,加一起一千二百钱,收铜钱十二串啊!你加减法都不会么?” “俺不识字,又没学过算学。” 历来乐观的杨大郎,竟有点委屈。 数个钱都不数不清,你还有脸委屈! “还是我来吧”陈初无奈。 不识字,就连给人拿桃子的工作都无法胜任,因为要根据客户的要求从筐子中分别挑出不同的字桃。 于是,售货现场只能由陈初一人忙活,杨大郎和姚长子两人看护桃筐,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茶馆内的客人是陈初的第一波客户,他们之后,又有一群闻风赶来的街坊,再次把陈初围了个水泄不通。 吵吵嚷嚷中,过了小半个时辰,人群才慢慢散去。 二百余颗仙桃,还剩了七八颗。 原本用来装桃子的柳筐里,此刻装了冒尖一筐铜钱。 姚长子警惕的坐在钱筐上,看谁都像贼。 这时,一直待在人群外围观察的柳长卿主动走了过来。 “这位小哥,能否捡那品相不好的,便宜卖与我一枚。”柳长卿作揖后,难为情道。 这些天里,他凭着说《西游释厄传》挣了些钱,但四百文一枚的价格,对他来说依旧太贵。 陈初在剩下几颗果子里选了个品相好的福字桃,抛了过去,笑道:“免费送伱了。” “这如何是好”柳长卿想推脱,却又有些不舍得。 陈初随意挥挥手,道:“无需客气。” 谁知,柳长卿看了眼仙桃上的字,迟疑了一下,又道:“那给我换一个寿字桃可好。” “哦?寿字桃只剩一枚了,且果子小,远不如这颗福字桃漂亮。”陈初好意道。 那柳长卿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多谢小哥好意。只是在下家中有一体弱老娘,便想要个寿字桃给老娘讨个好彩。” 还是个孝子哩。 “也不用换了,都给你了。”陈初捡出寿字桃递了过去。 这人说书虽说是为了糊口,却也实实在在的帮到了陈初,他自然不会吝啬一两个桃子。 但得了便宜的柳长卿还有一个疑惑。 “小哥,敢问尊姓大名。” “姓陈名初。” “陈小哥,这仙桃可是产自那东胜神洲?非要我多嘴要问,只因最近偶然看了一本奇书,却只到第五回,书中提到了这带字仙桃.” 柳长卿硬着头皮问道。 陈初呵呵一笑,从袖袋中掏出几张纸来塞给了柳长卿,道:“我看好你哦,加油。” 柳长卿一头雾水,展开纸张一看,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小圣施威降大圣》.’ 接着往下看去,果真是那朝思暮想的《西游释厄传》! “这位小哥,你喜爱胸还是喜爱腿?” “腿还是胸不重要,我不在乎这些,你不把我想的那么肤浅。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我是那种在乎……在乎心灵美的人。” “.,你这小哥,好生奇怪!俺一个卖羊肉的,你跟俺在这扯什么扯,到底要后腿还是前胸!” 牛马市一家羊肉店铺里,赤膊老板握着一把牛耳尖刀,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眼前少年郎。 “呃,腿~腿~腿,这扇羊肉的后腿给我称一下。”陈初忙不迭道。 “心不要了?”老板一边卸肉一边又问道。 “不要了。” “小哥不是在乎心灵美么?” “你这个心灵美血刺呼啦的,有点膈应…….饶我副肝吧……” “不饶,想要这副肝加钱!” 陈初上次吃羊肉已经是上次了。 不由有些怀念。 可到了地方一问才知道,一斤羊肉竟然要三百多钱 单是这条十余斤重的羊腿,就花了三千多钱。 这也就是陈初想吃羊肉了,杨有田才没有出声阻止。 方才,两拨人汇合后,杨老汉得知二百颗仙桃卖了将近六万钱,高兴的差点晕过去。 但或许是源于骨子里的节俭,即便得了这么大一笔钱,杨有田也不许杨震几人胡乱买东西。 倒是他自己,领着大家买了生漆、窗纸等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件。 随后,众人牵着牛车出城。 路过城门时,又遇到了上次想要讹诈他们钱财的那位小头目。 那小头目倒也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几人,随后便撇过脸去,既没有上前阻拦,也不准备上前搭话。 姚长子牵着牛车慢慢出了城门。 一直坠在队尾的陈初,却主动朝小头目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辛苦了。”陈初笑呵呵的摸出一串铜钱,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塞进了对方怀里。 小头目一愣,随即变作了肉麻笑脸,道:“这如何是好!恁是张队将的亲朋,这钱俺如何能收!” 嘴上推脱,手伸进怀里却摸索半天也没能把钱摸出来。 “诶,大哥此言差矣。” 陈初笑道:“你们日日守在城门风吹日晒,为百姓服务,这些许钱财也算我们聊表心意,莫再推让了。” “那那俺就却之不恭了,兄弟下次再进城,俺王保才请你吃酒。” 王保才混迹军营十余年,以前给周朝当兵、因军服为红,背后被人骂做‘赤佬’。 后归附齐国,又被人说成‘金人的狗腿子’。 即便有百姓喊上一句‘军爷’,也是因为畏惧所致。 ‘为百姓服务’这种赞扬,却是他头一次听见,甚至把王保才说的有些不自在了。 “好说,今日还要赶路,改日再与哥哥盘桓。” “好,兄弟怎称呼啊?” “姓陈名初。” “陈兄弟,慢走.” 一行人走出十几丈远了,王保才还站在城门热情挥手。 再行两里地,杨震凑了过来:“初哥儿,有张宝哥哥在,那军士不敢为难咱,你何故再给他使钱。” 陈初却道:“往后,咱们三五日便要进一趟城。时日久了,张家哥哥一直碍着属下财路,难免生出嫌隙,不如花些小钱,省了麻烦。” “他们不过一群有奶便是娘的兵油子,生出嫌隙又如何。”杨震明显看不上那些人。 陈初笑了笑,耐心道:“这点钱不必放在心上。以后咱们挣来的钱何止万千,只有靠咱们吃饭的人多了,咱们才能真正在着桐山县进退自如。谋不可众,利不能独” 杨震似懂非懂,暂时沉默下来。 背手走在两人前面的杨有田觉得陈初说的有些道理,但又觉得随手给了人一串钱还是太多了。 再加上陈初今日花了大价钱买羊肉,杨有田担心他会养成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 便开口道:“初哥儿,今次咱们是挣了大钱,但那些无需花的钱还是省下吧,你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着哩。” 陈初还未开口,但杨震一听老爹说了自己兄弟,倒先不乐意了。 “爹,你还说俺兄弟哩,你方才买那些生漆、窗纸才是无需买的物件。”杨震嬉皮笑脸反驳道。 杨老汉一听便恼了,原地转身瞪着儿子骂道:“你也有脸喊初哥儿兄弟?你若当他是兄弟,能不知初哥儿现下住的甚样么? 如今天热了,那地窝棚闷热难当,你若当初哥儿是兄弟,能不惦记给初哥儿起几间新屋么!” “.”杨震被怼的哑口无言,半晌后才讪笑道:“爹,还是你想的周到。” 此时陈初方知杨大叔买那些东西是给自己盖房用的。 心下不由微微感动,忙拱手道:“谢过大叔。” 杨有田双手一背,留给几人一道潇洒背影,嘴里却开始唠叨起来:“往后虎头年岁大了,一直和你们夫妻住一间屋不合适。 至少要给你起三间房才够,一间给你们夫妻住、一间给虎头、一间放杂物。 等你们有了儿女,需花销的地方更多.不能有钱就大手大脚、没钱就饿着肚皮,过日子,节俭些定然没错” 絮絮叨叨。 和旁的啰嗦长辈没甚两样。 陈初听了,却一点不觉呱噪. 第19章 一言为定 第19章一言为定 酉时末。 天色向晚,日头已隐在栖凤岭山后,天上飘着半明半暗的云彩。 逃户村村内炊烟四起,肉香弥漫。 当下因猪肉有一股去除不掉的腥臊味,也只有贫苦人家把它当做好食。 而牛羊肉却是名副其实的‘贵人食’,不是普通百姓能吃起的。 甚至有些孩童,自打出生以来都不知羊肉何味。 又因时下天热,肉食无法贮存,羊腿分掉之后,家家开始烹煮。 陈家窝棚前的小灶上,一块肥厚羊肉正在陶锅内翻滚,汤色也已变白,香味四溢。 虎头抱着陈火锅,倚着陈烧烤,悻着脸蛋坐在一旁。 本来因为今晚有肉吃,小丫头好是兴奋了一阵。 但她得知锅内煮着的羊肉,竟和朝夕相伴的火锅母子是同一种生物后,小丫头抑郁了. 猫儿用筷子在羊肉上扎了一下,觉得差不多熟了,这才转头朝虎头吩咐了一句:“虎头,去姚大婶家借一把芫荽。” 虎头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小声嘟囔道:“阿姐真狠心,羊羊那么可爱.” 或许是怕自己离开后,烧烤和火锅也遭了‘狠心阿姐’的毒手,虎头还特意把两只羊牵上。 半炷香后,羊肉出锅。 陈初一家三口排排坐在门前树墩上,各自捧了只木碗,埋头苦干。 这锅羊肉,猫儿只放了两截野葱姜、一截松枝,外加一点咸盐,陈初竟觉得比以往吃过的任何羊肉都鲜美。 坐在中间的虎头一边烫的‘嘶嘶哦哦’,一边不住嘟囔:“羊羊真可怜.也真香呀!” 看来,小丫头最终没能逃出二十一世纪世界公认伟大哲学家,王境泽先生提出的‘真香定律’。 不多时,羊肉被三人分食殆尽。 坐在原地消食之时,杨有田领着几位村民走了过来,手里各拿了测绳、规、尺等工具。 陈初迎上前,和众人一阵商议。 随后,村里的彭二哥在窝棚旁以测绳标定了位置、尺寸,又沿绳撒下白灰线。 做完这些,杨大叔又道:“明日正好是适宜动土吉日,一早我们便开工。” 众人走后,猫儿好奇道:“官人,杨大叔要做甚?又是动土、又是开工.” “杨大叔要给咱们盖新房,明日便要动工了。”陈初随口道。 “呀!” 猫儿闻言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自小颠沛,‘盖新房’对于她来说,便是天大一般的事。 惊喜过后,猫儿却有些慌了:“这般大事,官人怎不早些告诉我,我什么都没准备呢!” 猫儿着急的团团转,陈初好笑道:“你有什么好准备的?” “官人净说胡话!叔伯兄长们帮咱家起新房,需我给大家烹煮吃食呢!现下不行,我需下山采买些菜肉!” 猫儿越说越急,竟当场取了帕子把头发一包,挎了竹篮就要外出。 却被陈初拦了下来:“至于么?天都黑了.” “怎不至于呀!若明日动工,家里没有好吃食,旁人要说猫儿不懂事了。” 猫儿躲过挡在面前的陈初,转身就走。 相处的时日久了,她倔强的性子逐渐显露出来。 其实,这也和以前的经历有关。 当初她们一家在双河村处处受人欺负,现在到了逃户村,叔伯婶婶们都对她很好,猫儿很珍惜。 所以才担心某些地方做的不好,引起乡邻厌恶. “你先别慌,家里现在都有啥?” “家里只有白面了。” “现下太晚了,明日我去买些酒肉。今日不去了,听话!”陈初扯着猫儿的胳膊,不让她乱跑。 “可明日你一来一回,定赶不上午食了。” 或许是‘听话’二字起了作用,猫儿不再坚持,却嘟着小脸、皱着小鼻,一副委屈吧啦无奈屈从模样。 这个心病不除,她今夜怕是要睡不好了。 见她如此,陈初想了想,忽道:“我们东胜神洲倒是有种既能当饭又能当菜的吃食,主料只需面粉就行。” “甚吃食?”猫儿赶忙抬起了头。 “擀面皮,伱听说过么?” 亥时末。 约莫夜里十一点。 逃户村早已进入了寂静恬梦。 陈家窝棚外的灶火却依然燃烧着。 守在灶火前的猫儿,双臂抱膝,脑袋一点点垂了下去。 脚旁地上,画了一排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简单线条。 这是陈初教给她做‘擀面皮’的流程,猫儿担心记不住,这才画在了地上。 比如‘洗面筋’这一步,她画了一双手在面盆中揉搓的抽象图案。 蒸面筋,也就是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一步,她画了锅灶、柴火。 后面还有发酵面浆、煮面浆、揉面团、擀面皮等等。 作为一个短视频美食爱好者、资深键盘侠,陈初也只在网上刷到过擀面皮的做法,实操的经验为零。 到底能不能成功,就要看猫儿的悟性了。 窝棚内,因闷热一直睡不着的陈初,干脆披衣起床,拎着一张席子走了出来。 开门便看到猫儿小脑袋一栽一栽,昏昏欲睡的模样。 陈初蹑手蹑脚靠近,忽然喊了一声:“呔!这位小娘子,随本大王回山做压寨夫人罢!” “.” 正半梦半醒的猫儿被吓的一个激灵,回头间手里已挥起了烧火棍。 然而下一刻,当她看清身后的人是陈初后,桃花眼中的惊恐便迅速消散,细声细气嗔怪道:“官人.净会捉弄人!” 陈初哈哈一乐,随手把席子铺在地上。 “官人作甚?要睡在外面么?”猫儿蜷着身子在树桩上坐久了,说话时抻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夏日衣衫单薄,这套伸展动作让猫儿本不富裕的资本也勾勒出一对微妙弧线。微敞的领口内,绕颈系在脖后的红色肚兜系带惊鸿一瞥。 陈初不由多看了几眼. 猫儿察觉他的眼神不对,随即意识到刚才的动作有走光危险,赶忙红着脸整理了一下衣领。 陈初这才笑呵呵回答道:“不是要睡在外边,是担心你一个人害怕,专门来陪你。” 这话猫儿爱听,喜悦替代了羞赧,猫儿抿嘴,甜甜一笑,道:“猫儿不害怕,官人白天操劳一天,回屋睡吧。” “哦?不想我陪你?” “想呀” “那你还赶我回屋。” “这样说,会显得猫儿懂事、会心疼人。”猫儿调皮的吐了吐粉舌。 “.” 陈初失笑,对猫儿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然后才道:“心眼还真多。” 猫儿此时特别乖,竟真的走过来和陈初并排坐在了席子上。 于是陈初得寸进尺,身子一歪便趟了下去,刚好把头枕在了猫儿大腿上。 猫儿短暂的绷紧了一下,随即又稍微放松了一些,而后用食指轻轻戳了戳陈初的脑袋,示意他坐好。 陈初却无赖一般,偏不肯挪开。 见他如此,猫儿又象征性的戳了几下,也就听之任之了。 “官人,猫儿还对你使过别的心眼呢。”猫儿欠了欠屁股,好让陈初枕的更舒服一些。 “哦?说来听听。” “正月二十三那晚”猫儿稍稍迟疑了一下,又像是下了决心,这才接着道:“那晚,我家房子不是失火了,是我自己点燃的.” “哦?为何?”陈初奇怪道。 “烧了房子,我便没了退路。那样你就会心软带上我们姐妹了.” “若那晚我硬着心肠不肯带你们呢?” “猫儿知道官人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不然那晚你见到刘大劫财行凶时,便直接跑掉了,也不会因一时迟疑被猫儿拉进那场凶危” 说起这桩往事,猫儿不由想起了亡故的娘亲,笑容黯淡许多。 “还有,那晚官人刚开始不愿带我们姐妹,我也看出来了。所以我站在你面前使劲哭,最后哭的你心软了.” 猫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时所有心思都交待了出去。 “.” 陈初终于忍俊不禁,自下而上望着猫儿被灶火映红的脸庞,奇怪道:“你怎么都主动坦白了?” 这些小心思,猫儿不说,陈初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猫儿却耷了眼皮,不和陈初对视,轻声道:“猫儿把这些说与官人听,是不想诓骗官人。” “猫儿时常诓人么?”陈初笑道。 猫儿张了张小嘴,却没发出声。 娘亲的事是她最大的心结,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算欺瞒了陈初,于是隔了半晌猫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官人,若猫儿哪天做错了事,你会不会不要猫儿?” 咦,这个套路怎么有点熟悉啊。 难不成这丫头铺垫半天,就是为了这一句? “自然不会。”陈初先给猫儿吃了颗定心丸,接着便转守为攻道:“那若是官人做错了事呢?” “猫儿也不会怪官人。”正暗自歉疚的猫儿连忙道。 “O了个K,一言为定!” 我也求求追读吧 现在能不能排上推荐,只看追读数据。 大家每天记得帮忙翻到最新章节最后一页. 陈初携娘子赵猫儿、幼妹赵虎头、奶妈陈烧烤、宠物陈火锅拜求大家了!!! 第20章 官人真好 第20章官人真好 六月初三。 一大早,杨有田招呼青壮从家中抬出一根三丈余长的杉木。 这根杉木已在杨家晾了两年,原本是杨老汉留给自家大郎成婚后建房做房梁的,现下眼看杨震的婚事八字没有一撇,干脆给了陈初新房使用。 开工前,进行了一个简短仪式。 由陈初在昨日画好的白灰线上契下一根木头,这叫立木。 再由猫儿亲手拿了一条红布缠绕于梁身,这叫挂红。 陈初倒还好,猫儿挂红时竟激动的掉了几滴泪。 仪式完成后,懂的营建的彭二哥把全村青壮分作了两拨,一拨人去后山伐木做房檩、一拨人下山拉黄泥做泥坯。 各家妇人则拿了菜刀,把上月新收的麦秸剁成一扎长短的秸秆。 农人家不会浪费任何一点东西。 就比如这麦秸,晒干后可以填充被褥做成冬被。 还可拌上黑豆、麸皮饲喂牲口。 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剁短后掺入黄泥中,用脚把黄泥和秸秆踩匀后就可以制作垒墙用的泥砖坯了。 一时间,陈家窝棚前变成了一个繁忙的小工地,说笑连同凿斧拉锯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家帮忙盖房,工钱自然是不要的。 但准备饭食却也是主家的应尽义务。 杨大婶担心猫儿一人忙不过来,特意带了手脚麻利的姚大婶来帮忙煮饭。 却不想,猫儿早已准备好了。 “这面饼怎做到这般薄?”姚大婶看到笼屉中已放冷的面皮,忍不住捏起一张,油光光的面皮又韧又弹。 “这叫擀面皮,是官人老家的吃食。”猫儿自豪道。 “这擀面皮怎个吃法?”杨大婶也好奇道。 “官人说,把面皮竖切一指宽窄,加入面筋、胡瓜丝、撒一点芫荽,烹些花椒油再拌上蒜醋汁,便可以了。” “我去摘胡瓜切丝,姚家的去你家菜地拔些芫荽.” 杨大婶当即道。 午时一刻。 陈初打好一块泥坯,起身看了看树荫下码成一排的泥砖,这是他和大郎、长子等人一上午的劳动成果。 阴干两三日便可砌墙了。 杨大叔等几位长辈正在打造木式,有些用来做房顶檩条、有些做门窗、还有一些用来做家具。 日头正中,众人皆是赤膊,后背和脖颈间满布大颗汗珠。 是辛苦了些,但那种一木一砖拼凑成家的过程,却又让陈初满怀成就感。 “官人,喊叔伯兄弟们吃饭了.” 十余丈外,猫儿轻轻唤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这边都是赤膊男子,她没好意思走太近。 可距离远,她声音又小,喊了一声陈初竟没听见. “官人~”于是猫儿加大了一点音量。 陈初依旧没听见。 “.” 一旁的姚大婶看的心急,直接扯开嗓子喊道:“爷们小郎们,过来吃饭了!” 只一声,全村男女都听见了,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边擦汗边走了过来。 杨大婶也觉得方才那一幕有趣,随口道:“猫儿,讲话软软绵绵没力气,像没出阁的姑娘家似的。” 一句无心之言,却说破了猫儿和陈初的秘密。 猫儿低头走回树荫下的木案旁。 木案上,盆盆罐罐摆了一堆。 大木盆中盛了满满一盆切好的擀面皮,海碗中有的装了醋、有的装了蒜汁、胡瓜丝、面筋等等。 众人各自回家取了碗,朝这边汇聚过来。 姚长子一马当先。 猫儿站在案后,接了长子递来的大海碗,一边往碗里添各种食材、佐料,一边轻声道:“长子大哥,辛苦了。” “嘿嘿,不辛苦。”长子摸头憨笑,接了海碗寻了阴凉地开吃。 “杨大叔,辛苦你了.” “彭二哥,劳你费心了” 每过来一人,猫儿都会亲口道声谢。 倒把这群老爷们搞的不好意思了。 轮到给吴奎盛饭时,却见一双大手举着空碗抢在了他的前头。 “.”吴奎侧脸一看,竟是片刻前刚刚盛了一海碗的姚长子 “天爷,这才过多大一会儿?长子伱就吃完了?”吴奎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 姚长子抓紧嚼了几口,把口中食物咽下,这才腾出嘴巴亢奋道:“奎哥儿,这饭食好吃的紧!比肉也不差!” 有了这个活广告,其他人不由多了一分期待。 片刻后,每人手中都端了一碗,分作男女两拨分别蹲在两颗相邻的大树阴影里。 一时之间,只剩‘唏哩呼噜’进食的声音。 听声音,也知大家吃的香甜。 只有陈初觉的差点滋味,倒不是猫儿佐料放的不对,主要是差了油泼辣椒这种东西. 陈初不由扭头往自家那块田地看了两眼。 比起他在学校时伺弄的试验田,这几块田地上的作物长势差太多了。 有些早熟的西红柿已几乎红透,但只婴儿拳头大小。 紫长茄也比后世那种如成人胳膊粗的果实细的多。 马铃薯、红薯和西瓜也要在这月中下旬以及下月初采收了,但藤蔓纤细、叶面发黄,让陈初完全没有即将丰收的喜悦。 ‘这田地不行啊.’陈初默默想到。 “初哥儿,这冷食叫甚?好吃又清凉,一碗下去,汗都消了。” 盛了第二碗的吴奎在陈初身旁坐了下来,而姚长子已是第三碗了 “这是擀面皮,还可口么?”陈初道。 “可口极了。”吴奎吃得嘴滑,脱口道:“我那婆娘一辈子也做不出这般好吃食,你家娘子当真贤惠!” 男人们和妇人们坐的不远,他这话登时引起妇人们侧目。 其中最为不满的当然要数吴奎媳妇。 吴奎只是随口一说,却把猫儿放在了尴尬位置,好像不会做这擀面皮就不‘贤惠’了似的。 杨大婶作为妇人,自然对这些事敏锐,便要开口说几句,好避免猫儿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人。 却不想,猫儿自己先开口了。 “吴大哥,你这话讲的没良心。吴嫂嫂每日起早贪黑给你洗衣煮饭,还尽心养育了一对儿女,我见了都佩服的紧。说起贤惠,村里的各位婶婶嫂嫂那个不比我强上百倍.” 猫儿壮着胆子大声道,接着又故作轻松的讲了句玩笑:“我吴嫂模样好看,吴大哥莫要不知足,若我是男子,定要与大哥挣一挣嫂嫂~” 话音一落,人群中响起一阵笑声。 吴大嫂的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一伸胳膊揽住了猫儿盈盈一握的细腰,故意大声道:“就是!猫儿,往后咱姐妹过,让那些不知足的男人自己煮饭洗衣去。” 猫儿非常配合的往吴大嫂怀里偎了偎,琼鼻微皱,同仇敌忾的对陈初喊道:“官人,往后我和吴嫂嫂过日子了,你便和吴大哥过吧!” 自然又是一片笑声。 陈初知道想要化解刚才的尴尬,猫儿的方式是对的,便也跟着玩笑道:“娘子,要不咱们仨一起过?” 吴大嫂也是个泼辣性子,哈哈一笑道:“初哥儿,你家娘子只要愿意,我是肯的。” “俺不肯”吴奎意识到方才说错了话,哼唧道。 却没人理他。 猫儿随即脱离了吴大嫂的怀抱,嗔道:“嫂嫂,看你,这就叛变了!” “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笑。 杨大婶收起了担心,也跟着笑了起来,心道:这陈娘子年岁不大,倒是个会看脸色、会哄人的. 饭后,也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大家暂时停工休息一个时辰。 不久后,去山下帮陈初采买酒肉的姚三鞭回了山。 因为天热,肉食易腐,这次只买了十来斤猪肉。 猫儿问陈初想怎么吃。 陈初想了想,寻了块青石板为底,用碎石垒了一个半球形小窑,又以现成黄泥填缝、固形。 “官人,你做的甚呀?”陈初蹲在地上忙活时,猫儿就乖乖蹲在一旁看着,好奇的问了一句。 “这是面包窑。等会在里面烧把柴,石头烧透以后,把柴火铲出来。然后娘子打些面饼子放进去,用石头余温将面饼炕熟,再加上些剁碎熟猪肉,就是肉夹馍” 下午,陈初又跟着大伙开始建房。 猫儿自己摸索半晌,竟真的在黄昏时成功做出了一批肉夹馍。 晚饭前,猫儿特意送来一个让陈初尝了尝。 擀面皮+肉夹馍. 碳水,使人快乐! 恍惚间,陈初还以为自己来到了西安夜市。 “官人,有件事猫儿想与你商量一下。” “说。” “我能不能把擀面皮和肉夹馍的做法,教给诸位婶婶和嫂嫂?” “.”陈初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听到是这个,不由失笑道:“屁大点事,你自己做主不就得了。” “毕竟是咱家的手艺呀,猫儿怎能自作主张。” “往后这种小事不必事事问我。你只要觉着需要做的,大胆去做便是。做错了也无碍。” 陈初知道猫儿这么做的动机,仍和午饭时吴奎那句无心之失有关系。 听到陈初如此说,猫儿终没忍住,咧开小嘴‘嘿嘿’傻笑一声,丢下一句:“官人,你真好!” 便逃也似的跑开了。 或许是因为太开心,竟还蹦跳了几下。 有了几分十几岁女孩该有的模样。 随后,猫儿意识到陈初还在身后看着她,连忙切换回淑女碎步,却因忽快忽慢的步伐没调整好,脚下一个拌蒜,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顾不上喊疼,猫儿趴在地上赶忙回头看了一眼。 陈初马上撇过头,双手插兜,两眼看天,装作没看见. 第21章 一看就是熟客 第21章一看就是熟客 六月初八。 桃园中的桃子大多熟透,当日一早,陈初几人采摘了第二批,再次贩往县城。 因杨有田和彭二哥在主持建房一事,这次队伍中只有陈初、大郎、长子和吴奎四人。 午时前进了城,几人直奔宋记茶馆。 街坊、茶客们见了他们,果然又围了上来。 不过,这次看的人多,真正掏钱买的人却不多。 一直到下午申时初,才将将卖出五六十颗. “初哥儿,今日大伙怎没有上次那般积极了?”杨震看着满满一筐桃子,有些着急。 这也在陈初意料之中,毕竟桐山县没多大,有能力、有意愿当冤大头的,差不多都已经购买过了。 说好听点,是市场饱和了。 实话实说便是,不能老盯着一拨人薅羊毛. 茶馆内,依然有人在讲《西游释厄传》,不过却换了人。 于是陈初向茶博士打听了一下:“小哥儿,今日怎不见柳长卿?” 上次陈初把新回目赠与了这位年近三旬却一事无成的半吊子书生,后者感激涕零。 连口称呼陈初为师。 但陈初并没有认下这便宜徒儿,柳长卿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做他的师父,没啥好处不说,还凭白被人喊老了。 “柳先生啊,被贵人赏识去采薇阁说书了。”茶博士羡慕道。 “采薇阁是什么地方?”陈初好奇。 “那可是咱桐山县一等一的好去处,里头的姐儿们个顶个好姿颜.”茶博士一脸痴相,又道:“只是那消金窟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姐儿们陪着吃几杯酒便要一贯钱,留下过夜少说三五贯” 卧槽,柳长卿发达了? 这徒儿不孝啊,换了个工作单位竟不通知师父去看看! 陈初绝对不是为了去看那些‘个顶个好姿颜’的姐姐们!只是单纯的想要关心一下徒儿的事业发展,以免他年少无知走入歧途! “走,找个地方歇脚!” “初哥儿,咱不卖桃了?” “暂且不卖了,这城里何处可以过夜?” “可去甜水巷张宝哥哥家里。” 几人收了摊子,挑担往县城甜水巷走去。 直至走到了巷口,陈初才觉着有些不妥:“大郎,咱们是逃户,那张家哥哥却在军营当差,咱们直接去他家不怕给他招惹麻烦么?” 以陈初想来,杨有田曾经参加过忠义社,和金人打杀过。 而伪齐又是金国扶持,想来逃户们该见不得光才对。 如今杨震这般大模大样不知避讳,难道不怕张宝的上司得知后,说他‘通敌’? 杨震听了,却轻松道:“官府里当差的知道咱们是逃户的人多了。” “知道?那官府为何不差人捉了咱们?”陈初更疑惑了。 杨震挑眉,霸气道:“他们需得有这胆子,当年忠义社散伙,有人随南撤大军去了周朝,但更多人留了下来,散布桐柏山七八座山头,少说还有百余弟兄。 咱们平日又不扰民劫掠,那些当差做官的好端端招惹咱们作甚? 他们若敢胡乱抓人,事后咱们又岂能让他安稳。” 矮油,现在搞社团都这么有前途了么?连官差都不敢惹咱? 杨震继续道:“再说了,官府里当差的都是本乡本土的,有些还沾亲带故,谁愿把事做绝?” 甜水巷,一座一进宅院。 杨震擂响门板,不久后隔着院门传出一道妇人声音:“我家官人在营里当值,酉时放值。外间贵客晚些再来吧” “嫂嫂,我是大郎。”杨震喊道。 随后,一阵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院门打开。 一位年龄约莫二十多岁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童。 虽说抱着孩子行动不便,妇人依旧屈身一礼,而后把几人让了进来,惊喜道:“叔叔有些时日没来了,你家哥哥近日时常念叨。” 杨震嘿嘿一笑,从妇人手中接过孩童,逗弄道:“丑牛儿,来,叔叔抱抱。” 妇人腾出了手,又是一礼:“诸位兄弟稍坐,奴家烧水煮茶。” “嫂嫂,没有外人,无需客气。” “方才未能扫榻倒履相迎,已是奴家失了礼数。几盏茶水,哪里算的上客气.”张家嫂嫂笑道,后退几步转身去了灶房。 这时才能看出来,她有些轻微跛脚。 小院整洁干净,院内枣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凳。 这张家嫂嫂说话文绉绉的,丈夫不在家时院门紧闭,现下来了亲朋,待人有礼不逾矩,陈初不由奇怪道:“大郎,这张家嫂嫂倒是像大户人家的女子。” 杨震得意笑道:“初哥儿有些眼光,咱这嫂嫂家生于书香门第,张宝哥哥阴差阳错才有福气娶了嫂嫂。” 酉时一刻。 身材魁梧的张宝返家。 走到院门时,看到枣树下坐了几名男子,先是一怔,紧接便是一阵爽朗笑声。 杨震也笑嘻嘻的迎了上去。 两人一个熊抱,随后张宝咚咚两拳楔在杨震胸口。 “嘶,哥哥两拳能砸死牛,我哪里能受得住。”杨震揉着胸口龇牙咧嘴。 “近日定然没有好好打熬身体。”张宝笑着斥了一句,这才看向了陈初,道:“这位小兄弟面生的紧,不知.” “这是初哥儿” 一旁的杨震把陈初的来历以及最近做下的事详说一番。 当张宝听说山上种出了带字仙桃,不由惊奇道:“这仙桃竟是初哥儿教大伙种出的?这几日,城里到处在传这东胜神洲的王母蟠桃。 我还当是那些无聊汉子以讹传讹,没想到世间竟真有此神奇!” “雕虫小技罢了。”陈初笑了笑,从桃筐中选出一套福禄寿喜放在了石桌上,道:“其实就是些寻常桃子,给家里添些喜气吧。” 天庭仙果,不过是个噱头。 真正相信这番说辞的人应当会有,但也不会太多。 陈初实话实说,倒也落了个坦诚。 随意聊了几句,陈初瞅了机会问道:“张大哥,城里的采薇阁,你可熟悉?” “呃” 张宝捋须,仿似不经意地往妻子那边瞄了一眼,后者果然警惕的看了过来。 于是张宝一脸正经道:“听说是听说过,但从未去过。” “采薇阁的东家是谁?大哥可知晓?”陈初又问。 “东家姓蔡。” “姓蔡?”陈初蓦然想起了那位36D大长腿御姐,便追问道:“可是那蔡记当铺蔡娘子的产业?” “是,也不是。” “怎讲?” “采薇阁是蔡家的产业,但日常主事的是蔡家二郎蔡坤,管当铺的才是蔡家三娘。” “哦如此说来,这蔡家在城里产业颇多了?” “嗯,据说蔡家在桐山县繁衍三百余年,关系盘根错节。现下家主蔡源在县衙任录事一职,长子蔡赟任吏房贴司,家族子弟遍布衙内五房” “甚是衙内五房?” “五房为孔目房、吏房、户房、兵礼房和刑房。” 听张宝讲,齐随周制,县衙设有五房对应朝堂六部,各司其职。 蔡家的生意涉猎甚广,有典当铺、妓馆、粮庄、绸缎庄、胭脂铺。 城外良田连片。 私下,有‘蔡半城’之说。 陈初稍稍沉吟后,道:“张大哥,今晚可否带我们去采薇阁一趟?” “去那里作甚!洒家平生最不喜去那声色犬马之地!”张宝沉声拒绝道。 “.” 陈初看了看貌似忠厚的张宝,又看了看一旁仿似淡然、却一直不肯离开的张家嫂嫂,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便诚恳解释道:“张大哥,我让你带我们去自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售卖这仙桃。” “去哪里售卖果子?”张宝惊异道。 “嗯”陈初吧啦吧啦把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一下。 张宝听后,久久沉吟,最后才为难的看向了妻子:“婉儿,伱看兄弟有事相求,我” 徐婉儿挤出一丝笑容,尽量心平气和道:“官人自己做主便是,何必再问奴家。” 当着众多兄弟,徐婉儿把官人的面子给足了,随后抱着孩子进了屋。 “张大哥,不然.你给我们说一下这采薇阁如何走,我们自去?”为避免惹了人家夫妻生闲气,陈初又道。 张宝却是个讲义气的人,道:“诶~,你们人生地不熟,为兄如何放心的了。放心吧,你家嫂嫂温婉贤淑,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之人。” 最后这句马屁,张宝刻意加大了音量,好像故意要说给屋内妻子听。 随后,几人鱼贯走出了张家。 天色将黑。 温度稍降,街坊四邻纷纷坐在自家门廊外,轻摇蒲扇、纳凉闲聊。 沿街店铺挑上了灯笼,竟比白日还热闹些。 路过一家成衣店时,即将解锁‘首次体验勾栏’成就的杨震,期盼中又带有一丝羞怯地建议道:“咱们去买身新衣吧。” “买新衣作甚?”陈初奇怪道。 “买身长衫换上.会显得成熟一些.”一身短褐的杨震想要一套好衣裳撑门面。 土包子,逛会所又不是相亲! “成熟?” 陈初指了指街角一家门外摆着纸牛纸马的纸扎店,认真道:“寿衣更显成熟,直接少走五十年弯路,你要不要买一套来穿?” “.”杨震。 在城内最繁华的衙前街走了数百步,张宝引着众人拐进一条幽静小巷,再行数十步,忽见一道四尺宽窄的院门。 两侧门膀上攀满了锦屏藤,青白十字形小花点缀其间。 往里看去,能觑见院内竖着一栋飞檐斗拱的两层楼宇。 若不是门头左右挂着两盏红灯笼,书有‘采薇阁’三字,只怕陈初要误认为此处是富贵人家宅邸了。 几个土包子正发愣间,侍立门旁的小厮已热情招呼起来:“矮油,张大爷,今日得空了啊,小人已有五六日没见着您老了” “.”陈初。 “.”杨震。 “.”吴奎。 “.”姚长子 四人齐刷刷扭头看向张宝。 方才这货不是说,从来没有来过么?不是说,平生最不喜声色犬马之地么? 这一看就是熟客啊! 第22章 做一个快乐的人 第22章做一个快乐的人 采薇阁。 此时将将戌时,尚不到男女欢悦的时辰。 早来的宾客大多坐在一楼正堂饮酒品茗。 以往,这个时候该有歌舞丝竹助兴,但今日,却只有柳长卿一人独立高台,绘声绘色的讲述道: “.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 高台下,满座宾客们皆是一副侧耳倾听模样。 最近,桐山县最时兴的当属《西游释厄传》。 而柳长卿作为‘说书界’先行者,又因有一副好嗓音,成了茶馆、酒肆、妓馆争相邀请的当红炸子鸡。 最终,财大气粗的采薇阁把柳长卿请来做了专职驻场说书人。 正堂乙叁桌,杨震和吴奎自从坐下,便看花了眼。 满堂莺莺燕燕、环肥燕瘦,或作乖巧状、或作高冷状,有腻在客人怀里的、有坐在客人大腿上的。 夏日衣衫薄,轻纱薄锦下,若隐若现的娇嫩皮肤和灯火交相辉映,暗香浮动. 可惜,这一切都是别人的。 他们这桌,除了一碟茴香豆,便只有一壶淡酒,还有一个埋头吃豆的姚长子。 “长子,这茴香豆是老子下酒的!你慢些吃,给老子剩些!”张宝抿了口酒,转眼看到只剩了半碟的茴香豆,心疼道。 这茴香豆在外只需几文钱,这里却卖百文。 但不管是张宝还是杨震,都觉得理所应当。 贵了?这里可是采薇阁!不但有穿着纱衣的姐姐扭屁股看,台上还有柳先生说书解闷。 谁若说贵,那定是没有见过世面、没有品位、没有涵养、没有素质、没有逼数! 痴汉附身的杨震咧嘴看了半天,忽然转头望向了张宝,一脸谄媚笑容:“哥哥,我想” “你还是别想了.洒家身上这点钱只够买这壶酒加茴香豆。”不待杨震说出自己想啥,张宝便残忍道。 “哥哥,咱来都来了,你好歹叫两个姐儿相陪,也让俺们见见世面啊!” “洒家真没钱!” “伱藏下的私房钱呢?” “谁藏私房钱了?谁藏私房钱了?大郎怎能凭空污人清白!”张宝像是被踩了尾巴,连声否认。 眼看在他这里休想抠出一文钱,杨震识趣的转换了目标,继而温柔地看向了陈初。 今日卖桃子的‘公款’都在他哪里。 陈初却男神式‘呵呵’,那表情仿佛在说:你想屁吃呢. 公款嫖C,好玩但不好听啊! 回了山不得被杨有田那帮叔伯骂死。 再说了,陈初是一个持身守正的谦谦君子,今日只是为了工作才不得已来了这烟花地。 ‘因公逛勾栏’.为了逃户村的建设和经济繁荣,咱陈小郎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啊! 台上,柳长卿说完《四圣试禅心》这一回,听众仍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大家也都听柳先生说了,这部奇书乃是他的师父所作,只有等柳先生的师父作出新回目以后,他才有后续可讲。 “甲柒桌贵客有赏。” 下方,一青衣小厮高声喊道。 柳长卿连忙朝甲柒桌客人走去。 甲柒桌主位,坐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头戴员外帽、身穿钱纹锦袍,猛一看像是位富家翁。 再仔细瞧,这人面盘黝黑,满脸络腮胡,一双鹰目偶露精光。 随行伴当给了赏钱,柳长卿接了,见礼道:“谢西门大官人赏。” 这西门官人似乎还沉浸在故事中,良久才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正应如这孙大圣!管他是地下阎罗,还是天上玉帝,但遇不平事,便挥棒砸了那凌霄鸟殿.” 柳长卿正待接话,又听小厮喊道:“乙叁桌贵客赏。” “西门大官人,在下先去答谢,再来与大官人说话。”柳长卿忙道。 “无妨,柳先生自便。” 柳长卿又行一礼,这才转身去了乙叁桌。 走近到近前,却见一少年正笑吟吟看着自己,柳长卿不由惊喜道:“啊呀!师父,您怎来了此处?” “长卿啊,不必如此.” “恩师,您授了徒儿《西游释厄传》,便是给了徒儿一个生计。古人云:师者,无贵无贱、无少无长.” 采薇阁二楼天字号雅间。 后窗打开后,一楼正堂一览无余。 蔡家二郎蔡坤一袭月白长衫,手摇折扇,望着楼下穿梭于各桌之间谢赏的柳长卿,摇头道:“这写书之人忒不痛快,听的人不尽兴,好生难受。” “二哥,我荐了柳先生来此处说书,你就只听出故事好听?”坐在桌旁的蔡三娘嘟起嘴巴吹干了宣纸上墨迹,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正是柳长卿方才讲的新回目内容。 “哦?”蔡坤回身,看着妹妹似笑非笑道:“婳儿可是说那带字仙桃?” “嗯,这《西游释厄传》自是精彩,但紧跟着咱们城里就有了仙桃售卖,若说是巧合,我却是不信。” 蔡婳起身小心收起宣纸,与兄长并立窗前,一双狐媚眼随着柳长卿的步伐移动,忽然讶异地‘噫’了一声。 “怎了?”蔡坤奇怪道。 蔡婳伸出纤纤细指往楼下角落一张桌子指了指,道:“看哪儿?” 楼下,柳长卿一脸惊喜,竟朝一位看起来只十几岁的小郎躬身作了一揖。 “婳儿怎会认识这些人?”蔡坤奇怪道。 “喏~”蔡婳挑了挑下巴,道:“那个面目俊秀的小郎,便是在咱家当铺典当避水裹风乾坤袋之人。” “哦”蔡坤一眼便看到了陈初。 因为那张桌子旁,能称之为‘面目俊秀’的只他一人. 倒不是陈初帅的掉渣,主要其余几人高的高、矮的矮、黑的黑。 有了这群歪瓜裂枣的衬托,咱陈小郎直接从小帅哥晋升为大帅逼. 随后,蔡家兄妹便看到了柳长卿认师的一幕,蔡婳不由睁大眼睛,惊呼道:“这《西游释厄传》竟是他所作!” 蔡坤颇为感兴趣的看了看陈初,随后‘唰’一声合上折扇敲击掌心,玩味道:“逃户们尽是些粗坯,何时出了个能写书的小先生。” “他是逃户?”蔡婳惊异道。 正堂里,看见柳先生认师一幕的不在少数。 一时间,几位好事者想要过来攀谈一番。 却见方才那西门官人率先起身,一众伴当纷纷跟随,带起一阵座椅移位的声响。 西门官人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嫌阵仗太大,随意做了下压手势,众伴当又齐刷刷坐了回去。 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意味。 “张队将,也来吃酒哇?”西门官人走近后先向张宝招呼道。 “西门押司,好巧。”张宝起身抱拳,眼看对方有意交谈,连忙着人添了两张椅子。 柳长卿却执了弟子礼侍立陈初身侧,说甚的‘师徒不同席’,怎么也不肯坐下。 西门官人坐下后,直奔主题:“柳先生,方才我见你称这位小先生为恩师,难道那《西游释厄传》乃是这位小先生所作?” 陈初给柳长卿的章节回目连署名都没有,柳长卿以为恩师不愿暴露此事。 毕竟在正经读书人眼里,写话本、小说都属不务正业。 柳长卿不由为方才莽撞‘认师’的行为感到后悔,只能看向陈初。 “一时儿戏所作,让大官人见笑了。”陈初厚着脸皮直接认下。 “真是小先生大作啊!”西门官人一听来劲了。 又见陈初这桌五名男子,却只一碟茴香豆、又无人伺候,便抬手把鸨子招至身前,豪爽道:“秦妈妈,安排几样精细小菜、搬一坛唐州春,再唤几位姑娘来,算我账上。” 正偷瞄邻桌小姐姐的吴奎闻言,身体竟僵直了一下。 随后,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衫,正襟危坐 方才还哭着喊着找姐儿的杨震,也瞬间紧张起来。 还是人姚长子见过大世面,听说一会有姐儿过来,抓紧时间把碟中仅剩的几颗茴香豆送进了嘴中,好像那些姐儿过来只为跟他抢豆吃似的. 杨震喉结涌动,吞下口水,凑到陈初耳旁小声道:“初哥儿,一会姑娘来了,我该与她们说啥?” “说啥?可以与她们聊聊麦苗返青时浇水的注意事项,也可以与她们说说母猪的产后护理。” “说这些她们能听懂么?” “不能。” “那你还让我说这些!” “反正你说啥她们都听不懂姐儿们爱聊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风花雪月、吟诗作对,这些话题你懂哪个?” “.”杨震认真想了想,最终沮丧道:“哪个都不懂。” 陈初拍拍杨大郎的肩膀,安慰道:“你还没成婚,男女之事接触的早了要么伤心、要么伤肾,还是老老实实吃你的酒。如此劳心费力的事,就交给我这种成了婚的男人罢!” “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不在姐儿身上使钱!”杨震悲愤道。 “我使钱了么?明明是西门大官人请客。” 白嫖,使人快乐,陈初要做一个快乐的人。 杨震一时竟想不到反驳的说辞,吭哧半天才道:“你还没俺年岁大” 陈初却呵呵一笑道:“你年龄比我大,但其他地方,未必有我大。” 第23章 驻颜果 第23章驻颜果 “如此说来,世间真有那东胜神洲?” “是了,只是东胜神洲在大海极东,往来一趟耗时经年,路途凶险、殊为不易。” 采薇阁正堂乙叁桌。 西门恭和陈初中间原本隔了一个妹子,此时西门恭却与那妹子换了座位。 比起软绵绵偎在身上的妹子,满脸络腮胡的西门恭自然算不上可爱。 但陈初此行是有任务的。 两人从傲来国花果山聊到了东胜神洲的各种风物,西门恭不由神往。 “西门官人,你看此物。” 说话间,陈初从褡裢中摸出一枚红彤彤的果子。 这果子有婴孩拳头大小、通体酡红、表皮光洁如玉,上头还带着一支绿色果蒂。 在烛火映照下,泛着瓷玉般的温润光泽。 看着就喜人。 “这是何物?” “此物叫做赤玉火灵丹,又名驻颜果,是一种产自东胜神洲的果蔬。可生食、凉拌,烹汤热炒。” “哦?”西门恭有了些兴趣,拿起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 陈初又补充道:“这果子对女子尤为有益,吃了可滋养气血、使人好颜色。” 此话一出,在坐的几位姐儿都看了过来。 ‘使人好颜色’这句话对她们相当有吸引力。 “这果子看了便让人心生欢喜,不知味道如何。” 西门恭见猎心喜,当即唤了鸨子:“秦妈妈,有事相烦。” “大官人,有事直吩咐便是。” “请灶房鼎俎家来一趟.” 鼎俎家是厨师雅称,这个要求虽然奇怪,但西门恭是豪客,又是桐山县有头有脸的人物,秦妈妈自不会拒绝。 少倾,围裙都没来及脱下的灶房大师傅急匆匆走了进来。 本以为是某道菜没烧好,得罪了贵人。 来了方知,竟是一位小郎要教自己烧菜。 这是哪里来的隔夜屁——好大的口气! 陈初没工夫顾忌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大厨,直接道:“把这西红.呃,把这驻颜果切块炒融盛出,再炒鸡卵,待鸡卵定型,拌入驻颜果汤汁一盘放咸盐,一盘放霜糖” 若问华夏人最爱吃什么,十个人大概会有十个答案。 但若问哪道菜流传最广、覆盖人群最多,番茄炒蛋当仁不让。 它是寻常人家餐桌上的妈妈菜,也是异国漂泊游子的思乡菜。 这道菜之所以如此盛行,一来是因食材便宜、做法简单;二来则是这道菜真他娘的不赖,色香味俱全、佐酒下饭皆可。 待厨师离去后,陈初又从褡裢中摸出了纸张。 “长卿啊,这里是最新回目,你上台再与大家说一回吧。” 柳长卿双手接了,展开一看,果然还是师父那手‘骨骼清奇’的笔迹。 重新登台后,柳长卿作个团揖,高声道:“诸位,家师方才有新回目与我,若诸位不嫌呱噪,我便再讲上几回。” 正堂内调笑、酒令为之一顿,再次安静下来。 “柳先生,求之不得啊!” “柳先生,请” 柳长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这一回叫做《万寿山大仙留故友,五庄观行窃驻颜果》.”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西门恭诧异的看了陈初一眼,随即心中明了,不由笑道:“陈先生,好手段!” “不过是为了糊口罢了。”陈初也笑了起来。 前些日子,《西游释厄传》里提到了王母的带字仙桃,城内便有了字桃出售。 今日刚见了这驻颜果,书中就有了《行窃驻颜果》这一回。 但凡有点脑子也该明白,此书是陈初的营销工具无疑了。 西门恭自诩有些见识,却也从未听闻过有人用如此手段来售卖果蔬. 台上的柳长卿也终于说到了关键处。 “却说这万寿山五庄观里,产出一般异宝。唤作‘赤玉火灵丹’,又名‘驻颜果’! 那果子如婴孩拳头一般大小,表皮光洁如玉、通体酡颜,如美人含羞,佳人带怯。人若有缘食之,可洗髓去浊,容颜常驻,青春不老.” 西门恭听了,再看看和书中描述一模一样的果子,不住赞叹陈初的奇思妙想。 乙叁桌众人里,长子依旧只顾闷头大吃,看都懒得看一眼坐在身旁的姑娘,导致后者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吴奎已被灌的五迷三道。 杨大郎还好些,几杯酒下肚后,壮着胆子摸了摸人家的柔荑,随即又触电般缩回手。 竟还红了脸. 这般含羞带贱的模样,简直把‘快来围观啊,我是雏儿’写在了脸上。 倒是张宝,虽然怀里搂着姐儿,不时调笑几句、喝上一杯,却时时留意着陈初这边。 交谈间隙,陈初偶然张宝对视了一眼,前者忽道:“张大哥,可知茅房在何处。” “小先生,奴家带你去。”身畔的姑娘殷勤道。 “爷们去趟茅房,伱跟着着去甚?”已率先起身的张宝笑道。 看着两人走出正堂的身影,那姑娘不由失望。 她本想趁机向陈初讨要一枚可‘使人好颜’的驻颜果呢。 “初哥儿,你可是想要把驻颜果贩与西门恭?” 茅房内,张宝和陈初并肩而立。 “本来是想通过柳长卿引荐,把字桃连同驻颜果一并卖与采薇阁东主。现下既然和西门恭聊的投机,卖与他也是卖。” 陈初费劲地解开系带,一股水箭直直飙进便桶内,这才惬意地出了一口气。 张宝看了看自己身前那道无力的分叉水线,好一阵羡慕,“也好。西门恭虽粗鄙了些,倒也有几分侠义名声。” 两人同时尿急,自是为了避开西门恭,交流一下关于他的信息。 陈初闻言却默默看向了张宝大哥,你胡子拉碴,在外连亵裤都懒得穿,还有脸说别人粗鄙? 真是乌鸦落在了猪身上,只知别人黑不知自己黑。 回转正堂。 陈初二人刚刚在座位上坐下,一青衣小厮便端着托盘远远走了过来。 托盘中摆着两道一模一样的菜。 方才陈初拿出驻颜果时,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 此时果子做成了菜肴,红黄相间,交辉成极为喜庆、诱人的颜色。 路过时,一旁的客人还能闻见一股奇特香味. 堂内宾客的目光都随着小厮一路停在了陈初几人旁。 “西门官人,请。” 只一口,西门恭便扬起了眉毛。 桐山县虽不是大都名邑,但西门官人什么山珍野味没吃过,却从未尝试过这种口感。 不待说话,又夹了一筷,细细咀嚼咽下后,这才忍不住赞道:“酸咸鲜香!想不到平平无奇的鸡卵遇到这驻颜果竟成如此美味!” 张宝尝的却是另一盘,同样让他倍感惊艳。 但听了西门恭的话,他却奇怪道:“酸咸?明明是酸甜.” “这两盘,一盘放的是咸盐,一盘放的细糖。驻颜果就如那二八佳人,可咸可甜” 陈初的解释引得西门恭一阵哈哈大笑:“二八佳人,可咸可甜只听这句,便知兄弟是个妙人。” 这边,胃口像个无底洞似的长子,已风卷残云干掉了一盘番茄蛋。 真他娘丢人。 陈初发誓,以后商务局再带这头牛马,就让自己肾算了,拿自己发毒誓忒不理智,就让杨大郎肾虚三十年! 心态炸裂,这章一直封禁。改了五六遍 第24章 诨号 第24章诨号 陈初和西门恭从东胜神洲的诸多奇妙聊到了姐儿的身条,又从《西游释厄传》说到了驻颜果。 陈初知道西门恭想买,西门恭也知道陈初想卖。 眼看铺垫做的差不多了,两人终于进入正题。 陈初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数。西门恭看后,皱眉道:“即便驻颜果稀罕了些,但这个价钱也贵了,桐山县没几人吃的起。” “桐山县没人吃的起。但北边的唐州.”陈初顿了顿,又道:“和南边应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这些稀罕果子。” 西门恭抬眸分别看了陈初和张宝。 桐山北去七十里是府治唐州城,南下过了淮水八十里则是周朝信阳军。 这两处州城皆是人口繁密的大邑,购买力强劲。 特别是奢靡成风的周朝,驻颜果这种精巧、稀罕的玩意儿最对他们胃口。 只要能贩运过去,即便卖上几贯一枚也属寻常。 至于南下需跨越国境这件事,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难于登天、对于陈初来说也很难,但对早已将各处关隘上下打点好的西门恭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当地走私猖獗,上至官绅、下至商户,参与者众多,西门恭自然有他的门道。 而价高且轻巧便于贩运的驻颜果,的确算一个好商品。 西门恭略一思忖,心中已有了决断,当即道:“兄弟.” “哟,陈公子何时来了鄙店,怎不知会一声,也好让奴家略尽地主之谊。” 一道娇滴滴的声音打断西门恭。 回头看去,蔡家兄妹一前一后联袂走来。 走在前头的蔡二郎一身月白长衫,手持折扇。 跟在侧后的蔡三娘身着浅绿罗衣,袖口和衣襟绣了荷花样式的白色滚边,宽松衣衫也难掩波峦汹涌。 开口说话的正是她. “菜娘子,许久不见。”陈初起身笑道。 蔡婳如狐狸似的狭长美目,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一番,好像要重新认识他,而后娇笑道:“是呀,上次一别已有小半年,甚是挂牵。” 大姐,我们很熟么?不就卖过你一个塑料袋么,搞的我们有一腿似的。 接着,蔡婳好像才看见西门恭似的,讶异道:“西门押司,你也在呀。” “蔡二郎、蔡三娘”西门恭不着痕迹地擦掉了桌面上议价时留下的字迹,起身拱手。 几人也不知蔡家兄妹所来为何,眼见两人有攀谈下去的意思,可乙叁桌已坐了十余人,明显挤不下了。 于是面带和煦笑容的蔡二郎开口了:“三娘,既然遇了故友,就请陈公子去雅间就坐吧。”说罢,蔡二又笑吟吟看向西门恭,以询问口吻道:“西门押司,要不然.同去?” 这番话与其说是邀请,还不如说是‘请你离开’。 西门恭无奈,他和陈初的生意还没谈完呢。 不想,陈初却笑道:“蔡公子,今日就不叨扰了,我与西门押司有些事要说,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西门恭意外的看了陈初一眼。 蔡家兄妹同样意外,两人对视一眼,蔡婳忽然上前一步,像是刚刚发现放在桌上的驻颜果,讶异道:“呀,这是甚果子,真讨人喜欢。” “驻颜果。” “方才《西游释厄传》中提起的玉女驻颜果?” “嗯。” “这果子几钱?陈公子卖与奴家可好?”蔡婳若不经事少女般,一脸雀跃。 “何需买卖,三娘子喜欢,拿去便是。”陈初随意道。 蔡婳把驻颜果捧在手心,似乎纠结了一下才道:“那怎行,奴家要的不是一个。公子有多少,我全买了.” 图穷匕见啊,原来是来抢生意. 西门恭面色不豫。 但他和陈初之间的商议尚未敲定,人家现下自然有选择的权力。 陈初看了看西门恭,又和张宝的视线交汇,却道:“菜娘子,我这边的果子已卖与西门押司了,却是不凑巧了” “.”蔡婳一愣,瓜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信伱问西门押司.” “哈哈哈,二郎、三娘,我将将才与陈兄弟谈妥这桩买卖贤兄妹若喜欢吃,晚些时候我差人送一些去府上,也好让令尊、我兄长蔡大哥尝尝鲜,哈哈.”西门恭快意道。 “西门押司,客气了。”蔡坤依旧笑容温和。 蔡婳却眯起眼睛看向了陈初。 亥时初。 采薇阁天字号雅间,蔡婳俏脸含霜。 驻颜果是个好生意,但对蔡家来说又不算什么。 她恼的是,陈初一个小小逃户竟也敢当面拒绝。 “婳儿,一桩小事,何必介怀。”蔡二郎笑着劝道。 他是知道自家妹子的,爱争强好胜,气度却又不大 “我岂会与这些人介怀?”蔡婳斜乜兄长一眼,但下一句却暴露了内心真实想法,“二哥,既然那陈小子不识抬举,不若明日在城外着人抢了他们罢。既不卖于我家,便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西门恭做走私生意,蔡家同样豢养着走私商队。 蔡坤皱了眉头,终于忍不住斥道:“妇人之见,净说些蠢话。逃户散布桐柏山十余山头,同气连枝,都是些又穷又硬的粗坯,招惹一个,引来一群,往后便是无穷事端。为些许蝇头小利,值得么?” “呵~”蔡婳冷笑一声,渺目道:“我蔡家男子全一个模样,只会算计值不值,这驻颜果不值当。当年我的名节也不值当你们一怒。” “.”听妹妹又提到了这桩陈年往事,蔡坤恼道:“婳儿,当年你又不是真的怎样了。难道要爹爹弃了家业、不顾几十口死活去杀官造反为你出气么?” 见到二哥恼怒,蔡婳反倒翘起嘴角笑了,讥讽道:“怎敢让爹爹、兄长为我搏命?我这做女儿、妹妹的没去自缢以全名节已让家里蒙羞,往后就没脸没皮的胡乱活着罢.” “.”蔡坤。 衙前街。 离了采薇阁,西门恭与陈初等人重新认识了一番。 当张宝说起杨震时,西门恭肃容道:“令尊可是开山杨,杨大哥?” “大官人认得俺爹?”杨震意外道。 “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西门恭呵呵一笑,也不再这个问题上多谈,转头看向了陈初,“陈兄弟,明日午时家中摆酒,你们兄弟几人莫忘了。” 此时西门恭心情不错。 同样作为本县坐地户,西门恭自然和蔡家熟识,两家时而合作时而竞争。 论势力,西门恭比不上蔡家。 所以,蔡家兄妹当面明抢驻颜果货源时,他忍着没吭声。 不料,陈初却主动向他倾斜,使西门大官人出了口恶气。 两拨人就此拱手道别。 张宝几人朝甜水巷走去,路上,陈初在怀里摸出一张帕子,随手丢了。 “初哥儿,你怎丢了啊?好歹是姐儿的一片心意.”吴奎心疼道。 “这种帕子,姐儿的房间里没有一百条,也有八十条。” 陈初的话,吴奎却不太信,因为姐儿说了,那是她亲手绣的 方才离开采薇阁时,陈初分别赠了几位姐儿每人一枚玉女驻颜果 几位姐儿欢喜的紧,再三暗示陈小郎今夜可作入幕之宾。 作为一个淳良好青年,陈初严词拒绝了馋他身子的女妖精,对方这才依依不舍的塞给陈初一条帕子。 熏热夜风里,杨震和吴奎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今晚采薇阁的经历。 张宝走在前头,长子赘在后面,东张西望。 陈初不由奇怪道:“长子,你找什么呢?” “俺看看还有没卖吃食的,方才没吃饱.” “.”陈初。 亥时末。 夜已深,陈初几人挤在张宝家西厢房大通铺上。 方才,张宝光着膀子跑了过来。 问他为啥不睡自己卧房,张宝大义凛然的表示:怕兄弟们睡不习惯,特来相陪。 但陈初明明听到了张家嫂嫂徐氏刻意压低声音的骂声:身上一股子脂粉味,滚去厢房,别来沾我身子. “张大哥,方才那西门恭怎称呼杨大叔‘开山杨’啊?” 天气闷热睡不着,陈初便随口问道。 “大郎,你知道因由么?”张宝却考校起了杨震。 “自然记得,爹年轻时使一把开山刀,挥舞起来,三五名壮汉近不得身。”杨震自豪道。 “哦这诨号挺屌啊。张大哥有诨号么?”陈初好奇道。 “诨号多以兵器而来,我擅使斧,旁人唤我横江斧。”张宝厚着脸皮道。 这诨号听起来威风,却是张宝自己起,所谓‘旁人’根本没人知道。 “也不错。”陈初点点头,突发奇想道:“我也得有个霸气诨号!” “叫啥?”杨震忙问。 陈初略微一想,便道:“往后我就叫,铁戟银枪玉面郎!” “哈哈哈,你没听张宝哥哥讲么?诨号多以兵器而来,还铁戟银枪哩.你的戟呢?” “在裆里。” 第25章 想了 第25章想了 翌日。 上午,完成了交接,这次带下的西红柿、字桃一并卖与了西门恭。 剩余字桃约二百多枚,统一作价三百文一枚。 西红柿是高产作物,即便地力贫弱了些,头茬依然采摘了三百多枚,作价五百钱。 下午,几人离开西门府后,对西门恭印象极好的长子杞人忧天道:“初哥儿,驻颜果恁贵,西门官人会不会亏钱哩?” “只要找准目标人群,他挣的比咱多。”陈初举例道:“丁未之难前,一颗产自两浙路东嘉城的乳柑贩运至开封府东京城后,售价高达三贯,富户却争相购买,供不应求。” 水果也好、时蔬也好,稀缺到一定程度就被赋予了标榜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属性。 类似豪车、名表,也如后世每克七百元的阿尔巴白松露。 物以稀为贵嘛。 听到陈初说起汴京城,杨震奇怪道:“初哥儿,你未曾去过东京,如何得知乳柑三贯?” “看书啊,上次进城买了本杂记《东京梦华录》,里面记述的便是丁未前的东京城。” “能识字真好,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杨震羡慕道。 陈初呵呵一笑,安慰道:“莫难过,虽然你不识字,但是你也没媳妇儿啊.” “滚!” 出城前,取了寄存牛车,陈初寻了家铁铺,付下定钱,让对方按照自己画出的图纸打造一些物件。 随后又去了一家叫做琼华轩的首饰铺。 昨晚见采薇阁的姐儿们,个个簪钗戴钿,陈初想起自家小猫却只用花布巾绾了青丝,便买了一支花蝶纹银簪、两支长命锁。 琼华轩隔壁,是一家绸缎庄。 陈初买了簪子出来时,刚好看见杨震不住往绸缎庄内张望。 “怎了?想买绸缎?” “嘿嘿。”‘买绸缎’这话让杨大郎有些难为情。 也是,逃户们虽不好惹,但在旁人眼中却也是没有户籍、没有前途的盲流。 现在刚刚解决温饱,就想穿绸缎了? 这情形类似后世穷了三辈的拆迁户一夜暴富后,先去买了辆兰博基尼。 谁知,杨大郎却腼腆道:“昨日,咱去那采薇阁,见绸绢竟随意挂在堂里当做饰物。娘却连一件绢绸做的衣裳都没穿过。 年幼时,娘也时常被四邻夸奖‘模样美’。现下,她脸也黑、手也糙了、人也老了俺想给她买些好布。不然,只怕她这辈子都没机会穿绸绢了.” “走,咱们进去挑。” 选了几匹绢,出城前,陈初特意绕到一家胭脂铺。 随便挑了些胭脂水粉,分装成两份,出门后塞给吴奎一份。 见奎哥儿一脸懵逼,陈初只得解释道:“回山后,吴大嫂万一闻出伱身上的味道,知道怎么说吧?” 吴奎稍一愣神,随即一脸庆幸,道:“啊呀,差点坏事!还是初哥儿想的周到!她若问我,我便说:给你买了些脂粉,才沾染了味道。” “嗯。”陈初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初哥儿,我和长子怎没啊?我俩身上也有味道。”杨震腆着脸凑了过来。 “你俩没娘子,遮掩个毛线?” “买了可以给俺娘用.”长子这货闷声道。 “.” 声如洪钟、体壮如牛的姚大婶涂脂抹粉.陈初脑海中不可抑制地蹦出了一副画面:沙滩上,穿着碎花小裙的李逵拎着裙摆,娇笑着追逐身穿JK制服、中筒袜的张飞,夕阳下,裙角飞扬 “I服了U们,买买买.干脆给村里大婶、嫂嫂们都买上些。” 申时初。 几人赶着牛车出城,签军伍长王保才看到陈初,远远便招呼起来。 比起上次,这次牛车上载的物品更加金贵。 除了粮、肉,还有几匹锦缎。 但是这次,陈初却只和王保才寒暄了几句,便跟着队伍出了城。 “初哥儿,这次怎不给他使钱了?”杨震奇怪道。 今次换来的银钱比上次还多,出城前,陈初专门去张宝家送了一支几两重的长命锁给丑牛儿,所以杨震想来,大方的陈初该多给王保才些赏钱才对。 没想到这次却一文不拔。 “次次出城都给的话,他就会当成定例,往后若某次不给他使钱,说不得还会招来怨恨。时给时不给,他才会小心支应咱们对咱自己人大方些没问题,但对外人,他们值多少我们便给多少,少了不好、多了也不行。” “初哥儿,你从哪里学的这些道理?”杨震仔细打量陈初半天,忍不住问道。 看面目,杨震觉得陈初比自己还小一些。 但昨晚,不管是面对西门恭还是后来的蔡家兄妹,陈初却一直是这幅平淡样子。 当时杨震分明感觉到了,就连他最佩服的张宝哥哥面对西门恭时也有些拘谨。 倒不是陈初社牛,只是相对平等的现代社会,让大多数人身上多少具备了一些淡然气质。 不像此时的普通百姓,遇见个胥吏便畏畏缩缩、惧如猛虎。 对于杨大郎的问题,陈初笑了笑,道:“从我爹哪里学来的。” “陈大叔是做官的么?” “不是,是贩鱼的,诨号‘鱼佬陈’。” “.”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杨大郎的意料,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其实,陈初只说了一半。 陈爸早年的确靠贩鱼起家,不过早在陈初出生前,陈爸已变成了海鲜市场老板。 ‘鱼佬陈’也变成了‘陈总’。 算是附近闻名的励志人物。 陈初小时候没少听老爹吹牛逼,但某些上下打点的灰色关节,也能在父子不经意间说笑时管中窥豹。 陈爸比陈妈大五岁。 两人离婚后,陈爸又娶了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姑娘,比陈初大不了几岁。 ‘只要你有钱,老婆幼儿园’这句话在老爹身上得到了证实。 酉时三刻。 一行人自盘山道上拐了个弯,逃户村村口那片桃林已遥遥可见。 守在村口的一群半大小子看到牛车,呼喝一声跑进村内。 “娘,娘,大哥回返了!”其中以杨震的兄弟,十一岁的杨家二郎杨雷喊的最为响亮。 昨日清晨下山时,原本计划当日便回。 却不想多盘桓了一晚。 现下没有任何即时通信手段,昨夜留在村内的妇人端是担心不已。 此时听闻几人回山,不由都走出来聚在村口。 夕阳下,杨大郎远远看到了腰身已微微佝偻的杨大婶站在村口眺望,不由眼睛一热,从牛车上抽出一匹缎子大步跑上前去。 二三十丈的山路,眨眼便至。 “娘!看我给你买了甚!”杨大郎站在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娘亲身前,双手捧着缎子,如孩童得了心爱之物急于分享的模样。 “我儿,你买这些作甚!”杨大婶望着湖绿绸缎,吃了一惊,想要伸手摸一下,却又唯恐弄脏了绸缎。 “嘿,娘,你只管摸,这是俺买给你来做衣裳哩。”杨震不由分说把缎子塞进了娘亲怀里。 夕阳映在缎子上,反射出让人眼晕的奢华哑光。 杨大婶喃喃说不出话来。 “嫂嫂,大郎知道心疼你,给你买好布做衣裳还不好嘛?哪像我那憨儿,不开窍,跟他爹一个德行。” 一旁的姚大婶羡慕且微酸。 跟在后面的姚长子刚好走到近前,闻言瓮声道:“娘,俺也知道心疼你。这布也有你的,俺还给你买了胭脂” 胭脂? 这东西在逃户村当真是稀罕玩意。 一群妇人忙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逼着姚长子打开胭脂盒,接着便你在我脸上抹一道,我在你腮上勾一指的闹开了。 “别乱抹了,别乱抹了,你们都有,这是俺娘哩!”心疼的长子直嚷嚷。 这时,杨有田、姚三鞭等男人也走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这群小子胡乱买了这么多又贵又不能吃的物件,杨有田大怒。 脱下草鞋就要朝杨大郎脸上扇。 众妇人却不依了,杨大婶如母鸡护崽似的,张开双臂挡在杨大郎身前,怒道:“姓杨的,今日你敢打大郎一下,我跟你拼命!” 往日在村里说一不二的杨大叔竟被老婆慑住了,讪讪把草鞋重新穿在了脚上。 跟在牛车后的陈初,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起来。 也忽然有些羡慕杨大郎。 这世上,有娘在,就有人护着 真好。 陈初摇了摇头,从车上抽出一匹素白绢布,越过牛车,大步往村内走去。 进村后,不由自主望向了窝棚。 窝棚门敞着 猫儿一手抠着门框,一手牵着虎头,虎头牵着陈火锅。 一家人翘首以盼。 陈初快走几步,停在了姐妹俩身前。 先递出绢布,这才笑着道:“我买了匹绢,给你做衣裳,素白色的。” 猫儿还在热孝,穿不了大红大绿,这个细节,她自然留意到了。 不过她并没接,反而忽闪着浓密睫毛,直勾勾盯着陈初。 于是陈初玩笑道:“想我了啊?” 猫儿被逗的低垂了脑袋看向地面。 昏黄晚阳在小脸上映下一抹羞红。 可下一刻,猫儿却又勇敢地抬起了头,澄澈桃花眼重新望向陈初,轻声应道:“嗯,想了。猫儿想官人了.” 周一,也就是明天零点上第一轮推荐,能否晋级全看追读数据了。 往后这个礼拜恳请大家每天打开最新章节看到最后吧 第26章 终于问了 第26章终于问了 陈家窝棚旁,一座隔成三间的屋舍已有了大概模样。 土坯砌成的墙已竖了起来,该安装门窗的位置留了出来,房顶上也架起了檩条,只差铺上茅草。 黄昏时分,看过去想一个豁牙秃头的怪物。 虽然现下还没有一点‘家’的模样,但猫儿给陈初介绍这两日的工程进度时,小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吃了晚饭,陈初一家进了窝棚。 “虎头,过来看看这个,喜欢不喜欢。”陈初摸出一条银质长命锁。 这是两条中的一条,另一条给了张宝的儿子。 虎头瞧见明晃晃的锁子,撅着屁股搬起一条矮凳,乖乖坐在了陈初身旁。 那意思是,快给我戴上。 不想,这条长命却被猫儿接了,并且没有给她的意思. “阿姐!这是我的”头上顶着两支小揪揪的虎头,噘着嘴巴提醒道。 “阿姐还能贪了你的不成?先帮你收起来,等你大些再给伱。”猫儿不理会可怜巴巴的虎头,径直收了起来。 “虎头可以自己收着!” 虎头说罢便双手抱上了姐姐大腿,哼哼唧唧不依不饶地讨要。 走路都迈不开脚的猫儿,眉眼一挑,道:“屁股又痒了?再怄人,便是要讨打了!” “.哼!” 虎头这才松了手,下意识双臂后绕护住了小屁股,小跑到了陈初身旁。 在山上这些日子,虎头越发调皮了,但每次猫儿想要管教,这小丫头总会藏在陈初身后 这两天,陈初下山不在家,虎头两天吃了姐姐两回打。 至今屁股蛋上还留着姐姐的巴掌印。 “哥哥,你看”说着虎头便要展示伤痕给陈初看,好让哥哥给她做主,却被猫儿当场拦了下来。 “猫儿,教育小孩不能打,需跟她讲道理。虎头已经够乖了” 一旁的虎头非常认同地点了点头,还狗腿的帮陈初捶起了肩膀。 陈初是一家之主,他说啥就是啥吧。 不知猫儿是懒得争辩还是觉得不该反驳自家官人,反正是不吭声了。 陈初这才拿出那支花蝶纹银簪递了过去。 猫儿一见,两眼直放光,死死盯着簪子移不开视线,嘴里却言不由衷道:“乱花钱作甚呀,我又不喜欢头面” 这世上还有不喜欢首饰的女人? 陈初是不信的,便以睿智目光望着猫儿道:“在家里就别装懂事了,开心便笑出来。” “嘿嘿.” 一句话破了猫儿的防,傻傻一乐后,接了簪子仔细看了起来。 越看越美。 她是藏了一些首饰的,却是娘亲留下的那些细软。 这支簪子,是猫儿真正意义上收到的第一件首饰。 “要不要我帮你戴上?”陈初忽然道。 窝棚里肯定没有‘铜镜’这种高级货,所以让猫儿自己戴的话有可能戴歪。 同时陈初又想到,山涧里那辆厢货上的后视镜倒是可以拆下来做几面小镜子。 猫儿却抿了抿嘴,轻声道:“过些日子吧,待下月初七官人再帮戴.” “为何是下月初七?”陈初奇怪道。 “下月初七是猫儿生辰,可作及笄之礼的十六岁生辰.” 听猫儿讲,陈初才得知,现时女子虚岁十六便可及笄,以示‘成人、可论婚嫁’。 及笄之礼是女子一生中除了婚嫁外,最重要的日子。 ‘及笄’中的‘笄’指的就是簪钗这些东西。 行礼时,需有女子家人、亲属见证,由娘亲或婆婆亲手拆散代表女童的‘双丫髻’或‘双螺髻’,然后盘发插簪 这支簪子送的相当应景、及时。 猫儿当初上山时为符合‘已婚妇人’这个身份,自散了童髻,却也未曾盘发,一直用布巾把头发绾了。 而即将到来的及笄,对猫儿来说也是一道坎。 毕竟需要见证她及笄的娘亲、家人亲眷,现下一个都没了。 于是陈初捡了些这次下山的事说了说,当然了,只说了那些有趣且能说的。 猫儿很聪慧,马上明白陈初的苦心,便细声道:“官人不必特意逗我开心,娘亲以前活的辛苦,她若不是为了我们姐妹,或许早不愿留在世间苦熬了。 只可惜她没看见.没看见官人做了她的女婿。” 说到此处,猫儿敛了星眸中的落寞,挤出一丝笑容道:“官人知晓么,当初我救你下山,娘见了就说你模样好。若她知晓我们现今.娘亲定然欢喜。” 猫儿强颜欢笑的模样,我见犹怜,于是陈初认真道:“要不要抱一抱.” “.” 这都哪跟哪啊?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抱了? 猫儿撇过头,耳尖尖酡红。 不抱就算了呗,官人官人叫的亲热,却连手都没正经摸过. 陈初慨叹一声,继续去逗虎头。 隔了半晌,猫儿面色恢复平静,这才重新转过头来。 “虎头,你去姚大婶家借一把芫荽。”猫儿把一绺青丝掖回耳后。 “阿姐,晚饭都吃完了,又借芫荽作甚呀。虎头不喜欢吃芫荽.”虎头提出了异议。 “让你去,你便去,快些。”猫儿一脸端庄的命令道。 “哦~”虎头不情不愿地走出了窝棚。 陈初也有些奇怪,不明白好端端猫儿让虎头去借芫荽干啥。 烛火下,却见猫儿深呼吸两次,小小胸膛既不够汹涌也掀不起波浪。 往后只能辛苦一下奶妈陈烧烤,好让猫儿多吃些乳制品,兴许还能抢救一下。 这么做,陈初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将来儿女的饭碗打算! 胡思乱想一阵,待陈初回过神,却看见猫儿低垂着小脑袋直杵杵站在自己身前。 “怎了?”陈初一脸迷茫。 猫儿闻言把头抬高了一些,却见她眉头蹙成可爱一团、纤薄嘴唇紧紧抿着,竟是一副生气神色。 “到底怎了?”陈初更迷茫了。 “你”攒了好大勇气才走过来的猫儿,因羞而恼道:“官人说要抱,现在却不认账了!不抱拉倒.” “诶!别走啊,抱抱抱抱不行么。” “猫儿又没求官人抱,明明是你说的,现下又不耐烦。” “我何时不耐烦了?别挣了,一会儿虎头回来啦!” 怪不得猫儿忽然支使虎头去借芫荽。 猫儿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便任由陈初搂在了怀里。 滚烫脸颊贴着陈初胸膛,似乎能听见后者的心跳声。 因为陈初的关系,猫儿不像其他妇人用草木灰、淘米水清洗头发,而是用陈初带来的洗发水和香皂。 所以她身上那股特有的现代气息,让陈初忍不住贪婪的深吸一口。 紧张的猫儿同样呼吸急促但是 诶!不对啊,这味道不对,怎地一股脂粉味! 猫儿警惕仰起了脑袋,皱起小鼻子,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你身上怎有一股脂粉味!老实讲,昨夜你在县城可是不老实了!” 呼,猫儿同学,你终于问了! 陈初自从回家就等着猫儿这一句呢,他最担心的就是猫儿闻出味道却不吭声这种情况。 那样的话,他主动解释会显得此地无银。 若不说吧,猫儿憋在心里,陈初就要蒙受不白之冤了! 还好,猫儿终于遂了他的愿。 于是陈初先装作迷茫地扯着领口嗅了嗅,随即做恍然大悟状:“娘子,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我还给你买了些胭脂水粉哩.” 说罢,陈初摸出布包,展开后却是几个精致小巧的脂粉盒。 桃花眼中的微愠随即化作喜悦,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可下一刻,猫儿小心地瞄了陈初一眼,直接认怂,伏低做小乖顺道:“官人莫生气呀,都怪猫儿乱想,险些错怪官人.” “你确实不该胡乱猜想,错了就要认罚,那就执行家法吧。”陈初双手后背,居高临下的看着猫儿。 猫儿竟有些紧张,怯怯道:“甚家法呀?” “你怎么收拾虎头的?就以此法作为家法吧.” “.” 猫儿有些委屈的望着陈初,虽不情愿,但因理亏也没有强烈反对。 “阿姐,芫荽借来了.” 就在此时,虎头高举一把芫荽冲了进来,猫儿顿时如蒙大赦。 这倒霉孩子!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你姐打你一点不亏! 感谢:射手座大叔、20220610002415746,的打赏~ 第27章 猪队友们 第27章猪队友们 最近这段日子,每遇陈初等人下山返回,便是村里孩童的节日。 因为这意味着有肉吃了。 今天,不但孩童们开心,妇人们也欢喜。 那些花花绿绿的绸绢一时半会裁不成新衣裳,妇人只能扯着布料在身上比划一阵过过眼瘾。 倒是胭脂水粉可以马上使用。 不过,逃户村满村也找不出一个懂香妆的。 后世,护肤、化妆是寻常女人的日常。可当下,也只大户人家的娘子、小娘或者烟柳行的姐儿们通晓‘香妆’之道。 但‘不会’两字显然难不倒英勇的逃户村女人们。 老娘孩子都生一窝了,还能被‘描眉画眼’难住咯? 这是大多数妇人的想法。 本着‘敢为人先、不怕失败’的精神,妇人们收到自己的脂粉后,第一时间回了家,躲在各自房中在脸上涂涂画画. 梳妆完毕,没人欣赏也是不行的。 啥?让家里爷们欣赏? ‘那憨货懂个卵球,找隔壁姐妹互相品评一番才是正理!’ 于是,天将将黑时,逃户村上演了惊悚一幕。 只见晦暗光线下,一个个涂着红嘴唇、抹着红脸蛋的人影不停穿梭于村内。 影影绰绰,如同群鬼游街. 杨有田、姚三鞭以及彭二哥三人站在新屋前交谈一阵,商定接下来的工程进度安排后,姚三鞭提议道:“几个小子回山时带了几坛唐州春,去俺家吃两碗吧。” “小子们不惜福,挣些银钱便大手大脚,那唐州春、还有那缎子,是咱能享用起的么?” 想起傍晚时那一幕,杨有田便不住叹息,但走向姚三鞭家的脚步却未停。 年轻一些的彭二哥却有不同看法:“叔,你放宽心吧。他们几个跟着初哥儿挣来了大钱,吃些好的、穿些好的也是应当。且看吧,我们.呃,他们这些小辈往后定然比咱们强些。” 想把自己归类为‘有本事小辈’的彭二,担心说出来会伤了杨大叔的自尊,临时把自己和杨有田等人归类成了‘没本事长辈’。 “初哥儿有本事我是认的,但太年轻了啊,往后走了歪路怎办” 几人刚走到姚三鞭家院外,忽听‘哇’的一声,紧接就看到彭二哥六岁的儿子彭狗屎捣腾着短腿从姚家跑了出来。 边跑边哭。 “我儿,怎了?”彭二哥拦住儿子,一把抱起。 彭狗屎惊慌失措的回头看了一眼,哭嚎道:“爹爹,姚翁翁家里有吃人妖怪!” “净胡扯,这世上哪有妖怪!”彭二话音刚落,只见姚家黑黢黢的房门内走出一个什么物件. 看模样是个人,是个妇人,还是个粗壮的妇人,但那脸上. 涂成死人白,双颊却又盖了一团浓到化不开的红,最吓人的是那张嘴,鲜红鲜红,淌血一般. “娘耶!”彭二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姚三鞭转身就要逃,但熟悉的声音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当家的,你看俺娇媚不.” 姚大婶学着猫儿的模样,微微低了头,使劲忽闪着眼皮。 身段僵硬、表情浮夸。 说话间,脸上的粉子扑簌簌往下掉。 若有所感的杨有田转头看去,只见村内妇人皆是这般鬼魅装扮,不由气道:“瞎胡闹!” 但凡聚户成村,村内就会有主事人。 山下寻常村落中,主事人或是族老、或是村正。 平日村民间若有偷盗、奸情之不法事,多由主事人召集耆老商议处置,或圈禁、或杖责、乃至浸猪笼,有一言决人生死的权力。 这也是官府默认的,所有才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 需抱团生存的世道,这种‘大家长’式的管理方法虽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却也是当下最有效率的办法。 逃户村虽不是寻常村落,却也有主事人,毫无疑问是杨大叔。 ‘瞎胡闹’这句话清晰表达了杨有田的态度,眼见他真动了怒,即便是性烈如火、口无遮拦的姚大婶也只讪讪不敢吭声。 姚大婶转型美少女之路,卒! 姚家这边还没消停,又听隔壁吴奎家一阵叫骂。 几息之后,衣裳被扯掉了一个袖子的吴奎狼狈的从家中跑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几道渗血抓痕。 “奎哥儿,怎了!”本就心情不美的杨有田,脸色更黑了。 吴奎也没想到,刚跑出来就遇到了杨大叔,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作答。 随后,吴大嫂也追了出来,扑上去就要继续抓挠。 “张氏!休闹,究竟发生了何事。”杨有田喊了一声,吴大嫂张氏也看到了前者,忙疾走几步到了杨大叔身前,哭道:“叔,你需得为我做主!” “有事便说,若奎哥儿不占理,我定不护他!” 有了杨有田这番表态,张氏一扬手,掷出一条帕子拍在了吴奎脸上,骂道:“姓吴的没良心,外边有人了!这条帕子便是在他身上找见的!” 这条丝帕,一角绣了并蹄莲,一看便是女子贴身之物,绝不属于逃户村的女人们。 杨有田皱眉看向了吴奎,以他的了解,奎哥儿不是那油嘴滑舌会哄女子的人,再说了,在外边养人也需有钱才行啊。 眼看吴奎吭吭哧哧既不承认外边有人,也不肯说这条帕子的来历,杨有田略一思忖,问道:“长子呢?” “在北边潭子里。”姚三鞭下意识道。 杨有田随即甩开腿朝北边去了。 姚三鞭赶忙跟上,着急道:“大哥,这事和俺儿有关系么?伱找长子作甚啊?” “昨日他们四个下的山,又一夜未归,我寻长子问些事。”杨有田沉着脸道。 “怎不找大郎和初哥儿问啊?”护子心切的姚三鞭又道。 “那两个小子机灵的很!能问出个甚?”杨有田这个解释倒也合理。 “原来如此啊。”姚三鞭放心下来,可走出几步却又觉着不对,便不确定道:“大哥,你的意思是说俺家长子憨傻么?” “.非是憨傻,实乃淳良!”杨有田昧着良心道。 村北小潭。 炎炎夏日,这里可是个好去处。 劳碌过后跳下去,既洗了身子又得了清凉。 黄昏时分,潭内就剩了一人,虽然狗刨泳姿笨拙,但长子怡然自得。 这些天,长子吃了好多以前没吃过的东西,也见识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识过的事物。 比如昨晚在采薇阁,哪里不但菜肴美味,小厮们说话也好听。 就是姐儿们太烦人了! 不但吃他们的酒,还和长子抢菜吃,导致他昨晚没吃饱。 ‘采薇阁要是没姐儿,那便是仙境了’ 长子默默想到,接着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在水下憋气几十息后,长子重新露出了头。 “噫,杨大叔、爹,你们咋来了?来看俺凫水么?”长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奇怪道。 杨有田和姚三鞭不知何时站在了岸边。 前者一脸阴沉,后者欲言又止。 “杨大叔,你怎了?可是大郎又恼了你?”姚长子也能看出杨有田脸色不对。 猜想该是杨震又惹大叔生气了,热心的长子准备做个和事老,劝说一番呢。 可杨有田却沉声道:“长子,奎哥和大郎都交待了,昨晚的事我们已知晓!我只问你一句,你参与了没有!” “啊!”姚长子闻言不由呆住了,嘴唇一阵哆嗦,慌忙解释道:“大叔,俺们去采薇阁只吃了几杯酒,其余甚也没做啊俺还还没吃饱” 淳良的长子,哪里是这些老阴比的对手,一句话就被套出了底细。 枉费了陈初的一番苦心,猪队友带不动!根本带不动! “采薇阁?”姚三鞭一听,原地跳了三尺高,开口便骂:“鳖孙!净不学好,竟学人找姐儿耍!老子打折你的腿.” “爹,俺真哩啥都没干啊!” 赤条条的姚长子奔跑在夕阳下,双手捂着一支水瓢挡在要害处。 后面是姚三鞭,边追边骂:“鳖孙!长本事了,老子活了半辈子都还没去过采薇阁.” 明日上推,大家别忘点点追读,给点票票哇 第28章 松针也是树叶 第28章松针也是树叶 六月十五。 陈初家的那块田,陆续进入了采收季。 地头树荫下,土豆堆成了一座小山。 土豆的高产世人皆知。后世即便是普通品种,亩产也在四千斤左右。 好品种加上精耕细作,亩产七、八千斤也是常有的。 这种作物最大的优点,便是不怎么挑地,坡地、山地甚至沙地都可以生长。 陈初种了三分地的土豆,估摸着能收一千多斤。 树下,垒着一个由土块搭起的小窑,窑内烧着柴火。 待土块烧透,陈初投进去几块红薯、土豆,而后把土窑踹塌,又敷上了一层土。 “初哥儿,这些蛋蛋要多久才能烤熟?” 刚没等一会儿,长子便忍不住问道。 “需一个多时辰,先吃颗驻颜果吧。”陈初随手抛给长子一颗在溪水冰镇过的西红柿。 长子接了,犹豫一阵却道:“五百钱一枚的果子,俺可舍不得吃。” 午时前后。 猫儿挎着竹篮缓缓走了过来。 今日杨震和姚长子帮陈初刨土豆,猫儿自然要管几人的饭食。 用碗装的擀面皮是陈初和杨震的,长子那份则装了冒尖一盆。 “嘿嘿。”长子憨厚一笑。 “你们慢些吃,晚些时候我来取碗筷。”猫儿轻声交待一句,一个人回返。 杨大郎看了看猫儿渐行渐远的背影,疑惑道:“初哥儿,你们小两口当真没吵架?” “真没吵啊.” 近几日,已是杨震第N次问起这个问题了。 前些天,因为吴奎和姚长子这两名猪队友,几人逛勾栏的事情在村内引起不小波澜。 长子被姚三鞭好一顿暴揍,杨大郎也被罚跪了一整晚。 吴奎更惨,当天不但被吴大嫂抓花了脸,至今仍睡在牛棚里。 当天晚上,杨大婶也特意把陈初叫到了家里,苦口婆心嘱咐一番: “初哥儿,你和猫儿的父母都不在了,这世上就属伱俩最亲近,在她眼里,你便是她的天。你一会儿回去了,万一猫儿气不过怂忱Фタ蓁浙几句,你也不能打骂她。没娘家的人儿可怜着哩,就算受了屈也没地方去说.” 杨大婶担心的那些事,自然不可能发生。 但猫儿的表现,却像没事人一样,既不闹、也没问过陈初那晚到底是咋回事。 这样反倒搞的他有些不踏实了。 “哎,咱们去采薇阁是为了卖果子,他们咋就不信呢。”陈初叹道。 “跟我爹那种榆木脑袋说不通,非得等下次下山,让张宝哥哥亲口告诉他咱们那晚住在张家,我爹才会信。”杨震惆怅道。 酉时初。 到了收工的时候,扒开依旧烫手的土块,下面是被炕了一个多时辰的土豆和红薯。 “又香又甜,还软糯。” 姚长子烫的直把烤红薯在两手间倒腾,却舍不得放下。 ‘甜’这种风味因获取途径单一,自古便是百姓的心头好。 甜蜜、甜美、香甜、甜心等由‘甜’字组成的,几乎都是美好词汇。 杨震吃一口,就张大嘴巴呼一口气,好使口腔中滚烫的薯肉降低温度,“呼~傲来国的好物真多!呼~你在傲来时可以日日吃到红薯么?” “不,我们大多用来喂猪。” “.,你们傲来人真不知惜福,这么好的吃食竟拿去喂猪!” 狼吞虎咽消灭一个烤红薯,杨大郎又捡起一枚黑不溜秋的烤土豆。 掰开尝了尝,不由失望。 这土豆没什么味道,远不如烤红薯好吃。 “初哥儿,这土豆子,你打算怎卖啊?”杨震问道。 陈初卖东西,只走高端路线,但杨大郎尝了后,觉得土豆这种东西长的既不好看、吃起来也没有特别好吃,或许卖不上高价。 “土豆,现下不能卖啊”陈初悠悠道。 但凡作物果实,就有留种繁殖的功能。 所以不可能存在垄断经营这种情况。 就比如西红柿,只要卖出去一颗,就有了种子泄露的风险。 有心人想要摸清楚如何从西红柿中分离种子、保存种子、培养、定植、打理整套流程,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 但早晚有一天,会有旁人种出西红柿。 这也是他愿意把果子卖给二道贩子西门恭的原因,借对方渠道快速、大量贩卖至更大市场。 以便在短暂的垄断期内获得最大利益。 想要获取长期收益,最终还要往农产品深加工的方向靠拢。 比如土豆,可以做成淀粉,再由淀粉加工成土豆粉、珍珠奶茶中的珍珠、凉粉等等。 不过,根茎切块就能种植的土豆,现下不能流传出去的原因,还真不是出于陈初私心。 人类在这种作物上吃过大亏。 地理大发现后,土豆因易耕作、适应能力强、高产等优点,迅速成为了许多国家地区的主要食量。 在原产地南美洲,土豆共有三千多个品种。 多样化的品种,使得疫病在侵袭土豆时,只会殃及个别品种的土豆,不至所有土豆都染病、绝收。 但最早登陆美洲的殖民者,可没想到这些。 当他们看到如此种类繁多的品种时,直觉和贪婪让他们只把产量最高的带了回去,可不幸的是,每一波殖民者都是这么想的。 以至于整个欧洲种的都是同一个品种。 又因土豆高产,迅速挤占了原有粮食作物种植面积,到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爱尔兰的土豆种植面积已达耕地面积的80%。 单一作物占比如此之高,相当可怕。 果不其然,1845年,爱尔兰的土豆染上了晚疫病。 短短一个夏天,致病疫霉横扫整个爱尔兰。 全境绝收 接下来,便是史书中常见的人间炼狱。 这场作物疫病,直接导致一百多万人饿死,一百多万人逃亡国外,人口锐减1/4。 后世直到21世纪二十年代,爱尔兰人口都没能恢复当年的规模。 一种高产作物,却导致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饥荒. 现实就是这么不讲逻辑。 而现在,陈初手里只有一个品种的土豆,自然不能让它流传出去,只能出售土豆深加工后的产品。 之所以对西红柿没有那么多顾虑,是因为西红柿永远不会被当成主粮大面积抢占其他作物种植空间。 但高产的土豆会、红薯会,还有他暂时没有播种的高筋王小麦也会。 这个问题也有解决办法,比如以他带来的小麦种子和本地原生小麦杂交,让外来麦种吸收本土小麦的抗病基因、丰富小麦品种。 土豆也可以和同属茄科的西红柿、茄子、辣椒、龙葵等作物杂交,使得品种多样化。 除此之外,还可以现有条件尝试土豆育苗的脱毒处理。 粮食生产无小事,古今皆是如此。 酉时末。 陈初和杨震蹲在一丛茂密荆棘丛后。 “初哥儿,你说的那土豆粉好吃么?” “还行,炖久了有点像鱼翅。” “.我又没吃过鱼翅,不晓得那是甚滋味。” “大郎,咱能换个时间再聊吃的么?” 陈初捏着鼻子,一脸嫌弃。 两人躲在荆棘丛后,是为了大解 “哦,你的纸给我些,我完事了。” 整个逃户村,只有陈初一家敢用宣纸当手纸用而不被杨大叔骂。 比起树叶、土块、竹筹,宣纸的温柔触感,让杨大郎着迷。 “我没带啊.” 可能是吃了烤红薯又喝了清凉山泉,陈初和杨震同时闹了肚子,来不及跑回家里。 杨震抬头,看了看远处等在树下的长子,便扯开喉咙喊道:“长子,长子。” “怎了?”长子遥遥回道。 “给我们捡些树叶来.”杨大郎又喊道。 两人周边都是荆棘,这玩意真的没法用。 “哦~”长子囔囔回了一声,转身往林子里走去。 “长子这个憨货,随便摘几片就是了,怎还去了林子里。”杨震抱怨道。 少倾,姚长子吭哧吭哧摸到了两人跟前。 陈初和杨震抬头看过去,却没看到预想中的树叶。 “长子,让你带的树叶呢?”陈初不由奇怪道。 “给”长子摊开了攥紧的手掌,只见掌心里握着的是是一把松针. 松针是树叶么?好像是诶! “长子,你他娘真是个大聪明!” 第29章 夫妻夜话 第29章夫妻夜话 六月十六。 逃户村最后一批字桃采收。 陈初这边的西红柿该采摘第二批了,还有头茬紫长茄。 也就是说,明天又要下山了。 傍晚时,杨大叔特意过来交待了一句:“初哥儿,新房差不多完工了,晾晒几日便能住人了。明日下山我与你们同去。” 看来,上次‘逛勾栏’事件,让他不放心几个小子了,要跟着盯住他们。 送走杨大叔,陈初转身进了窝棚。 却看见猫儿正坐在床沿发呆,虎头蹲在墙角拿着两只小木偶打架玩 方才杨大叔的话猫儿应该是听见了,所以知道陈初明日又要下山。 “猫儿,猫儿?” 唤了两声,猫儿才反应过来,抬头望了陈初一眼,桃花眼中满是幽怨。 猫儿这些天虽没问过,但看来心里已是有了心结。 得好好谈谈了,但屋内还有个碍事的小电灯泡呢。 于是,陈初轻轻踢了踢虎头的小屁股。 头顶两支小揪揪的虎头仰起脸,迷茫道:“哥哥,你踢虎头作甚?” “去姚大婶家借把芫荽” “怎又借芫荽呀!” 虎头相当不乐意,但在陈初的威逼利诱下,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支走了电灯泡,陈初一屁股在猫儿身旁坐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猫儿的肩膀。 “猫儿,这些天你怎么没问过我采薇阁是咋回事?” “官人想与猫儿讲,自然便讲了。若不想讲,猫儿即便学吴大嫂与伱闹一场,你也不会讲,反倒惹你生厌.” 软绵绵的声音没有一点火气,却有股子掩盖不住的哀怨。 “那天是这样的.”陈初把那晚的情形讲了讲。 猫儿支着耳朵仔细听完陈初的陈述,才马后炮一般地来了一句:“官人不必给猫儿解释。” 然后竟主动歪脑袋靠在了陈初的肩膀上,还伸出小手拉过陈初的大手,用食指轻轻摩挲起后者手掌的茧子。 这么好哄的么? 不需要买个包包?不需要几件首饰? “猫儿晓得官人这半年很辛苦,也晓得官人是个本事的。”猫儿在耳边轻声呢喃。 微弱、温软的气息吹的陈初耳朵发痒,有些些燥热。 “官人,猫儿不是善妒之人,往后你便是在外有了人,猫儿也不会与你打闹,但需等你年岁再大些.” “啊?” 陈初登时没反应过来。 这就是腐朽的封建社会么?太无耻、太肮脏、太可爱了吧 不过,猫儿的话也有些奇怪。 虽然陈初外表像十六七岁,但周人十四成丁、十八成壮丁,十六七岁男子成婚的比比皆是,所以‘需等你年岁再大些’是个什么意思? 接着,猫儿皱起小鼻子,半是撒娇半是认真道:“反正两年内不许官人乱来。” “呵呵,我不是那喜欢乱来的人。” 猫儿听了,微微仰起小脸白了陈初一眼,脱口道:“娘说,天下便没有不偷腥的猫” 说罢,猫儿又觉这话轻浮了,不像寻常良家妇人说的话,不由有些后悔。 于是猫儿一把握住了陈初的手,来了个十指相扣,试图转移陈初的注意力。 接着又道:“官人还需答应猫儿,往后你若真的有了人,不许瞒着猫儿。她若要进我陈家家门,也需我点头方可。” 和老婆讨论再找其他女人的话题,对一个现代人冲击还是蛮大的. 猫儿看到陈初发愣,却以为他不愿接受这个‘丧权辱国’的条件。 便又细声细气解释起来:“官人,咱家与别家不同。家中没有公婆持家,若德行有亏的女子进了咱家,定闹的家宅不靖,所以需猫儿帮你看了,才可放心。” 两人的谈话,自借到了芫荽的虎头返家中断。 这天晚上,睡在虎头两侧的陈初和猫儿各自想着事,都没有睡着。 猫儿趁着‘采薇阁’事发,提出的两个要求是藏了许多心思的。 周人礼制,双亲去世,守制二十五个月。 也就是说,还需等十九个月,猫儿才能和陈初圆房,成为真正夫妻。 这段时间里,万一自家官人在外把别人肚子搞大怎办?源于赵寡妇的职业,从小的耳濡目染的猫儿怎会什么都不懂。 同时,也源于娘亲的影响,她对男子‘守身’这一点,没有任何信心。 所以她给官人立下规矩,不允许自家的第一个孩子不是自己所出! 以前,猫儿还没有这些顾虑,那时她觉着两人带着虎头就这么在山上厮守一辈子也是极好的,能再多挣些钱就更好了。 随后,字桃上市,家里得了一笔钱,吃穿用度渐渐有了保障。 再往后,陈初卖了驻颜果,搬回家一百多两银子。 猫儿被吓到了,同时有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慌乱,自觉出身卑微,却又眼见官人要发达. ‘采薇阁’只是个由头,那些早已想好的话,猫儿总会找机会和陈初说一说。 因为对当下礼制不熟悉,陈初并没有猜透猫儿的第一个想法。 但当晚躺在床上细细思量后,陈初却猜到了她的第二层意思。 那句‘若有旁的女子进咱陈家家门,需我点头方可’,表达的意思不就是:往后家里不管有多少女人,她们进门时必须给我端茶,猫儿是正儿八经的大妇!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娘家可依仗,底气不足的猫儿才刻意强调了这件事。 想明白了这些,陈初不由失笑。 自己不过刚刚温饱,还在奔小康的道路上狂奔,自家娘子却已做好了接受他三妻四妾的打算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真香。 “猫儿,你可还有亲人?”黑暗中,陈初惫懒的声音响起。 “亲人?官人你呀。”猫儿也没睡着,马上应道。 “我是说血亲长辈。” “唔舅舅一家留在东京城,但多年未有音讯,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了。” “哦,等我们彻底安顿下来以后,去寻舅舅一趟。” “啊?官人好端端的怎想起寻舅舅?” “三书六聘那些礼节虽繁琐,但也是少不了的流程,你那边总得有娘家人坐镇吧。” “.”猫儿呆愣半天才喃喃道:“猫儿已是官人的娘子,哪有再办婚礼的道理” “怎不能再办?只要你我想办就能办,猫儿不想?” 又是一阵沉默后,猫儿才用稍稍带着些战栗的软糯声音道:“想” 这世上哪有女子不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的。 “那就是了。明媒正娶的娘子,怎么能稀里糊涂过一辈子。”陈初顿了一顿,稍后又缓声道:“几个月前,我躺在山道上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遇见了猫儿多谢娘子给了陈小郎一个家” “不是的,不是的”猫儿一开口便哽咽了,“是官人给了猫儿一个家。” 说到此处,猫儿再顾不得矜持,灵活地从虎头身上翻了过去,挤在陈初和小丫头中间,再一撅屁股,把熟睡的小丫头挤进了床里边. 脑袋抵在陈初胸口,消瘦肩膀不住耸动。 “好端端的哭什么啊?” “猫儿心里明明欢喜,却怎也忍不住.咳咳咳.”猫儿想把眼泪憋回去,却因此剧烈咳嗽起来。 “哭吧哭吧.”陈初轻拍猫儿后背,边帮她顺气边无奈道。 “哇” 十几年里,猫儿从未哭的这般畅快。 感谢‘帅的没有代入感’同学的打赏 第30章 俗话说: 第30章俗话说: 第二天,卯时初。 窝棚内漆黑一片,隔着门缝能看见几道漏进来的火光。 陈初醒来后,往身边摸了一把,却摸了空。 “猫儿?”陈初轻唤一声,无人应答。 披衣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外间晨风清爽,天空遍布星辰。 猫儿蹲在灶前,望着跳跃火苗怔怔发呆,小脸被映的忽明忽暗。 灶上的陶锅内冒着汩汩热气。 “这么早起来煮饭啊。”陈初走近。 “唔”猫儿闻声回头,昨夜哭的狠了,此刻桃花眼仍旧微微红肿,但笑容却不觉间从小脸上漾了出来,“官人今日去城里,怎能让你饿着肚子做事呀” 简单吃了早饭,今日要进城里的其余几户家中也亮起烛火、有了响动,看来是起床了。 猫儿却把陈初喊进了窝棚内。 “喏,官人把这身新衣换了。” 床尾叠着一身新衣,旁边搁着一双新靴。 以往,陈初换衣时,猫儿总会躲出去,这次看她没有出去的意思,陈初直接脱了旧衣。 只剩褙褡和海绵宝宝内裤。 褙褡只遮胸背,和后世男士背心很像。 站在一旁的猫儿,不自在地转过了脸,却又没忍住瞄了一眼. 昏昏油灯下,陈初结实的膀子被晕成了古铜色。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猫儿小脸上忽然嫣红一片,直把耳根都染红了。 这边,陈初展开新衣看了看,发现是件宽松长衣,这是他第一次穿长衣,不免有些笨拙。 见他如此,脸上残留着红晕的猫儿主动上前,踮起脚尖仔细整理了衣领,而后拿了一条皂丝绦双手绕过陈初腰间帮他系了。 片刻后,收拾妥当。 素白暗云纹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登短靿靴。 陈初的身高在当下本就出挑,当然,和姚长子那个牲口不能比。 半年来又一直干农活,身材健壮许多,正当‘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之时。 这套猫儿亲手缝制的衣鞋一上身,颇有几分丰朗神俊味道。 猫儿后退一步,越看越满意,忍不住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陈初骚包的原地转了一圈,玩笑道:“昨夜还说不许我这样、不许我那样,却又做了一身好衣裳给我,万一有那拦路劫色的女山匪相中我了咋办?” “哼哼~”猫儿竖起小拳头在陈初面前晃了晃,皱鼻道:“看谁敢!来一个猫儿打一个,来两个猫儿打一双!” 说罢,猫儿上前附身下去拽了拽新衣下摆,好扯平上面的轻微褶皱。 恰好此时,门外响起了杨大郎的喊声:“初哥儿,天晓,好起赶路了。” 陈初闻言转身往屋门走去,却觉得身后有股轻微阻力,不由回头。 却见猫儿依旧攥着他的衣角不松手。 陈初奇怪道:“怎了?还有事么?” 猫儿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虎头,这才往前迈了半步,直挺挺杵在陈初身前,忽闪着水汪汪的桃花眼盯着他,默不作声。 陈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要抱抱呢 这个要求,自然要满足。 笑了笑,张臂把猫儿揽入怀中。 猫儿乖顺地用小脸在陈初胸膛蹭了蹭,呢喃道:“官人忙完早些回来.莫贪恋外面好风光,需记得猫儿还在家等你.” 巳时进城。 一路上,陈初时不时掸一下掸新衣前襟。 上面沾染了一些灰尘,是早上摘果子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但他这幅仔细劲儿,却引来了杨大郎的酸言酸语,“矮油,这是哪家的富贵公子,怎跟俺们走在一起。” 嗯,别人都是粗布短褐,陈初却是锦衣长衫,还他娘是最骚包的白色。 陈小哥,你脱离群众啦! “大郎,莫妒忌,虽然伱没有新衣穿,但是你也没有娘子。” 于是,陈初又一次提醒了这只单身狗。 进城后,一行人直奔甜水巷。 今日张宝正好休沐在家。 没寒暄几句,杨有田便问起了上次杨震几人进城的情形。 “干爹,这次还真是冤枉大郎他们了。”张宝坐在石凳上,捋须道:“那晚我也在,大郎、初哥儿他们的确是为了谈事.” 当杨大叔听说那晚几人住在张宝家,不由点头道:“宝哥儿,你的话我是信的。”接着,杨老汉又回头呵斥杨震道:“就算没耍姐儿,罚你跪一晚也不亏,谁让你不早些说。” 这.这不就是抛开事实不谈的父子版么。 “爹,在家我与你解释多少遍了?你却不信我!宝哥儿一句话你便信了”杨震冤屈道。 “你能与宝哥儿比么?宝哥儿为人正直、不喜女色.” 不是,大叔,你是啥时候瞎的! 你看他装的正经,这货尿都分叉了好不好! 陈初不由自主看了过去,一脸严肃、全神聆听杨有田教诲的张宝突然趁大叔不注意,悄悄朝陈初挤了挤眼睛。 哟,这吊毛还挺调皮,还会卖萌哩。 午时初。 已得了消息的西门恭派人来张家请陈初等人赴宴。 但杨老汉说啥不去,说是不和官差打交道 他不去,张宝自然也要留在家里。 陈初、大郎和长子三人随西门家的仆役往城内迎仙楼走去。 因地理位置,桐山县城成为齐周两国走私货品集散地。 越境走私的商队虽有风险,但利润回报也对的起这份风险。 每次完成交接后,商队成员、大小行商自然要快活一番。 以至于造就了城内畸形的行业发展,仅有几千人口的小城竟有大小妓馆十余家。 其中最有名、最豪奢的当属采薇阁,排第二的就是这迎仙楼. 小厮引几人进了雅间,西门官人已在等候。 甫一见面,西门恭便是一阵爽朗笑声。 他的确有理由高兴。 前些日子,首批驻颜果贩到了淮水南的信阳军,短短一日,两贯一枚的果子便售罄。 陈初这边有成熟的营销模式,也不用西门恭再费力推广。 直接请了两个说书先生在当地开讲《西游释厄传》,在故事加持下,驻颜果的热度一再升高。 这几日,那边一直催货。 以往,齐贩往周的货品主要为:北珠、皮革皮毛、牛马、银两、药材。 但这些货物中,牛马是活物,贩运最难;皮革可作兵甲,严禁越境资敌,风险最高。 银两、药材利薄,性价比不高。 也就北珠适应运输,但又因极度稀缺,时常组织不到货源。 可驻颜果却全然没有以上问题,不但重量合理,且单价极高。 简直是为走私量身定做的好东西! “陈先生,且来试试这道远山夕照,与采薇阁相比如何?” 酒菜上齐,最后一道压轴大菜竟然是西红柿炒鸡蛋。 不过,此时已被迎仙楼改名为远山夕照. 黄色炒鸡卵,沾满了红色汁液。 还真的有点像晚阳映青山的景象,迎仙楼有两把刷子嘛。 “呵呵,咱桐山县只迎仙楼有这道菜。”西门恭又意味深长道。 看来,上次蔡家兄妹欲当面抢驻颜果货源的举动,惹西门官人不快了。 所以才向迎仙楼特供了驻颜果。 一道菜不算什么,但作为行业翘楚,采薇阁没有的菜,竞争对手迎仙楼却有. 这点小手段自然不会让采薇阁怎样,却也能恶心一下蔡家兄妹。 “西门官人,倒是个恩怨分明之人。”陈初笑道。 “哈哈哈。”西门恭一笑了之,不再继续说这件事,转而道:“陈先生这次带了多少驻颜果.” 陈初随手翻了下菜牌,却见上面写到:远山夕照,三贯。 奶奶滴,挣钱还是你们这帮瘪犊子狠啊! 下午申时。 陈初与西门恭完成交割,回到张宝家不久,却又有一青衣小厮寻上门来。 张宝上前支应了,又一脸狐疑地走回院子向陈初道:“初哥儿,是找你的。” “哦?可是蔡家的人?” “你怎知道?”张宝惊异道。 陈初耸耸肩却未作答,转身从褡裢中掏出些东西塞进腰间,而后向张宝、杨有田说了一声,出门随那小厮去了。 坐在院内的杨有田望着陈初背影,那件锦衫把身姿衬托的越发潇洒。 杨老汉越看越喜欢,只恨自己没个女儿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 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间却已是乌云密布。 陈初刚离开一会儿,忽地刮起一阵大风。 卷起沙尘一片。 眼看要下雨了。 杨老汉揉了揉被沙土眯住的眼睛,由衷赞道:“俗话说,龙行有雨,虎行带风!初哥儿刚出门,便引来了风雨,果然不是凡夫!”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同样想出门的杨大郎,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住了脚步,不由抱怨道:“奶奶滴腿儿,好端端的怎下雨了!正要出门.” 方才还笑眯眯的杨有田闻声迅速敛了笑容,回头呵斥道:“俗话说,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雨灌!” “.” 同样是‘俗话说’,怎差距恁大? 对于老爹赤裸裸的双标,杨大郎忍不了,便撇嘴道:“爹,初哥儿莫不是你背着俺娘在外和别的女人生下的?” “恁娘那jio!胡扯甚!” “急了急了,你急了!爹,莫不是被我说中了?你放心,我不给娘说.” “杨大郎!老子今日若不揍你,往后便喊你爹!” 第31章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31章花明月暗笼轻雾 采薇阁。 冒雨到访的陈初随小厮绕过正堂,再过一道月门。 门内竟是一处静幽所在,内里亭台楼阁玲珑精致,池馆水廊清幽秀丽,其间点布几座小院。 又经雨水一淋,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调调。 连廊间以彩绸扎了数座半月形欢门,两侧垂了红色绣球。 行到深处,陈初被引着走进一座白墙黛瓦小院。 厅堂正中,一少女端坐琴架后,身着鹅黄裹胸,上绣有荷花枝蔓样式,外罩浅粉薄纱衣,头梳双蟠髻,芊芊葱指轻抚琴弦,低眉吟唱道: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好一段艳词。 小厮把陈初引进来后便退了出去,蔡家兄妹分别坐在厅堂两侧胡椅上背对陈初,蔡婳单手托腮支着小几微微眯着狭长媚目,蔡坤以折扇轻拍手掌合着拍子。 两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陈初的到来。 见无人招呼自己,陈初施施然走进厅内,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吱嘎~’ 椅腿拖地的声音分外刺耳,正沉浸其中的蔡坤猛然回头,眉头微皱似是不悦,接着看到来人,又似迷茫了一下,再做如梦方醒模样:“哟,陈公子到了!” 接着转头看向院门,斥道:“下人忒无礼了,陈公子来了怎不知会我一声!蠢笨泼才,越发不知礼数了!” 哎哟,这蔡二公子真他妈能演啊! 一整套表情、神态、动作行云流水,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这‘怠慢客人’的锅,下人能背得动么? 若不是他们兄妹故意为之,陈初是不信的。 大概是上次陈初驳了他们的面子,现下又是他们兄妹主动找上的陈初,便想借着这些小伎俩打压一下他的气焰。 好在接下来谈正事时气势能压陈初一头。 陈初打量着房间摆设,却道:“确实,下人是该管教了。” “.”蔡坤一滞,没想到陈初接了这么一句。 一旁,蔡婳也在细细打量着陈初,这是两人第三次见面,但每次他给蔡婳的感觉都不一样。 第一次,蔡婳觉着陈初不过是一个空长一副好皮囊的山民,领着黑脸小媳妇进城见世面来了。 第二次,陈初是一个虽小有锋芒却隐而不露的年轻人。 现在,一身白衣长衫却又变成了一个言语犀利的书生,愈发看不透了。 陈初倒不是在扮桀骜,小小回击一下,是为了展现一个相对平等的合作身份。 毕竟蔡家兄妹好端端请他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听曲看妹子。 “陈公子,短短数日不见,神采又添丰骏。” 蔡婳娇笑一声迎上前来,随即又转头吩咐道:“玉侬,煮茶” 坐在琴后那少女缓缓起身,移步至案几旁。 陈初也随着蔡家兄妹在案几旁坐定。 “陈公子,方才那首曲子如何?”初见面一个小机锋,蔡坤没占到便宜,便放下身段主动攀谈起来。 “净室内欣赏不错,但放到采薇阁大厅中表演却显得单薄了些。” 听见陈初如此评价自己方才的演奏,名为玉侬那女子抬眸看了陈初一眼。 “哦?此话怎讲?”蔡坤问道。 “再配上剧情,表演会更立体一些。” “陈公子说的可是杂戏?” 陈初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杂戏介绍。 杂戏演出时会先演一段小歌舞,称为‘艳段’。 然后才‘正杂戏’,内容大多为滑稽戏。 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小品’。 “非也。我说的是需要大段剧情支撑、有唱段、有对白、有乐手、有男女分扮生旦净末丑的大型表演,在我们老家,叫做戏剧.” “陈公子再说详细些。”蔡坤有了些兴趣。 “以《西游释厄传》为例,每一个章回可以排练成一幕戏。找些文人编写唱词,做好服化道,让妖怪、神仙具现在舞台之上,远比单独唱几个小曲视觉冲击力强。” 看蔡坤似懂非懂,陈初便接着道:“只要剧情够长,就变成了勾人心肠的连续剧,人一旦追剧,就算天上下刀子、娘子要上吊,也阻不了客人来看戏” 蔡坤越听越觉得这事有搞头。 采薇阁在桐山县是行业龙头,但放到唐州地界却算不上什么了。 这个‘戏剧’要是能搞成,说不定能在唐州打响采薇阁的名号。 “陈公子,这戏剧该怎样编排?”蔡坤不由客气了几分。 “武戏和文戏穿插着进行就行。一直看那些丑儿吧唧的妖怪会审美疲劳,所以那些降服女妖精的章回.比如蜘蛛精、女儿国” “哦~”蔡坤拉长尾音,给了陈初一个‘我是懂哥’的神情。 两人聊起这个,来了劲头。 比如蜘蛛精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穿多少衣服、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白骨精化妆时该画的丑些、该美些、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女儿国国王是该端庄、该妩媚、该不该穿衣服。 比如王母娘娘该胖、该瘦、该不该…… 算了,王母年龄不小了,还是给她留件衣裳吧。 眼看两人越聊越投机,一旁的蔡婳有些着急了。 今天是她撺掇二哥请陈初过来的。 原因和驻颜果有关,却又不全因驻颜果。 前几日陈初来了采薇阁,事后蔡婳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当时他定是想把驻颜果卖与自家的。 后来却不知怎的被西门恭截了胡。 她着人打听了,那果子贩卖至南边以后,一颗卖两贯! 仿佛错过一个亿的蔡婳非常懊恼,本应挣到却没挣到的钱和让她亏钱一样难受。 并且,那西门恭存心让人不爽,竟还主动降了点价钱卖与同城迎仙楼几十颗果子。 迎仙楼借此推出了招牌菜‘远山夕照’。 有《西游释厄传》的宣传,驻颜果炒鸡卵也着实可口。 一时间,桐山县有些头面的人物排队预约等待品尝。 这就威胁到了采薇阁当地顶级会所的地位。 就像两家互相竞争的闽菜馆,‘佛跳墙’这道菜尽管不走量,但你必须得有! 没有的话就代表你家不够高端、不够专业。 蔡婳从由此记恨上了西门恭。 不过,两家虽不亲密,但也时常打交道。 再者,西门恭在县衙任押司,虽只三十多岁,却和蔡婳之父、录事蔡源平辈相交,依礼来说,蔡家兄妹见了他还需喊声‘叔’呢。 没有办法明火执仗给西门恭使绊子,蔡婳便想到了釜底抽薪:让陈初把驻颜果卖与她家,且只卖与她家. 蔡家二郎蔡坤本来不想陪着妹妹瞎闹。 但耐不住妹妹苦苦纠缠,同时,他也知道自家妹子虽有些小聪明,却心眼也小、气量不大,担心她没分寸,这才配合了她。 好让事情不超出可控范围。 撬了西门恭的供应商,至多是商场上的竞争,这种事在两家多年交往中也不算稀罕。 大不了事后向西门恭让渡些其他利益。 倒也不是蔡坤怕他西门家,但蔡家行商起家,做事只一个原则,那便是:值不值得。 不过,越发觉得‘戏剧’大有可为的蔡坤,此时已顾不上一直朝他使眼色的妹妹了。 见他如此,蔡婳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了,“陈公子,陈公子” 唤了两声,正与蔡坤聊的火热的陈初才转过头来,“蔡三娘子,怎了?” 他自然知道,今天蔡家兄妹请他过来是要谈生意的。 心急的蔡婳径直道:“往后那驻颜果都卖与我家吧,西门押司给伱多少,我再加一成!” 蔡三如此直白,陈初不由沉吟起来。 他今天既然来了,便是有心合作。 毕竟只西门恭一个销售渠道的话,太被动了些。 但没想到这蔡三是想把所有果子都吃下,不给西门恭挣一毛啊。 陈初若答应了,便要得罪西门恭了。 虽然身后有杨大叔这伙穷逼黑社会罩着,但构建和谐社会人人有责,无端得罪人的事,咱陈小郎不干。 案几旁,名唤玉侬的那位少女还在进行着煮茶流程。 先以槌碎将茶饼碾成粉末,再将好茶末放入茶罗之中过筛,接着候汤、熁盏,最后点茶。 不疾不徐、素手蹁跹,别有一番美感。 陈初不由多看了几眼。 蔡婳眼见陈初一脸严肃、沉默不语,不由蹙起秀眉。 方才这小子和二哥讨论‘该不该穿衣服’时,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现下说起正事又在这儿装正经! 蔡婳不由又想起了数月前在当铺内骂她‘菜花蛇’的黑脸小娘子. ‘这对夫妇,当真讨厌!’ 可随后,蔡婳却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玉侬,抬起头,让陈公子好生看看” 低垂的螓首稍稍僵了一下,玉侬缓缓抬起了头。 白瓷一般的鹅蛋脸上,两颗大而圆的眼睛似无辜孩童,偏偏右眼角下生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泪痣。 纯真和妖冶两个相反词汇,却在一张脸蛋上浑然天成。 而后,全然没有一点大家闺秀模样的蔡婳竟凑到陈初耳边小声道:“前些年从秦淮河买来的清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陈初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奇怪的看向了蔡婳。 一旁的蔡坤见妹妹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知顾忌,不由拉着脸沉声道:“婳儿!” 蔡婳却无所谓的撇撇嘴,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轻声吟唱道:“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陈公子,玉侬怎样?她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哦。” 黄花大闺女怎了?小爷我还是蘑菇大小子呢,你见我到处说了么? 第32章 广而告之 第32章广而告之 茶盏内,漂浮着一层绵密青白泡沫。 陈初端起来抿了一口,却是咸的后味发苦。 扭头吐到脚旁的唾盂中,放下茶盏才道:“蔡三娘子若是想做驻颜果生意,下批果子可以给留出一部分。但全部卖与你家却是不行,我与西门押司已有言在先,保证供应他果子倒是这个,贤兄妹有没有兴趣?” 陈初说话间,掏摸出一根通体紫色的物件。 用‘物件’来形容,是因为蔡家兄妹都不认得此物。 那模样像胡瓜,却比胡瓜长、比胡瓜粗,前端细些,后端粗些,一端微微翘起。 “陈公子,这是何物?”蔡坤不由好奇道。 “这是产自海外的一种菜蔬,名为聚阳紫瓜。”陈初笑着递了出去。 “哦?怎个吃法?”蔡坤接了仔细瞧了瞧。 “可蒸煮、煎烤、炸炒皆可。” “此菜蔬有甚奇特之处么?” 聚阳紫瓜长得奇奇怪怪,远不如驻颜果模样讨喜,站在生意的立场,蔡坤更青睐驻颜果。 “呵呵。”陈初却神秘一笑,道:“世人皆说以形补形,蔡二公子,你看此物像甚.” “.”正在把玩聚阳紫瓜的蔡坤微微一怔,再仔细看看,突然就丢了出去,烫手似的 一旁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的蔡婳却顺手捡了起来,满脸探索欲的追问道:“二哥,怎了?我看着倒像浣衣时所用的棒槌。” 说罢,还要凑近嗅一下。 却被蔡坤劈手夺了去,而后蔡二一脸便秘表情看向了陈初,继而哈哈笑了起来。 陈初却有些疑惑看了蔡婳一眼,这位36D御姐看起来有二十露头,在这个时代早该成婚,他说的已经够直接了啊. 这蔡婳是真傻呢,还是装天真? 所谓聚阳紫瓜,自然是紫长茄。 齐周两国并非没有茄子,只是被称为落苏、白茄、银茄。 从名称也能得知,此时的茄子全部是白色的。 唐时杂记《酉阳杂俎》有载:有新罗种者,色稍白如鸡卵。 周朝诗人黄鲁直亦在《谢杨履道送银茄诗》一诗中描写到:藜藿盘中生精神,珍蔬长蒂色胜银。 说明周朝便有种植,但并不普及,不然黄鲁直这种精英士大夫阶层也不会收到一颗茄子便作诗纪念,且用‘珍蔬’来形容。 只是现下‘色白如鸡卵’的白色小圆茄不但口味差些,也远不如经过基因突变后变长变紫的紫长茄生的雄壮。 两种茄子对比,已完全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 所以,对蔡家兄妹来说,这就是一种没有见过的全新蔬菜。 陈初叫它聚阳紫瓜,它就叫聚阳紫瓜。 结合以往种种,蔡坤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道:“陈公子,这次你来只怕也带来了《西游释厄传》新回目了吧?” 陈初点点头,“的确如此。” “可否先让我一饱眼福?” 陈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掏出了几张写满字迹的纸张。 蔡婳却抢在蔡坤前面一把接了过来. 旁的不说,蔡三是《西游释厄传》正经发烧友。 以往柳长卿每次说了新回目,她都会第一时间誊写下来。 喝了口茶,蔡婳急忙展开了纸张. 那边,陈初相当罕见地扭捏了起来,“我的字” “噗哈哈哈.哈哈呃.” 陈初一句话没说完,坐对面的蔡婳却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正好喷了陈初一脸。 “婳儿!”蔡坤以为妹妹又搞事,呵斥了一句,忙道:“玉侬,快拿面巾帮陈公子净面.” “二哥.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哈哈。” 陈初抹了把脸上的茶水,不满的看了过去。 只见蔡婳瘫在胡椅上笑的花枝乱颤.颤.颤颤巍巍! 不自觉在脑海中玩起成语接龙的陈初,把头别到了一旁。 不再去看那对颤颤巍巍的大兔子。 这边,蔡二从妹妹前伸的手里接过了写有新回目的纸。 “噗哈.呃。” 果然不愧是兄妹,连反应都是一样的。 不过,蔡坤终究调整能力强些,强忍笑意后一脸认真点评道:“啊呀!兄弟,这字也如同伱为人一般,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初看稍显凌乱,细品却意境悠远,童真赤诚之胸怀跃然纸上!好字,好字啊!” 蔡二同学,若不是你家妹子都笑的快尿裤了,我就真信了你的鬼话。 小爷只是用不惯毛笔而已,你给我一只水笔,我还能写的更丑. “谢谢你” 陈初接了玉侬递来的面巾,真诚道。 还是人玉侬好,就她不笑我 “ku~ku~ku~” 可下一秒,转过身背对陈初的玉侬便止不住的抖起了肩膀,仅凭背影也能看出,忍笑忍的很辛苦。 你的职业素养呢? 酉时二刻。 日头已偏西,小院内的槭树上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蝉鸣。 反倒把厅堂内衬托的更加静谧。 蔡坤在看新回目,有些费劲,不时凑近一下仔细辨认字体。 玉侬侍立蔡婳侧后,坐没坐相的蔡婳则歪歪扭扭躺在胡椅里,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头发打圈圈。 陈初越发对蔡婳感到好奇。 这女人时而做出一些不合礼法的举动,时而却像一个不经事少女。 不经意间,蔡婳一转脸,见陈初在看自己,便恶狠狠瞪了后者一眼。 可后者面带自得微笑并没有移开视线,于是蔡婳眯着狐媚眼和陈初对视起来。 直到两人的眼睛都有些酸了,蔡婳忽而嫣然一笑坐直身子,单手托腮靠在了案几上。 胸脯被桌案积压的微微变形。 “陈公子,奴家好看么?” “蔡三娘子自是天生丽质。”陈初笑道。 “哦?”蔡婳轻启贝齿咬了咬下唇,眼波流转,道:“奴家尚未议嫁,公子若觉得与奴家有缘,不如去家里提亲试试?不过.” “不过什么?”左右无事,陈初笑着与蔡婳逗嘴。 “不过,需先休了你那黑脸小娘子,再把她卖与我做丫鬟~如何,嘻嘻.” “你看我敢不敢把你家烧了,嘻嘻.” 贱笑么,谁不会? “哟,那黑脸小娘子这般招你疼?” “婳儿!”这边蔡坤终于看完新回目全文,开口打断蔡婳,转头看向陈初,疑惑道:“陈公子,新回目里怎没提到这聚阳紫瓜啊?” 蔡坤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觉得只要是陈初带来的蔬菜,便一定会通过《西游释厄传》做植入广告。 “蔡二公子,植入广告可再一再二,但不能次数太多了。这次我们换个法子.” “甚法子?” “拿笔墨来!”陈初大手一挥。 蔡家兄妹却又想到了他那手字,不由莞尔。 为避免当场出丑,陈初躲到一旁,在新回目后面添上几行字后,才道:“走,我们去正堂!” 酉时末。 采薇阁正堂,已有零星客人就坐。 柳长卿被唤到二楼雅间,见陈初在场,赶忙行了弟子礼。 陈初交于他新回目,特意嘱咐道:“一定要念完。” “弟子谨遵师命!” 片刻后,正堂内响起了柳长卿浑厚的男中音。 一炷香,柳长卿念到了新回目最后。 “唐僧得命感毗蓝,了性消除多目怪。毕竟向前去还有甚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直到听到‘下回分解’,蔡坤也没听出任何和聚阳紫瓜有关的内容,不由再一次疑惑的看向了陈初。 下方,柳长卿看着剩下的文字,面容古怪,而后往二楼瞟了一眼,这才大声道:“广而告之. 您,是不是还在为力不从心而夙夜叹息? 您,是不是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畅快淋漓的感觉? 好消息!好消息!好消息! 广大男性朋友的福音来啦! 产自东胜神洲的昆仑紫瓜,纯天然无公害蔬菜,具有补阳健体、养精壮神之功效,让您重返十八岁! 昆仑紫瓜,顶呱呱! 昆仑紫瓜,关键时刻莫忘它! 吃一颗,抖一抖;吃两颗,熬一宿! 甜水巷张队将、采薇阁蔡二公子吃了都说好! 大家快来试试吧! 注:唐州桐山县采薇阁有售” “噗” 又是蔡婳。 又是一口茶。 又是不偏不倚喷了陈初一身. 你是真能喷啊! 第33章 菜花蛇 第33章菜花蛇 二楼雅间。 桌案上摆了全茄宴,红烧茄、油焖茄、蒸蒜茄、烤茄。 “陈公子,此物虽好,但今次以‘广而告之’来为聚阳紫瓜扬名,效果未必有此前那般好。” 蔡坤分别尝了尝这几道菜。 味道还不错,但也不至于让人吃了欲罢不能。 并且《西游释厄传》在周边的流传,多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广而告之’内容因不是植入广告,旁的说书人大概率不会专门记述下来这段和正文无关的文字来帮聚阳紫瓜扬名。 所以蔡坤担心宣传效果会大打折扣。 “我们可以印出来,往后一旦有了新回目,便免费发送于周边府县,若是发行量大了,说不定还能引来其他商户主动找咱们刊印广告,那样不但宣传了自己的产品,也能从旁人身上挣一笔。” 但凡是个现代人,就知道陈初说的是类似报纸那种东西。 一连喷了陈初两次的疯批美人蔡婳却翻着白眼道:“难不成为了卖些许菜肴,还要盘一家书局么,你当我蔡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谁说要盘书局了?”陈初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蔡婳。 “不盘书局怎刊印?”蔡婳微愠。 “沈存中沈先生在《梦溪笔谈》里记录了一种省时省力且快捷的印刷方式,叫做刻蜡印刷法。让你多读书,偏要去放猪。” “.”蔡婳被怼的愣了片刻,随后才组织起反击:“你又读过几本书?就伱那手字”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眼看两人又起争执,蔡坤忙打断道:“陈公子,那便这样吧,往后驻颜果你分出一半与我、聚阳紫瓜只售与我家,怎样?” 本以为会费一番口舌,却不想陈初微微沉吟却道:“也好。但我有一事相商。” “哦?陈公子请讲。” “我想佃贵府一些田地.” “小事,陈公子想要佃多少?” “一个庄子吧” 蔡坤闻言和蔡婳对视一眼。 他这妹子虽说心眼小了些,却对数字很敏感,家中田地庄户都在她脑子里装着呢。 “那便把鹭留圩佃与公子吧,这庄子有水田二百亩,旱田四百多亩,依山傍水,是个极好去处。” 蔡三好像很迫切地要把这个庄子佃出去,方才与陈初抬杠时还是一副咬牙切齿模样,现在却已切换回一脸娇媚。 最后还勾着嘴角补充道:“且离那栖凤岭只五里地.” 这是摸过陈小郎的根底了。 不奇怪,不然蔡家下人也不会找到张家请陈初。 “何时能去鹭留圩看看?” “后日吧,公子这佃租怎付?” “待我实地看过再商议?” “也好。” 见陈初和蔡婳谈的差不多了,蔡坤忽道:“兄弟,咱们今日一见如故,佃租的事好说” 顺杆爬的陈初忙起身作了一揖,感动道:“多谢哥哥免了小弟的田租!” 人家蔡二只说了‘好说’,何时说‘免’了? “.呃”蔡坤没想到陈初年纪不大,却能说出如此不要碧莲的话。 “谁说要免你佃租了?当我家是善堂么?”蔡婳又被气到了。 蔡坤也顺着妹妹的话茬道:“兄弟,你只见采薇阁风光,却不知我家老少几十口吃嚼,还需上下打点,哥哥我也想免你佃租,却有心无力啊!” 哭穷完毕,蔡二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待我与家父商议过后,可减少一些。但有件事你需帮哥哥.” “何事?” “这段时日你帮我把《西游释厄传》这场大戏编排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啊。 本来是一场公平交易,蔡坤却提了附加条件,虽然可能会减少一些佃租。 陈初也要提个附加条件才能心里平衡。 “我也有件事需要哥哥相帮。” “何事?”蔡二警惕道。 陈初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该提啥条件,便随口道:“后厨炒菜的薄皮铁锅给我一口吧” “哈哈哈,好。” 戌时末。 天色早已黑透。 推杯换盏,进了些酒菜后,罢酒置茶,陈初与蔡坤随意聊着些风月。 蔡婳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倚在椅背上,轻声合着词。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 抚琴唱曲的自然是玉侬。 这曲子是蔡婳专门点来的。 蔡坤一脸无奈。 据他介绍,这首艳词是周朝丁未南迁前倒数第二任皇帝所作,也有人说是坊间假托皇帝之名所作。 长期霸占各大勾栏点歌榜第一的位置。 这首小曲,让陈初彻底颠覆了古人保守的印象 这词刘备来了也得甘拜下风啊! 一曲罢了。 陈初掸了掸衣裳前胸。 这件早上刚穿上的骚包白色锦衫,胸前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茶水斑渍,把陈初心疼的不行。 都是拜蔡婳所赐! “陈公子,都怨奴家啦。”蔡婳相当没有诚意的道了句歉,而后吩咐道:“玉侬,带陈公子去换件衣服.” 待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雅间,蔡婳稍坐片刻,忽然跟了出去。 “婳儿,你又要作甚?”蔡坤连忙跟了上去。 “看好戏~嘻嘻。” 采薇阁后院。 玉侬从管事哪里借了件男子衣衫,徐徐走向自己那间小院。 灯火幽幽,月影朦朦。 婀娜小蛮,似随风摆柳;回身举步,自袅袅婷婷。 将行至门前,却见蔷薇花丛旁的阴影中站着一人。 看清那人是蔡婳后,玉侬捧着衣服连忙低头站定。 蔡婳笑嘻嘻的走上前,捏起那件衣裳看了看,忽而一甩手,把衣裳丢进了一旁的池塘中。 玉侬不解,迷茫地抬起头看了蔡婳一眼,又赶忙垂首。 蔡婳却以食指勾了玉侬下巴,缓缓托起后者低垂的脑袋,仔细端详一阵。 “对极,一会儿就扮作此时模样。”蔡婳弯起眉眼笑道。 “三娘子”玉侬怯怯唤了一声。 蔡婳松了手,玉侬习惯性的再次低头。 “我家养你许多年,今晚便要派上用场了,你可晓得哦?”蔡婳屈了身子歪着头,以自下而上的姿势望着玉侬那张既纯又欲的脸蛋,笑眯眯叮嘱道。 “去吧,便像你今晚唱的那小曲一般。” 蔡婳嘻嘻一笑,可下一秒,就像变脸戏法似的,笑脸忽变作一脸清冷,淡淡道:“今夜过后,需让他念你、忘不下你,若做不好,便把你卖去金人浣衣坊~” 烟柳行的姐儿也分三六九等 像玉侬这种清倌人,能习得琴舞诗书、能过上几年锦衣玉食生活,已是不幸中的幸运儿。 金人浣衣坊那种地方,是所有汉家女儿的噩梦。 眼看玉侬吓得直哆嗦,蔡婳又一次表演了变脸大法换做一脸温柔,捧着玉侬的脸蛋娇笑道:“傻妹妹,姐姐与你说笑呢,我家花了大价钱把你买来,让秦妈妈养你、教你,怎舍得把你卖去哪里.” 虽不知她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玉侬可不敢把她的话当说笑听 “去吧.”蔡婳拍拍玉侬的屁股,妩媚道。 目送玉侬走进小院,阴影中又走出一人。 “哎,值不值啊?请了那么多老师教她,耗费许多银钱,本想让玉侬代咱选花魁哩,破了身便不值钱了.” “二哥,我觉得值。这陈小郎又是字桃、又是着书、又驻颜果、聚阳紫瓜.不管是那桩都是一件富贵。你就不好奇他还有多少好东西?” “自是好奇,但那帮逃户轻易不与外人交道,寻常探听不着山上消息。” “所以才需舍了玉侬,待过两三个月,便让玉侬央求陈小郎带她上山.到时莫说消息,便是诸般稀奇果蔬种子也弄得来。” “那陈小郎不是已有娘子了么?他家娘子能允?” “少年慕艾~便要看玉侬的手段了。” “呵呵,婳儿,我见你与他说话时夹枪带棒,是有意为之还是有过节?” “我与他没有过节,却与他家娘子有过节~” “哦?怎说?” “那小娘骂过我!” “哈哈哈?还有人能骂的过你?骂你甚了?” “骂我菜花蛇!” “哈哈哈,婳儿度量也太小了些陈小郎是个有趣之人,莫得罪狠了,若有机缘,能为咱家所用最好.” “小事一桩,二哥且放心罢~” 兄妹俩的身影渐行渐远,声音渐不可闻. 第34章 栖凤岭爱情故事 第34章栖凤岭爱情故事 内外两间的阁子里,酒后微醺的陈初饶有兴致四下打量。 外间摆了张杉木大案,上面整齐摆列着一套青瓷茶盏。 进门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仕女图,左右挂有字帖。 下方是一张筝架。 内间靠窗置了一条长几,有些胭脂水粉等女儿家的零碎物件和一面小铜镜,旁边放着一支白瓷花囊,花囊内插着满满一囊绣球似的翠菊。 碧纱窗正下,则是砚台、笔筒、笔架、镇纸等文房用具。 靠墙竖着一架檀木书架,上面码放整齐各类书籍。 余下最醒目的便是那张挂着鹅黄帐幔的花梨木大床。 室内一股淡淡甜香沁人心脾。 插花,说明有生活情趣;书笔,说明通识文墨。 若不是事先知道,陈初一定以为误入了某位大家闺秀的闺阁。 正暗自思量间,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接着便是一道脆甜声音:“公子,净衣取来了,公子把脏衣脱了,奴家拿去给浣娘。” “稍等。” 陈初三下五除二脱掉锦衫,把房门拉开一条缝隙,隔门递了出去,同时道:“洗净便好,我自带回去晾干,千万莫要熏香.” 熏了香等明天回山又要向猫儿一阵解释。 现下天气炎热,猫儿做的新衣今夜在张宝家晾一晚就干了。 明天换上自己的衣服,再把借来这套衣裳还了玉侬便好。 这样计划挺好的,但陈初一直伸在外面的手,却没等来干净衣服。 “净衣呢?”陈初疑惑道。 “.”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小碎步慢慢走远的声音。 “真粗心。”陈初以为玉侬忘了给自己,只能继续留在房内。 现下他身上只穿了褙褡和海绵宝宝内裤。 海绵宝宝内裤的背面、也就是陈初的屁股蛋蛋上磨了两个破洞,又被猫儿用了两块小花布缝上 看起来很搞笑,也挺让人羞耻的。 陈初扭着上半身,撅着屁股在铜镜前照了照。 这是人家玉侬用来照脸的,自己却用来照了腚,不知玉侬知晓会不会生气 刚想到这儿,只听‘吱嘎’一声。 门开了. 在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走进来的玉侬一只脚迈进了门内,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外。 陈初还保持着撅腚对镜的姿势。 四目相对,皆是一脸错愕。 “咳咳,你给我拿的衣裳呢。” 尽管陈初脸皮够厚,依然免不了一阵脸热。 太他娘羞耻了! “没借来~”她自然不敢说是被蔡婳丢进了池塘中。 “那我自己的衣服呢?” “交与浣娘洗了。”玉侬答话间,栓上了门。 “.” 到现在陈初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是傻子了。 牛不喝水强摁头是吧? 以为小爷没有衣裳就不敢出门了? 老子当年和舍友打赌输了,半夜光腚在操场跑过三千米! 陈初迈开大长腿,两步走到了门前。 玉侬:??? 千想万想,她实没想到,陈初竟然要走.饿狼扑食一般扑上来才合理吧? 再想起蔡婳那些话,玉侬不由慌了,连忙一个横移堵在了门前。 “公子不能走!” 这下换陈初问号脸了。 这事也能强买强卖? 今天就算耶稣来了我也要说: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陈初伸手扒拉了一下,比起力气,两个玉侬这样的也不是对手。 玉侬一个趔趄摔倒,又赶忙爬起来,娃娃似的纯真大眼睛中已氲起了一层雾气,随时会变作倾盆大雨 她本就一个清倌人,今夜属于突然加急上岗,甚的魅惑手段都不会。 慌乱间再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脱起了衣服,抓着陈初的手就塞进了自己的肚兜里 “公子,你不能走”带上了哭腔。 陈初再自信,也不至于自信到认为一个姐儿着急成这样是因为自己帅。 “伱们东家逼你来的?”陈初停下了开门的动作。 “没有,是奴家仰慕公子!”玉侬连摇头带摆手加言语否认。 可这句说罢,紧接泪如雨下 “.” 昨晚,猫儿那些话,让站在男性角度的陈初觉着封建时代还不错。 现下,却是‘恶’的那一面。 见陈初不再坚持离开,玉侬赶忙抹干净泪水,用带有浓重鼻音的声线道:“公子,奴家伺候你歇息吧.” 陈初看着那张哭花了妆容的鹅蛋脸,叹了口气,惋惜且遗憾,“要是前天咱两遇见就好了。” “公子.何意?” “昨晚,我刚答应我家娘子,两年内不乱搞。” “.” 玉侬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这世上有男人怕娘子,但谁会这么大方的说出来啊? “公子.不说,家里娘子怎会知晓” “我不说她自然不知道,但昨晚刚答应的事,今天就破了,让我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可是.两年呢,公子能忍得住?” “很可能忍不住.或许明天就忍不住了,也或许是后天,能忍一天算一实话,方才我就差点没忍住~” 如此坦诚的说法,让玉侬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陈初,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碎玉似的残泪。 小醉的陈初脸庞发红。 “公子很怕你家娘子么?” 玉侬问出这句就后悔了,担心惹恼陈初。 ‘惧内’可不是很什么好名声。 陈初却呵呵一笑,道:“主要是我家娘子太好了,给我煮饭缝衣,把家里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天冷怕我冻着、天热怕我晒着我生病的时候背我下山,喂我水、喂我饭” 说着说着,陈初把自己说乐了,一脸笑意。 “公子的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呀?” “你先穿好衣服.” “嗯公子” “怎了?” “你先把手拿出来” “哦哦.不好意思,忘了” 两人聊着聊着,反倒成了朋友似的,玉侬愈发对陈家娘子感兴趣,陈初也起了谈兴。 “她啊,爱装懂事,其实也蛮懂事的。我也能看出来她藏了很多小秘密,不过她不愿说我便没有问,等她哪了自然会讲出来她也很聪慧、细心,也很讨人喜欢。” 似乎是为了证明,微醺的陈初强调道:“我们村的人都很喜欢她,不管是叔伯婶嫂,还有那些兄弟们,都很喜欢她. 其实呢,我不太喜欢她装懂事,因为那样她会受很多委屈,并且受屈了也不和人说,就那么自己憋着傻儿吧唧的.” 一会儿说人聪慧,一会又说人傻,玉侬奇怪的看向了陈初。 陈初很少有机会和人说起这些,和他日常交流最多便是猫儿。 但对猫儿说猫儿.一听就很离谱。 和那帮粗坯弟兄说?他们懂个鸟毛的爱情! 这边,打开了话匣子的陈初还在继续。 “她和我说话从来没有大声过.总是轻声细语生气了最多皱皱小鼻子,软绵绵骂我一句:别闹” 陈初嘿嘿一笑,看向玉侬,道:“你说,我家娘子这么好,我怎能昨晚刚答应她,今晚就言而无信了呢?” 玉侬好生羡慕,陈娘子虽然不错,但陈公子也很好啊!答应了娘子就信守承诺,世间这样的好男儿不多了 沉醉在栖凤岭爱情故事中的玉侬,也好想有一个这样的良人。 可紧接陈初自言自语道:“就算坚持不了两年,但坚持两个.坚持一个月,我还是能做到的吧?” “诶!不如这样。玉侬,一个月后你再来试试我的定力?” “.”玉侬。 第35章 笼中雀 第35章笼中雀 “去打些水洗把脸,脸脏的花猫似的。” 夜深,玉侬脸蛋上的香粉、胭脂经泪水一糊再晾干,脏兮兮一片。 “哦”玉侬端了铜洗,即将出门时却又回头踌躇道:“公子,你莫不是要趁我打水偷跑掉吧.” “.”陈初大无语,“不是,快去吧!” “哦公子不能走,不然,我我.” ‘我’了半天,玉侬也没‘我’出个能胁迫陈初的理由,干脆一跺小jiojio,道:“我便不帮你试定力了” 矮油,真是吓死宝宝啦~她不帮俺试定力啦~ 陈初一翻眼皮,惫懒地配合道:“玉侬不帮我啦,人家好害怕啊这下你放心了吧?” “.”明明看不出一点害怕的样子。 已经走出房门的玉侬一步三回头唯恐陈初突然跑掉咯。 剩了自己,陈初起身走到书架前看了看。 除了《陶渊明集》、《孟浩然诗集》等为数不多的诗词集,多是些《大周宣和遗事》和《简帖和尚》、《错斩崔宁》等话本。 陈初抽出那本《大周宣和遗事》随意翻了翻。 却发现内容晦涩,剧情平淡,流水账一般。 也是,明清才是华夏小说大成时期。 现在的话本,不够通俗,写书之人时不时还要卖弄上几笔文采,想象力也严重缺乏。 正翻看间,一阵紧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声音就知道是小跑过来的。 随后,回到外间的玉侬贼头贼脑地探着身子看了过来。 见陈初还在内间,没有偷跑,不由咯咯一笑,“公子果然是守信之人。” 陈初愣了一愣。 玉侬卸了妆容,肉乎乎的脸颊上还残留几滴水珠,颇有点洗尽铅华、芙蓉凝露之感。 “欣然雕琢,妍容天成,其实玉侬不施粉黛,更好看些。” “不成呢,不施香妆,妈妈会打手心”玉侬伸出双手在陈初面前比划出一尺长短,心有余悸道:“用这么长的竹尺打手心,可疼了。” “妈妈经常打伱么?” “还好呢,秦妈妈比刘妈妈好多了,至少给我好吃的、给我好衣裳穿。哦,对了,刘妈妈是我上个妈妈。” “她很凶么?” “嗯,小时候学不好舞,刘妈妈不光打,还不给饭吃,也会关柴房。关柴房我不怕,就怕饿肚子,咯咯.” “那时候你几岁啊?” “嗯”玉侬想了想,不确定道:“被卖到刘妈妈哪里时好像十一岁.不对不对,是十岁” “刘妈妈之前还有其他妈妈?” “有哇,有王妈妈、张妈妈”玉侬掰着指头数了起来。 只随便听一耳,陈初都能猜出这一路走来的辛苦,可这憨妞竟还时不时咯咯笑上两声,真是没心没肺。 “你爱看话本?”陈初拿着手里的《宣和遗事》晃了晃。 “呀!你怎把它翻出来了?” “本来就在书架上。” “哦可能是奴家忘记收起了。” 玉侬急忙上前,挑着那些话本藏到了床褥之下。 “为什么藏起来了?”陈初好奇道。 “妈妈只许看诗词文集,说要奴家去比哪劳什子的花魁不许奴家乱看闲书。” 这不活脱脱就是一个爱看点小说的中学生么. 尼玛,万恶的封建社会。 “你怎么看的都是男性视角的话本啊?不爱看女主的?” “女主?” “就是专写女子的话本。” “公子净说笑,这世上读书人、写书人尽是男子,那会有人给女儿家作书。” “有的,至少在我们东胜神洲就有。” “都讲的什么呀?” “有的讲女子领军出征,有的讲女子高中状元。” “真的么?女子也能做威风的大将军?也能高中状元?” “嗯,还有据此改变的戏曲呢。我唱来你听听.” “嗯嗯嗯~” 一脸期待的玉侬忙不迭点头。 “讲女子领军出征的,是豫剧《花木兰》.” “公子,为什么叫玉剧呀?” “因为是给玉侬写的剧,所以叫玉剧。” “咯咯咯公子净会哄奴奴开心.” 奴家变奴奴了。 本来没打算撩你啊,咋就蹦出这么一句。 “咳咳.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 一曲罢了,歌兴大发的陈初又来一段黄梅戏。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此时已近丑时,凌晨一点了。 整座桐山县城都浸没在浓重夜色里。 即便是夜夜笙歌的采薇阁也早已沉寂下来,后院中只有玉侬那栋小院还亮着烛火。 依然没有睡下的秦妈妈担忧地望了一眼,最终决定去看看。 为了避免惊吓到恩客,秦妈妈进了小院上二楼时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听到响动,玉侬吓得一个轱辘就滚进了床帐内 依旧留在原地的陈初静待几息,门外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公子.公子” 陈初起身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秦妈妈一脸谄媚笑容,小意讨好道:“公子,老身担心羊肠不足用,特意来问需不需再送些” “无需劳烦。”陈初摆摆手,想让对方赶快走。 可秦妈妈却垫脚勾头想要往里看,于是陈初一错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见陈初神情已有些不悦,秦妈妈连忙告退,可退出几步后,秦妈妈却又停了下来。 虽表情极尽谄媚,却也有一些真切的关心。 “公子啊,往后时日还长着哩,我这女儿头次伺候人,求公子怜惜些吧” “秦妈妈定是来检查的。”躲在被下的玉侬,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担忧道。 “也未必,或许她对你有几分真心。” “哎,明日怎办呀” “完不成任务会怎样?” “奴奴也不晓得.” 方才还咬定是‘仰慕公子’才来伺候的玉侬,几句就被套出了底细。 “起来。” “起来去哪?” “爱去哪去哪。这张床我要睡。” “床这般大,公子和奴奴都能睡下呀。” “不行,我担心今天定力不够!” “哦” 第二天一早。 采薇阁后院鸡飞狗跳。 陈初只穿了褙褡、短且贴身且带两个补丁的海绵宝宝内裤,一手持木盆一手持木勺‘咚咚咚’敲的震天响。 灵魂歌手再次开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先他妈管好你自己~ 一众晚睡的恩客、姐儿们被扰了清梦,气的直骂娘。 被惊动了的蔡坤,揉着惺忪睡眼急匆匆赶了过来。 见到陈初这幅模样,不由失笑:“兄弟,这是何故?” “我不知道你们洗衣的浣娘在何处,哥哥着人帮我把衣裳取来吧。” “嗯。” 蔡坤安排人去取衣裳,而后笑着凑近道:“昨夜滋味如何?听说直至丑时烛火未熄?这可是我家当做头牌教养的,便宜兄弟你了” 荤话本可以张嘴就来,陈初却忽然不想说了。 便随口应付道:“还行。” 而后陈初又道:“这几日莫支应玉侬做其他事了,让她好生歇着罢。” “哦?这就心疼上了?”蔡坤以为陈初上钩了,不由笑的更开心了。 “你不是让我给你编排大戏么,里面很多角色需要玉侬来扮,所以先让她歇息几日。” “甚角色?” “比如观世音菩萨啦,女儿国国王啦。穿衣服那种” 陈初最后强调了一句。 辰时。 贪睡少女被一阵鸟鸣吵醒。 趴在桌上睡了一晚的玉侬,扭了一下酸疼腰肢,呆呆着脸蛋环视闺房一圈,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趴在桌子上睡了。 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玉侬赶忙往床上了看一眼。 凌乱被褥提醒她,昨晚来的那人好像不是梦. 再一低头,却见面前桌案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有一行丑儿吧唧的字迹: 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我先走了. 玉侬忽地鼻子一酸,怅然若失。 碧纱窗外,金桂树的枝头上停了一对喜鹊。 正互相为对方梳理羽毛。 “雀儿,雀儿,你们真好呀,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去见谁便去见谁” 玉侬望着纱窗外自由的鸟儿,痴痴道 第36章 蛇蝎心肠 第36章蛇蝎心肠 六月十八。 辰时,陈初拎着一口大铁锅回到张家小院。 正坐在枣树下吃饭的几人神色各异。 杨大叔一阵长吁短叹,杨震挤眉弄眼。 陈初把铁锅放在一旁,默默在石桌旁坐了,除了长子其他人都停下了吃饭的动作,齐刷刷望着他。 彻夜未归,留宿采薇阁。 已经拿起了筷子的陈初,又缓缓放了下去,“我说,昨晚我因采薇阁漏水淋湿了衣服才没回来你们信么” “哈哈哈,初哥儿,便是诓人,也要想个令人信服的说辞啊采薇阁漏水.哈哈哈,亏你想的出来。” 杨震笑的分外夸张,好像不这么笑不足以证明陈初谎言的荒谬。 你看,就知道伱们不信,就这我还没照实说是蔡三漏水了呢! “初哥儿,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去便去了,有甚不敢认的!”张宝拍了拍陈初的肩膀,以示鼓励,却被娘子徐婉儿瞪了一眼,连忙改口道:“不过,那种地方还是少去。这点你需向哥哥我学习,至今未曾踏足过烟柳地!” 老张,要点碧莲吧。 饭后,陈初向张宝打听了一下蔡婳。 昨夜和玉侬聊天时,能看的出来,她对蔡坤、秦妈妈并不是真心畏惧,但提起蔡婳时,却明显紧张的不行。 “张大哥,那蔡婳看起来已有双十出头,怎地至今未有婚配?” 陈初以这句开了头,却让张宝惊悚道:“兄弟,你莫不是看上蔡三娘子了?哥哥劝你一句,千万离她远些!” “.”陈初哑然,片刻后才道:“我只是见她行事乖张,有些好奇。” “那便好,那便好” 张宝一惊一乍的模样,让陈初更奇怪了。 “那蔡家三娘子,自小便是有名的刁蛮小娘,不过那时至多算是有些小性子”张宝压低声音继续道:“阜昌二年,金齐联军占了唐州府,桐山县自不能免,彼时齐国游骑将军单宁珪驻于城外. 城内蔡家、西门家这些富户投献大笔钱粮犒军,换来单宁珪不扰乡贤的保证。 可不知怎地,蔡三娘子却在街面上被单宁珪的亲兵掳了去。 蔡家赶忙请了县尊出面、又使了不少钱财,只用半个时辰便把人讨了回来。 蔡三娘子却因此亏了名节,有人说她破了身、也有人说当时单宁珪醉了酒,没来及快活,蔡三娘子依然完璧。 但不管怎样,这件事在城内沸沸扬扬传了大半年,即便到了今日仍是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些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没人会娶一个被满城议论的女子,是以她至今未嫁.” “如此说来,蔡三娘子也是一个可怜人。”这件往事倒是让陈初很意外。 “可怜?”张宝瞥了陈初一眼,接着又道:“阜昌三年,城里有一个李姓穷酸书生,时常酒后放言称,蔡三失贞该以死全节,不该苟活于世让父兄蒙羞.” “这李书生怕不是有啥大病吧?” 古人的脑回路,陈初理解不了. 张宝没接茬,继续道:“这话传来传去许是传入了蔡三耳中,于是蔡三接连写了数封信与李书生” 陈初想起蔡三的性子,自然而然道:“是骂他的吧?” 张宝却是一副‘早知你会这么想’的模样,随后神神秘秘道:“非也.是示爱信。” “示爱?”陈初差点没惊掉下巴。 难不成蔡三有受虐倾向? “张大哥,莫不是你自己编的吧?人家写信什么内容你都知道?”陈初觉得张宝八成是在胡扯。 张宝却言之凿凿:“此事县衙内知晓的人不少,因为这些信笺后来都被当做了呈堂证供” “呈堂证供?”陈初越发疑惑了。 张宝再次压低声音,阴森森的像讲鬼故事,“那李书生也是糊涂,竟真以为蔡三娘子被自己的才华折服,两人鸿雁传书几回后,约了五月初三傍晚在城外野湖私会” “靠!”陈初终于听出点门道,不由后背一凉,汗毛微微竖起,“那李书生莫不是就此消失了?” “没有消失,隔日就被人发现溺死在了湖里.” “这不明摆着是一桩杀人案么?蔡三竟能平安无事?”陈初惊讶道。 “蔡三那晚刚好染了小恙没有赴约、又刚好去了医馆抓药” “就算她有不在场证明,也洗脱不了嫌疑吧?以她家的势力,随便找个有功夫在身的等在湖边要了李书生的小命,还不是小事一桩?” “初哥儿,你自己都说了‘以她家的势力’.即便不少人猜测是蔡婳所为又能如何?没有证据、证人,在桐山县谁能把蔡家独女下罪?反正县尊最后断定李书生为:失足落水溺亡” “哪李书生的家人肯依?” “自然不依,李书生的娘子拦过数次县尊轿马喊冤。” “靠,原来李书生有娘子啊?那他娘还胡搞。” 陈初说罢,张宝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大概意思是,你也有娘子,昨晚不也在采薇阁胡搞了,你咋说的恁理直气壮哩. 陈初懒得向张宝解释,反正说了他也不信。 “说起来,李书生真不值得同情,或许说那些酒后狂言,会让他觉得自己清高、觉得自己是道德卫士却也能真把蔡三逼死。” 陈初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张宝却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若此事到此为止便也罢了但半年后,那李书生家夜里突然失火,家中老母、连同遗孀、一双儿女尽皆葬于火海.” “这也是她干的?”这下陈初真的惊到了。 李书生被害尚说的过去,但因此灭人满门这疯批美人当真是蛇蝎心肠。 “我可没说是她干的.反正此事至今仍是一桩悬案。”张宝捋须感叹道:“至此,莫说富家子弟,便是寻常庄户人家也不敢娶这种女子进门啊!初哥儿需记得,便是这天下女子死绝了,也不可与她亲近半分.” “张大哥多虑了,我与蔡家兄妹交道是为了生意。” “嗯,初哥儿心里有数便好。不管是蔡家还是西门恭,以往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现下都与你亲近,无非是因为能在你这里挣到银钱。 蔡家兄妹这些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娘,打心里看不上咱们逃户,你切莫被他们哄晕了头.” 张宝恳切嘱咐道。 这些道理陈初自是明白,但依然道:“谢兄长提醒。” PS: 大家看到哪里觉得不好了,请留言说一下,有了回馈才能知道那些剧情需要斟酌、修正.最后再麻烦大家点点人物牌,能给几张推荐票那就更好啦~ 第37章 公鸡下蛋 第37章公鸡下蛋 上午,陈初在城内取了上次下山时请铁铺打造的器具。 这些器具中,有的像锅盖,有的是管子,一头雾水的杨震问陈初这些物件是做啥用的,陈初却神秘兮兮不肯说。 午时出城。 一个多时辰后,几人回到了山上。 新房已完工,杨大婶等人在帮着猫儿做些打扫、贴窗纸等零碎等活计。 房子当下即可入住,不过正式乔迁还需选个吉日。 陈初特意和各位婶婶嫂嫂打了招呼,随后拎着那口讨来的薄铁锅回到了窝棚旁灶台前。 把灶上陶锅换成铁锅,再去摘几颗西红柿、紫长茄、土豆、红薯,还有今天从城里买来的鸡卵。 没错,铁戟银枪玉面郎陈小哥要亲自下厨啦! 基于‘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的朴素理念,陈初想炒几道菜给大伙尝尝,以感谢大家最近帮他盖房的辛勤付出。 炒菜在当下已不算秘密,几乎各大酒楼饭庄都有会炒菜的师傅。 不过,在寻常百姓家,炒菜依然稀罕。 一是因为需要快速导热的薄铁锅铸造成本高,自然价格也贵。 二来,需猛火快炒的炒菜太费柴,这就增加了日常生活成本。 现下,锅有了、菜有了、食客也有了,除了厨艺陈初啥都不缺. 一阵行(手)云(忙)流(脚)水(乱)。 陈初望着案板上参差不齐、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犬牙交错的土豆丝,陷入了沉思。 抖音上哪些阿婆主‘咄咄咄’几下,土豆就变成了漂亮整齐的土豆丝,到我这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是案板的问题?还是刀的问题?或是土豆的问题? 对了,一定是这鳖孙土豆人品太差了! 才导致切不成漂亮的土豆丝。 键盘王者,实操黑铁的陈初,打死也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哟,初哥儿,你在作甚?” 来窝棚这边帮忙搬东西的姚大婶,看见站在案板前一脸倔强的陈初,不由好奇道。 “呃,婶子,我给伱们烧几道菜尝尝。” “你?给我们烧菜?” 姚大婶跟见了鬼似的,随后转身快走回新房那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朝妇人们呼喊道:“快瞧快瞧.初哥儿要给咱们烧菜,哈哈哈.” 至于么?陈小哥烧个菜而已,又不是要表演生孩子。 “走,去瞧瞧” 妇人们却像见到了什么稀奇,说着便朝这边走了过来。 待在新房内的猫儿自然也听见了,只见她噌一下从房内跑了出来,转眼超过人群,后发而先至。 “快给我!”猫儿急停在陈初身边,竟伸手要夺菜刀 陈初唯恐菜刀划伤她的手,赶忙缩手,把刀藏在了背后,奇怪道:“怎了?” 猫儿回头,眼看妇人们越来越近,不由急道:“官人为何要抢猫儿的活计!不怕旁人笑话么!” “.我烧个菜有什么好笑话的?”陈初黑人问号脸。 “官人!给猫儿留些脸面吧官人见村里哪个男子围着灶台转?旁人知晓了定要说猫儿是懒婆,连饭菜都不给官人煮!” “.” 原来公鸡下蛋和母鸡打鸣一样严重啊 在猫儿看来,陈初烧菜就是公鸡下蛋,官人没面子,她也跟着丢人。 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鸡,本想做个战斗鸡的陈初最终没能犟过猫儿,被赶到一旁做起了指导。 傍晚时,四菜一汤全部完成。 西红柿炒鸡蛋、炒土豆丝、炒茄丝、红薯丸子,外加一道西红柿蛋花汤. 召集大伙开饭前,猫儿或许是觉得方才争夺灶房主导权时态度不够温柔,便趁大家不注意,悄悄伸出小手握住了陈初的食指,还撒娇似的晃了晃。 “官人,猫儿知晓官人疼我、担心累着我才去烧菜。再这般下去,猫儿会被官人惯坏的,往后不许这样咯” 猫儿垫着脚,趴在陈初耳边悄声道。 温热气息吹的陈初耳朵发痒、身上发热。 陈初觉得自己被娘子撩了,却没有证据. 这顿晚饭,大家吃的极为香甜。 特别是甜糯的红薯丸子,分外受孩子们的喜爱。 饭后,陈初特意去了杨有田家一趟,说起要从蔡家佃庄子的事,想让杨大叔明日陪着去山下鹭留圩考察一番。 可杨有田一听,黑着脸来了一句:去山下佃田种,便要纳粮,我杨有田此生绝不给伪齐纳一粒粮!要去你便去,我就不去了。 “.” 回到自家窝棚,陈初翻来覆去睡不着。 察觉陈初有心事,猫儿主动问道:“官人,怎了?” “我想在山下佃个庄子,本想明日请杨大叔一同下山看看,大叔却说今生不为伪齐纳一粒粮” 陈初苦笑。 “那官人怎办?” “不行的话,明天我自己下山。” 栖凤岭以杨大叔马首是瞻,他的态度无疑会影响到其他人,明天大概率没人陪陈初去。 这是陈初上山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小挫折。 猫儿听了,默默从虎头身上翻了过来 动作轻盈的像只真正小猫,越发熟练了。 拱进厚实的胸膛,猫儿伸手轻轻拍起陈初后背,像哄孩子一样。 以前,她做噩梦的时候,陈初就这样拍过她,猫儿都记得。 “官人,猫儿不懂的什么大道理,但官人想做的便去做,明日没人陪你,猫儿陪你!” “呵呵,好。” 陈初摩挲着猫儿圆润肩头,笑道。 方才生出的一点小失落,随即消散。 翌日,六月十九。 陈初起床后拉开房门,愣了一愣。 门外,大郎、长子、吴奎和彭二皆在,还有姚三鞭。 几人全是一副利落打扮,一看便是要出门。 陈初发愣时,大郎已经凑了过来,小声道:“爹就那般脾气,心里既放不下当年那些和金齐打杀战死的老弟兄,所以不愿为伪齐纳粮;却也不放心你独自下山,今日一早便把我们几个喊了起来,也叫上了庄稼好把式姚大叔帮你看墒” 陈初下意识往杨家望了一眼,却见杨大叔正朝这边偷瞄,见陈初看了过来,连忙扭过头,双手后背,一副事不关己的高冷模样。 矮油,这小老头,还挺傲娇哩。 这边,猫儿收拾妥当也走出了窝棚,见官人的一众兄弟都来了,开心的同时又有些失望。 本来已经做好和官人共苦同甘的准备了,现下看来又用不上她了 陈初呵呵一笑,道:“娘子,走,咱们一起下山。” “嗯!”止不住的喜意飞上了眉梢眼角。 上次下山还是二月呢,猫儿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山下人间了. 鹭留圩。 栖凤岭北五里。 陈初一众在村口等了一刻,几辆车马打北边缓缓驶了过来。 “哈哈,兄弟久等了。” 远远的,蔡坤便招呼道。 越众而出的陈初与他寒暄几句,两人并肩往村内走去。 猫儿跟在陈初侧后,不住四下张望。 二月时,山下还是一副光秃秃的荒凉景象。 现下六月,树木郁郁葱葱,田里有些种了禾苗,有些种了油菜,大地上像是铺了一块块绿色锦缎,看了便让人心生欢喜。 马车内,一双狭长媚眼隔着竹帘盯着猫儿看了半天,‘噫’了一声。 虽然这次猫儿小脸上干干净净,但她亦步亦趋跟在陈初身后的模样,以及那步伐、身姿,马上让菜婳认出了这就是与她有过节的黑脸小娘子。 “张伯,停车。” 菜婳跳了下来。 加快步履,一会儿便走到了猫儿身旁。 猫儿察觉有异,不由侧头看了过去,菜婳那张狐媚瓜子脸进入了视线。 猫儿不由愣在原地,她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菜婳。 “嘻嘻,没想到还是个小美人哩~”菜婳一脸妩媚,伸出手指就要去勾猫儿的下巴。 猫儿却不惯她,抬手一巴掌拍掉了菜婳伸来的魔爪,小声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子~我与你相熟么?” 说罢,便紧赶几步,跟上了陈初。 还留在原地的菜婳,揉了揉被打疼的手,依旧满面笑容,自言自语道:“这小娘,若到了我手里,看老娘如何调教你~” 说到此处,菜婳忽然嘻嘻坏笑一声,转头把张伯招了过来,小声吩咐道:“张伯,回去把玉侬接来,就说接她来见陈公子,让她好生梳妆一番.” 第38章 公子说 第38章公子说 鹭留圩。 因村北有一片千余亩的浅水湖泽,每年春秋季迁徙的白鹭途经此地时会进行短暂歇脚、捕食而得名。 ‘圩’指低洼地区、绕村而建的防水堤坝。 仅凭此字便知左近时常洪涝。 村北有条小河,唤作八里河,八里河往东绵延八里注入淮水支流月河。 鹭留圩正中,有一座三进深的宅院。 阶前生苍苔,宅门漆皮脱。 但一色水磨墙裙,门栏窗柱俱是细雕精琢,能看出当年主人花了不少心思营造,只是年久无人打理便生出一股破败感。 这座宅子原本属于一位刘姓乡绅,阜昌二年金齐南下时,刘乡绅带家人逃去了周朝。 蔡家便趁机收了这座宅子以及周边七百多亩田地。 这便是富贵险中求,遇兵乱时逃走自然是最安全的选择,但古人财产大多为良田、宅邸等不动产,逃亡至多能带走些许浮财,损失不可谓不大。 若留下,可能有性命之虞,也有可能遇到其他风险,就比如蔡婳被掳。 不过,一旦与新来的势力体系达成合作,回报也是相当丰厚的。 毕竟掌握土地的前朝士绅大量逃走后,当地到处都是无主良田、宅院。 蔡家便是赌了一把、且赌赢了的案例。 由此从富户一跃成为桐山豪族。 因久不通风,院内有股霉味,大略转了转,陈初与蔡坤在院前一颗两人抱不过来的银杏树下坐了。 “蔡二哥,这宅院也一同佃与我么?” “佃与你也无不可,不过需另算银子。” 早已领教过陈初顺杆爬的蔡二忙道。 “蔡二哥屋舍连片,还与我计较恁多作甚。”陈初笑呵呵道。 蔡二不接茬,从怀里掏出一卷册子递了过来,笑道:“这是鹭留圩佃户们的户册,兄弟先看看罢。” 陈初接了,粗略看了看。 这鹭留圩在册田地七百三十亩,佃户三十一户,共一百二十五口。 上面只记述了男女、户主等信息,关键的年龄信息却只字未提。 陈初也不急着和蔡二商谈租子的问题,反而随意说起了《西游释厄传》的戏曲编排。 大约半个时辰后,分散于村内的杨震、姚三鞭往这边走了过来。 陈初告罪一声,避开蔡二迎了上去。 “初哥儿,这庄子里没几个壮劳力,多是些老幼我方才与一位老伯聊了聊,据他讲,村里一百二十余口,丁壮只三十多人。” 这点陈初进村时就注意到了。 满村老少一个个面有菜色、衣衫褴褛,见到几人进村,要么赶紧躲进低矮破烂的屋内,要么木讷的垂手低头站在路旁,看都不敢多看几人一眼。 唯恐惊扰了‘贵人’们。 陈初的活动范围只局限于栖凤岭和县城两点一线,从未深入村子里。 以前,他觉得逃户们已经够惨了。 但到了这个听起来很美的‘鹭留圩’才知道啥是赤贫。 一旁的姚三鞭也道:“初哥儿,我方才看了,地虽是好地,但去年夏发了场水,此地应受过涝灾。不但沟渠淤塞,不少良田也板结了,需下大力气整治” 奶奶滴,怪不得蔡三那么积极的推荐鹭留圩。 陈初回头看了眼,远处坐在马车上正自得荡着一双大长腿的蔡婳有感,朝他挑了挑下巴,抛了个媚眼. 初步收集了信息,陈初坐回银杏树下。 尽管有诸多问题,但陈初还是打算佃下来。 农时不等人,山上的地又实在太贫瘠。 “蔡二哥,我们说说租子吧” 眼看两人要谈关键问题,蔡婳双手一撑,跳下了车辕. 看她扭着腰肢走了过去,坐在远处的猫儿不由蹙眉,小声嘟囔道:“男子聊些事也要硬凑过去,便没见过如此不要面皮的女子!” 这边,陈初已给出两个方案。 “可照市价付贵府地租,以我家产出的聚阳紫瓜相抵,从货款中扣除地租。 或者,以庄子上产出的半成为租,贵府只取分红” 蔡二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个方案是庄子产出的‘半成’,而不是一半。 半成是5% 此时佃户们的租子依例‘早四晚六’,平均下来便是田地产出的五成交租。 这陈小哥竟能说出‘半成’?还要碧莲么! 不待多想,蔡二便要选择第一个方案,谁知蔡婳媚目一转,却抢先道:“便按陈公子说的分成算吧!” 蔡二愕然抬头,不解的望着妹妹。 蔡婳却向他挤了挤眼. 采薇阁后院。 凝玉阁二楼。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 玉侬坐在铜镜前,一手持了青黛对镜勾眉,另一只手不时从条几上的碟子里捏颗蜜饯丢进嘴里。 小嘴忙了个不亦乐乎。 即便又吃东西又哼小曲,玉侬却靠着脆甜嗓音,把这首小曲唱的有模有样。 ‘吱嘎~’ 房门轻响,秦妈妈踱进房内。 见玉侬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气道:“女儿啊,你怎一点都不着急哩!昨天三娘子唤我过去相问,妈妈帮你遮掩了一回,但早晚要露馅。” 昨天,陈初刚走,秦妈妈便来看望玉侬,作为资深业内人士,她一眼就看出玉侬没有破身。 不由追问起来,玉侬吞吞吐吐说了些。 随后,秦妈妈便被蔡三叫了过去,秦妈妈知晓三娘子很关心此事,竟一时鬼迷心窍帮玉侬遮掩了一下。 只说‘女儿刚破瓜,在房内休息’ 但秦妈妈知道,这事就如那纸包火,长久不得。 正描眉的玉侬却一点也不担心,随即丢下手中蜜饯,吮了吮手指上沾染的蜜饯汁水,这才从梳妆台内拿出一张叠整齐的字条,打开给妈妈看,“喏,妈妈看,公子说了不让我担心,不会有事.” 秦妈妈更气了,骂道:“没心眼的蠢丫头!伱的奴籍在三娘子手里,又不在那公子手里,他说的话当甚用!” 玉侬明显不服气,却一时想不到理由来反驳,隔了好大一会儿才嘴硬道:“妈妈,从昨日到现今,三娘子也没来寻我麻烦,连练琴、练舞都不用我去做了。定是公子向三娘子说了什么!” “哎呀!”秦妈妈气的直拍大腿,“那是妈妈昨日帮你遮掩了,若三娘子知晓真相,你看她肯饶你么!” 玉侬再找不到理由,只能望着秦妈妈讨好的笑了一笑,“谢妈妈多年来对玉侬的照拂。” “哎~”秦妈妈叹了口气,在一旁缓缓坐了下来,道:“女儿啊,妈妈本想再养你一年半载的,现下眼看护不住你了。既然进了烟柳行,便早晚有这一遭,以往妈妈没顾得上教你这些,你自己多参详参详吧” 秦妈妈说着递来一本小册子,玉侬被说的也有些伤感,下意识便接了。 随手打开一看,竟是一本画册.第一页,画了两个小人,以奇怪的姿势抱在一起. 再看,玉侬突然明白这是啥了,不由惊得赶忙撒了手。 秦妈妈弯腰捡起,正待细说,丫鬟翠鸢急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 “姑娘,外头过来传话,说三娘子着张伯来接你出城。” “啊?好端端出城作甚呀?” 一听说要出城,还要见三娘子,玉侬马上紧张起来。 她是真的害怕整日里笑眯眯的蔡三。 “哦!”翠鸢一拍脑袋,道:“说是让姑娘去见陈公子,让你好生梳妆一番.” “咯咯.” 秦妈妈和翠鸢望着莫名其妙笑起来的玉侬,一脸迷茫。 却见这边玉侬抓了一把蜜饯放进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内,便急匆匆往外走去。 可走了一半,玉侬却忽又回头走回铜洗旁,双手掬了一捧水,低头把化了一半的香妆洗掉了。 “姑娘洗了作甚呀!三娘子让你好生梳妆呢!”翠鸢急道。 玉侬却抬起湿漉漉的鹅蛋脸,得意一笑,“公子说,我妍容天成,公子还说,我不施粉黛更好看些.咯咯~” 感谢书友:20220430101103458,的打赏~ 数字同学,起个名字吧! 第39章 我来介绍 第39章我来介绍 如硕大伞盖般的银杏树下,有夏日里难得的一汪清凉。 下人从马车上搬了两张杌子放在树下。 蔡家兄妹各自坐了。 不远处,陈初坐在宅院前的石阶上,不顾太阳毒辣,正与一名拘谨老汉聊着鹭留圩的情况。 “婳儿,方才你怎么应了他那第二条?半成收成当租子,被父亲知道了不骂死.”想说骂死‘咱俩’,又一想妹妹在父亲面前颇受娇惯的情况,蔡二临时改口道:“父亲知道了,不得骂死我!” “二哥,莫要这般小家子气~” 蔡婳刚说一句便迎来了蔡坤的侧目。 整个蔡家、乃是整个桐山县,谁不知道蔡家三娘是出了名的小心眼、睚眦必报,竟还好意思说别人小家子气。 蔡婳却一脸淡定,“这庄子半死不活,佃户老的少、少的少。去年我家从鹭留圩收麦二百八十六石五斗二升,收米一百一十石七斗七升。以新粮上市时的价格来算,不过三百余贯.” 对于妹妹想都不想张嘴就来的数据,蔡坤没有一丝质疑。 蔡三娘子小心眼出名,对数字的敏感同样出名。 年关总账时,当铺里的账房先生拿着算盘都不如蔡婳心算来的快。 蔡婳继续道:“这点钱,即便他照付了,二哥觉得有意思么?” “是没甚意思,但也总比‘半成’来的要强吧?” “未必呢,我总觉得他还会拿出旁的稀罕玩意,左右不过三百贯,试上一试又如何?” “佃契已签,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蔡二起身,道:“我看陈小哥一时不会离去,咱们说一声先回返吧。” 蔡婳却依旧在杌子上稳稳当当的坐着,挑起眉梢坏坏一笑,“二哥慌什么,再坐一会,兴许有好戏看~”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 “姑娘,你都唱了一路啦!能不能歇会儿或者换个小曲?” “不好听么?” “好听也不能一直听吧!” “翠鸢,我给你讲,这小曲唱的是.” “唱的是冯素珍为救官人参加科考中了状元!姑娘,伱已与我讲三遍了!” “.” 马车内,望着一脸嫌弃的翠鸢,玉侬这才讪讪掀开纱帘往外看去。 日头正中,路上行人寥寥。 不过,玉侬觉得这熏热夏风一点也不燥人,今日就连那呱噪蝉鸣也变得动听起来。 于是,玉侬不自觉的又哼唱起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自从来了采薇阁,几年里这是她头一次出城。 以往,她那片天地仅限于小小的凝玉阁。 即便是在桐山县城逛街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是以‘奴为出来难’还真挺应景。 “哎~” 翠鸢看着嘴角兀自噙了一抹浅笑的玉侬,忍不住提醒道:“姑娘,非是我要说你,前晚是姑娘的头一次,可对那些公子哥来说却不算甚。姑娘切莫被几句好听话哄晕了头,趁现下年纪轻多攒些钱才是正理!” 翠鸢和玉侬年纪相仿,却已经伺候过好几位姑娘了,比起玉侬,算的上见多识广。 玉侬怔了一下,才想明白‘前晚是姑娘头一次’是什么意思,虽然真相不能说,却还是没忍住替某人辩解道:“你懂甚,这世上并非所有男子都是喜新厌旧之人,有些好男儿会为娘子守身如玉呢!” “嗤~” 翠鸢嗤笑一声,举例道:“姑娘可还记得香芸?” “香芸姐姐?你不说我还没想起,许久不曾见过她了。”玉侬歪头想了一下才道。 “她被发卖了。” “啊!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晓”翠鸢叹了口气,道:“香芸便是太糊涂了。当年她头一次伺候的是个书生,后来也不知被那书生灌了什么迷魂药,辛辛苦苦挣些银子都给了那人 去年书生娶妻,香芸知晓后便偷跑去闹了一通。 事后那书生一家把香芸扭去了县衙,白挨了一顿板子不说,二公子听说此事直接让管事连夜把香芸发卖了去.走时她身上还带着伤呢,也不知活不活的下去” 这样的故事在烟柳行并不新鲜,比香芸还惨的多的是。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则,翠鸢又打起精神道:“头一次对咱女儿家来说,许是忘不了,但对恩客来说,只是比旁的姐儿多使了三五贯钱的事,姑娘切莫动了真情.” “翠鸢莫乱说,我没有”玉侬不自信的反驳一句,又把头扭向了窗外。 车辚辚,风袅袅。 些许女儿心事在这乱糟糟的世道不值一哂,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驶进鹭留圩。 后半程一直没有讲话的玉侬隔着纱帘,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陈初,鹅蛋脸上的些许落寞瞬间一扫而空。 接着掀开车帘便跳下了车。 “姑娘矜持些!” 翠鸢一把没抓住,玉侬已经跑远了。 “哎!说了也白说,只当我自己放了半天屁!”翠鸢气道。 “老丈,如此说来,咱们庄子七百多亩地却有近半没有耕作?” “禀公子,是这样哩。” “如果招佃.” 陈初讲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十几丈外,一道身影自马车上跳下后径直朝他这边跑了过来。 鹅黄裹胸,素白纱衣。 双手提着裙摆,跑起来衣袂飘飞。 插在双蟠髻中的祥云纹点翠玉银步摇晃晃悠悠,带着一股喜悦之意。 煌煌日光下,映的肌肤胜雪。 人尚未至,‘咯咯咯’的笑声便先传了过来。 陈初先下意识看了猫儿一眼,猫儿也在看向玉侬。 没办法,在这个破败的小村庄,玉侬太显眼了。 见她直直往自己官人那边跑了过去,猫儿不由轻蹙眉头,起身走了过来。 陈初又看向了蔡婳 这疯批美人一手托腮笑的一脸妩媚,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挑衅似的遥遥冲陈初竖起一根大拇指。 恁娘那jio!小爷和你没完! “公子,你唤奴奴来何事呀!” 脆生生喊了一声,玉侬还不忘敛衽一礼。 因天气炎热,短短几十步便让鹅蛋脸上氤起了红晕,挺翘小鼻头上渗出几星细密汗水。 玉侬身后数丈,猫儿看见这位天仙一般的姐姐竟真是来寻自家官人的,不由加快了脚步。 开口前,猫儿深呼吸两次,好让自己的声音既听不出愤怒、也听不出怯意。 “官人,这位姐姐是.” 即便很努力控制了,可开口仍旧带了一丝颤抖。 “娘子,我来为你们介绍。 玉侬,这便是我的娘子,那晚我与你说过的,世上最好的娘子。 娘子,这是玉侬,我的……室友。” 玉侬角色牌马上上线~ 第40章 交锋 第40章交锋 “大郎,莫不是初哥儿在外欠下了风流债,这小娘便是来讨债的?” “彭二哥,我也不晓得。” 数十步外,杨震、彭二、长子几人凑在一起,满脸八卦地往陈初这边张望,同时也有些担心。 “大郎,陈家弟媳性子软,不会被那小娘欺负了吧?” “应不会初哥儿没那么混.” 站在彭二、杨震等人的角度,陈初是自己人,与他夫妻一体的猫儿当然也是自己人。眼见有旁的女子寻上了门,他们自然而然站了猫儿。 翠鸢也站在一旁,听了两人的对话,不由着急。 姑娘来寻陈公子,偏偏人家娘子在! 这种情况,那陈娘子以言语羞辱玉侬几句算是轻的,便是打上几下,也只能忍了。 于是翠鸢往杨振这边走近了些,挑了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大个子,低声询问道:“大个子哥哥,陈家娘子脾气大么?” 正啃红薯的长子闻声侧头,却见一名个子小小的姑娘正仰头望着自己,不知怎地愣了一下。 “大个子?” “哦哦.俺这弟媳脾气好的很,与人说话从不大声。”长子忙不迭道。 白花花的太阳很大。 猫儿走近后站在了陈初身侧,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身份。 其实她不这般做,玉侬也知道遇到正主了。 自听到那声‘官人’,玉侬已然慌了。 下意识扭头看向了一身红衣的蔡三娘子。 虽然平时对她畏惧的厉害,但此刻玉侬觉得,万一陈娘子打骂自己,只有蔡三娘子能护着她。 可蔡三坐在树荫下笑眯眯望向这边,根本没有上前的意思。 这个小细节,猫儿注意到了,不由也瞟了蔡三一眼。 “这位姐姐,寻我家官人有事么?”猫儿挤出一丝笑容问向玉侬。 “奴”听到问话,慌乱间玉侬仍不忘屈身向猫儿行了一礼,而后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荷包,手忙脚乱打开后,双手捧到了猫儿面前,讨好道:“姐姐姐吃蜜饯么,可可甜了.” “.”猫儿。 她喊她姐姐,她又喊她姐姐。 “娘子啊” 陈初甫一开口,猫儿便转过身握住了陈初的手,打断他道:“官人想说的话,待我们回家再说,我.”从来都是以‘我’自称的猫儿,人生头一回改口道:“奴家与这位姑娘说几句话,官人只管去忙.” 说话间,小手极其隐蔽且用力地在陈初手背上掐了一下。 “嘶~” 猫儿决计不会在外人面前让陈初下不来台,特别是一旁还有个看热闹的蔡三娘子。 “官人信不过奴家么?” 见陈初赖着不走,猫儿执拗的望着他,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刚开始看见玉侬时,猫儿也惊慌了一下。 不过,此时她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因为猫儿想起一件事:我是陈家大娘子!我有什么好慌的 他们小两口的账,可以回家以后关上门再算! 现在需先打发了眼前这位姑娘。 赶走了陈初。 强壮镇定的猫儿打量了玉侬一番,忽而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奴家唤作玉侬.”玉侬低着头期期艾艾道。 猫儿转头四下看了看,而后指着宅子东侧的小树林道:“我们寻个阴凉处,说些话?” 玉侬小幅度抬起头,悄悄往那边望了一眼,默不作声。 她不想去,却又不敢拒绝。 见她这幅模样,猫儿大着胆子径直挽住了玉侬的胳膊,“走吧,我又不是噬人大虫” 玉侬这才没了法子,任由猫儿挽着走进了小树林。 两人挽臂的背影越走越远. 银杏树下。 正等待大戏开场的蔡婳,不由一脸茫然。 就这? ‘唰’的一声,蔡坤潇洒的打开了折扇,看向妹妹道:“婳儿,这又是你安排的?” 见蔡婳不回话,蔡坤又批评道:“果然是妇人,尽是些小算计、小聪明。成不得大事” 蔡婳斜乜二哥一眼,“你懂个屁!我就是看这牙尖嘴利的小娘不爽利,怎了?我就是想看她出丑,怎了?” “你看看伱.张嘴就骂为兄,哪有一点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蔡坤嘀咕几句,接着轻摇折扇道:“可这陈娘子也未能如你所愿啊方才那模样,倒颇有几分大妇之风。” 这话让蔡婳愈加不爽了,二哥先说自己‘没有女儿家模样’,却又夸了那个恼人小娘董礼数、有气度。 堂堂蔡家独女被一个小村妇比下去了? 蔡婳起身一把夺过二哥手里的折扇,快速扇了起来,那张妩媚瓜子脸竟因生气而潮红一片. 蔡三娘小心眼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捉弄别人不成,反倒把自己气着了. 今日,猫儿的表现完全出乎蔡婳的意料。 在她想来,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村妇,看见官人的相好前来,怎么也得大闹一场。 打骂玉侬也好,和陈初打闹也好,总之会出丑。 到时她蔡婳再‘火上浇油’的前去劝说一番,这小两口说不得当场便闹翻了. 可没想到,现下竟一片风平浪静! “不成,我得过去看看她们在说甚!”蔡婳合上折扇,起身走了过去。 小树林生在一片高岗上,是鹭留圩内的制高点。 站在树林北侧,视线刚好可越过绕村而建的土围堤坝,往东北方向远眺,则是那片浅水湖泽。 正值盛夏,浅湖周边生满了一丛一丛的茂密芦苇。 但有风过,便作簌簌之声。 风抚过湖面,借来一丝凉气,再抚过发丝耳鬓,让人顿觉清凉。 猫儿抬手把一缕吹散的头发掖回耳后,转脸看向落后她半步的玉侬。 玉侬低垂螓首,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猫儿忽然就想起了娘亲去世那晚,她站在陈初面前时的一幕。 于是,猫儿用她特有的软绵声音道:“玉侬姑娘,我也是女子,你不用在我面前这幅模样。” 潜台词便是:别装了,这招我早就对我家官人使过了. 玉侬抬起头,清澈星眸中却有些茫然。 她好像没听懂猫儿的弦外之音。 还装呢!猫儿没忍住,软绵绵讥讽道:“我家官人是个傻的,见不得别人扮可怜,你是不是还有旁的手段没使,他便把持不住了?” 这下玉侬总算听明白了,随即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抬起头脆声道:“陈娘子,你轻看奴家没事,但你这般说陈公子,奴家都替他不值!” “.” 矮油,我家官人在外招蜂引蝶,我还不能说他一句了? 不待猫儿再开口,反正已经豁出去了的玉侬继续道:“奴家虽身在风尘,却也读过《女四书》,三从四德里有哪条写了女子可以给男子立规矩? 立也便立了,陈公子为了对得住陈娘子,守身如玉。可到头来,却还要受陈娘子数落.奴家今日在此便大胆说一句,陈娘子霸道了些.” “.” 毕竟是读过书的,猫儿被怼的一愣一愣的。 玉侬提到了《女四书》,猫儿更组织不起语言反击了。 猫儿不识字,却不影响她对书本敬畏。 书里写的还会有错? 本来准备兴师问罪的猫儿眼瞅自己落了下风,再加玉侬比她个子要高些,猫儿说话时需微仰着头。 如同小孩子面对大人,这让她的气势更弱。 猫儿眨巴眨巴桃花眼,四下一看,忽然回身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 猫儿坐着,玉侬站着 这么一来,好像变成了猫儿在问话,玉侬被审问似的。 两人的气势马上颠倒了过来。 玉侬没能参透猫儿的小心思,只觉猫儿的气场忽然间有了些变化,至于是什么变化玉侬说不清。 像小松鼠忽然变作了大纳尔 于是,玉侬又忐忑起来。 看出玉侬露怯,心口‘咚咚咚’直作响的猫儿小心地呼出一口气,待气息平稳之后才耷着眼皮,努力扮出一副‘我很高深、我很厉害’的模样。 继而淡淡道:“玉侬姑娘,我家官人前晚是在你那里吧” 第41章 夏风不识情 第41章夏风不识情 微风,蝉鸣。 午后日光透过万千绿柳枝,在两位少女身上洒下一片斑驳。 “那晚,我家官人只.只在你闺房中睡了一晚?” “嗯,奴家不骗你,若骗你便教奴家变赖皮狗。” “如此说来,是蔡三娘子故意弄脏了我家官人衣衫?” “奴家可没说三娘子是故意的。还有,伱千万莫对旁人讲呀不然三娘子定不饶我.” 因说起了私密事,猫儿和玉侬早已并肩坐在了青石上,头挨头窃窃私语。 “若不是秦妈妈帮我遮掩.就连翠鸢都不知晓” 玉侬是个小话痨,说起来就没完,从三娘子说到秦妈妈,又从秦妈妈说到翠鸢,甚至赶马车的张伯来时睡着了、差点把马车赶进路沟里都能拿出来说一番. 时而咯咯笑上两声。 猫儿在得知前天晚上陈初啥都没干之后,早已走了神。 能被采薇阁当做头牌教养,玉侬长的自然不差,并且比猫儿个子也高一些。 那边,玉侬还在嘚啵嘚啵说着前几日有只花狸猫跑进凝玉阁、她想养,但秦妈妈不许. 这边,猫儿却偷偷瞄了瞄玉侬的胸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哎,这点也比不上 并且玉侬还读过书、识礼,就连方才行礼时,那身段也如轻摆细柳一般好看。 加之刚才她说起陈初,一口一个‘公子’,让猫儿有了危机感 “灶房李大娘时常偷偷把吃食带回家,有次我去灶房偷吃的,撞了个正着,李大娘便塞给我一支烧鸡腿,咯咯,她是想堵上我的嘴巴,不让我说出去。我也很守信,从未与别人说过,咯咯.” 玉侬说着说着,无意间往猫儿这边看了一眼,却发现她正盯着自己胸脯发愣 于是,小话痨停了下来,随后悄悄绷紧了后背、挺起了胸脯。 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猫儿依然注意到了玉侬的小动作。 下意识看了玉侬一眼,两人一个对视,随即又各自撇开了脸。 接着,猫儿也慢慢挺起了胸膛。 虽然比不了,但直接认输从不是猫儿的风格。 有甚了不起,我家官人说过,胸大无脑!这个玉侬一看就不太聪明的样子,什么话都往外说。 官人说的果然对!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只余穿过人间的温热夏风,还在不识趣儿地撩拨着两位少女的青丝、衣角. “你” “你” 不想,下一刻两人却同时开了口。 “你先说。” “你先说吧。” “唔~” 猫儿迟疑了一下,道:“你能不能教教我行礼” “嗐!我还以为你要说甚呢,过来,我教你。” 玉侬不由分说拉着猫儿在树荫下站定,先自己做了一个示范,而后道:“这是揖礼,女子行礼时右手压左手,举手齐眉,然后躬身,需留意把手藏在袖子里,不能露出来.” 猫儿学着玉侬的模样试了试。 “手是这样的”玉侬直接上手,帮猫儿纠正手姿。 一对一指导下,猫儿做的倒也有模有样。 “此揖礼是见了长辈或贵人时作的,若遇平辈的揖礼是这样的.”玉侬又做了一次示范,比方才的正规揖礼简洁了一些。 “行礼还有不同么?”对这些知识完全不懂的猫儿变作好奇宝宝。 “那是自然!”玉侬继续科普道:“除了揖礼,还有拜礼,拜礼同样也分两种。除此之外,女儿家站着时有立容,坐下时有坐容.” “女儿家的规矩真多,如何记得住这么多。”猫儿苦了小脸。 “这就嫌辛苦啦。你看那些大户家的娘子,哪个不懂这些礼数?除此之外,还需识文墨、通算学,不然家里账目看不懂、钱粮几何算不明白,如何持家?那就成糊涂娘子咯,被会人笑话的。” 当了这么一会儿老师,玉侬有点上瘾,竟板着脸蛋教育起猫儿来了。 猫儿正想问问玉侬懂不懂算学,却见林子后有一道红色身影慢慢走了过来。 猫儿马上炸了毛,绷着小脸恶狠狠盯着越来越近的蔡婳。 察觉猫儿不对劲,玉侬也转头过去,看清来人后,连忙收起了‘好为人师’的模样,低头垂首站定原地。 和猫儿的反应刚好相反,玉侬此时就像一只被人捏了后颈提溜起来的小猫,大气不敢出。 蔡婳走到近前,见猫儿恼怒,不由弯起媚眼笑了起来,“陈娘子这是怎了?何事惹你生气?” 笑的吃了屁似的。 猫儿看出来了,自己越生气,蔡三越开心。 于是,本来绷着脸的猫儿,忽然学着她的模样,抿嘴笑道:“方才有条菜花蛇从脚旁爬过,吓了我一跳,我最是厌恶这般毒物了” 说罢,不待蔡三回嘴,猫儿便朝林子外快步走了出去。 玉侬悄悄抬起脑袋,望着潇洒离去的猫儿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天呀,她敢这样和三娘子说话,真厉害! ‘啪叽~’ “哎呦~” 窃窃暗爽的玉侬,只觉屁股疼了一下,连忙回头。 却见蔡三拿着折扇正朝自己屁股打了过来,玉侬下意识跳开。 “还敢躲!” 蔡婳一开口,玉侬便站在原地不敢动了,蔡婳慢悠悠上前,又一折扇抽在小翘臀上。 受气包似的玉侬揉了揉屁股,委屈吧啦的望着蔡婳,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了这个女魔头。 下午,几人返山。 回来以后,陈初钻进那间不住人的窝棚内,趁记忆清晰把今天了解到的鹭留圩概况写了下来。 其中包括水文、地理、土壤、作物以及人口年龄、性别分布。 以上只是笼统记录,想要掌握更全面、准确的数据,还需要花更多时间深入调查。 写完的这篇简略《鹭留圩调查》,已经将近夜里九点了。 陈初起身往另一间窝棚走去。 他知道今天的事还没完 隔壁还有一个等着与他算账的娘子。 推门进来。 窝棚内留有灯火,木案上还留了饭菜,用碗倒扣了。 床上的猫儿和虎头闭着眼睛,呼吸匀称。 ‘已经睡了?’ 他设想了好几种情景,却没想到猫儿竟不声不响睡下了。 陈初挠挠头,有点搞不清状况。 敌不动,我不动! 我也睡。 简单刨了几口饭,陈初脱衣、吹灯、躺下。 可随后,睡在床内侧的猫儿翻了个身 过了几息,又翻了个身。 不一会儿,再来一次. 这是猫儿在告诉陈初,我没睡着!你不说点什么? 接受到信号的陈初,却在装死。 于是,猫儿翻身的动作越来越大,直到床板开始‘吱嘎’作响。 眼看虎头都要被吵醒了,猫儿才消停下来。 可只安稳了片刻,对于翻越虎头愈发轻车熟路的猫儿,直接拱过来囊进了陈初怀里。 噫? “官人就不肯主动和猫儿说句话,让猫儿有个台阶下么?”猫儿趴在陈初胸口哼哼唧唧。 画风不对啊! 不应该质问、生气么?怎么好像在认错似的! “玉侬都和你说甚了?”陈初猜,问题肯定出在两人那场谈话中。 “她什么都和我说了,我还知”猫儿想起玉侬的一举一动,改口道:“奴奴奴还知晓了,都是菜花蛇搞的鬼!” 奴奴 有那么一瞬间,陈初还以为在自己怀里哼哼唧唧撒娇的是玉侬。 “好好说话!”陈初抬手给猫儿屁股上来了一巴掌。 这下公平了。 在被打屁股的道路上,怎能让玉侬踽踽独行! “玉侬姑娘能如此自称,猫儿为何不行!” “下次她再这么自称,我也打她屁股怎样?” “不许!”稍显强硬的两字出口后,猫儿又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官人,猫儿很霸道么?” “没有啊。” “玉侬姑娘说我太霸道了.” “她那个小迷糊蛋,懂啥?还来教别人.” 听出官人言语间对玉侬有那么一点亲昵,黑暗中猫儿不满的皱了皱小鼻子,却也没有说什么,反而用撒娇似的糯糯嗓音道:“官人,教猫儿读书好不好?” “怎么忽然想起这茬了?” 其实陈初本就有意趁冬天农闲了,开个扫盲班。 大家都不识字,往后各项工作根本胜任不了,只是他好奇猫儿怎么忽然自己提出来了。 “玉侬说,好的娘子能识字还要会算学,那样以后才能帮官人分担后宅琐事。” “玉侬说、玉侬说看来你俩今天相处挺好的?” “她不招人厌,比菜花蛇好多了!” 第42章 大个子 小不点 第42章大个子小不点 六月二十日。 一早,陈初便带着杨震等人下山去了鹭留圩。 “蔡宅.” 站在庄内三进宅子前,陈初仰头望着那张崭新牌匾,不由哑然。 昨日与蔡坤谈妥后,陈初开口借了这座旧宅的西跨院,用来临时歇脚、住宿、放置农具等。 蔡二答应是答应了,结果今天一早就带人在院门上挂了匾。 被当成‘贼’来防的陈初不满道:“蔡二哥,用得着这样提醒我么?我还能昧了你的宅子怎地,我是那顺杆爬的人么?” 你是蔡坤嘴角抽搐。 完成最后交接,蔡二返城。 西跨院内的地砖缝隙间长满了杂草,墙角积着枯枝败叶。 陈初几人二话不说,开始打扫起来。 西跨院虽是跨院,却也有正屋三间,东西配房各三间,跨院后还有几间牛棚马舍。 吴奎用人力车把杂草枯枝推出院子,寻了地方倒掉,回来后却凑到陈初身旁紧张兮兮道:“院外站了几位老伯。” “哦?” 陈初迈步走到院外,却见数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恭敬等在院门外,每人手里还捧了些食物,有鸡蛋,有新鲜时蔬。 见陈初出来,老者连忙躬身,参差不齐的喊道:“见过陈老爷” 这阵仗搞的陈初相当不自在。 搁现代,陈初见了这些老汉不喊声爷爷也得叫声伯伯。 “刘伯,不必如此。”陈初上前托起刘伯佝偻的腰身。 目前陈初只与刘伯熟识些,昨天他招来问话的便是此老汉。 “老儿已得了蔡二老爷的交待,知晓陈老爷赁了庄子,俺们带些薄礼特来为老爷庆贺。” 刘伯捧着一碗鸡蛋。 想来这就是‘贺礼’了,也不知是攒了多久才攒下的。 陈初抬眼一看,几位老汉尽皆眼巴巴望着他。 稍一思忖,陈初回身道:“长子,把这些东西端进院里吧。” 长子犹豫一阵,似有些不忍,但对于陈初积累下的信任还是让他磨磨蹭蹭的走过来接了老汉们的贺礼。 见陈初这边收下了,众老汉齐齐松了口气,刘伯这才小意问道:“陈老爷,往后咱这佃租还照旧么?” 庄子换了主人,佃户们交租的对象也就换成了陈初。 佃租涨跌关系到每一户的温饱,自然是他们最关心的。 陈初沉吟片刻,道:“以往是甚定例?” “往年交与蔡老爷家的租子是早粮四成、晚粮六成,若租用东家牛马农具另算。劳役则是每户出一丁,每年与蔡老爷家服役两月.” 奶奶滴,这些地主真狠啊。 刮走一半粮食不算,还需免费服劳役。 自古以来,农民头上便有三座大山,官府、乡绅、胥吏,蔡家现下就是乡绅和胥吏的结合体。 当然不会是什么大善人。 陈初不在乎这点租子,但也不会一拍脑子给佃户们免租。 要建设新农村、带领大家脱贫致富,有很多种方法,‘免租、降租’这种极度容易引起其他乡绅侧目、紧张的方法却是效率最低,也是最危险的做法。 佃田交租是现下的规则,也是吸附在农民身上吸血的乡绅、士大夫乃至整个官僚群体锦衣玉食的基础。 陈初此时可没有挑战规则的能力。 “暂且照旧吧。”陈初道。 “小老儿知晓了。”刘伯拱手道。 “刘伯,现下很缺口粮么?” “禀陈老爷,春日里采些野菜、秋日里摘些野果,加上田里的产出,尚能果腹。” “都吃野菜了,怎不去村旁湖泽打些鱼虾蟹来吃?” “回老爷话,这片湖泽也属蔡老爷家所有,平常不得胡乱捞捕。蔡老爷允俺们秋、年两节时捕些鱼虾.” “刘伯,喊我小郎便好。” “噫!可不敢!老爷是.” “那便喊我公子,再喊老爷,庄子里的田地便不佃与你了!” 这话起了作用,刘伯连忙改口道:“公子,小老儿记下了。” 随后几天,陈初脱掉了锦衫,换上了粗布短褐。 每日里要么和村内庄稼好把式闲聊,问些近几年各种作物的收成、天气、雨水等情况。 要么就扛着锄头和杨震几人除草、翻地。 六月下旬,此时适宜种下的蔬菜也只有白菜和辣椒。 需要抢墒了,错过时节,又要等下一年。 至于疏通淤塞沟渠的工作,陈初准备秋收后闲下来再组织村民开工。 亲自下地劳作的‘老爷’,却是刘伯等村民们从未见过的稀罕事。 陈初整日笑呵呵的,见谁都会主动打声招呼,再加他那身和大家没什么差别的装扮,几日下来,大伙便不像当初那么拘谨。 因为几人都还生活在山上,庄子里没有煮饭的家伙事,每日猫儿会和吴奎家的张氏、姚大婶等人作伴下山送饭。 眼见这鹭留圩良田连片、地势平坦,张氏和姚大婶都有心下山生活,却没人敢向杨有田提这茬. 六月二十五。 采摘了一批西红柿和紫长茄,陈、杨、姚三人组再次出发前往县城。 与采薇阁管事交接后,陈初却又赶着牛车去了灶房。 灶房大师傅徐大祥见陈初到来,连忙迎了上去,常年烟熏火燎的脸笑成了一朵黑菊花,“陈公子,上次伱教俺做的驻颜果烧牛腩,当真不错啊!客人吃了皆称胜过迎仙楼的远山夕照!” “嘿,等我得空,再教你一道驻颜果炖鱼!” “那俺先谢过公子。”徐祥笑的见眉不见眼。 “呵呵,徐鼎俎,我让你给我准备的东西怎样了?” “俺早给公子留好了,只是那味道.” “无妨。” “那俺让人搬出来。” 徐祥进灶房吆喝了一声,片刻后,两名帮厨颇为吃力地抬出一只木桶。 木桶上书有一个‘磷’字,里面装的是虾蟹蛋壳、骨头等厨余。 夏日天气炎热,木桶周边弥散着一股腥味。 随后,帮厨又抬出一支写有‘氮’的木桶 数只沉重木桶抬上牛车后,陈初几人离了灶房,往采薇阁后门走去。 一道瘦小身影躲在月亮门后探着脑袋往这边张望。 再走近了些,小身影跳出来挡在了几人前头。 “陈公子,我家姑娘请你过去一趟呢。” “你是?” “奴叫翠鸢,伺候的是玉侬姑娘。” “哦~知道了。”陈初回头对杨大郎和长子交待一声,“你们等我一会儿。” 待陈初走远,杨大郎寻了个阴凉地,懒洋洋坐了下来。 长子却顶着日头,守在牛车一旁。 好像牛车上装有金银似的。 翠鸢看了看杨震,又看了看长子,许是觉着和长子说过几句话,算是相熟,便迈步上前招呼道:“大个子~” “嘿,小不点”长子摸头憨笑。 “你们拉的是甚?”翠鸢好奇上前勾头往木桶里瞅,却被味道熏了一下,连忙后退捏鼻,“好腥,好臭。” “这是用来做磷肥的。”长子瓮声解释道。 “甚是磷肥?” “俺也不懂,反正初哥儿说这腌臜物是好东西。” “哦”翠鸢应了一声,站定在了稍远的地方。 杵在原地的长子偷瞄了几眼,竟主动与人说了话,“小不点,天恁热,你怎不回去哩?是在等人么?” 翠鸢斜眼看了看长子,见对方好像是真的不明白,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大个子,你不知陈公子去找我家姑娘作甚了么?我回去,他们便做不成啦,哈哈” “他们在作甚事啊?”长子好奇道。 翠鸢神秘一笑,“教人快活的事.” 第43章 城东野湖见 第43章城东野湖见 “为救李郎离家园~” 凝玉阁二楼闺房,玉侬哼着小曲在桌上摆了蜜饯、点心、干果。 一旁的红泥小炉上用来煮茶的水已烧开,汩汩冒着热气。 ‘咄咄~’ 刚准备停当,房门敲响。 玉侬赶忙对着铜镜最后整理一次仪容发髻,而后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跳着打开了房门。 “.” 但门外的陈初,却让她愣在当场。 “怎了?换个马甲便不认识了?”陈初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粗布短褐,笑道。 玉侬默默把陈初让进来,随手关上门,有些不高兴的嘟囔道:“陈娘子不给公子穿好衣裳了么?” “呃”陈初没想到玉侬的脑回路这般奇特,穿件旧衣服也能联想这么多。 “哎~”玉侬却自以为了解了真相,苦闷着脸蛋在桌案旁坐了,道:“那天,奴奴都照实说与陈娘子了,她怎能这般小心眼呢。” “为了干活方便我特意换了旧衣,不是你想的那般。” “干活?公子还需干活么?” “当然了,不干活你养我啊。” “待奴奴挣钱了.”说的这儿,玉侬意识到说了傻话,咧嘴笑了笑掩饰尴尬。 她能挣钱只有一种情况,那便是开门迎客. 短暂的难堪也影响不到没心没肺的玉侬,接着便问道: “公子都做些什么活呀?” “鹭留圩佃来的田地,需除草翻地施肥” “那做完这些呢?” 玉侬双臂支着桌案,托着脑袋,浅粉薄纱衣,遮不住藕臂的莹白肤色。 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陈初,不时忽闪一下。 她对农事一道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只是单纯想和陈初说说话。 “做完这些,就要移苗、定植.”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该收获了呗。” “收获以后呢?” 玉侬啊,你是问题永动机么? “收获以后继续重复以上流程,明年如此、后年如此、以后都如此!” 陈初打了个补丁,以免这个问题小BUG永无止境的问下去。 但玉侬却有更刁钻的角度。 “那以后鹭留圩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个陈初倒还真的想过,只不过从未与人说过,因为目标太大、太远、太不切实际 “以后的鹭留圩.” 陈初拈了颗点心放进了嘴里,脑海中浮现出了鹭留圩蓝图。 玉侬赶忙把点心碟子往陈初面前推了推. “我想象中的鹭留圩,会种上大片大片的油菜,待春日,金黄油菜花铺满整个田野村南,种上一大片桃园,就叫做王母蟠桃园. 村北,则种上海棠树。对了,我有办法让一株海棠树开出三四种不同颜色的花,花开时节肯定能招来不少游客。 靠近浅湖的地方,围个园子,园内垒假山、建仙馆、挖山洞假山叫花果山,山洞叫水帘洞,园子就叫《西游释厄传》主题公园.然后就能卖票了! 村口十字坡,再起一栋酒店,接待各方来宾。夏季晚上,烧烤摊摆起来、凉啤酒喝起来.我就坐在庄子里那片小树林,俯瞰夜市灯火、人间喧嚣.到时肯定觉得自己牛啤坏了!” 如此不着边际的想法,陈初是不好意思说与别人听的。 能说给玉侬听,是他觉得这个憨妞不会笑话自己. 果然,玉侬双手捧胸,一脸崇拜,“公子,《西游释厄传》猪蹄园一定能开起来的!” 软妹子的崇拜,令人舒坦。 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牛啤也吹了。 外边太阳底下,还有俩兄弟等着哩,陈初准备告辞。 “奴奴已练好了《女驸马》唱段,公子听了再走吧?” “改日吧。” “哦” 玉侬把陈初送至房门外,陈初嗒嗒嗒下了楼。 依然留在二楼的玉侬,一手扶栏一手扶柱,望着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纯真大眼中缓缓浮起些许落寞神色。 隔了五六天,见了半个时辰。 下次再见,不知又要多久了。 眼看陈初即将消失在树后,玉侬忽而喊道:“公子~” 陈初止步回身,遥遥回道:“怎了?” 落寞神情稍散,纯欲脸蛋上重新露出笑容,玉侬双手笼在嘴巴上,大声喊道:“待《西游释厄传》猪蹄园建好,公子莫忘喊奴奴去玩” 两人隔空大喊,引来过路小厮、丫鬟们的侧目。 陈初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折身往回走了。 主题公园那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片刻后,重新走回院子里的陈初,仰头望着玉侬,笑道:“玉侬可是想出去玩,却找不到理由外出?” 见陈初一下就猜中了自己的心思,玉侬边傻笑边不住点头。 她想出门太难了,需东家亲准。 不过,玉侬盲目的认为,陈公子一定有办法。 陈初笑着朝玉侬做了个OK的手势,也不管别人懂不懂。 离开凝玉阁不久,陈初迎面撞上了蔡家兄妹。 “蔡二哥、三娘子,好巧。” “巧个屁~我二哥是专门来寻伱的。” “兄弟!当初你佃庄子时,说好了要帮为兄排大戏。现下庄子佃与你了,却一连数日不见人,不地道了啊!” “这件事啊。”陈初故作为难的沉吟片刻,“二哥,你知我刚佃下庄子,琐事成堆,忙的不可开交。” “兄弟莫非不认账了!” “自然不是。不如这样,每日让参与大戏编排的人员去鹭留圩?” “这也是个办法。大戏编排都需谁去?” “嗯,柳长卿自然是少不了的,再找两位能写词的读书人,其他人嘛,让玉侬也去吧,我也好提前教导她一番。” 陈初一本正经道。 蔡二和蔡三非常隐蔽的对视一眼,两人差点没笑出来。 “也好,那就按陈公子说的安排。”蔡三娇笑着应下。 蔡家兄妹觉得鱼已经上钩了。 陈小哥却只想吃饵,不吃钩 说完大戏的事,蔡坤却又道:“兄弟,为兄还有一件事。” 你是事逼么? “二哥,何事直说。” “就是那聚阳紫瓜” 据蔡二讲,聚阳紫瓜因不是植入广告,在外的知名度远不如驻颜果,销售也就不那么顺畅了。 我只是一个淳良的穿越者,不是上帝!你们经销商的事,也要供货商来想办法? 吐槽归吐槽,现下双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销售不畅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吧。”陈初想了想,觉得还是宣传问题。 “好。” 蔡二应了,大步在前领路。 蔡三和陈初并肩走在后边。 “陈公子,玉侬滋味如何?”蔡婳忽然上前凑近陈初,魅惑道:“若公子当真喜欢,不如把玉侬领回家,日日欢好岂不美哉~” 陈初呵呵一笑,扭脸看向蔡三。 蔡三本来凑的就挺近,陈初这么一转脸,两人只隔了半尺左右。 相当暧昧的距离。 蔡三下意识后撤了一步,却看到陈初一脸戏谑,蔡三随即眯起狐媚眼也笑了起来,再次凑近道:“哦,对了,陈公子家有河东狮~此事只怕公子做不得主~” 陈初听了,也低头凑到蔡三耳边道:“我喜欢大些的,比如三娘子这般。” 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已大喊‘登徒子’、或吓得不知所措了。 但蔡三. 却见她突然伸出素手,一把薅住陈初的衣领,用力一拽,把人拉到自己唇边,贴着陈初的耳朵腻声道:“公子,奴家可当真了,今晚城东野湖等你.” 走在前边的蔡坤察觉有异,回头便看见妹妹正扯着陈初的衣领,在后者耳边说着什么。 “婳儿!莫发癫了!”倍感丢人的蔡坤忙呵斥道。 蔡婳瞟了二哥一眼,根本不当回事,转而松开陈初的衣领,甚至还淡定的帮他抚平了褶皱,接着眯起媚眼笑道:“公子,莫忘记去哦,嘻嘻~” 我去恁娘那Jio。 野湖那是蔡三拿了‘真.首杀’的扬名之地! 他可不想不明不白溺死在湖里。 哲娘们不似好人呐! “呵呵,三娘子,今晚我们不见不散,谁不来谁是狗!” 陈初:旺旺~ 第44章 你无情 你冷酷 第44章你无情你冷酷 戌时初。 天色将晚。 母羊陈烧烤栓在木桩上,猫儿头裹花布巾蹲在一旁,抓在羊乳上的双手交替挤压。 当初第一次挤奶时,猫儿胆战心惊、小脸红透的模样还记忆犹新,现在已能做到从容淡定。 忙活半天,下方的陶碗中却也只接了半碗羊奶。 烧烤买来已近五个月,早已过了产奶高峰期,也算是为这个家鞠躬尽瘁了。 “阿姐,快些快些!”等在一旁的虎头的不住催促。 “先喝了这碗奶再去玩耍!”猫儿提出了条件。 不远处的空地上,吴奎家的粪妞骑在一条大黄狗身上,耀武扬威、睥睨天下。 整个村子里只她和虎头有坐骑。 已喝了半年羊奶的虎头,对满是膻味的奶水极度不喜,但为了不让粪妞一人独领风骚,还是勇敢的接了陶碗。 一手捏在自己的鼻子,一手端碗倒进了嘴里。 完成任务,虎头一抹唇边奶渍,拎起陈初做给她的金箍棒,一屁股跨坐在了陈烧烤背上。 “驾!”一声娇喝,虎头骑着自己的奶妈朝粪妞那边冲了过去,“吴粪妞,老子来了!” “赵虎头,老娘等着你!” 嗯嗯,自称‘老子’的今年七岁,自称‘老娘’的今年六岁。 两人还都是女娃娃 逃户村果然是一个民风淳朴、适合养育孩子的好地方! 猫儿苦着小脸,回头看向陈初,“哎,怎办呀,虎头以后怎办呀” 陈初深有同感的点点头,“想让虎头长大后像娘子是有些难的,毕竟世上像娘子这般温柔、聪慧的女子本就不多” 话听了一半,猫儿已傲娇的仰起小脸,随后与陈初挤坐在了新屋前木桩上。 但陈初接下来又道:“就怕虎头以后变成姚大婶那样的性子” 猫儿只是想了一下便不寒而栗,抬手在陈初肩膀轻捶了一拳,“莫胡说!” “嘶~” 人家猫儿明明没使力气,陈初却一副受了严重内伤的样子。 明知他在演,猫儿还是伸出小手又帮他揉了揉,“官人,人家都说长姐如母,那你便是虎头的半个父亲,往后教导虎头还需你多费心呀。” “等秋后吧,我把这几个孩子拢起来,教他们识字。” “嗯!” “我昨天布置给伱的作业完成了么?” “完成了。” “写来给我看看。” “唔” 猫儿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赵猫儿’三字。 从六月二十那天后,陈初开始教猫儿识字。 不过最近忙得很,只能抽空教一点,她学下的并不多。 不过,除了自己的名字,猫儿也学会了陈初的名字。 只见又在自己的名字前写了‘陈初’二字。 虽然称不上美观,但猫儿看着地上的两个名字依旧欢喜。 “我今天再教你一个字。” 陈初从猫儿手里拿过树枝,在两人的名字中间写下几笔,同时道:“上边是屋顶,中间是心,下边像两条腿支起了一个家。” 猫儿双手蜷在膝盖上,身子前倾,认真地看着这个还不认识的字,猜测道:“官人,这是‘家’字么?” “不是。”陈初笑呵呵的望着猫儿,“这是‘爱’字” 猫儿扭头,本来想着抿着小嘴矜持地笑一笑,却没控制住,直接‘嘿嘿嘿’笑出一排小米牙 “来,把所有字给念一遍。” “.” “念啊?” “念不出口.” “这有什么念不出口,我给你示范:陈初爱赵猫儿” 没脸没皮的陈初,声音一点都不小,以至于从旁边路过的姚长子都听见了。 长子先是震惊的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像个大姑娘似的掩面逃走了。 搞的陈初一脸迷茫.老子撩妹,你娇羞个鸡毛啊? 比起去质问长子那个憨货为啥忽然发骚,哪有逗会卖萌、会撒娇的猫儿有趣。 “念啊,这是今天的作业!”陈初逼迫道。 “.” “要不然大声念出来,要不然让我亲一下,你自己选吧。” “.” “哦,让我亲一下是吧?” “官人,猫儿说话了么?” “说了吧。” “猫儿没说!诶,你看哪,大郎又挨打了!” 猫儿忽然伸手指向了杨家。 “哪呢哪呢哪呢!” 素来爱看八卦、爱看兄弟挨打的陈初马上抬头看了过去,却见杨家一片祥和. 还不及发出疑问,却听‘啵’的一声,脸颊上好像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 回过头,猫儿已经转身跑进了屋内. 刚才我被强吻了???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陈初连忙起身,可率先进了屋内的猫儿已经把门拴上了。 “猫儿,开门!猫儿,偷袭不算啊!刚才那一下也太敷衍了我教你正确方式.开门啊!” 迟迟叫不开门,陈初颓唐地坐了回去。 哎!这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撩汉子撩一半就跑掉了.渣女! 弯弯的月牙不知何时已挂在了夜空,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旺旺’与‘咩咩’声此起彼伏,‘老子’与‘老娘’的稚嫩童声交相辉映。 一片岁月静好。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变身忧郁男孩的陈初默默想到:今晚,不知会不会有人去城东野湖. 翌日,巳时初。 几辆来自桐山县城的车马缓缓停在了鹭留圩。 蔡婳下车后,瞧见陈初站在门前台阶上。 昨晚,她自然没去城东野湖,谁去谁沙雕~ 所以她认为陈初也不可能去。 于是,狐狸眼微微眯了眯,本来一片平静的瓜子脸上,突然就浮现出一种杂糅了委屈、愤怒、失落的神情。 蔡三两步上前,开口便骂:“陈小.” ‘狗’字还没说出口,只见陈初也变了脸色,比蔡三更委屈、更愤怒、更失落,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指着蔡三鼻子骂道:“蔡小狗!枉我昨夜在野湖等了一晚!你为何不去!为何戏耍与我!为何言而无信!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 蔡婳有点懵,这明明是她想好的台词,怎地从陈初嘴里说出来了! 难道他昨晚真的去了? 这边,陈初已引着柳长卿、玉侬等人进了院内。 行在最后的蔡二骑马来到门前。 见妹妹柳眉轻蹙低头不语,不由好奇道:“婳儿,你杵在这里作甚?” 蔡婳迷茫抬头,见是兄长相问,这才脱口道:“二哥,我无情?我冷酷?我还无理取闹?” “.”蔡二默默注视妹子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哎,又发癫了.” 随后牵马进了院内,留蔡三一人站在原地思考人生。 不久后,姚长子经过院门。 蔡三忽然拦住了长子的去路,指着挂有‘蔡宅’牌匾的院子质问道:“李长子,昨夜我家宅子里丢了些物件,有人说昨夜陈小郎睡在宅里,可是真的?” “菜娘子莫胡乱攀诬好人!俺初哥儿昨夜在山上待了整夜,片刻未曾下山,恁丢了物件与初哥儿无干!” 听出蔡三怀疑自家兄弟偷了东西,长子用哪不利索的大厚嘴唇子极力辩解,最后还瓮声提醒一句:“俺姓姚,不姓李!” “哦” 这小子诈我! 蔡婳用一句话套出了实情,这才拾步往院内走去。 路过长子身旁时,已恢复了往日狡黠的蔡婳,不忘弯了狐媚眼朝长子笑了一笑,道:“许是旁人看错冤枉了陈公子,谢了,刘长子” “.俺姓姚!” 感谢‘豪放不羁的老哥’老哥的打赏~ 第45章 男儿须要当自强 第45章男儿须要当自强 西跨院正房。 陈初、蔡二、柳长卿连同两位分别姓王、张的书生聚于一堂。 众人本是为给《西游释厄传》写词,不过在写词之前,却先说了聚阳紫瓜的广告问题。 昨天,蔡二向陈初说了紫瓜销售不畅,后者觉得可能是宣传问题。 于是现下凑在一起,要再编一段广告词刊于《西游》新回目之下。 “如果广告效果不佳,那就用新闻来宣传。” “恩师,何谓新闻?”柳长卿代大家问出了这个疑惑。 “新闻便是发生在街头巷尾的趣事。” “趣事和聚阳紫瓜有甚关联?”蔡二问道。 陈初想了想,随便在屋内找块刷了黑漆的残破桌面靠墙竖了,以手指沾了清水,在桌面写下:六十老妪再结珠胎,到底是道德沦丧、还是人性扭曲。 “.” “.” 底下一众人目瞪口呆、莫名其妙。 于是陈初又道:“看到这个标题,大家想了解原因么?”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由王书生开口道:“想” “嗯,这就是标题的作用,要足够惊悚、足够吸人眼球。但是接下来的内容,才是营销紫瓜的关键.” 陈初又沾了水,用稍小些的字继续写到: ‘据本报驻桐山县记者夏胡彻报道,近日桐山县某某巷张家已年近花甲的张大娘竟诞下麒麟儿,张大娘之夫张大爷开心的向记者表示,自己膝下无子无女,本已断了延续香火的念想。 却不想,十个月前在城内采薇阁吃了一回聚阳紫瓜,打哪以后张大爷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人也有精神了。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老妻竟然老蚌生珠,让张家有了后人。 说到此处,张大爷喜极而泣。 同时,张大爷特意借本报这次采访的机会,向桐山县采薇阁、向聚阳紫瓜郑重道谢,谢谢你们让张大爷焕发了第二春、谢谢伱们让他们夫妻体验了为人父母的喜悦!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本报记者夏胡彻采访于桐山县城。阜昌七年六月二十七。’ 陈初写完了。 回头看去,众人一个个皆是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木呆呆坐在椅上,犹如遭了雷击。 只有侍立墙边的玉侬,注意力不在那张桌面上,而是偷偷的从荷包内摸出一枚蜜饯塞进了小嘴里。 趁没人注意,便赶快嚼几下,偶尔会停下来,转动圆溜溜的纯真大眼睛观察观察,然后再嚼几下 像只偷吃小松鼠似的。 早已进了正房的蔡婳,本欲寻陈初算账,此时也忘了这件事。 傻愣愣站在门口,竟问了一个天真且愚蠢的问题,“这是真的么” 蔡坤明明知道这不是真的,却也差点问出和妹子一样的问题。 这篇报道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就像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 “快刻印!一个字都不许改!” 蔡二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第一时间便嚷嚷道。 可陈初却敲了敲充当黑板的破桌面,道:“不急。” “啊?”蔡二不明所以,却也不问,静待陈初说出原因。 “你们想,如果刊印出来,整版除了《西游释厄传》便是这篇采访.会显得很假,做戏要做全套。” “兄弟,如何做得全套?” 陈初看向了玉侬. 毫无察觉的玉侬,偷偷塞给了身旁的翠鸢一枚蜜饯,而后侧了身微微低了头,吮了手指上的汁水,准备再摸一颗时 “玉侬~” 陈初的唤声,惊掉了玉侬手里的蜜饯。 “奴奴在,怎了怎了。”玉侬慌忙应道。 陈初没忍住笑了起来,“需你写点东西刊印。” “奴奴作不来文章呀”一听是这个,玉侬苦了脸蛋。 其余几人也疑惑的看向了陈初。 虽说玉侬通文识墨,但让她写文章刊印却是贻笑大方,到时鸿儒大贤看了,定会被批的体无完肤。 别说是她了,就算在坐的王、张两位书生,也没有胆量把自己的文章刊印出来给世人评判。 文人相轻,你敢刊印出来,就会引来无数读书人挑刺找茬。 敢于把文章流传世间的,哪个不是当世大儒,或名满天下的才子。 说白了,他们都不够格。 “不是让你作文章。”陈初解释道。 “诗词也作不来.”玉侬小手竖在胸前,小幅度却频率极高的摇了起来,示意公子不要难为她。 “也不是让你作诗词。让你写一些关于妆容的知识你总懂吧?比如谁家的胭脂更好,哪家铺子的唇纸颜色靓、效果更久,比如甚样的妆容适合哪样脸型” “呃这些,奴奴是懂的” “兄弟,在《西游释厄传》上刊印女儿家的脂粉怎样涂抹?” 虽然蔡二没有明确反对,但那副神态清晰的表明了‘不理解’的态度。 可站在门口的蔡三却已拍着手哈哈笑了起来,“陈小狗,你这是想让天下读过书、识字的女子也来看这新闻纸。奴家猜,过不了许久,你一定会售卖女儿家用的物件.” 卧槽。 陈初当即卧了槽。 因为这个疯批美人一下说中了他的某些计划 心里吃惊不小,陈初却不动声色道:“蔡小狗,我哪里有女儿家的物件可卖?只是这天下人口男女各半,女子消费市场也相当庞大。就比如咱们那‘使女儿好颜’的驻颜果不正要多多卖与她们么.” 这话有些道理,蔡三倚着门,一边绕头发玩,一边歪着脑袋望向陈初,媚眼中是半信半疑的神色。 陈初再次对玉侬道:“玉侬,你的专栏也不要局限于香妆,像是衣裳、首饰、布料、女红包括诗词歌赋,这些你们女儿家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写出来分享.同时也要邀请广大读者投稿、来信探讨交流.” 陈初又看向其余几人,接着道:“你们也是,像是民间故事、奇闻怪谈、乃至旅游景点、美食分享、勾栏花魁都可以写出来、或有偿收稿。这样一来,那篇关于紫瓜的采访隐藏其中,便不显得突兀了。需注意,不要点评时策,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尽管蔡二为陈初的奇思妙想惊叹,但听到此处仍不免疑惑,“兄弟,搞这般大的阵仗,就只为了卖紫瓜?” 陈初却笑笑,语气平静道:“或许.这新闻纸以后会有大用。” “往后这西游释厄传就叫《新闻纸》了么?” “呃叫《今日头条》吧。” 议定了各类事项,陈初挑了个轻松话题道:“诸位以后少不了一个笔名,不如现下想想,说出来大家参详一番。” 这事的确有趣,几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王书生给自己取了个‘清源洞天主人’的笔名。 张书生叫‘了烦山人’。 柳长卿借用了《西游释厄传》里的角色‘昴日星官’。 就连蔡家兄妹都跟着凑了热闹,各取了一个心仪笔名。 轮到玉侬时,脱口而出道:“奴家叫‘初玉’罢。” 几人皆以玩味眼神看向了陈初,蔡二却皱起眉头,斥道:“陈公子疼惜你,是你的福气!果真不知自己身份了么?” 蔡坤并非胡乱担心。 男子去勾栏玩耍,在床第间说出什么样的甜言蜜语都不稀奇,但离了勾栏,就会变回‘正人君子’。 《今日头条》是要刊印于世的,有几个男人愿意以自己的名字和‘姐儿’的名字凑在一起。 说起来,玉侬是有些逾距了,蔡二担心陈初不悦,才这么说了一句。 短暂迷瞪后,玉侬连忙低垂了螓首,委委屈屈改口道:“奴家说的‘初’是楚地、楚国的楚.” 陈初没有此时读书人那些臭毛病,却也没想到这一层,便接着往下说道:“玉侬这个专栏还是需要一首好诗词来撑门面,才女人设才有说服力、才好让女性读者信服。大家都来想一想吧。” 这是要在现场找人捉刀啊。 蔡家兄妹和柳长卿都不擅诗词,这个任务只能落在了张、王两位身上。 可短时内想要写出一首好诗词也并不容易。 经过半个时辰的苦思,张书生终于憋出一首大作: 人间仙子倚红楼,惹得路人看不休。 雪白兔儿天上遛,银色蛤蟆水里游。 “不行。” 看完这首诗,陈初觉得自己行了 接连否决几首‘佳作’后,张王二人微微着恼,不由道:“既然都入不了陈公子之眼,不如公子作来一首,让我二人领教一番?” 矮油,水平不行还不让说了? 陈初起身站在了黑板前,沾水后举起了手。 看到陈小哥要作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甚至杨震、长子等人也围在了门外。 “初哥儿要扬名了!我早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咱们且看吧,初哥儿定能把这两位书生比下去!” 主场的兄弟就是给力,陈初还只字未写,吴奎便认定他今日要一鸣惊人。 沉吟片刻,陈初手起字显. 一旁的柳长卿同样觉得师父今日要展现真正的才气了。 师父他老人家能写出《西游释厄传》,腹中怎会没有沟壑! 柳长卿望着黑板,缓缓念道:“男儿须要当自强!” 只一句,便有一股雄浑的男子气概扑面而来。 好诗! 接着,下一句慢慢从陈初的指间流了出来. “噗嗤~” “噗!” 下方却接连响起蔡家兄妹的破防之声。 柳长卿表情变得极为奇怪,站在一旁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 “柳先生,你倒是念啊!”杨震着急道。 一脸便秘的柳长卿看看陈初,再看看杨震,终于咬牙念道: “男儿须要当自强,首先对镜贴花黄。 横眉冷对千夫指,谁也别来惹老娘。” “好诗!” “好!” “唐朝李白也写不了恁好!” 球也不懂的栖凤岭众兄弟们鼓起了掌,顾盼生辉。 俺们初哥儿,棒棒哒! 两章六千字,各位读者老爷们就说我给力不给力吧! 第46章 若得山花插满头 第46章若得山花插满头 有《西游释厄传》的光环加持,陈初写诗前,众人真心存了几分期待。 待陈初手起诗成,却也真的惊到了大家。 不是惊艳,而是惊吓。 虽然那句‘横眉冷对千夫指’单独拎出来还不错,但整首诗平仄韵脚都不对,割裂感十足,组合起来不知所云。 总结起来就一个评价:啥鸡霸玩意儿! 张、王两位书生见《西游释厄传》的作者在诗词一道还不如自己,不由心中大慰,主动上前以前辈身份鼓励了一番。 陈初笑呵呵一副虚心模样。 实则 人教版小学语文教材共有诗词近六十首,初高中教材中诗词共百余。 刨除诗经汉赋唐诗这些已存在的,余下的宋元明清乃至民国诗词也能轻轻松松列出几十首来。 这还没算中学非必修语文读本上的那些。 随便拿出来一首就能让张王拜服、蔡三喷水。 只是陈初一时没想到合适的而已。 ‘滚滚长江东逝水’、‘梦回吹角连营’这种肯定和玉侬气质不符,‘问世间情为何物’、‘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种又过于爆炸。 一出手就先出四个二带俩王,往后还玩个屁啊。 午时。 猫儿和吴大嫂前来送饭,看到今日西跨院内一下多了不少人,不由愣了一下。 猫儿反应挺快,迅速把手伸进装着饭食的柳条筐中摸出些什么东西塞进了怀里。 蔡家兄妹今日前来,没预计会待到午时尚未返程,自然没准备吃食。 见猫儿和吴大嫂着食篮走进正房,蔡婳不由好奇的围了上来。 拿掉盖在篮子上的布巾,里面却是两种未见过的吃食。 “这吃食叫甚?”蔡婳问向猫儿。 猫儿却不想搭理这条坏心肠的菜花蛇 一旁的吴大嫂见蔡婳衣着华美,以为是官家娘子,连忙回道:“大娘子,这是擀面皮和肉夹馍,是猫儿妹妹教与我们的做法。” “哦~你叫猫儿?”蔡婳弯着媚眼上下扫量几眼,又回头看了看陈初,掩嘴笑道:“嘻嘻,猫儿狗儿,倒也般配。” 整上午,陈初和蔡婳互喷对方为狗. 因为昨了,谁不去城东野湖谁是狗。 两人都没去,都是狗也不算冤枉彼此。 可不知原委的猫儿听见蔡婳骂自家官人,马上不乐意了。 于是,趁着给大家分吃食的时候,猫儿特意从蔡婳身旁经过,一不‘小心’踩到了蔡三的脚背上 “嘶!” “呀!蔡娘子,把你踩疼了吧,都怪奴家不小心,奴家给你赔不是啦!” 说着,猫儿屈身朝蔡婳施了一礼。 态度、礼节无从挑剔. 蔡三疼的直跳脚,方才可是清晰的感觉到,猫儿踩到她时,特意加重了力量! 本一副怒容的蔡三见猫儿又是认错又是道歉,微微有一瞬的愣神。 前几日相遇,这小猫儿见了她还一副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现在竟也敢对她使些小心机了。 想到此处,蔡婳忽而转怒为笑,“好一个小猫儿,几日不见,长进不少嘛。若这般,往后姐姐可要对伱留意咯” “蔡娘子说的话,奴家听不懂~”猫儿眨巴着桃花眼,好像真没听懂似的。 “猫儿听不得她骂官人!” 夏日天长,午饭后大家都会小憩片刻。 蔡家女眷去了马车上,男子大多在西跨院歇息。 陈初却寻了好地方。 这栋旧宅的第二、第三进,院内芳草萋萋,一片破败。 平日无人踏足,很是僻静。 第三进院的正屋坐北朝南,上了二层打开前后门窗,即可远眺芦苇婆娑,又有北来湖风穿堂而过。 令人神清气爽。 此时二层地板上铺着张草席,猫儿侧身而坐,陈初枕在猫儿大腿上。 聊着些小两口的悄悄话。 说完了今日‘踩脚’小插曲,猫儿却从怀里摸出几颗煮鸡蛋,轻轻在地板上磕烂蛋壳,仔细剥了起来。 闭目养神的陈初,唇上忽然传来了光滑细腻的触感,迷糊之间还以为猫儿主动送来了香吻,不由噘起嘴巴配合 却引来猫儿哈哈一阵笑声。 睁眼便看见是猫儿拿了一颗剥好壳的鸡蛋在逗他 陈初一脸黑线. “女人,你在玩火!”陈初讪讪道。 “方才没吃饱吧?”猫儿把鸡蛋送到陈初嘴边,示意后者张嘴吃掉。 今日她与吴大嫂送来的是陈初、大郎、长子和吴奎四人的饭食,却又添了蔡家兄妹等五人。 每人分到的饭食只有以往的一半,自然吃不饱。 “哪来的鸡卵?” “在山上煮好的,本来你们四个都有,却不想又多了许多人。既不能每人分一枚,便都不给了,全留给官人。” “嗯。”陈初一口吞掉,胡乱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慢些,别噎着,还有呢。”猫儿加快了剥鸡蛋的速度。 “猫儿,明日你们别来送饭了,这几日人多,明日我带些粮食下山,让庄子里的刘伯浑家帮我们煮一餐便是了。” “唔” 未时初。 猫儿和吴大嫂收拾了碗筷回山。 柳长卿随着陈初相送,连称师母,搞的猫儿好大不自在。 下午,大家继续憋诗词。 已经站了一上午的玉侬,趁没人注意自己时,会抬起脚以金鸡独立的姿势轮换歇息一下发酸的小腿。 又因上午挨了训斥,鹅蛋脸上久久未见明媚笑容。 “玉侬,你和翠鸢去四处看看吧,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上次,陈初答应玉侬会让她出来玩,现下人是出来了,但这么在屋里站一天,和‘玩耍’相去甚远。 落落寡欢的玉侬闻言,止不住露出了喜意,却又下意识看向蔡三。 蔡三抬头看一眼,随意摆了摆手。 如蒙大赦的玉侬和翠鸢赶忙向几人施了一礼,迈着淑女碎步走了出去。 两人刚走出院门,‘咯咯咯’的笑声便传了进来. 离了宅子,玉侬犹如脱了樊笼。 两人拉了手一路走到北边堤墙外,却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绕村而过。 两岸翠柳,垂下万千绿绦。 树荫下,芳草茵茵,一丛一丛的凌霄花攀覆于灌木之上,如同一座小型花山。 玉侬左右勾头看了看,林间寂静、不闻人声,不由起了贪玩心思。 径直脱了绣鞋、褪了罗袜。 青绿草地衬的白净脚丫愈发娇俏,盈盈一握的纤细脚踝上绾了一支金色脚铃,脚铃上挂有三颗黄豆大小的铃铛。 迈步顿足,叮铃轻响。 “姑娘,怎把鞋脱了!”翠鸢见状急道。 玉侬回眸咯咯一笑,拎着裙摆下河蹚水去了 翠鸢看玉侬玩的有趣,不由心痒,再次确定近旁无人后也脱鞋下了河。 “翠鸢,快来看,有条小鱼~” “哪呢哪呢!姑娘快抓住!” “跑了哇这里还有一只蟹将军。” “姑娘快抓呀!” “我不敢,怕夹手。” “来,换我来!啊!” “咯咯咯,你看,夹手了吧哎哟” “姑娘,摔疼了吧!” “咯咯,不碍事。” 酉时末。 太阳西坠,艳红晚霞若云锦一般铺了漫天。 蔡婳起身看了看陈初面前那张未写一字的宣纸,不由讽道:“陈小郎,才华呢,有便是有,无便是无,硬憋是憋不出来的。” 陈初抬眸望了一眼,“好好一个人儿,可惜不是哑巴。” 蔡三勾了勾嘴角,转头看了眼天色,“玉侬这死妮子,还不回返,忘记时辰了么。” 说曹操,阿瞒到。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便出现了跨院内。 走在前面的玉侬,头上戴了支凌霄花编就的花环,裙角好像湿了,或许是因为开心、也或许是因为玩累了,鹅蛋脸上一片酡红。 陈初摸了摸下巴,忽然福至心灵 玉侬进屋后,见蔡三瞪着自己,连忙讨好的咧嘴笑笑,乖乖站在了蔡三侧后。 时辰不早了,蔡婳刚想招呼二哥回返,余光却瞥见陈初动笔了。 不由好奇的凑了过去。 可只看见‘卜算子’三字词牌,陈初便把宣纸拿起来递给了玉侬,“你看看这首词怎样” 上午陈初那首‘别来惹老娘’的诗臭不可闻,玉侬知道公子不善诗词,但不忍公子失望,想着就算写的不好,也要昧着良心夸两句。 随后,便伸手接了 “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人间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顾。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并不是生性喜好风尘,只是这世道哪里容得了自己做主啊。花开花落自有定数,就像女儿家绚烂却短暂的韶华,可这一切也只能依靠司命之神东君来作主了。 能离开自然想离开,可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儿呢若有一天能用山花装饰发髻,或许便是奴家归隐离去之日 玉侬写不来文章、作不出好诗词,但毕竟读书多年,鉴赏和理解的能力还是有的。 这首卜算子,简直就是玉侬的人生。 由此想到自己五六岁便被爹娘卖了,十年间像只猫狗似的被卖来卖去,挨过打骂、饿过肚子,即便现下好不容易熬着长大了,却依然不知未来究竟是个甚样的景象。 心摇神旌之下,向来乐观、没心没肺的玉侬也不禁悲从中,喃喃唤了声‘公子’,便作泪如雨下。 站在一旁的蔡婳,也看完了全篇,不自觉伸手从玉侬手中抽走了那张宣纸。 梨花带雨的玉侬转头看见是三娘子抢了,不禁又惧又急,却还是大着胆子道:“三娘子这是公子写给奴家的.三娘子还与奴家罢” 感谢‘成长是知道成熟是装不知道’这位名字好长的同学的打赏。 又是三千多字大章啊! 第47章 噫 第47章噫 “三娘子” 回程的马车上,玉侬可怜巴巴望着坐在对面的蔡婳。 “我还能不给你怎地?”蔡婳没好气道。 说了给,却不见她掏出来. 这首新词,虽不能与当世大家的作品相比,却以细腻笔触道尽了女儿哀叹和对未来的期盼。 若不是亲眼所见,蔡婳定不信这词出自于男子之手。 往后,不管是按照陈初的意思,以玉侬的名义刊印于《今日头条》;还是以《赠玉侬》的名字来命名这首词,两种情况都可能让玉侬的名字因此词而流世。 从这个角度看,蔡婳还些嫉妒了。 天将黑时,抵达采薇阁。 蔡婳下了马车,跟着二哥往里走了。 玉侬赶忙跟了上去,翠鸢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裳,意思是:别讨要了,万一把三娘子惹恼就麻烦了。 玉侬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却再次跟了上去 “三娘子”期期艾艾唤了一声。 “.”蔡婳回头打量,终于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写有《卜算子》的白纸,“给给给,拿去,一首破词跟着讨了一路!” “谢三娘子!”玉侬接了,赶忙屈身一礼,转身跑走了。 脚步欢快了许多。 蔡坤却似笑非笑的看着妹子。 “看甚看?”蔡婳斜了二哥一眼。 蔡坤却呵呵一笑,“今日怎这般好说话了?” 以他对蔡三的了解,哪怕妹妹只有一点中意的物件,她便不会再让与旁人。 更别说玉侬是自家养的清倌人了。 照以前,蔡三被缠的烦了,大概率会骂上玉侬几句,就算把写有卜算子的宣纸撕掉也不会给了她。 “我愿意,碍你屁事。”蔡婳酷酷道,随即往前去了。 她自然不愿承认,这首词忽然让她觉得,玉侬也蛮蛮不容易的,方才她甚至小小反思了一下,以往是不是对玉侬太苛刻了 当然,这话便是对二哥也不会说的。 既然是名声在外的歹毒女子,便要有个歹毒的样子! 玉侬回了凝玉阁,先把那张纸小心收了起来。 而后铺纸、研磨,开始写‘美妆专栏’的稿子 半个时辰后,玉侬咬着笔杆,望着眼前干净的纸张,鹅蛋脸上一片苦闷。 怎样施妆、怎样穿衣,她自认为是懂得的,但到了文字总结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起笔了 闭门造车不行,玉侬干脆去了旁的院子,想找其他姐姐交流一下心得。 可不想,这个时辰姐姐们都在忙哪有人有空和她聊这些。 在妙娘的院子外,丫鬟还给了她一颗软钉子。 “问我家姑娘怎样施妆?她可没玉侬姑娘这么得闲,被人养着不用接客,还可以四处游玩” 不知是不是天热使人虚火旺盛,这丫鬟开口便不客气道。 玉侬也不与人争辩,只咧嘴一笑,“妙娘姐姐在院子里么?麻烦姐姐通报一声。” 丫鬟往楼上指了指,翻着白眼道:“玉侬姑娘听不见声音么?正在忙。” 支耳细听,院内忽高忽低的女声模模糊糊飘了出来。 “呃”明白了妙娘正在与人同室操戈,一脸尴尬的玉侬赶忙告了辞。 回转闺房。 玉侬踢了鞋子,赤脚坐在书案前,却怎也静不下心了。 呆坐一阵,玉侬忽然起身拴上了门。 而后坐回原位,打开了妆奁最下一层,移开上面的各种小物件,做贼似的摸出一本薄薄的小画册来 第一页. 看起来不难。 第二页. 噫~还可以这样么。 第三页. 哇~好厉害! 第四页. 吓! 烛火下,红云渐次漫延,先是脸颊,后是耳朵,最后,晕粉了整个天鹅颈。 圆溜溜的纯真大眼中,时而疑惑、时而惊吓、时而迷离. 珠玉似的脚趾紧紧扣在地板上,一双大长腿搅在一起,纤细腰肢时而不安分的扭动一下。 ‘咄咄咄~’ 突然而至的敲门声,吓得玉侬差点当场去世. 手忙脚乱把书收了,想重新放进妆奁最下一层,却又觉得不安全。 “姑娘?开门啊。” 门外响起翠鸢的声音。 慌乱之下,玉侬把书胡乱塞进了被子里。 “来了~”一开口,脆甜嗓音明显带了颤抖。 “姑娘作甚呢,开门这般磨蹭,莫非屋里头藏人了。”翠鸢玩笑一句,勾头往内间张望。 玉侬赶忙挡在了床前,“屋里只这些地方,哪里藏的下人。” “.”翠鸢只是说笑,却没想玉侬这么紧张,再看脸庞,依旧残留大片潮红。 翠鸢更好奇了,“姑娘,你莫不是真的藏人了吧?” 说着就要往床榻这边检查。 玉侬赶忙拦住翠鸢,把人按在了杌子上,急中生智道:“翠鸢,我许久未跳舞了,我跳一段,伱帮我看看功夫可有落下。” “呃好。” 见翠鸢在杌子上坐安稳了,玉侬不由长出一口气。 随即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翠鸢,一腿蜷起、一腿撑地,双手斜举。 这是舞蹈《千秋岁》的起手式. 身后的翠鸢却见玉侬的襦裙后边有道洇湿水印,不由奇怪的‘噫’一声。 翌日。 六月二十八。 蔡二留在城内,蔡三却又跟着来了鹭留圩。 上午,在西跨院大体完成今日头条的版面安排,其中,头版给了《西游释厄传》连载。 二版以前朝奇案、趣闻轶事为主,采薇阁聚阳紫瓜的软广就隐藏在这个版面中。 三版是各地美食、景观介绍,配置插图。 四版则是女版,又细分为妆容、衣衫鞋帽、诗词交流、女红手法等小版块。 玉侬挂了个四版主编的名头 当然,仅靠他们几个虾兵蟹将撑不起这么多内容,仍需继续招募人员并接受读者投稿。 不过,也要慢慢来,一顿吃不成胖子。 午时。 一群人移步庄内刘伯家中。 晨间下山时,陈初带来了米粮菜蔬,打算这段时间让刘伯浑家给大家烹煮午饭。 到时给些加工费,也能使刘伯家宽松些。 “刘伯家两子两女,长女前些年嫁了人,诞下一女,不过两年前丈夫得病去世,她被婆家赶了回来。大儿子也成婚了,有一子一女。二子和二女都还尚未成家刘伯一直为这事着急。” 吃饭时,陈初说起了刘伯的家庭情况。 他不懂什么礼法,蔡婳也不太在乎,所以并没有避讳‘男女不同席’的规矩。 蔡婳闻言,瞟了陈初一眼,“这庄子刚接手几天,便知晓的如此详尽了?” “做事前基本的摸底情况而已。”陈初笑了笑,抬眼打量着刘伯家的院子。 这院子只有两间土坯正房,一间土配房。 却住了男女老幼一家十口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睡下的。 几人坐在院内树下的方桌旁,桌上的食物是白面馒头、山上带下来的风干兔肉、西红柿蛋花羹。 蹲在灶房内吃饭的刘伯一家,吃的却是掺了一小把碎米的葵菜羹。 葵菜也是陈初最不喜欢的一种作物。 这种蔬菜在汉唐时被称作‘百菜之王’,汉乐府.长歌行中的‘青青园中葵’以及汉诗《十五从军征》中的‘井上生旅葵。采葵持作羹’说的就是它。 因它耐寒喜凉的特点,是古人为数不多能一年四季吃到的新鲜蔬菜。 但葵菜黏糊糊且略带苦味的口感陈初不喜,后世待大白菜普及以后,这种饥荒时节慰藉了无数人肠肚的‘菜王’最终被逐渐淘汰,沦为野菜。 陈初的白菜,已经种下了. 灶房内,刘伯的外孙女舔干了碗内最后一点汤汁,趴在门边直直望着陈初这边的白馒头。 据说这丫头已经七岁了,和虎头一般年纪。 看起来却比虎头矮了许多,又黑又瘦又小,整日里只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肚兜,让人以为只四五岁. 陈初拿了一个馒头,笑眯眯向她招了招手,这小丫头却躲回了灶房。 陈初笑笑也不再劝,把馒头放在了桌上。 大肚汉长子,往常一顿至少五个馒头起步,今天却只吃了仨。 离开前,陈初特意交代道:“刘伯,这里还剩了些馒头和肉干,我们吃不下了,给几个娃娃分了吧。” “公子,恁捎走吧。家里的丫头小子吃粗粮吃惯了,吃不了精细粮。” 刘伯习惯性的躬了腰身,惶恐道。 这世上,哪有人吃不惯精细粮? “不是白给的,需你家帮我们挑一缸水来抵。”陈初笑道。 姚长子、大郎乃至玉侬都有些不理解的看向了陈初。 只有蔡婳若有所思。 果然,刘伯听说这馒头需他挑水来换,这才躬身道:“谢过公子,老儿知晓了,一会便去担水。” 看来,以前刘伯吃过东家‘免费给予’的亏。 灶房内,刘伯的大孙听懂了大人的对话,知晓外间馒头已属于他家,便磨磨蹭蹭走到了树下。 只等‘贵人’走了,就要开吃。 和方才那女娃一样,这孩子同样瘦弱,导致一双眼睛大的突兀。 一脸高冷的蔡婳离这孩子最近,却见她迟疑片刻后摸出一块绿豆糕,不太自然的递了过去。 孩子怯怯接了,却因为没有见过,没有马上下嘴。 陈初相当震惊,不由笑呵呵走到蔡三身旁,道:“三娘子,也是一个善良之人.” 这话应该不会产生歧义,任谁都能听出这是一句‘好话’。 可不成想,这句好话却瞬间惹恼了蔡三。 只见她劈手夺回了绿豆糕,迈开大长腿往外走了。 那孩子呆愣片刻,哇一声哭了出来。 陈初一脸愕然.难不成‘善良’也成骂人的话了? 这娘们真是个疯批! 又是两章六千多字,免费期这么更 最近章节是不是太平淡了? 大家有意见可以提。 心态真脆,掉了两个收藏都能惆怅半天! 第48章 这口锅请你背好 第48章这口锅请你背好 七月初二。 傍晚,陈家新房院内,全村老少齐聚。 陈初领着大郎、长子,三人各抱了两个成人脑袋大小的绿底黑纹瓜放在院中桌案上。 “初哥儿,这就是西瓜?” “初哥儿,这西瓜咋恁大,怎吃啊?” 姚三鞭抱起西瓜上下左右看了看,既没找到剥皮的方法、也不知从何下嘴。 “大叔,要切开吃的。” 陈初从猫儿手里接了菜刀,‘唰唰唰’手起刀落,圆滚滚的瓜变成了月牙形的瓜块。 “大伙来吃吧。”陈初招呼一声。 红艳艳的瓜瓤还在不断淌着汁水,红色本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果实成熟,继而联想到‘甜’这种奢侈口味。 这款瓜甜度区间在11——13之间,仅这一项已碾压当下大多数水果。 被山溪沁透了的西瓜果然没让大家失望,充沛的汁水、冰凉甜蜜的口感,直接让现场再无人讲话,只剩‘哧哩呼噜’的吃瓜声。 炎热的夏季,能吃上一口凉丝丝的西瓜,那滋味,啧啧啧,就像内急找到了厕所、瞌睡找到了软床、陈勃身边躺了个美娇娘。 总之就是一个字——真特么爽! 转眼间,六颗西瓜便进了众人的肠肚。 眼看长子把瓜皮都啃透了,陈初忙道:“长子,瓜皮就别吃了!溪水里不是还有么,再去抱几个啊!” 西瓜也是种高产作物,比起土豆只多不少。 尽管逃户村这片坡地贫瘠了些,但两亩多地收获个万把斤还不成问题。 往后这一个月里,都是西瓜的采收季,今天尽管让大家敞开了吃。 “初哥儿,这西瓜准备卖与西门家还是菜家,或两家都卖?”趁着长子等人去取瓜的工夫,杨大郎凑过来问道。 “这次咱们自己卖。” “自己卖?往北运去唐州还好说,但往南咱没门路啊。” “不贩往南也不贩往北,就在鹭留圩村口十字坡卖。” “十字坡虽说有两条官道交叉.” 刚说一半,长子等人已经抱着西瓜走进了院内,杨大郎当即撇下陈初走了过去。 关于西瓜的销售,陈初想直营。 相比西红柿、紫长茄这些尚需要点栽培技术才能种好的作物,西瓜简直太好种了。 有时不小心吃进肚子里几颗西瓜子,一泡粪拉在大地上,隔段时间就能长出一丛西瓜秧。 几乎不用想,今年西瓜上市,明年就会有人种出来。 与其这样,不如把鹭留圩打造成‘西瓜种植基地’,而在村口十字坡摆摊卖瓜,便是要提前做一波宣传。 让往来客商知晓此地产瓜。 只不过,卖瓜可是个高危行业啊 陈初连夜寻了块板子,在上面写到:这瓜保不保熟,你说了算!别问,问就是你赢了! 这边,吃瓜群众已经开吃第三波了。 “我说,大家适可而止啊!西瓜性寒,吃多了拉稀!别怪我没提醒!” 夜里戌时末。 陈初躺在新房东屋的大床上,辗转反侧。 新房盖好后,西屋成了虎头的卧房,终于不用跟他们夫妻挤在一起了。 但是,虎头打小和姐姐睡一起,就没分开过。 小丫头不适应,猫儿也不放心。 于是,就变成了姐妹俩睡西屋,陈初反而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何时才能像大圣那般,对各路妖精们霸气地来上一句:吃俺老孙一棒! 想想自己混的还不如一只猴子,陈初抑郁了. 也更睡不着了。 干脆披衣坐起,穿过堂屋来到西屋。 房门没关,吃瓜吃到涨圆了肚皮的虎头,仰面躺在床上,呼吸匀称。 猫儿侧身横陈于床,手臂在床上支成九十度,托着小脑袋,另一只手轻摇蒲扇,帮虎头驱散暑热。 自带了女性特有的母性光辉,也有一丝困倦带来的慵懒感。 “怎了?还没睡”猫儿抬起已稍显沉重的眼皮,轻声问道。 “娘子啊,你只顾哄虎头睡,却不知伱家官人同样孤枕难眠啊。” 猫儿瞧着可怜巴巴杵在门口的陈初,不由抿嘴笑了起来。 猫儿先轻轻拉了薄衾帮虎头搭上肚子,而后轻灵的下了床,趿上绣鞋走到陈初身旁,仰起小脸望着自家官人,嘴角噙笑,宠溺道:“怎跟个孩子似的.” 说罢,便拉上陈初的大手,往东屋去了。 “睡吧~” 和方才一样,猫儿侧躺在陈初身旁,一手托了脑袋,一手帮陈初摇扇。 不过陈初可没虎头那般好哄,却见他一个翻身把脑袋拱在了猫儿胸口,手也搭过去落在了猫儿大腿上。 两人虽没有实质性的突破,但耳鬓厮磨也不是头一次了。 已习惯了的猫儿并没有推开,反而以蒲扇轻轻拍着官人后背,竟哼起了摇篮曲:“风儿轻、月儿明” 这招对虎头有用,可陈初岂是几句摇篮曲能哄睡着的? 感觉到陈初的手不老实,猫儿也没有中断歌声,直到魔爪越发过分了,才抬起蒲扇敲了一下,半是撒娇半是嗔怪道:“官人~” “.”陈初叹了口气,躺平。 明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明明有娘子,却过的鳏夫一般。 猫儿支起身子,见官人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便重新趟了下去,并且趟进了陈初怀里,细声细气哄道:“奴家知晓官人委着屈哩,非是奴家为了娘亲的事待官人骄矜。 实则官人知晓么,夫妻若在守制期间诞下孩儿,不但那夫妻要被世人指点,就连那孩儿也被人瞧不起猫儿不怕旁人嚼舌。但官人也不想咱们的孩儿被人瞧不起吧?” 娘子,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陈初一个骨碌翻了身,趴在床上道:“猫儿.羊肠….鱼鳔” 陈初狠狠科普了一番,唯恐猫儿不明白。 可猫儿却忽闪着桃花眼,隔了半晌才来了一句:“官人从何处晓得了这些?” “呃都是大郎说与我的!” “大郎尚未成婚呢,怎会懂这些?” “我怎知道,反正就是他说的,不然你家老实本分的官人哪里晓得这些!” “.”猫儿迟疑片刻,终于找了个理由,软声哄道:“现下深更半夜,也没处去寻哪些物件,官人还是早些睡吧。” 好现象啊! 这是猫儿第一次有了松口的迹象,错过这次,不知又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娘子,其实吧.还有别的法子” 如果说前边说起的下水妙用,猫儿还有所耳闻的话,现下这番科普已经超出了她的知识范畴。 猫儿微羞低了头,一阵思索,好像有答应的迹象…… 却不想,紧要关头,西屋却突然传来‘哇哇’嚎啕声。 “阿姐、阿姐.虎头把臭臭拉到了床上了.” “.” 猫儿急忙起身冲了过去。 吃多了西瓜的小丫头,遭报应了 可陈初怎么觉得,这报应落在了自己身上呢? 功亏一篑了么? 陈初跟着来到了西屋,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虎头,去姚大婶家借把芫荽” 正在给虎头擦洗身子、换被褥的猫儿闻言,蹙眉嗔道:“官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想那些事!” 陈初讪讪回了东屋。 躺在床上不由一声长叹,我要这铁棒有何用! 凝玉阁二楼。 穿着过肩露脐纱衣、低腰束脚灯笼裤的玉侬刚跳完一段波斯舞,出了身细汗,鹅蛋脸红扑扑。 “翠鸢,怎样?”接过翠鸢递来的茶水灌了一口,玉侬迫不及待问道。 “好呢,我若是男子,定然把持不住,哈哈。”翠鸢笑道。 波斯舞本就魅惑,又是勾栏里的老师教出的学生,可想而知玉侬方才的身姿是何等撩人。 不过,翠鸢有些奇怪,姑娘可不是个勤快人,平时练曲、练舞从不积极。 却不知这几天是怎了,动不动就跳上大半个时辰,还净挑那些看了让人面皮发烫的舞来练. “玉侬,今个是几日了?”玉侬坐在桌旁喘匀了气息,突然问道。 “今日是七月初二啊,午时姑娘刚问过我” “哦” 玉侬应了一声,软塌塌趴在了桌案上,歪着脑袋看向晕晕烛火,小声嘀咕道:“日子过的真慢.” 翌日,七月初三。 一大早,装了满满一车西瓜,卖瓜的地方离不了人守着,为了吃饭方便,陈初特意带上了那口大铁锅。 即将出发时,猫儿却仿似不经地走到了杨震身旁。 “弟媳,你有事么?”眼看她拉着小脸在一旁晃了半天,杨大郎忍不住问道。 “杨大哥。”猫儿嘟着脸,耷着眼皮,软绵绵抱怨道:“往后,请大哥少与我家官人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直把我家官人教坏了!” “我把他教坏了???” 站在不远处的陈初见势不妙,连忙上前,一下把铁锅扣到了杨大郎的后背上。 “大郎,作为兄弟,这口锅请你背起来!” 第49章 都怨你 第49章都怨你 鹭留圩村西十字坡。 之所以叫十字坡,是因此处是唐州通往邻府蔡州官道、以及桐山县南下淮水北岸官道的交汇之地。 路旁,有一棵百年老槐,足足遮了篮球场大小的一片阴凉。 陈初等人在树下停了牛车,官道上偶有商队经过,陈初就会卖力的喊上一嗓子:“西瓜西瓜,保熟西瓜,又甜美、又多汁、又饱满、又白又软.” “初哥儿,你说的是西瓜么?” “呃串频道了,骚瑞.” 昨夜小受挫折,现下陈初满腿都是脑子。 看个西瓜都能看出初恋的感觉. 因紧邻官道,过路的商队行旅倒也不少,不过看陈初等人都是青壮小伙,暂时没人询价、尝试。 巳时末。 一队全由干练男子组成的商队同样躲进树荫歇脚,商队中一位穿长衫,账房模样的中年人主动走过来瞧了瞧。 “噫,咱们桐山何时有了水瓜?” “这位先生知晓见过此物?”陈初拱了拱手,搭茬道。 “丁未前,在下去过辽国.”说到此,中年或许是想起辽国早已灭国数载,不由叹了一声,才接着道:“在辽国见过水瓜,不过此瓜虽汁水颇多,可解渴,却无甚味道,算不上好吃。” “俺这瓜甜着哩。”长子在一旁瓮声道。 “先生来一块尝尝?”陈初说着,便切了一颗。 红莹莹的果肉一露出来,中年便惊奇的‘噫’了一声。 “辽国那水瓜,果皮约莫有四指厚,果肉白色微微发黄,你这水瓜怎瓜皮恁薄,果肉恁红?” “先生,请。”陈初笑着递来一块。 商队在外,轻易不吃外人给的食物,但眼看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桐山县城,再者这中年也只是一个记录账目的账房,即使被人下药麻翻了,也无大碍。 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其他商队成员,笑着接过咬了一口. “咳咳咳~” “怎了先生?” “好甜!齁到了!” 水瓜很甜,甜到忧伤。 这位走过南闯过北的账房先生所说的水瓜,和陈初了解的差不多。 一般认为,西瓜起源于非洲博茨瓦纳。 传入国内的时间很早,但早期的西瓜并不甜,且瓤小,筋多。 陈初的西瓜和当下的水瓜,外观或许差异不大,但内在比陈初和蔡三的差异还大。 午时初。 陈初独自回了蔡宅西跨院。 柳长卿领着几名工人在堂屋内印刷今日头条创刊号。 刻蜡印刷法快捷、高效是优点,但也有不够清晰、容易糊墨等缺点。 陈初拿了一张看了看,内容也只能说是强差人意。 不过现下也没办法,毕竟所谓编辑部只是一个草台班子。柳长卿上午忙今日头条诸多琐事,下午同张、王两书生编写唱词,夜里还得去采薇阁说书。 一人身兼多职,他曾经孜孜以求的996福报终于来了。 每旬刊印一回的今日头条创刊号中,只有《西游》连载和那首《卜算子》算的上亮点。 卜算子下的署名是‘愈浓’。 陈初好笑的看向玉侬道:“笔名不是叫‘楚玉’了么,怎玩起了谐音梗?” “奴奴又不喜欢哪个名字了。”玉侬嘟了嘟嘴. “愈浓也好。玉侬啊,往后你要把这个笔名发扬光大,晓得不。” “公子,怎样发扬光大呀?” “记住,伱的身份是今日头条四版主编,你要做大齐的时尚风向标、要做大齐新时代女性的擎旗手.” 玉侬既不懂啥是时尚风向标,也不懂啥是新时代女性擎旗手。 只觉一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使命感砸了下来! 反正就很吊! 直到午饭后的小憩时间,待在马车内的玉侬还未平复下来。 “姑娘,你又要去哪儿?” 眼看玉侬穿上软鞋要下车,翠鸢赶忙跟了上去。 玉侬也不理人,囊着头径直走向了旧宅后院。 院内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象让翠鸢有些害怕,不由紧赶几步追上玉侬,问道:“姑娘,来这里作甚。” “我找公子说话。” “公子?他在这?” “嗯,在楼上呢。” “哦~~”翠鸢拉长尾音,再看看荒凉但僻静的第三进院落,自以为明白了。 此处,是一处极好的幽会之地嘛~ “姑娘,你上去吧,我在此处帮你守着。” 翠鸢叉腰站定在二进去三进的垂花门旁。 仿佛谁若扰了姑娘和陈公子的好事,她便要与人拼命。 这是一个很称职、很有职业素养的丫鬟。 ‘蹬蹬蹬~’ 上楼时,木质楼梯格外响。 躺在草席上假寐的陈初抬头看了过去,只见与二楼地板平齐的梯口先露出一丛发髻和一支晃晃悠悠的点翠银步摇。 接着便是那双大眼睛,或是因为第一眼没能看见要找的人,眼神中有些迷茫和疑惑,再转头继续寻找,终于在侧后的地板上看到了坐在草席上笑吟吟望着她的陈初。 “咯咯~” 咧嘴一笑,玉侬提着裙摆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跳着迈完了最后几步台阶。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陈初奇怪道。 这个风水宝地,他以为只有自己和猫儿知道。 “奴奴方才看见公子走进来了。” 这句没说实话,其实陈初和猫儿第一次来后院,有心的玉侬便留意到了。 “哦,玉侬有事么?” “奴奴为公子舞一曲吧?” “.” “要不给公子唱个小曲?” “.” 你的那些小曲要么是‘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要么是‘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大中午的,听了不燥热么? 瞧陈初既没有露出很开心的模样,又没有很迫不及待,玉侬不由有点委屈,“不然奴奴给公子按跷吧。” 这次不待陈初答话,玉侬便跪坐下来,伸出纤长素手在陈初腿上捶捏起来。 按跷原来是按摩啊 不过,玉侬的手法明显不专业,没点力气,倒像挠痒痒似的。 陈初却还在懵逼中。 不是,可能我刚睡醒,没搞清楚状况,虽然但是.玉侬忽然这么殷勤,总叫人有点不踏实啊。 “玉侬,你是有什么事么?” “没事呀,只是奴奴从小学的便是怎样伺候人,却从未对人使过。便想请公子试试” “原来是这样啊,那.再使点劲。” “哦” 看看,这就是差距! 若是现代那些会所嫩模能有玉侬这脸蛋、这以人为本的服务意识,别说998了,便是多掏两块凑个整给一千,陈初也是愿意的. 渐渐地,陈初又有了些困意,不由闭上了眼睛。 玉侬低着头,偷偷瞄了陈初一眼,突然轻轻且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双手逐渐上移 “公子~公子~” 楼下传来翠鸢的唤声,玉侬倏一下收回了手。 “翠鸢鬼嚎什么.” 困倦的陈初翻了身嘟囔道。 玉侬连忙起身,走到窗前不高兴道:“翠鸢,你唤什么呀!” “呃”翠鸢站在院内,有些意外。 意外姑娘出现的这么快。 难道是穿着衣服在.翠鸢脑袋中不由生出许许多多奇怪的念头。 想起还有正事,翠鸢忙道:“方才大个子来找公子,说是西门押司来了,就在十字坡槐树下。” “哦,西门恭来了?好快的消息。” 陈初起身,伸了个懒腰,蹬蹬蹬下楼去了。 还站在窗边的玉侬回头望向空席,不由嘟起了嘴巴。 “姑娘,怎了?”下楼后,翠鸢迎了上来,看出姑娘好像不太开心。 “都怨你”玉侬却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我?我怎了?”翠鸢一脸迷茫。 “反正都怨你” 玉侬嘟着嘴,手里撕扯着一根狗尾巴草,不讲理道。 感谢书友,dxz001的打赏~ 第50章 西瓜狂想曲 第50章西瓜狂想曲 上午,商队账房先生尝了西瓜,赞不绝口。 离开时自是少不了买上两个。 午时进城后,一众伙计丁壮交卸了差事,便起哄让账房切开一个尝尝。 这一吃不要紧,刚刚进城的伙计们又三五成群出城来了鹭留圩。 仅一中午时间,城南鹭留圩产出一种皮薄瓤甜水瓜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西门恭得了消息,直接赶了过来。 在槐树下的瓜摊上等了片刻,远远看到庄内走出几道人影。 走在最前面那个,身材颀长、穿着粗布短褐,远看像是位普通农家少年。 可偏偏身旁跟了位走路蹦蹦跳跳的姑娘,绯红纱衣、六幅红罗裙子,发髻上插金戴银,说话时便会侧仰着脸蛋望着那少年,咧着小嘴笑个不停。 以两人穿着所代表的身份,彼此之间的神态很不协调。 但两人却都觉得理所应当似的。 坐在树下的西门恭不由感叹,蔡家真舍得本钱啊! 关于玉侬身份这件事,西门恭根本不用费力打听就能知道。 陈初自然也看到了树下的西门恭。 “西门押司,别来无恙。”陈初远远的便拱手笑道。 见陈初会客,一旁的玉侬赶忙放慢脚步,落后半步跟在侧后,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前,低垂螓首。 小话痨秒变淑女. 这边,西门恭也笑着回道:“陈兄弟,几日不见,清减了许多啊。温柔乡虽好,却也要顾惜身体啊,哈哈哈。” 陈初也跟着哈哈一笑,“哥哥说的是,往后我就把这酒财气都戒掉。” “酒财气?世人都说酒色财气四堵墙,兄弟怎少说了一个‘色’?”西门恭奇怪道。 “因为真的戒不掉嘛。色这堵墙,兄弟心甘情愿撞个头破血流,哈哈” “哈哈哈兄弟真是个妙人。” 甫一见面,西门恭便以兄长的身份开了个‘顾惜身体’的玩笑,陈初跟着自曝‘好色’缺点,两人这么一番说笑,真若相知多年的弟兄一般。 侍立在陈初侧后的玉侬,却嘟了嘟嘴,心道:公子说的好听,奴奴这堵墙放在哪里你都不撞! 在石墩上坐了,陈初大约扫量一番。 西门恭身后不远处站在了两位伴当,牵着一匹红鬃马。 于是陈初回头道:“大郎,挑几个好瓜切了,让西门哥哥和这两位大哥尝尝。” 接着又对身侧的玉侬道:“你也去玩吧,这里不用管。” “哦~”玉侬屈身,分别向陈初和西门恭施了礼,后退几步才转身去了。 西门恭对陈初笑了笑,道:“采薇阁调教出来的姑娘却是不错,大家闺秀的礼数也不过这般了。为兄去年刚纳了一房小娘,比玉侬姑娘自是比不了,不过兄弟若有兴致,改日给你送到庄子上。” 这话说的毫无波澜,送个人就像送只小猫小狗似的 周朝士大夫之间一直有互换、赠送小妾、侍女的习惯,时日久了,这股风潮也传染到了胥吏阶层。 陈初看了看西门恭那张糙脸,生不出一点与他做同道中人的兴趣。 他知道西门恭前来大概率是为了西瓜,这位妾室可能就是西门恭丢来的甜头。 毕竟陈初自己都承认好色了嘛。 “呵呵,哥哥今日是过路么?”陈初不提西瓜不提小妾,直接岔开了话题。 西门恭掸掸公服上的尘土,指着身后那匹红鬃马,笑道:“专门来寻兄弟的,特地骑了马来。” “哦?何事这般急切?”陈初讶异道。 西门恭却摇头笑道:“兄弟,伱就别和哥哥打马虎眼了。直说吧,这西瓜怎个卖法,能卖与我多少?” 说话间,吴奎用木盘端了切好的西瓜送了过来。 “哥哥不如先尝尝再说?” “不用尝了,方才已在城内吃过了。” “哦?” “上午在这里购瓜的商队,便是某的” “哦” 怪不得西门恭消息这么快! 其实也不怪他着急,近一个月来,那驻颜果很是让他赚了一笔。 甚至前几日发出的那批果子,运至淮水南的信仰军以后在两贯的售价基础上又提高了三成。 即使走私本就是暴利生意,西门恭也依然没见过这般暴利。 不过,果蔬最大的坏处就是‘应季’。 驻颜果的采收已经进入尾季。 也就是说,马上没货可卖了。 所以,找到另一个替代商品就变得紧要起来。 而这边刚好有了西瓜。 为避免被蔡家占了先手,西门恭自然要在第一时间赶过来。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北边遥遥驶来一辆马车,好像还挺急,带起烟尘一片。 “兄弟,这瓜能分与我多少?”西门恭已不谈价格了,只问能拿到多少货。 没想到陈初却道:“这次的瓜我打算自己卖。” “.” 不待西门恭开口,陈初接着又道:“哥哥,你着人整好两亩田,我给你种子,教你种瓜。” 西门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沉声道:“兄弟莫不是与哥哥说笑吧?” 陈初却一脸笃定,西门恭不由抓住了陈初的手,“兄弟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过,现下太热了,前期瓜苗长势不会太好,会影响产量。你先安排人学着种,明年开春,再扩大种植规模。 待来年西瓜上市时,咱们齐心搞一个西瓜节,把周边府县的大小商贩都招来,好好热闹一番!独木不成林,仅靠我这庄子撑不起那般大的场面。” “兄弟,好大的盘算、好大的胸怀!我只听一耳便觉心摇神旌!” 西瓜节到底是个甚,西门恭不清楚,但陈初给他种子、教他种瓜绝对是实打实的利益。 西门恭不是没动过旁的心思,那驻颜果他就专门请老农尝试过取种。 只是没成功而已。 每次不管怎样清洗,种子总会变质发霉。 其实他们只是少了一个种子自然发酵的过程,方法很简单。但就像桃上留字一样,这层窗户纸不捅开,他们不知还要摸索多久。 而取种、育苗极其容易的西瓜却不同,上边吐出来瓜籽、下边拉出来的瓜籽,落地便是一颗瓜苗。 所以,陈初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西瓜藏着掖着。 不如卖个人情。 再者,西瓜也是当下深加工价值比较高的一种作物。 西瓜霜、西瓜酱、乃至西瓜软硬糖,都可以以现有条件加工出来。 陈初的田地那么少,还要拿来种别的。 西瓜交给别人种,他只管收购来加工,占据高价值的产业链上游才是最佳选项。 西瓜节也不是拿来忽悠西门恭的。 若能开起类似展销会,对陈初推广其他产品有大助益。 陈初目前很满意,西门恭也很满意。 走之前,径直把那匹红鬃马留给了陈初。 和西门恭错身而过的蔡婳,站在陈初面前蹙眉道:“你许了他甚?把他高兴成那样?” “三娘子这是在质问我么?”陈初笑道。 “哎呀~奴家哪敢”一天变脸八百回的蔡婳,本来稍有不满的瓜子脸不知怎地就变换了一脸妩媚笑容。 陈初没眨眼都没能看清楚表情变化的细节。 这特么就是一个‘脸精’! 蔡婳笑嘻嘻地往前迈了一步,距离陈初更近了,近到可以闻见她身上的淡淡桂花香味。 “噫,三娘子用的什么香粉,怪好闻哩。”陈初低头又凑近了些。 “啧~”蔡婳弯着眉眼啧了一声,似嗔似怪地轻推陈初一把,整的两人像多年姘头似的,“跟你说正事呢,你与西门押司说了甚?” “哦,哪事啊。明天我去他庄子上,教他种西瓜.” 瓜子脸上的媚笑又淡了下去,蔡婳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道:“陈公子,我家待你不薄吧?先是让玉侬伺候你,又以半成收成佃了你鹭留圩,你就这样回报我家?” 她来,自然也是为了西瓜。 可没想到,陈初竟要把种瓜的方法教与西门恭,而不是蔡家。 其实蔡三也安排人尝试过取驻颜果的种子,同样没成,和西门恭遇到的问题都一样。 所以,她下意识认为,陈初不教法子,自家是种不出西瓜的。 陈初就是要她这样认为,于是道:“教了他又不是不能教你家。” “.”蔡婳没想到陈初打的是一瓜卖两家的算盘,但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可不等她再切换回笑容,陈初又为难道:“不过呢,西门哥哥过意不去,非要赠我一匹马你家要是不送点的东西吧,乡邻定会说你家小气为了不让你家背负骂名,我还是勉为其难收点啥吧。三娘子,你说我收点甚好呢?” 捏奶奶个腿儿。 蔡婳饱满的胸脯急速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 “陈公子,直说吧,你想要甚?” “麻烦蔡伯父给我在县衙里安排个差事吧。” “.县衙?差事?”蔡婳着实没想到陈初提出了这个条件,不由微微沉吟后道:“此事需我回家与父亲商议,县衙又不是我家开的。” “嗯,可以,但要抓紧了。这几天是种瓜最后的窗口期,错过就要等下年。对了,安排那种不用坐班的差事。”陈初笑着提醒道。 两人谈妥,蔡婳瞄了一眼远处的玉侬,这憨妞蹲在地上不知在看啥看的入迷,一动不动. 而后笑了笑道:“方才,奴家以为陈公子会趁机讨要玉侬的身契呢。” “我若讨了,你会给么?”陈初也笑了。 “自然是不会。” “嗯。”陈初认同的点了点头,道:“你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呢,现在断了玉侬这条鱼线,三娘子会觉得不值呢。” “.”蔡婳张着红润樱嘴错愕的望着陈初,隔了半天忽然‘吃吃吃’笑了起来,“陈公子,这话说出来便没意思了。现下咱们相与的不是极好么?你挣你的,我家挣我家的,还有玉侬整日陪着你,又不用你使一文钱” 说着,蔡婳挽上了陈初的胳膊,挑了挑柳眉,“姐姐对你够意思吧。” “噫,三娘子这么一撩拨,洒家怎觉得心跳加快了呢?” “哟~要不今晚再约城东野湖?” “嗐,都当过一回狗了,还是算了吧。” “你不说奴家还没想起,上次凭白被你骂了一回!” “嘶~你掐我干啥!说归说,闹归闹,别动手动脚啊!” 瓜摊后边。 杨震、吴奎、长子等人,望着陈初那边全部变成了痴汉脸。 “老天爷,初哥儿啥时候又跟蔡家三娘子有一腿了!” “奎哥儿,初哥儿和三娘子没一腿。俺看清了,那蔡三在掐初哥儿哩!初哥儿也真是的,白长恁高哩个子,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长子,你懂个卵!打是亲骂是爱!” “哎” “大郎,你叹啥气?”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难受.” 老槐树底下。 玉侬蹲在地上,右手举了一块西瓜,左手搁在膝盖上,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的蚂蚁窝。 方才,她吃瓜时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一块。 没一会,来了两只蚂蚁 仅凭两只小蚂蚁肯定搬不动,于是,有一只回去叫人.呃,回去叫蚁了。 以上,就是玉侬观察了半天后的全部结果。 就这个憨妞,半个时辰前想的还是,怎样勾引男人 蔡三离开后,陈初徐徐走了过来。 “宝儿.这很有意思么?”陈初问号脸。 已经静止了半天的玉侬闻声抬头,见是陈初,赶忙指着地上那块西瓜道:“公子公子,快看,有只小蚂蚁去搬救兵了!” 陈初无语扶额,“走了走了,回去编唱词了。” “公子,再看一会嘛”玉侬仰着鹅蛋脸,不肯起身。 陈初对女孩子最温柔了。 于是,一脚踢飞了地上那块西瓜 “.” 西瓜没了,蚂蚁搬西瓜的戏也就没了。 “再不走,我把蚂蚁窝踹了!”陈初恶狠狠威胁道。 为了让小蚂蚁免受无妄之灾,玉侬嘟着嘴巴站了起来。 “走了!” 陈初一手牵马,一手牵了玉侬,往庄内走去。 “呀,公子,这马是你的么?”见马思迁的玉侬,瞬间忘记了蚂蚁。 “嗯。” “哪来的呀?” “西门押司送的。” “西门押司为什么送公子马呢?” “你该去问他。” “可是奴奴跟西门押司又不相熟。” “玉侬啊你嘴巴累不累?” “不累呀,公子问这作甚?” “玉侬,咱俩玩个游戏吧,一分钟之内谁都别讲话。” “哦公子,一分钟是甚?” “一分钟是六十秒。” “六十秒又是甚?” “.,玉侬,从现在开始只允许你问最后一个问题!一定要想清楚了再问” “哦公子,方才那只小蚂蚁回去叫来援军,却发现西瓜没了,会不会被蚂蚁大王责罚呀?” “蚂蚁大王?那叫蚁后!” “哦,小蚂蚁会被蚁后责罚么?” “按说会吧,说起来这算谎报军情。” “公子,小蚂蚁谎报军情会怎样?” “会降低蚂蚁信用。” “公子,甚是蚂蚁信用呀?” “蚂蚁信用是马爸爸.诶!不是说好了么,最后一个问题!!!” “哦” 4000多字大章,补昨天少发的一章。 最近这几章删删改改,写的非常不流畅!今天写了不下一万字,才改出这4000多. 第51章 入籍 第51章入籍 七月初六。 陈初同杨、姚等人巳时进城。 直奔南城一家铜铁铺,铜铁铺老板见了陈初,转身就往里间躲。 “齐老板,躲个卵球!我今日来不是找你赶工的!” 听了这句,齐老三才讪讪停住了脚步。 陈初上个月给了齐老三一套图样,要他照样打造,样式里有高高凸起的大锅盖,锅盖上方连接一根管子,管子另一端连接更多弯弯曲曲的管子。 陈初付工钱时很爽快,但收货时齐老三却麻爪了。 ‘密封不严,漏气’ 同一个理由,陈初已经让齐老三返工三次了. “陈小哥,今次要添甚物件啊?”听说不是来催活儿的,齐老三赔笑道。 “帮我们打造几件趁手兵器。” 头一次参与军火买卖的陈初霸气道。 “哦?陈小哥要件甚兵器?” 无论周齐,除了甲、弩之外,皆不禁民间刀兵。 齐老三职业生涯中打造最多的物件便是兵器和农具,此时得知陈小哥今次不再要打造稀奇古怪的玩意,顿时心中大定。 “给我打条戟吧,黑又硬的大铁戟!”陈初双手一背,仰脸45度望天。 “.戟?”这种兵器比较冷门. “东家,你莫听他胡说!”杨大郎打断了陈初的沉浸式装逼,指着姚长子道:“给他打一条二十五斤的镔铁棍。” “二十五斤?耍的动么?”齐老三讶异。 “你莫管这些,让伱打你便打。” 杨震自信的摆摆手,又指向了吴奎和彭二,“给他俩打两柄十斤的双手朴刀。给我打把长柄斧。” 杨大郎交待完,齐老三见再无下文,不由看了看陈初,又对杨大郎道:“那陈小哥呢?不用给他打么?” “他啊?” 杨大郎嫌弃的看陈初一眼,似乎与后者为伍是一件耻辱的事,撇嘴道:“给他打一根一斤重的柳叶剑” 靠!你们的要么是‘一把’,要么是‘一柄’,到我这儿怎就成‘一根’了? 秀气一点怎么了?秀气就该被歧视么! “一斤重?便是妇人耍的花剑也不止一斤啊!” 没点眼力见的齐老三还在往陈初的伤口撒盐。 “重了他耍不动!” 随着杨大郎说完这句,栖凤岭众二代齐齐转过脸来,望着陈初,各自顾盼自得。 这一刻,他们终于从陈初身上找到了优越感! “不是耍不动,是耍不好!” 陈初纠正对方后,斜乜这群粗坯,“敢不敢比比别的?” 哎,男人该死的胜负欲! 出了铜铁铺,杨震等人去了张宝家,陈初独自牵着牛车去了采薇阁。 后院,白玉堂侧厅。 “你不是有身好衣裳么,怎又穿了短褐。”蔡婳慵懒地倚在胡榻上,媚目扫量一番。 “短褐怎了?这代表我是一名光荣朴素的劳动人民。” “嗤~”蔡婳撇撇嘴,伸出素手以食指和中指夹了张信笺遥遥递了过来,“你看看吧,这些都是可以安排的空缺。” 陈初上前接了。 只见信笺上以娟秀小字写了‘贴书、典书、副专知、库子、狱子、杖直、步快、马快.’ 这都是可以供陈初挑选的公吏职位。 奶奶滴,还说县衙不是你家开的。 其中,写在最前面的‘贴书、典书、副专知’都被圈了起来。 不待陈初发问,蔡婳懒洋洋解释道:“贴书、典书与专知属吏人,做的是些整理档案、誊写文书的琐事。我家长兄在吏房任贴司,去吏房做典书是个好去处.” 哟,难得好心了一回。 胥吏中也分吏人和公人,吏人是高级公人,多与文书打交道,也就是坐办公室的。 而公人多出外勤,俗称跑腿的。 是以,吏人要比公人体面一些。 可不想,陈初却道:“就做这马快吧。” 蔡婳愣了一下才道:“为何?” “因为,我有马,所以做马快。” “.”蔡婳像看傻子似的看了陈初半天,最终笑嘻嘻道:“随你,把籍贯、生辰、年龄、户口写出来,先与你入了户籍,再安排职司。约莫需十几日.” “嗯。” 作为外来户,陈初到了此地便加入了没有户籍的逃户,做公人自然少不了编入户籍。 见陈初抬笔,蔡婳不由好奇的凑了过来。 对于她来说,除了知道陈初是海外逃回的,其余详尽信息并不清楚。 ‘姓名:陈初 籍贯:原籍中原,后逃至’ “那些不用写了,只写原籍即可。”蔡婳道。 于是,陈初划掉,又写下‘籍贯,中原’. 蔡婳却仍不满意,稍稍沉吟后,径直从陈初手里夺了笔,写到‘籍贯:颍川陈。’ “三娘子,忒霸道了吧?”陈初不满,伸手抢笔,蔡婳却把持笔的手藏到了身后,“你懂个屁,姐姐是为你好!” “.” “说,年龄。” “二十.”陈初往小里说了几岁。 蔡婳却再次蹙眉,骂道:“你这小狗,拿正事来说笑?” 说罢,也不管陈初乐意不乐意,直接伏案写到:年龄:一十有六。 “.” “生辰?” “呃正月二十吧.” “到底是正月二十八还是正月二十?” “正月二十!” 正月二十是猫儿救下陈初那天,可以算作新生 “家里户口?哦,这个我知晓.你家小猫儿姓甚?” “这个先不写,只写我一人。” 和前边不同,陈初这次说的斩钉截铁。 有件事没有确切结果,他还不放心暴露猫儿. 蔡婳疑惑的看了陈初半天,忽然以为自己明白了,眯起狭长媚目娇笑道:“陈公子可是准备换妻了?户籍不入妻,以后连‘和离’或‘休书’都省了陈公子原来也是个薄情人儿啊,不过,你家那小野猫牙尖嘴利,确实算不得可爱.” 陈初本不欲向蔡三说太多,可见她那骚媚模样,终是没忍住,怼道:“三娘子有空扫听别家闲事,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快三十的人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却连个男人都找不到,夜里你就不空虚、不寂寞、不冷么?” “!!!” 蔡三瞬间破了大防,抬脚便朝陈初的翘臀踢了过来,陈初往前一扭,躲过。 “呵呵,没踢到。” “捏奶奶滴腿!” 蔡婳提裙上前,再踢,陈初再躲。 两人绕着桌案追了五七圈。 “好了好了,不闹了!”蔡婳掐腰喘气,因追逐双颊晕起红潮。 “呵呵,再跑上一个时辰,我也不累。” “不闹了,快些过来,把户册写完,等着用呢!” “嗯。” 陈初施施然走了过去。 蔡婳递还了笔,站在一旁,因方才一番奔跑,饱满胸脯仍在快速起伏。 “还需写甚?”陈初伏案。 “就写.”蔡婳凑近佯装指导,却突然伸手一把拧住了陈初的腰窝,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旋,同时陈初耳旁娇嗲道:“奴家今年二十有一单四月七天,再敢说我快三十的人,便割了你的舌” “嘶~疼疼!松手!不然我还手了啊!” “你敢!嘶~” “放手!” “你先放!” 正当两人见招拆招之时,却听外边有小厮喊道:“陈公子,牛车上的东西搬过来了,就放在此处么?” “.” “.” 龇牙咧嘴的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她放开了掐在他腰窝的爪,他松开了拧在她脸上的手。 确实有点不雅观. 各自退开两步,整理了一下衣衫。 陈初率先走了出去,蔡婳也跟了出来。 白玉堂前,放了一筐翠绿绿的西瓜、还有一蓝子红莹莹的驻颜果。 “你把这瓜果带来这边作甚?”蔡三揉着脸颊道。 “明日七月七,女儿家的乞巧节。”陈初揉着腰窝道。 “呵~”蔡婳挑眉撇嘴,一脸傲娇的瞥向陈初,“算你这小狗还有些良心,晓得过节给姐姐送些瓜果来!” 陈初侧头,奇怪的看了蔡婳一眼,这才皱眉上前对小厮道:“谁让你们搬到这儿的!不是说了么,让你们送去凝玉阁,给玉侬姑娘.” “.捏奶奶滴心肝脾肺肾!” 这几天好像是月票双倍. 那我也求求月票吧。 感谢‘140614001332785’‘20181120175041508’两位数字哥的打赏~ 第52章 历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第52章历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午时,陈初在凝玉阁混了顿午饭,转去了采薇阁灶房。 向大厨徐大祥讨了些石花菜、霜糖,这才去甜水巷汇合了杨震等人一同返山。 “初哥儿,好端端怎忽地要去做黑皮狗啊” 路上,杨震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皂吏公服为黑,仅从这个称呼也能听出大郎所代表的这些逃户们对官差是个什么态度。 “大郎,你还记得咱们头次进县城么?”陈初却答非所问。 “嗯?” “那天我当了塑料当了避水裹风袋,担心别人会抢咱们,你说在桐山地界无人敢动咱们。” “嗯,记得。” “那你说别人为何不敢动咱们?” “咱们光脚不怕穿鞋的,他们何苦来招惹咱?” “是啊,那时咱们是光脚的。但现下,咱们佃了庄子,即便是赁来的,也算有了田产.有了田产,咱们也就变成穿鞋的了.穿上了鞋就要适应山下的规矩.” 杨震默默消化了陈初话中的内容,隔了一会儿才道:“听伱这般说,还不如在山上痛快。” “咱们一时痛快了,但往后呢?往后咱们得后人呢?”陈初悠悠道。 谈到此处,两人再未说话,直至到了山下,杨震才有些担忧的说道:“爹已知晓了此事,他性子是急了些,但他心里把你当自家后辈看,若说了甚,初哥儿担待着些.” “我晓得,大郎放心便是。” 戌时,日落月升。 陈初坐在自家院子里,灶火上煮着一锅泡发过的石花菜。 猫儿坐在床沿,凑在油灯前正缝制男子的亵裤。 前几日,与杨大婶等人一起做针线活时,猫儿才得知,男子夏日穿长衫为方便出恭,内里的亵裤竟是开档的 想起自家官人那两条已经打了补丁的亵裤,猫儿赶忙又做了两条新的。 不过,外间蝉鸣聒噪,猫儿一直静不下心来。 片刻后,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猫儿勾头隔窗看见杨有田父子进了院内,忽明忽暗的灶火映衬下,杨大叔的脸色不太好看。 猫儿是知晓这件事的,连忙放下手中针线,走到房门处坐在了门槛上。 这个位置,既不会靠的太近,以免招来‘男子说事,女子瞎掺和’的嫌疑。 也不会离的太远,万一急性子的杨大叔打骂官人,她也能在第一时间上前阻拦。 对于在山上的生活,猫儿很满意,也不太理解官人的决定,但她绝不允许旁人碰官人一指头,杨大叔也不行! “初哥儿准备何时搬走?”果然,杨大叔开口便不客气道。 陈初却笑呵呵道:“我为何要搬走?大叔和诸位叔伯给我盖的新房,我还没住过瘾哩。” “既不搬走,那便是要捉我们下大狱了?我们是逃户,怎能与官差老爷住一处?” 杨有田继续说着气话。 陈初摇头苦笑,“大叔,在我心里,你与大婶早已与血亲叔婶无二致。大叔若这般讲心里能舒坦些,小子也只有听着。” “你当我说这些心里好受!”杨有田有些激动,随即又急迫道:“初哥儿啊!在山上快活活着不好么?为何偏要去为伪齐做鹰犬?” “大叔,山上是快活。但我想”陈初回头看了眼猫儿,猫儿坐在门槛上,小脸上既是担忧又是紧张,然后才缓缓道:“我想,以后我和猫儿有了孩子,他不会因逃户的身份被局限于方寸之间,我想他能去看看这大好河山、花花世界.” 陈初又看了杨大郎一眼,接着道:“我想,让大郎这帮兄弟们都能娶上知冷知热的婆娘,体会为人夫、为人父的欢喜.” “我也想杨大婶、姚大婶、吴大嫂还有我家猫儿往后日日有绸缎穿、不必再为收到一匹好布而偷偷哭上一整晚。 我还想让虎头、粪妞、小乙、二郎能读书识字、能日日吃上肉、喝上奶,能长的好身体. 我又想诸位叔伯们能歇下来,喝喝茶、抱抱孙男娣女,不再整日钻山跃涧去打獐兔去换那点活命的口粮.” “.”杨有田被一连串排比句说懵了,半晌后才喃喃道:“初哥儿,山下又是什么好世道么?” “大叔,世道不好我们就去改一个好世道出来。哪里破了,我们就补一补,哪里漏了,我们就堵一堵.当年与大叔一起结社抗金的那些叔伯,不就是为了挣出一个好世道么?若我们一直躲在山上,我与大郎这代人的儿孙不还得在这坏世道里受苦么?” “哎”杨有田悠悠叹了一回,或许是当年的挫折记忆犹新,他意兴阑珊道:“这世道岂是你们几个小子能改得了的?我观大周早已无心北伐了.” 陈初却没忍住笑了起来,“大叔,那大周便是好世道?我家娘子便是大周东京城人士,可她这一路长起来,受的苦可还少?大叔你以前也活在大周治下,那时的桐山县便是极乐之土了么?大周皇帝守土无能,舍弃宗庙、害惨百姓,还指望他们.” 大周是杨有田的精神支柱,听陈初这般评价,不由辩称道:“这世道历来如此,大周官吏虽说也免不了盘剥百姓,但总归给咱农人一条活路!比伪齐还是强上不少。” 尽管心知杨有田的认知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但陈初听了依然不免心头冒火,“这世道历来如此便是对的么?若这世道历来如此就该把这世道砸个稀巴烂!” 杨有田愕然望着陈初,杨震也看了过来。 各自沉默半晌,杨有田忽然起身,背对陈初悠悠叹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往后我不管了.但初哥儿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事需细心一些,莫让家人担心。” 说罢,老汉往黑夜里走了,腰身微微佝起,好像突然老了几岁。 还留在原地的杨大郎上下扫量陈初一番,嘿嘿一笑给了后者肩膀一拳头,“初哥儿,你方才说的是真的么?” 陈初平静的看着杨震,片刻后,忽然也嘿嘿笑着还了一拳,“我胡扯哩!要不咋说服大叔,嘿,口才还行吧?” “厉害!”杨震朝陈初竖起了拇指,接着又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不过,方才听的我血都热了!初哥儿若有大志向,定然比爹爹他们当年强,你比他们有本事!” “嘿,甚的大志向,不过想多挣些银钱让咱们好过活罢了。” “嗯。我回了。”杨震笑了笑,往家走去,可走到院门处却又回头,嬉笑道:“初哥儿,若你真能让大伙都过上你说那好日子,我杨震愿把命卖与你。” “哈哈,我要你狗命有甚用。” “哈哈,走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进浓郁夜色,院内安静下来。 陈初坐回长条木凳上。 门槛上的猫儿却站起来慢慢走了过来,在陈初身旁坐了。 “官人.” “我方才是与大叔他们说笑的。” “唔” 猫儿缓缓歪了身子,把脑袋搁在了陈初的肩膀上。 陈初很自然的伸手揽住了猫儿的纤细腰肢。 但今晚猫儿也很主动,伸出双臂也抱了陈初的腰。 “官人,猫儿也与你说笑几句吧” “嗯?” “.猫儿是女子,没有男儿的胸怀、也没有男儿家的志向,猫儿想让官人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 猫儿只想官人做猫儿的英雄,不想官人做天下人的英雄” 猫儿顿了一顿,细声细气的言语间却突然蕴含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澎湃力量,“但官人若看这世道不顺眼,想砸了它,猫儿便给你递斧凿;官人若看那老天不顺眼,想捅破它,猫儿便帮你扶那登天梯. 反正官人只需记得,这辈子官人作农,猫儿便为农妇,官人作乞,猫儿便为丐女,官人作贼,猫儿便为贼婆. 官人若生,猫儿便生;官人若死,猫儿亦死.” 第53章 山里的狼 第53章山里的狼 七月初七。 早饭时,猫儿和虎头发现碟子里放了两块她们不知道该叫什么的东西。 一块红的,一块白的。 亮晶晶、润莹莹,拿指头戳一下,颤颤巍巍。 “官人,这是甚?” 待陈初在桌旁坐了,猫儿好奇问道。 “果冻。红色的是西瓜味的,白色的是羊奶布丁。” 这边陈初还在解释,虎头已经伸头在西瓜果冻上狠狠咬了一口。 随即留下一个缺口,就连那牙印都清清楚楚。 猫儿试着咬了一口,有西瓜味、也甜,但那种QQ弹弹的口感却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好吃又好玩。 “官人,这果冻是用石花菜做的?”猫儿想起昨晚陈初熬半宿,煮了一锅泡发石花菜。 “嗯。” “不想那石花菜生的模样古怪,却能做出这般好看的吃食。” 晨阳下,红色果冻被阳光一照,直把周边的桌板都映红了,分外好看。 “这石花菜用处大着呢,煮碎熬胶,可成琼脂,做果冻、糕点、软糖.” 除此之外,琼脂还是饮料、红酒中的澄清剂、悬浮剂,比如果粒橙中的果粒能一直悬浮在饮料中间,就是琼脂起的作用。 琼脂也是冰激凌中的增稠剂、乳化剂。 以及食品工业中的保鲜剂、凝固剂、稳定剂 不过这些还不是陈初最看重的,重要的是琼脂可用做实验室的细菌培养基! 种田离不了农药,当下手搓化学农药就不用想了,但已经存在于大自然中的‘生物农药’倒也不是完全搞不出来。 譬如——枯草芽孢杆菌,这种对作物大有裨益的‘菌王’。 但培养有益菌需两个前提条件,一是高浓度酒精。 在没有消毒液的当下,建一个相对无菌的实验室只能靠酒精消毒。 第二,便是各种培养基、液。 石花菜加工出来的琼脂就是最好的培养基。 只是桐山远离海岸,在海边捡都懒得捡的石花菜,到了此处价格已不算便宜。 听陈初说了几句,猫儿又问道:“官人,这果冻和布丁是要拿去卖么?” “不是。”陈初朝猫儿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今日娘子生辰,本来想给你做生日蛋糕,又恐怕做不好,便做了果冻这种你们女孩都爱吃的零食。” 逃户村里便是四五十岁的老人也没有‘过寿’的习惯。 若陈初大张旗鼓给猫儿过一个十几岁生辰,爱装懂事、很在意别人看法的猫儿又该诚惶诚恐了。 猫儿抿着嘴,自上翘嘴角漾起喜意,直蔓延到了眼角、眉梢。 可随后,猫儿忽又警惕道:“官人怎知女儿家都爱吃这种果冻?莫非官人给旁的女子也做过?” “.我是说我们傲来的女子都爱吃。” 两人说话间,吴奎走了过来,脚边跟着他家那只叫做大黄的土狗,怀里还抱着一只刚睁开眼的奶狗,黑耳、黑鼻,毛茸茸一团。 “初哥儿,家里的狗前几日产下一窝小狗,你要不要养来一只?” 陈初还未搭话,虎头赶忙跑了过来,踮脚看了看这只小肉团,连忙拽了拽陈初的衣角。 仰头忽闪着大眼,可怜巴巴望着陈初。 示意:哥哥,咱们养下来吧。 “伱家大黄是黄色的,它儿子怎么这个颜色?”陈初接过狗子瞧了瞧。 “哎,这事啊” 随着吴奎的讲述,陈初才知道表面风平浪静的逃户村内,前段时间发生过一起违背人伦.呃,违背狗伦的三角爱情故事。 奎哥儿家有一对黄色土狗,一公一母,自小一起长大,两狗可称作青梅竹马。 可两个多月前,母狗翠花竟走失了。 吴奎一度认为是被山里的大虫害了狗命。 公狗大黄很是闷闷不乐了几天,夜夜哀嚎。 万幸,过了几日那翠花又从山林里独自回了逃户村. 然后,吴奎便发现翠花有了身孕。 前几日,翠花产下一窝毛色发灰、尖耳长嘴的狼仔 好嘛,翠花出门那几天,原来是去幽会情狼了! 再看看满院子追扑蝴蝶的大黄,陈初忍不住叹道:傻狗,你媳妇给你戴绿帽了,还搁这撒欢呢! “哥哥,小狗叫什么呀!”虎头从陈初手里接过奶狗,亲亲摸摸爱不释手,一旁突然失宠了的陈火锅幽怨的直‘咩咩’。 “看家护院需个霸气名字,往后它就叫丧彪吧!陈丧彪!” 巳时。 陈初牵着红鬃马下了山,猫儿姐妹俩坐在马背上。 在桐山地界,马虽然不是什么特别难得一见的交通工具,但西门恭赠与的这匹四岁健马依然是富户乡绅们才养得起的。 走在官道上,偶遇步行或骑驴的妇人,总会引来羡慕目光。 猫儿被人看的不自在,却也不由想起当年在东京城时,见到别家小娘、小郎乘轿骑马时艳羡不已的心情。 “娘子,你对奎哥儿家的翠花出轨一事有甚看法?”在前面牵马的陈初忽问道。 “.” 这种事能有什么看法? 翠花是一只狗,又不懂什么三从四德,难道还要骂它不守妇道么? 见猫儿不接茬,陈初又道:“娘子,你觉得此事山里的狼有没有责任呢?” “山里的狼.自然也是责任的。”猫儿勉为其难的小声回了一句。 也是,翠花一个巴掌拍不响,能产下狼犬,自然少不了山里狼的勾引! 背对猫儿的陈初却摇头叹道:“说不定这山里的狼也有苦衷。” “山里的狼能有甚苦衷?”猫儿迷茫道。 陈初却以忧伤的口吻道:“你想啊,这山里的狼好端端怎会和翠花勾搭上,我猜,这山里的狼,一定有一个不许它亲近的娘子狼!山里狼夜夜孤枕难眠,又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翠花,这才导致它犯下错误。哎,世人只会去指责山里狼招蜂引蝶、四处留情,却没人想过它憋的多难受啊,其实它也很委屈啊.” 陈初越说越悲愤,直把猫儿都说愣了。 “官人,没人指责它啊?一条畜生懂个甚。” “你看你看,还说没指责人家,都骂人家畜生了!” “官人,你急什么呀?” “我急了么?”脸红脖粗的陈初杠头道。 “官人明明急了官人,你方才说的是山里的狼么?”猫儿忽然有所顿悟。 “是啊!我说的就是山里的郎!”陈初理直气壮道。 一家三口今日出行只为了玩。 往北行了五里后,远远便看到十字坡大槐树下,热闹如集市。 杨震等人守着的瓜摊自然是焦点。 这几日,周边都知道了此处售卖一种又甜又解渴的西瓜。 不但商队途径此地时会买上几颗,就连桐山县城内那些家有余财的百姓也会专程跑来尝一尝。 陈初特意把西瓜售价定的低了一些,也可以切开按块出售,好让更多的人吃到西瓜,继而替他宣传。 若不是实行了每人至多买一颗的限购政策,每日一牛车的瓜根本撑不了多大一会儿。 树下因西瓜聚成一个小集市。 于是也引来了一些机灵的农户,一老农正在磨刀霍霍,准备现场杀羊卖肉。 在此处售卖羊肉,不但省去了城内牛马市的税钱和过门钱,并且能专门跑来买西瓜的,至少属于殷实之家,刚好有能力消费羊肉。 简直一举多得。 虎头坐在马上,把脑袋别进姐姐怀里,不忍心看羊羊被杀。 小丫头伤心,陈小郎怎能坐视不管? 于是他主动上前搭救。 却因身上带的钱不够,只救下两斤. 感谢‘摸鱼儿’同学的打赏~ 第54章 西瓜糖啊 第54章西瓜糖啊 买了羊肉,陈初带着姐妹俩转去鹭留圩。 猫儿下了马跟在陈初身后,遇到他喊叔伯与人打招呼时,便会低着头屈身行上一礼。 这些,是从玉侬哪里学来的 穿过庄子,径直奔向了高地上的小树林。 此处是陈初的最爱,北可远眺苇丛浅湖,西可遥望十字坡槐树下的熙攘人群。 再加湖风习习,只觉暑气顿消。 今早起床时,陈初在床头发现一条崭新亵裤,穿上后才发现是开裆的 当时虽觉尴尬,却也想再回味一下童年时光。 此时穿着长衫站在树林里,才觉出这亵裤的妙处来。 但有风来,便觉透体而过,底下清风乱窜,如同鸟儿在空中翱翔~ 这,是自由的感觉! 午时,陈初生了火,搞起了BBQ,羊肉经炭火炙烤,滋滋冒油,香味迅速在林子里飘散。 “猫儿,和虎头来吃肉了。” 不远处,猫儿正在教虎头如何行礼。 小丫头闻声便要往这边跑,却被姐姐一把拽了回来。 “半个时辰了,眼睛只盯着吃的!教了你一个动作都没学会,不行,学不会不许吃!” 猫儿小脸绷紧,眉头蹙成可爱一团。 虎头却不安分,扭着身子要挣脱姐姐的手,猫儿终于生气,抬手给了虎头小屁股蛋一巴掌。 “哇哥哥哥哥” 虎头双臂前伸,欲奔向哥哥的怀抱。 却被恶人姐姐拉住不松手。 这是小丫头的惯用招式,挨打了就召唤哥哥。 可这次陈初的话也没起作用,“先吃吧,吃了再教。” “她根本没用心,只顾盯着看你烤肉了!” 陈初无奈走近,劝解道:“咱又不指望把虎头养成大家闺秀,现在教她这些礼节还早吧?” “不行!往后虎头在外失礼了,旁人只会说咱陈家不懂礼数。旁的事,猫儿都听官人的,但怎样管教虎头,官人就莫管了.” 还是那软绵绵的声音,却越来越有当家女主人的气势了。 陈初只能以同情眼神,给与虎头除了帮助以外的所有帮助。 别看猫儿会撒娇会卖萌说话细声细气,却是典型外柔内刚的性子。 想来,以后对孩子管教应该会很严厉。 孩儿们,对不住啊,给你们找了位这么厉害的娘! 陈初提前向素未谋面的儿女们道了歉 午时末,虎头最终还是吃到了烤羊肉,只不过是和着眼泪吃的。 傍晚。 这场不太成功的家庭出游结束,三人回了山。 今日是猫儿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日子。 没有亲人观礼,也没有娘亲帮她簪钗。 猫儿只能自己坐在卧房里瞎鼓捣,还好,陈初来帮倒忙了。 把一头好好的青丝弄得非主流爆炸头似的。 “喏,看看这个。” 站在猫儿身后的陈初递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四周包了木框。 猫儿接了却吓得差点丢出去,因为实在太太太清晰了! 听陈初解释了这是镜子后,猫儿才又小心翼翼照了起来。 “官人,这镜子怕不是仙家宝贝吧,把人照的这般清楚。” 猫儿右手持了镜子,一会离的远些,一会又近些,时而对镜子嘟嘟唇扮可爱、时而皱眉装高冷。 臭屁的不行。 “嗯,当下可算作仙家宝贝。” 陈初从案上拿了木梳,帮猫儿梳顺如瀑青丝。 镜子是车上拆下来,整辆车上也只能拆出几块,说是仙家宝贝也不为过。 手里拿着官人给的仙家宝贝,后边有官人在帮她梳头。 猫儿小小的心房尽是甜蜜欢悦,惟愿世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以前,她最美好的幻想也未曾想到,过日子竟能过的犹如泡在蜜水里一般。 吃饭时欢喜、做针线时欢喜、睡下欢喜、就连梦里也是欢喜的 “我也不懂怎么挽发髻,先帮伱弄个包包头吧?” “包包头是甚?” “我们傲来女子常用的一种发式。” “唔” 猫儿本想问,官人怎会帮女儿家挽那包包头。但又不想坏了当下好气氛,便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梳好头,用发绳绑了,陈初从猫儿手里接过他上月买给她的花蝶纹银簪,轻轻簪在了发髻一侧。 猫儿对着镜子照了照,“官人老家这种发式还挺好看呢。” “嗯,我们老家还有单马尾、双马尾等以后都可以试试。” “唔” 猫儿轻声应了,却弯腰从床下掏摸一阵,拉出一只旧包袱。 陈初一眼认出来,这是当初上山时猫儿装银钱细软那只包袱。 猫儿拍了拍包袱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而后熟练的打开,刨开铜钱细软,翻出一只木盒子。 “官人猜,这里面装的甚?”猫儿拿着那只木盒在陈初眼前晃了晃。 “猜不出。” “官人看看,还记得这个么”猫儿打开小木盒,又拿出一小团花布,层层展开后,里面竟是一颗咬掉了一半的西瓜糖. 只不过红莹莹的糖块已轻微融化,看起来有些粘手,“西瓜糖?这是我半年前给虎头的那两颗?你怎么还放着半块啊,不能吃了,丢了吧。” 陈初伸手想捏走丢掉,猫儿却敏捷的把手缩了回来,弯起眼睛甜甜的笑了起来,“官人,遇见你之前,猫儿觉得日子很苦,没个盼头。 娘亲走的那晚,猫儿觉得要撑不住了,想随娘亲去了,却又放不下虎头,于是那晚在破庙里,猫儿吃了半颗糖 那时猫儿觉得这糖好甜,便想着往后再遇见需苦熬的日子撑不住,就再吃一口糖。 不过,猫儿觉得现下已经用不上了。这世间再甜的糖,也不及此时万一” 说罢,笑盈盈的猫儿把那枚珍藏了半年的糖块丢进了嘴里。 陈初望着猫儿不住轻吮的小嘴,俯身凑近道:“娘子,我也想吃糖啊” “官人不早说,猫儿已经吃进嘴里了怎办!” 正后悔没给官人分一点的猫儿,抬眸看见陈初坏坏的笑容,心中顿时明了。 再想起今天在路上,官人借东说西的‘山里郎’,猫儿耷了眼皮,浓密睫毛轻轻抖动几下后忽然开口道:“虎头,去姚大婶家借把芫荽” 正坐在床上抱着丧彪玩耍的虎头闻言‘哼’了一声,转过身背对姐姐,不搭理她。 今日中午刚打过虎头,现下就又来支使俺跑腿,你当俺虎头是泥捏的么? 见小丫头不听指挥,陈初也连忙出声道:“虎头,听话,快去姚大婶家借把芫荽!” “哼!” 又是一声冷哼,今日哥哥也没帮她! 哥哥和阿姐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人! 眼见着陈初的话也不好使了,猫儿缓缓转过身,盯着虎头阴恻恻道:“虎头,莫让阿姐再揍你呀” 还是这话有用。 虎头把丧彪放下,吭哧吭哧后退着从床上爬了下来,嘴里兀自嘟囔着,“哥哥说,整日打小孩不好,会让虎头有心理阴影的.” “快些去” “哦~” 小丫头刚出门,陈初就凑了过来。 猫儿双手抵着陈初的胸膛,边勾头往外看边小声道:“等一等,等虎头走远些,她还没出.唔.” 话未说完,猫儿的后脑已经被陈初的大手箍住了。 烛火摇曳,光影氤氲。 不知何时,猫儿踮起了脚尖。 本来抵在胸口的小手,也渐渐攀到了陈初的后背上。 这西瓜糖啊,的确甜. 尤其是别人嘴里的 第55章 你见过这么厉害的农夫么? 第55章你见过这么厉害的农夫么? 七月七。 乞巧节,女儿节。 夜里亥时。 “驻颜果像娇羞的少女,众里寻她千百度,只需一眼,酡了容颜。 七夕将至,爱她就送她一颗驻颜果” 采薇阁妙娘的院子内,兰影姑娘看着《今日头条》念出这句后,引来周围一众姑娘窃笑。 “玉侬啊,甚的‘爱来爱去’,你们也好意思把这词刊印出来。”巧香姑娘捏着帕子掩嘴笑道。 玉侬今日特地捎来几张报纸给大家看,却没收获意想之中的惊叹夸赞,不由微微嘟了肉乎乎的嘴唇,有些不高兴。 今夜小聚的东主妙娘见状,替玉侬解围道:“咱们唱那小曲不比这句香艳多了,有甚不好意思的。” “不一样,咱那是唱于静室之内。可这今日头条却是让天下人看的。”巧香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玉侬自己开口了,“那又怎样,公子说,‘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人之所以成为人,正是因为人懂的爱.” “奴家最爱那舍得使钱的恩客,那奴家也是陈公子口中‘美好的人’咯?” “哈哈~” “哈哈哈” 巧香一句话再次引发哄笑,玉侬不由有些着急,可一着急平时叭叭个不停地嘴巴却变的磕巴起来。 “不是巧香说的.是.是,公子说,爱不是.不止是男女之爱,见了穷苦人,心生怜悯是爱,见了乞儿,肯施舍些钱财是爱见了世间不平,愿出手相助也是爱,爱是同理心、是” “玉侬,你那公子爱你不爱啊?” “哈哈哈” 巧香再次打断了玉侬好不容易回忆起的话。 一再响起的浪笑,气氛已不再适合严肃解释‘爱’这个字眼了 玉侬有些生气,干脆靠在椅子里嘟着嘴不说话了.巧香真讨厌. 今晚七夕,便是采薇阁的姑娘也都借‘月事’、‘身体不适’等理由推了恩客,好在这个专属女儿家的节日里恣意一回。 聚会刚开始时,大家还是客客气气的谈论些诗词趣事,但到了此时,几杯酒水下肚,那些平日里隐藏的小情绪便慢慢冒了出来。 比如巧香,她早看出来玉侬拿出今日头条是想获得大家认同,毕竟她那张脸蛋上根本藏不住事。 可巧香偏不让她如意。 凭甚我们每日需强撑笑脸、曲意奉承,伱玉侬就能由着性子每日出门玩耍,还做了那甚的狗屁主编! 此时见玉侬闷闷不乐地坐在哪儿,巧香与人说笑时更大声了些。 这时,翠鸢领着几位丫鬟端着托盘鱼贯进了院内。 谈笑声为之一顿。 “妙娘姐姐,这可是那驻颜果?” “噫,这月牙似的红果果又是甚?” 不算那不认识的月牙状红果果,兰影姑娘随便数了数那驻颜果,吓了一跳。 驻颜果在采薇阁最低也要三贯一枚,并且还有价无市,寻常客人需提前预定才吃的上。 她们这些姑娘也只有陪客人吃饭时才能偶尔尝上一口。 且人人都说驻颜果能使‘女儿好容颜’,对她们的吸引力更是非一般吃食能比。 可就在刚刚,丫鬟们端进来的果子少说有三五十颗!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足够赎个姑娘了! “妙娘姐姐!好大的手笔啊!”兰影不由惊呼。 引来其他姑娘们的七嘴八舌。 “是啊,妙娘姐姐对咱们真好!” “妙娘,可是钓到哪家巨富公子了?” 妙娘笑了笑,起身道:“大家莫谢我,要谢便谢玉侬,今晚这西瓜、驻颜果都是她带来的” 于是,七嘴八舌的道谢又转向了玉侬。 这傻姑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几句话便笑的合不拢嘴了。 “噫,这西.西瓜好甜!” “哧溜~”兰影咬了一口,汁水四溢,兰影赶忙往前伸头,以免红色汁水染脏衣服,边嚼边道:“这几日我听人说,城南鹭留圩售卖绿皮红瓤极甜大瓜,想来就是它了?” 众人齐齐看向玉侬。 玉侬颇为自得的微仰着鹅蛋脸,“嗯,兰影姐姐说的没错,这西瓜便是公子种出来的!” 妙娘也试了试这西瓜,夸赞道:“果然好吃,玉侬也是有福了,那公子有了什么好物,先想到给你送来。” 玉侬咧嘴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再次拿起报纸道:“这今日头条也是公子弄出来的,其中第四版是专属咱们女儿家的版面,上面妆容、衣裳、诗词等诸多内容。但玉侬一人弄不来这么多东西,诸位姐姐擅长那些可以写来投稿呀。 待稿件刊印出来,不但可以有稿费拿,还可以让笔名流传于世!对了,‘愈浓’便是我的笔名.” 听到这个,兰影擦了擦手接过头条,身旁几位姑娘也纷纷围了上去,接着烛火细细看了起来。 看到某篇论‘唐妆’与当下流行的‘周妆’区别之时,还引发了一阵讨论。 嘿嘿,玉侬就是来收稿的. 眼见取得了效果,玉侬回身坐在了妙娘身旁,两人不知聊起了什么越说越小声。 “姐姐,若是那男子守身如玉怎办?”玉侬趴在妙娘耳边问了一句。 “怎会?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 “可我就遇.不是,我是说万一遇到了怎办?” “让姐姐教你几个手段?” “嗯嗯嗯”玉侬若小鸡吃米似的,不住点头。 “附耳过来.”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姐姐,这些手段当用么?”即便大咧咧如玉侬,竟也听的羞红了脸。 “放心,随便拿出一招,便能让那绕指柔化作百炼钢。”妙娘相当自信的笑了笑。 玉侬却迷糊了一下,“姐姐,你是不是说反了,不该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么?” 妙娘哑然,随即伸出手指在玉侬脑门上戳了一下,笑道:“傻妹妹,若是你说的那种才完蛋了呢!” 这边聊的火热,那边看头条的兰影几人却同时沉默下来。 独坐一边,半话的巧香抿了口西瓜,慢慢咽下后,忽然大声道:“玉侬,你方才说这瓜是那公子种出来的?” “呃” 正沉浸在私密谈话中的玉侬茫然抬起头,巧香又问了一遍。 玉侬这才微仰着鹅蛋脸,骄傲道:“对呀!” 巧香上下扫量了如同一只傲娇小鸡的玉侬,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我当玉侬那公子是哪家的衙内,原来是个农夫啊!哈哈哈” “.” 玉侬一愣,她以前倒没想过这个问题。 楚馆里的姑娘最青睐的自然是生于书香门第的公子。 再往下,年轻的书生也行,就算穷些也能接受。毕竟书生是潜力股,眼下穷并不一定代表未来也穷,万一高中做官了呢? 再下面,便是商贾了。 虽然商贾俗不可耐,但胜在出手大方,为了银钱自然可以忍耐。 至于农夫不好意思,出门左转是医馆,要找农夫的那位姑娘,请你去医馆看看脑子里是不是有包! 巧香的笑声让玉侬觉得分外委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公子被人小看了! 正此时,似被巧香笑声惊扰到了的兰影几人缓缓抬起了头,竟皆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妙娘吓了一跳,忙问道:“兰影,你们怎了!” 兰影扬了扬手中的报纸,颤声诵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人间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顾。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身处风尘,她们自然对这首词有着旁人难以体验的共鸣,但是玉侬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大家心里多少也有些数的. “玉侬,你说笔名叫愈浓,这首词真是你所作的么?” 玉侬直到此时才想起这首词来,急忙跑过去拿了报纸又跑回巧香面前,两只手各拎了报纸一角,展开在对方面前。 嘚瑟的一批。 “你看你看,这首卜算子便是公子写与我的,你见过这么厉害的农夫么!你看呀,你扭头干什么!咯咯,巧香脸怎红了?是气的么,咯咯咯” 感谢‘盛夏晚秋’同学的打赏。 预测一下:下章有大事发生…… 第56章 七月十七,大雨如注 第56章七月十七,大雨如注 “其实吧,你家娘子出轨这件事,你要想开些,想开了或许就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了。 孔圣人都曰过:要想生活过的去,头上必须带点绿 你应该这样想,虽然娘子出轨了,虽然娘子生了情郎的孩子,但是,伱不劳而获了啊! 那些孩子总归还得向你叫爹吧?躺赢啊! 这么一想,你是不是觉得豁然开朗了?是不是觉得狗生重新充满了希望?是不是觉得刘伯家的黑子更娇媚了?哦,对了,黑子也是公狗,你俩不合适.” 七月十六夜,亥时末。 陈初坐在草庵下的稻草上,与大黄进行了一番恳切长谈。 卧在旁边的大黄,傻伸着一条长舌头,只顾‘吼吼吼’的喘气。 太他娘热了. 即便时间已近午夜,却闷热依旧,没有任何一丝风,就连空气都变作了粘稠流体一般,糊的人浑身黏腻,好生难受。 这间只有稻草棚顶的草庵,搭在鹭留圩堤墙外,除了陈初,东南角还有间草庵,由彭二坐镇;西北角是长子,西南角是吴奎。 被他们守在中间的,是陈初种下白菜和辣椒的菜地 当下倒也有一种蔬菜叫做白菜,不过却是后世被称作上海青、小白菜、油菜的那种青菜。 这种青菜在汉唐还被称作菘菜。 虽然和白菜同属十字花科芸苔属,但比起白菜它有一大劣势,那就是不能越冬。 而白菜不但可以越冬,并且易于保存。 留在地里也好,收割放进菜窖也好,或沙埋也好,随便储藏一冬。 陈初幼时曾听老妈讲过,她年轻时一到冬季,餐桌上便是吃不完的白菜、萝卜,吃的人脸都绿了。 不过,现代人的痛苦记忆,对冬季严重缺乏蔬菜的古人来说却是莫大幸福。 若能在大地冰封的冬季,吃上一顿醋溜白菜、白菜炖香干、白菜烧五花肉.绝对顶级享受。 到时辣椒也可以采收了。 我的川渝火锅、我的辣椒炒肉、我的油泼辣椒、我的.菊花 未来是美好的,但当下也有当下的烦恼。 比如,最近老有人来菜地偷菜! 种菜嘛,少不了被人偷。 但是,现在菜地里可全是一扎长的菜苗啊! 便是偷回家也没法吃,所以偷菜的人根本不是为了果腹. 大概率是觊觎‘傲来果蔬’种苗。 至于谁派他们来的,陈初用脚指头也猜的出来,无非就是西门恭、菜三那些人 即便知道也没卵用,毕竟偷菜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根本没有办法放在台面上掰扯。 这就是山下不如山上的地方。 山上逃户村互相知根知底,外人混不进来。 但四通八达的鹭留圩不同,陈初也不可能见人可疑便把人绑了逼问:‘你是不是来偷我菜的?’ 所以眼下只能用笨办法,用人来守着。 正暗自思索间,陈初听见一阵窸窣脚步声,不由望向黑夜,道:“谁?口令!” “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 “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陈初对了口令,负责游动巡逻的杨大郎提着一柄长斧自夜幕中嬉皮笑脸的走了过来。 “有情况没?” “方才有个鸟厮摸黑往这边来,被我骂了一句,吓跑了。” “他们几个没睡着吧?”陈初问。 “不知,你喊他们来一段?”杨震挤眉弄眼。 “咳咳,好。”陈初清了清嗓子,忽然对着黯淡星光下的浓重夜色放声高歌,“每天起床第一句,先给自己打个气.彭二哥!” 半夜里突然嚎了这么一句,四周一片安静,似乎没人反应过来。 片刻后,菜地东南角才遥遥传来一句每字都不在调上的歌声,“每次多吃一粒米,都要说声对不起奎哥儿!” “魔镜魔镜看看我,我哩锁骨在哪里长子!” “美丽,俺要美丽,俺要变成万人迷” 呕~ 翌日,七月十七,酉时。 天色阴沉,又闷又热。 “怕是要下雨了。” 西跨院正房内,柳长卿往窗外张望一下,接过翠鸢递来的茶,亲自放到了陈初的桌案上,“师父,可有所得?” 陈初正在翻看一本唐时话本,期望能从中得到些许启示。 《西游》大戏的唱词编写到《大闹天宫》这一回,几人都卡了壳。 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唱词来衬托孙大圣盖世桀骜。 陈初因受老妈影响,的确有听戏的爱好,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业余票友,哪里能记得来那么多唱词。 “暂时没啥新想法,不然就用我方才唱的那段?”陈初合上了书。 “‘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有这变化又如何’这一段的么?”柳长卿询问道。 “嗐,算了,我再想想” 陈初摆了摆手,自己把自己给否认了。 柳长卿躬身一礼,退回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 坐在一旁帮陈初打扇的玉侬,左瞧瞧右看看,忽而小声建议道:“公子,正房里闷热难当,不如去后宅透透气,说不得就生出好想法了。” “也好。” 陈初拿着唐时话本,施施然走出西跨院。 第三进院二楼那处好风景、好清凉的好地方,还是当初陈初和猫儿一起发现的。 不过,自从不需猫儿下山送饭以后,每次陈初来此午休小憩时,玉侬都会跟过来。 时间长了,荒草凄凄的院内竟被两人踩出一条小道。 照例,翠鸢留在了垂花门. 上了二楼,远眺黑云压顶,风雨欲来。 却仍有一丝穿堂微风。 确实比西跨院清凉些,陈初盘腿在席上坐了,玉侬也脱了鞋似乎还嫌热,竟把罗袜也褪了。 正低头翻书的陈初,听到几声轻微铃响,抬头看了过去。 白净脚丫,纤细脚踝处戴了一支金色脚玲,铃声正是因它而来。 “你倒是不和我见外.”陈初不由笑道。 “公子又不是外人。”玉侬似乎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反而调皮的晃了晃脚丫,让铃声更响了些。 陈初继续低头翻书。 玉侬坐在一旁只安稳了一会,忽又张嘴打了小小的哈欠,似乎有些困倦的趴在了陈初腿上。 “又怎了?” “奴奴有些乏了,想睡一会儿” 说要睡,小手却不消停。 在陈初腰间的皂丝绦旁勾勾戳戳。 “今日是怎了,这般磨人?”陈初刚要放下书,却觉的皂丝绦一松。 陈初下意识看向了玉侬。 玉侬也正仰着脸蛋望着陈初 “你干啥?” “公子.今日七月十七了呢” 说话间,小手像条灵活小蛇似的滑了进去。 “嘶~” “呃” 玉侬好像也吓了一跳,憋红了脸吭吭哧哧道:“上个.上个月,六月十七,公子说一个月后,试..定力” ‘轰隆~~’ 恰好此时,乌云压顶的天空中猛然炸响一声惊雷。 头皮发麻的陈初觉得自己脑袋里也有什么东西炸碎了。 哦,原来是定力,碎了一地. ‘轰隆~’ 又是一声闷雷. 黑压压的天空顿作银河倒灌,如注大雨倾盆而下。 顷刻之间,天地中已尽是渺茫雨幕。 雷声滚滚,大雨噼啪作响。 旧宅深处,却依稀可闻几声婉转莺啼、玲儿叮当. 感谢‘1188382217369264128’数字同学的打赏~ 第57章 稍等一下 第57章稍等一下 56章被和谐了,修改后正在申请解禁,稍等一下哈。 《菩萨蛮.七月十七试定力》 旧日深宅玉含春,晚来骤雨初开身。 踝儿颠铃响,人儿叠坐双。 声颤惊红涌,腮粉泪眼胧。 唤郎轻些动,忍将柳蛮耸. —— 贴这里试试. 胡乱写的,大家胡乱看,就不要挑平仄的毛病了(害羞脸~) 第58章 好险! 第58章好险! 大雨直从酉时初下到了酉时末。 将近一个时辰,这场雨才渐渐有了变小的趋势。 翠鸢坐在垂花门旁的廊檐下,虽头顶有屋檐可遮雨,但绣鞋与裙摆依然不免被打湿。她也不顾这些,只不住往第三进宅子正房的二楼张望。 “今日怎这般久,天都黑了.” 兀自嘀咕一句,转脸瞧见一道高大身影自前院寻寻摸摸走了过来。 “大个子,你找甚?” “俺喊初哥儿吃饭哩.” “哼哼~陈公子正忙着呢,怕是顾不上吃饭。” “又在玩斗草么?”长子站在雨中,瓮声问道。 斗草是当下流行的一个小游戏,以草茎为道具,两个人相互拉扯,哪方草茎被拉断便为输。 上次西门恭来十字坡,长子来寻陈初时,已被翠鸢拦过一回。 用的理由便是:公子正与我家姑娘玩斗草,打扰不得. 翠鸢望着长子,不由叹道:“大个子,你是个傻子么.” “俺不傻,只是纯良忠厚了一些,这是初哥儿说哩。” 长子说话时,一直站在廊檐外淋着雨。 翠鸢瞧着他那努力辩解的模样,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而后拍了拍身边的石阶,“坐这儿避避雨啊,还说不傻呢,杵在哪淋了半天” “哦。” “哎,我为我家姑娘操碎了心,待回城了需她买珍膳坊的蜜汁鸡腿给我吃!” “哦。” “南货铺的蜜饯也得买上些。” “哦。” “你知道珍膳坊么?” “不知。” “南货铺呢?” “也不知。” “伱怎甚都不知晓啊?” “我也不知。” “.,哎,我家姑娘也是穷鬼一个,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全是东家的。她荷包里比脸还干净,想吃蜜汁鸡腿是指望不上咯。” “下次进城,俺请你吃” “不许诓人啊,说定了!” 两人聊了半刻,便听见正方那边传来‘蹬蹬蹬’下楼声音,听起来颇为沉重。 翠鸢连忙起身看过去,几息后,陈初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楼,玉侬也在,却是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玉侬双臂抱着陈初的脖子,发髻些微松散凌乱。 “姑娘,你怎了!”翠鸢连忙冒雨跑了过来。 把脑袋抵在陈初胸口的玉侬,稍稍仰起红潮尚未褪尽的脸蛋,脉脉望了陈初一眼,意思是:你来讲 “呃方才玉侬不小心崴了脚,回去歇息歇息就行了。”面不改色的陈初解释后,又道:“翠鸢,去西跨院拿把伞来。” “哦。”翠鸢踩着积水跑了出去。 片刻后回转,翠鸢打开伞径直罩在陈初头顶,却因为身高差距,踮起脚还有些吃力。 “不用罩我,别让你家姑娘淋雨就行。” “哦,奴家知晓了。” 三人齐出了宅子,驾车的张伯已候在了门外。 陈初把玉侬在马车内放了,玉侬虽未说话,却一直眼巴巴望着他。 “回去好好歇息,过两日我给你送好吃的。” 玉侬这才咧嘴笑了,黏黏糊糊哼道:“嗯,公子需说话算数” 马车辚辚向前,连同柳长卿、张王两位书生的身影一同消失了暮色阴雨中。 陈初回身在院门台阶上坐了下来。 卧在此处睡觉的大黄被吵醒,先前伏后弓、撅着狗臀伸了个懒腰,随后看了陈初一眼,调头往院内去了。 “长子,大黄刚才是不是用鄙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狗子懂甚啊。”长子在陈初身边坐了下来。 “也是,可能是我太敏感了”陈初悠悠道。 “不过,初哥儿你也太不小心了!” “.,你也觉得我办的不对?” “是啊!斗草怎还把人家姑娘斗伤了?太不小心了。” “.” 陈初缓缓转头看向了长子,叹道:“姚美丽,趁姚大婶身子还壮实,劝她和大叔再生一个吧,你这个号,算是废了” 翌日。 ‘菜宅’门外竖起一块木板,上面写有:鹭留圩联防队员招募处。 “恩师说了,联防队员招募对象为十六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男子,体格健壮着优先。职责为夜间巡逻,震慑宵小,守卫桑梓.一旦入职,每日供应饭食两餐,餐餐有荤腥,且有一贯月领可领补贴家用.” 柳长卿站在台阶上声嘶力竭的喊了半天,下方众村民却无一人上前。 倒不是条件不好,而是 四十有七的刘邋遢用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刘伯,“新来的东家又耍甚心眼?这劳什子的联防队员一听就是坑人哩,若他说每日供应两餐饭食兴许还有人信,竟说餐餐有荤腥,还有钱拿,莫不是把咱当傻子了?” “或许陈东家说哩是真”刘伯对陈初的印象很好,但他一辈子经历过几任东家,从来没有听闻过东家给佃户使钱,不由又加了一句,“也说不定.” “嗤,你若信,怎不让你那两个好大儿报名哩?”刘邋遢撇嘴道。 的确,佃户本就有为东家出役的惯例,以前为蔡家佃的时候,每家每年出一丁服役两个月。 所以,他们看不透陈初到底要干什么。 历来佃农和东家打交道哪有占便宜的时候?小心谨慎已经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搞不清东家企图,可不能往前冲。 台阶上的柳长卿直到把喉咙喊哑,也没能给陈初招了一个联防队员. 回转西跨院,柳长卿咕咚咕咚灌了一碗井水,惭愧道:“师父,看乡亲们的模样,怕是不信咱们。” 陈初听了,稍稍沉吟后大步走了出去。 外边的人群刚要散去,陈初直接大声道:“刘伯,这联防队员的差遣就指派给我大牛哥和二虎哥了!一会让他们来报道!” 说完,也不管刘伯反应,直接转身回去。 下方村民为之一静,纷纷把目光看向了刘伯。 大家心思各异。 有人同情刘伯,觉得新东家搞这么一出阵仗,先靠‘餐餐荤腥、给月钱’来忽悠大家主动加入,幸好大家聪明没上当,东家这才气急败坏的指派给了刘伯家。 也有人觉得庆幸,毕竟指派了刘伯家,其他人就不用再担这份役了。 但大家都有一个共识,这次‘联防队员’的差役绝对不是什么好活计。 刘伯站在原地喃喃想说些什么,最终叹了口气,佝着身子往家走了。 往年便是蔡家也不过每户出一丁,今次陈东家一下把他家两个壮劳力都抽走了,农事怎办啊. 不过,刘伯已经习惯不做抗争了。 这世道啊,一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说了算,历来如此. 巳时。 正在田里干活的刘大牛、刘二虎兄弟被叫到了菜宅外的银杏树下。 两人一个二十有六,一个二十有一,却面庞黢黑,有若三十多岁的人。 兄弟俩这辈子的生活半径不超过三十里,最远去过桐山县城,次数亦屈指可数。 当杨大郎和彭二哥打量二人时,兄弟俩皆是一副紧张拘谨的模样,汗津津的脸上时刻保持着僵硬、讨好的笑容。 “别愣着了,先举五十下石锁看看。”彭二哥发话了。 刘家兄弟尽管不解,却习惯性的服从,上前笨拙地拿起石锁举了起来。 不远处,刘邋遢等数位村民蹲在墙根的阴凉处,小声议论起来。 “做农事的力气都不够,这东家还来折腾大牛兄弟。” “正是,这不是拿人当猴耍么!” “我就说了,这世上哪有恁好心哩东家,还给钱使能把咱当人看便不错了。” “邋遢,你小点声吧,小心被新东家听见把你赶出庄子。” “赶便赶,反正老子现下也没佃田来种,怕甚”刘邋遢缩了缩脖子,依旧嘴硬,但声音不由压低了许多。 几人交谈间,西边官道上远远拐来一群行人。 银杏树下的彭二也看见了,仔细瞧了瞧,不由喜道:“大郎,好像是有田大叔来了.” 嗯!不错,自从陈初佃了鹭留圩,这却是杨有田头次过来。 杨震也抬头看了过去,发现不止有他爹,还有姚三鞭、许大伯后面牛车上还坐了几位妇人 姚大婶、彭二嫂、吴大嫂、陈弟媳陈弟媳! 杨震想了想,抬腿走向西跨院。 “初哥儿,你家娘子来了.” “哦”陈初随意应了一声,准备出门迎接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溜烟跑进三进后宅的二楼。 四下扫量一番。 果然在墙角发现一条染了斑斑桃花的素白手绢。 “呼好险!” 感谢书友‘脸丑心丑’同学的打赏~ 第59章 下山探亲 第59章下山探亲 众人进庄后,杨有田等几位叔伯去看菜地。 吴大嫂和彭二嫂则寻上自家官人,不一会儿便不知跑哪去了。 去往后院的路上,猫儿给陈初解释了几人下山的原因,“那日我与婶嫂一起做针线活,彭二嫂忽然坐在哪半话,后来才叹了一句:和俺当家的成婚这些年,从没分开过这般久” 说到这儿,猫儿不由抿嘴笑道:“官人,你猜姚大婶怎回的?” “怎回的?”再次回到后院,陈初有那么一丢丢不自在。 “姚大婶说,彭二家的,瞧你那没出息样,都能掐出水了!想男人便下山去一趟,左右不过盏茶的工夫便能解了你那相思,在这苦熬个甚!” 猫儿故意粗声,学着姚大婶的口吻,反把自己逗笑了。 许是类似荤话听的多,许是身边只有陈初一人,猫儿说起这段只抿了嘴笑,不再像刚上山时羞的不敢抬头。 山上多位青壮跟着陈初在鹭留圩打理庄子,因白天要干活、夜里要守菜地,已有七八日没有回山了。 直把众位嫂嫂盼成了望夫石 现下因生产力问题,生活半径极为狭小,许多普通夫妻一辈子也没分开过几日。 是以这种‘小别离’让人分外不习惯。 两人登上二楼,陈初又一次下意识四下看了看。 猫儿有好些天没来了,不由走到后窗位置远眺湖景,感慨道:“真是一个好地方。” “呵呵。”陈初尬笑。 “官人,有件事猫儿想与伱商量一下。” “嗯,说。” “既然诸位兄长近来需一直留在鹭留圩,我们还是想办法让嫂嫂们也能在山下找个营生,这样既能免了兄长嫂嫂们的分离之苦,也能帮官人笼了人心。” 猫儿细声细气的讲道,陈初不由笑着瞧了猫儿一眼,看来前几日那句‘若这世道历来如此就该把这世道砸烂’让猫儿记在心里了。 竟已想到‘笼人心’这种事了。 猫儿却以为陈初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继续解释道:“官人莫小看妇人家的耳旁风,便是诸位兄长想与官人做事,若婶嫂们整日里在自家男人耳边念叨,未必影响不到兄长叔伯们。” 猫儿一板一眼的分析道。 “猫儿既然提起此事,想来已有办法了吧?” “嗯。”猫儿翘着嘴角对陈初笑了笑,接着道:“前几日,我见十字坡槐树下因咱们的西瓜摊而聚起了小集市,猫儿便想着与嫂嫂们弄一个小饭庄,卖些官人老家的吃食,擀面皮、肉夹馍,还有官人说的凉皮、米皮、凉粉.” “噫,这倒是个好主意。” 见陈初没有反对,猫儿笑的更开心了些,“这些吃食主要以米面做成,既不贵还顶饱,又都是凉食,现下天气炎热,想来会受人稀罕。” “嗯,猫儿继续讲。” “若在十字坡开起小饭庄,婶嫂们既能守着自家男人,还能挣些花销,往后想要添置些物件,不必再次次问男人张口讨钱。” “这话讲哩,好像你家官人苛待了你似的。”陈初玩笑道。 “我家官人自不会苛待我,但这世上并非所有男子都像官人这般呀。”猫儿笑嘻嘻给自家官人点了个赞。 可待在这昨日傍晚还满室春光的二楼,陈初不由脸皮一阵发烫。 做渣男不能有一点点良心啊,不然就会愧疚 心中有鬼的陈初往猫儿这边走了过来,想亲亲抱抱。 可他刚在后窗处站定,望着浅湖的猫儿却像看到了什么古怪画面,赶忙拉上陈初的胳膊要把人拖走。 陈初愈发奇怪,在被从后窗拉开前一秒勾头往浅湖那边看了过去。 远远的,只见彭二哥和彭二嫂正鬼鬼祟祟往芦苇丛里钻,人还未走进去,两口子已经火急火燎地开始脱衣裳了. 白花花的太阳下是白花花的腚。 噫,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彭二嫂还挺白! “别看了!”猫儿微恼,拉着陈初下楼去了。 院外银杏树下。 因彭二哥已躲进芦苇丛快活去了。 剩了长子带刘家兄弟训练,训练内容枯燥的很,要么举石锁、要么推磨盘,还有更奇怪的,像什么站军姿、什么向右转、向左转 这些内容连长子自己都没搞清楚,就别说教别人了。 于是三人各种洋相频出,刘家兄弟又紧张又累得慌,大汗淋漓。 远处的刘邋遢等人越看越喜乐,笑声渐渐大了起来。 刘伯远远看了一眼,见儿子被人当猴耍,心里不是个滋味,干脆扛着锄头下地了,眼不见为净。 午时初。 陈初差人买来的猪肉和干菜到了。 被请来烧饭的刘婶听说陈初要吃什么梅菜扣肉,直接傻眼了。 别说这菜名她没听过,便是那口薄铁锅都没用过。 猫儿和陈初交头接耳了几句,大概了解当下的情况后,直接挽起袖子亲自下手。 “大娘子,怎敢劳你动手啊。”刘婶站在一旁,想帮忙却又不会,不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刘婶,这扣肉是我官人老家的做法,也不难学,你看一遍便会。” 刘婶唯唯诺诺的应了,猫儿边麻利的操持边随意聊了起来,“那年年节,娘亲为防老鼠偷吃,特意把煮好的肉吊在了房梁上,可娘亲没想到我每日都会搬了杌子,踩上去偷偷拿走一块吃到了除夕那晚,娘亲发现肉少了,我偷吃的事败露,被娘亲好一顿揍哇,爹爹都拦不住” 猫儿自曝糗事,说的有趣,且小脸上一直笑眯眯的,刘婶渐渐放松下来,不由感叹道:“小娃们都贪口吃的,我家那甥女也如大娘子一般,见着一点荤腥便走不动道” 说罢,刘婶想起这是东家娘子,拿自家脏兮兮的外孙女来比不合适,不由弯了腰,“大娘子莫怪,老婆子昏头胡扯了几句。” “刘婶,我哪里是甚的大娘子,前几年也是吃不饱呢,你把我当自家晚辈便好。” 支起锅灶的地方就在银杏树下。 一阵忙活后,灶上铁锅里渐渐冒起了烟气. 不远处的墙根下,还在看热闹的村民们,注意力逐渐从‘耍猴’转移到了锅灶旁。 “当真稀奇,这东家大娘子竟还亲自下厨。” “我方才看见满满一笼屉蒸的都是肉食,莫不是大牛兄弟今日真能吃到荤腥?” “怎会!你见过这世上有东家大娘子给佃户做吃食的?那不是乾坤倒转了!这肉食定是东家自己吃的。”刘邋遢不信,但到了此时也多少有了些动摇,不由补充道:“最多给他兄弟俩一点肉汤吃” 午时三刻。 杨有田等人从菜地回返,这边的饭菜也煮好了。 锅盖一掀,升腾的水雾裹挟着肉香迅速在附近弥漫。 “开饭。” 随着姚大婶一嗓子,逃户村众人不疾不徐的走了过来,在锅灶旁的桌案上拿了碗筷。 说起吃饭,长子从不落于人后。 只是这次他走出去几步,发现刘家兄弟还傻呆呆站在原地,不由瓮声道:“你俩愣着作甚,过来取碗筷一起吃饭啊!” “哦哦.” 手足无措的兄弟俩这才踌躇着上前几步,却等在外围,不敢与逃户村等人站在一处。 好像自觉低人一等似的。 直等到逃户村众人都拿了馒头、整碗扣肉去一旁吃了,兄弟俩才慢慢靠了过来。 可站在锅灶旁,两人又不知怎办了. 两层笼屉里,一层是一个挨一个的白面馒头,一层是一碗碗码放整齐、泛着油润光泽的扣肉。 “大哥,我们拿肉吃么?”刘二虎凑到兄长旁小声问了一句。 “光拿馍馍吧”刘大牛也小声回了一句。 虽说方才东家许了有荤腥,但刘大牛觉着撑破天菜里有点油花、了不起有几星碎肉便不错了。 这大碗大碗的肉片子,实在不像是为他们准备的。 一直留意着兄弟俩的长子,看的心急,直接走上前,给两人各端了一碗肉,又塞了几个大馒头,“俩兄弟怎恁怂哩!说了有你们肉吃便有你们的,俺初哥儿从不坑人” 初哥儿从不坑人? ‘带字仙桃’炒作者、‘驻颜果’植入广告发明者、‘聚阳紫瓜’虚假效果宣传者陈初,对姚美丽同学的肯定,点了个赞。 “真给肉吃了!” “还那么一大碗!有一斤了吧.够俺们一家吃上两天了!” 那边,看热闹的村民终于等到了结果。 不由有些后悔,便被当猴耍一上午,能换来恁大一碗肉也值当啊。 树下,等着收拾碗筷洗刷的刘婶,看见两个儿子迫不及待叼了一大块肉进嘴,欣慰许多。 鹭留圩去年夏遭了涝灾,一家子人多嘴多,佃来的田地交完租子糊口尚且不足,哪里有闲钱买肉吃啊。 上次吃肉还是年节时了。 两个好大儿既要掏力做农活,又吃不上几口好吃食,当娘的怎能不心疼。 今天好了,总算能过个肉瘾. 正想着事呢,却见猫儿也端了肉和馒头走了过来。 “刘婶,你躲在这作甚?我寻你半晌了,快趁热吃饭吧,肉冷便不好吃了。” 猫儿笑着把扣肉和馒头递了过来。 刘婶赶忙擦了擦眼角浊泪,连声拒绝道:“大娘子,我来帮厨东家已给了我家米面,怎能连吃带拿” 猫儿闻言,把饭菜先放了下去,细声道:“刘婶,你莫和我们见外,我家来了鹭留圩,咱们便是一家人。 我家官人说了,往后这鹭留圩呀,需咱们大家一起使力才能变好,官人说的变好,不是我一家变好,是你家、他家都变好。 咱们只要力往一处使,莫说是些许肉食,往后的日子要比蜜水还甜哩.” 感谢‘20190420070611974’数字同学的打赏~ 今天又是六千字啦,出门旅个游还待在酒店码字,这位作者好努力! 啊,对对对,楼上说的对! 第60章 十字坡国际大酒店 第60章十字坡国际大酒店 鹭留圩村民一日两餐。 巳时,约莫上午九、十点进朝食。 申时,下午四、五点进晚食。 完成了初步脱贫的逃户村,在陈初的影响下已改为一日三餐。 午时至,鹭留圩村民朝食吃下肚的那点稀粥,早化作了两脬尿水尿了出去。 此时见刘家兄弟吃的过瘾,墙根下几人腹中接连响起‘咕咕’肚饿声。 陈初故意让人在院外烧饭、又在院外进食,本就为了让村民们明白‘跟着东家有肉吃’的事实。 “邋遢伯,晨间你说东家要坑咱,现下把大牛二虎坑的肥肉片子都吃进嘴里了!”一矮瘦年轻人吞了口水,揉了空瘪肚皮,咕哝道。 刘邋遢自然听出对方说的反话,杠头道:“四两,你想去做那联防队队员便去,又没人拦你!” 名叫四两的矮瘦年轻人踌躇片刻,竟真的走了过去。 远远的,刘邋遢等人听不真切,只见四两又是躬身又是赔笑,陈东家夹一片油光光的肥肉细嚼慢咽的吃了,这才笑着回了几句。 少倾,四两回转。 “四两,怎样?东家可收伱进联防队了?” 几人同时问道,若四两能加入那联防队,他们自然也能加入。 “没有,东家说,暂时不收人了。” “.” 几人不由一阵失望,刘邋遢却打量了四两一眼,奇怪道:“既然没收你,你这厮还笑?” 四两却道:“东家说了,往底下咱鹭留圩除了联防队,还要组建城管队、环卫队东家让俺等消息注意下次招聘,东家还说,看好俺,让俺加油哩!” “啥是城管队、环卫队?” “俺也不知,只要有肥肉片子吃,东家让干啥不行?” “是这个理!” 饭后,自小到大从没吃过这般爽利的刘家兄弟,打着饱嗝特意问长子,下午作甚安排。 长子却瓮声道:“下午无事了,你们做自家农活便是了,明日辰时来集合.” 兄弟俩一听,有点不踏实,吃了那么大一碗肉,只出半晌力,亏心啊! 最后,两人商量出一个办法,大郎刘大牛回自家田里干活,二郎刘二虎继续跟着陈初等人,能做些甚便做些甚。 行动力颇强的逃户村众人,午后径直去了庄西十字坡。 比起前几日,此处又热闹了许多。 除了占据了C位的西瓜摊,旁边卖肉的、磨刀的、补碗的,还有两名挑担货郎因为争抢位置正在对彼此老娘进行亲切问候。 “你看看,这就是我说的那城管队的必要之处!” 陈初当即举例道。 “初哥儿,先不说甚的城管队,事先不是说联防队员要招八名么?眼下却只有刘家兄弟二人,方才刘四两前来询问时,你怎把他回绝了?” 杨大郎不解道。 现下仅靠他们几个明显人手不足了。 “晨间柳长卿特意招募时不来,看到刘家兄弟吃上了肉食又想来,他们当我是鸡儿巷的姐儿么?想上就上,想走就走! 奶奶滴,知道我们傲来考编多难么?现下给他们机会他们都不中用!需得让他们懊恼一阵,下次才会更积极,也才懂珍惜铁饭碗的好处。” 说起这个,陈初就来气。 比起多少具备一些反抗精神的逃户,鹭留圩佃户简直把‘谨小慎微’刻进了骨子里,除了自己熟知的领域,对任何新鲜事物、外来事物都抱着极大的警惕和戒备。 照这样下去,明年开春想要在此推广新作物会非常难,毕竟佃户对佃来的田地拥有使用权,人家只要照常交租,也不好强迫别人改种新作物。 所以,陈初需先笼络些人。 再者,建那联防队也有其他考量,当下世道,若只埋头种田,待大丰之日也就是陈初危险之时,那简直是把‘肥羊’两字写在了脸上。 手里不但要有种田的锄头,也需有杀人的刀枪. 今日看守瓜摊的是逃户周良,带着杨雷等几个半大小子。 陈初等人到来时,周良正躺在摇椅里晃的惬意。 “噫,这摇椅做好了?” “嘿,初哥儿上来试试。” 周良笑着起身,把摇椅让了出来。 半月前,陈初画了图样,让彭二哥照样做几把摇椅,看来是做成了。 躺在摇椅里晃了晃,感受不错,往后再去后宅小憩便不用睡硬邦邦的席子了。 想到后宅,陈初不由想起一些别的事,想起别的事,陈初又低头打量了这张摇椅。 越发觉得摇椅是个好东西了 陈初忽而起身,捏了根小树枝蹲在地上算了起来:W=FS假设A为70公斤+B为48公斤,合计118公斤x9.81牛米= “初哥儿,这鬼画符似的,写的是甚?”杨震也在一旁蹲了下来,却看不懂。 陈初苦苦思索一阵,好像也没算明白,但嘴里还是答道:“算做功时摇椅能省多少力” “甚意思?”杨震更迷茫了。 “说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初哥儿,你装个卵的大人,还没我大!” 杨震说罢,陈初缓缓抬起了头,一脸认真道:“大郎,请注意你的称呼,初哥儿已经不初了,往后不要再叫我初哥儿了!” “哦,我晓得了,初哥儿。” “捏奶奶滴腿儿!”陈初骂道。 “恁丈母娘哩脚!”大郎回道。 骂人的话,总会不由自主加大音量。 不远处的杨有田听到了,不由回头,“初哥儿,你们兄弟吵便吵,骂俺那死去多年的老娘干啥!” 还有猫儿,“杨大哥,你再骂我娘亲,我可不依你.” 陈初和杨震不由缩了缩脖子各自赔笑。 随后两人低了头,嘴唇轻微翕合,压低声音继续道: “杨大郎,捏奶奶滴腿儿~” “初哥儿,恁丈母娘哩脚~” 傍晚。 彭二哥在官道东侧的空地上用灰线标出十丈长、四丈宽的一块地方,也标记好了需挖坑埋柱的方位。 跟在一旁的刘二虎也不讲话,只听彭二安排了什么,便闷头去做什么。 众人初步计划搭三间只有稻草顶、不设墙壁的食棚,仅有属于后厨的位置,打算用土坯墙围起来。 这样既省力,也通透。 说起这食铺,吴大嫂和挺白的彭二嫂拉着猫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的宛如少女一般。 就连姚大婶也在不住唠叨,这里该建灶台、哪里该放桌几. 当下也有‘妇人不易抛头露面’的说法,但那只存在于官绅富户家,庄户人家的妇人莫说是抛头露面,便是割稻收麦时,妇人卷起裤腿下地做活也是常有的。 对于开食铺这种听起来就很有前途、很高大上的事情,她们非常乐意尝试一下。 黄昏收工,大家又说起这食铺该叫什么名字。 作为唐州府桐山县栖凤岭逃户村最有学问的人,起名这个任务自然交给了陈初。 “那便叫做.十字坡大酒店吧!” “初哥儿,这名字有点小家子气吧?”杨大郎提出了异议,毕竟‘十字坡’是个小地方,就算叫个桐山县大酒店、唐州大酒店也远比十字坡大酒店听起来大气。 陈初从善如流,沉吟几息后又道:“那便叫做,十字坡国际大酒店!” 噫,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加了国际二字,大郎立马觉着不一样了虽说他不明白‘国际’到底是何意 “好,初哥儿,你把这‘十字坡国际大酒店’写出来,我照样打块匾额挂上去!”彭二提议道。 “呃我的字.写字这事先不急.” 第61章 吏有封建 第61章吏有封建 “初哥儿,我倒是觉得那豆腐脑还是甜的好吃。” “大郎,你放屁!豆腐脑必须是咸的!再敢说甜的好吃,往后兄弟没得做!” “便是不做兄弟,也是甜的好吃!” “哎呦,异端,死不悔改是吧?十字坡大槐树底下约起来!今日咱俩只能活一个!” 眼看陈初和杨震争得面红耳赤,有心说和的长子瓮声道:“俺觉得吧,原味的好吃.” “姚美丽,你闭嘴!” 陈初和杨大郎异口同声道。 辰时初,几人原本安安稳稳坐在院门前的台阶上吃早饭,陈初无意间提了一嘴在庄内建个豆腐坊,不知怎就引起兄弟俩关于豆腐脑甜咸的争论。 躲在一旁端碗吃饭的刘家兄弟觉着东家这伙人很有意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东家和杨家大郎是在瞎闹,并不是真在吵架。 刘二虎很羡慕这些人敢挺着腰板说话的模样,也喜欢听东家吹牛逼。 比如什么要把十字坡国际大酒店建设成当代标杆啦、比如要在村内建豆腐坊、酱园啦、又比如什么西游记主题乐园啦. 听着听着就让人入了迷 饭后,彭二哥带着吴奎去了十字坡,汇合下山的杨大叔、姚三鞭等人后继续开建十字坡大酒店。 长子带着刘家兄弟操练。 “初哥儿,你让长子带他们只练如何走路能练出个鸟毛啊?”杨震和陈初并肩坐在台阶上。 “抖音上说,大量的队列练习是为了训练良好的服从性。” “抖音是啥?” “呃是我们傲来的一个.一个平台。” “那平台上都有啥?” “有真假难辨的各种专家,还有很多长腿小姐姐扭屁股看.” “抖音真是个好东西!” “嗯。” “不过,这联防队既是为了震慑宵小,总归还是要练些武艺。” “练武不急,需先吃些油水大的吃食,把身体养起来再说。” “这倒是,身子骨不壮实容易把人练废了这几年山上日子不好过,我和长子也许久没耍过刀棍了,就是怕把身子折腾毁了。” “现下不缺好吃食了,把武艺再捡起来就好。” 两人说话间,每日按时来上班的柳长卿到了近处。 “师父,三娘子让弟子带话,请师父马上进城,说是师父差事已经办妥。” “好。” 当初入籍时蔡婳说需要十几日来安排,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陈初起身,招呼长子赶着牛车同去,刚好可以再拉一批做氮、磷肥的厨余垃圾回来。 巳时末。 两人走后门进了采薇阁,陈初招来小厮,道:“把这食盒连同.车上的椅子送去凝玉阁.” 小厮又招了同伴,合力把椅子抬下了车。 椅子放在地上后,才看出椅腿竟固定在两条弧形竹板上,稍微用力一推,这椅子便上上下下摇个不停。 真有趣! “别玩了!这是伱们小孩玩的东西么?” 历来和善的陈公子黑了脸。 长子赶着牛车去了灶房,陈初转去白玉堂。 侧厅里,蔡婳一见陈初便蹙了柳眉,“怎又穿了这短褐?” “你招的急,那身衣裳在山上。再说了,今日过来不是办入职手续么?难道今天就上班?” 陈初奇怪道。 这蔡三老挑剔自己穿啥作甚。 蔡婳蹙眉扫量一番,忽对外间丫鬟道:“去二公子房里取他那件湛青长衫过来。” 片刻后,丫鬟取了衣裳送来,蔡婳稳稳坐在胡床上,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三娘子,你看我换衣裳,我是没意见的,但事先声明,我家娘子给我缝制的亵裤可是开档的,一会儿若吓到你,你可别骂人!” “呸~” 蔡婳轻啐一口,摇曳着身姿往外走去,却不忘讥讽道:“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也敢大言不惭,就你那小雀儿还吓到奴家,嗤~” “诶!诶,你先别走,你说谁小?你去栖凤岭扫听扫听,谁不知我铁戟银枪的名号!有种别走,诶!说你呢.” 陈初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盏茶工夫,蔡婳回转。 蔡二个子比陈初矮些,但长衫嘛,稍短一些也不碍事。 但陈初又比蔡二壮实一些,以至于本该宽松飘逸的长衫有些绷紧。 蔡三上前揪了揪衣领,顺手在陈初胸口戳了一下。 “哟,还挺结实哩。”蔡婳刚弯着媚眼笑了笑,却听陈初悠悠道:“我这个人,有仇必报” 蔡婳仰头,见陈初垂着眼皮正盯在自己胸前,似乎随时会戳回来。 蔡婳却不躲,反而眯起眼睛看向陈初,警告意味十足,大概意思是:不想死你就试试看。 可紧接着蔡婳便想起了前几日同在此间,她掐了陈初腰窝一把,这小子就敢拧自己的脸。 于是,蔡三忽而嫣然一笑道:“别闹,一会我爹爹和大哥要见你” “呃给我换衣裳是为了见你爹爹?” “嗯,这份差事是爹爹帮你谋下的,你不该当面道谢?” “该是该,但你该提前说一声,让我有点思想准备。” “要甚思想准备?” “若不换衣裳,我也就直接去了,现下搞的相亲见家长似的,把我搞紧张了.” “噗嗤~” 蔡婳掩嘴一乐,眼波流转,下一刻直接伸手搭在陈初胸口,娇笑道:“相亲?你这小狗太不听话,若肯乖一些,姐姐许会好好思量一番.” 说罢,蔡婳搭在陈初胸口的手忽地轻推了一把,陈初猝不及防之下,后退一小步。 接着蔡婳原地一旋转身,带起裙摆成花。 再看过去,这疯批美人已一脸端庄的坐在了胡床上,耷眼肃声道:“我与你交待几桩事,需记清了.” 脸精,不服不行! “自周朝立国至大齐,这县治便是‘官无封建、吏有封建’.” 忽然认真起来的蔡婳,甫一开口便小小惊了陈初一下。 所谓县级行政区域治理中的官无封建、吏有封建,直白来说,便是流水的县尊、铁打胥吏。 更直白说,在当今行政、吏治混乱的齐朝,桐山县内,以蔡家为首的胥吏家族才是当地话事人。 所以,小陈你得知道当差后真正效力的对象是谁。 让陈初惊的不是这件事实,而是蔡婳敢明目张胆的说出‘吏有封建’这句如同造反的话来。 由此可见,伪齐政权对基层的控制和威慑已经非常脆弱了。 再往下说,蔡婳为陈初解释了这一县县衙之中,只有县令、县丞、主簿、典史和教谕能称之为‘官’,剩下的皆为胥吏。 也就是说,被点名这些人和咱们这些本地户尿不到一个壶里。 “县令姓陈,颍川人。典吏姓张.主簿空缺” 陈初忽而想起自己被蔡婳改动了的户籍 蔡婳却不做停顿,继续道:“吏员中以我蔡家、西门家和徐家为首,我家子弟多在县衙五房内的吏房、户房;西门恭在刑房势力颇深;徐家人多在兵房,哦,对了,你们那张宝哥哥的丈爹便是掌管兵役征签的院虞侯” “.”陈初。 见陈初面露讶异,严肃了半天的蔡婳忽然娇媚一笑,“陈公子竟不知此事?看来这逃户们也没有把你当做自己人呐~,哪像姐姐我对你掏心掏肺。” 心知蔡三是在挑拨离间,陈初笑了笑,道:“多谢三娘子相告。” 蔡婳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狐媚模样,从胡床上起身,扭着丰腴臀瓣走近坐在了陈初相邻的椅子上,娇声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何与你说这么多么?” “不知。”陈初笑道。 “奴家是想让陈公子明白,你在山上,只管做你那无法无法的孙猴子,但下了山,便要守山下的规矩。便如那一女不可事二夫一般,陈公子切不可一人有二心。” 蔡婳手肘支案,素手成拳,撑在圆润下巴之下,望着陈初有若纯真少女,可说出的话却隐隐有股威胁之意。 “三娘子的话,我没听明白。” “嘻嘻,陈公子莫装糊涂了。你请我家与你安排差事,却选了刑房快班的马快差事,当真以为奴家不晓得你想在我家与西门恭之间左右逢源么?” 两章过度哈,剧情零碎了些。 第62章 公门 第62章公门 虽然但是,蔡三分析的头头是道,但陈初他娘的哪知道西门恭和刑房渊源颇深。 “三娘子,虽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搞的我真以为自己做了如此谋划。但是,西门押司何时与刑房有了莫大关联?” 具陈初看《水浒传》的经验,押司一职做的是文秘工作啊. “你真不知道?”见陈初不似作伪,蔡婳也疑惑了。 “我真不知道你说的我真不知道是不知道什么.” “.” 好绕的一句话,蔡婳不由一笑,“伱真不知道西门恭两个兄弟,一人是刑房快班捕头、一人是壮班班头?” “我真不知道!”陈初摇头道。 蔡婳认真瞧了瞧陈初,随后莞尔一笑,细细讲了起来。 刑房内设有三班,分别为皂班、壮班和快班。 壮班中有门子、狱子、库子,负责值守牢狱、看守库房等工作。 快班又分为步快和马快,民间俗称捕快,是一县之内除了驻军外的最强暴力组织。 “三娘子既担心我左右逢源,为何还要与我谋那马快的差事?”陈初不解道。 蔡婳风情万种的飞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你那西门好哥哥。” “哦?怎讲?” “那西门恭兄弟三人把刑房看做自家禁脔一般,往常我家想往刑房安置一两名族中子弟,尽皆被他硬挡下来。今次因你之事,我费了好大心思才说动爹爹与西门恭说项,没成想他一听是你,直接应下了。既如此,便是一个好机会” “三娘子是想我做你家楔入刑房的钉子?” “嗯,公子聪慧,嘻嘻” “三娘子就这般笃定我会与你做卧底,而不是真心想与西门哥哥交好?嘻嘻” “别学我笑!” 蔡婳瞪了陈初一眼,才接着道:“陈公子既然愿意下山生活,便是不舍这人间繁华。公子是个聪明人,应知晓想要在桐山地界活的快活,该依仗谁家.我家不止能给你鹭留圩,还能给你温柔乡,譬如.玉侬” 蔡婳朝陈初挤了挤眼,“所以,你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我一个白身,值得三娘子这般算计?”陈初悠悠道。 蔡婳却道:“爹爹便觉得不值得,我可在他哪儿打了包票的,说你以后或许能做出一番大事,你莫让我在爹爹哪里落了面子。好了,走吧” “去哪儿?” “去我家,见我爹爹和兄长。” “你一说,我又有点紧张了。” “那就聊点别的。” “说甚?” “你在鹭留圩新种下的菜蔬是什么?” “七月十一那晚,你们不是偷走了六棵菜苗么?还没研究明白?” “.你这人,老爱说些坏人心情的话,就不能装作不知道么?不过,奴家可要说清楚,那晚我家只偷了三棵菜苗!剩下哪三棵定是西门恭那黑厮使人偷走的!” “黑丝?” “嗯,黑厮!” “呵呵,偷回去的菜苗可养活了?” “哎,就是没养活我才问你的嘛!” “呵呵。” “呵呵个屁!对了,你家那狗倒是机灵,七月十三那晚我刚走近就被它发现了,追着我咬了半里地!若不是家里老仆驱赶,我怕是要被咬上一口了!” “嗐,别提了,那是一只可怜狗。大黄虽勇武,却免不了娘子出轨,头上冒绿的厄运.诶!你方才是说,你亲自去偷菜了???” “呃奴家只是去看看!” “怪不得长子说十三日那晚看见一个胸肌发达的笨贼,被大黄撵进了水沟里哈哈哈.” “陈公子,很有趣?” “嗯,有趣,嘶.你属狗的么!又掐人.” “别还手!我只问你,现下不紧张了吧?” “噫,还真是” 两人的身影连同声音渐渐消失在树影水榭后,躲在月门旁的翠鸢一脸失望。 本来她是受了自家姑娘之命来请陈初的,可眼见陈初和三娘子一路同行,她哪有胆子再上前。 “哎” 翠鸢叹了口气,往凝玉阁走去。 那陈公子家里的娘子,虽年岁不大,但看着就不简单。 现下又见他和三娘子聊的火热.翠鸢不由愁道:姑娘找谁不好.这陈公子你怎把握的住唷 陈初与蔡三之父蔡源、蔡三长兄蔡赟的会面相当无趣。 先是在偏厅里被晾了半个时辰。 嗯,历史小说里讲过这种情况,据说是主家为了观察访客是否会焦急、紧张、生气. 一般会见双方有阶层差异时,主家才敢如此。 陈初不知道有没有人观察自己,他倒是想趁这点时间和侍立在旁的娇俏小侍女交个朋友、看个手相什么的。 ‘你命中缺我’。 可小侍女对以上土味撩骚话只以脸红表示自己听见了,却不搭理陈初 看来蔡家家教也挺严的嘛,却怎养出蔡三这个疯女儿。 随后,蔡源父子出现。 等候半时辰,见面三分钟。 前戏挺足,关键时刻却只打了个寒颤 索然无味、乏善可陈。 无非是蔡源温言勉励几句,劝诫陈初上进,在马快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服务广大桐山百姓,上对得起朝廷,下无愧于俸禄 蔡源很厉害,短短几分钟就让陈初生出了浓浓困意。 真想把这老头带回家,栓在床头,啥时候失眠就让他来上一段. 随后,蔡赟便带着陈初去了县衙。 领了公服、朴刀,陈初终于混入了齐国公务员队伍之中。 呃.胥吏算不上公务员,事业编也算不上勉强算一个临时工吧。 未时,蔡赟领着陈初来到县衙东侧跨院,这里是刑房办公的地方。 蔡家不是让我做卧底么,这蔡家大郎还大张旗鼓的送过来,搞毛线啊。 东跨院里,西门恭竟等在这里。 “西门押司。” “菜贴司。” 表面笑嘻嘻,背后妈卖批的打了招呼,蔡赟拍了拍陈初的肩膀,转脸对西门恭亲热道:“西门押司与陈小郎早已相识,在下便不再介绍了。陈小郎与我家颇有些渊源,往后在快班做事少不了劳烦西门押司教导.” 这位大哥,方才在你家,话都不愿多说一句,现下搞的咱们多亲似的。 “好说好说,某与陈小哥颇为投机,早已处成兄弟一般。哈哈.”西门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特意对蔡赟解释道:“不过,咱们各论各的,某与菜录事的交情,和某与陈兄弟的交情自然不能混为一谈,哈哈” 养气功夫良好的蔡赟,白净面皮也没忍住抽搐了一下。 这西门黑厮仗着在衙门内的资历老,和蔡赟之父蔡源平辈相交,此时又着意提了和陈初兄弟相称。 咋地,难道让蔡家兄妹三人往后见陈初也要喊上一声‘叔叔’不成? 言语上的小机锋是这群人的日常,蔡赟嘴上吃了亏也不多说,笑了笑拱手离了东跨院。 这边,西门恭已笑眯眯凑到了近前,“兄弟,你何时与蔡家‘颇有些渊源’了?难不成睡了他家三娘子?哥哥与你说,那女人可碰不得!” “哥哥,你就莫取笑兄弟了。”陈初苦笑。 “倒不是取笑兄弟,只是你想进这刑房,为何不与某提一嘴,而去找他蔡家?”西门恭好似认真的问了一句,接着又自顾哈哈笑了起来,自问自答道:“为兄懂的,兄弟还不是被那位采薇阁的清倌人勾了魂.哈哈哈。” “嘿嘿,还是哥哥懂我”既然你帮俺想好理由了,陈初也只有顺着梯子下了。 “哈哈,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走,某带你去认识认识兄弟们,晚上为兄做东,咱便去采薇阁热闹一回.” “哥哥稍等,今日有兄弟与我同来,我去知会一声。” “好,速去速回!” 第63章 打秋风 第63章打秋风 陈初离了衙门,径直去了采薇阁后门那条小巷。 与等在此处的长子交待一句,随后回返县衙。 长子得了信却没走,而是去了碧津桥桥头一家叫珍膳坊的卤食铺子买了只蜜汁鸡以后再次回到采薇阁。 申时末。 采薇阁后巷。 翠鸢坐在牛车车辕上,自在地荡着一双腿,手里抓着一只鸡腿,啃得满脸酱汁。 “大个子,你是说陈公子今晚不走,要来采薇阁么?” “俺不知,初哥儿只说晚上要与人吃酒,并未细说要去何处。” “采薇阁是咱桐山县最好的去处,再说我家姑娘在此,陈公子肯定要来此处。” “哦。” “大个子,陈公子到底是作甚的?有那般多稀奇玩意,今日他送来的食盒里有种吃食,红莹莹的、又软又弹,吃起来滑溜溜的,好玩又好吃。” “你说的是果冻,俺吃过一回。” “原来叫果冻啊,对了,他还送来一张椅子,可以摇,躺上去就想睡觉。” “哦,那叫摇椅,是初哥儿托彭二哥打造的。” “对了,食盒里还有银两,莫不是上次我说了我和我家姑娘没钱使,你告诉陈公子啦?” “前几日俺随口说过一回.” “我得回去啦,不能出来太久。” “哦” 翠鸢用油纸胡乱擦了擦嘴,包起剩下的半只鸡,走到采薇阁后门处,却又忽然驻足转身,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笑道:“大个子,谢谢伱的鸡。” 回转凝玉阁。 玉侬侧头趴在条案上,手里持了一支白瓷调羹,不时在亮莹莹的果冻上轻拍一下,果冻受力,便在碗中颤颤巍巍、弹弹跳跳。 就这么一个无聊的小游戏,总也能惹的玉侬咯咯笑两声。 俄顷,翠鸢推门走了进来。 正自得其乐的玉侬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看向了翠鸢,急切道:”怎样怎样?问到甚了?” “我问到”翠鸢瞧玉侬着急模样,故意顿了一下,才指着条案上的果冻,道:“我问到这个滑溜溜的吃食叫果冻。” “还有别的么?”显然这不是玉侬关心的问题。 “还问到”翠鸢又指了指摇椅,忍着笑道:“它叫摇椅。” “哦还有么?” “嗯,我想想哦,对了,大个子说,他随口和陈公子说过一句姑娘没钱使。所以陈公子才送来些银子给姑娘开支吧” “翠鸢~”玉侬似乎发现了这丫头故意捉弄自己,不由噘起嘟嘟唇、跺了小JioJio嗔道:“再不说,我便不分你银子了!” “哈哈哈”翠鸢恶趣味得到了满足,这才凑近道:“大个子还说,今晚陈公子会来咱采薇阁吃酒” “咯~”圆润卧蚕弯成好看弧度,纯真与妖冶并存的大眼睛中氤起一泓春水,“翠鸢,打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酉时初。 即将放值,但县衙东跨院内今日当值的狱卒、杖直、捕快尽数聚在树荫下。 西门恭引着陈初介绍了自家两位兄弟,壮班做班头的名叫西门喜、快班做捕头的唤作西门发 恭、喜、发 你们家的财呢??? 兄弟三人这名字起的,就像一口老痰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这西门老爹‘恭喜发’都生出来了,难道还差最后一哆嗦再弄个‘财’出来? 西门恭为陈初做了引荐,又对嘻嘻哈哈围在旁边众人朗声道:“陈兄弟是某的兄弟,往后大家需好好相与。” “哥哥的兄弟便是我等的兄弟。” “西门大哥,好说。” 众人七嘴八舌道,陈初笑着作了个转圈揖,一群人纷纷回礼。 “今日某做东,去采薇阁吃酒耍,到时再好好认识一番。”西门恭大手一挥,霸气道。 底下登时又是一阵骚动,有人赞西门哥哥豪气,也有人说要先回家一趟扯个谎、免得家中雌虎疑心,引来一阵哄笑。 西门恭本不属于刑房之人,但此时却成了此处主人一般,不免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快。 这边正热闹着,东跨院堂屋内却走出一名二十多岁、身穿灰布直裰作书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屋门台阶上皱眉扫视一众皂衣,厉声道:“离放值尚有一刻,你们聚在此处吵嚷甚?” 皂衣们为之一静,待回头看清说话之人,骂声四起。 “张文才,你他娘算哪根葱?也来管老子们?” “嫌吵嚷自把脑袋放裤裆里!” “爷裆里味大,张文才伸头进来!” “哈哈哈” 西门恭兄弟三人只扫了那张文才一眼,便自顾说起了旁的事。 连出声阻拦下属这种表面工夫都懒得做。 张文才站在原地,脸上时青时白,比起骂人,这帮皂衣粗坯们能当张文才这种文吏的祖师爷。 眼看这张文才毫无战斗力,幕后大BOSS张典史缓缓踱了出来。 “堂叔公。”张文才连忙躬身唤了一声,张典史背负双手居高临下看着众人,下方呱噪这才消停下来。 “时辰不到,谁允你等散职了?月俸嫌多了是吧?” 张典史沉着一张脸冷声道。 他是桐山县内为数不多的‘官’、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读书人,面对恶名远扬的胥吏自带了‘天之骄子’的优越感。 胥吏这边,尽管仍有人在下方以精神胜利法小声咒骂,却无人敢当面触张典史霉头。 西门恭这才不得不越众而出,“张典史”西门恭满面笑容的拱了拱手,“今日快班新进一位兄弟,大家心里欢喜,不免声音大了些扰了张典史,某赔罪则个。” “哦西门押司也在啊!” 张典史像是直至此时才看到西门恭,阴沉脸色马上柔和许多,缓步踱下台阶,笑道:“原来如此.方才听闻你们要去采薇阁吃酒?” “呃是啊,某正欲待散职后请张典史同去,不知张典史可肯赏脸?”西门恭违心道。 “哦家里老妻已备好饭菜.”张典史捋须,面露为难,稍稍沉吟片刻后,却道:“刑房三班为我县衙重中之重,我既为典史掌管缉盗、盘诘、监察、狱囚,确有对新来公人的教导之责那我便同去吧!” “张典史高风亮节,散职后亦不忘公事,实乃我辈楷模。”西门恭感动道。 “哎”张典史摆摆手,“既入仕,还何来当值、散职之分?需知公事要时时在心,惟愿造福桐山百姓!” “某,受教了!”西门恭作了一揖。 那厢边,西门喜撇嘴小声道:“这张扒皮真他娘能装!” 身旁的西门发用胳膊肘捣了捣兄长,笑呵呵道:“少说两句。” 这边,西门恭忍着腻歪接受了一番教诲后,问道:“那咱们现下就走?” 张典史点点头,却又回头吩咐张文才道:“文才啊,既然今日要教导新来公人,便把屋里同僚都喊上同去吧.” 张文才面色一喜,转身往屋里吆喝了一声,随即呼啦啦涌出五、六位文人打扮的吏人。 西门恭面色僵了一僵,回头便低声骂了起来,“操恁娘,打秋风打到老子头上了!” 感谢‘成长是知道成熟是装不知道’、‘20210321033143778’两位同学的打赏~ 第64章 读书人的嘴 第64章读书人的嘴 衙前街。 文吏与皂衣一前一后走在街面上,分作泾渭分明的两群。 街边小贩见这么多公人出动,要么赶紧拐进小巷里,要么赶紧收摊,来不及收摊的就站在摊后双目看向地面。 唯恐对视一眼便引来祸事。 走在前面的文吏,自然以张典史为首,落后半步的张文才一直抻着脖子,好让耳朵更靠近张典史,以免张典史万一吩咐什么的时候能第一时间听见。 见他这幅模样,陈初不由好奇的问向了身旁的精瘦青年,“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苟胜。” 好名字。 “苟兄弟,那张典史和张文才是甚亲戚?” “嗤~亲戚个屁!”苟胜望着张文才谄媚的背影撇嘴道:“张典史是河北东路大名府人,张文才是桐山本地人。” “那张文才怎喊张典史堂叔公哩?” “去年,张典史到任,就因为同姓,张文才便不知从哪杜撰了一本家谱,非说和张典史同出一‘张’,按辈分叫了张典史堂叔公。” “.” 这张文才为了钻营,也是下了本钱。 不过这家伙眼光非常有问题啊! 那张典史看起来已年近四十,离家千里却也只做了个在文官中不入流的‘典史’,明显没什么前途嘛。 硬抱一个细大腿,还和本土的皂吏关系紧张,待张典史转任之后看你咋办. 盏茶工夫后,浩浩荡荡十几人进了采薇阁。 却在去何处吃酒的问题上再次发生了分歧。 皂吏想留在前院正堂,此处能听柳先生说《西游释厄传》。 文吏却想去后院雅阁,因为他们觉着幽静的后院更符合他们读书人的逼格。 其实还有一层没法说的原因。 前院正堂一台席面的价格还不到后院雅阁的1/3。 皂吏想给西门哥哥省些钱,文吏却不管这些,或者说张典史不管这些。 吵吵半天,最终还是张典史发话,着西门喜、西门发二兄弟带众皂吏去前院正堂,张典史带文吏去后院。 为了稍微遮掩一下,张典史邀了西门恭和‘需被教导的新人’陈初一起去了后院。 只是几人刚进后院,就有一名唤作茹儿的丫鬟小跑而来。 “陈公子,三娘子请你去白玉堂一叙。” 文吏中有一名叫做陈东林的青年,一脸愕然. 蔡三在桐山县的艳名和恶名同样出名。 坊间关于蔡婳的传闻数不胜数,众文吏私下吃酒时也没少骂过这个失了名节、不知廉耻却还敢杀人的蛇蝎美人。 可夜里无人时,这些人也没少YY把前凸后翘、脸蛋魅惑的蔡三压在身下恣意欢好的情景。 所以,此时陈东林既窃喜、又忧惧。 众同僚看向他的眼神则更多是艳羡。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你回去禀告三娘子” 决定矜持一下的陈东林开口了,可那茹儿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站在后边的陈初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借过、借过一下.” 茹儿见了陈初,忙侧身引路:“陈公子,这边。” “几日不见,茹儿又长大了些.” “嘻嘻,公子净会嘴上说,进了采薇阁便一头扎进凝玉阁,也不见公子来寻茹儿”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向白玉堂。 众文吏互相看了看,颇为不自在的各自撇开头,再不做声。 若是他们之间有人被蔡三请去,其余几人自然也要羡慕嫉妒,可单单请走一个皂吏,羡慕嫉妒后就多了一份‘恨’。 那蔡三眼瞎么?竟找了一个粗鄙皂吏,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跟在一旁的西门恭,免费看了场戏,只觉有趣,无声笑了笑。 沉默前行半晌,张文才忽然压低声音道:“伱们听说了么?有人讲,那蔡三夜夜都要招男滓鹩医爬愣嵝那床笫之事,且只找童男!” “哦张兄的意思是,那陈马快是蔡三面首?” “大有可能!” 众文吏聊起这个话题来劲了,方才生出的挫败感也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小可忽作出一首诗来。” “张兄说来听听.” “咳咳.蔡三招陈郎,夜战锦帐床.” “嗤~” “叽叽叽” “张兄大才!嗤嗤” 几人一阵猥琐窃笑。 这下,心中舒坦了。 笑够了,作诗的张文才忽又叹道:“哎!有这等鲜廉寡耻的女子,简直是我桐山县的耻辱” 说起这个,陈东林又愤恨起来,“是极!若我有一天得遂青云志,能做一县父母,必定把这荡妇扒光衣裳浸猪笼!” “小些声,忘记这是哪里啦?”张文才提醒道。 “怕甚!她蔡家再厉害,还能不让人说话了?为人间世道守正清源正是我辈读书人的本分!” 说着不害怕,陈东林却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以至于本应中气十足的豪言壮语听起来有些滑稽。 可即便这样,依然引起了众同僚的共鸣。 “说的好!” “陈兄,他日定能遂了青云志!睡遍呃,杀遍天下荡妇!” 跟在后面的西门恭,尽管和蔡三不对付,也不由摇头。 把女儿名号入艳诗,若这诗传出去. 这读书人啊,杀人不用刀! 白玉堂侧室。 陈初一进来便看见蔡三对自己怒目而视。 不待他问出怎么了,蔡三却抢先道:“你没见过女子么?比起玉侬,月容连蒲柳之姿也算不上吧?你这也要下手?” “.”陈初一脸迷茫,不由道:“月容是谁?” “月容便是你今日在我家偏厅等候时的侍女!亏我在爹爹面前把你夸的人间少有,你便在我家做出如此行径!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不就搭个讪么。 陈初却望着蔡三,似笑非笑道:“历史小说里原来写的是真的,你家果然在暗中偷窥啊!” “你如此没有定.”蔡三一句没说完,忽然意识到‘果然’二字有问题,不由顿住,疑惑打量一阵后,道:“你知道有人观察你?你还这样做.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家以为你轻浮好色?为何?” “不!”陈初摇了摇头,“好色,我是认真的!” “.” “三娘子,你为何如此关心我在你父兄面前的形象啊?” “因为.”蔡三渺目看了看陈初,嗤笑一声,“你莫不是以为我看上你了吧?” “我和你一样,对此事充满了忧虑。” “嗤~”蔡三又是嗤笑一声,道:“我在爹爹面前保荐了你,你丢了人便是我丢人!懂么?” 采薇阁后院除了用做东家休息的白玉堂,还有七座两层小阁楼。 其中,尚未正式梳拢的玉侬占了凝玉阁。 剩下六座小院分别住了采薇阁六位当红的姐儿。 今晚,张典史等人去到的便是妙娘所属的妙玉阁。 戌时末,一楼小厅内的气氛已经热络了起来。 方才在县衙内还一脸正气的张典史,此时搂着妙娘正上下其手,妙娘边半推半就边劝张大人再吃一杯酒。 张典史的长须上洒了些许酒水,一块黄莹莹的炒鸡卵碎屑藏在其中,在晕晕烛火下时隐时现。 陈初进来时,张典史正抻着头噘着嘴往妙娘胸口拱.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张文才与姐儿玩皮杯儿,陈东林一双手在姐儿的襦裙内不断游移,笑的见眉不见眼. 陈初与西门恭对视一眼,缓缓在空位上坐了下来。 接着,巧香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屁股坐在陈初大腿上,娇声道:“公子,你作那《卜算子》可把奴家看哭了呢.今日给奴家也作一首新词罢” 说罢,便用双臂环了陈初的脖子。 她这一出声,众人才发现需‘接受教导’的正主来了。 眨眼间,真的只是眨眼间. 张典史推开了妙娘,表情竟还有点嫌弃,好像是人家硬要缠上来似的。 顺手捋掉了胡须上的酒水. 张文才擦掉了嘴边的红色唇印,敛了浪笑。 陈东林也抽出了襦裙内的手,却没忍住放在鼻下嗅了嗅,说不出的猥琐。 几名文吏见陈初到来,彼此之间先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再看向陈初时有人斜乜、有人眯眼. 反正没有一个人用正眼看,故意为之的鄙视唯恐陈初感受不到。 “陈马快”正襟危坐的张典史却听清了方才巧香的话,不由细细打量陈初一阵,而后又看向了赖在陈初身上不起的巧香,肃声问道:“巧香,方才妙娘唱的《卜算子》是陈马快所作?” “回大人,是啊,我们楼里的姑娘都知晓。除此之外,《西游释厄传》也是公子所作!” “哦!”张典史的眼睛亮了。 “陈马快,年岁几何?” “在下一十有七。” “哦,年纪这般轻,想来还没有表字吧?”张典史捋须道,脸上难得露出了和蔼笑容。 张文才看向陈初的眼神满是嫉妒。 他这‘堂叔公’明摆着是要为陈初取表字了! 表字可是要带一辈子的,有了这层关联,陈初就成了张典史极为亲近之人,和弟子无异。 远比他这便宜‘堂孙’亲近。 尽管心里不爽,但早把‘钻营’刻进骨子里的张文才见陈初不说话,还是替堂叔公催促道:“陈马快,快回话啊!” “哦回张典史,在下已有表字。” “有了也可以改嘛!”张文才又道。 张典史多少还是要点脸的,说不出张文才这般无礼的话,便多问了一句,“陈马快表字为何?” “呃在下表.表.就表道明吧.陈道明!” 第65章 公子又诓人 第65章公子又诓人 “表字道明.” 张典史怫然不悦。 哪有人说起自己表字还要想半天的,明显这小子当场编了一个。 不识抬举! 张典史方才的确动了点心思,毕竟那首《卜算子》属中上之作,便猜测陈初该是有些才学的。 张典史年近四十还做着不入流的‘典史’,仕途和才学同样黯淡。 若能收了陈初做弟子,日后他再有机缘作出好词,张典史也能跟着扬名不是 可张典史万万没想到,这名刚入职的马快竟当场取了表字拒绝了他递来的橄榄枝! “读圣贤书是为了教化万民,为了家国安泰。莫凭着作了首小词、胡乱编了几段狐怪话本,便以此沾沾自喜.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张典史淡淡点评几句,再懒得搭理陈初,继续‘教化’妙娘去了. 陈初也落的清闲,只有一点,那巧香一直缠在身边央求陈初为她作首新词。 “咱俩很熟么?”陈初肚子里拢共那么点存货,你说要便要啊? “过了今晚,便熟了。”巧香没骨头似的歪在陈初身上嗲道。 “今晚啊,小爷有事.” “陈公子对奴家真狠心” 巧香缠上陈初,一来的确想讨上一首新词,二来自然是因为七夕那晚玉侬当着众位姐妹让她下不来台了。 想起玉侬仰着脸蛋的傲娇模样,巧香心底便窜出一股火气。 此时眼见陈初不上钩,巧香起身去了厅外,对丫鬟莹雪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 亥时初。 凝玉阁二楼闺房。 ‘哔啵~’ 玉侬身着绯红大袖花蝶绣诃子裙趴在条案上怔怔出神,烛火燃爆的轻微响声让她回过神来。 “翠鸢,什么时辰了?”玉侬坐起,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姑娘,亥时了。公子兴许临时有事.”守在门口的翠鸢走了进来,边伸懒腰边劝道:“不然姑娘歇了吧,今晚公子怕是没来。” 玉侬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方才趴下去时稍稍压扁的发髻,边道:“时辰还早呢,我反正睡不着,再等一会.” 两人说话间,却听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玉侬不由朝翠鸢咧了嘴,意思是:看,来了吧 但迎出去的雀跃脚步又生生停在了门口,看着门外的莹雪,玉侬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你有事么?” “玉侬姑娘。”莹雪屈身一礼,而后笑嘻嘻的望着玉侬,道:“我家姑娘遣我来问问姑娘,那陈公子有没有甚的特别喜好,我家姑娘今晚伺候,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玉侬忽闪着纯真大眼,愣了一下才道:“莹雪,你是说公子现下在采薇阁?” “对啊,就在妙娘姐姐哪里,今晚我家姑娘伺候。”莹雪最后又强调了一遍。 站在原地短暂错愕后,玉侬忽然涨红了脸蛋,拎着裙摆跑下了楼。 “哎呀玉侬姑娘,伱可莫要去妙玉阁闹啊.”莹雪站在二楼栏杆处,望着冲进夜色中的身影喊道。 像是劝诫,更像是提醒‘去闹’。 “你闭嘴吧!”翠鸢骂了一句,赶忙追了下去。 “姑娘~姑娘,等等我你千万莫闯妙玉阁啊!” 距离妙玉阁还有几十步的地方,翠鸢追上了玉侬。 “我要当面问件事。”玉侬红着脸蛋,只顾往前冲。 翠鸢双臂抱了玉侬的胳膊,死不松手。 于是两人就变成了一人身子前倾往前冲,一人屁股后坠往后拖。 “姑娘!你今日是怎了!莫非疯了不成?”眼见劝不住,翠鸢也不由恼了,“你今晚若闹了妙玉阁,三娘子不会饶你,打一顿便是轻的,说不定把你发卖了去!” 玉侬往前的力量马上轻了些,但依然嘴硬道:“我不怕!” “就算你不怕三娘子,那公子呢?你去闹也会让他生厌!”翠鸢又急道。 “他我只问他,为何要寻巧香伺候,我明明与他说过,最讨厌巧香了!” 玉侬仰着头,但终于站在原地不再往妙玉阁那边使劲。 见她如此,翠鸢也松开了手,苦口婆心道:“姑娘,你说这话是何道理?公子是恩客,他想寻谁便寻谁,姑娘凭甚给人定规矩?公子便是对你好些.”翠鸢瞄了玉侬一眼,心知需用重话敲醒自家姑娘,便硬起心肠道:“姑娘莫忘了,你是采薇阁的姐儿,不是他陈家的大娘子!哪里有你争风吃醋的资格!” “翠鸢!” 玉侬一听便恼了,气急之下跺了跺脚,一双大眼睛瞪的圆溜溜的,兀自辩解道:“你懂甚!我和她们不一样!” 反正话已经说到此处了,翠鸢再不顾忌,径直道:“姑娘与她们哪里不一样了?今日陈公子给你送来银钱你以为是甚?以为那是情郎送姑娘零花的?别傻了姑娘,那是他与你的缠头之资!” “不是!你莫胡说!” 玉侬气的直哆嗦.接着再次往妙玉阁走去,翠鸢忙跟上,可追了两步,发现玉侬距离妙玉阁越近,脚步越慢。 翠鸢心知姑娘应该不会闯进去了,便也放慢脚步坠在了后面。 几十步的距离,即便慢些,也有走到的时候。 亥时二刻,妙玉阁内灯火通明,言笑晏晏。 玉侬磨磨蹭蹭走到了门口,站在蔷薇花丛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往里面张望一眼,又期期艾艾回头看了看翠鸢。 见翠鸢也不再前来相劝,独自躲在黑暗中的玉侬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想找陈初,却不敢进;又想回去,翠鸢却不给她台阶下. 傻站良久,玉侬双臂自然下垂,低着头呜呜呜哭了起来。 像是街面上找不到回家路径的走失孩童。 见她这般,翠鸢终于上前,轻声唤道:“姑娘.” “翠鸢.”玉侬低着头,边哭边断断续续道:“翠鸢,我与她们不一样.” “哎”翠鸢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劝说。 采薇阁的姐儿,刚开始哪个不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可最后呢 亥时末,借着一起去茅房的机会,早已坐不住的西门恭对陈初道:“这帮穷酸,找姐儿耍也不忘装正经。” 方才,张典史对西门恭也进行了一番教导,教育后者要忠君勤事,不要流连烟花之地。 听的西门恭直皱眉。 “我先去前院正堂找弟兄们吃酒,你再坐一会儿,寻个机会也去前院。” “好。” 离开茅房,陈初回席,西门恭则出了妙玉阁的院子。 刚走到院门外,却听一阵嘤嘤啜泣,不由转头看了过去。 翠鸢也看到了西门恭,连忙上前屈身行礼,“惊扰了西门大官人,大官人莫怪。” 西门恭视线越过翠鸢,仔细一瞧,不由打趣道:“这不是玉侬姑娘么?怎哭成泪人了,被我陈兄弟见了,该心疼了。” 听见西门恭提起陈初,玉侬好不容因憋回去的啜泣又变回了呜呜哭声。 西门恭哈哈一笑,回身进了妙玉阁。 “兄弟,出来一下。”西门恭站在院内唤了一声。 陈初出来后,西门恭笑眯眯附耳说了几句,便甩开双腿往前院去了。 随后,陈初也出了妙玉阁,一眼便看见了玉侬,“这是怎了?” 玉侬闻声抬起了梨花带雨的脸蛋,两侧嘴角下弯,似是又想哭,却忍了回去,期期艾艾上前两步,伸手抓住了陈初的食指轻轻摇了摇,“公子,奴奴不要你的钱了呜呜呜.” 说罢,又哭了起来。 嘴里还在不停重复着‘奴奴不要你的钱了.奴奴不要钱了’ 因为往前迎了两步,玉侬从阴影里走到了院门处灯笼光影的范围内。 此时房门开着、院门开着,一楼小厅内刚好可以看见此处。 坐在主位的张典史夹了一块炒鸡卵却忘了吃,一双三角眼直直盯着门外。 张文才等人有所感,也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蒙蒙灯影下,那绯衣少女低垂螓首、香肩耸动,一双玉手抓着陈初的食指边轻轻摇晃,边低声说着什么。 似嗔似娇。 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又像是在向情郎撒娇。 那娇憨小模样,看的几人眼睛都移不开了,心中更像是有小猫抓挠一般,酸痒难当。 外间。 陈初终于通过翠鸢的讲述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便低头在玉侬耳旁说了几句。 一脸泪珠的玉侬闻言,愕然抬起头,“那天公子也是头一次?” “小些声!” “咯咯~”不知道获得了什么喜讯,玉侬竟被逗的破涕为笑,这么一笑,残留在眼睑、脸颊上的泪珠纷纷滚了下来。 芙蓉泣露,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可只笑了两声,玉侬却又嘟着嘴哭了起来。 “又怎了?”陈初头大。 “公子又来诓奴奴呜呜呜.你说你也是头一回,那公子怎会恁多花样呜呜呜.” “.”陈初。 “噗嗤~” 躲在一旁听戏的翠鸢实在没忍住。 感谢‘该怎么说呢2333’同学的打赏~ 过度章节终于完了 第66章 令堂高寿 第66章令堂高寿 妙玉阁小厅。 一直盯着外边看的张典史,夹在筷子中的炒鸡卵掉了下来,汁水在青色官服的胸口位置拖出一道长长油污。 张典史这才回过神来,伸手胡乱拍打了一下前胸,抬头看去,却见众下属尽皆看向外边、模样痴傻,不由重重咳嗽了一声。 “没有一点定力,如何成得了大事!” 已恢复了威严的张典史沉声批评道。 下方众人汗颜不已,心道,还是张典史见多识广,见了这般美人依然稳如泰山! 继续吃喝,只是席间气氛忽然冷了下来,众人皆有些心不在焉。 沉默半天,张典史耷着眼皮忽然问道:“文才啊,外间那姑娘也是采薇阁的么?” “呃堂叔公,我马上打听一下。”张文才忙起身道。 “不必刻意打听,我只是随口一问。”张典史仿似不经意道。 不过,下属都明白张典史的意思. 想打听一个采薇阁的姑娘,不向身旁的妙娘等人询问,却问向了张文才.这意思不是很清楚么.老张看上了这姑娘,小张你去安排一下。 领导的事,便是天大的事! 张文才先低声问向了伺候自己的姑娘。 得知外间那姑娘叫玉侬,是采薇阁花了大价钱养出的清倌人,没有正式梳拢,不过却传闻她近日只伺候陈公子一人. 又是姓陈这小子! 一个皂衣马快,也敢称‘公子’! 呸! 打听清楚玉侬的事,张文才觉得有些难办了。 如果没有正式梳拢接客,便是有钱也不好使啊! 若是寻常小妓馆,他拿出刑房典书的身份说不得还能逼迫对方就范,但这里是采薇阁! 别说他一个小小典书,便是张典史腆着脸亲自去讨要,蔡家也未必会卖他面子。 思来想去,张文才决定从陈初这边下手。 只要能说动陈初,再由陈初说服玉侬姑娘,这事不就成了么! 外间。 “好了,我回去支应一声,待会还要去前面正堂一趟,你先回去吧。” “哦” 玉侬应了,却仰脸望着陈初,抓在手里的食指也不肯松开。 “你怎这般磨人哩”陈初抽了抽手指,玉侬抓的紧紧的。 “那公子答应奴奴,今晚.今晚不许去旁的阁子歇息,奴奴便松手。” “嗯,依伱。” 玉侬这才松了手,转而与翠鸢牵了手往凝玉阁去了,只是走出没多远,却又拉着翠鸢在一颗四季桂后面的青石上坐了下来。 “姑娘,咱们不回么?” “我不想回,想在外坐一会。” 泪雨初歇,挺翘小鼻尖上还红红的,但神态和语气却明显轻松许多。 坐在一旁的翠鸢忍不住感叹,“姑娘和公子真是奇怪,照以往,咱这采薇阁谁若敢像姑娘这般寻上门来争风吃醋,定会惹出一场风波,陈公子竟一点不恼.” 玉侬揉了揉鼻子,仰脸骄傲道:“我方才就与你说了,我与她们不一样,公子也与他们不一样!” “噫方才不知是谁站在院外不敢进,急的自己直哭!”翠鸢撇嘴。 “咯咯,反正不是我喽~” 玉侬赖皮道。 妙玉阁。 陈初刚回到院内,就见一脸笑容的张文才迎了出来。 “道明~” “.”陈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自己。 “走,一起去趟茅房。” 张文才热情的拉上了陈初的胳膊。 陈初问号脸.咱俩的交情啥时候到了能一起上茅房的程度? “道明啊,你既识得文墨,怎做了皂衣啊?整日跟那帮粗坯厮混能有甚前途,凭白折损了咱读书人的颜面。” 前往茅房的路上,张文才以此打开了话头。 陈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呵呵一笑回应。 见陈初不接茬,张文才又继续道:“道明若有意,愚兄愿帮你向堂叔公张口,把你要来案牍库,做些抄写工作,怎都比那游街皂衣体面。” “谢张兄美意了,小弟刚来快班便跳槽,不免被人说浮躁、不踏实,此事以后再议罢。” 听陈初拒绝,张文才皱了皱眉,却还是道:“我堂叔公是个爱惜人才之人,阜昌四年他老人家高中皇榜五甲,时任主考官便是当朝宰相李怀州李士美” 说到宰相名讳,张文才肃容面北拱了拱手,虔诚的一批,“李宰相成了我堂叔公的坐师.堂叔公现下来咱小小桐山磨砺,只为了积攒仕途声望,早晚有一日会被重用.愚兄言尽于此,希望道明能听明白。” 尼玛,若不是陈初现在对当下社会人文有了一定了解,还真被这货忽悠住了。 皇榜五甲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其实就是吊车尾混了‘赐同进士’出身,所谓宰相坐师怎会关注一个年近四旬、声名不显的老逼? 不过看这张文才说起来‘堂叔公’一脸自豪,这是没见过世面还是自己把自己忽悠瘸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茅房,陈初撩开长衫便放起了水。 开档亵裤就是方便! 不过也容易被偷袭 七月十七那天,便是被玉侬偷袭了,直接导致定力碎了一地。 “道明?” 张文才见陈初悠然自得地用水柱在茅房的墙上画起了圈圈,声音不悦起来。 陈初也懒得和他绕弯弯了,干脆道:“张兄,有甚你便直说吧,不然我听不懂。” “哦,也好。” 张文才稍稍沉吟以后,缓声道:“你去劝劝玉侬姑娘,让她伺候张典史一晚。” “啥?” 陈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转身导致水柱滋了张文才一腿,同时陈初自己也湿了手。 “当心些!” 张文才后退一步,低头看了看湿了的裤腿,强忍厌恶,尽量心平气和道:“我是说,你去劝说玉侬姑娘伺候张典史一晚,以后对你仕途大有帮助,待张典史飞黄腾达那日,但凡提携你一下,往后便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这可是一次好机会,你切莫错过了。” 比张文才高了半头的陈初直瞪瞪望着这个逗比,突然道:“张兄,令堂高寿?” “啊?”张文才不知陈初怎么问起了这么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但还是下意识道:“家慈三十有九了。” “哦,年龄也不大啊。” 陈初尿完收鸟,上前一步,在张文才胸口擦了擦湿漉漉的手。 张文才低头看了看胸口的水渍,迷茫道:“道明,这是何意?” 陈初淡定地擦干了手,认真的望着张文才,诚恳建议道:“我是说,既然有这般好事,你怎不把家里老娘送来让张典史肏上一回.” 得了书友‘书独1’的提醒才发现,在写蔡家等人的时候‘菜’和‘蔡’竟然是交叉使用的。现在已经改过了,以后统一为‘蔡’。 谢谢书独1的提醒,欢迎大家捉虫! 第67章 皂衣铁拳 第67章皂衣铁拳 子时初。 采薇阁后院已有些安静了,妙玉阁内却响起突兀喧哗吵嚷。 “粗鄙村夫!你敢打我!” “操你娘,你先动手,还不让小爷还手了!” “是伱先辱及家母!” “去你妈的.” “啊!陈兄、李兄.快来助我!” 妙玉阁院内,张文才顶着一对黑紫眼眶从茅房内跑了出来,后面狂追不止的正是陈初。 只是那张文才人矮腿短,没跑出多远便被陈初撵上来一脚踢翻。 接着二话不说,骑上去对着头脸便是一阵爆捶。 张文才只顾护着脑袋,挣扎着朝厅内大喊:“陈兄、李兄、王兄.这泼才发疯,快来啊.快来助我啊.” 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的怔在了当场。 陈东林反应挺快,起身欲往外走,却又停住转头看向了张典史。 其余几人全数望了过去。 不管陈初和张文才因何起了冲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后者被暴打啊。 怎能让这粗鄙皂衣如此嚣张。 并且此时妙玉阁内不算张典史,还有文吏七人。 对方只一人。 优势在我! 张典史面沉似水,看都不看外间,只用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陈东林面色一喜,其余几人呼啦啦都站了起来! 这陈马快又是蔡三又是那清倌人,他一个粗坯,凭甚! 文吏早看他不顺眼了,虽说比起皂衣他们战斗力不行,但现下他们人多啊。 想清楚这些,众文吏一窝蜂便冲了上去。 采薇阁这种地方,自然有巡夜小厮、护院丁壮,不过听闻是县衙的人内部起了冲突,并没有贸然插手,而是第一时间跑去了白玉堂禀告。 已经睡下的蔡婳连忙穿衣起床,登上二楼露台,遥望妙玉阁。 蔡二却已更早的站在了此处。 粗略看了一下战场形势,蔡婳招来茹儿低声吩咐道:“去前院,告诉西门押司,陈马快与人打起来了.” 蔡二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妹妹,道:“又不管咱家的事,你多此一举作甚?” 蔡三眯着眼盯着那边,道:“是不管咱家的事,我这也不算插手吧?” “呵呵。”蔡二仔细打量一阵,忽而爽朗笑道:“婳儿,我觉得近日你身上多了些人味.” “我当二哥这话是夸赞了。”蔡婳淡淡一笑。 蔡二笑着摇摇头,再次看向了热闹处,同时道:“你在爹爹面前把他说的世间少有.可现下呢,真是个能惹事的角色,当差第一天便与同僚大打出手!还是太年轻了” “二哥,未必。上午我刚与他说了当今桐山县的情势,晚上他便和张典史的下属来了这么一遭.这么一来,他便是自绝了攀附官员的机会。你说,这会不会是他纳与咱家的投名状?” 已逐渐有了迪化迹象的蔡三分析道。 陈小哥动手时还真没想这么多。 听妹妹这般讲,蔡二不由又认真地看向了妙玉阁,可紧接着,眉头便皱了起来。 不待他出声,蔡婳也看到了稀奇的一幕,不由气道:“玉侬!这个傻姑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妙玉阁内,战况正酣。 姐儿们的尖叫、张文才的哀嚎、陈初的嘶吼交织成一首安详恬静的夏夜交响曲。 不过,当陈东林等援军抵达后,战场形势发生了逆转。 双拳难敌四手,陈初弃了已瘫软在地的张文才,只薅住冲在最前的陈东林,一拳一拳往脸上揳! 只几下,陈东林的面皮便被鼻血糊了一脸。 不过陈初也挨了好几下,身上蔡二的湛青长衫也不知被谁扯破了。 妙玉阁外几十步,正坐在四季桂后与翠鸢说悄悄话的玉侬,听到院内喧哗,顿时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连忙踩上青石踮脚看了过去。 “打架了打架了.”玉侬站在青石上拍手雀跃。 可紧接着,玉侬发现不对了,那被众文吏围在中间的高个子,咋恁像陈初哩. 揉了揉眼,果然是! 玉侬蹭一下从青石跳了下来,提着襦裙裙摆便跑了过去。 “姑娘!你跑去作甚,看热闹不要凑太近!”翠鸢连忙追赶。 激动导致脸蛋通红的玉侬回头骂道:“这群王八蛋,打我陈郎!” 喊了这么一句,人影便冲进了院内。 很奇怪,以往胆子不算太大的玉侬,此时竟一点不觉害怕,甚至还有些隐隐兴奋。 院内的人群,以陈初为中心,外边围了六七名胡乱挥拳、踹腿的文吏。 陈初边反击边后退,混乱中,身上的湛青长衫已被扯碎成一条一条。 裸着的精壮上身,有几道清晰的抓痕。 “恁娘,男人打架还带抓挠么!”陈初怒吼。 “粗坯,男人打架也不兴扯头发!”陈东林亦大骂。 他的发髻被陈初死死薅住,导致他只能撅着屁股随着陈初的步伐不住移动。 嗨,你还真别说,薅头发这种常常流行于泼妇之间的打斗方式,果然好用! 不过,被抓挠的滋味也不好受啊。 拎着裙摆的玉侬跑近后,望着不住左右移动的战团,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恰好,陈东林撅着的大腚转到了她面前。 玉侬根本不做多想,抬腿就是一脚,正中裆下 华丽撩阴脚,靶心,中! 满分! “嗷”一声惨呼,响彻采薇阁。 刚刚穿过前院进后院月门的苟胜闻声,不由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兄弟们,快些!他们人多,看来陈兄弟被打惨了!” 百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在冲进院内的最后一刻,苟胜低声交待道:“别动家伙什,拳头只管下力气抡!西门哥哥说了,不打死便好!老子早看这帮穷酸不惯了!上.” 呼啦啦. 突然加入战局的十余名皂衣,如同秋风扫落叶,席卷而过,一霎之间便冲散了围住陈初的人群。 接下来,便是单方面的碾压了。 不管是一对一,还是多对多,这些文吏在皂衣面前根本撑不过三合. “不错,兄弟们有几分虎气!” 妙玉阁外,灯火不及的斑斓树影后,西门恭不由开怀抚掌。 “看的我也手痒,真想上去松散一下筋骨!” 西门喜捏着拳头道。 “二哥莫犯浑。” 与两位兄长并肩而立的西门发笑道:“张典史不露面,咱也不能露面,只当是下面兄弟们玩闹。” “三郎,这还用你讲?我自是明白,不过看着手痒罢了!” 西门喜悻悻道。 对于两位兄弟的谈论,西门恭充耳不闻,反倒一直看向妙玉阁院内,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笑了起来,“陈兄弟是个妙人,他这姑娘也妙啊,哈哈哈” 西门喜和西门发闻言,抬眼看了过去。 只见兵荒马乱的小院内,面皮憋成猪肝色的陈东林侧躺在地,裆下强烈的疼痛让他把身子弓成了大虾。 一袭绯衣的玉侬尤不解恨,正一脚一脚踢在屁股上,还用那独具标识性的脆甜嗓音不住呵斥:“叫你打我陈郎!叫你打我陈郎” 旁边的绿衣小丫鬟翠鸢拉着玉侬,嘴里劝道:“姑娘,别踢了,别踢了.” 可脚下却仿似无意地狠狠踩在陈东林的小腿上 “姑娘,别踢了,别踢了.给我也踢一脚!” “给,踢屁股,不硌脚!” 感谢‘该怎么说呢2333’同学的打赏~ 第68章 陈小郎很委屈 第68章陈小郎很委屈 混乱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眼看己方文吏纷纷被打翻在地,张典史终于黑着脸从厅内走了出来。 就跟变戏法似的,他甫一露面,西门三兄弟也从不远处的树后急匆匆跑了过来。 再接着,便是领着丁壮姗姗来迟的蔡家兄妹。 大佬出现了,打斗自然就停了下来。 文吏、皂衣、蔡家三方呈三角形站位挤满了妙玉阁小院。 皂衣们退回西门兄弟身侧,文吏们要么躺在地上哀嚎、要么互相搀扶起身,也有不服的还在高声喝骂。 获得了人生‘初次群殴’成就的玉侬兴奋的脸蛋通红,站在陈初身旁一蹦老高,叉腰对着那骂人的文吏还嘴道:“呆头鹅,再骂还打你哎哟~哎哟~我错啦.” 可玉侬一句豪言壮语还没讲完,就变作了告饶。 陈初扭头一看,正是满脸怒容的蔡三拧着玉侬的耳朵把人提溜走了。 “哎哟~哎哟三娘子,玉侬知错啦.哎哟三娘子轻些,耳朵要掉啦.” 玉侬歪着头,双手握着蔡三拧在耳朵上的手,龇牙咧嘴、表情扭曲,踮着脚不由自主随着蔡三的步伐回到了蔡家那边。 战斗形态的玉侬遇到菜花蛇,依然没有一合之力. 不过,陈初见此情景却放松了一些。 皂衣与文吏殴斗,总归有说辞,可玉侬乱入,就有些不好说了。 再怎样她也是采薇阁的姑娘,哪有姑娘动手打客人的道理,打的还是县衙吏人。 若对方死咬着不放,还真有些麻烦。 现下蔡三虽表面上气的不行,但把玉侬带回蔡家那边,意思也很明显.这是我的人,错了我来罚,不满意找我家 如此一来,陈初不用再分散精力照应玉侬,刚好全力应付文吏。 这边,西门恭眼见己方大获全胜,不由摆出了高姿态,对皂衣们斥道:“和同僚耍闹也有个限度.” 话还没讲完,站在台阶上的张典史便黑着脸打断道:“耍闹?西门押司好一句耍闹”,张典史指着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张文才厉声问道:“这是耍闹?” 再指向了在地上蜷着身子,双手捂裆的陈东林,“这是耍闹?” 最后又伸指指向众皂衣,激动的胡须抖动、吐沫乱飞,“瞧瞧你们这帮泼才,整日里横行街市、鱼肉乡里,现下连同僚都敢欺!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 西门恭本意是他骂几句皂衣,张典史骂几句文吏,再由皂衣赔点汤药费,这么一来两边都有台阶下,也就算了。 不想这老货还来劲了。 这胥吏圈子,做大哥可以没本事、可以人品差,但一定得护犊子,自己人自己骂可以,你张典史算他娘哪个裤裆里露出的鸟? 于是,西门恭往前踱了一步,淡淡道:“苟步快,方才是个什么情形?” “方才,我们一进来就看见典史房的吏员在围攻陈马快.” 苟胜刚一开口,众文吏便纷纷驳斥道:“是那陈马快先打了张兄,我们才上前劝说.” 早已知晓这场冲突是因陈初和张文才而起的西门恭,装出一副懵懂样子,看向了陈初,“陈马快,伱又是为何与张典书发生了冲突?” “这”光着膀子、把破烂长衫系于腰间的陈初面露为难,似有难以启齿之事。 “说啊!” “为何不敢讲?” 文吏再次鼓噪起来。 “嗐!”陈初顿足,仿似受了极大委屈,“事到如今,那我便说出来大家评评理!” 躺在地上的张文才顾不得擦拭鼻血,连忙坐了起来,下意识和张典史对视一眼。 心里已开始编造话术,只待陈初讲出张典史想要玉侬姑娘伺候这件事,便来个死不承认、反戈一击。 这边,陈初胸腔起伏,显然是极力克制了情绪。 昏昏灯火,赤裸的上身肌肉线条清晰、精壮,散发着少年男子独有的蓬勃朝气。 采薇阁的姐姐们怎也算的上见多识广,但是伺候过的恩客要么如文人那般皮肉松弛、没甚看头,要么大腹便便、看了就让人提不起兴致,要么肌肉虬结成一块块大肉疙瘩、看了叫人害怕。 像陈小郎这种匀称健美的,倒还真不多见。 栖凤岭众嫂嫂口中,‘猫儿的小牛犊’岂是浪得虚名。 就连蔡三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只有红着一只耳朵、站在她侧后的玉侬偷偷打量各位姐姐后,不由有些着急。 瞎看啥!这是你们该看的么!!! 这时,陈初开口了。 “方才,张兄拉我一起去茅房,起初我并未多想可随后,张兄忽然说起了奇怪的话,甚的他擅长吹弹、甚的三圆不如一扁、甚的男子之间方是真爱,甚的曹丕曹爽” “噗嗤~” “嗤~” 刚说到此处,有些经验老到的色坯便猜到了什么,不由笑了出来,看向张文才的眼神也变的奇怪起来。 有的还不明白,旁人马上附耳小声解释了起来,前者随即一副恍然大悟外加惊悚表情。 “我也不太明白张兄的意思,可这人竟对我动手动脚起来!就这样这样摸我” 陈初伸手弯腰,从自己大腿开始沿着胯侧一路向上,还搓揉几下给大家示范,那模样有点风骚,可表情却十分委屈! 简直要哭出来了 “咳咳,陈马快,不必示范的这般详细。”西门发提示道。 “哦哦,反正就是这样男儿可死,但不可辱之!所以我才在一气之下,打了他.” 陈初话音一落,周遭迅速被窃窃私语声和窃笑声淹没。 玉侬低着头,偷偷瞪着张文才满眼怒火! 好你个张文才,竟吃我陈郎豆腐! 刚才怎就只顾踢陈东林,没想起去踢他几脚呢! 时下,龙阳之好说起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你有此好便养个娈童嘛,打同僚主意那就下作了! 如此这般,往后谁还敢跟你交道? 后知后觉的张文才直到此时才完全听明白,感受到周遭异样的目光,不由满脸涨红,大急道:“你放屁!我何时说吹何时摸你了?” 大家看,他急了,他真的急了。 “又不承认了?那你说说我好端端为何要打你?” “因为.” 张文才忽然就卡了壳,方才只顾想怎么遮掩‘张典史招玉侬’一事,根本没想到陈初对此事只字未提 但他也不能说出真实原因啊。 说出来,领导的脸往哪搁? 张文才下意识看向了亲亲的堂叔公,后者给了他一个严厉眼神。 好嘛,这锅得自己背了。 越是如此,张文才越是慌乱,吞吞吐吐说不出个理由来,最后只能嘴硬道:“或许你就是看在下不顺眼” “嗐!”陈初摇摇头仰脸看天,再不说话。 两人这幅模样,谁真谁假,一眼可辨。 再加陈初赤着胸膛,采薇阁的姐姐们本身就倾向于相信陈小郎,一时之间,议论又起。 就连那些文吏看向张文才的眼神,都有了几分嫌弃神色。 “堂叔公”委顿在地的张文才委委屈屈的喊了一声,张典史却一挥袍袖,沉声道:“回去!” 说罢,便阴着个脸越众而出,其余文吏架起陈东林跟了上去,跪坐在地的张文才一人呆愣片刻,急忙起身掩面跟了上去。 几人狼狈走至连通前后院的月门处,后方妙玉阁方向忽然爆出一阵哄笑声。 感谢‘别人随口’同学的打赏~ 第69章 我说的是你! 第69章我说的是你! 子时末。 已过午夜。 一番闹腾过后,采薇阁后院各个院落渐次熄了烛火。 只有凝玉阁还有亮光,且吵闹的如同土匪窝。 一楼小厅。 一群皂衣挤坐在一张不大的小圆桌周围,吃酒吃的满脸通红,吆五喝六的咒骂着文吏。 玉侬也饮了酒,鹅蛋脸成了红苹果,被蔡三拧过的耳朵更红。 不过此时她已觉不出疼来,笑的跟个傻姑似的,软趴趴歪在陈初身上。 “今夜若是我和陈兄弟在,只我两人,也能把那帮穷酸揍翻,不使陈兄弟受这伤。” 西门喜捏了颗青豆进嘴。 蔡二的长衫已被撕扯的看不出原本模样,陈初换回了来时那套短褐,虽遮住了身上抓痕,但嘴角和眉角却有些青紫伤痕。 一对多,自然不可能毫发无损。 “那是,那帮穷酸我能打仨!” “这帮文吏下作!” 西门喜的话引来一阵附和。 旁边的苟胜看了一眼满面酡红的玉侬,笑呵呵竖起拇指道:“倒是小弟媳让人刮目相看啊,踢陈东林那脚,看的我都止不住抖了一抖,女中豪杰!” 过了几息,玉侬才反应过来苟胜说的‘小弟媳’是自己,不由的心花怒放,咧嘴咯咯傻笑几声后,连忙端起酒嚷道:“苟家哥哥,玉侬敬你一杯.” “好,那我便与小弟媳饮一杯。” 丑时。 一众皂衣踉踉跄跄走出采薇阁后院。 西门恭特意落在最后,等待相送的陈初走到近前才低声问起了今晚冲突的真正由头。 陈初简单说了说,最后还问了一句,“明日去了县衙,哥哥要怎样说?我也好有个准备。” 这是担心万一把事情闹到县尊面前,好提前串供。 西门恭却无所谓道:“这些事你无需担心,某自去应付。” “好。”陈初应了,西门恭走出月门前后头望了一眼婆娑树影后亮着灯火小楼,笑道:“这玉侬姑娘看来与兄弟有几分真心,兄弟有意不如赎回家,若银钱紧手,哥哥与你凑些.” 玉侬是蔡家吊着陈初的鱼线,西门恭倒有心帮陈初把饵吃了,斩断鱼线。 不过,利益考量之外,也未必没有几分‘义气’所在。 像西门恭这种胥吏家族的话事人,不好做简单评判。 若由属下、亲朋来评价,西门押司绝对是一个义薄云天、纾困解难的善人。 不然他也聚拢不了人心。 但他若遇到适合盘剥的对象,怕是也能让对方生死两难。 西门恭这样的不是个例,甚至是当下大多数胥吏的模板。 没有生产力大发展,存量的争夺远比增量时来的惨烈。 陈初想了想,却拱手道:“谢哥哥美意。不过,采薇阁等闲不会轻易放手,此事还需等一个机会。” “也是.那便慢慢来吧,有何事径直与某说,既进了咱刑房,往后便是自家兄弟。” 两人在月门拱手作别。 陈初回转,进了小院刚好看见翠鸢一人在杯盘狼藉的小厅内打扫。 “公子,姑娘在楼上等~公子呢.”翠鸢故意用暧昧口吻把‘等’字拖了老长。 陈初笑了笑,走到楼梯旁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忽道:“辛苦翠鸢打扫了。” 今晚这场应酬因陈初而起,虽然清扫工作是翠鸢分内之事,但现代人的思维中道声谢也是十分寻常的事。 可底下的翠鸢听了却愣了一愣,片刻后才站在小厅门口道:“公子,我家姑娘说伱与他们不同,奴家现下知晓公子与旁人有何不同了。” “哦?有何不同?”陈初在楼梯上站定。 “公子不会小看旁人,公子打一开始便没有因为姑娘是采薇楼的姐儿轻贱她,公子也没有因为翠鸢是个丫鬟小看奴家。公子不管是与西门押司说话时、还是与翠鸢说话时,全是一个模样.” 翠鸢仰着头一本正经道。 她想总结,却想不到合适的字眼,只能简单陈述了一下事实。 陈初呵呵一笑,道:“这样的男儿还有很多,要不要我给翠鸢介绍一位做夫君啊?” 尽管翠鸢身处烟柳巷,但女儿家私自与人议嫁还是让她害臊了,只听她哈哈一笑,“翠鸢可没这份福分,能嫁与公子的兄弟” 嗯? 我只说了介绍一位这样的男儿,何时提过介绍自家兄弟们了? 陈初奇怪的看了翠鸢一眼,匆匆上楼。 楼上还有一位小妖精等着降服呢,陈公子暂时没有探听翠鸢心思的打算。 闺阁内,甜香淡淡,烛火晕晕。 花梨木大床上,一道曼妙曲线在薄衾遮掩下更显凹凸玲珑。 玉侬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纯真大眼睛,正在朝陈初眨呀眨的。 因饮酒,眼角下那颗小米粒大小的泪痣变作了胭脂色. 极致纯欲。 呵呵,降妖卫道,正当此时! 呔!且看小爷神通! 寅时,已到了后半夜。 弥散着甜香的闺阁内多了一股靡靡气息。 鹅黄帷幔下,一脸潮红的玉侬趴在陈初胸口,嫩白葱指慵懒地在后者胸膛写写画画。 如瀑青丝铺散一片,几缕散发黏在额角腮畔。 薄衾胡乱搭在身上,香肩全露、玉兔半遮。 “公子~” 脆甜嗓音稍有些嘶哑,声线却因此变的软糯了些。 “嗯。” “大娘子她,心软么?” 许是因为今日被苟胜唤了一句‘小弟媳’,玉侬不由生出了一些念头。 ‘大娘子’的称呼也算是明确了猫儿大姐头的地位。 “算不得心软” “哦”玉侬有些小失望。 如果大娘子是个心软的人,她觉得自己还有些办法,比如装装可怜什么的。 “那大娘子爱吃什么?”玉侬又问。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喜爱吃的.” 猫儿既能吃糠咽菜,也能吃陈初教她那些傲来美食,还真没什么忌口或者挑嘴。 “哦”玉侬囔囔回了一声。 “不过呢,她是有点孤独的。” “孤独?” “嗯,她没有朋友,没人能说那些女儿家的体己话。玉侬可以试着和她交朋友,教她怎样盘发、教她识字,她的确有些慢热,但熟悉之后还是很好相处的。” 为了以后家庭和谐,陈初主动帮玉侬攻略起自家娘子. 寅时末。 窗外已隐约可闻鸡鸣。 天都快亮了,房间内的轻声交谈不知何时走了腔调 随后,放在床边的那张摇椅却吱嘎吱嘎响了起来。 这一响就响到了天光大亮. 辰时。 陈初穿了公服、挎了朴刀,牵了红鬃马直奔县衙。 送走陈初后,一夜未眠的玉侬却不见疲态,反而精神饱满脸蛋红润。 一大早,便哼着‘为救李郎离家远’摸去了楼下翠鸢的房间。 推门进去,却见翠鸢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呆呆坐在杌子上。 玉侬吓了一跳,忙道:“翠鸢,你怎了?身子不舒服么?” 翠鸢打了哈欠,无精打采道:“昨晚没睡,睡个回笼觉便好了。” “怎了?为何没睡?”玉侬奇怪道。 翠鸢指着屋顶忿忿不平道:“姑娘,那般大的动静,我睡得着么!” “呃”玉侬便是大咧咧惯了,也被翠鸢一句话说害羞了,不由扭捏道:“以后.我叫他小些声。” 翠鸢却翻了个白眼,“谁说他了?我说的是姑娘!你听不出来自己嗓子都哑了么!” “.” 鹅蛋脸霎时红成了猴屁股。 第70章 躺平县令 第70章躺平县令 县衙东跨院。 一众皂衣点卯后聚在院内槐树下吹牛打屁。 当然,话题自然绕不开昨夜那场殴斗。 对面典史房这边,今日上值的文吏比平日少了一半左右。 据说是在家养伤。 倒是鼻青脸肿的张文才依然坚持上值,路过这群皂衣时,听闻七嘴八舌的‘兔儿爷、鸡公’之类的起哄,只顾低头疾走。 “苟大哥,咱与典史房闹成这般,往后公文交递怕是不方便了。” 陈初随口问道。 “嗐,怕他个卵,咱们刑房的公文直找西门哥哥便好。”苟胜无所谓道。 “哦?”陈初奇怪的看了看苟胜,等待后者解惑。 典史掌缉盗、盘诘、监察、狱囚等职事,可以说是刑房的直接领导。而押司只是一个高级文秘,怎么算,刑房文书也不该直接交于西门恭。 可听苟胜讲,现下刑房诸班事宜不但由西门恭说了算,甚至连刑房印绶都在西门恭掌握之中。 也就是说,张典史已被架空了。 怪不得双方剑拔弩张.‘权’才是矛盾的真正原因。 昨晚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已。 了解大概情况后,陈初去了西门恭的值房。 值房内,有一名文吏正伏案书写,坐在上首大案后喝茶的西门恭见陈初进来,上下扫量后,赞许道:“咱这皂衣穿在兄弟身上,还穿出了几分倜傥之意。” 陈初身材颀长,同时也少了其他皂吏身上那股油滑、狠厉的味道,便是这灰不灰、黑不黑的公服上身,也衬出了一股英朗挺拔气度。 “不然哥哥请我做咱刑房三班形象代言人?我也好去街头卖弄一番风骚。” 陈初骚包的原地转了一圈。 “哈哈,不如去采薇阁,昨晚那些姐儿们看见兄弟赤膊,腰身都软了,哈哈哈”西门恭打趣一句,又道:“怎了?这大早上来我这里有事?” “呃”陈初仿似随意的扫视一眼靠墙而立、放满了籍册文档的书橱,笑道:“哥哥知晓,我与柳长卿等人胡乱弄了个《今日头条》,上面会刊印一些坊间趣事、古今奇案。 最近素材短缺,我便想来寻些过往案件看看有没有甚的稀奇之事,好获取一些灵感。” 胡乱翻看案件卷宗肯定不合规矩。 不过,‘规矩’也只在西门恭一念之间,稍微想了一下,西门恭想不出有什么隐患,便道:“此处卷宗只有今年的,往年的已送去案牍库。你取了自看便可,莫要带出去。” “好,谢哥哥。” 陈初笑着拱了拱手。 “无需客气。”西门随意摆了摆手。 一时间,值房内安静下来,西门恭慢悠悠的品茶,陈初立于书橱前,好像没有什么目的的胡乱翻看。 盏茶工夫后,一名内衙门子前来通禀,说是县尊有请。 “想来是那张典史告状了。”西门恭起身后,淡然笑了笑。 陈初放下手中卷宗,笑道:“若是为难,哥哥便把我推出去,兄弟皮糙肉厚,挨上几记水火棍也不妨事。” “哈哈哈”西门恭爽朗一笑,道:“若事事都让底下兄弟去挡,那还要某这做哥哥的何用?你且忙你的,某说了无事便保伱无事。” 说罢,西门恭大步而出。 西门恭走后不久,依旧站在书橱前的陈初,忽对值房内那名文吏问道:“这位兄台,咱这卷宗是按怎样顺序排列的?” 文吏抬头,笑道:“陈马快,按时间顺序排列,书橱最西是年初正月的卷宗,越往东来,时间越近。” “哦,多谢。”陈初踱至西侧。 装模作样翻了一阵后,终于在一卷卷宗的封皮上看到以下字样:正月二十三,双河村赵秦氏、刘大两死凶案。 回头看了一眼,文吏在忙,陈初把卷宗一卷,塞入怀中。 县衙后堂。 张典史说话时激动的飞沫四溅,胸前官袍上还残留着一道昨夜留下的菜汁污迹。 对面的西门恭大马金刀的坐在杌子上,坐在一旁的蔡源眼皮微垂,犹如睡着了一般。 坐于上首的县令陈景彦则扭头看向窗外一瞬不瞬,院内那棵海棠树好似成了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张典史很愤怒,可陈县令只觉他吵闹。 些许小事,值得拿到此处来说么! 陈景彦很清楚张典史和西门恭冲突的深层原因,不过他并不打算插手。 这种事对他来说已不新鲜。 去年,录事蔡源就和时任主簿争夺过户房之权,两人好一场争斗。 不过,主簿终归有官身,一怒之下把蔡源从吏人中除了名。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 整个户、吏两房公人集体抱病在家,县衙运转直接瘫痪。 主簿也是个硬骨头,死扛着不松口,并与当年十月欲亲去府城唐州,请一批能写能算的读书人重新撑起户、吏两房。 结果,主簿出城往北只行出四十里,马车便坠了崖 主簿就此意外身死,且空缺至今。 不得已,陈县令亲自登门请蔡源重新出山,县衙这才恢复运转。 喏,就是底下坐着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昏昏欲睡、面目和善,年近五旬的老者。 现今,西门恭和张典史几乎正在复刻去年之事。 张典史去年腊月到任,不但不清楚‘主簿之死’的种种可疑之处,对当地胥吏家族的影响也知之甚少。 陈景彦心下暗暗叹道:这大齐,已不是当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周了.如今这天下,乱民四起、匪寇遍地。朝堂朱紫一心讨好金国,底下州县要么军头起势、要么胥吏做主,眼看乱局将至,你张典史一个外地户,手中既没钱粮拉拢人心、又无刀兵甲士傍身,还如此不知进退,殊为不智,早晚落得个身死名灭的下场 他在桐山县就任县令已两年,三年一磨勘,再有一年便可叙迁转任,无端趟这浑水作甚? 躺平不好么? 下方的争论也有了结果,张典史显然没说过西门恭。 眼瞧端坐上方的陈景彦不吱声,张典史大急之下口不择言道:“县尊大人!咱们寒窗苦读多年入仕,为的不是一展抱负么?难道任由这等刀笔吏骑在我辈读书人头上!” 话音刚落,一直犹如老僧入定的蔡源眯眼看了过来。 像是刚睡醒似的。 “.”陈景彦瞄了眼面红耳赤的张典史,忽然手捂肚子,急切往内堂跑去,“矮油,本官忽地肚子疼,需如厕你们聊.” “县尊大人!大人呐!” 任凭张典史嘶喊,陈景彦头也不回。 巳时。 陈初骑着小红马一路回到鹭留圩。 仅仅一天多,彭二哥带人搭的那食棚已有了雏形。 姚大婶更急切,已在尚未完工的食棚内砌了简易灶台,锅灶上蒸的是擀面皮、凉皮等吃食。 对于食铺开张,颇有些等不及的意思。 猫儿远远看到一人一马,便站在了棚外等候。 待人走近后,猫儿小脸上的浅笑随即化作了错愕,“官人!你怎了?和人打架了!” 这一声不得了,搭棚子的彭二哥、守着瓜摊的周良等人呼啦啦围了上来。 七嘴八舌问起,何人欺了初哥儿。 看这架势,陈初怀疑若自己一声令下,这帮人敢冲去县城。 陈初一时不好解释,直说自己没吃亏,这才拉着猫儿逃回了庄内。 进了配房内,陈初被猫儿摁在矮杌上。 而后猫儿煮了颗鸡卵,剥了皮轻轻在陈初留有淤青的眉角、嘴角揉滚起来。 这样做,据说可以消散淤血。 陈初仰脸闭眼,默默接受着猫儿轻柔的服务。 同时也在盘算着卷宗一事。 忽而,陈初觉着脸上一热,忙睁眼看了过去。 却见猫儿耷着眼皮,豆大的眼泪顺着小脸蜿蜒而下,最后汇聚于圆润小巧的下巴上,扑簌簌的往下掉,滴了陈初一脸。 “娘子怎了?”陈初吓了一跳。 听了这句,猫儿小嘴一扁,张开双臂一把把陈初的脑袋搂在了怀里。 或许是不想让外人听见,猫儿压抑着哭声,颤声道:“官人.可是同僚欺辱你了咱不做这劳什子的马快了好不好” 以为官人因‘逃户’身份被同僚轻看、殴打了,猫儿用小手温柔地摩挲着陈初的头发,边哭边道:“往后猫儿给你生一堆儿女,咱们便快快活活在山上再不下来了,咱不管这鹭留圩了、也不管这世道了,好不好” 因为心疼,猫儿抱的特别紧。 “娘子.”嘴鼻眼尽皆被柔软包裹的陈初瓮声喊了一句,艰难地仰起头露出了嘴巴,先赶紧大喘一口气,才道:“你想岔了,我慢慢说与你听.还有,我知道你长大了些,但也不必用这样方式提醒我吧!要把你家官人闷死么!” “唔” 第71章 有些事,我不说 第71章有些事,我不说 “.那张文才竟对我动手动脚,娘子,这能忍么?” “不能忍!” “嗯,所以我就打了他。后来那帮文吏仗着人多想要以多欺少,幸好刑房三班同僚来的及时,把他们一顿好揍!” “唔这般说来,官人没有吃亏咯?” “那是自然!你家官人铁戟银枪的诨号又岂是浪得虚名?” 直听到此时,猫儿紧紧握在胸前的小拳头才放松下来,可接着又担忧道:“官人第一天当值便与那群文吏打架,往后他们会不会给官人穿小鞋呀?” “不怕,现下县衙内.” 陈初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简单给猫儿讲了讲。 县衙内部‘大人物’争夺权势的辛秘,已超出了猫儿人生经验的范畴,不过她还是努力试着去理解了当下情形,并且一下抓住了重点。 “官人,既然现下已恶了那帮文吏。往后,需与三班同僚多走动才好,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陈初坐在矮杌上,猫儿蹲在他身前,细声细气说话时为了让官人重视这些话,特地伸出小手搭在陈初膝盖上晃了晃。 “嗯,我知晓。” “不如这样吧!”猫儿似乎有了什么主意,又晃了晃陈初的膝盖,道:“官人不是说西瓜快下季了么,不如这几日官人把同僚们喊来庄子上吃瓜吧,嗯.有家室儿女的都可一并带来,猫儿帮官人支应同僚家眷.” 搞团建么? 陈初笑着看了仰着小脸的猫儿一眼,道:“娘子会支应这种场面么?” “不会猫儿可以学呀!既然官人想做些大事,猫儿怎能一直做个甚也不懂的村妇” 或许是蹲的腿酸了,猫儿起身活动了一下,陈初顺势一拉,猫儿跌坐进怀。 猫儿勾头往外看了一眼,见院内悄无人声,便也放松下来偎在了陈初身上。 “还有.”猫儿握了陈初的手,边摩挲上边的茧子边绵绵道:“现下杨大叔时常下山帮咱打点庄子,若猛然间见了这般多官衙之人,怕是心里会有些芥蒂。官人同僚若来,最好是傍晚时分那时大叔已回山了,咱们也可趁着夜里做官人说的那种烧烤派对.” “嗯,便依娘子说的吧,这几日我与西门押司说一声。” 两人交谈间,却听一阵小跑而来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人影还未看见,先听到一阵:“公子~咯咯公子” 小两口下意识对视一眼,陈初正要张口回应,猫儿却抢先伸出食指摁在陈初嘴上。 她是有些不爽的.这玉侬姑娘怎回事,大呼小叫的,不知道人家有娘子了么! 窗外,一道身着鹅黄薄纱襦裙的娇俏身影一闪而过,直直冲进了西跨院堂屋。 根本没往一旁的配房看一眼. “噫,公子呢?” 玉侬跑至堂屋门口,一手扶着门框,抻头往里看了一眼却没看见想找的人。 这座西跨院,她很熟悉。 毕竟她是《今日头条》四版主编,此处是她工作的地方。 不过,七月十七之后,接连几日没来上班。 今天,算是她复工的第一日。 堂屋内的张书生见了玉侬,笑着指了指墙角一条满满当当的麻袋,“玉侬姑娘,这些是四版的读者来信和投稿,这几日姑娘不在,一直等着你回来处理呢。” “哦公子呢?” 显然,‘工作’没有‘公子’重要。 王书生随口道:“在西侧配房” “诶,诶玉侬姑娘”柳长卿见玉侬径直往那边去了,连忙出声想提醒‘师母也在’,可玉侬已经走到了配房门口。 站在门口,玉侬果然怔了怔。 陈初坐在杌子上,猫儿一脸端庄地站在一侧。 陈初也没想到玉侬今天会过来,毕竟刚刚分开两个时辰 还好,这次玉侬反应挺快。 “陈公子,陈娘子,许久不见。”玉侬忙屈身一礼。 嗯,她与‘陈公子’的确许久不见了,毕竟几个时辰前她在香闺中喊的还是‘好陈郎’. 猫儿回了一礼,淡淡笑道:“玉侬姑娘,寻我家官人有事么?” “呃”玉侬忍住了看向陈初的冲动,突然灵机一动道:“陈娘子,奴家是来寻你的。” “啊?寻我?”猫儿诧异道。 “嗯,我来教伱盘发!” “唔” 虽然满腹疑惑,但玉侬这个提议简直是瘙到了猫儿的痒处。 及笄之后,猫儿的发髻要么是傲来样式的包包头,要么是学着村里嫂嫂胡乱盘个四不像的发髻。 但她这般年纪,正是爱美之时,怎会对那些精致、花样繁复的时兴发式不感兴趣? 这不,正瞌睡呢,天上掉下个枕头! 按节气来算,快要入秋了。 但白日正午这段时间,气温依然不低。 猫儿和玉侬去了后院。 配房内,陈初独自在杌子上坐了一会,从怀中摸出那卷‘双河村凶案’的卷宗。 卷宗开头,写明了时间、地点、死者姓名、籍贯。 ‘刘大:年三十有六,桐山县刘家河人氏。 赵秦氏秀娘:年三十有二,原籍开封府东京城人氏,阜昌二年携长女赵猫儿、次女赵虎头落籍桐山县双河村’ 原来丈母娘叫秦秀娘.挺温婉的一个名字。 再看下去,陈初不由一愣,吃惊的同时心中也有许多疑惑顿解. ‘据双河村里正叙,赵秦氏乃为暗娼’ 怪不得猫儿数次欲言又止,怪不得猫儿时不时便会问上一句:若有事欺瞒了官人,官人会不会不要猫儿 想那蔡婳,家里那般势大,依然免不了被道德卫士们口舌诛伐。 若猫儿这身世被曝出来,当真是场大麻烦。 再看下去,陈初稍微放松了一些。 因为这起凶案没有苦主,也就是说没有出现刘大家人报案的情况。 卷宗上有写,刘大户籍在册只他一人,父母皆亡、无妻无子。 刑房之所以收录这起凶案,自是双河村村民发现异况后报的官。 民不告,官不究。 既然没有苦主,刑房便封档留存了事。 卷宗中有凶案现场和死者描述,也提到了刘大的右眼、秦秀娘的脖颈致命伤。 看来,案发后仵作开坟验尸了。 卷宗最后,也对这桩凶案做了简单分析。 第一种假设,秦秀娘与刘大皆是被劫财强人所害,赵猫儿姐妹被强人掳走。 但下方有朱批写道:若是这般,秦秀娘坟茔何人所垒? 第二种假设,秦秀娘与刘大冲突,刘大杀秦秀娘在先,赵猫儿趁其不备反杀刘大,而后携妹逃遁。 下方同样有朱批:十五岁小娘能有如此胆魄和气力? 第二种假设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只不过漏算了陈初 陈初一直等到现在才着手处理这件事,是因为他觉得此时有了自保能力。 不至于随随便便被人污蔑、或者屈打成招。 本想着,寻个机会带猫儿去衙门说清楚‘自卫反击’的事实,给这件事画上句号。 现下肯定不成了,若去衙门,猫儿就要坐实暗娼之女的出身。 陈初可以不在乎,但这世间的悠悠众口呢猫儿能撑得住? 除非她远走他乡,若留在当地生活的话,陈初就必须想办法把这件事捂住。 不过,此时户籍没有照片,便是猫儿坐在当初记录这件凶案的公人面前,若她自己不说,别人也不知晓她就是那赵家小娘。 再者,刘大没有家人也好处理许多。 他倒不是怕和刘家人对薄公堂,但这么一来,猫儿出身的事定会闹的满城风雨。 目前看来,只能通过户房给猫儿姐妹重新弄一套户籍身份了 但是,要想完全遮掩这件事,还有许多事要做啊。 陈初头疼的揉了揉脑门。 三进后宅。 “同心髻是最简单的发式,只需将头发绾到头顶,使之编扎成一个圆形即可。不过呢,最好看的还要数奴家现下给你编的这流苏髻,需以彩色丝带编两条小辫绕于发髻侧畔” 猫儿跪坐在席上,玉侬同样跪坐在她身后,一双素手熟练地帮猫儿扎起两条活泼小辫。 玉侬边忙活还时不时四下看几眼。 和猫儿待在这后宅二楼,总让玉侬觉着有些心虚啊. 流苏髻尚未完成,猫儿却忍不住摸出一面小镜子左右看了看,尽管小脸上已露出了欢喜笑意,却还是问道:“会不会,太艳了呀” “哇!这是镜子么!好清楚” 玉侬看到镜子吓了一跳,却又见猎心喜。 猫儿在照镜子,玉侬也想在镜子里看看自己,不由自主把脑袋凑了过来,好让镜子把两人都能照进去。 这么一来,两人脸挨脸,变作极为亲密的姿态。 玉侬还未觉有何不妥,双手搭在猫儿肩上,脑袋贴着猫儿鬓侧,只顾对着镜子挤眉弄眼。 猫儿身形却稍微僵硬了一下,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过和同龄女子这般亲近的体验,很不习惯。 于是,看着镜子里玉侬傻儿吧唧的模样,猫儿鬼使神差来了一句,“这是我家官人送我的.” “.” 这下换玉侬僵了一下.小心翼翼看了看镜子中的猫儿,朝镜子咧嘴傻傻一笑。 猫儿依旧举着镜子,却耷了眼皮隔断两人通过镜面的对视,轻声道:“有些事,我不说,并非我不知晓.” 感谢‘140614001332785’‘再喝一杯桃夭酿’两位同学的打赏~ 第72章 卧龙凤雏 第72章卧龙凤雏 “有些事,我不说,并非我不知晓.” 说了这句,猫儿抬起眼皮,望着镜子里的玉侬。 一副我吃过的桥比你走过的饭还多的高深莫测模样. 若陈初在,大概能看出,这小猫儿是在诈玉侬! 可玉侬本就心虚啊,一下就紧张了,喃喃说不出话来。 不过,笨人有笨法,她牢记昨晚陈初的话:可以教她盘发、教她识字,与她做朋友. 于是,玉侬再次傻笑一声,道:“我教你识字吧.” “.” 猫儿:有些事,我不说,并非我不知晓。 玉侬:我教你识字吧。 伱俩在一个频道么??? 玉侬这招乱拳打死小师傅,把猫儿也搞懵了。 可随后,猫儿忽而收起镜子,转脸对玉侬抿嘴一笑,道:“好,那我们便说定了,明日起,巳时授课。” “呃” 对于猫儿突然之间的转变,玉侬有些措手不及,不过还是连声道:“好好.” 她总觉着有些不对劲! 第二天,巳时。 玉侬站在蔡宅门外,望着牵狗骑羊、大呼小叫、你追我赶的一帮大小不一孩童,傻了眼 “陈嫂嫂,这丫头就是嫂嫂给我们请的女先生么!” 杨家二郎杨雷手持一根木棍,用那桀骜不驯的小眼神打量着台阶上的玉侬。 猫儿抬脚轻踢了一下杨雷的屁股,软绵绵斥道:“甚叫这丫头?叫先生!” 杨雷今年十一岁,和十二岁的许小乙并称逃户村双魔头! 那是人嫌狗厌,连大黄都羞于与他们为伍。 不过,这两个逃二代孩子王,却很听杨震和陈初的话。 杨震这黑丝说话当用,是因为他打的重,两人不得不屈服。 听陈初的,却因他总能弄出一些好吃好玩的 这边,杨雷刚罗唣完,许小乙也叉腰杠头道:“哪里有认女娃娃做先生的,俺许小乙若认她做了先生,岂不羞煞先人!岂不被道上兄弟嗤笑?往后还有甚脸面在桐山地界厮混!” 猫儿眉头轻蹙,吓唬道:“再胡扯嘴,让你陈大哥把你们都捉去县衙大狱!” “哈哈,嫂嫂莫吓俺们,陈大哥做了捕快,俺便是去了大狱也如同孙大圣进那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学来一身本事!” “对对对!”杨雷拿木棍耍了个花,仿着孙大圣的模样单腿直立,道:“陈大哥说过,坐大狱便是悟道!自古大人物都需有此一遭才能超脱三界外,跳出五行中!” 猫儿看着这群皮猴子,终于耗干了最后一点耐心,直接伸手拧了杨雷的耳朵、另一只手拧了许小乙的耳朵,扯着两人进了院内。 路过玉侬身旁时,猫儿还不忘赔笑道:“玉侬莫慌,他们平日听话的紧,今日只因刚来一个新地方太过欢喜,过两日便好了,你信我!” “我信.”玉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天爷!姑娘要教这帮孩童识字?”站在一旁的翠鸢目瞪口呆道。 “可我.昨日答应大娘子了” “大娘子?” “呃陈娘子。” “嗐!”翠鸢忍不住拍了脑门一下,气道:“我只昨日补觉没陪姑娘来,姑娘便揽了这么个好差事!” 两人说话间,其余孩童拖拖拉拉跟着进了院子。 彭二家的彭狗屎牵着虎头的宠物陈火锅,吴奎的儿子吴驴儿骑着自家大黄。 跟在后边的是赵虎头和吴粪妞,不知何时蹲在了玉侬脚旁,俩丫头正饶有兴致的扣摸玉侬身上这件漂亮的裙裙。 玉侬察觉时,正好看见吴粪妞用那刚抹过鼻涕的小脏手拉扯裙摆。 玉侬下意识退了一步。 吴粪妞抬头看了看这位漂亮姐姐,紧接便仰头哭嚎起来 小伙伴一哭,虎头不乐意了,叉腰起身,腆着小肚子稚声斥道:“你这小娘忒小气,摸一摸又能怎样!” 翠鸢见此,往前一步也叉腰道:“噫!你这小娃好大的口气,摸坏了你赔么!” “我赔便我赔,我哥哥有的是好布!待明日老子也做件一样的,哼!” 虎头说罢,扭着小短腿上前拉起吴粪妞往院内走去,嘴里还咕哝道:“粪妞,不摸便不摸,咱老娘们儿需有志气!” “嗯,虎头,老娘有志气!”吴粪妞抽抽噎噎道。 “.” 玉侬望着这群孩童的背影,惊恐道:“翠鸢,咱们戳了妖怪窝么?” 巳时末。 蔡宅第一进院正厅内沸反盈天。 有孩童哭声、有羊叫狗吠,还有杨雷和许小乙拿着金箍棒互相追逐的身影。 玉侬没有让人见了纳头便拜的王霸之气,所以,也就没有奇迹。 厅外,吴嫂嫂、彭二嫂等妇人得知孩子们从今往后要识字了,特地赶来看一看。 读书识字,便是对她们来讲也是一件庄重神圣之事。 只是现下 她们不知道课堂是个什么样子,但肯定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厅内的猫儿同样着急。 当初娘亲曾说过要让虎头读书,猫儿一直记着这件事。 可陈初一直忙的很,抽不出太多时间来教虎头。 恰好,玉侬这只小呆瓜自己送上了门。 本着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的原则,猫儿便把村里适龄孩童全部组织了起来。 可没成想,孩子多了竟然这么难管. 午时初。 玉侬和猫儿见到点卯归来的陈初,赶忙把他当做救星拉了过来。 这事搞的,陈初教猫儿和玉侬一些初中生物知识,是没问题的。 但教孩子,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啊! “陈大哥,帅呆了!” “酷毙了!” 来不及脱下皂衣的陈初甫一进用做‘教室’的正厅,杨雷和许小乙便争先用从他哪里学来的傲来词汇吹捧起来。 “咳咳!”准备先从课堂纪律入手的陈初清了清嗓子,道:“小乙,现下任命你为班长,往后班里的纪律需你帮助先生维持。” “啥是班长啊?”杨雷好奇道。 “班长就是除了先生之外最厉害那个,其他同学需听班长的!谁上课捣乱、不尊重先生了,班长有权批评管理。” 说罢,陈初目光炯炯的望着许小乙,沉声道:“小乙,这份重任你能担得起么!” 许小乙莫名生出一股使命感,忙点头道:“陈大哥放心!小乙定不会坏了大哥的托付!往后谁若不尊重先生,我揍他!” “陈大哥!凭啥让小乙当班长啊!”很有竞争意识的杨雷不服了。 “我凭甚不能当?”许小乙见杨雷有异议,不满道。 “你能当,我便也能当!” “你当个鸟!” “杨二郎,你找揍是吧!” “不服出去练练!” 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啊。 “咳咳,二郎,你莫着急,我任命你为纪律委员,同样管理纪律,并且有监督班长的权力!” 听陈初这样说,杨雷才坐了下去,并死死盯着许小乙,只待后者不遵守纪律了便要出声呵斥。 许小乙连忙坐端正,他才不会给杨雷找茬的机会。 这俩魔头消停下来,教室内不由安静许多。 陈初拿过玉侬花了一上午时间才写好的学生花名册看了看,尽管心里有数,还是止不住的摇头。 彭狗屎、吴粪妞、吴驴儿这他娘都什么名字啊! “诸位嫂嫂,孩子往后大了,总叫乳名也不好,我给他们起个官名如何?”陈初望向窗外看热闹的嫂嫂们。 “初哥儿只管起!俺们求之不得哩!”彭二嫂替大家回道。 “好。” 陈初先点了点吴粪妞的名字,想了想,道:“粪妞.君如明月我如星,夜夜流光相皎洁.往后你便叫吴君如吧!” 小脸哭的脏兮兮的吴粪妞懵懵懂懂站了起来,完全不明白有了新名字意味着什么。 窗外几位嫂嫂闻言,不由齐齐感叹:这吴君如听着就是比吴粪妞好听! 随后,陈初又道:“吴驴儿望你绳厥祖武,继承祖宗之志,还这天下海宴河清。往后你就叫吴宴祖吧” 听听,啥叫专业! 这名字听着就霸气。 一双儿女接连得了新名,一脸喜意的吴嫂嫂隔着窗子朝儿子喊道:“驴儿.呃,宴祖,快向你陈家叔叔答谢!” 曾经的吴驴儿,现今的吴宴祖使劲把两管摇摇欲坠的鼻涕吸溜回鼻腔中,再用袖子擦掉人中上亮晶晶鼻涕轨迹,憨憨道:“谢陈大叔.” 一旁的彭二嫂却有些急了,担心陈初脑子里的好名字都给了别人,轮到自家孩子时用完. “初哥儿,你家起新房时你二哥可没少操心使气力!你家的新被,还是我还帮猫儿缝的呢,你可莫忘给俺儿也起个好名啊!” 彭二嫂踮着脚扒着窗,一脸急切。 不怪她着急,彭狗屎这个顶风臭十里的名字,的确不适合用一辈子啊。 “彭二嫂,莫慌,待我想一想.” 陈初闭目吟哦片刻,忽道:“狗屎啊为人处世当讷于言敏于行,往后,你便叫做彭于言吧.” 阜昌七年,七月二十二。 陈初多了两个小跟班,一人叫吴宴祖、一人叫彭于言。 感谢20220910110357293同学打赏~ 第73章 鹭留新村 第73章鹭留新村 七月二十六。 巳时,点卯完毕。 左右无事,开溜。 “陈马快,巳时散值?果然当得一个好差.” 陈初牵着红鬃马刚出县衙大门,便看见蔡三懒洋洋趴在马车车窗上,笑的意味深长。 “三娘子。” 陈初淡定的拱了拱手,丝毫没有因为翘班被发现而羞耻,“陈某身为一名公差,时刻谨记官民鱼水情深,一直坐在值房内喝茶看报怎能需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怎能知民情、解民忧、暖民心,某正要下乡寻访” “嗤~” 蔡三撇嘴,一副懒得搭理你的模样,径直道:“走吧,奴家今日与你同去鹭留圩。” “同去?你这马车太慢。”陈初最近刚刚粗略掌握了骑马技巧,每日往来鹭留圩和县城之间时,总要撒欢跑上一阵才爽利,自是不愿跟在蔡三屁股后头慢腾腾溜达。 “也是。” 蔡三打量自家马车一眼,思索片刻后道:“伱在城门等我片刻。” 说罢,直接吩咐道:“张伯,回家一趟。” 陈初往东自去了城门,与签军伍长王保才坐在茶棚内瞎扯淡了两刻钟,却见西边缓缓行来一匹毛色如锦缎般的黑色骏马。 马上那骑士,手持短鞭、身穿月白云锦襕衫、束发白玉簪、腰系嵌玉双穗绦、足蹬嵌金线飞凤靴。 好一个俊俏郎君! 直到骏马驮着骑士停在茶棚前,陈初和王保才还保持着仰脸张嘴的痴汉像。 “陈马快,该去深入群众了” 高坐马上的蔡三媚目扫过两人,语调平缓道。 “哦”陈初起身,牵了红鬃马率先进了城门洞。 蔡三却依旧留在原地,居高临下与王保才对视片刻,忽而娇媚一笑,这一笑直让王伍长浑身都酥麻了。 以至于.蔡三忽然扬起的马鞭都被他忽略了. ‘嗖~pia~’ 马鞭在空中带起一道急促破空之声,紧接一条渗血鞭印出现在王保才大臂上。 “下次再敢这般盯着我看,把你眼挖了嘻嘻” 这记马鞭挨了也是白挨,眼前这娇媚美人可是凶名赫赫的蔡家三娘子。 不过王保才还是觉的自己很冤.方才陈马快明明也盯着你看了啊!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怎不抽他哩! 城外。 遥看远山如黛,近看草木茂密。 官道两侧的杨柳垂下万千绿丝绦,为往来行旅带来一片难得阴凉。 一红一黑两匹骏马并肩缓行。 红鬃马不时便会腆着一张马脸凑过去,想要和蔡三胯下那匹神骏黑马套近乎。 那黑马却理都不带理的,只顾仰头不疾不徐的往前走,那模样犹如骄傲小公举。 往常,蔡三衣着多是红绿艳色,此时作男子装束的月白襕衫,反倒为娇媚中添了一股英气。 马儿颠,人也跟着颠。 大凶之人看起来也活泼了许多。 “陈兄,为何一直偷看为兄?”蔡三一手持缰、一手持鞭,腰身挺的笔直,目视前方淡淡道。 “蔡兄,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陈初收回视线,同样目视前方。 “呵呵,看便看了,不敢承认?” “好吧,我看了。” “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不过在下一直有桩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来。” “蔡兄平时是怎样锻炼的?” “锻炼?” “嗯,是怎样把胸肌.锻炼的如此发达?” “.” 蔡三眯起狭长美目斜乜一眼,突然扬手又是一鞭,抽在红鬃马的屁股上。 正盘算着怎样向傲娇小黑要微信的小红猝不及防,嘶鸣一声如同离弦之箭似的冲了出去。 陈初差一点被甩下马来。 “日!你可以打老子,但不能打老子的马!” “哟~” 眼看马背上的陈初手忙脚乱却依然嘴硬,蔡三轻抽胯下马臀,撵了上去,娇喝道:“我便是打了,又待怎样” 说着又是一鞭。 小红莫名其妙被连抽两鞭也是恼了,龙颈一转,张嘴咬住了小黑的马耳. 你主人打我,我咬你,这很合理吧? 小黑吃疼,连声嘶鸣. “哈哈哈,小红,好样的!”陈初赞道。 巳时三刻。 两马你追我赶,只用了小半时辰便抵达了鹭留圩。 “嗬~” 官道拐去庄内前,蔡三驻马路口擦了擦额上香汗。 不远处的十字坡槐树下,新起了一座食棚,门前竖着一根三四丈高的木杆,上悬布幡,写有‘十字坡国际大酒店’八个大字。 再往庄内走,只见以往堆在屋后、路旁的垃圾都不见了踪影。 时常污水横流的街面上也被重新铺了一层细沙。 临街屋墙上还用白灰写了各式字句。 ‘鹭留圩是我家,环境卫生靠大家!’ ‘建设新农村,人人有责任!’ 蔡三不住四下打量这座耳目一新的小庄子,一开口却是讥讽口吻,“嗤~他们识字么?你写来这些有何用?” “谁又生来识字?不识字可以学嘛!” 两人行至蔡宅门前下马,把小红和小黑在栓马柱上拴了。 蔡婳抬头先看见宅门一旁挂了数块长匾,分别是: ‘《今日头条》编辑部’ ‘桐山戏曲研究中心’ ‘蓝翔职业技术学堂’ 前两个单位,她是知晓的,但这个‘蓝翔职业技术学堂’是个什么鬼? 不待蔡婳问出口,却听影壁后的正厅内传出淙淙筝音,几息后便是玉侬那非常有特点的脆甜嗓音: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玉侬领唱之后,便是一群参差不齐的童声跟唱:“太阳当空照” 陈初闻声,脚步忽然快了几分,绕过影壁后站在教室窗外往里勾头看了起来。 笑的屁呲了一般。 就是那种很满足、也很没出息的笑容。 这是蔡婳第一次见他笑成这般模样,不由也凑到了窗前。 因为身高问题,蔡婳需踮脚才能看的真切,这么一来却导致身形不稳,便自然而然的把手搭在了陈初胳膊上。 教室内,坐了二三十名孩童。 虽年龄大小不一,却尽皆身穿同款蓝色细布衣裳,双手后背,抬头挺胸,唱歌时直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前方尺余高的木台上,玉侬端坐筝架之后,鹅蛋脸紧绷,努力装出一副严师模样。 “这是作甚?”蔡婳小声问道。 陈初侧头看了一眼贴在教室门上的课程表,低声道:“这节是音乐课.” “音乐课?” “嗯”陈初往后一指,蔡三回头,只见好端端的影壁上竟也被写了字句。 ‘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争做新时代好青年’ 午时初。 蔡三查看了《西游记》大戏的编排进度,又交待柳长卿在《今日头条》刊登一则收购生丝的广告。 今日来鹭留圩的事情都已办妥,蔡三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和陈初在庄内闲逛起来。 “这蓝翔学堂,是族学?” “嗯你可以这样理解。” “不止有逃户子弟,还有鹭留圩子弟?” “嗯。” “不收束修,还给他们做新衣?” “那叫校服。” 对于猫儿和玉侬阴差阳错搞起的学堂,陈初举双手赞同并给予了大力支持。 现下他之所以这么忙,和身边缺乏可用之人有很大关系。 便如杨大郎品性不错、脑子机灵,可不识字却是硬伤。 用旁的人,陈初又不放心。 学堂开起来,逃户子弟、鹭留圩子弟甚至猫儿、杨大郎都可以慢慢补齐这个短板。 杨大郎等人识了字,可即插即用。 而逃户、鹭留圩子弟的培养,则属于对未来的投资,短时间内还见不到收益。 对于陈初的目的,蔡三自然能窥出深意。 当今世家大族,那个不在后备人才培养上不遗余力,所以她把蓝翔学堂理解为了‘族学’。 只是陈初一个十几岁的小小胥吏便要谋划这些,总让蔡三觉得有些吊诡。 “再过些年,鹭留圩会变作何等模样,我倒有些期待了。” 蔡三嘴角勾了一抹浅笑,左手持了马鞭轻轻敲在右手手心。 凹凸有致的丰腴身材穿了男子的倜傥白衣,手上再把玩着一条代表‘驾驭、驱使’的短鞭,总让人不由联想到岛国网课中的某些老师 两人说话间,从铺了细沙的村道上拐了弯,蔡宅大门重新进入视线。 不过 院门前极具视觉冲击的一幕,让猝不及防的两人同时愣在原地。 栓马柱旁,只见小红一双前蹄搭在小黑背上,两条后腿撑地,健硕马臀正在不住耸动 小黑好像不是很乐意,几番挣扎,却被小红一口咬住了耳朵。 嘶鸣中,有屈辱、有不甘。 尼玛,这是霸王硬上弓啊! 小红啊,你看看家里陈烧烤、陈火锅、陈丧彪,那个像你? 你的风度呢!你的素质呢!你的定力呢! 咱老陈家咋出了你这么个丢人玩意儿! 陈初一口槽卡在喉咙中,不知当卧不当卧. “你是母马?”事到如今,陈初觉得有必要和对方家长沟通一下。 “你才是母马!” “呃不好意思。我是问,小黑是母马么.” 蔡三怒视陈初一眼,拿着马鞭、迈开大长腿快步走过去。 不由分说朝小红马臀上抽了起来。 “杀才!跟你家主人一般好色!抽死你这条畜生.” 诶,不是,你骂归骂,小孩犯错跟家长有啥关系? 用得着在这指桑骂槐么. “三娘子,别打了,我们负责还不行么.”陈初讪讪道。 第74章 生来天敌 第74章生来天敌 十字坡。 刚开业两天的十字坡国际大酒店门庭若市。 此处售卖的凉皮、米皮、凉粉皆是清凉好吃食,且整个桐山县只他家有售。 一些老饕闻风未动,甚至从县城专门赶来吃一碗。 除了独有吃食,这大酒店还有一桩奇特。 经营店家的竟是一群妇人. 歪歪斜斜坐于桌前的杜万才,一只脚踩在条凳上,一双三角眼不住扫量。 故意袒着的胸口上绣了一只吊额白睛大虫。 却因身材干瘦,致使这大虫看起来威猛不足,猥琐有余。 看了看摞在桌上的三只空碗,杜万才不知从哪摸出一只豆青虫放进了碗中. 此时,正在食棚不断穿梭忙碌的便是吴大嫂、彭二嫂以及周家嫂嫂。 眼看前面忙不过来,吴大嫂转去了后边灶房。 灶房内,水雾缭绕。 与杨大婶、姚大婶在此蒸制面皮、凉皮的猫儿,小脸被热气熏的透红,汗津津的额头濡湿了几缕碎发。 一条五指梅红攒线缚膊系与纤腰之间,在背后以十字型交叉往上绕与颈侧,再穿过腋下把衣袖绑缚在手肘处,露出纤细小臂. 这样一来,衣袖便不会耽误做活了。 辗转腾挪间,娇小身形尽显麻利、敏捷。 “猫儿,前头忙不过来了,你出来与我们搭把手.” 吴大嫂掀开布帘唤了一声,又急急跑了回去。 “唔” “猫儿去吧,这里有我与你姚婶便好。” 猫儿本来不想去人多的外间,可听杨大婶说了,只好解了缚膊往外走去。 刚走进食棚,便听一人嚷嚷道:“店家,店家!你们开的甚黑心店!碗里恁大青虫看不见么!” 猫儿闻声赶忙走了过去,先敛衽一礼,再抬眼一看. 那碗中吃食已吃的连汤都不剩了,却兀自留有一条肥硕青虫在碗底扭来扭去。 一看便知,对方这是吃白食来了。 猫儿眉头微微一蹙,尽量大着声音道:“客官若银钱不凑手,自走便可,何故坏我店里名声.” “伱说甚?大些声” 起初杜万才见这新开店家全是妇人支应,的确是想吃顿霸王餐,可现下见了脸蛋红扑扑、说话细声细气的猫儿,杜万才登时起了别的心思。 不由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来,趴在爷爷耳边说,爷爷听不见.要不然,小娘子把这条青虫吃了,爷爷便不计较了。” 说着,一手捏了青虫,一手要抓猫儿肩膀。 猫儿绷着小嘴后退一步,桃花眼中升起些愠意。 她知道在这十字坡不可能吃亏,却气这泼皮故意捣乱,都说了‘无钱可自走’,却还来纠缠。 杜万才方才嚷嚷那嗓子,不但引起了食客的注意,灶房内的杨、姚两位大婶也听见了。 两人出来时,刚好看见杜万才伸手要搭猫儿的肩膀。 姚大婶三步变作两步走,不待杜万才反应过来,蒲扇大的巴掌便呼到了脑门上。 ‘pia~’ 一声脆响,杜万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在哪?我是谁? 经过短暂的人生思考后,眼冒金星的杜万才才明白自己被眼前这位高壮妇人打了。 杜万才踉踉跄跄趴起来后,高声叫道:“敢打爷爷!没有十贯八贯的汤药钱,老子和你们没完!” “讹钱讹到俺们头上了!” 杨大婶手持擀面杖一下敲在杜万才的小臂上,发出‘咚’一声钝响。 听着就疼。 “行!给爷爷等着,待爷爷喊人来,烧了你们这鸟店!” 眼看两位妇人不好相与,杜万才捂着胳膊退了出去。 一番小波折,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泼皮是来吃白食的。 可毕竟这么闹腾了一回,食棚内众食客都安静了下来,气氛不像方才那般热闹了。 猫儿四下一看,赶忙壮着胆子大声道:“惊扰了大家,本店委实过意不去,便送每桌两样小菜吧,望贵客们原谅则个.” “好说好说.” “无碍,那人一看便是泼皮无赖,老板娘不必放在心上.” 众食客纷纷回应道。 眼看风波消弭于无形,拎着西瓜刀站在食棚外的周良回到了瓜摊旁。 那边,杜万才离了十字坡,骂骂咧咧往北走去。 走出几里地后,却越想越气。 被妇人打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爷爷咽不下这口气!不能就这般算了,老子去双河村找张贵哥哥做主!” 自言自语一句,杜万才忽而调头,往南去了. 午时末。 蔡三冷着一张俏脸,牵着哀怨的小黑走出鹭留圩。 陈初走在侧畔。 小红呢?在庄内关禁闭呢. 它爽完了,还要陈初来擦屁股! “先吃碗凉的消消气。” 陈初劝道,蔡三却不搭理他。 于是陈初接着又劝道:“我都说了会负责,万一小黑不幸中招,咱们可以共同抚养嘛!” “呸~你们家没一个好东西!” “这话说的过了吧!” “怎了?我冤枉你们了?你家那小猫儿头次见我便骂我菜花蛇,你家那大黄还把我撵进水沟过,现下,就连你那马也来欺负我家的马!” 许是动了真怒,蔡三说这话时怨气满满,俏脸满是委屈。 和往日风骚模样大相径庭。 “三儿,你这模样还挺可爱。” “初儿,你这模样还挺烦人!” “莫乱喊!初儿可不是什么好词!” “哦,雏儿.” “去你的吧!” “娶我?那你得先把你家小猫儿休了” “噫,我发现你最近有点馋我身子啊?” “呵呵,老娘快三十的人,夜里能不空虚寂寞冷么?你说的” 嗯,又浪了,也就说明蔡三恢复正常了。 刚才可爱那一下下,只是幻觉。 这个时辰,已过了用餐高峰期。 十字坡大酒店内只剩了三两桌客人。 陈初和蔡三刚走进来,彭二嫂便招呼道:“哟,初哥儿来了,吃饭了没?” “没呢,给我和这位.公子上两碗凉皮米皮两掺吧,再加一个肉夹馍。” 陈初笑呵呵应了,带着蔡三随便寻了个空位坐下。 灶房内的猫儿听见陈初说话,赶忙走到灶房门口,一手扶着门框,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朝陈初抿嘴笑了笑。 接着,便看到了正眯着眼睛媚笑打量自己的蔡三,猫儿的笑容不由淡了许多。 陈初起身走过去,俯身小声道:“你是老板娘,人手不够请人帮忙便是,怎还亲自做这些活?看把你累的。” 猫儿闻言,笑意重新浓烈起来,低声回道:“猫儿又不是大户官家的娇弱小娘,这些活计累不到我,官人莫操心了.” 那边,蔡三眼瞅着小两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怎地就不爽起来,便故意道:“哟,陈娘子,一会儿可莫在我那饭食里下毒哦!” 猫儿斜楞蔡三一眼,耷着眼皮自若道:“这世上还有毒蛇怕的毒药么.” 说罢,转身进了灶房。 这俩人.怎一见面便针尖对麦芒似的。 猫儿就是对玉侬也不这般啊 蛇、猫也是,这俩生来不就是天敌么! 见面炸毛也属正常。 片刻后,不知是不是赌气,猫儿亲自端了两碗吃食送了过来。 “我吃这碗!”眼看猫儿放在陈初面前那碗量更大,蔡三主动要求对调两人饭碗。 “蔡三娘子放心,你这碗没有毒!” “嘻嘻,你自然没胆子下毒,可往我碗里吐口水的胆子,或许是有的。”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坏心肠么!” 凭白受了冤屈的猫儿气道,却还是依蔡三之意,调换了饭碗。 不想,这蔡三竟趁着猫儿放碗时,一把擒住了猫儿的小手,还笑嘻嘻的揉捏了几下,“噫,这小手若拿去公堂用夹棍夹上一回,定然有趣!” 猫儿使劲抽回了手,蹙眉道:“疯女人!” 不远处的姚大婶见状,以为猫儿又遇到了登徒子,抄起擀面杖就要上前教训蔡三。 却被杨大婶一把拉住了,“姚家的,你莫不是傻?她奶孩子那玩意儿恁大,你还看不出是女人?” “女人?”姚大婶狐疑的在蔡三和陈初身上一阵睃巡,随后道:“这初哥儿身旁咋恁多女人!那玉侬一看便是个狐媚子,现下又来一个!猫儿也不晓得管管初哥儿!” 杨大婶却通透一笑,悄声道:“这初哥儿啊,往后绝对不止一个女人.猫儿是个聪慧的,反正她是陈家大娘子,何必自降身份与旁人争风吃醋。” 这话让姚大婶吃惊不小,沉默片刻后才叹道:“哎,这男人啊,有了本事便这样。我家长子可莫跟着学坏了.” “.” 杨大婶看了姚大婶一眼,笑道:“长子啊,这辈子怕也学不坏.” 感谢‘再喝一杯桃夭酿’同学的打赏~ 第75章 月映大地 第75章月映大地 下午申时。 陈初送走蔡三,返回蔡宅西跨院。 后院牛马棚内,进入贤者时间的小红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黑豆。 慵懒惬意。 “猥琐!” 陈初路过时,狠狠批评了一句。 小红懒洋洋打了个响鼻,对主人的称赞表示了感谢。 绕过牛马棚,后方一块空地上,架了一口铁锅,杨大郎等人都守在此处。 陈初走近看了看,锅内的猪油已彻底熬融,上层飘浮的油黄色皂质已有凝固迹象。 作为一个朴实无华的穿越者,香皂、水泥和玻璃似乎是每个穿越者的必备技能。 陈初觉得别人行,自己也行。 特别是香皂,那还不是简单的一批。 不就是皂化反应么,中学化学就有讲嘛,猪油加石灰水,但凡不傻就会弄! 可键盘王者真的动了手才发现,自己他娘的就是一个傻子. 皂化不难,关键是做出来东西一股腥味,根本不是后世那种香喷喷滑溜溜、使人进退两男的香皂。 这样的东西别说高价售卖了,陈初自己用都嫌弃。 眼下,西瓜马上就要过季了,白菜、辣椒采收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但陈初的开销越来越大,接下来便是漫长、没有产出的冬季,需再找一种不受季节限制的商品才好。 “大郎,加了胭脂怎样?” “初哥儿,颜色是好看了,可还是有股腥味。” “若把胭脂换成香粉呢?” “明日可试一试.” “噫,姚美丽,你拿碗筷过来作甚?日,这猪油不是吃的,住口!” 酉时初。 蓝翔学堂散学,猫儿和杨、姚两位大婶接了逃户村众学童返山。 彭二嫂和吴大嫂则留了下来。 西跨院西侧三间配房,依次住了彭二、陈初、吴奎。 于是,当晚格外热闹。 左右隔壁你方唱罢我登场,彭二哥和奎哥儿比赛一般…… 翠鸳的苦,陈初懂了。 亥时初,怎也睡不着的陈初披衣而起坐在了院内。 你看,精神空虚之后整日就寻思这点床笫之事了 为了丰富大家的精神生活,往后可以时不时组织蓝翔学堂的学童来场文艺汇演,下月中秋节可以弄场中秋晚会什么的。 还可以来场话剧《白毛女》,让农民兄弟们觉醒阶级仇…… 可随后一想,不对!我现在是地主啊!我反我自己? 就在陈初为了鹭留圩精神文明建设愁思之时,南去五里的栖凤岭,刚领着虎头洗完澡的猫儿穿了一件素白亵衣,坐在油灯下细细数了数今日十字坡大酒店的营业额。 比起以往艰辛,猫儿从来没有觉得钱这般好挣过。 于是,猫儿开始暗暗盘算,快要进秋了,该给官人做两套厚实一些的衣裳了。 现在手头宽裕了,也可以给自己和虎头做身新衣了 日子有奔头,总让人忍不住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不知想到了什么,猫儿注视烛火,忽然抿嘴轻轻笑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猫儿永远也过不厌。 屋外。 一轮弯弯下弦月高挂中天。 见惯了世间悲喜的月牙儿,冷漠俯瞰大地。 既不会为男女情爱动容,亦不会为人世龌龊遮掩. 栖凤岭东去两里。 双河村。 此时村内已是漆黑一片。 只有张贵家中还亮着灯火。 屋内,张贵坐于上首,左右分别坐了王五和朱阿四,下首坐的是脑门青紫一片、却一直赔着笑脸的杜万才。 四人皆是赤膊,身上描龙画虎。 捏了颗扁豆进嘴,再饮一口淡酒,张贵咂咂嘴,只觉索然无味,“娘的,现今日子不好过了,这酒淡出个鸟来,想当初咱们日日饮那唐州春时多快活!” “嗐!谁说不是哩!都怨刘大那个腌臜泼才,坏了咱兄弟们的财路!”王五也跟着叹道。 “赵寡妇当真可惜了!” 说起赵寡妇,三人皆是一叹。 阜昌二年,赵寡妇携一双女儿逃难时路过双河村,被张贵盯上了。 先由朱阿四使法骗走了赵寡妇剩余不多的盘缠,张贵又跳出来帮走投无路的赵寡妇落籍、赁屋、佃地. 赵寡妇当初还真以为遇到了好人,可不想却是跳进了火坑里。 佃地的头一年,不管种菜种粮,张贵这伙人总会趁菜收粮熟前把赵寡妇辛勤一年的劳动成果抢收了去。 赵寡妇寻里正评理,可谁又愿意为她这个外来户去招惹张贵这群泼皮无赖。 四面楚歌之下,接下来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张贵连哄带吓,逼迫赵寡妇做了暗娼。 随后,张贵化作皮条客,每次赵寡妇接客,得来的大半银钱都要被他拿走。 以至于赵寡妇多年才攒下一两万钱的家当。 张贵三人却因此很是过了几年快活日子,好酒喝得、好饭吃得。 今年过年时,因酒后与人过节打伤了人,张贵三人出去躲了两个月。 可不想,回来后却发现下金蛋的母鸡被人害了性命 三个游手好闲的泼皮一下断了财路,颇为恼怒。 对于张贵几人这件‘光辉’事迹,杜万才听的悠然神往,不住赞叹:“哥哥当真好手段!我若有哥哥这般大智,怎会沦落到吃几碗饭食便被人打的地步!” 张贵瞥了杜万才一眼,自得道:“做事需有谋划,像伱这般到处吃白食又岂是长久之计?” “是是,兄弟和哥哥比起来,自然上不得台面。”杜万才赔笑道。 旁边一直未作声的朱阿四忽道:“也不知赵寡妇攒下那些银钱被谁拿了去” “当初我便说早些抢来,你偏不让!” 提起这个,王五有些烦闷。 “抢了她的钱便是断了她的念想,我不是忧心她鱼死网破么!” 朱阿四辩驳一句,又道:“我本想待她年老色衰时便把人往河里一沉,那些银钱不还是咱的?谁能想到这荡妇如此短寿.” 张贵端起淡酒喝了一口,再次摇头叹道:“可惜.可惜啊!她家那小娘也快长成了,往后又是一只下蛋鸡咱兄弟们还没尝个鲜呢,便被她逃了” “说不定是被人掳走了。” “嗐,不管是那样,总之溜了一个能挣钱的小娘皮” 眼看张贵等人又说起了这件事,杜万才不由有些着急。 今夜喝的这酒,还是他买来的呢! 于是,杜万才再次腆脸道:“哥哥.今日那十字坡之事,需哥哥为我做主啊!若能讨来汤药费,一半归哥哥!” “一半?”张贵斜乜杜万才。 “呃四六、四六分账。”杜万才连忙改口。 “二八.”王五却悠悠道。 肏恁娘! 尽管心里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杜万才却还是赔笑道:“好好,便依王五哥哥的意思。” 听他这般说了,张贵终于吐口道:“你也是个没出息的,竟能被几名妇人打骂!明日,我便随你去看看,汤药费自是少不了!” “谢哥哥!” 第76章 岁月静好 第76章岁月静好 七月二十七。 陈初辰时起床,照例去县衙点卯。 路过十字坡时,却发现猫儿已等在了路边。 “官人,杨大哥说近些日子不吃早饭便去城里” 猫儿仰着小脸望向马上的陈初,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块花布举了过来,“早上烙的,官人路上吃。” 陈初接了才察觉这烙饼还烫手,不由往猫儿胸口看了一眼。 居高临下,能窥见猫儿颈下一抹肌肤,好像是被烙饼烫伤了,红通通一片. “你是不是傻?”陈初无语扶额。 这么烫的烙饼揣在怀里,保温是保温了,却不嫌烫么 “不妨事的,官人快去吧,猫儿也要去店里忙了,昨日吃食不够卖了呢,今日需多备些.” 猫儿说罢转身往店里走去,偶遇坑洼,便是轻盈一跃.背影明媚活泼。 陈初摇摇头,把大饼往嘴里一叼,双腿轻夹马腹,小红随即窜了出去。 不久后,刘大牛、刘二虎兄弟扛着锄头从庄内走了过来。 昨日有泼皮寻事,逃户村众人包括猫儿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晚间,周良随口向杨大郎提了一句,杨大郎为防万一,便把庄内唯二两名联防队员支应了过来。 蔡宅西跨院后方,杨震、彭二、吴奎等人还在捣鼓猪油皂。 隔壁的蓝翔学堂已经开始上课。 隐隐能听到脆甜嗓音领读课文:“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院门处,大黄懒洋洋趴在地上,丧彪撒欢似的在便宜老爹身上爬来爬去。 银杏树下,刘婶带着女儿、儿媳开始准备大家的午食,不时响起几句交谈、几声轻笑。 阳光不燥,岁月静好. 巳时。 张贵等人沿着官道走了过来。 不过,他并没有冒冒失失的直接闯进来。 而是先站在远处的树丛后仔细观察了一阵。 这食棚搭的简陋,自不会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产业。 再者,这棚内尽是妇人,外间有两名扛着锄头的男子,作农人打扮,浑身透着一股拘谨劲。 一看便知是左近没见过世面的乡民。 张贵放下心来。 正待上前,食棚后的灶房内忽然走出一位十几岁小娘,张贵不由一愣。 这小娘.怎和赵寡妇那女儿有些相似。 “阿四,看那小娘!”细看片刻,张贵依然不敢确认,不由问向了朱阿四。 “那小娘怎了?”朱阿四不明所以。 “像不像赵家小娘?” “噫,你一说还真有些像” 猫儿待在双河村时,虽容貌已初具美人坯子的特征,但那时她身材干瘦,脸色也不太健康。 现在猫儿好吃好喝半年多,身体继续发育,且面色红润,确实比半年前好看了许多。 再者,此时她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也和以往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有了一些尚显青涩稚嫩的雍容气度,举足迈步间也多了自信。 于是,几人一时有些把不准了。 “哥哥,这小娘皮便是你们昨晚说的那赵寡妇之女?”杜万才问道。 “像,却又不像.” “我们上去诈她一下试试?” “也好!” 张贵点头,随后自树后大步走了出去,其余三人急忙跟上。 此时食棚内已有了零散客人。 以至于四人进来时,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猫儿从灶房内抱了一摞洗净碗碟出来,小心翼翼的看着脚下以免绊倒打碎。 如此近的距离,张贵又确信了几分,却见他阴鸷一笑,忽然爆喝道:“赵猫儿!” “.” 如此爆喝,吓的猫儿一哆嗦,下意识回头看了过来。 身形瞬间僵住。 ‘哗~’ 手中碗碟登时跌落,碎了一地。 某些好像已经很久远、甚至被刻意遗忘的噩梦,霎时重新笼住了猫儿。 猫儿下意识连连后退,小脸没了一丝血色,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她这番反应,直接让张贵确定了眼前这小娘便是赵猫儿,不由开怀大笑道:“原来伱藏在这里,哈哈哈,让我找的好苦啊!” 说罢,就要上前拉扯猫儿。 他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正是因为清楚赵寡妇一家在桐山县无根无源,不然也不会被他盘剥欺辱那么久。 可此时的猫儿,早已不是他能随便拿捏的那个无人看顾的小丫头了. 眼看来者不善,周良拎着西瓜刀、姚大婶拿着擀面杖齐齐冲了过来。 “哪里来的泼皮!再敢生事,老子剁了你!”周良举刀指向张贵。 逃户的身份,在桐山县高层中不算秘密,但山下百姓对他们知之甚少。 就像当初的猫儿,即便住在栖凤岭山脚下,也只知山上有逃户,但逃户们长什么样子,她一无所知。 张贵见周良面生,便拿出惯常招数,先脱了上衣,露出一身刺青,这才皮笑肉不笑道:“爷爷是双河村伏地虎张贵,你又是哪里蹦出的生瓜蛋子,也敢来管爷爷的事?” 若只为杜万才讨要汤药费,张贵见了硬茬子也许不会硬扛。 可赵猫儿在他眼里却是一棵摇钱树,岂会轻易放弃。 “伏地虎,伏恁娘那头!” 一旁的姚大婶却不耐了,径直抡起擀面杖敲在了张贵肩膀上。 “丑妇!你敢打爷爷!” 张贵不想这高壮妇人如此暴躁,竟然先动了手,不由大怒,随手抄起一把条凳便往姚大婶头上砸来。 这一下,犹如开场哨。 场面当即混乱起来。 逃户这边虽人多,却多是妇人,打斗并不占上风。 棚内一众食客吓的连忙跑出去,站在外边看起了大戏。 这边,还在心心念念着赵猫儿的张贵,挥凳逼开周良后,朝同伴喊道:“阿四,带人,扯呼!” 朱阿四心领神会,瞅了个机会,一把抓了猫儿的胳膊便往外逃去。 心神俱震之下,傻呆呆站在原地的猫儿犹如提线木偶,被拽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才反应过来,急切想要挣脱。 可她的力气哪里比的上一个壮年男子,眼瞅着被一步步拖到了棚外。 姚大婶等人还被张贵三人纠缠着,周良不由大急,朝木呆呆站在棚外的刘家兄弟怒骂:“你俩是死人么!快拦住他,上手!” 这一声,舌绽春雷。 刘家兄弟如梦方醒,恰好朱阿四拉着猫儿走到了刘二虎身旁,刘二虎下意识间便挥锄砸了下去。 听闻破风之声,朱阿四猛然回头。 瞳孔中,最后看见的是,一支越来越近的锄头 ‘噗~’ 一声闷响。 眼瞅着朱阿四整张脸瘪下去一大块 还保持着前冲姿势的朱阿四,在原地站了几息,才直挺挺栽了下去。 “杀人啦!” “快报官!” 围观人群登时躁动起来 第77章 十字坡凶案 第77章十字坡凶案 巳时三刻。 陈初放下了最新一期的《今日头条》,从腰间褡裢中掏出一把西瓜子放在了公案上。 坐于对面的苟胜抬手摸走一把,熟练嗑开,咂咂嘴,“陈兄弟,怎有恁多稀奇吃食。” 从隔壁壮班过来串门的周大根也笑嘻嘻凑过来抓了一把,道:“可不是么,上次陈兄弟带来的西瓜,我捎了一块回家,可把我那孩儿吃美了,直说这西瓜是天下最好的吃物。” “对了,过几日去我那庄子上吃瓜喝酒,把嫂嫂和侄儿们都带上” 陈初起身,伸了个懒腰,勾头看了看窗外日头。 见他这般,苟胜心知这小老弟又要翘班了,不由笑道:“回吧,看来又是无事一天.” 话音刚落,却见西门发匆忙冲了进来,先奇怪的看了陈初一眼,才道:“刚下头有人来报,鹭留圩出了一起命案,带上家伙,快随我走.” 正站在原地做扩胸运动的陈初,不由一愣,下意识道:“鹭留圩?” “嗯,鹭留圩!” 巳时末。 一队皂衣官差拿着镣铐、枷锁、铁尺急急往南奔来,十字坡大槐树已遥遥可望。 再走近些。 陈初看见杨大郎、长子等一众逃户青壮,甚至玉侬也带着一帮孩童站在外围。 见官差已至,看热闹的食客纷纷后退,让开一条路来。 一马当先的陈初,先注意到两名浑身刺青的赤膊汉子被杨震等人围在中间,皆是鼻青脸肿,显然是又被杨大郎等人招呼了一顿。 一旁,仰面躺着一个同样浑身刺青的汉子,脸都被砸扁了,红黑血水淌了一地,引来一片绿头苍蝇。 粗略一扫,陈初快步走到杨震身旁,低声道:“怎回事?” “我还不太清楚,只听彭二嫂讲,巳时忽来了四名泼皮,二话不说便要带走弟媳,良哥儿、姚大婶等人才与他们起了冲突打斗中,刘二虎使锄头砸死了一个.叫朱阿四,你认识么?” 杨大郎低声回道。 “我不认识.”陈初皱眉睃巡一番,先道:“我娘子呢?” “嗯?”杨震四下张望后,奇怪道:“方才弟媳还在.莫非跟着良哥儿等人回山了?” 因良哥儿、姚大婶是没有户籍,却又参与这场殴斗,为避免麻烦,已提前回了山。 可随后,杨大郎又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方才良哥儿离去时,弟媳还坐在店里发怔,像是被吓到了,怎一眨眼人就没影了.” 两人交谈间,西门恭兄弟带着众捕快走进了人群。 委顿在地张贵,突然间来了精神,大喊道:“差爷差爷!小民是双河村村民张贵,他们杀了我兄弟,差爷为小民做主啊!我还要检举,年初双河村凶案的嫌凶,就躲在此处,叫赵.啊.” 当陈初听见‘双河村’之时,已经开始警惕,直到听见张贵提起‘双河村凶案’,早有准备的陈初两步迈至张贵身前,不由分说挥起朴刀刀鞘抽在了张贵嘴上。 让他后面的话直接变作了惨叫。 “差爷!小民是苦主啊”张贵抱头蜷身,不住大喊。 陈初见他还能讲话,甚也不说,只一下一下拿刀鞘往嘴上凿。 这张贵连连吃疼,也被激出了凶性,吐出口中两颗断牙,含糊不清骂道:“狗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不先捉拿行凶之人,却来打爷爷.还有天理么!” 陈初只管继续。 这般模样,引得不少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终于,西门恭走了过来,一把拉住陈初,沉声道:“陈马快,行了!” 地上的张贵还在叫骂,陈初虽被西门恭拉住,却依旧气急败坏道:“给小爷把他俩的嘴给我堵上!” 苟胜欲上前帮手,又见西门恭长身而立默不作声,便悄悄退了回去。 关键时刻,还是大郎、长子这帮兄弟无所顾忌,直接上前把张贵、王五两人绑了,嘴也堵了上。 西门恭皱眉,却仍旧给陈初留了一分颜面,未出声阻止。 这两人绑了,参与殴斗的刘家兄弟自然也要带走。 两人被上了镣铐,吓得直发抖。 尤其是刘二虎,当场尿了裤子. 旁边的刘大婶、儿媳、女儿顿时哭声一片,刘伯哆哆嗦嗦想要上前和差爷说两句好话,刚迈出一步,却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哎这刘家兄弟不过吃了几顿肥肉.这下,连命都要搭给东家了老汉一早便说,咱这佃户哪有东家聪明?咱想吃人家的好饭食,人家却想要咱卖命哩” 远处围观的鹭留圩村民中,有人小声嘀咕道。 倒也有人觉着新东家不错,有心替东家说两句好话,可眼前的情景却又让那些话说不出口了。 陈初顾不得安抚刘伯一家,先走到杨大郎身旁低声交待道:“大郎,让妇孺孩童都回山!你带几个弟兄想法子把那逃走之人给我找回来!” “逃走之人?”杨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彭二嫂说的是来了四个泼皮,可现下只有两个活的、一个死的! 明显是逃了一人! 倒不是杨大郎粗心,只是现场乱哄哄的,他既着急、又担心、也亢奋,不免失了冷静。 现下得了提醒,才注意到这个细节。 此时看过去,陈初哪还一点方才气急败坏的模样 大郎心中一凛,肃声道:“我知晓了,兄弟伱自己小心,若事不对劲,便回山上!咱们大不了再做回逃户!” “嗯,你也当心。” 陈初拱了拱手,转身走到玉侬身前,只说了一句,“玉侬,辛苦你带几个机灵孩童帮我寻寻猫儿,她大概在山上,拜托!” 见陈初如此郑重,玉侬连忙屈身一礼,认真道:“公子你放心吧,奴奴这就去。” 陈初最后走到西门恭身前拱手道:“哥哥,我回山一趟,马上赶回来。” 西门恭点点头,低声交待道:“兄弟,哥哥知晓这鹭留圩是你的庄子,能与你方便之处自然与你方便,但这毕竟是起人命官司,咱们刑房也需注意观瞻,不能由着性子来!” “谢哥哥提醒。” 陈初再次拱手,随后从长子手里接过小红的缰绳,却在路过苟胜时,小声道:“苟胜哥哥,路上莫让这两个泼皮去了堵口之物。回城之后,兄弟定有酬谢” 苟胜稍稍一怔,随即低声回道:“小事一桩,兄弟放心。” 说罢,陈初再不做停留,翻身上马,驰向栖凤岭。 十字坡这边,西门恭押了张贵、王五、刘家兄弟,又带了两名倒霉的吃瓜群众做人证,再敛了朱阿四的尸首,这才浩浩荡荡回城去了。 刘家众妇孺又是哭声一片,刘大婶一度晕厥。 官府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刘家这次一下把两个儿子都折进去了,往后可怎办哟. 却说陈初这边,一路疾驰,连上山时也不再顾惜小红马力。 进了逃户村,陈初直接驱马进了院子。 推门进屋。 晨午阳光斜斜照进来,屋内没有一丝声响。 左右看了看,猫儿果然不在,陈初顾不得许多,快步走进东屋,翻出书包拿了些东西塞进腰间,又急匆匆上马下山。 下山的路上,遇见玉侬带着杨雷、许小乙等年岁大些的孩童边上山边四下乱喊。 有人喊陈家嫂嫂,有人喊陈婶婶,玉侬却在叫大娘子. 陈初连声招呼都顾不得打,一掠而过。 他必须赶在西门恭进城前,赶上队伍。 目前,陈初掌握的情况并不清晰,但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张贵很了解猫儿的身世,一旦进了县衙,他的嘴,陈初就堵不住了! 即便时间紧迫,陈初在路过十字坡时还是停了一下。 茫然无助立于官道旁的刘伯,见了陈初,顿时老泪纵横,“东家.我家只这两个儿子,求东家可怜可怜老儿,为我家保一个吧” 陈初下马,作了一揖,“刘伯,二虎哥是为护我家娘子才杀的人,那便是我的事。刘伯若信我,便回家等着我陈初在此立誓,定不会让两位哥哥因此坏了性命!” 为了剧情连贯些,晚上八点的一章一齐发了. 第78章 杀虎岗 第78章杀虎岗 不能让张贵进城。 不能让刘家兄弟出事。 找到逃走的杜万才。 猫儿也不知道躲哪去了。 一团乱麻,陈初只觉头大 午时三刻。 陈初终于在城南五里赶上了皂吏队伍。 打马走至西门恭身旁,陈初悄声说了句什么。 西门恭闻言虎目微渺,盯着陈初道:“兄弟,‘不让他们进城’是甚意思?” “呵呵.哦,对了,我在海外时曾偶遇一位世外高人,赐了小弟一件宝物。小弟进了刑房后,颇得哥哥看顾,便想把这宝物赠与哥哥,方才突然想起,特地取了过来,哥哥请看.” “噫这是?” “那高人讲,此宝物名为天地混元袋,风刮不透、水浸不湿.” “哦?有这般神奇?” “嗯,哥哥回去可以一试。” “呵呵.”西门恭不动声色的将那天地混元袋塞入腰间,意味深长的看了陈初一眼,随后转身朝皂吏们喊道:“兄弟们,前面杀虎岗,咱们歇一歇。” “是!” 众皂吏齐声应诺。 却也有些奇怪,离城不到五里了.怎这时歇脚? 但也有‘经验老到’的皂吏,猜到了某些端倪。 正午时。 日头毒辣,官道上不见行人踪影。 官道西侧杀虎岗上有一片树林,七八名皂吏或坐或趟,在树林外围的树荫里歇息。 刘家兄弟戴着枷锁,木讷的面庞上此刻写满惊惧。 往树林里走上百十步,西门恭与三弟西门发并肩坐在一截横倒的树干上。 西门发抻开那天地混元袋,越看越稀奇,特别是袋上还有一个与他同名的‘发’字,让他更觉这宝物与他有缘。 西门发往更深处的林子里看了一眼,却因树木遮挡,看不真切。 “大哥,陈马快要用这宝贝换张贵二人性命?” “嗯。” “这陈小郎心胸也忒小了吧?张贵几人不过调戏惊吓到了他家娘子,便要把人都杀了?” “应有隐情。” “大哥,这宝贝虽好,但拿来换两条人命说起来咱们赚的也不多。” “呵呵,老三,眼光放长久些.此事一过,他需欠咱们.” “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西门恭话说一半,却听身后林子深处传出一声夹杂着痛苦的嘶吼,不由转头看了过去。 杀虎岗,林深处。 张贵和王五分别被反绑在两颗树上。 陈初取掉了张贵口中的抹布,尽量和颜悦色道:“我问你几个问题,若你肯老实回答,我便放了你” “放了我?爷爷今次是苦主!” 今日初次见面,张贵便被陈初颇具针对性的一阵捣嘴输出,现下又被带到这树林深处,心知凶多吉少,倒也光棍起来。 陈初也不罗唣,直问道:“伱们今日为何要掳赵猫儿?” “呸~”张贵吐了一口血沫,反问道:“你和赵猫儿又是甚关系?姘头?相好?” 到了此时,张贵已察觉问题出在赵家小娘身上。 陈初耷了眼皮,缓道:“那是我家娘子.” “噗哈哈哈.看你这差人一副机灵模样,竟是个糊涂蛋!那赵小娘是暗娼之女,你也敢娶?哈哈哈.你莫不是被她骗了?哈” 似乎是嫌张贵太聒噪,陈初以朴刀刀鞘猛地戳在了张贵肋下。 张贵闷哼一声,眼泪鼻涕齐出。 “狗差!”这张贵倒是个硬骨头,到了这般境地依旧忍痛骂道:“只可恨赵小娘溜了,不然爷爷比你先尝鲜.” “你不怕死的么?”陈初真的有些好奇。 “狗差,你把我们带到这林子深处,以为爷爷不知你要作甚?今日算是爷爷栽在你手里了.” 正不住喝骂的张贵眼瞅着陈初抽出了刀,刀尖缓缓抵在了胸口,又一点一点压了进去,黑黢黢的皮肤犹如败革一般,轻而易举便被刺破。 接着,便是一股血水汩汩冒了出来。 直至刀尖深入两三指深,张贵才觉出疼来. 被押进树林、绑在树上时,张贵已知今日大概会命丧于此了,可真到了面对死亡时,方才那些豪言壮语并没有给他增加多少胆气,只觉胯下一热,尿液顺着裤腿哩哩啦啦浸湿了脚下土地. “嗬~嗬~”张贵喉咙中无意识下发出一阵古怪声音。 蓦然想起十几岁时,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去刑场围观行刑,那犯人在被砍头前曾高喊‘爷爷十八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一幕,给青年张贵留下了极深印象。 于是,在刀尖刺破心房前最后一刻,张贵强忍恐惧,声嘶力竭喊道:“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陈初双手握着刀柄,缓慢而又稳定的继续前推,刀尖刺穿肌肉的迟滞感、刀刃刮过骨头传导而来的轻微战栗. 让人头皮发麻。 随后,张贵肿泡眼中的狞厉与恐惧统统黯淡下来,直至脑袋无力耷下,再无声息。 抽刀,带出一丛血水。 没什么经验的陈初被溅了一身. 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凶悍。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肯老实回答,我便放了你” 陈初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过这次却是对王五讲的。 世上泼皮并非都如张贵这般有几分胆色,至少王五不是 便是明知陈初可能不会放过自己,王五为了1%的活命机会,还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赵寡妇之事叙述了一遍。 当然,罪责都推到了张贵和朱阿四身上. 午时末。 西门恭兄弟缓缓走了过来。 只见陈初拄刀坐在地上,身上和脸上都沾染了血水,看起来有些呆。 西门恭向西门发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把张贵与王五尸身上的绳索解了。 西门恭则走到陈初身旁,拍拍后者肩膀。 正恍惚的陈初微微一惊,转头却看见西门恭笑的一脸和善,“头一次?” “呃是头一次.” “这杀人啊,和睡女人是一样的,头一次不免心神震荡,次数多了也就那样了。” 西门恭以过来人的姿态讲解道。 陈初勉强一笑,以刀撑地慢慢站了起来,大量肾上腺素分泌过后,让他有种近似虚脱的疲惫感。 站在身前的西门恭抽出了自己的朴刀,望着陈初,沉声道:“兄弟,忍着些.” “嗯,哥哥动手吧。” 陈初话音刚落,西门恭猛一挥刀,登时在陈初大臂上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随即涌了出来,顺着胳膊不住往下淌。 接着,西门恭走至已没了气息的张贵身旁,把刀柄塞进后者手中。 趁尸首尚温热,再把五指摆成握刀手势 做好这些,西门恭、西门发与陈初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由西门发对着林外惊慌喊道:“张贵,你敢!陈马快,当心!嫌凶暴起伤人啦.” 林外随即响起一阵抽刀、跑动的嘈杂。 静静躺在地上的张贵,兀自睁着眼。 死不瞑目 第79章 这样的鹭留圩 第79章这样的鹭留圩 “回县尊大人、典史大人,俺与兄弟们听到西门捕头的呼喊,冲过去就看见张贵在打陈马快” “回县尊大人,俺也是” “.那张贵一跳三丈高,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陈马快轻扭纤腰.呃,轻扭虎腰,以一招老树盘根将张贵拉入怀中,恣意不对!是一招老汉也不对!对了,是抱虎归山!张贵当即脸色羞红、浑身酥软.” “咳咳!” 眼瞅苟胜越说越离谱,西门恭咳嗽一声。 县衙大堂。 一众捕快先后陈述了张贵暴起行凶,被陈马快反杀一事。 坐于大案之后的陈景彦,听的津津有味,只当底下是在说书。 “荒谬!那张贵是此事的苦主,何故反抗?” 可张典史却听不下去了。 “回典史大人,那小的便不知了。说不定那张贵有其他案子在身,所以才想逃脱对了,去年戚家一十三口灭门案至今尚未破案,说不得就是那张贵所为!” 苟胜一脸认真的辩驳道。 一旁的西门发也摇头接腔道:“嗐!那戚家是真惨.家里养的来福都被踢死了!这张贵当真凶残!” “信口雌黄!胡扯八道!” 张典史大怒。 好嘛,一年未破的悬案,你们几个张嘴叭叭两声,就把锅按到张贵头上了? 就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嘛? 苟胜又道:“戚家那事就算不是张贵行凶,说不定他也犯了旁的大案.五月,张家学堂学童被人讹走三十三文钱一案;六月,迎仙楼樱桃姑娘,接连丢失亵衣一案;本月” “够了!” 张典史拍案而起,瞪着西门恭道:“西门押司,你没什么好说的么?” 西门恭扫了张典史一眼,叹了口气,缓道:“此事的确是某大意了,没想到那张贵竟抢了某的朴刀幸而陈马快为人机灵、身手敏捷.拼死将两名凶顽击杀” 说到此处,西门恭指着陈初被鲜血浸透的左臂,痛声道:“陈马快却也因此受了伤.” 即便前头几人说的离谱,但陈初受伤却是实实在在的。 几人说话时,鲜血还在顺着下垂手臂滴答滴答砸在大堂青砖地面上。 不过,陈初现下对这群糙汉同僚们充满了敬意! 这群人,比我还能胡诌啊! 他们跑到近前时,张贵和王五早已成了两具尸体,哪里来的泰山压顶、老树盘根、抱虎归山??? 还尼玛面色羞红、浑身酥软. 苟胜哥哥,要不要给你在《今日头条》上开个专栏? 就叫老色坯涨姿势! 这群货不经事先沟通便能心照不宣,看来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了. 不管张典史信不信,眼下他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西门恭说谎。 十字坡凶案的审理只能暂且延后。 张贵、王五、朱阿四全部身死,剩了一个当事人杜万才却不知踪迹,总得把殴斗双方都找来才能继续审吧 县衙西跨院吏房值房。 蔡家三兄妹同在此间。 一名吏房公人匆匆走进来,把大堂内发生之事讲了一遍。 蔡家长子吏房贴司蔡赟望着窗外道:“这群皂衣,惯会胡搅蛮缠” 又穿了男子样式襕衫的蔡婳坐在公案后的胡椅上,一双大长腿交叠搭在公案旁,唰一声打开折扇摇了摇,疑惑道:“大哥,没道理呀!便是有泼皮生事,也不至于把人杀了吧?” “坐没坐相!” 蔡赟先皱眉斥了一句,蔡婳不但没听,反而挑衅似的颠起了脚. 见妹妹如此,蔡赟干脆眼不见为净,把头撇向了别处,可依旧解释道:“或许是那陈马快心胸狭隘,听说泼皮欺了自家娘子,一时气不过”蔡赟忽又转头,看了看二弟和三妹,提点道:“往后伱们莫与他走的太近,心胸狭隘之人大多阴损.” 蔡坤听兄长说起‘心胸狭隘’,不由笑嘻嘻看向了自家妹妹。 大哥只说别人心胸狭隘,难道不知咱这妹妹才是桐山县出名的‘气量窄、心眼小’么? 蔡婳有感,媚目一眯,斥道:“蔡二郎,你看我是何意?” “蔡三娘,为兄看你一眼都不成了?” 兄妹拌嘴间,蔡源施施然走了进来。 蔡赟蔡坤兄弟连忙躬身见礼,蔡婳也赶忙收起了架在公案上的腿。 “爹爹~”蔡婳起身迎上前,娇喊一声扶了蔡源,本来一脸淡然的蔡录事止不住眯眼笑了起来。 “好端端的女儿家,何故做男子打扮?” 尽管笑了,蔡源却还是并不严厉的批评了一句。 蔡婳把父亲扶到座位上坐定,乖巧的立于侧后帮老父捏起了肩膀,同时委委屈屈道:“婳儿也想为家里多做些事,却因是女子,做事时诸多不便,这才做了男子打扮.” 蔡源无声叹了一回,也不由想到了独女因‘女儿身份’受到的委屈,声音马上柔和下来,“爹爹知晓婳儿心里苦楚,往后爹爹会补偿你.” “爹爹生养婳儿已是难报大恩,哪里还需‘补偿’.婳儿唯愿爹爹和娘亲长命百岁.” “呵呵.我乖女自小懂事孝顺.”蔡源笑的愈发舒展了。 低眉搭眼站在一旁的蔡二趁老爹不注意,和蔡婳对视一眼,随即撇了撇嘴表示鄙夷。 蔡婳轻启红润唇瓣,回给二哥一个无声的:滚 气氛合适了,蔡婳仿似无意的问起今日刑房之事。 也把问向大哥的疑惑又问了一遍。 蔡源却不提‘心胸狭窄’,只说,此事定有隐情,具体内幕怕是要寻到那杜万才方可知其全貌. 蔡婳若有所思。 未时初。 蔡坤蔡婳兄妹离了县衙。 甫一见等在外边的张伯,蔡婳便小声交待道:“张伯,着人寻一个名叫杜万才的.多派些人手,可从泼皮闲汉处打听.” 张伯得了差事,径直去了。 兄妹俩步行走往采薇阁,蔡坤侧头看向妹妹几回,蔡婳却目不斜视只装作看不见,不与二哥眼神交流。 抵达采薇阁时,蔡坤终于忍不住问道:“婳儿,现下衙门在找杜万才,想来陈初也安排人找了,你为何再去淌这浑水你是不是对他家之事太过上心了?” “管你屁事~”蔡婳一翻白眼,率先进了院内。 “我是你兄长!怎不管我事!” 蔡二站在原地跳脚,可随后,却又突兀地笑了起来.我这妹妹,莫不是发春了? 酉时。 有张典史在旁盯着,一套象征性的盘问、笔录之后,天色也已擦黑。 陈初快步走出刑房,迎面撞见同样刚刚接受完盘问的苟胜。 “兄弟,快去包扎一下伤口吧,这帮文吏不是个玩意儿,兄弟带伤还盘问这般久。” “不妨事。”陈初瞅了一眼左臂,因抱拳动作,又渗出一点血水来。 “苟胜哥哥,自家兄弟便不言谢了,过几日有些土特产送与哥哥尝鲜”陈初低声道。 “嗐,无妨。兄弟快回吧,便是伤口不深,一直渗血也不是个事。” “好。” 陈初离了县衙,却并未去医馆处理伤口,而是去了一家临近酒楼。 定了一台席面,又单点了些烧鸭烧鸡,随后回转县衙大狱。 几名当值狱子见陈马快送来好酒菜给大伙解馋,不由连声道谢。 陈初寒暄几句,把狱头周大根拉到了一旁,低声道: “周大哥,今日押解来的刘氏兄弟是我的弟兄,大哥照应着些,莫让其他兄弟为难他二人。” “放心吧,今日鹭留圩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既是陈兄弟庄子上的人,我们又怎会凭白打骂” “谢周大哥,我现下能去见他们一见么?” “这这案件尚未审结,按规矩是不得与外人相见的” ‘按规矩’陈初懂从腰间褡裢莫出一角银子塞了过去,周大根假意推让几下,最后道:“那兄弟快些,我帮你在外盯着,省的张典史那帮人找麻烦。” “好” 大狱内。 弥漫着一股久不通风的酸腐气息。 一名狱子开了门锁,陈初矮身入内。 木讷坐于墙角的刘家兄弟听到动静,不由自主往阴影里缩了缩。 “大牛、二虎,是我,陈初.” 陈初低声讲了一句,从怀里掏出油纸,分别裹了一只烧鸭一只烧鸡。 刘大牛拘谨地看了陈初一眼,随即手脚并用趴了过来,镣铐哗啦啦作响。 而后抓起一只烧鸭,一撕两半,自己啃了半只,剩下半只递给刘二虎。 刘二虎却依旧坐在阴影里,双手抱头,不声不响。 见他这般模样,刘大牛跪在地上边啃边含糊不清道:“便是死也要做个饱鬼!有这般好吃物你还不吃,等甚?” “你们莫乱想,这不是断头饭,你们也死不了。”陈初道。 刘大牛闻言看了他一眼,牵强一笑。 看那表情,也知不信。 陈初在一旁的地上坐了一会儿,心知现下说再多也没用,便起身道:“明日,我再来送吃食,你们只管安心待几日,这大狱里没人欺负你们。” 说罢,陈初往牢门走去,只是刚迈出一只脚,却听身后刘二虎囔声道:“东家.” “怎了?”陈初回头。 只见坐在墙角的刘二虎抬起了头,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哭过几场。 “东家.今日打死那泼皮,俺不后悔”颤声讲了一句,这名二十出头、最远只去过的桐山县城的老实木讷年轻人,眼泪便滚将出来。 似乎是嫌自己不争气又哭了,刘二虎倔强的抹了把眼泪,接着道:“东家与大娘子都是好人.这些日子,俺娘、嫂嫂、家姐都能吃饱了,侄儿甥女还能有书读庄子里也变好看了这样的鹭留圩俺看着欢喜谁若敢来坏咱这庄子,俺就跟他拼命所以俺不后悔. 只是俺爹娘没人养老送终了,俺只求东家能接济俺爹娘.待俺哥俩上路了,莫让他老两口饿肚子” 平时不善言辞的刘二虎说完这么一大段,再次抱头痛哭起来。 陈初立于牢门旁,稍稍沉默后,忽然展颜一笑,“二虎哥,往后这鹭留圩你看了会更欢喜以后,或许有咱们为了守护鹭留圩而需跟人拼命的一天,但绝对不是现在,你且放宽心吧” 还是两章一齐发了。 第80章 传统且保守 第80章传统且保守 即将立秋。 白日越发短了。 酉时。 金乌已隐,星月未现。 天地间俱是一片朦胧昏沉。 城东五里,野湖。 芦苇茂盛,水泽泥泞。 因年年有人在此不幸溺亡,久而久之便传闻湖中有索命水鬼。 莫说是阴阳不分的混沌黄昏,便是日中正午也罕有人至。 四下一片宁静。 突然间,一人猛地从湖水中挣扎着露出了脑袋,只来及狼狈张嘴吸了一口气,‘救命’两字还未喊出口,便被水中伸出的手摁了下去. 扑腾起的水花砸出一圈圈涟漪,往周围扩散、变浅、直至完全消失。 眨眼,湖面恢复平静。 不大会,两名只着犊鼻裤的精壮汉子,浑身挂着水珠从芦苇丛中走了出来,往西二百步停在一辆马车旁,附身说了一句什么。 “嗯。” 马车内慵懒的应了一声。 随后,两名汉子转身离去,马车调头不疾不徐往县城方向驶去。 野湖四周重新安静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偶有风过,只芦苇簌簌轻响。 半炷香后,仰面朝天的杜万才缓缓从水面下漂了起来. 回城马车上。 蔡婳单手托腮,斜靠在软枕上,懒懒看着车窗外阑珊夜色。 只是那双看向窗外的媚目却明显失了焦距 “三娘,到了。” 驭车的张伯低声唤了一句,蔡婳回神,掀帘、下车,走到白玉堂进门时却罕见的被门槛绊了一跤. “三娘子!” 候在堂内的茹儿见蔡婳摔倒,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 跌坐在地的蔡婳却摆了摆手,拒绝了茹儿的好意,径直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呆。 好像有什么事,很当紧,比马上起身还要当紧。 “茹儿.”过了片刻,蔡婳唤了一声。 “三娘子,茹儿在。” 茹儿急忙应了,可还坐在地上的蔡婳又发了好一会怔,才突然道:“去请陈公子来一趟,他若说有事推脱,你便说,他要找的人在我这里.” “嗯。” 茹儿应了,急急走了出去。 ‘陈公子’是谁,不用茹儿再问,三娘子整天挂在嘴边的陈公子只有一个。 酉时末。 白玉堂偏厅。 厅内燃着的檀香,都被陈初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压了下去。 陈初坐在杌子上,光着半边膀子,茹儿正在帮他清洗伤口周围的凝结血痂。 一旁的案几上放了一碟点心,陈初轻舒长臂,掂了一颗丢进嘴里。 斜倚在胡床上的蔡婳,盯着手里的书卷,淡淡道:“过了这么久都想不起去包扎一下伤口,也不怕流血流死。” 今天只在辰时吃了一张饼的陈初,咽了口中的绿豆糕,随口道:“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流啊流的就习惯了” “噗~” 茹儿被逗的一乐。 “笑啥?给公子我再端一碟点心.” “是,公子。” 茹儿应了,重新拿了一碟点心过来。 依旧歪在胡床上的蔡婳,稍抬美眸,“你倒是不见外,来了我这里像回了自己家一般。” 陈初又填了一块糕饼进嘴,有些噎,忙喝了口茶顺下去,才道:“宾至如归嘛,服务行业追求的不就是让客人到店如归家么?” “客人?你算哪门子客人?来我采薇阁伱可使过一角银子?还要我倒贴一个玉侬!” “这话讲的.让人脸面挂不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斗嘴间,茹儿完成了清洗、敷药、包扎工作。 随后,茹儿出了偏厅,并顺手掩上了门。 厅内安静了下来。 蔡婳的视线却已转回了手中书卷上,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 “三儿?” “嗯?” “方才茹儿带话,说我要找的人在你这里” “嗯。” “你知道我在找谁?” “嗯。” 嗯你奶奶个腿啊! 蔡婳依旧盯着书,眼皮都不带抬的,一副吃定了陈初的模样。 若她有心,想在桐山地界找个人,的确比常年生活在山上的杨震等人容易。 所以当陈初得知这个消息后,虽然吃惊,但并没有太过怀疑。 “你找他所为何事?”陈初试探着问道。 “想弄清楚一些事。” “弄清楚了么?” “弄清楚了。” 蔡婳的回答却让陈初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 陈初思忖一下,终于直接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直到此时,蔡婳才从书卷上移开了视线,唇角上扬,以胜利者的姿态道:“下边,由我来问你,你一五一十说了,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见陈初不语默认,蔡婳以书卷掩嘴,媚眼弯成了月牙。 上次让她这般开心的事,还是十五岁那年亲手驯服了一匹暴躁小马。 “第一桩事,你家那小野猫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什么事?” “她母亲的事,非让我明说么?” 听蔡婳说到这般程度,陈初终于彻底没了侥幸心理,心知她定然找到了杜万才,并打听到了秦秀娘的事。 不由产生一丝挫败感,今日能做的都做了,不想最后却被这大妞抓住了把柄. 沉默片刻,陈初点点头,“嗯,早已知晓了。” 看着陈初此时温驯的犹如当年胯下那匹小马,蔡婳嘻嘻一笑,继续道:“第二桩事,当初你要去刑房当差也是为了此事咯?” 去刑房当差和刘大一事脱不了干系,但那时陈初并不清楚秦秀娘的背景。 不过他也不会再多此一举向蔡婳解释,便道:“有这些原因。” “嘻嘻,真乖~”眼瞅陈初有问必答,蔡婳愈发得意,“第三桩事,你杀那张贵和王五可是为了帮你那小野猫遮掩家世?” “诶!三娘子,话可不能乱说!那张贵和王五是突然暴起伤人,我不得已反击才杀了这两名凶徒!” “啧啧啧”蔡婳撇嘴道:“那突然暴起的张贵下手真有分寸呀,既使陈马快受了伤,还不伤筋骨,他倒是一个菩萨心肠。” 说到此处,蔡婳忽然从胡床上翻身而起,婀娜前行几步,坐在了陈初身旁的椅上,一手托了下巴,眨巴着狐媚眼,娇道:“现下,我也知晓了,陈马快会不会把我也灭口了?” 那嘚瑟模样,让陈初恨不得拿了马鞭给她屁股上来几鞭。 不过,她这张嘴,也得想办法堵住啊 只是用什么堵,是个问题。 陈初想了想,忽然转头直瞪瞪看向蔡婳,幽幽道:“那我怎舍得啊” 两人平日互相调戏也是有过的,蔡婳以为这次又和以往一样,刚撇嘴表示不屑,却听陈初又痴痴道:“其实,我初次与婳儿在采薇阁相遇时,已对你情根深种.” 蔡婳柳眉一挑想说什么,陈初赶忙伸手打断,抢先道:“只是,光鲜亮丽、姿容绝美的你就像飞在天上的大扑棱蛾子.而我,却是那地上不显眼的小虫子.纵使心中牵肠挂肚,却也只能把这份感情深埋心中” 蔡婳继续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眯着媚目缓缓道:“现下也不晚嘛,你大可把那小野猫休了,去我家提亲。非是我蔡婳自负,有我为你助力,用不得几年,便能让你成了这桐山县有脸面的人物” 蔡婳往前凑近了些,声音魅惑道:“到时,我也不阻你收玉侬做小若你觉着对小野猫心里有愧,可给她支一笔银子去别处生活,这样一来也没人知晓她的身世了。若是还不放心,每月再给她支些银钱,我也不会说甚。如何?” 我还没把你安排清楚,你倒给我安排的头头是道。 “哎!”陈初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我如何不懂,但我是个传统且保守的男子,讲究从一而终” “呸~” “不礼貌!”陈初被一声‘呸’打断了情绪,重新酝酿了一下也没找到感觉,只能硬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娶时总之,念在咱们相识一场,此事婳儿还需帮我啊.” “哎”蔡婳也叹了口气,伸手温柔地摩挲着陈初的脸颊,魅声道:“初儿,方才你说的,让姐姐都动心了呢。只是,下次再想用这手段哄我,需记清,咱们初次见面不在采薇阁,而是在.我、家、当、铺!” “呃你看,你们女人就爱纠缠这种细枝末节!哪里初次见面有甚当紧?你只需知晓我这份纯真、炽热的感情便好了!” “滚!” 第81章 深情和多情 第81章深情和多情 “把双河村全部搬走???” “嗯,我记得你家在临县有个庄子。” “你上下嘴皮一碰,说的轻巧!双河村二十多户人家,便是使钱也没那么容易!故土难离的道理你不懂么?” “所以我才找伱啊,整个桐山县只有聪慧过人的蔡三娘子才能做得此事!” “.,少拍马屁!我只问你,你准备拿出些什么东西,让我帮你做此事?” “婳儿,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交往,是建立在感情之上。想不到,到头来却还是一场交易.” 蔡婳撇嘴挑眉带白眼,充分表达了自己的鄙夷态度后,竟当场去书案旁添水、研磨,伏案书写起来。 短短一会儿,便洋洋洒洒写了五、六个条款。 写好以后,蔡婳拿给陈初看了,又道:“除以上外,你还需答应我三桩事。” “那三桩?”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与你听。” “你倒是不贪心.” 这写在纸上的几款,无非一些利益上的取舍,陈初还算能接受,但不知何谓的‘三桩事’却让人不安心。 蔡婳自然听出了陈初的反话,不由眯了媚眼笑道:“你有的选么?” 嗯,我没的选,不过若是我不愿做的事偶尔说话不算数,是一个新时代好青年必备的优良素质之一! 瞧见陈初沉默以对,蔡婳大获全胜的喜悦淡了不少。 她知晓陈初看起来好说话、实则极倔强,今次却连讨价还价都不做,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蔡婳起身,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外面的红灯笼,悠悠道:“既然你已知晓小野猫的身世了,还肯这般回护她?值得么?” “这话说的,那是我家娘子,我不护她难道指望社会关爱?”陈初这才抬头笑了笑。 好似天经地义似的回答,让蔡婳一时没想到反驳的理由,同时也让她有些不爽,不由带了点情绪,冷哼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能做些大事的聪明人,该知道如何取舍,却也这般糊涂。 我告诉你,便是我帮你保守秘密、再把双河村村民迁往别县,可往后若你攀了高位,引来他人觊觎,此事依旧可能被人翻出来。到时丢人的可是你自己.” 陈初闻言敛了笑容,也走到了窗前,和蔡婳并肩而立看向同一处,却叹道:“我不是甚做大事的人,却也知道该怎样取舍。 蔡三娘子,就如你所说,咱们初次在当铺相遇时,我夫妻二人在你眼里大概就如那街头巷尾脏兮兮的阿猫阿狗,见了便想一脚踢开当初我家阿猫既不嫌阿狗一无所有,现下阿狗又怎能嫌阿猫身上沾染了些许灰尘? 她身上有了污渍,我帮她洗掉便是。 这世道本已多艰,若我们这些阿猫阿狗再自贱互嫌,未免太过冰冷无趣了” 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两人都沉默下来。 陈初在心中默默复盘了一下刚才那番话 嗯,深情好男人的人设应该立住了吧? 旁边,蔡婳总觉的哪里有些不对,想了半天终于发现了破绽。 “初儿啊这番话很动听但是,你和玉侬的事,你那小野猫知晓么” “哎,三儿,你怎老是让人脸面挂不住呢?有点情商没有!再说了,多情和深情冲突么?” “多情和深情不冲突么?” “冲突么?” “不冲突么?” “我觉得不冲突!”陈初据理力争。 蔡婳晒然一笑,“我现下总算明白玉侬为何对你死心塌地了!” “为何?” “你这张嘴呀,能把人哄死!” “我这张嘴,可不止会哄人。” “还会那样?” “还会说玛卡巴卡,唔西迪西.” “幼稚。” “有不幼稚的,你要不要试试?” 说罢,陈初故作轻佻的扬了扬眉毛,伸头朝蔡婳凑了过来。 以往这种比胆大、比谁先撑不住的游戏,是做过的。 可这次. 蔡婳媚眼一眯,直瞪瞪盯着越来越近的陈初,那小眼神竟还有点挑衅意味。 哎哟,和小爷杠上了是吧? 你不怂、我不怂,今晚咱就一条龙! 夜路走多终会遇到鬼,比胆大的游戏玩多了总会翻车。 当陈初接触到红润唇瓣时,还有些不真实感。 只是,开始挺好的,结局嘛. 短短几息后,陈初气呼呼走出了白玉堂,伸手往嘴唇上一抹,一手血。 “蔡三,你当真属狗的不是掐,便是咬!” 偏厅内,曼妙身影立于窗前回味般咂咂了嘴,口中一股血腥味道,随即朝陈初背影娇笑道:“小泼猴,天黑了骑马当心些,莫要摔坏了让姐姐心疼” 酉时末。 陈初赶在城门关闭前最后一刻出了城。 借着蒙蒙星光一路向南。 这一天下来,人都忙晕了。 回程路上,陈初正儿八经思索了一番攻略蔡三的可能性。 毕竟,为了让她帮忙迁移双河村,陈初可是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协议。 若能功下蔡三,这部分割让出去的利益不就又回到自己家了么. 直至路过十字坡时,陈初猛然察觉,自己变了。 想当初,在采薇阁第一次见玉侬那只小妖精时,咱初哥儿是多好一个孩子啊! 不但记着不能对不起娘子,还知道坚守定力! 虽然只坚守了一个月 可现在呢,竟开始主动想办法攻略蔡三。 你对得起读的那十几年书么?对得起苦口婆心的思修课老师么! 都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不但腐蚀人的肉体,还腐蚀了俺的灵魂! 有了‘封建社会’这只屡试不爽的替罪羊,陈初又心安理得的盘算起蔡婳的事. 想来想去,却发现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和猫儿一见面就互相炸毛,让她给猫儿端茶做小. 你想屁吃呢! “哎,难啊.” 戌时。 陈初回山。 未进村,本已放松下来的心情便又重新绷紧了。 影影栋栋的山林间,几丛火光穿梭期间,不时遥遥传来几声‘陈娘子~猫儿~’的呼喊。 这一看便知,猫儿还没找到。 起初,陈初并没有太过担心,因为虎头还在。 以猫儿的性子,她若要跑路肯定不会丢下虎头。 可到了现下仍未寻着人,陈初开始紧张起来,一来他担心那丫头一时想不开做傻事,二来也担心她遇到歹人。 不过,他能猜到猫儿心里的想法,她此刻大概觉得全世界都知晓了她的身世,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家、面对陈初,便下意识想要逃避,才藏了起来。 或许,藏起来也是一种试探,试探陈初来不来找她。 若来找她,就说明陈初还念了一点旧情.若不找,猫儿可能真的会想办法带上虎头逃了 如果是这种情况,猫儿躲藏的地方一定会给陈初留下些线索。 比如对两人有着特殊意义的某些地方。 陈初好像抓到了一点线索,却在紧要关头听见山道上一阵喧哗。 陈初以为猫儿找到了,赶忙驱马靠近。 迎面而来的是姚三鞭、杨大叔、许老伯等村中老人,俱是一脸惊恐,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东西。 就连杨大叔同样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陈初不由大奇道:“诸位叔伯,你们怎了?” 杨有田呼哧呼哧喘匀了气,哆哆嗦嗦指着远处山道一处断崖道:“初哥儿,不得了了!方才我们寻猫儿时,摸到了断崖下,竟.竟.” 杨大叔牙关止不住一阵打颤,强行镇定后,断断续续道:“竟看见一头大白牛横倒荆棘中那白牛有若屋舍一般大小,方方正正委实吓人啊!” 嗐! 猫儿没找到,你们倒把我那辆福田厢货寻摸着了! 这叫啥事 大家猜猜猫儿藏在哪? 书友群建了哈 群号:826841614 在扉页简介、上一章作者的话,有一键加群设置。 第82章 七月情话 第82章七月情话 戌时末。 得知陈初回山,分散在前后山坡的寻人队伍纷纷回村集合。 玉侬领了一帮孩童从后山下来,好好一条粉白襦裙,下摆却被泥土和露水浸成了黄绿班杂的颜色。 鹅蛋脸也弄得脏兮兮的,精致发髻被灌木矮树挂的凌乱不堪。 即便这样,这憨妞依旧紧紧攥着虎头的手小丫头此时已经明白,全村出动是为了寻阿姐。 平日里,阿姐管教的严,虎头烦的很,可现下得知姐姐不见,嗓子早已哭哑了。 一见哥哥便扑进怀来哭嚎起来,直说阿姐被山里大虫叼走了。 恰好,在外奔忙一天,寻杜万才而不得的杨震等人也回来了。 他们能找到才怪,方才蔡婳暗示过陈初,杜万才已吃了馄饨 “诸位叔伯便留在山上歇息吧,山涧里那头白牛先不管它。待得了空闲我再去会会它,看看是何方妖物!现下,我先寻娘子.” 小红跟着奔波了整日,陈初把它交给村里专门饲喂牲口的许大伯,往山下走去。 他去,小丫头、玉侬自然也要跟着。 杨大郎众兄弟也不放心这么晚了陈初带着两个女娃下山,干脆回家各揣了几颗馒头,陪着陈初一起。 亥时初,约莫夜里九点多。 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打着火把沿着山道蜿蜒而下。 方才,得知山上寻不见猫儿,陈初心里已有了猜测。 是以下山后,直奔山脚那间破庙 那里,是他和猫儿逃亡的第一站,也是在那里,两人商量好要投逃户村。 转眼已过半年。 行至庙门,众人举着火把往里张望,却不见人影、不听人声。 陈初独自迈过门槛,拿火把四下照了照,只见破庙一角铺了一层薄薄稻草,上面还留有一个小小的屁股印. 看来,不久前还有人坐在这里。 陈初不禁莞尔,随即走到破庙中间,对着空气道:“娘子,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门外众人同时安静下来。 夜色中只余火把燃烧的‘哔啵’之声。 片刻后,一阵轻微窸窣声响起。 陈初循声望去,只见供案下先钻出一个扎着包包头的小脑袋,露出头后,猫儿先仰起小脸,将哭未哭似的看了陈初一眼,接着强行挤出一丝讨好笑容。 这才手脚并用的爬了出来。 陈初两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猫儿屁股上,“长本事了是吧!学会离家出走了!万一被拍花子拐走,虎头怎办?你家官人怎办!” 猫儿躲在供案下听见陈初的声音时,脑海中瞬间假设了N种情况。 甚至被打骂也认了。 可现下是什么情况,打了,却只象征性的打了一下屁股,骂了,说的却又满是担心的话。 官人到底是要我,还是不要我了呀? 猫儿有些懵,捂着屁股,仰着小脸,不知该说啥,甚至不知该作何表情。 下一秒。 陈初却突然张臂把猫儿搂进了怀里,很用力,想要她揉进身体里似的。 “今日,过的很辛苦吧” 猫儿闻言,纤薄嘴唇一阵哆嗦,瞬间破防。 惊、惧、焦虑、忧心、患得患失在这一刻统统化为倾盆大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好不容易止住泪的虎头也跟着嚎啕起来。 虎头哭,玉侬也跟着哭。 “姑娘,快去呀!”身后的翠鸢用指头戳了戳玉侬的腰窝。 泪眼婆娑的玉侬茫然回头,“去做什么呀?” “你也去抱呀!和他们抱一起!” “他他们一家抱抱,我去算什么呀” “噫,笨!伱抱了不就是一家人了么!” 恰好此时,虎头挣脱了玉侬的手,扑了过去。 玉侬被带的往前走了一步. 虎头的力量能有多大?可玉侬刚听了翠鸢话,却鬼使神差地顺势多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呆呆站在了一旁。 陈初抱着恸哭的猫儿,虎头抱着两人的大腿。 正当玉侬进退两难之际,陈初好似有脑后眼一般,突然打开一只胳膊。 玉侬可算机灵了一回,一头扎进了这个家庭小团队中同时还不忘轻拍猫儿后背安慰道:“姐姐姐姐,别哭了,姐姐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和官人说,让他帮你出气,他打架可厉害了” 叫的真甜! 但你明明比人家猫儿年岁还大些好不啦! 庙门外,正在为陈大哥找到娘子而欢喜的杨家二郎杨雷,看到这一幕小声嘀咕道:“这狐媚子不是城里的姐儿么,她凑什么热闹.” 不想却被一旁的翠鸢听见了,只见这忠心小丫鬟眉头一蹙,指着杨二郎便道:“不许你胡说!再敢胡扯,我扯烂你的嘴!” 杨二郎也不是什么听话孩童,杠头道:“我哪有胡说,这是姚大婶讲的!” 另一个孩子王、从小丧父丧母跟着爷爷一起长大的许小乙,却很喜欢整天笑嘻嘻还总给他分蜜饯吃的玉老师,不由对杨雷怒目相向,“杨二郎,再敢说先生坏话,老子给你拳头吃!” “噫!来来来,咱们现下便来一架!” “来便来!” “小乙,揍他!揍赢了,我明日给你买珍膳坊的蜜汁鸡吃!” 翠鸢同仇敌忾道。 不过,有恁多大人在,自然不会让两个皮猴子真的打起来。 翠鸢不由一阵失望,转头,却看见长子也在抹眼泪,翠鸢不由奇道:“大个子,你哭甚?” “俺俺看着弟媳哭,不知怎地也想哭.” 姚美丽是真能共情啊,看见别人撩妹他害羞,看见别人哭他伤心。 可翠鸢却撇撇嘴,不忿道:“回去和你娘说一声!不要学人背后乱扯嘴,我家姑娘和旁人不一样!” 亥时三刻,回山。 陈初背着猫儿走在队伍最前头。 方才,众人自然少不了问猫儿怎么自己跑来破庙里了,猫儿也不知现下到底是个甚情况,慌乱间只能扯谎道:“上午回山时崴了脚,只能先跑来破庙里歇息。” 这才有了陈初背她回去。 “官人,放猫儿下来吧,猫儿是诳他们的”猫儿趴在陈初肩头低声道。 虽然官人来找她了,可目前是个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就又说了谎,还连累官人受累背她。 让猫儿愈加内疚。 可陈初却道:“我知道,所以做戏才要做全套。” ‘我知道’三字蕴含的信息量很大,猫儿不由僵了一下。 隔了好一会,猫儿才喃喃道:“官人.还知晓些什么呀?” “你家官人什么都知晓。” “.” 猫儿下意识搂紧了陈初的脖子,小心翼翼问道:“我家里的事官人也知晓么?” “嗯。” “是那些泼皮说的么.” “也不全是,早在我去刑房当差的第一天便知晓了。那些泼皮,我已经杀了。” 陈初说的风轻云淡,猫儿却吃了一惊,在她的认知里,欺压她家多年的张贵等人便是世间的活阎王,做梦梦见他们都要吓醒的那种。 官人这就把他们杀了? 似乎猜到了猫儿的想法,陈初轻声安抚道:“你家官人厉害着呢,往后谁若再坏我猫儿的名声,我便把他们都抓去下大狱!你说好不好.” “嗯”猫儿扁了扁小嘴,又差点哭出来。 七月末的山风,已有几分凉爽之意。 猫儿趴在陈初后颈上,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只觉浑身都包裹在强烈的安全感中,让她觉着,便是这世间在此刻天塌地陷,自家官人也能护她毫发无伤。 “往后,可不许再做傻事了,遇到难处了要先与我说,记得了么。” “嗯”猫儿软软应了一声,终于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官人,你知晓了娘亲的事,一点也不生猫儿的气么?” “为何要生你的气?”陈初把后背上的猫儿往上颠了颠,叹道:“这又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这世道就像玉侬,幼年时被人转手卖过五六回,她自己哪里能做的了主?谁生来又愿意被人轻贱. 只可惜,我那丈母没过上好日子便遭了不幸.待明日,我们做块灵位供在家里,你也好日日供奉不使她泉下再受饥寒之苦.” 后背上的猫儿听着听着,眼泪便止不住了,从一滴一滴变成了一串一串,淌过精致小鼻梁,流入鬓角,再滑落进陈初的后脖颈。 陈初察觉后颈被濡湿,不由道:“怎又哭了?” 猫儿吸了吸小鼻子,在陈初肩上蹭了蹭脸蛋上的泪水,梦呓般轻声呢喃道:“官人.猫儿好爱好爱你.” 评论区、书评区有人让建书友群,建了却只有一位书友进群! 好尴尬、好难堪、好丢脸、好打击人的呀! 大家捧捧场好不好嘛.(哭/表情) 第83章 咱家的庄稼 第83章咱家的庄稼 回山之后,已近子时。 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眼下时辰,县城城门早已落锁,玉侬和翠鸢自然跟着陈初一家回了逃户村。 这也是自今年正月陈初投山后,逃户村首次有外人踏足。 孩童们还好,早已和这位爱笑爱玩爱吃零嘴的女先生厮混熟悉,不过妇人们看向玉侬的眼神就没那么友好了。 杨大婶等人煮好了饭食,支使杨雷给送到了陈家。 陈家屋内点燃烛火,直到这时彼此才瞧清了对方的狼狈模样。 猫儿虽说钻了桌底,却反倒成了最干净那个。 陈初胸前、左臂位置的公服留有大片大片的深色血迹,比起脏了的衣服,猫儿更在意大臂上的伤势。 仔细看了,确定血已止住了才稍稍放心。 “官人,当时一定很凶险吧.恶贼把官人的嘴唇都弄破了”桃花眼红通通的猫儿心疼道。 “可不是么!那恶婆娘下嘴真狠!”陈初下唇有一排非常明显的细密小伤口。 “恶婆娘?”猫儿迷糊一下了。 “呃你听错了,我是说恶.恶泼才.对,恶泼才!” “下嘴?”玉侬忽然着卡姿兰大眼睛,同样疑惑。 “你俩耳朵怎都出毛病了我说的是下手!那恶泼才下手真狠!” 陈初强行改口后,忙在堂屋内的餐桌旁坐了,招呼道:“吃饭吃饭,快吃饭,饿死了.” 今天何止他自己没怎么吃饭,猫儿、玉侬几乎都饿了一天。 几人坐定后,顾不得说话,先一阵大吃填肚子。 就连虎头都吃了两碗饭。 玉侬吃饭时,一会偷偷瞄一眼陈初,一会悄悄看一眼猫儿。 这种感觉很奇妙.此时此刻,围坐同一张饭桌,好像真的变作一家人了似的。 饭后,饱腹感让众人精神都松弛了下来。 围桌闲聊间,翠鸢提起玉侬在山上寻猫儿时,发髻间那只点翠玉银步摇不知何时被树枝挂掉了。 陈初往玉侬头上看了一眼,那支时常插在发髻里的步摇果然不见了踪影,不由道:“回去了,要照价赔偿么?” 玉侬这一身行头都是采薇阁的,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嗯。”想起丢了头面还要赔钱,玉侬有点不高兴,嘟了嘟肉乎乎的嘴巴,可随后不知怎地忽然想起翠鸢当初说陈初给她的银子是缠头之资,忙道:“奴奴可不要公子的钱!” 那模样和语气有些急切,却又透着掩饰不住的亲昵。 坐在一旁的猫儿耷着眉眼,心里微酸。 打第一天见到玉侬,猫儿就知道这只小妖精对自家官人有心思。 不过,那时陈初不说,她便装作不知道。 现下,见了玉侬和官人说话时的模样,两人若是没事才有了鬼。 即便早就猜到家里会有旁的女人,但亲眼所见时,那股醋意还是止不住升了上来。 可又转念一想.官人待我这般好,已是天下少找我还这般小心眼,是不是太善妒了呀! 小脸上不由显出些许纠结神色。 子时二刻。 翠鸢去了吴家和改名吴君如的粪妞随便挤一宿。 陈家这边,陈初独自滚去了东屋。 玉侬和猫儿姐妹睡西屋。 与年岁差不多的女儿家睡一起,两人都是头一回,不免有些拘谨。 与男子同睡一张床的体验,两人却是有的。 不同的是,猫儿只睡过素的,玉侬.呵呵,人家玉侬的见识可就多了! 毕竟有陈小哥这么一个勇于实践、深入浅出的好老师。 “阿姐,她比你大” 本已尴尬的气氛,因为虎头这句声音并不算太小的悄悄话,尴尬到爆炸。 玉侬低头抠手指玩,猫儿抬手给当面拆台的虎头屁股上来了一巴掌,转脸吹熄了油灯。 屋里黑了,谁都看不见谁脸红了。 子时末。 逃户村一片寂静。 牛棚内,吃饱喝足的小红,百无聊赖地凑到大黄牛屁股后头,嗅了嗅。 发现不是自己的菜,又便意兴阑珊的踱到角落里卧了下去。 大黄牛立于食槽前,依旧不紧不慢的反刍着傍晚吃下的草料,全然不知方才自己差一点经历什么。 陈家西屋。 星光透过窗纸,给屋内带来稍许光亮。 玉侬第N次翻身后,睡在一旁的猫儿忽然轻声道:“睡不习惯么?” “呃姐姐还没睡么?是不是被玉侬吵醒了”玉侬忙道。 “不是,我也没睡着。” “哦” 玉侬应了一句,不知道该说啥了。 猫儿也是好一阵沉默,似乎是在想找一个合适的话题。 半天后,突兀的来了一句,“这栋房子,是我和官人一齐盖起来的.” “哇!姐姐还会盖房子呀真厉害!” 玉侬赶紧瞅准机会拍了一个小马屁。 猫儿小脸上却微微一烫,她自然不会盖房子,她想表达的是,这是她和官人一起努力的结果。 “我不会盖房子,是官人和叔伯盖的,我每日给他们做饭食。” “哇!姐姐还会做饭食呀真厉害!” 浮夸了,玉侬伱这马屁也太浮夸了! 浮夸到听起来像是在嘲讽。 软绵声调果然变得不悦起来,“会做饭食有甚厉害的?这天下有几个妇人不会做饭食?” “.”玉侬自然听出猫儿不高兴了,又不知接啥了。 这个小话痨,却又是个聊天杀手,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天聊死了。 眼看今晚的交流就要无疾而终,玉侬憋红了脸才又憋出一句,“姐姐.翠鸢整日说我不会讲话若玉侬说错了甚,你莫生气呀” 屋内安静片刻,却听猫儿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细声道:“玉侬,你和我说话不用这般小心.” “哦” “哎,你若睡不着,我带你出去转一转吧。” “姐姐的脚不是崴了么?” “呃现下已经好了。” “哇!姐姐竟然好的这么快,真厉害!” “玉侬呀,你若不会说讨好人的话,咱们就不要说了,成么!” “哦” 窸窸窣窣,两人摸黑穿了衣服。 小心翼翼开了房门,迎着清凉夜风走出了陈家小院. “看见这两间窝棚了么?是我和官人刚上山时亲手建的,我们在里面住了小半年呢。” 夜游逃户村第一站,猫儿带玉侬参观了已经废弃了的地窝棚。 “哇,住在里面定然很有趣!” “有趣也有趣,但夏日太热了.走,我再带你看看我和官人一起垦出的田地。” “哦哎呀!” 去往田地的路上不太平整,天色又暗,玉侬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下意识抱住了身旁猫儿的胳膊。 “当心些” 如此亲密的接触,让猫儿有些不适。 不过她远比玉侬熟悉村内道路,想了想,便抽出胳膊,反手拉上了玉侬的手. 猫儿带玉侬看窝棚、又看田地,其实是想隐晦的表示,这个家是我和官人一点一点创造出来的,我和官人同甘共苦过,我猫儿的大妇身份可不是白来的。 有这般曲折心思,还是源于家世带来的不自信。 可玉侬是个小呆瓜,哪里能想到这么多。 反正猫儿让她看什么,她就夸什么. 星光下,两人手牵手走了百十步,猫儿忽然驻足,颇为自豪地指着不远处的田块道:“你看,这便是我和官人上山后垦出的第一块田” 借着昏沉光线,玉侬见田块里长着左一丛、右一丛,高矮不一的庄稼,连忙道:“哇,田里的庄稼生的好壮实呀,肯定能有好收成,姐姐真厉害!” “噗嗤.” 便是猫儿也没忍住笑出了声,抿嘴看向了玉侬,“傻瓜!庄稼早收了,这是杂草” “呃” 玉侬尴尬的咧嘴笑笑,随后却又道:“咱家的田地真厉害,便是杂草也比别家生得壮实” “哈哈哈呃.咱家?” 感谢风灏雨、琉特、红色曜石,同学的打赏~ 第84章 送你一个小西瓜 第84章送你一个小西瓜 翌日。 点卯后,陈初径直去了西门恭的值房。 “伤势怎样?”坐在案后的西门恭,口吻和笑容同样亲切。 “无碍。”陈初四下看了看,此刻值房内刚好只他二人,于是放低声音道:“哥哥,我庄子上的事,后续如何处置?” “后续?兄弟无需忧心,此事旁人奈何不得你,待拖上个一两年张典史滚蛋了,谁还记得这桩事?” 西门恭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他以为陈初说的是杀虎岗之事。 “不是.我说的是刘氏兄弟” “刘氏兄弟?” 西门恭稍微怔了一下才想起刘氏兄弟是谁,下意识道:“你是说那两名佃户?” “嗯” “他们啊先关着吧。” “哥哥,能设法放他们出来么?便是使些钱财也可。”陈初低声道。 西门恭奇怪的看了陈初一眼,不明白他为何对两名佃户这般上心,却还是道:“兄弟,不是钱的事。咱们毕竟是公人,做事需在意观瞻,此案若不审结,谁敢私下释了杀人凶嫌?” 在意观瞻,其实西门恭说的很清楚,他是在提醒陈初,做了公人就需守公人的规矩。 比如昨日,西门恭会阻止陈初当街殴打张贵,却又在杀虎岗前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陈初‘不让他们’进城的要求。 所谓‘观瞻’. 既,有些事明面上要做做样子。私底下嘛.王法,几钱一尺?良心,几钱一斤? 若明面上都不遮掩,与造反何异? 现下刘氏兄弟下了大狱,明面上的流程自然不能少。 “哥哥,照以往,这案子审结需多久?会做何种刑罚?”陈初又问。 “这个不好说,短则三五日、长则一两年,咱那县尊是个泥塑菩萨,时常十日八日不坐堂。至于刑罚嘛”西门恭靠在椅背上,稍稍沉吟后道:“刘二虎杀朱阿四事出有因,怎样判罚全在县尊一念之间,或杖脊几十、或流两千里,皆有可能.” 西门恭说的轻松,陈初却心里一沉。 如此过了三五日。 果如西门恭所言一般,刘氏兄弟就像被遗忘在大狱中似的,既无人提审,也无人来问话。 不过,表面风平浪静的县衙内,底下却涌动着一股暗流。 据陈初从内衙门子处打听,近几日张典史就没消停过,每日都要过来催促县尊审理此案。 张典史的意见是从重从严从快。 鹭留圩是陈初的庄子这件事,又不是秘密,上次他在采薇阁被陈初削了面皮,张典史眼下奈何不得这帮粗俗皂衣,能以此事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县尊陈景彦每次只以好言好语敷衍,可就是不开堂. 陈初却坐不住了。 鹭留圩刘家这边,刘婶数日来粒米未进,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形容枯槁,人已脱了像。 照这般下去,刘氏兄弟还没事,他们老娘倒要先走一步。 八月初三。 陈初看望刘婶后,驱马来到十字坡。 大酒店依然处于闭店状态,树下卖瓜的暂时换成了大郎和长子。 “这瓜保熟么?”陈初下马。 “初哥儿,你莫不是忙晕了头?这是最后两茬瓜了,怎会不熟?”坐在瓜摊前摇蒲扇的杨大郎一脸的莫名其妙。 “哎,没意思。伱该说,我是开水果摊的,能卖你生瓜蛋子么.然后,我就可以拿刀捅你了。” 陈初说了个杨大郎不懂的梗,随后又道:“给我挑一个,挑一个好看的。” “好看的?” “嗯,我要送礼。” “这个怎样?” “太重了,挑个稍轻一些的。” 陈初接了大郎递来的西瓜掂了掂,感觉不保险。 杨大郎又在瓜堆上一阵拍拍打打,捡了个稍小一些的递了过来。 陈初从褡裢中摸出一个袋子,把西瓜装了进去,拎了拎,觉着袋子不会坠破后才道:“嗯,这个行。” 坐在瓜摊前的杨大郎正在摇蒲扇的手却僵住了,讶异道:“噫,这不是那世间独有的避水裹风乾坤袋么!” “不一样。”陈初抱上瓜,把袋子重新装了回去。 “哪里不一样了!明明和你当去蔡家的避水裹风乾坤袋一模一样!”大郎对那陈初的家传宝贝印象尤为深刻,自觉不会认错。 陈初却道:“名字不一样。” “名字哪里不一样了?” “这宝贝时而叫避水裹风乾坤袋、时而叫天地混元袋。” “那你现下手里这支叫甚?” “叫透明塑料袋.” 他实在懒得再起名了. 县衙。 五进深的县衙最深处,县尊内宅。 花厅内,陈景彦坐在矮塌上抿了口茶,眼神温柔地环视一圈。 夫人谭氏坐在窗前,手持绣绷对着光亮处仔细看了看,检查绣样是否走形、存在瑕疵。 十八岁的儿子陈英俊拿了书卷正摇头晃脑的低声吟哦。 十四岁的女儿则伏于书案,空悬皓腕、手捏狼毫,全神贯注地从《今日头条》上誊写下一篇新词。 一片岁月静好。 在这处处不得意的桐山县,唯有此地方能让陈景彦稍感舒畅。 “大人,刑房陈马快有事求见。” 外间门子的通禀,打破了难得的片刻安详,陈景彦不由眉头一皱,道:“不见。” 什么阿猫阿狗的也来求见,我陈景彦便是在此间不得志,也不是你一个马快想见就见的。 门子的通禀,也引起了陈英俊的注意力,不由看向了父亲,“爹爹,这陈马快可是那为霸占花魁殴打同僚的陈初?” 直呼别人名讳是一种不太礼貌的做法,有违陈景彦对儿子‘谦谦君子’的期望。 不过嘛,此处别无他人,再者陈初一个小人物,不值当陈景彦为此批评爱子。 但陈大人也听出了儿子言语间的情绪,不由好奇道:“纬廷啊,你平日只与县学同窗交道,怎识得这般胥吏?” 表字纬廷的陈英俊见父相问,先不疾不徐一礼,这才道:“回父亲,采薇阁花魁娘子仰慕典史房张文才典书已久,二人情投意合。不料陈初这恶吏见色起意强占花魁娘子,还将张典书痛打一顿.我县学同窗得知此事皆义愤填膺! 父亲属下有这等恶吏,实非百姓之福,父亲需多加整治啊!莫使这等人继续为祸乡里、鱼肉百姓!” 陈景彦听的一愣一愣的,便是他早已躺平,但明面上毕竟是一县之主,县内发生些什么事还是有了解途径的。 自然也知晓那晚的真实情况。 “纬廷是从何人何处听闻的此事?”陈景彦纳闷道。 “回父亲,从同窗张文浩处得知。” “.”陈景彦晒然。 这时,门子去而复返,陈景彦见状大为不悦,刚想呵斥,却听那门子讲道:“大人,陈马快说,鹭留圩百姓深感父母大人到任两年来,垂拱而治、乡里靖平、百姓乐业.现下庄子里自产的瓜果熟了,百姓们特意请陈马快送来一些,万望县尊大人收下” 这么长一段话,复述的一字不差,门子看来没少收陈小哥的好处! 陈景彦忍不住一乐,明知是记马屁,但百姓送来自产瓜果的说辞.还是让人心里受用啊。 反正左右无事,陈景彦决定去见一见这恶名在外的陈马快。 陈景彦起身走到房门处,却忽然想起刚和儿子进行了一半的谈话,不由回头看去。 却见陈英俊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回答长辈问话时的垂手肃立姿势,老陈不由暗叹,从小教育儿子要做一个谦谦君子,现下看来,却教的迂腐了. 于是,出门前陈景彦最后讲了一句,“纬廷啊,需记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说罢,陈景彦出了门。 留在原地的陈英俊迷茫的看了看娘亲,“娘,爹爹何意?” 谭氏放下手中绣绷,先温柔地朝儿子笑了笑,正想着用何种委婉说辞提点几句,书案旁的少女却淡淡道:“张文浩是张文才的胞弟,他说甚,哥哥便信甚,还跑来爹爹面前替他鸣冤.爹爹是说,哥哥被人利用了尚且不自知.” 第85章 冤家 第85章冤家 后衙偏厅。 纵使陈景彦称得上见多识广,可看着立于厅内的陈初依旧几度失神。 准备来说,是看着陈初拎在手里的西瓜,几度失神。 更确切的说,是装着西瓜的那个物件. 这是啥? 还好,陈初很识趣的上前两步把西瓜放在了桌案上,见礼后道:“县尊大人,属下受乡亲托付,特地送来一颗西瓜给大人品尝。” “乡亲们辛苦劳作不易,这西瓜留着换钱便好,何须如此.”陈景彦盯着西瓜回道。 他知道一直盯着看不好,但实在忍不住啊! 这装西瓜的到底是个甚物件?精薄透明、又软又韧! “大人,今日属下前来时,村里叔伯拉着我的手、流着热泪一再嘱托:一定要让咱父母大人尝尝咱这个瓜啊.一颗西瓜不值几个钱,却都是乡亲们的拳拳之心,大人一定要收下啊!” 陈初动情道。 “咳咳.”陈景彦又瞄了一眼西瓜,终于把目光转向了陈初,“既如此,那本官便收下了,回去后你帮本官带声谢.嗯,陈马快,你也坐吧” “谢大人。” 陈初坐下后,陈景彦温言勉励几句,开始询问鹭留圩的风土物貌。 两人有问有答,倒也融洽。 陈初藉此进入了正题,“鹭留圩确实是民风淳朴的好去处.不过近日庄外发生了一起命案.” 在陈初的话里,张贵等人自然是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的十恶不赦之辈。 而站在张贵等人对立面的刘氏兄弟当然是忠厚善良、见义勇为的良民。 不过,陈景彦这种老狐狸不会轻易表态,起初还嗯啊两声回应,时间久了,竟垂了眼皮,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恁娘,这是要收礼不办事么? “大人?”眼瞅陈景彦半天没回应了,陈初不由轻唤了一声。 “哦”陈景彦抬眼,装模作样打了个呵欠,慢悠悠道:“陈马快所言或许为实,但本官牧守一县,也不能只听一家之言,此事还需以职司刑讼的张典史意见为重啊。” “.” 张典史若有好屁,我还来给你送礼? 可不待陈初说话,陈景彦却又笑呵呵道:“本官到任以来,尚需时时聆听乡贤耆老的长者之言,有些事,也不是我等~一言可决的。” 说了这句,陈景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端茶,这是要送客了。 奶奶滴.陈初忍住了冲上去把塑料袋扒走的冲动。 出了后衙,陈初转去刑房。 既然陈景彦指望不上,还得自己想办法。 鹭留圩一案在明面上有诸多疑点,张典史就算没有实权,但毕竟挂着这个职司,此次自然会咬住不放。 但陈景彦不开口,西门恭自然也不愿背锅,明目张胆的放了嫌犯刘氏兄弟,这口锅也不算小了。 枯坐半晌,陈初忽然摊纸研磨,伏案疾书起来: “近日,桐山县鹭留圩发生一起凶案,据本报记者夏胡彻调查得知:上月二十七日.” 既要把张贵等人描写的凶恶无双,还要彻底隐去猫儿一事,陈初绞尽脑汁写下一篇通讯稿。 可看来看去,仍然觉着对读者情绪刺激不够。 不行,得实地走访! 张贵这些人多年来做下的恶事绝不止一两桩,肯定有更多被他欺压过的百姓。 把这些人找出来采访之后,才能让恶人形象更丰满,更引人恨! 只要舆论发酵,张贵坐实了恶人形象,反抗他的刘氏兄弟自然就成了英雄。 这一招肯定有用。 即使在后世,舆论影响官方的案例依然比比皆是,更别说现下的人治社会了。 若继续扣押刘氏兄弟,陈初稍一引导,就能让舆论往张典史包庇泼皮、和泼皮有利益纠葛、甚至是泼皮保护伞的方向发展。 只不过,这么做肯定会有副作用 比如,刚刚蹒跚起步的头条过早引起官衙注目。 理出了头绪,陈初大步走出县衙。 刚走到门口,忽又在原地站定. ‘本官到任以来,尚需时时聆听乡贤耆老的长者之言,有些事,也不是我等~一言可决的’. 陈景彦这句话莫名浮现在脑海里,后知后觉的陈初恍然大悟。 乡贤历来是封建王朝基层治理的根基,他们的意见对官衙影响很大。 陈景彦的意思是说,让陈初请乡贤来给张典史施压,只要他张典史不再追着不放,陈景彦也会以‘民意’的由头,释放刘氏兄弟。 他是这个意思么? 好像是.但陈初又不确定。 站在陈景彦的角度,这么做成本最低,两边不得罪,还能落个尊重‘民意’的好名声。 陈初还不能说人家收礼不办事.毕竟都给伱出主意了。 感情好处都让你占了呗? 话又说回来,一个西瓜加一个塑料袋换一个主意,也不好说谁赚谁赔 和这种老狐狸打交道,心累! 其实,老陈和小陈打的是同一个主意,都是‘民意’。 陈初决定两条路同时走。 只不过,乡贤耆老长啥样子,他都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脸请人家啊! 想到这里,正出城的陈初调转马头,去了采薇阁。 酉时。 白玉堂。 数位小厮丫鬟哆哆嗦嗦站在院内。 偏厅内,不时响起几声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陈初进去时,几只碗碟刚好摔在脚旁,里面装着的饭菜四散,溅了一脚。 “这是怎了,发这么大脾气。” 陈初望着一脸红愠的蔡婳,奇怪道。 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见她失态成这般样子。 正高举一支青瓷花囊的蔡婳,见陈初进来,也只是稍微一顿,接着继续把花囊猛地往地上一掼。 ‘啪~哗啦啦.’ 好好一支花囊,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蔡婳这才拍拍手,冷着俏脸坐回了书案旁,讽道:“陈公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又有何事?” 偏厅内,一片狼藉,地板上满是饭菜、碎磁. 可见菜花蛇之怒造成了多大的破坏。 陈初觉着现下可能不是一个说事的好时机,但想到救人如救火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让我请乡贤耆老?就为了救你家两个佃户?”蔡婳一脸难以置信。 “嗯,他们是因我出的事,我若不保住他们。往后谁还愿为我做事、谁还愿意为我卖命.” 陈初话音刚落,蔡婳却突然一挥袖,把满桌文房纸笔统统扫在地上,也不顾襦裙大袖上因此沾染了墨水,大声道:“陈小狗,我是你家奴仆么?你为了你娘子,让我去迁那双河村;现下为了两个佃户,也要我腆脸去请乡贤!呸,想都别想” 陈初弯腰把文房用具捡了,放回桌案上,看着蔡婳,缓道:“今日你情绪不好,我改日再来。” 说罢,转身出了偏厅。 ‘啪~啪~’ “滚!都给老娘滚!” 身后又是几声瓷器落地的声音和蔡婳的怒骂。 这疯婆娘吃火药了么? “公子~陈公子.” “茹儿?” 已走出白玉堂的陈初听见唤声,驻足原地。 茹儿跑到近前,不待气息喘匀,便道:“陈公子莫生气,三娘子今日在双河村吃了一肚子才这般模样.” “哦?你们今日去双河村了?” “嗯,不止今日,这几日三娘子整日待在那里” “是这样啊.” “嗯,前几日还好些,三娘子好话说尽、又给每户使了不少钱,才说动十几户迁去了临县的庄子.但剩了几户说甚也不走。今日,三娘子又去劝,被人一顿好骂,骂的可难听了她的马车还被人泼了屎尿.” 今日在场的茹儿心疼道。 “.”陈初回望一眼灯火通明的白玉堂。 酉时末。 摔物件摔累了的蔡婳摊在胡椅中,狐媚瓜子脸上也不见了往日风骚,狭长媚目只盯着满地狼藉怔怔出神。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嘎~’ 门轴轻响,茹儿双手端着一个瓷盆,小心躲过地板上的各类障碍,往蔡婳这边走来。 “滚~”蔡婳扫了贴身丫鬟一眼,有气无力的骂了一声。 相比其他人,茹儿对蔡婳没那么畏惧,叫滚也不滚,反而继续向前,把手中的瓷盆放在了案上。 “滚滚滚,我不饿,端走.”蔡婳厌烦地摆手道。 “这是陈公子家乡的茄汁鱼用了好几颗驻颜果做的,徐大祥心疼了半天呢。三娘子若不吃,茹儿可要吃啦” “哦?” 茹儿趁机打开了瓷盆上的盖子,一股鲜香便飘了出来。 再看那茄汁鱼,红润汤底、鱼肉嫩白,上头点缀几粒翠绿葱花。 看起来很不错哇。 “陈公子亲手做的。”茹儿又道。 “哦?他会烧菜?”蔡婳伸手在茄汁鱼上方氤氲的热气中扇了几下,把香味引过来,抽动琼鼻吸了吸。 当下,除了以灶房为生的厨师,男子会烧菜的当真不多。 “嗯,不过看起来不熟练的很,切菜时还把手指割破了。”茹儿道。 蔡婳眯眼打量着茄汁鱼,仿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冷水一激便止血了.”茹儿看了蔡婳一眼,大着胆子道:“三娘子,前几日你见陈公子受了刀伤,明明紧张的很,却偏偏装作不关心的模.” “闭嘴!再胡扯把你卖去金人浣衣院!” “.,三娘子惯会拿此吓唬人.” “给我取碗筷来。” “哦这才对嘛,陈公子方才跟茹儿讲,回去劝劝婳儿,便是生气也要吃饱肚子,那样才有力气继续摔物件撒气” “嗤~狗东西,婳儿婳儿,婳儿也是他叫的?他还说了甚” “还说,若双河村之事难办,就先不要办了.” “呵~难办?”蔡婳接了餐具,先用调羹舀了一点汤汁品了品,不由眉毛一扬,这茄汁鱼酸鲜开胃,味道竟意外的好. 连舀几口汤进嘴,蔡婳又夹了一块鱼肉,红润樱唇沾染不少殷红汤汁,还不忘呜呜啦啦道:“这世上就没有老娘办不成的事!” 一炷香的工夫,一小盆茄汁鱼竟被蔡婳吃的一滴不剩,因为进食过急,襦裙上还被溅了星星点点的汤汁。 吃饱了肚子,方才的怒气和颓废一扫而空。 蔡婳打了个小小的饱嗝,重新站在书案旁,稍作思忖,提笔沾墨唰唰唰写了数封书信、拜帖,而后交于了茹儿。 “茹儿,把这些信贴交给张伯,让他送与各位。” “哦”茹儿接了,目光不经意扫过拜帖下的落款不由一惊,忙道:“三娘子,这些拜帖怎落的是老爷名讳啊?你莫非要冒充老爷么?” “废话!那些乡贤,我哪里请的动,只能用爹爹的名义了!”蔡婳瞟了茹儿一眼。 “可是.老爷知晓了不会生气么?” “你一个小丫鬟操这闲心作甚?让你去你便去!” “哦哦.” 茹儿离去后,蔡婳看了一眼还没来及收拾的偏厅,满地狼藉让人心里烦闷,干脆起身走到了窗前把目光看向了外边。 远处的红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摇晃。 此情此景,让蔡婳稍一恍惚 几天前,她也站在此处这般往外眺望过,不过,那时身边还有一个和她并肩而立的泼猴. 下意识,蔡婳咂了咂嘴,口中凭空生出一股淡淡血腥味。 接着,眼前便浮现出陈初捂着嘴唇狼狈跑出白玉堂的一幕,媚眼不由自主眯起,弯成了一道好看的月牙儿。 可随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笑容逐渐淡了下去。 叹了口气,蔡婳凝望夜色,自言自语道:“小冤家,就当我上辈子欠你了” 这章快四千字。 两章六千多. 可能明天要上架,就想多赶点剧情在免费期,上架后大家多多支持啊 第86章 可有青天否 第86章可有青天否 八月初四。 头条编辑部在陈初带领下,穿梭在双河村附近的村落。 张贵身死的消息,早已在周边传开,人都死了,自然就没了威慑力。 当陈初询问起他的事迹时,不少受过张贵等人欺压的百姓主动站出来诉苦。 “他们一伙泼皮偷过俺家的鸡.” “俺们家的菜园子,被他们祸祸过.” “前年,我家的狗不过朝朱阿四叫唤了两声,便被他踢死了!” “张贵打过俺当家的.” 一上午的时间,信息倒是收集了不少,不过却没有那种能引起强烈情绪起伏的案例,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下午,陈初带着玉侬、翠鸢来到一个名叫沙窝铺的村子,找到一名李姓寡妇。 “报社?啥是报社?”李寡妇望着站在篱笆外的三人,一脸警惕。 “报社便是.是为百姓发声、主持公道的地方。这位嫂嫂,我听闻李大哥前些年被张贵打死了,可有此事?” 陈初隔着篱笆拱手道。 “哎现在再来说这些还有甚用.那张贵不是已被人打杀了么” “是打杀了不假,但起先打死张贵同伙朱阿四的鹭留圩刘氏兄弟,至今还在大狱呢。官衙里有人说张贵是守法良民,我们这才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呸~是哪个坏心烂肺的说张贵是良民?他若是良民,这天下便没了歹人!” 李寡妇破口大骂,随即把陈初几人迎进了院内。 破旧柴屋内,一名七八岁的男童勾头打量着几名陌生人。 玉侬见了,从荷包里抠出一枚蜜饯,随后许是觉着自己太小气了,忍着肉痛抓出一半,然后朝男童招了招手。 男童见着有吃的,大着胆子上前接了,迫不及待填进嘴里一颗。 “娘亲,好甜”男童躲在李寡妇侧后,嘴巴使劲吸吮,眼睛盯着玉侬移不开。 蜜饯好甜,仙女姐姐好看。 李寡妇摩挲着男童的头顶,眼底尽是温柔。 “贵客坐吧.”李寡妇搬来几支木桩,请陈初坐了,这才打开了话匣子,“阜昌五年.” 据李寡妇讲,两年前,张贵等人轻薄了她几句,自家男人看不过上前理论,被张贵等人打了一回。 事后,自家男人心情郁结、怏怏不乐,半年后得了一场急病,便撒手人寰了。 在李寡妇眼里,自家男人就是被张贵这伙人害死的。 不过,客观讲,还真不好说这场急病和半年前的冲突有没有必然联系。 “嫂嫂,除了咱家这事,那张贵还做过旁的恶事么?” 待李寡妇讲完,陈初又道。 一旁的玉侬捏了支炭条,快速、扼要的记录下了李寡妇所说内容。 “说起来啊,还真有一桩.”李寡妇下意识往西边的连绵青山望了一眼。 “阜昌三年,咱这沙窝铺搬来一对父女.哦,他们是打北边来的” ‘北边来的’,大概又是中原沦陷后,想要逃去南边却最终落户在了桐山县的百姓。 和猫儿当初的经历有些相似 脱离了家乡,也就没了宗族的保护。 这些人,最容易被泼皮欺负盘剥。 李寡妇继续讲述道:“这姓杨的老汉倒生了一个标志闺女,只是这世道,生的好看也是祸事张贵等人便盯上了他家闺女,硬说杨老汉垦出的荒地归他祖上所有,非要杨老汉拿女儿抵债. 杨老汉不依,张贵等人便要硬抢他那女儿。杨老汉护女心切,与几人打斗起来,却被打的头破血流.隔天便死在了家里,他那女儿趁乱跑进了山里一眨眼,此事都过去四年了,也不知他那女儿是生是死.哎,这世道.” ‘啪嗒~啪嗒~’ 正在记录的玉侬,听了这悲惨故事,一时没忍住,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了纸上。 申时。 陈初等人已离了沙窝铺,李寡妇独自坐在院内,轻轻拭了拭眼角。 这场采访,不免勾起了过往伤心事.李寡妇愿意说出来,是不忿官衙里有人认为张贵是守法良民! 同时,她朴素的世界观里还觉得,打杀了恶人的人,定然是好人,刘氏兄弟不该有罪。 “娘亲,娘亲”跑到近前的儿子,让李寡妇回了神,却见儿子摊开脏兮兮的小手,手心里赫然是一块足有三四两重的银锞子。 李寡妇吓了一跳,忙斥道:“哪里来的!忘了娘亲怎教你的?饿死也不能做贼,敢偷人钱物,娘亲手打折你的腿!” 男童被慑住,嘴角下垂想要哭,忍着眼泪指向了远处,“娘亲,我没偷.是仙女姐姐赠我的,她还说让我等他们走远了再给娘亲” 李寡妇忙抬头看去。 只见日头偏西、树影婆娑,田间小道上早已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人影 返回鹭留圩的途中。 玉侬紧紧抓着陈初的左手食指,闷闷不乐。 “怎了?”陈初侧头问道。 “公子.这世上为何有这么多恶人呀李嫂嫂好可怜.还有逃进山里的那位小娘,也好可怜。” “嗯,这也是我们现下所做之事的意义。” “公子,甚是意义呀?”玉侬仰着头望向陈初,大眼睛不灵不灵的忽闪着,像一名好奇、好问、好学的小学生。 “意义.”这个词很深奥、很难解释,陈初敷衍道:“意义便是做有意义的事,比如我们今天的采访,采访完以后把张贵等人的恶行刊印在头条上,把罪恶摊放在阳光下,便是有意义的事。” “哦奴奴也要做有意义的事。” “嗯?你要怎做?” “奴奴也想写一篇公子说的‘社论’。” “那便写!” 当夜。 鹭留圩蔡宅西跨院的灯火一夜未熄。 众人把收集来的信息汇总以后,开始连夜撰写文章。 便是张、王两位书生也格外兴奋。 批判他人,自古以来便是文人最爱做的事,并且此次事件的反面人物既不是权贵、又不是士绅官员,只是一个小小泼皮。 且是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死泼皮。 同时,收集了众多素材、见识了张贵等人的歹毒之后,一种为民伸冤的豪迈之情跃然心头!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丑时。 已是后半夜了。 “长卿,明日版面调整一下,把《三打白骨精》这一回的连载调整到第二版,头版刊印这个.” 陈初递给柳长卿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张,后者接了,当即安排值守在此的工人刻蜡、准备刊印。 这边,玉侬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随后噘起嘟嘟唇,朝面前的宣纸上吹了吹,待墨迹稍干后,迫不及待拿给了陈初看。 “沙窝铺见闻” 陈初轻声念出标题,不由一笑,随后仔细看了起来。 和张王等书生高屋建瓴的批判不同,玉侬身为女儿家,不但笔触更为细腻,也更能共情。 她看待此事的角度也不同,更多着墨在失去了家里顶梁柱的李寡妇生活如何艰辛、不易,以及对那名逃进深山里的小娘命运的担忧。 整篇下来,娓娓道来,像是有人亲口在耳旁幽幽诉说女儿家的诸多心酸。 生的丑了,被人嗤笑。 生的美了,却招来祸事,殃及家人. “不错的!” 一直俏生生站在一旁的玉侬,听到陈初的肯定,鹅蛋脸上终于绽放了笑容,一屁股坐进了陈初怀里。 “不过,再加上几句会更好” 因风格问题,玉侬这篇文章细腻有余,却缺少了社评需要的犀利,通篇看下来会显得太过柔弱。 陈初提笔,在末尾加了几句。 “哇!公子这句好泼辣!”玉侬在陈初怀里拱了拱,眼睛一下亮了。 “还有.今日伱那诗词专栏也要换换风格” “那便要劳驾公子咯,反正都是你写的.” “需要风格硬朗的诗词。” “硬朗.” 夏衫单薄,耳鬓厮磨。 作为过来人,玉侬敏锐的察觉到陈初身体的某些变化。 于是,这小妖愈加不安分了,扭来扭去。 陈初坚持把一首七律写完,抬眼看向像是黏在了身上的玉侬,低声道:“去后宅歇一会儿?” “咯咯.”见计谋得逞,玉侬娇憨一笑,凑到陈初耳旁小声道:“嗯,公子说哪样便哪样.” 这小妖修炼进度蛮快,越发难以抵抗了。 片刻后,两人手拉手偷偷溜出了西跨院。 忠心小丫鬟翠鸢,趴在桌上睡的像头死猪似的。 星光莹莹,夜风邈邈。 这一晚,挺好的,只是秋天的蚊子真的很厉害。 打蚊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翌日。 八月初五。 辰时,一辆马车进了城。 随后不久,一份份刚刚完成刊印的今日头条便被送进了各家酒楼、茶肆、妓馆、商铺。 今日头条每旬五日刊发,上面不但有《西游释厄传》连载,还有各地趣闻轶事,风物介绍。 近来,已成许多人拿来消遣的读物。 上午时还不忙,蔡记当铺的王朝奉煮了茶,拿着刚到手的头条在胡椅上以舒服的姿势坐了。 正准备展开阅读时,隔壁的黄掌柜也拿着一份头条走了进来。 “黄老哥,得空了啊?”王朝奉笑着招呼了一句。 “是啊,眼下无事,来你这里串串门,也好一起看这头条。对了,《西游释厄传》连载到哪了?” “呃,上回预报,这一旬该写《三打白骨精》了。” 王朝奉答了一句,展开头条一看,却奇怪的‘噫’了一声。 “怎了?”正准备看报的黄掌柜问道。 “往常头版都用来连载《西游释厄传》,今次怎换了?” 听王朝奉如此说,黄掌柜连忙展开,却见头版的故事标题变作了《白毛女》. “哦,原来挪到了第二版。” 还好,王朝奉又翻了一页后说道。 黄掌柜松了一口气,每旬等着今日头条便是为了看哪美猴王,若没了《西游》,还有个甚意思。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细细品读起最新章节。 直到巳时初,两人才先后放下头条,热烈讨论了一阵剧情和后续发展。 照以往,黄掌柜这时就该回自己的铺子了。 可起身前,无意间扫了一眼头条头版的《白毛女》,却见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本故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这一句,让黄掌柜有了些兴趣。 便重新拿起头条看了起来。 “阜昌三年,那是一个春天,杨白劳带着喜儿落户在了桐山县沙窝铺村。 彼时,草长莺飞、柳翠花香,杨白劳和喜儿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这一看,黄掌柜的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 故事里,杨白劳诚恳勤劳,喜儿活泼娇俏。 前边,用一小段篇幅描述了父女朴实清贫,但喜乐满足的简单生活。 让读者忍不住期盼他们父女的生活能逐渐好起来。 直到 一个名叫做张贵的泼皮出现. 从这名大反派出场之后,黄掌柜的心绪渐渐烦躁起来,胸膛起伏的也越来越厉害。 当看到张贵等人不顾杨白劳苦苦哀求,将老汉打伤在场,欲要强抢喜儿时,黄掌柜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怒不可遏起身,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大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天日昭昭,这张贵便不怕遭报应么!” 于此同时,桐山县街头巷尾的酒楼接二连三响起了各色怒骂。 “大胆泼皮!欺人何至于此!” “肏恁娘!气死爷爷了!” “那张贵现下何处,老子要找他搏命!” “喜儿.喜儿!你命好苦啊” 个别心软的汉子,哭的像三岁小娃。 采薇阁。 白玉堂,香闺中,蔡婳看完白毛女,直接跳过《三打白骨精》,在第三版看到了张、王两书生写下的通讯。 大概讲述了几日前张贵又要欺人,被义民刘氏兄弟所阻,继而发生冲突,张贵团伙中的朱阿四被刘氏兄弟击杀。 蔡婳马上明白了陈初意图。 接着往后翻,往常只关注胭脂水粉、女工布料的第四版,今日竟也刊了一篇署名‘愈浓’的文章。 记述了玉侬在沙窝铺的所见所闻。 其中,李寡妇的男人身死一事却变成了‘被张贵等人殴打,卧床不起后离世’.直接把死者被打后半年才得了急病这条关键信息,刻意忽略了。 给读者的观感,就是李寡妇的男人被张贵等人打死了! 这当然是陈初的授意。 后边,文章里也提到了杨家父女 玉侬多愁善感的写到: ‘奴曾设身处地试想,若我为杨家姐姐,又当如何却终是一叹,我又能如何?生为女儿家,便是眼中如山岳一般的父亲尚且护我不住,反而给他引来祸端.若遇这等泼皮,似乎唯有一死方得解脱.女子生于世间不易,望天下姐妹善待己身、喜乐安康.’ 这样的话,立即引起了不少女读者的共情。 便是蔡婳,也微微动容。 不过,通篇温柔笔触,却在最后峰峦突起! “嚯!” 蔡婳看完失神片刻,随后眯起媚眼笑了起来,“这小冤家,就差指着县衙里各位大人的鼻子骂了为救两个佃户,竟要把天捅烂么真是个不要命的泼猴.” 接着,蔡婳似乎意犹未尽,拿起头条把最后这段轻声念了出来: “.张贵等泼皮,为祸乡里十余载,刘氏兄弟挺身而出、为民除害击杀凶顽,敢问何罪之有? 底民不幸,衙上诸公可曾俯首一观? 试问今日之域中,可有青天否!” 感谢,20210118144632102、20230219202234933、150914123903089,三位数字同学的打赏~ 四千多字的大章,晚点还有。 第87章 今日齐呼孙大圣 第87章今日齐呼孙大圣 城南县学。 群情激奋。 士子之中,不乏自小锦衣玉食的大户子弟,他们和报道中的杨家父女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 但经过艺术渲染后的文字,极易给人造成情绪冲击。 毕竟,大多数人都具备‘人性’这种东西。 起先,士子们是同情,接着便是迷茫,最后转变为了愤怒。 在得知击杀泼皮朱阿四的义士至今仍被关在县衙大狱内,汇聚的愤怒就变作了躁动。 不过,哪里可是县衙,残存的理智还是让这群年轻的、以天下为己任的、热血的士子不敢轻举妄动。 陈英俊坐在书案旁,很纠结。 心中既有对张贵等人的愤怒,又有对县衙关押义士的不满,还有对今日头条的不悦。 因为四版那篇社论最后结语‘试问今日之域中,可有青天否!’,说的不就是他爹爹没有为桐山县撑起一片青天么 坐在陈英俊身旁的徐志远,把头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起身高喊道:“诸位同窗!大家只关注了张贵、杨家父女一事,可看了这期的诗词专栏?” “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看诗词!” “说的好!现下我们当合力营救义士,不能使义士流血又流泪!” 有人借用了今日头条中的一句话,马上有人也道:“诗词乃为小道!难道我们也要学那衙上诸公,不肯俯首看底民一眼么!” 这又是署名愈浓所作文章里的话。 “不是不是!”徐志远有些着急,再不顾儒雅,跳上书案大声道:“今日这首七律,大有深意!我读来给同窗一听.” 听他这般说,吵嚷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徐志远清清嗓子,大声朗诵道: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齐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学堂内.静可闻针。 头条今天刊印的章节便是《三打白骨精》,这首七律似乎可以理解为《西游释厄传》的延伸。 但结合当下之事,‘精生白骨堆’说的是那可不就是张贵这些为祸百姓的泼皮么! 所以作者期盼孙大圣能在欢呼中登场,挥起千钧棒,澄清玉宇、驱散妖雾. “这又是哪愈浓所作么?”有人喃喃问道。 “嗯,对!”激动的涨红了脸的徐志远低头看了一眼署名,坚定道。 “天哪!这到底是名怎样的奇女子啊!既能作出‘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种惹人怜惜的词作,又能作出‘今日齐呼孙大圣’这样的慷慨之句!” “先莫管这女子奇不奇!我只问诸位同窗,便是一名女子也知替这世间不平疾呼,我辈难道就在此枯坐么!” 徐志远站在书案上,越说越激动,忽然振臂一呼,“今日此时,我等俱是孙大圣!驱散妖雾、澄清玉宇,舍我其谁!走,去县衙!” “走!” “同去!” “好!”一呼百应的感觉,真让人着迷,徐志远跳下书案,往旁边看了一眼,道:“纬廷,你去还是不去!” 早已被勾起热血的陈英俊一咬牙,起身顿足,“去!” 一旁的张文浩却一把拽住了陈英俊,忙道:“纬廷兄!你若跟着去了,置县尊脸面何处啊!” 陈英俊仰脸四十五度望天,大有一副英勇就义的架势,义无反顾道:“上安国邦、下抚黎民,此乃为大道!大道当前,其余皆为小事!” 说罢,迈开双腿追了上去,“志远兄,等等我!” 我反我爹去! 县衙后堂。 气氛稍显沉闷压抑。 堂内两侧,坐着七八名身穿员外袍、锦衣长衫的老者。 主位上,是一脸纠结的陈景彦,坐他下首的,是一脸不乐意、咬紧牙关不肯松口的张典史。 今日一早,数位乡贤联袂来访。 陈景彦自然知晓是怎回事,故作意外的同时,心想到,这陈马快好快还真把人请来了。 这老狐狸,收了陈初的宝贝,自然要有所表示。 但他出这个主意,其实难度还蛮大的,未必没有让陈初知难而退的意思。 不成想,仅仅隔了一天,还真给他办成了。 可让陈景彦始料不及的是,便是有了众多乡绅求情,张典史依然硬挺着不肯松口。 底下乡绅自然不乐意了,于是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 正此时,外边却突然跑来一位门子惊慌道:“县尊大人.外边来了许多县学士子要冲进来,三班快拦不住啦!” “.” “.” 众人讶异,轻易不动怒的陈景彦也不由变了脸色,沉声道:“随我去看看!” 刑房三班拦不住士子还真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其实也不是拦不住,而是不敢拦啊! 你没看冲在最前头的士子都有谁么? 县衙兵房主事徐虞侯的幼子、县尊老爷的长子、吏房贴司蔡赟的族弟甚至还有西门押司的堂侄.被西门发拧着耳朵提溜到了一旁。 这么一群桐山县顶级二代,谁他娘敢拦! 除非把那些大佬们都搬出来。 皂衣们且拦且退,在二堂门口迎面撞上了陈景彦带着众官佐、乡绅快步走来。 “放肆!” 陈景彦的出现,令众多热血士子的气势为之一顿。 便是躺平县令,也是名义上的一县父母,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徐志远左右看了看,硬着头皮上前一礼,道:“县尊大人,我等只想问问,刘氏兄弟击杀作恶泼皮为民除害,何罪之有?为何要羁押这等义士!”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何断案,本官自会依照国法施行,伱们饱读圣贤书,这些道理还不懂么!” 陈景彦呵斥道。 “《齐刑统》卷二八有载,若遇歹人行凶,虽非被伤、被盗家人及所亲,但是旁人,皆得捕系,以送官司。捕格法准上条,持杖拒扞,其捕者得格之,持杖及空手而走者,亦得杀之.那张贵等人正是于鹭留圩持械行凶之时被刘氏兄弟击杀,何罪之有!” 底下马上有士子小声接腔道,陈景彦正待反驳,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不由往人群中睃巡起来. 说完便矮身、低头躲在同伴身后的陈英俊,后背忽然被人推了一下,不由一个趔趄窜到了最前方 “.” “.” 爹,我闪亮登场了! 呵.爹的好大儿! 父子俩面面相觑。 陈英俊往后看了一眼,也没找出推自己出来的凶手,但当下难堪还要化解,苦思一阵憋红了脸,才忽做惊讶状,“噫,这不是爹爹么.你怎在此啊!” “给我滚过来!” 陈景彦低声喝骂一句,却听东西跨院同时传来一阵嘈杂脚步。 陈初回头一看,西门恭、蔡源、蔡赟、徐虞侯正往这边跑来。 这是认领神兽来了。 接下来就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这可不成! 和士子混在一起的皂衣中,忽然有人嘶哑着嗓子喊道:“大家莫要难为陈县尊,不肯释放刘氏兄弟的是那张典史.” “.” 现场再次为之一静。 士子们对县尊尚有些惧意,但你张典史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官算个囊求! 不知谁先抛出一只鞋子,紧接二堂门边就下起了一场鞋雨,兜头朝张典史砸了下来。 “拿着鸡毛当令箭!” “张典史,岂无妻女呼?以后若歹人欺辱了你家女眷,你又当如何!” 立志要做孙大圣的众士子终于为高亢情绪找到了的宣泄口。 “莫要伤着张典史!” 关键时刻,还需看陈马快! 只见他一个飞扑想要护住张典史,却脚下一个拌蒜没站稳,把张典史扑到了士子中间。 张典史失了平衡,下意识伸手,摁在徐志远胸口才止住了去势。 人高马大的徐志远纹丝不动,呆愣片刻后,忽然抬手给了张典史一拳,嚷嚷道:“你们都看见了啊,是他先动的手.” 诗。 一会还有. 第88章 做大事,就得靠艺术 第88章做大事,就得靠艺术 县衙后堂。 陈景彦粗略看完最新一期的今日头条,脸色颇为难看。 堂下,坐着张典史、蔡源等官吏。 只有陈初一人站于堂下,如若被审问一般。 西门恭瞄了陈初一眼,心道,陈马快胆子也忒大了,这次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陈初直接在头条上质疑桐山县没有青天,等于打了大人的脸啊。 即便陈县令没甚实权,若趁怒收拾一个小马快,西门恭也不好相劝。 “陈马快,倒是编的一手好故事。”陈景彦森然道。 他说的好故事自然是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白毛女。 相比报道,这故事则更令陈景彦恼怒。 源于百姓对奇闻异事的热情,往后一段时间,白毛女的热度绝对会霸占桐山县热搜榜。 到时,他这个县令的大名必定会伴随‘不肯俯首底民’的名声广为流传。 读书人最爱什么? 自然是流芳千古。 最怕什么? 遗臭万年肯定是其中一项。 陈景彦也觉得很冤屈,老子来了两年,不争不抢,啥好处没捞着,怎么出了坏事就让我背锅了呢! 底下的陈初却像没听出县尊的反话,认真道:“回县尊大人,因篇幅限制,本期刊印的《白毛女》只是上半部,还有下半部需等下期再行刊印。” 额头上还留有一只鞋印的张典史一听就不淡定了,大声呵斥道:“还想刊印下半部?明日本官便带人查封了你那头条!” 陈景彦却听出些门道,不由沉声道:“下半部是何内容?” “自然是当地县尊知悉此事后雷霆一怒,亲自指示刑房众公人处置凶顽,而后又与县丞、户房、吏房、兵房等同僚通力合作,寻回杨家女,还其一个公道.众百姓知悉后大为感动,敲锣打鼓送来一面‘再世青天’的匾额! 众多泼皮要么伏法入狱、要么远遁他乡. 一时之间,当地风气为之一肃,自此变作一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海清河晏、官民情深的人间乐土那杨家女也在县尊大人的牵线下,觅得了一位如意郎君,过上了平安喜乐的生活 自此,当地百姓间便流传起一句话:天不生那陈青天,桐山万古如黑夜!” 听懂,掌声! 掌声自然是没有的,因为一众官吏还处在愕然中。 只有张典史依旧一脸怒容,好嘛,下半部中百姓喜闻乐见的大仇得报环节,县尊、县丞、众多吏房全以伟岸光正的形象悉数登场,只有他张典史没被提到。 这不是搞针对么! “下半部你还是在大狱里写吧!你那头条也休想再刊印一期!”张典史无能狂怒。 却惹得在场众官吏纷纷侧目,从错愕中回神的陈景彦也忙道:“张典史,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今日头条不能封! 便是封,陈景彦也要等到自己被洗白之后才能封! ‘众百姓知悉后大为感动,敲锣打鼓送来一面‘再世青天’的匾额’,这场景,想想便令人热血沸腾啊. 天不生那陈青天,桐山万古如黑夜. 呃.过了,过了啊哈哈哈。 既令人羞臊,又令人忍不住喜悦直如当年懵懂无知的初恋啊! 陈景彦一脸矜持,但稍稍前倾的身体语言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急切,“陈马快,这白毛女下半部何时可以刊印?” “头条是每旬一期,需等到月中十五。” “这样啊”陈景彦口吻里透出些遗憾。 陈初会意,回道:“再加一期号外也可,三两日便可发行。待整部刊印后,白毛女也可编排成话剧,届时不但能丰富桐山百姓的业余生活,也可使‘再世青天’的美名天下传唱” “呵呵,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陈景彦竭力控制面部表情,好使自己笑的不那么没出息。 陈初也挺开心,看来姜文说的果然没错,做大事,就得靠艺术! 好名声,谁不想要? 为了让故事、以及未来的话剧更加贴近事实,底下以西门恭为代表的数名吏人,已经开始讨论起‘百姓送匾’时该安排多大的排场。 也只有这帮粗坯才会明目张胆的当场谈起如何‘造假’.陈景彦鄙夷的看了看兴奋讨论着的人们,接着瞟了陈初一眼,忍不住有些担忧:这陈马快给我安排‘再世青天’的牌匾时,排场不会比不过那帮粗坯吧 待下方稍稍安静后,陈景彦忽道:“陈马快,那这接下来,伱有何想法?” 看来,陈县尊入戏很深啊! 不过,陈初倒不抗拒,来到当下时代已有半年,凭着他那小胳膊小腿暂时做不出什么能改善所有百姓生存条件的惊天大事,但若能就此清理一下扰民泼皮,也算为当地百姓做出一点小小贡献。 “回大人,属下认为严打当首重那些威胁百姓安全、惯常欺压良善的泼皮!需从重从快,亦需做到稳、准、狠” “哦看来陈马快已胸有成竹了!这样吧.待仲秋过后,你从刑房三班中抽调精干专职负责,由你负责” 陈景彦说了不待陈初回绝,便笑呵呵看向了西门恭,“西门押司,你意下如何?” 擦,这老陈挑拨小陈和西门恭啊! 强行提拔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小捕快,还要从原有单位抽调人手,作为老上司的西门三兄弟会如何想? 西门恭倒是可以搪塞过去,但这样一来,堵塞属下上升路径的意图太过明显,传出去不免让手下弟兄们心寒。 心思转念,西门恭已有了决断,笑道:“自然是极好的”,接着转头看向陈初,径直道:“陈马快,三班中需要何人,你只管说” 眼看没有掀起波澜,坐于公案后的陈景彦忽然长身而立,吩咐道:“好,就此说定了!由陈马快全权负责,刑房以为后盾、户、吏、兵房亦当协同,诸位需同心戮力,使百姓不再惶惶不安,扫清域内宵小冥顽.还百姓、还桐山一个朗朗乾坤!” “是!大人!” 底下一众官吏轰然应喏。 泼皮再凶恶,也不敢惹在场官吏。 在众人眼中,泼皮便如那蝼蚁一般,既然泥塑县尊有兴致,便陪他玩上一玩也不值当个甚。 同时,也能赢的一个好官声,何乐不为? 站于案后的陈景彦却感慨万千,就职桐山两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体验一呼百应的爽快 掌权的滋味,果然美妙! 午时二刻,一众大小官吏鱼贯走出县衙后堂。 陈初主动走到西门恭身旁,两人低声交流一番,最后西门恭爽朗一笑,拍了拍陈初肩膀,道:“兄弟莫多想,你能做出一番事,也不枉哥哥当初一眼看中你” 陈初拱手,西门恭却又道:“我有一事相烦,不知兄弟方便不方便?” “哥哥但说无妨。” “我有一个不成器的堂侄,学武不成、学文不精,一直在县学厮混日子。现下也到了该找活计的年龄,不知兄弟那今日头条编辑部还缺人么?” 西门恭好似随意的说道。 陈初没做多想便道:“好。” 这大概是一种交换吧,西门恭支持陈初严打,换来自家堂侄进入今日头条。 今日头条,今日一战成名. 不过,此时头条的核心竞争力是那连载的《西游释厄传》,便是旁人有心模样,一时写不出这般好故事,只怕也吸引不来读者。 所以西门恭动了送家族子弟进编辑部的心思,偷师学习也好、发现自家负面舆论提前警示也好,总之需安排一个自己人盯着,才好安心。 陈初能明白这些,却也没有拒绝。 一来头条内部人手的确紧张,需要扩充人员。 再者,这几个胥吏家族和头条绑定越深,头条也就越安全。 有此想法的不止西门恭,陈初刚走出县衙,便看见蔡赟站在门外,罕见的主动招呼道:“陈马快,该进午食了,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一同吃上几杯?” “呵呵,也好,蔡贴司破费了。” “陈马快无需客气我有一名族弟,在县学厮混,现下也到了谋生的年龄了.” 当日,需找工作的胥吏子弟特别多. 八月初六。 辰时,刘大牛、刘二虎兄弟走出牢房,强烈的光线让两人不由眯起了眼睛。 十天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见到太阳。 一时,恍若隔世。 “大哥,你怎比以前还胖了些啊!” “二虎,你也比下大狱时胖了,哈哈哈.想到出来后,再不能每天吃东家东送来的鸡鸭,俺还有点不舍哩!” “俺没啥不舍!俺这次算是看清了,只要跟着东家好好干,往后莫说是鸡鸭,便是山珍海味也吃的上。” “嗯,兄弟你说的对。” “大哥,快走吧,俺想娘了” “走!” 衙门大门外,姚长子赶着一辆牛车等在此处。 那牛头上还骚包的挂了朵大红绸花。 “长子大哥,你这是要接亲么?” 出了牢狱,心情雀跃的刘二虎也不由学着开起了玩笑。 “接啥亲啊,初哥儿专门吩咐我来接你们,兄弟快些上车吧,大家都在庄子里等着你们哩。” 刘二虎敏捷的跳上牛车,随后突然咧嘴一笑。 方才,长子叫他‘兄弟’哩! 大半个时辰后,牛车路过十字坡。 闭店了数日的十字坡大酒店已重新开业。 从官道上拐去鹭留圩,再行片刻,却见村口站满了熙攘人群。 一道红色绸布被两根竹竿挑在空中,上书:热烈欢迎英雄刘大牛、刘二虎归家! 刘氏兄弟虽不认得字,却远远看到了站在人群前方的爹娘. 还有东家夫妇,陈初陪在刘伯身边,遥遥指向牛车,似乎是在告诉老爷子,两个儿子都回来啦! 东家大娘子搀扶着刘婶,面露和善笑容陪着说话。 再行的近些,刘家兄弟终于忍不住跳下牛车飞奔过来。 见此情景,蓝翔学堂语文兼音乐老师玉侬,连忙双手一挥,站在道路两侧的二三十名、统一着装、画着红脸蛋、手持花环的学童们齐声呼喊起来: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吴君如和赵虎头两人一身新衣,怀里各抱一束鲜花。 见兄弟二人跑近,连忙迎上前高举鲜花. “大牛、二虎,愣着作甚,快接了啊!这是学堂里的娃娃们一早特意采来给你们的!” 得了路边围观群众的提醒,刘大牛、刘二虎兄弟才手忙脚乱的接了。 随后,虎头脆声道:“感谢两位兄长为保护鹭留圩做出的牺牲,赵虎头代表蓝翔学堂全体学童,向兄长致敬全体都有,敬礼!” 声毕,数十名学堂学童齐刷刷把右手举过了头顶! 刘家兄弟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 感谢哼唧酷兮兮、20210209163549024115074两位同学的打赏~ 又是近4000字大章,今天一万多啦~ 第89章 正午鹭留圩 第89章正午鹭留圩 阜昌七年,八月初六。 鹭留圩摆席。 开席前,陈初站在台阶上宣布了几件事。 其一、刚刚成立的鹭留圩农垦集团正式聘用刘伯为农事顾问,月钱两贯。 其二、刘婶入职农垦集团任行政总厨、其女刘兰芝帮厨,负责集团员工以及蓝翔学堂学童饭食。 其三、刘氏兄弟涨薪。 底下,马上有心思活泛的村民帮刘伯家算了一笔账 这一家五口人端上了东家的铁饭碗,单一个月的月钱加一起就有小十贯! 十贯啊! 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却是人家一个月就能轻松挣来的。 就连以前最爱阴阳怪气的刘邋遢也不得不赞叹道:“二虎一家抱上了东家的大腿,看起来要发达啊!” “哎,当初东家招联防队员时,我若胆子大些便好了.” 一步慢步步慢的刘四两的感慨颇有些痛心疾首。 午时二刻。 正式开席。 被陈初硬拉到主桌主位上的刘伯刚开始还有些拘谨,相陪的杨有田、姚三鞭劝着吃了几杯酒,刘伯才逐渐放松下来。 隔壁桌,与刘氏兄弟同坐的是大郎、长子等陈初最亲近的小圈子成员。 刘二虎能感觉到,这群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 以前,也不是他们看不起鹭留圩村民,只是两拨人的气质有明显不同,鹭留圩村民略显麻木、谨小慎微,而杨大郎等人更跳脱、也更桀骜。 自然说不到一起。 现下,众人则主动和刘氏兄弟攀谈起来。 “都说,不坐大狱非好汉,我至今还没试过呢,倒被二虎兄弟两人赶在前头了,哈哈哈。不过说起那日的情形,二虎虽说反应慢了些,但那一锄头当真快准狠啊” 周良说笑道。 现下张贵一事已结案,作为当日参与了殴斗的周良、以及姚大婶等妇人,没了顾虑便再次下山,十字坡大酒店才得以重新开张。 “俺那时脑子乱的像浆糊,若不是周大哥喊了一声,俺还傻站着呢.”忆起当时,刘二虎不免有些惭愧。 “能反应过来已经很不错了。往后,咱就是自家兄弟,来,二虎、大牛,咱们一齐吃一杯。” 杨大郎举起酒碗,其余几人也纷纷叫嚷:“需跟我们也吃一杯.” “好好.都吃,俺和几位哥哥都吃一碗.”刘二虎咧嘴憨笑道。 男子们的席面摆在院外。 妇人孩童的席面则摆在蓝翔学堂的教室内。 与刘婶坐在主桌的自然是东家娘子猫儿了。 猫儿猜到了,官人之所以要把场面搞的这般隆重,除了确有感谢之意外,也有其他考量。 譬如,让鹭留圩村民亲眼看看,跟着他陈初到底是好还是坏。 收拢人心嘛. 于是在和陈初商量了以后,猫儿也要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婶婶,我听闻前几日你病了一场,我这里刚好有支小山参,也不是甚值钱物件,给婶婶拿去补补身子吧。” 猫儿从身旁的玉侬手里接过一支红绸包裹的山参,打开后笑吟吟的放在了刘婶面前。 刘婶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惶恐道:“大娘子,这等金贵玩意儿那是我老婆子能吃的啊,大娘子快收起来吧” 这支山参不大,了不起值个一二两银子。 但这种顶级补品的确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关系。 “婶婶说的哪里话,这山参再金贵也是给人吃的,那有钱人吃得,咱庄户人家凭甚吃不得?婶婶莫推让了,我家官人一直挂牵着你呢,待婶婶的身子好利索了,大牛哥、二虎哥才好安心给咱们庄子上做事不是” 猫儿轻声细语,边说边轻拍着刘婶粗糙的手背。 直让刘婶又掉了眼泪,嘴里不住重复着,“老婆子上辈子也不知修了什么福,能遇见东家和大娘子这般好人” 除此之外,猫儿还给刘家其余妇人准备了一匹细布、两支簪子。 加一起约莫值个五两银子。 直把一屋妇人看呆了。 面对刘兰芝、刘大牛婆娘拘谨的答谢,猫儿面带浅笑,应对得体,温言安抚、鼓励皆有。 大妇姿态倒也拿捏了七八分。 坐在猫儿身旁的玉侬,得意的朝猫儿挤了挤眼,又在餐桌下悄悄挑了挑大拇指,示意:你表现的很棒哦。 她得意是有理由的,毕竟送刘婶一家什么样的礼物,玉侬可没少帮忙出谋划策。 还有,知道今日要做这种场面事,猫儿很是紧张了一番,唯恐说错话,或者姿态不得体惹人笑话。 于是,昨天玉侬陪着猫儿练习了一下午。 比如,别人答谢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说些什么话。 若是刘婶推让不肯收礼品,又该说些什么。 伱看,今天这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提着一口气的猫儿,也觉得自己今日表现不错,但还是抿着小嘴保持矜持,瞧见玉侬挤眉弄眼的调皮模样,一脸端庄的猫儿伸出手指在餐桌下戳了玉侬大腿一下,小声道:“矜持些,被人瞧见了要说咱.” 下意识要说‘咱家’的猫儿,生硬的改成了,“要说你了.” 不过,这个‘咱’字,玉侬可听见了,咯咯一笑,小声道:“姐姐,奴家知晓了.” 屋内,有些胆子大的妇人,赔着笑脸、端了酒盏凑了过来和猫儿搭话、敬酒。 今日刘伯一家的待遇,的确刺激了不少人。 妇人们也想给自家男人、儿子在这农垦集团谋个差事。 见猫儿亲切、没架子,便想尝试走走夫人路线,让猫儿吹吹枕边风。 猫儿自然不会轻易吐口,却也很给人面子,人家敬酒她便喝。 只是 ‘嘶~’ 这酒咋这般难喝哩,又苦又辣又涩。 人生第一次饮酒的猫儿如是想到。 未时。 酒席散场。 玉侬去了西跨院。 近几日,她特别特别忙。 上午,要在学堂授课。 下午,要处理发疯似的邮递过来的读者来信、投稿。 偶尔,还要见缝插针抽时间和陈老师探讨一些姿势问题。 忙碌但充实,也很快活 陈初和长子担了些酒食,送去了十字坡大酒店给姚大婶等人。 回来后,却遍寻不见猫儿,拉住正在院前银杏树下与伙伴疯跑追逐的虎头问了问。 小丫头说,方才见姐姐往后院去了。 三进后院。 陈初进来后,仔细看了好几眼,才在一丛茂密荒草后瞧见猫儿。 双臂抱膝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小脑袋埋在臂弯里,娇小身体却像不受控制似的不住左右摇晃. 身旁地上,还有一滩秽物。 “吃醉酒了?”陈初走近,便闻到一股酒味。 “唔”猫儿迷茫的从臂弯里仰起了头,小脸红的像只小苹果,眼神迷离。 见立在身前的是自家官人,猫儿先咧开小嘴笑了笑,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薅了一把杂草丢在了那片秽物之上 像是担心官人见了自己醉酒呕吐出来的脏东西,会嫌弃她一般。 只是这此地无银的做法 好吧,陈初装作没看见。 “走,我送你回去歇息。” “唔” 猫儿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陈初伸手扶稳,随口道:“咱也请个丫鬟吧?往后跟在你身边,我不在时,也好照顾你。” 猫儿听了却微微嘟了小脸,好像有些不情愿,接着像谈条件一般说道:“那官人需背背我.” “背你?” “嗯。”醉了酒,猫儿竟有了点刁蛮模样,仰着小脸说道:“官人需背着我在这院子里走上几圈,猫儿才肯同意.” 陈初呵呵一笑,屈身蹲下,猫儿熟练的趴了上去。 待陈初起身,走了几步后,猫儿在后背上蹭了蹭脸颊,似乎找回了那晚陈初背她回山时的感觉。 这才软绵绵道:“官人,你放心呢,我不会拿玉侬当丫鬟看,也不会欺她.” “.” 哪跟哪啊? 怪不得忽然要背着走几圈才肯请丫鬟猫儿以为陈初拿‘请丫鬟’一事来点她,要收玉侬进家. 娘子,你心眼是真多啊。 既然猫儿说了这事,陈初便顺坡下驴了,“这么说,娘子也挺喜欢玉侬了?” “只要是官人喜欢的,猫儿便是不喜欢,也会试着去喜欢.” 这话,好听但不好接,于是陈初笑了笑,岔开了话题,“娘子以前没吃过酒,好端端的怎吃醉了?” 满脸嫣红的猫儿,轻声道:“猫儿与官人夫妻一体,想帮官人做些事。” “其实吧,不必如此。” “官人是信不过猫儿么?官人,猫儿与你讲,在东京城时,别家女儿需三日学成的女工,猫儿一晌便能学会.便是现下学识字,我也不差虎头。猫儿自小聪慧.” 终归是吃醉了酒,猫儿自夸了一句,也许是觉着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接着道:“猫儿什么都能学会,学会官人家乡的傲来小吃怎做、学会怎样持家、学会识字、学会算学.” 说完这些,猫儿声音低沉了些,“反正官人不能嫌弃猫儿.” “是是是,猫儿聪慧,做我陈家大娘子是小生的福分。”陈初说笑一句,又突兀地问道:“娘子,你方才的意思可是说,愿意与玉侬做姐妹?” “哎,反正她傻兮兮的” 一来陈初问的突然,二来猫儿醉酒,小脑袋瓜也没有平时机灵,一不小心说出了实话。 嗯,傻兮兮的傻兮兮的好啊! 傻兮兮的就不会跟我抢大娘子了! 陈初似笑非笑的回头看了过来,猫儿已经察觉自己说漏嘴。 怎办? 上糖衣炮弹啊! 只见小脸酡红的猫儿突然往前一伸头,啪叽在陈初脸颊上亲了一下,而后一脸认真的望着陈初道:“官人,猫儿的意思是说,玉侬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 叮~ 玉侬,请接受来自后院的好人卡一张! 感谢,木子星辰、20210605190634760,两位同学打打赏~ 第90章 俺弟媳心善 第90章俺弟媳心善 八月十一。 鹭留圩蔡宅西跨院。 柳长卿早就看出来了,玉侬姑娘未来很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小师娘。 所以当他听陈初说,过几日今日头条编辑部会迎来一帮新同事入职时,当即给小师娘在东侧配房安排一间单独办公室。 以稍避新同事入职后的不便。 今日一早,大师娘便挎着一篮子物件找到了玉侬,随后两人便关了门神神秘秘躲在里面一上午没出来。 就连翠鸢都被支了出去。 直到柳长卿看见配房门窗缝隙中冒出缕缕青烟,才着急起来,连忙走过去敲了敲门,“师娘,非是失火了吧?” “咳咳咳~” “咳咳~” 先后两道咳嗽声响起后,才传出猫儿软糯又稍带了一丝沙哑的声音,“无碍无碍,不用管了” 屋内。 猫儿和玉侬蹲在地上,两人中间放了一支小砂炉,燃着木炭,上面架了支小陶锅。 木炭燃烧生出的烟气,在关的严严实实的房间内聚集,两人皆被呛成了红通通的兔子眼。 “姐姐,咳咳怎不买那无烟的银丝炭呀,这杂炭难烧烟气又大。”玉侬抹了把被呛出的眼泪抱怨道。 “咳咳咳银丝炭一斤百钱,杂炭才七八钱,你当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呀!” 猫儿一边咳嗽一边批评道。 不过,她就算骂人,也是细声细气的,玉侬也不怕,只咧嘴一笑,盯着陶锅内渐渐融化的蜂蜡,泄气道:“姐姐,这口红到底做不做的出来呀,咱们弄了这些天,蜂蜡都费掉七八斤了” “哪有那么容易做出来呀!官人说他只在抖抖.” “抖音!” “唔抖音,官人说他只在老家的抖音看到过别人用蜂蜡、油脂、花液.” “姐姐,是不是咱们用的油脂不对呀?” “我也不知晓,这次我换了一种油试试。” “姐姐,那口红真有那说的那般好么?” “我也没见过,但官人说,在他们傲来,女儿家见了口红就走不动路。卖的可贵了” “姐姐做出来是为了换钱么?” “嗯!” “姐姐很缺钱么?” “我又没使钱的地方,但现下跟着咱家吃饭的人那般多,每天的开支可大了。若能把这口红做出来换钱,总是能替官人分担一些.” “.”玉侬抬起星眸看了看比自己年岁还小一些的猫儿,佩服道:“姐姐,你真厉害!我都没想到这些” 这句满含诚意的马屁,让猫儿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不过为了端住大妇身份,猫儿矜持鼓励道:“玉侬,这口红一次做不成,咱们就做十次,十次不成就百次!官人说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玉侬忽闪着崇拜的大眼睛,可紧接着却疑惑道:“这句话是这样说的么?公子与我说的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傻瓜,他逗你呢!去,把赤蔷薇捣碎,拌入蓖麻油滤出汁液。” “哦” 午时。 因为筹备严打工作,陈初比平日回来的晚了许多。 “东家,放值了啊。招呼大娘子和玉侬姑娘出来吃饭吧。” 刚进院门,刘婶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从灶房中走出来,满脸笑容。 比起陈初刚来鹭留圩时,刘婶这笑容里少了些拘谨讨好的成分,却多些了亲切。 陈初乐呵呵应了一声,问道:“大娘子和玉侬在一起?” “嗯,在配房忙活一上午了。” “哦,我去看看.” 或许是听到了声音,陈初还未走近,配房房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先飘出一股青烟,接着便是玉侬小跑出来的身影。 手里捏着一根成年男子手指粗细的红条条,跑到近前兴奋道:“咯咯.公子,快看!” 随后,才是不疾不徐跟出来的猫儿。 “这是.口红?” 陈初接了,仔细看了半天才不确定道。 或许是因为比例问题,这口红硬度偏软,同时脱模也不太成功,表面坑坑洼洼。 染在手指上的鲜红颜色,才让陈初意识到这可能是口红。 “嗯嗯。”玉侬忙不迭点头,随后意识到此时自己先跑出来有抢功的嫌疑,连忙回身挽上的猫儿的胳膊,骄傲道:“是姐姐做的,我打的下手!” “厉害啊!” 一个月前,陈初只是随口讲了讲,当时他原本计划搞定香皂后再来尝试口红,没想到猫儿先弄出来了。 “要不要我帮伱们涂一下试试。”陈初也有些兴奋了。 猫儿四下看了看,西跨院内还有编辑部的员工,这个场合让官人涂口红,明显不是一个端庄大妇该做的。 便忍住了好奇,站定在原地笑而不语。 “我来我来~”玉侬却不管这些,上前一步就做大齐第一个吃螃蟹的女子。 陈初抬眼看向玉侬肉嘟嘟的唇瓣,却奇怪道:“玉侬,你的嘴唇今日怎没点血色啊” “有么?”玉侬下意识摸了摸嘴唇。 陈初随即又仔细看了看玉侬的脸色.吓了一跳。 她本就白,此时站在阳光下,竟白的发青,同样没有一点血色。 “玉侬,你没有不舒服么?”陈初赶忙问道。 “噫公子这么一问,奴奴忽然觉得有些胸闷、还想吐” 说话的工夫,玉侬竟然身子一软,歪了下去。 陈初急忙一把捞住。 想吐不会吧,中招了? 可仔细一想,最早那次七月十七,距今还不到一个月不该这么早就有反应啊。 这边玉侬还没安置好,一旁的猫儿却也以手扶额,难受的眉头蹙成一团。 紧接,身子也站不稳了 陈初赶紧张臂再接一个. 这是啥情况啊? 怀孕也传染的么??? “长卿,快去请大夫.刘婶,过来帮我一下.” 陈初一边喊人,一边往配房看了一眼。 只见配房内还弥散着烟气,地上那只烧着炭的小砂炉将息未息。 明白过来的陈初,一口槽卡在喉咙中不知当吐不当吐。 奶奶滴,做个口红,你俩差点同归于尽. 八月十四。 鹭留圩主要路口已挂起了红灯笼,街面打扫的干干净净。 蔡宅前的空地上,一只内里塞了充气猪尿泡的皮球在人群中滚来滚去,杨大郎、长子等人发疯了似的追逐,追上去就是一阵乱踹。 像是和这只皮球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不出意外,随着‘嘭’一声闷响,皮球又双叒叕被踹烂了。 “娘那脚,蹴鞠不是这般玩法!一天你们踢烂四个了!”陈初站在台阶上,直骂娘。 立于一旁的柳长卿也不由摇头,道:“师父,不然这蹴鞠友谊赛就取消吧照咱庄子这实力定然会输与刑房三班队.” “输便输了,总不能连亮剑也不敢吧。” 上个月,陈初便邀请同僚来庄子上吃瓜喝酒,后来却不想发生了张贵一事,拖延至今。 前几日,他和西门恭闲聊时又说起此事,两人干脆把日子定在了仲秋第二天,八月十六。 同时,西门恭提议,由他两人拿点彩头出来,让三班皂衣和鹭留圩农垦集团来场什么比赛热闹一下。 最后商定了蹴鞠 不过,眼下看来,陈初掏出那点彩头铁定姓皂了。 院内。 学童们分作几拨,一拨女娃娃在虎头带领下,正在排练童声合唱.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还有一拨年纪大些的孩童,在排练话剧《白毛女》。 不过,因为少了音乐老师玉侬的指导,两边排练进行的都不太顺利。 玉老师请病假好几天了. 未时末。 采薇阁后门小巷。 忙完上午蹴鞠训练,下午又来城里拉厨余的长子站在牛车旁。 翠鸢坐在牛车车辕上,手里捧了一块糕饼,边吃还不住勾头往巷子深处张望。 随即道:“陈公子家的娘子,一点都不像别家大娘子.” “怎不像了?”长子瓮声道。 “虽然我不该说,但是哪有大娘子给给做小的送吃的呀?还是亲手做的糕饼.”尽管翠鸢不愿用‘做小的’来形容自家姑娘,但她心知姑娘的心思,便也没做遮掩。 “俺这弟媳心善。”长子道。 翠鸢瞟了长子一眼,道:“大个子,不是我说你。那陈公子眼看要起势了,往后你莫再兄弟、弟媳的喊了” “那喊啥?” “要么像我这般喊公子、陈娘子,要么喊大哥、嫂嫂。” “他还没俺大,凭甚喊哥哥嫂嫂啊。” “哎!榆木脑袋,不与你说了.” “.”长子摸了摸脑袋,不明白翠鸢为啥忽然生气了。 牛车停车处,再往巷子深处走上数十步。 玉侬和猫儿并肩坐在石墩上。 玉侬怀里抱着一个花布小包袱,一看就是猫儿送来的。 “身子好些了么?”猫儿仰着小脸,望着树缝间漏下来的斑驳阳光。 “好多了,姐姐呢?” “我好利索了。” “哦公子没有说咱们吧?” “骂了,骂咱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猫儿讲话时露出一抹浅笑。 “这不算骂人呀?” “他说的是,不达墓地誓不罢休坟墓的墓” “咯咯.” “这些天他很忙.后日县尊要去鹭留圩视察,刑房同僚也要过去,他抽不开身,我便做了些官人家乡的糕饼给你带来,叫月饼,专门仲秋节吃的。” 玉侬打开了小包袱,看着里面一块块圆嘟嘟的小糕饼,眼底却是一片落寞,可怜巴巴道:“我不在,也不知虎头他们把节目排练的怎样了,后日便是公子说的仲秋节晚会了现下庄子里一定很热闹吧.” “你想去便去就是了,又没人拦你,莫在我这里装可怜.”猫儿翻了个白眼。 被一眼识破的玉侬咧嘴嘿嘿笑笑,又小心道:“可明日是仲秋呀奴家能去么?” “我都不说了,你觉的官人会赶你么?”猫儿酷酷的摆着一张臭脸。 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确:明日是阖家团圆的节日,知道你自己待在这里心里难过,想来便来吧. 玉侬‘咯咯’甜笑一声,伸出双臂抱紧了猫儿的胳膊,晃呀晃的,“姐姐真好!” “少对我使这狐媚法子!”猫儿不爽的呵斥一句,抽出了胳膊,又板着小脸教训道:“往后在外需注意举止,特别是外人面前,莫让旁人说说咱家风轻佻!” “哦哦哦” “喏,这个给你。”猫儿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根手指长短、外有阴刻花鸟图案的银质细长盒。 玉侬接了,左看右看不知这是何物。 猫儿伸手又拿了回来,轻轻一揪,露出了嵌在底座上的口红,“笨!是这样打开的!” “哦哦.”玉侬再次接过,细细看了看。 这次的口红比她们做出来那个更精致,颜色也更红润,再配上银子打造的套子,一看就很贵重的样子。 “还有黄铜打造的套子”猫儿说着又摸出好几只,统统塞给了玉侬。 “姐姐,我用不了这么多呀!”玉侬受宠若惊。 猫儿又在一旁坐了下来,声音忽然温柔了几分,“你用不了,可以把这些买给阁子里旁的姑娘呀。” “哦哦.这口红看着就好看,她们肯定也喜欢,只是卖多少钱一支呢?” “银套子的卖三贯,铜套子的卖一贯.” “吓!这么贵!”这价格就连玉侬也吓了一跳。 猫儿有些不自在的耷了眼皮,解释道:“三贯的那种,光打造套子就使了四钱多银子呢,还要师傅雕花.这些都要算作成本呢。” “哦哦,那奴家试着帮姐姐卖一卖.” “不是帮我卖,你可是有提成的哦.”猫儿撇过脸,似乎是不好意思看向一脸单纯的玉侬,这才继续道:“这口红差点要了咱俩的命,往后挣钱了自然有你一份,但是你现下的身契还在菜花蛇哪里.万一挣了钱分与你,再被她抢走就不妙了。 所以,姐姐先帮你存着,好嘛.” “嗯嗯!好,还是姐姐想的周到” 牛车这边,翠鸢盯着远处两支越凑越近的小脑袋,不由奇怪道:“大个子,她俩说甚呢?亲姐妹似的” “我不知晓。” “哎,我总觉着陈娘子不简单,我家姑娘可莫被她坑了”翠鸢担忧道。 “俺弟媳心善,不会坑人。”长子瓮声道。 感谢,该怎么说呢2333同学的打赏~ 四千多字大章。 第91章 俺是一名演员 第91章俺是一名演员 发展,是一件非常讲究体验感的事。 就像后世,明明各项宏观经济数据年年增长,有些人却感觉不到对自己生活方面带来的积极变化。 以至于,影响我每月3000块的工资么,成为了一句名梗。 这涉及到分配问题,也和发展阶段有很大关系。 而温饱阶段,从吃不饱到吃饱、吃好的发展则是令人感触最深、也最刻骨铭心的。 鹭留圩村民,从刘伯一家的际遇中清晰的看到了这种变化。 八月十五。 仲秋。 下午,陈初在蔡宅门前亲自主持了鹭留圩农垦集团仲秋福利的发放。 每名员工猪油两斤、米面各十斤、月饼一盒。 “二虎家五口人在集团营生,今次这福利他一家不少得东西啊。” 近来但有空闲就跑过来主动找事做的刘四两羡慕道。 正和他抬着同一张桌案的彭二,神秘一笑,道:“四两,看你最近积极,我提前给你知会一声,俺们初哥儿可说了节后,会再招人进集团,这次你可要把握好机会.” “哥哥此话当真!嘶~”刘四两一激动,手滑了一下,桌案倾斜,桌脚刚好砸在脚面上。 “我诳伱作甚?”集团内部人士彭二傲娇道。 “哈哈.谢谢彭二哥.俺这次一定要把握机会!近日俺婆娘见二虎一家吃的好、穿的好,整日里唠叨,身子都不让俺碰了.” 刘四两抱着脚,疼的龇牙咧嘴,却又笑的不见眉眼。 院内。 蓝翔学堂教室里。 病愈复职的玉老师正带着话剧团做最后的排练。 因她前几日中了炭毒,白毛女这出戏交给了被硬赶鸭子上架的吴奎负责排练。 奎哥儿懂个卵的艺术. 他选了自家女儿吴君做女一如饰演喜儿,杨雷饰演杨白劳,八岁的彭于言饰演反派张贵,七岁的吴宴祖饰演跟班。 可排练时,怎么看怎么别扭。 吴君如这半年好吃好喝,还时常和虎头一起吃些乳制品 以至于白白嫩嫩的喜儿看起来很违和。 而杨白劳则比反派张贵高了一头、粗了一圈,说话又恶声恶气的。 对戏时,常把张贵吓的一愣一愣。 一时竟搞不清是群众中间有坏人,还是坏人混进了群众队伍。 玉侬回来后,当机立断,把喜儿的角色给了刘婶的外孙女大丫,又让杨雷和彭于言对调了角色。 嘿,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这么一换,味儿马上对了。 大丫丧父,前些年连同娘亲刘兰芝被赶回了外公家。 这般经历自然有些胆小,看谁都怯怯的,再换身破烂衣裳往舞台上一站,先惹来三分怜惜。 不过,被换下的吴君如自然就不开心了,好是哭了一鼻子。 还有杨雷,他不愿对换角色的理由似乎很充分,杨白劳姓杨,他杨雷也姓杨,所以这第一男主必须是老杨家的。 玉侬:我呸,隋炀帝杨广还是你老杨家的呢,你咋不去当皇帝? 最后,在陈初和杨大郎联手一番‘以理服人’后,杨二郎对玉老师的安排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以及支持。 酉时。 阜昌七年,鹭留圩仲秋晚会最后一次彩排开始。 这种场合,自然是身兼艺术总监、舞美设计、舞台导演的玉侬大放异彩之时。 不管是台上的童声合唱,还是独唱,都少不了她以筝伴奏。 台下,杨有田等叔伯,以及‘英雄父亲’刘伯坐在第一排,身前桌面上有点心茶水。 第二排,则坐了农垦集团的员工。 再后面,是广大鹭留圩村民,虽然没有给他们专门安排座位,但每人也都领了一块月饼. 银盘皎月,高挂中天。 言笑晏晏,点缀人间。 随后,一盏一盏的灯笼在村内渐次燃起。 刘四两环顾四下,只觉,这样的鹭留圩让人心生欢喜. 酉时末。 压轴大戏白毛女开场。 因换角一事,杨二郎一肚子怨气,正好借此把张贵的恶人形象演绎的愈加生动。 演至张贵强抢喜儿的那一幕,排练时尚且哭不出来的大丫,被凶神恶煞的二郎吓的哇哇大哭,一个劲往饰演杨白劳的彭于言身后藏。 比起彭于言的瘦小身板,杨二郎被衬托的山一般高大。 无助弱小和暴虐强横在舞台上被诠释的淋漓尽致。 视觉冲击、情感冲击兼具。 坐在第二排的刘二虎,一双粗糙大手紧紧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不断下淌。 他想不明白,堂堂七尺男儿生在世间为何这般多不如意,一家人勤勤恳恳却饥一顿饱一顿,上顾不住爹娘,下抚不了侄甥。 见了官差怕,见了泼皮也怕。 任谁都能在他们头上踩一脚。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刘二虎只觉心中塞满无处发泄的恨意,却又不知道该怪谁。 陈初回头看了看,不管是逃户村村民还是鹭留圩村民,男子眼眶泛红者不在少数,妇人大多已抹起了眼泪。 玉侬趴在猫儿怀里,哭的一抽一抽的,猫儿便是自己已泪流满面,却还不忘轻轻拍打着玉侬的后背。 政工王炸,果然名不虚传啊。 想当年,淮海战场上,果军俘虏看完这场戏,翌日就能调转枪头、加入人民队伍。 要么说,做大事离不开艺术呢。 就这,学堂学童还不是专业演员,并且把反派身份从地主换成泼皮,也失了几分厚重。 但现下,陈初若敢撩拨士绅阶级他这蹒跚起步的鹭留圩农垦集团,怕是会瞬间灰飞烟灭。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陈初猛然起身高呼道:“保卫家乡,保卫鹭留圩!” 我他娘真中二! 台上台下登时一滞。 随即,大家像是找到了情感宣泄口,纷纷怒吼起来,“保卫家乡,保卫鹭留圩!” 不管男女老幼,尽是声嘶力竭。 这声音先是参差不齐,慢慢的,喊声逐渐齐整起来。 百人汇做一人声,并且越来越大. 两里外的浅湖,惊起水鸟一片。 阜昌七年,仲秋夜。 鹭留圩新村村民,心中模模糊糊多了一丝东西,或者说种下了一颗种子。 很难用文字表达这种感觉,若非要说出来的话,这颗种子大概可以叫做.信仰。 保卫家乡的信仰。 俺的家乡俺来建设,俺的家乡俺来守护,谁若想毁她、抢她,先问问俺手里的锄头愿不愿意! 起初,这一切都挺好的,也在按陈初预想的发展。 直到 口号呼喊结束后,台下的许小乙双目赤红忽然站了起来,一声大喝,“揍他娘的腌臜泼皮!” 说罢,便往台上跳去。 紧接着,又呼啦啦冲出五六名男童,皆是一脸愤怒,跟着许小乙就冲了过去。 杨二郎只是稍稍呆愣了一下,许小乙的拳头便迎面砸了过来,跟在后面的男童一拥而上。 淹没在人堆里的杨二郎一边勉力还手,一边怒喊:“俺是一名演员!” 能的你,还演员哩。 死跑龙套的. “打的就是你!谁让你演的这般招人恨!” 感谢,回忆的橡皮擦i,你在看书我在看你,两位同学的打赏~ 第92章 你不开心么? 第92章你不开心么? 戌时末。 彩排早已结束。 秋风习习,不燥不凉,这样的夜晚分外惬意。 院外喧嚣依旧,众人合力打扫了排练现场后,因话剧白毛女带来的情感波动暂时尚未平息,纷纷聚在外边听杨有田、刘伯等长者谈古说今、细数历朝英雄。 西跨院内,陈初躺在晃晃悠悠的摇椅上,仰望明月。 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近几个月的安排。 下月,白菜和辣椒就能收获了。 不过秋季能吃的蔬菜还不少,若白菜收获便出售显不出它的珍贵。 最好是储藏起来,待万物潜伏的寒冬再拿出来卖,会更好些。 至于辣椒 这种辣完嘴巴辣菊花的没良心吃食,短时间内能接受的人应该不会太多,像番茄那样的热销场面就不用想了。 也只是让他自己满足一下口舌之欲。 现下田地有了,种子现成,明年会是大展拳脚的一年。 可当下却有点尴尬,西瓜下季之后,陈初没了大项收入,只能用积蓄应付鹭留圩农垦集团的开销。 思索间,一张娇俏鹅蛋脸从门外探头往院内看了一眼。 见陈初果然在此,脚步瞬间跳脱起来,连带头上的珠钗步摇也跟着荡来荡去。 走近后,玉侬却又顿住脚步,往陈初身下的摇椅上看了几眼,不知想到了啥,鹅蛋脸红霞飘飞,小声道:“公子,你怎把它搬到院内了,不怕被人瞧见么?” “.” 陈初低头看了看。 这摇椅是正经摇椅啊.不能因为凝玉阁那张摇椅上发生过一些事,你就觉得全天下的摇椅都不正经吧! “摇椅是正经摇椅,人正不正经就不知道了。”陈初一张圣人脸。 “哼~公子现下装正经,反正奴奴会的都是你教的.” 院内此时只他二人,玉侬啥都敢说。 “噫,伱可别冤枉我啊!你藏在褥子底下那本小画册,可不是我给的” 陈初话音未落,玉侬赶忙上前一把捂住了陈初的嘴,终归还是害羞了,“公子,别说啦,别说啦!” 笑闹一番,玉侬不知怎地就坐进了怀里。 枕着陈初胸膛,轻声哼起了傲来小曲,“为救李朗离家园,谁料.” 陈初轻打玉侬小翘臀合着拍子。 仲秋夜,月明风轻 闲来无事,谈个情说个爱,调戏调戏小娘子,或者被蔡三调戏调戏 这朴实无华的腐朽生活! 一曲唱罢,玉侬仰起脸蛋,望着陈初,黏黏糊糊道:“公子,今日时辰晚了,城门已闭,奴奴回不去了呢.” 这磨人小妖说话时,大眼睛眨呀眨的,明明如水眸子里是已浓到化不开的春情,却又偏偏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无辜表情。 “上次中炭毒,身体好了么?” “嗯,奴奴好利索了.” “你俩也真是不小心!” “奴奴知错了呀公子又要使家法么” 陈家家法很厉害的哟. 特别是一条鞭法! 那简直叫一个残忍! 这对狗男女.呃,错了,前边划掉,这对忠贞纯情的小情侣正偎在一起撩骚的起劲,却听院外传来猫儿的轻唤:“官人~官人?” 不用陈初交待,玉侬嗖一下爬了起来,还不忘手忙脚乱整理一下襦裙发髻。 “娘子,在这儿。” 陈初应了一声,猫儿推门走了进来。 似是没想到玉侬也在,不由疑惑的在两人身上打量几眼,没发现啥明显异常,猫儿在陈初对面的墩子上缓缓坐了下来。 “官人,明日来咱庄子上作客的除了同僚、张宝哥哥夫妻、蔡家二郎,还有旁的人么?” “眼下给了准信的,就这么多了。” “嗯,我把准备好的回礼写在了这张单子上,官人帮我看看有无不妥” 猫儿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信笺递了过来。 陈初展开看了起来,猫儿现下的识字水平只相当于刚上小学一年级不久,有很多字还不会写。 比如月饼的‘饼’字,便是画了一个圆圈。 别人来做客,肯定不会空手来,所以准备回礼也是应有之意。 单子上有写,每家月饼一盒、粉条半斤、铜套口红一支. 这份回礼价值不低,特别是粉条、口红这种鹭留圩农垦集团特产。 不过,也正是这样才看出了猫儿的心思。 来做客的人,如西门兄弟、蔡二等人俱是桐山豪族。其余三班同僚虽称不上富贵,但在当地也都算的上中产家庭。 明日他们又带着家眷,正是猫儿宣传口红的绝佳时机。 时尚风潮的蔓延,大多由金字塔顶端那部分人群最先引领,接着才是自上而下的席卷。 趁着陈初看礼单之时,猫儿又道:“官人,我原本想给西门押司和蔡二公子家的娘子回赠那种更好的口红,可后来想想,那般做不免让人说咱家势利,干脆都赠一样了” “可以的,往后家里这些事娘子做主就好。” 陈初起身把信笺递回给了猫儿,笑道:“娘子心细,又有谋划,待我把那香皂弄出来也一并交与娘子经营.” 得了认可,猫儿不由弯起桃花眼笑了起来,却还是谦虚道:“官人不怕猫儿做不好么?” “不怕!只要了解客户需求,就不怕咱做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不过这个过程中需要了解群众、深入群众.” 说到此处,陈初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转头看向了玉侬,“群众啊,明日支应女眷时莫忘了把口红涂上” “.” “.” 猫儿和玉侬皆是一脸迷茫。 “官人?”猫儿不由唤了一声。 “怎了?” “你方才说,让谁把口红涂上?” “玉侬啊,怎了?” “猫儿怎听你叫的是群众呢?” “呃有么?你没听错吧?” “公子,姐姐说的没错,你方才就是喊错了!”玉侬也出声纠正道。 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口滑叫错了,陈初却也不承认错误,强行狡辩道:“怎了?我说错了?玉侬不是群众么?深入一下怎么了!” 亥时。 外边人声渐渐熄,杨大婶喊猫儿一同回山。 现下,猫儿虽一天大多时间待在山下,但晚上还是会和虎头等妇孺叔伯回山歇息。 毕竟小小的西跨院也装不下这么多人。 陈初把人送到院外,猫儿转身告别,却瞥见玉侬还躲在门后阴影里偷偷往外张望,不由心中一警。 又缓步走了回来,“玉侬,现下县城只怕已闭门落锁了吧?” “呃是的呀,姐姐不用担心我,我有自己的值房,夜里和翠鸢在值房凑合一宿就成了。” 玉侬连忙解释道。 还特意把翠鸢拿出来说事,好让猫儿放心。 猫儿却嫣然一笑,一脸关切的走上前,“那多不好,值房简陋,蚊虫也多。你和翠鸢去我家歇息吧.” 玉侬挤出一丝笑容,吞吞吐吐道:“姐姐.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们凑合一夜便好.” “跟姐姐还客气甚!”猫儿似嗔似怪的白了玉侬一眼,不由分说拉上了玉侬的手,同时遥遥向夜色里喊了翠鸢一声。 远处,坐在磨盘上和长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翠鸢闻声,忙快步走了过来。 眼看回山已成定局,玉侬可怜兮兮的看了陈初一眼。 可眼下情况,就算猫儿默认,但只要不捅破这层窗户纸,陈初和玉侬就属于偷情。 他哪来的理直气壮把人留下啊! 再说了,这里既没有姚大婶家的芫荽可借,猫儿也不像虎头那般好忽悠。 稍一思忖,陈初为了不给双手装逼的机会,干脆心一横,道:“娘子啊,你和虎头还有玉侬、翠鸢,四人回去睡,怕也嫌挤了一点吧?” 猫儿忽闪着桃花眼,看了看自家官人,认真的想了一想,忽而展颜一笑,道:“官人说的在理呢。” “呵呵.”陈初和玉侬悄悄对视一眼,玉侬满眼崇拜小星星:还是公子厉害! 接着,猫儿又转了头,对仍在银杏树下追逐的孩童们唤道:“虎头~虎头,过来,今晚你和哥哥留在庄子里好不好” “好哇!” 虎头远远嚎了一声,随即,头顶两个小丸子、手持红缨枪的小哪吒便跑了过来,灰头土脸,一身尘土.如若泥猴一般。 山里冷冷清清,哪有玩伴众多的鹭留圩好玩啊! 猫儿朝陈初温柔一笑,“官人,睡前莫忘了烧些热水,让刘婶帮虎头洗个澡.” “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回山睡吧,挤一挤更暖和” 陈初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西跨院,钻进屋内当即栓上了门,唯恐那小哪吒死皮赖脸的跟过来! 院门外,独立秋风中的玉侬一脸幽怨。 “走了!” 猫儿拉上玉侬上了牛车。 坐稳后不由自主哼起了小曲,“为救李郎离家园” “你什么时候会唱啦?”不高兴的玉侬,姐姐也不叫了。 “你整日唱,我便是听也听会了!”猫儿却不和她一般见识,笑的颇为自得。 “半夜好端端的唱什么小曲呀,也不怕把鬼招来~”玉侬小声嘀咕道。 “嗯,这小曲呀,的确能招来色鬼~” “哼~” “玉侬~” “.” “玉侬?” “.” “玉侬!” “怎了嘛~” “我喊你怎不吭声呢?你不开心么?” “不开心!” “嘿嘿,姐姐却很开心~” 牛车粼粼,渐渐消失在浓重夜色中. 第93章 来者不善 第93章来者不善 ‘欢迎陈县尊及诸位大人莅临鹭留圩视察’ 八月十六,申时。 鹭留圩村口再次撑起红绸布,学童们再次手举花环夹道欢迎 为表示隆重,一众孩童还在脸蛋上涂了红胭脂,额头上点了红点点。 虎头、吴君如这些小妞妞这般打扮倒还说的过去。 但身高已接近成人的杨二郎也画成这幅鬼样子,让陈初不得不怀疑,是不是玉老师借此机会公报私仇。 毕竟杨二郎老和她作对.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在学童们的呼喊声中,面带和善笑容的陈景彦率县丞、教谕,一边向路边乡亲颔首致意,一边走进了村子。 “陈马快,本官此来只为看望义民一家,何故再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本官生平唯‘求真、求实’四字!” 一见面,陈景彦便批评道,陈初拱手躬身,道:“县尊大人,这并非属下授意,实乃乡亲们听闻县尊亲来,自发组织起的欢迎仪式” “哦”陈景彦面色和善不少,“既如此,陈马快便带本官在村子里转转吧。” “陈县尊,县丞大人、教谕大人,请.” 这鹭留圩村内屋舍和其他村落并无太大不同,但胜在干净,不似旁的村子污水横流、秽物乱堆。 几位大人对鹭留圩印象还不错,但视察到蓝翔学堂时,那老教谕考了画着红脸蛋的杨二郎几道问题。 杨二郎屁也答不上,教谕在得知学堂不既不习《千字文》也不读《百家姓》,只教识字、算学.并且学堂先生是个女子时,气的直瞪眼. 把玉侬吓的待在西跨院不敢出来。 陈景彦却拦住了不停逼逼赖赖的教谕,让陈初领着去了大牛二虎家。 他此行目的便为此桩事,才没心思管农家学堂这点芝麻大的事。 白毛女下半部已经刊印发行,近期在桐山县的热度直逼《西游释厄传》。 张贵既然被颁发了天字一号大反派的角色卡,那刘氏兄弟必须是英雄啊。 为了体现自己顺应民意,只释放义民还不行,还要亲自去探望一番,才能为他在这则故事中树立起一个伟光正的形象。 去刘家的过程没啥可说,陈景彦象征性的和腿脚直打哆嗦的刘伯聊了几句,就转去了蔡宅西跨院。 接下来才是正戏。 陈初拿出了早就写好的通讯稿,双手奉上,陈景彦细细看了起来。 ‘八月十六日,桐山县陈县尊百忙之中探望了‘张贵案’中击杀凶顽的刘氏兄弟极其父母。 陈县尊表示,危急时刻有义民挺身而出,说明我朝教化已深入民心,便是寻常村夫,也常怀一颗报效国家、扶危救困的拳拳之心。 同时,此次事件又表明,本县泼皮无赖横行,治安状况已经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 百姓欲要安居不成、乐业不得,深受其害! 说至动情处,县尊一度哽咽. 陈县尊决定,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自本月二十日起开展为期百日的严打活动!务必把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蛀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还百姓一处桃源治世、还桐山一个郎朗青天!为此,将义无反顾、不惜肝脑涂地!’ 陈景彦看罢,眼皮微垂,“陈马快,这篇通.通.” “通讯。” “嗯,这篇通讯将刊印在何处啊?” “刊印在头版头条” “嗯,你不错。” “谢县尊大人夸赞。” 作秀完毕,陈景彦想要的目的达到了,再不多做停留。 陈初将来去如风的陈县尊送出庄外。 临别之际,陈景彦一脸亲切笑容,“陈都头,此次严打要做出些成绩,莫要让本官失望,莫要让广大桐山百姓失望。” 都头? 都头是干啥的? 月俸几何?能摸鱼翘班么?去采薇阁能免单么? 嗐,管那么多干啥,我是大齐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像是商量好似的,陈景彦前脚刚走,今日邀请的众同僚便后脚赶了过来。 陈初站院门迎接,猫儿和玉侬得了消息也连忙走了出来。 猫儿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素白百迭裙,头梳同心髻,簪了陈初送她那支花蝶纹银簪。 小脸略施粉黛,纤薄嘴唇上也涂了口红,红莹莹、水润润。 站她旁边的玉侬则穿了一身樱红滚边六幅裙,青丝梳作朝天髻,同样瞄了眉眼,涂了口红。 两人一白一红,俏生生站在一起,交相辉映。 第一个到来的是带着夫人、一双儿女的西门恭,甫一见面,西门恭便是爽朗一笑,“兄弟,你这庄子打理的不错,是个好去处。” “哥哥又说笑,明知这庄子是我佃来的。”陈初笑呵呵前迎一步。 “呵呵,跟哥哥还装糊涂.佃来的,不早晚也是你的么?”西门恭意味深长道。 这黑丝神神叨叨的,啥意思? 不过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远处西门发带着一众捕房同僚、家眷闹哄哄的走了过来。 西门恭这才笑眯眯的带着夫人入内,等在一旁的猫儿和玉侬赶忙和西门夫人互相见礼,由翠鸢引入院内。 这迎来送往的活计也不轻松,申时末,三人腿都站酸了,宾客名单中的最后一家.蔡家的马车终于缓缓驶了过来。 马车停稳,先下车的蔡二颇有绅士风度的抬手扶了自家娘子下车,不待陈初开口招呼,马车上却又跳下一名胸肌发达的白衫士子 噫,这不是桐山县着名恶毒女子、玉侬实际拥有人、小红的岳母、cosplay爱好者,大凶之人蔡三娘子么? 见到蔡婳,陈初的确有点意外。 前几日,去采薇阁邀请蔡家兄妹时,只蔡二在,当时他说了,蔡三应该来不了。 说不来又来,俺家猫儿没给伱准备回礼咋办! 这边,猫儿和玉侬已对蔡二娘子尤氏屈身行了礼,尤氏却只微微颔首回礼倨傲神色毫不掩饰。 陈初背对她们,没看到这些细节,先对蔡婳拱了拱手道:“蔡三娘子,多日不见” 正轻摇折扇四下打量的蔡婳闻言转头,盯着陈初看了片刻,忽然媚目一眯看向了还站在台阶上的猫儿,张口叹气道:“八月初三傍晚,在那白玉堂里,公子喊奴家心肝宝贝、宝贝心肝.现下,见面却喊人家蔡三娘子.哎,人性凉薄,人性凉薄啊” 尼玛,饭能乱吃,话可别乱讲!还当着俺老婆的面乱讲!这不是破坏别人家庭和谐么! 俺啥时候叫你心肝宝贝、宝贝心肝了! 我告你毁谤啊! 这边,蔡婳根本不给陈初辩驳的机会,唰一声潇洒地合上折扇往后颈衣领里一插,拾步迈上台阶,以男子见礼的方式抱拳道:“陈娘子,近来可好,嘻嘻” 好个屁!本来心情挺好,却被这条菜花蛇一句话乱了心境。 站在原地的猫儿稍微有些失神. 玉侬遇到了天敌,耷眉臊眼,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想做一个安静的透明美人儿。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玉侬心中默念。 嗯,蔡婳的确看都没看她一眼。 见猫儿忘记回礼,蔡婳也不在乎,翘起嘴角坏坏一笑,把上二嫂尤氏的胳膊进了院内。 走出十数步后,尤氏撇嘴道:“没得一点规矩,哪有让小的站在院门迎客的大妇的不像大妇,小的不像小的果然是皂吏之家。” 蔡婳听了却眉头一皱,放开了尤氏的胳膊,“二嫂,莫忘了你夫家的公爹、兄长都是吏人,咱一家吃嚼靠的不是那身吏皮?” “哎哟,我是这个意思么,说一句你就不乐意啦?”尤氏回头看了一眼,又笑眯眯挽上了蔡婳的胳膊,悄声道:“三儿,莫非衙门里传言为真?你果真看上那马快了” “管你屁事~” “哟哟哟看你火气大的。”眼看到了一进正堂前,内里闹哄哄的全是妇人,这尤氏似乎有些看不上这些皂吏夫人,拉着蔡婳拐去了二进,直到左近没了人,才又笑嘻嘻道:“和二嫂有甚不能说的?若你真有意,我和你二哥向爹娘说,把他招来咱家入赘。” 蔡婳斜了二嫂一眼,嗤笑道:“莫说我没看上他。若是我蔡婳看上的男人,定不会让他做那被世人轻看的赘婿.” “二嫂不是替你着想么,赘了咱家,公爹才会使全力助他.” “那又如何?便是爹爹不助他,我也可助他在桐山县创出一份家业。” “说那么多,你到底看上他没有?” “没有!” 院门外。 一脸问号的陈初,拉着蔡坤不松手。 奶奶滴,你家妹子当面摆了我一刀,总得给我个解释吧! “你妹的,她今日莫不是来砸我场子的?我怎感觉她来者不善啊!” “你真不知道?”蔡二盯着陈初,也有一丢丢不爽。 “知道什么?近几日我一直待在鹭留圩,县城都没去过,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陈初迷茫道。 “哎”蔡坤叹了口气,双手一背,仰脸看天,幽幽道:“八月初五,县衙里来了一帮乡贤帮你那佃户说情。是婳儿偷偷用了爹爹的名义把人请来的,凭白让爹爹欠了人情不说!还闹的沸沸扬扬,现下衙门里都说婳儿与你有私!” “.” 以蔡婳的心窍肯定知晓这事瞒不住,她也挺莽啊! 随即,蔡坤又道:“婳儿惯会哄爹爹开心,若只此一事,爹爹也不会那般生气。” “还有旁的事?”陈初奇怪道。 “嗯!”蔡坤盯着陈初,似乎考虑了一下才道:“上个月,她自作主张从当铺里支取了大笔银钱隐瞒不报.前些日子爹爹才知晓,问她花哪了,她却不肯说.两罪并罚,爹爹把她关在家祠禁足十日。今日,方才放出来.兄弟,你知道这笔钱花哪去了么?” “.” 陈初瞬间猜到了这笔钱的去处。 第94章 大杀四方 第94章大杀四方 酉时。 第一届鹭留圩杯蹴鞠友谊赛,刑房三班队VS农垦集团队的比赛已进入了下半场。 本次比赛为‘武打’,并采用了傲来规则。 比起花样繁缛,但竞技性不足的‘文打’,武打的激烈程度无疑提高了N个档次。 此时,农垦集团队以一比六的大比分落后,但主场的学童啦啦队,在玉侬的带头下,依旧一遍又一遍的喊着‘鹭留圩,加油!’ 助威声尚未停歇,三班队便再入一球,一比七! 眼看自己这边扯破喉咙喊也不顶用,玉侬干脆带着学童们喊起了:三班队,漏油.苟家哥哥,钱掉啦 这种赖皮做法,引起了对面三班家眷的不满。 猫儿陪着西门夫人、尤氏坐在阳棚下,不时浅笑说上两句,桃花眼却时刻关注着球场上的局势。 虽然她不懂、也不爱看什么蹴鞠,但这农垦集团队代表了自家颜面,输的这么惨,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吃味。 西侧高岗小树林。 蔡婳席地而坐,媚目注视着下方,不过却不是看向比赛,而是看向明明因自家球队落后而一脸纠结、却又偏偏时刻注意保持端庄、矜持的小猫儿,不由玩味道:“这小野猫倒挺能忍的嘛,方才我那样说,现下还能装作没事人一样。” 踢了上半场,刚刚找到此处的陈初在一旁坐了,“婳儿.” “哎呦,别。陈公子还是喊奴蔡三娘子吧。”记仇的蔡婳忙道。 陈初接受了她的意见,道:“嗯,好吧,婳儿” “.”蔡婳不屑撇嘴。 “喏,这个给你。”陈初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递了过去。 “这是甚?”那东西上沾了点汗水,蔡婳接了嫌弃的在陈初衣襟擦了擦。 真是的,口水的吃了,有点汗水怕啥! 假干净! “口红。”陈初笑道。 “小野猫和玉侬唇上涂的那种?” “嗯。” “怎了?听二哥说我被禁足,可怜我?”蔡婳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手里这根银制精巧小玩意儿,似乎只要陈初回答不和她意,就会随时甩手丢出去一般。 “倒也不是,前几日我去过一趟采薇阁,邀你和蔡二哥今日来此小聚。那日我就带了这口红,结果却没见着你。” “哦~”听他这般说,蔡婳才微微一笑,把口红收入囊中。 说罢,蔡婳看着下方热闹的球场、熙攘的人群,不由想起在当铺里初次见到陈初时的情景。 那时,他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毛头哩。 连千钱和一贯的区别都不晓得,差一点就被她占了便宜。 现下,他黑了些,人也壮实许多岗下那些逃户、鹭留圩村民也已成为了他事实上的班底。 西门家、她蔡家也和这小毛头之间有了许多利益纠葛,这桐山县里也算是有了他一份小小的名号。 仅仅大半年,却让蔡婳产生一种沧海桑田的恍惚感。 而自己,又老了半岁啦.终归是女人,对年龄增长有着一股先天恐惧和惊慌。 沉默片刻,蔡婳忽道:“初儿,伱升官了,知晓么?” “你是说那都头么?” “嗯。” “这事也和你有关系?”陈初惊讶道。 “嗤,你以为陈景彦是我养在采薇阁的姐儿么?我说让他作甚就作甚?这次是他自己的主意” 虽然但是蔡同学是真敢说啊 “你能想通其中关节么?”同一个姿势坐的久了,蔡婳忽而双手后撑,上半身微微后仰。 比起女子追求飘逸的大袖宽衫,这男子衣裳无疑更贴身些。 此时身姿,把柔软却灵活的纤腰和凸起峰峦展现无遗。 典型的细枝硕果。 这名群众你很优秀。 在蔡婳斜乜下,陈初收回了目光,认真道:“方才还不清楚,现下听你说了,明白了一些。” “哦,说来听听。”明知被偷看了,蔡婳却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就突出一个大方! 急人所急,好人所好。 三娘子,仗义! “陈县尊提拔,这次严打若做出了成绩,头功和名声自然是他的。若出了偏差,我是你家保举当差的,他也能以此摆脱干系。” “嗯,大差不差。所以此次严打,需记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八字箴言。” “我心里有数。对了,你挪用当铺的钱,是使在双河村搬迁了吧。” “嗯,你答应过我的事可要做到哦!明年若不给我挣来大笔银子填上窟窿,往后这家里可没我的立足之地了。” “这事,你怎么不直接和家里商量,用家里的钱来做?”陈初奇怪道。 “嗤~”蔡婳习惯性的露出了鄙夷表情,而后才道:“你以为你空口许下的好处,能说服我家里么?再者,此事我也不愿让家里插手。” “为何?” “现下,我自己来做,那双河村便是我的,和家里没关系。若你不食言,明年帮我把双河村打理成你说的模样,我也算有了一份自己的产业。” 这话 父母在不分家是此时传统,蔡婳私下自置产业,可算作忤逆了。 似乎是从陈初的表情中看出了端倪,蔡婳眯眼远眺西方群山,悠悠道:“我家老头表面上疼我,心里却没给我作甚打算以后,我大哥会接了他的衣钵,二哥,会打理家里生意。 我嘛,了不起多给银钱。我不服” 说到此处,蔡婳忽而嘻嘻一笑,换了副妩媚面孔,说笑道:“便是为了将来嫁去夫家说话有气势,我也需给自己准备一笔厚实嫁妆.” ‘轰~’ ‘好!’ 两人说话间,岗下球场突然响起一阵欢呼,抬眼看去,却见三班队又进球了 比分已经来到一比八 在父老乡亲面前如此丢人,农垦集团队的队员们心态炸了! 吴奎和苟胜推推搡搡,眼看要起冲突。 大郎、长子,乃至大牛二虎已经快速围了过来。 便是场下观众中的刘四两等村民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二虎兄弟打死了人,东家都能保他们无事,回来后又是奖励、又是安置全家工作、又是县尊亲自探望! 现在表现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那边,三班皂衣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 眼看大规模冲突一触即发,陈初赶忙往岗下跑去,跑出了十来步,忽然想到了方才在院门时的一幕,不由回头喊了一声,“婳儿,今日同僚前来小聚,猫儿初次支应这种场面,本就心怯,你莫要再去撩拨她了.” 蔡婳起身,站在原处眯眼看向了阳棚下有些惊慌的猫儿,轻声自语道:“你不说,尚无事。你越说,我偏要撩拨,不止要撩.还要把她弄哭。看她还装不装大人!嘻嘻” 酉时末。 蔡宅前的空地上摆开长席。 陈家待客的方式很新颖,长席上摆放着一盘盘各色冷热菜肴、点心瓜果,谁喜欢吃那种自取盛入个人餐盘即可。 就坐位置也不做特别设置,盛了菜肴找到相熟同伴想坐哪就坐哪。 既没有主桌、客桌之分,也没有主位、陪坐之别。 这样的安排,很对皂衣和逃户这帮散漫粗坯的口味。 但也有人不太满意,比如尤氏,少不了嘟囔几句‘皂吏之家,不懂待客礼数’之类的。 院外,下午差点起冲突的苟胜和吴奎却坐在了一桌,蹴鞠输了,奎哥儿准备在酒桌上赢回尊严。 苟胜自不会轻易认输,分坐两边的两帮人吵吵嚷嚷拼起了酒。 邻桌,西门恭端起碗品尝了一口陈初强烈推荐的啤酒 一口入嘴,西门恭脸色几经变幻,终是没忍住扭头吐了出来,“噗~呸!什么骚臭马尿.” 不懂欣赏! 陈初扭头看向了西门发,西门发见兄长模样,本不欲尝试,却顶不住陈初的热切眼神,犹犹豫豫抿了一口。 “he~tui~”没西门恭反应大,却也用小幅度扭头吐掉的方式,表明了对啤酒的态度。 粗坯,又一个不懂欣赏的! 于是陈初把视线转向了大郎 关键时刻还得是自家兄弟啊,大郎端起海碗咕咚咚灌了一大碗,可不等他强作镇定、强颜欢笑、强行夸奖的话说出口,只见他喉结一涌,刚刚入腹的啤酒便逆流而上,如同一道水箭般的喷射而出 还好西门恭躲的快,不然非得喷一脸。 好嘛,这下大郎自己的脸都丢光了,自然不会再考虑兄弟的面子了,他对啤酒的评价和西门恭差不多,只是更简练:“马尿!” “长子.”急于得到认同的陈初,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姚美丽身上。 尽管前面已有了大郎这般惨烈的先例,不忍初哥儿失望的长子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并且没有吐出来! 甚至还咂吧砸吧嘴,仔细品味了一下。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整个桐山上下只有长子才是真兄弟! 在众人的注目下,姚美丽给出了自己的评价,“俺觉着西门大哥和大郎说的都不对,这啤酒不像马尿马尿不是这个味儿,啤酒比马尿难喝多了” “哈哈哈~” “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随后忽又齐齐定住,像是发现了什么华点,而后不约而同的用惊恐眼神看向了姚美丽 最终,由陈初问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长子,这么说.你喝过马尿?” 第95章 土鸡瓦狗 第95章土鸡瓦狗 戌时。 鹭留圩蓝翔学堂《仲秋联欢晚会》已进入了收尾阶段,妇人们大多聚在台下,笑吟吟看着舞台上画着红脸蛋的学童们表演。 虽然表演不算专业,但这种体验很新鲜。 忙的团团转的猫儿,独自站在院门旁,终于得空喘了口气。 今日,虽稍显忙乱了一些,但整体没出什么偏差,这让首次支应大场面的猫儿不由生出一丝骄傲! 我,还是蛮厉害的嘛! 舞台后方,刚刚结束了伴奏的玉侬拉着虎头,一大一小两个人儿,蹦蹦跳跳走到猫儿身旁。 “好好走路,端庄些!”时刻注意着‘陈家’形象问题的猫儿细声斥了一句,悄悄从大袖里摸出两块月饼。 玉侬爱吃甜食,猫儿塞给她的是红豆沙馅的。 虎头爱吃咸口,猫儿塞给她的是咸蛋黄馅的。 作为今日东主,忙前跑后的猫儿和玉侬都还没顾得上吃晚饭呢。 玉侬接了,抬袖掩住嘴巴,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发现是自己爱吃的口味,不由咯咯傻笑一声,噘起肉嘟嘟的嘴巴就要往猫儿小脸上亲一口,以表示自己的喜悦之情。 却被猫儿嫌弃的一把推开,“莫发癫!这么多客人还在” 细心和体贴,是猫儿骨子里自带的优点,再加上一丢丢小心机,直把玉侬拿捏的服服帖帖。 “回礼清点了吧?” 一位皂吏娘子从猫儿身旁经过,猫儿和对方微笑见礼后,轻声问了玉侬一句。 “嗯,我和翠鸢点了三遍,数目一个不差。”玉侬回道。 猫儿点点头,不由又看向了远处 远处。 一袭长衫的蔡婳翘着二郎腿坐在磨盘上,手里持了合起来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自己小腿上。 头上是皎洁银月。 背景是热闹人群。 一人独坐,和这片喧嚣人间格格不入。 好像是自我放逐,也像是被人群孤立了。 方才吃饭时就是这样,除了她的二嫂尤氏,没有任何妇人会主动靠近蔡婳方圆一丈内。 偶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妇人,还总会仿似不经意的往蔡婳身上瞄两眼,随后再与同伴会心一笑。 猫儿想了想,带着玉侬和虎头不疾不徐的走了过来。 双方距离还有十几步时,蔡婳已注意到了猫儿,不由往陈初那边看了一眼。 正与西门恭等人争论啤酒到底是不是马尿的陈初,没留意这边的情况。 蔡婳妩媚一笑.这可不怪我咯,她自己送上门的。 “蔡三娘子.”猫儿屈身一礼。 蔡婳随意抱了抱拳,眉梢微扬,故意粗声道:“心肝宝贝,想要洒家陪你看月亮么。”说罢,蔡婳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来,坐过来,让洒家抱抱” “.” 本来方才一阵忙碌,今日在院门初见时那一幕,猫儿已经暂时放到了一旁,可蔡婳一句心肝宝贝不由让她又记了起来。 猫儿耷下眼皮,深呼吸几次,待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道:“三娘子,今日来者是客。我现下过来非是为了与你争吵,只是有件事想与你说一下。” “哦?何事?” “今日,我家为来访同僚家眷备了份薄礼,但客人名单是我家官人拟定的也不知是怎回事,许是他太忙,把伱的名字漏掉了以至少了三娘子的,这是我家失礼.” 猫儿微微屈身,表示了歉意,又道:“待过些日子,我再亲自送与三娘子府上,望三娘子莫怪.” 这半年猫儿终归多了些见识,这番话既能让蔡三不爽,又挑不出猫儿的毛病。 若是其他人,猫儿肯定不会把锅甩自家官人,但面对蔡婳,她非得说出是陈初不记得你要来,才导致出现了纰漏。 这样,猫儿心里才舒服一些。 说完,猫儿面带得体浅笑望着蔡婳,不过让她失望的是,并没有在后者那张妩媚瓜子脸上看见恼怒表情。 反而.笑嘻嘻的。 “这样呀,无碍,过几日你再给我送去就成了。”蔡婳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根口红来,‘啵’一声揪开套盖,苦恼的望向了猫儿,“小野猫,这口红怎用的呀?哎我那粗心小冤家赠了我一支,却不说怎使像你和玉侬那般直接涂在唇上就行了么?” “噫,还有些甜味呢。”蔡婳当着猫儿的面就涂了起来,甚至还伸舌尝了尝口红的味道,随即微羞道:“怪不得赠我这口红,他是想尝尝这点甜味吧.” “.” 猫儿登时红了小脸。 自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恼. 一句‘菜花蛇’差点骂出口。 胸膛急速起伏,猫儿愣是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蔡婳坐在磨盘上,惬意的晃起了脚,饶有兴致的望着强行镇定、强行维持端庄的猫儿,却不再进行言语输出。 似乎是在等待猫儿平复情绪后,再开始下一场。 第一回合,蔡三薄纱猫儿. 猫儿虽然没有当场失态,但也用了好几分钟,小脸上的恼红才渐渐消退 “玉侬,你过来一下。” 不打算就此落荒而逃的猫儿耷下眼皮,唤了一声。 可是 隔了好一会儿,与蔡婳对峙着的猫儿却不见身后的玉侬上前。 猫儿无奈回头,却见几步外的玉侬正和虎头玩斗草 “玉侬~玉侬!” 连唤两声,玉侬才蠢萌蠢萌的抬起了头,“姐姐,怎了?” “我唤你好几声了!” 猫儿微恼 本来她设想的是,她唤玉侬上前,然后猫儿就可以接着和蔡婳谈另一桩事了。 可这个玉侬.唤了三声才听见,还傻呆呆问‘怎了?’ 让猫儿好不容易攒出的气势,一泻千里. “姐姐声音那么小,下次喊人大点力气嘛。”玉侬也觉得很冤屈。 “.”猫儿只想骂一句猪队友! 一旁的蔡婳像看戏似的,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便是气势没了,猫儿还是拉上了玉侬的手,盯着蔡婳道:“三娘子,我要帮玉侬赎身,你要多少银钱?” 玉侬闻言霎时瞪大了眼睛望着猫儿,纯真大眼眨呀眨的,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一般。 “噗嗤~哈哈哈.” 蔡婳却笑的前仰后合。 “三娘子,很好笑么?”猫儿皱起小鼻子、竭力瞪大桃花眼,好使自己看起来凶一些。 “哈哈哈,好笑。” “哪里好笑?” “你”蔡婳突然之间敛了笑容,用手中折扇指了指玉侬,对猫儿道:“你,是要给你家官人纳妾么?” “这是我陈家事,不管三娘子的事。”猫儿又耷下了眼皮,因为她发现,自己装作凶恶一点,那蔡三娘子一点也不怕. “你陈家事我是管不着。但我有些好奇.”蔡婳抿抿嘴,似笑非笑道:“小野猫你就这般贤惠?难道你想起另一名女子和你家官人出双入对、花你家的钱、吃你家的饭、睡你家的官人,你心里一点都不难过?” 蔡三这话是戳猫儿的心窝窝呀! 这世上哪有女子愿意分享自家官人的,猫儿不过是为了符合‘贤惠’二字。 再者玉侬心思单纯好哄,也没有什么野心,猫儿放心。 可即便这样,猫儿也经历了一个接受的过程。 今日她带玉侬直面蔡婳,也有些旁的小心思。 若蔡婳答应了‘赎身’之事,往后玉侬肯定对猫儿死心塌地! 若蔡婳不同意,猫儿也算为玉侬一事做出了努力,同时还能让玉侬记恨‘阻止自己追求美好生活’的菜花蛇。 只不过,这些心思瞒不住菜花蛇哟 这边,蔡婳就是不说同不同意玉侬赎身一事,反而笑嘻嘻来了一句更狠的,“难道说,你生不出孩子来?才这般迫不及待给你家官人床上塞女人?” 无后可是七出范畴了. “你闭嘴!”猫儿终于破防。 可蔡婳既然火力全开了,就不会轻易放过猫儿,于是假模假样沉思一阵后,疑惑道:“既然不是,那你又是为何?莫不是舍不得这富贵,才一心讨好自家官人?” “菜花蛇!你血口喷人!我与我家官人相识之时,他他甚都没有!我们一起.一起住过窝棚、一起垦田种地.现下我家产业,都是.是我们夫妻一手一脚挣来的我才才不是为了富贵.哇.” 猫儿越说越激动.最终,陈家大娘子、逃户村杰出妇女、一再装大人的端庄小猫儿,被气哭了。 菜花蛇:firstblood 一旁的玉侬心有戚戚,她很想和姐姐同仇敌忾、也很想恶狠狠瞪菜花蛇一眼。 但,她不敢。 只能立在猫儿身旁,握着猫儿的小手轻声安慰,以此来表达‘我和姐姐站一拨’的立场。 她这幅模样,又惹了蔡婳的不快。 只见蔡三娘子忽然起身,走到两人身旁,恶狠狠对玉侬道:“怎了?你还真以为你现下是陈家人了?呵呵.对了,城西担夜香的王老汉一辈子无妻,我把你许给他怎样?让我家小玉侬也做大娘子抖威风.” “.” 肉嘟嘟的嘴唇一阵哆嗦,随即颤声道:“三娘子,玉侬知错啦,莫莫要把玉侬许给王老汉哇.” 得,又一个。 菜花蛇:doublekill 旁边,还在自己玩斗草的虎头,抬头一看,矮油,哪里来的妖精,把阿姐和玉老师都弄哭了! 这还得了! 小丫头上前,趁蔡婳不备,抬起小短腿踢了蔡婳小腿一脚。 蔡婳低头一看,却是一名头梳两团包包头、掐腰站在自己身前、粉嘟嘟的小丫头,正伸手指向自己,“你,何方妖怪,欺我阿姐!” 蔡婳柳眉一蹙,俯身弯腰,伸手捏住虎头的脸蛋扯了扯,“噫,这小丫头细皮嫩肉,蒸来吃定然可口.” “.” 短暂呆愣几息,嚎声起,“哇妖怪要吃我哇.” 菜花蛇:triplekill 磨盘旁,大声嚎啕与轻声呜咽此起彼伏。 月光下,蔡婳负手而立,睥睨四方。 就这? 土鸡瓦狗尔! BLG挺猛的啊,昨晚3:0gen.g。 今年MSI,会不会LPL会师决赛? 第96章 如临大敌 第96章如临大敌 时节进入十月。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偶有北风刮过,已有几分刺骨之意。 十月十三。 正在严打办值房内和苟胜、大郎吹牛打屁的陈初被西门恭喊了去。 “陈都头,近日会有上头下来的监当官巡视,你们值巡时若遇到了外乡人,留意些,莫鲁莽冲撞了。” 西门恭罕见的谨慎嘱咐几句。 据他说,监当官专司诸场、院、库、务、局、监等各种税收。 如盐、茶、酒、粮、商税、竹木. ‘监当官’此官职虽不大,且属临时派遣,但权力委实不小。 当地来年需完税的额度,全凭监当官一言而决。 所以,监当官正式到来之前,大多会派遣数名年轻官吏便衣寻访,摸底当地税收情况。 好给监当官制定完税目标时提供数据支撑。 西门恭称呼这些微服私访之人为寻访使。 陈初觉着这些事和自己并无太大干系,回到值房后准备带着大郎、长子开溜。 严打办成立后,陈初只从刑房内借调了苟胜一人。 其余人手,皆以大郎、长子等人充作伴当。 伴当不在编,不吃公家钱粮,便是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走出县衙。 却遇到了等在此处的茹儿。 “三娘子让我接玉侬回家?”陈初奇怪的重复了一遍茹儿的话。 玉侬每日都会去头条编辑部上班,今日为何要去接? 茹儿却道:“三娘子让公子接了玉侬姑娘回家,并把她的衣物、行李一并拉走.” 嗯?这是要放玉侬自由了? 陈初以为自己听错了,蔡婳怎忽然这般好心. 人民专政的铁拳也没砸到她头上啊!她这典型的黑心地主婆咋就放手玉侬小奴隶了呢? 难道是良心发现? 良心好像和蔡婳也不搭边啊。 不管咋样,总归是好事一桩。 心想,往后要彻底结束双手装逼的生活了,陈初美滋滋交待大郎先回鹭留圩,在蔡宅后宅打扫出几间屋子来。 然后带上长子租了辆牛车赶去了采薇阁。 简单一聊,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哦?西门恭已与你说了监当官一事,却没提那寻访使么?” 白玉堂偏厅内早早燃起了炭盆,蔡婳慵懒的倚在胡床上,怀里抱着一只小花猫。 “说了。这和你让玉侬搬去我哪有啥关系?”陈初奇怪道。 “是暂时!暂时搬到伱哪!”蔡婳先纠正一句,接着才道:“这寻访使.又被人私下叫做寻芳使,芳草的芳。” 这名字,一听就不正经,陈初闻名知意,“你是说,这些私访之人还兼了给上头贵人寻找女子的任务?” “嗯。”蔡婳懒洋洋应了,语气带了些鄙夷,“咱这威武大齐,每隔三年便要给大金宫中送去美人二百寻访使就兼了这份差事。不过,他们搜罗走的女子何止二百,恐怕千数不止.多余的这些,要么当做人情送与上司,要么养在自家享用。” 陈初闻言不由摇头这大齐,果然‘威武’! 总之,蔡婳一番好意,陈初还是道了声谢。 蔡婳低头揉了揉小花猫的脑袋,小花猫舒服的眯起了眼睛,“空口说谢有甚用。让我做你家‘玉容牌’口脂和香皂的代理吧” 玉容口脂和香皂,是近来鹭留圩农垦集团的拳头产品,村中那间小作坊生产出来的成品颇有点供不应求。 说起这个,陈初却苦笑道:“这口脂和香皂,是我家娘子在全权打理你说你仲秋节非惹她作甚.上次我已帮你问了,她说,全天下的人来谈代理都可以坐下一聊,唯你没门。” “嘁~小野猫还挺有脾气,下次见她,我还让她哭!” “我说.你俩不能好好相处么?” “可以呀,你回去告诉她,往后见我乖乖喊姐姐,我便原谅她。” “.,算了,当我没说。” 让猫儿向蔡婳低头,还不如想想怎么收西门恭作干儿子现实一点。 蔡婳瞥了陈初一眼,伸手揪了揪小花猫的耳朵。 小花猫吃疼,瞄瞄叫了两声。 “猫儿猫儿,你叫甚?再叫把你丢湖里沉塘.”蔡婳双手卡在小猫腋下举到脸前,笑嘻嘻逗弄道。 你看你看! 就知道这只小猫有问题! “三娘子,猫儿与你不过是女儿家之间几句口角,你这话未免过了吧?” “哟?紧张啦?我在陈都头眼里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呗?” “女魔头不女魔头不好说,但杀人这种事对三娘子也不算稀奇吧?” 蔡婳闻言,把小猫抱在了一旁,而后坐直身体,眯眼望着陈初缓道:“陈都头,我蔡婳敢作敢当,这辈子我只害过两人,一人是他先口出狂言欺我在先,另一人是为你所杀!” 只害过两人. 听这意思.蔡三娘子对自己的杀人KPI很不满意呢。 说罢,冷着一张脸的蔡婳双手一并前伸,道:“陈大都头,要不要抓奴家下狱?刚好陈景彦对严打成果也不太满意,还能拉我充个人数!” 蔡婳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袄裙,外罩了一件半袖披袄,衣领和襟边填了白色兔绒。 室内燃着炭盆还穿这么厚,想来她挺怕冷 但有了这么多保暖措施,瓜子脸多少泛着些潮红。 再那么双手一伸,一副随君处置的模样,若戴上铐子啧啧 东京城还热否? 心知今日谈话气氛已尽,陈初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处,忽又转身,担忧道:“婳儿,既然那寻芳使要来,你待在城里无碍么?需不需要也躲一躲?” 含霜俏脸随即柔和许多,“那寻芳使又不是二愣子,怎会胡乱要人。若看上哪家良家妇便强行带走,那还不乱套了? 他们大多会在完成摸底后和当地大族商议,从妓馆勾栏里选几名姿色不错的带走,趁机再讨要一些银子,便是玉侬留在采薇阁也未必有麻烦,我只是以防万一。我自然无碍,无需忧心” 陈初在门口站了片刻,叹道:“今日西门押司说起此事一副谨慎小心模样,现下你也如临大敌一般,咱这大齐,当真国泰民安.” 蔡婳折身又抱起了小猫,捋了捋颈后毛发,垂眸道:“这便是山下的规矩。便是看不惯又能如何,除非不要脑袋去造反,不然这些规矩你就得捏着鼻子认下。” 这种话题不好深入交流,陈初出门前最后问了一句,“那双河村搬迁怎样了?” “还剩了一户,说甚也不走,费了许多口舌。” “实在难办就等等,等明年我去和他谈。” “不用,我还有旁的法子。你莫忘了许下的话便是了明年你若做不到,我可把你家小猫的身世贴的满桐山县都是,嘻嘻。” 陈初笑笑,转身出门,只走了一步,却又回头道:“婳儿,整日装作恶毒很爽么?玉侬这件事你都如此小心,我不信你会坏了一个女儿家的名声。你淋过雨,应会想着给别人也撑把伞.” 蔡婳一愣,随后哈哈笑了起来,道:“正因为奴家淋过雨,所以才要把别人的伞撕破、踩烂!你若不信,咱明年试一试.” “.”本想拿捏蔡婳一下,但陈初不敢和她赌。 瞧见陈初吃瘪,蔡婳抱起小猫,一手提了小猫的前爪朝陈初摇了摇,娇笑道:“猫儿,和你家官人道别.” “瞄~瞄~~”小猫倒还挺配合。 “啧,声音不对,要再嗲一些,要细声细气的,你家官人最吃这一套了,嘻嘻。” “.” 幼稚! 第97章 急公好义陈小郎 第97章急公好义陈小郎 “你们慢些,慢些搬!莫把妆奁磕碰了.” 凝玉阁小院内,翠鸢掐腰站在楼下,仰头对搬家具的伙计嘱咐道。 院外牛车上,有两只装衣服鞋帽的箱笼,几床缎被,甚至梨木大床上的鹅黄帷幔都拆了下来。 除此之外,还有妆奁、铜镜。 若不是实在不好装车,玉侬得把大案和梨木床也搬走。 “姑娘,那只摇椅就别带了吧。”翠鸢看了看牛车,觉得实在装不下了。 “带!” 一身新衣的玉侬紧紧抱着一支小木匣站在牛车旁,因兴奋和激动,脸蛋通红。 “公子那庄子上又不是没有摇椅,非要带着这张作甚呀。” 翠鸢表示不理解,玉侬却坚决道:“这张.和那些不一样!” 凝玉阁这边闹腾腾的,自然引来了旁的阁子注意,不由派丫鬟过来探听。 得知玉侬要搬去城外陈公子的庄子住,妙娘、兰影等相好的姑娘纷纷前来向玉侬道别。 到了跟前,众女吃惊不小。 这牛车上拉的被服鞋帽、铜镜妆奁,全是采薇阁的财产啊! 只这些还不算,今日玉侬穿了件素白窄褙小袖掩矜短袄、下穿同色襦裙、腰束蝴蝶结子长穗五色绦、外罩一领大红羽纱面白狐毛领斗篷。 这身衣裳,怕是当一个殷实家庭一年收入了,便是唐州府城的富家小娘也不过如此. 特别是那领斗篷和束腰,前几日还穿在三娘子身上! 三娘子为何待玉侬如此厚道! 秦妈妈也听说了此事,迈着碎步急慌慌走来。 众女都知晓秦妈妈当初没少在玉侬身上下心血,便主动退开,给娘俩一个说体己话的空间。 秦妈妈有些激动,哆嗦着手帮玉侬整理了一下衣领,“当年是妈妈做主买了你。那时你又瘦又小,像只小猫儿似的现下终于长成大姑娘了。往后,没了妈妈照应,伱自己需留意,你是个没心眼的,旁人的事少掺和。” 秦妈妈趁着这点时间,抓紧向玉侬传授起后宅事项,“我听说他家没有公婆现下你进门早,家里没那么多女人也就没那么多事,你只需留意伺候好陈公子,交好他家大娘子.你若能在他家富贵平安过一生,也不枉妈妈教导你一场.” 说到动情处,秦妈妈眼圈泛红。 玉侬最见不得人哭,这偌大采薇阁里,唯二让她觉着亲近的便是秦妈妈和翠鸢。 见秦妈妈这般模样,不由也掉了泪,嘴里却道:“妈妈想岔了,三娘子让我出去住两个月,还要回来呢” “傻丫头!”秦妈妈骂了一句,又伸手抹掉了玉侬脸蛋上的泪水,左右看了看,才小声叹道:“咱这里是甚好地方么?既然出去了,就想法子留在外面!翠鸢是个机灵的,她嫁人前还能陪你一两年,若有甚为难处,多与她商议.” 说罢,秦妈妈后退一步,上下扫量一眼,柔声道:“这件羽纱面红氅真配你,喜庆!便当我玉侬的嫁衣了!妈妈没甚好给你的,这支簪子就当给你添件嫁妆吧.” 说着,秦妈妈从发髻间拔出一根玉簪,不由分说塞进了玉侬手里。 趁着眼泪尚能忍住不掉,赶忙转身快步往回走去。 “呜呜.妈妈,待玉侬挣钱了,接你出来享福呜呜呜.” 回程的马车上,哭过一鼻子的玉侬直到打开了自己的钱匣子,心情才重新好起来。 “嚯!” 坐在一旁的陈初见了,不由惊异的喊了一声。 当下,银子十两以上为锭,十两以下为锞。 玉侬这小金库里虽说没有一枚整锭的银子,但二三两重的小银锞子却装了满满一匣,白花花碎银子上还躺了一支凤头金簪。 见陈初惊讶,玉侬微微有些得意道:“这些银子,是奴奴做代理挣得呢,姐姐说,她哪里还帮我存了一些。” 猫儿打理的‘玉容香妆’生意,并没有把销售渠道放在店铺中,而是采用了分级代理的模式。 玉侬作为一级代理,每卖出一支口脂或香皂,就能获得近半利润。 她利润高了,就有利润空间发展下一级的二级代理。 现下,采薇阁中的妙娘、兰影都是她的下线,那妙娘甚至已找到其他勾栏里的姐妹发展了第三级代理 这样做,虽然让渡出了一部分利益,却无限拉低了经营成本。 不用赁铺子、不用请掌柜伙计。 轻资本运营。 便是宣传也不用花钱,头条四版有不少女性读者,在主编‘香妆达人’愈浓的一再安利下,玉容香妆的两款产品上市既断货。 代理们抢到货就是挣到钱. 再者,这种销售模样也成就了猫儿的小野心,此时西门夫人、张宝的娘子徐氏,都是猫儿的下线。 有了共同利益,关系自然快速熟络起来。 仲秋小聚之后,妇人之间走动异常频繁,已隐隐形成了一个以猫儿为核心的‘夫人帮’。 “这支金簪也是挣来的?” 陈初从匣子里捏出哪根凤头金簪端详一阵,不说‘金’这种贵重材质,只看精细做工也知不便宜。 “不是呢,昨晚,三娘子把我喊去白玉堂,赠了我这身衣裳和簪子。” “哦?她说了些甚?” “三娘子说,让我好好干.说,以后会让”玉侬抬眸望着陈初咧嘴咯咯傻笑一声,才接着道:“说,以后会让奴奴得偿所愿。还说,‘金人浣衣坊、城西老王头’,都是吓唬奴奴的,三娘子说她一直把奴奴当妹妹看呢.” 柳蛮一扭,玉侬趴在了陈初大腿上,悄声道:“公子,奴奴觉得三娘子.她,人也不错呢.” 这丫头是真好哄。 现下玉侬和猫儿关系处的很好,又跟着猫儿挣着了钱,蔡婳担心她完全倒向猫儿,才打出一糖衣炮弹。 直接把玉侬炸晕了。 不过,阴差阳错下,玉侬却从两边都得了好处 你才是人生赢家啊! 傻人有傻福。 午时前后,马车行经十字坡。 玉侬掀帘一看,忙道:“公子公子,奴奴要吃猪槽串串!” “那叫麻辣烫!什么猪槽串串啊被食客听见该不依了!” 这猪槽串串自然也源于陈初的‘发明’,一条长食槽,下面有碳炉加热,槽内煮着以竹签串成的时蔬、猪肉、下水等等。 进食时,一群人围槽而坐,自吃自取,数签会账。 当初刚弄出来时,陈初、大郎、长子等人围着食槽抢食的场景被猫儿见了,一句‘像群猪娃抢食’的说笑就此流传出来。 十字坡国际大酒店。 因天气转冷,食棚四周围了稻草帘,起了些挡风保温的作用。 夏季去暑的冷食,此时自然不再适合售卖。 店内当下最火的就属这麻辣烫,特别是那些顶风赶路的商旅,来上一碗热腾腾、辣乎乎的麻辣烫,一身的寒意都被驱散了。 比酒水的暖身功效还强些。 “陈都头,别来无恙!” “陈都头,上次钱袋被窃,无钱买吃食,在都头这里吃了顿饱饭,今次在下专门带了弟兄来咱这十字坡大酒店尝尝这麻辣烫。” “敢问足下可是铁戟银枪当面.” “在下铁山靠郭梁!久仰陈铁戟大名” 陈初带着玉侬、翠鸢刚进店门,便迎来一阵招呼声。 “久仰、久仰.” 也不管认识不认识,陈初只管笑呵呵抱拳回应。 喊诨号的,大多是草莽打扮的江湖汉子。 这么多人认识他,和他这个‘都头’身份有一点关系,在桐山县毕竟也算个人物了。 再者,就是因为这十字坡大酒店。 店外竖着一块牌子,上书八字:银钱紧手,吃饱自走。 意思便是说,谁都有作难、不趁手之时,若无钱吃饭了,说一声管饱,店里不会为难你。 若是普通店家敢这般做,那些泼皮无赖非把这家店吃破产。 但陈都头是谁? 那是专门收拾泼皮的! 没了捣乱的,仅仅那些一时为难的吃碗饭又能费几个钱?甚至偶尔遇见落魄汉子,还会赠上几串铜钱做盘缠。 一来二去,铁戟银枪急公好义的名号逐渐在周边传扬开来。 这酒店,陈初倒不在意能挣来多少钱,他想的是能在十字坡聚拢起人气,慢慢发展成一个草市子,最终铺展成一个大市场。 悄生生立在一旁的玉侬,见陈初被各色打扮的食客围住攀谈,不由傲娇的挺了挺胸脯,侧头低声问了翠鸢一句,“翠鸢,我男人,威风不!” “威~风.”翠鸢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没见识过陈公子的威风。” “你何时见识过?”玉侬眨巴着纯真大眼,迷茫道。 “在凝玉阁楼下听过.” “呸~” 玉侬不由俏脸一红。 足足用了盏茶工夫,陈初才摆脱了众人的热情交谈,带着玉侬坐在了食槽旁。 在此负责支应的彭二嫂笑眯眯招呼道:“初哥儿,你爱吃的肥肠、玉侬姑娘爱吃的方便面和小郡肝都已提前烫进去了,现下刚好可以吃。” “咯咯,谢谢彭二嫂。” 对于彭二嫂的热情,玉侬给与了更热情的回应。 当下逃户村的妇人们对玉侬的态度有所差异,像姚大婶,见着玉侬时不爱搭理。 但彭二嫂、吴大嫂这些年轻些的妇人,却心思更活络人家猫儿还不说甚呢,姚大婶你有啥不忿的,现下全家都跟着初哥儿挣吃食,眼瞧着日子一日好过一日,和小弟媳也搞好关系才是正理! 食槽旁,挨着陈初就坐的是一名年纪约三十许的冷面男人。 这人头裹被脑油洇透的万字英雄巾,身穿破烂土色布衫,即使在这儿深秋季节,脚上依然只穿了八搭麻鞋。 最显眼的,是背在后背上的一柄阔剑,连剑鞘都没有,只用破布胡乱裹了。 陈初填饱了肚,用胳膊肘捣了捣邻座,“大宝剑,身子好些了么?” “嗯”大宝剑淡淡回应一声。 “大宝剑,我和兰芝姐好歹救了你一回,便是我家娘子当初也没你这般傲娇啊。” 陈初摇头。 正在拿串串的大宝剑动作微微一滞,“我会报答你。” “怎样报答?” “帮你杀一个人。” “.,目前没这个需求。你还不如给我绑个姑娘来” “说,哪家姑娘?” “.,算了,我说笑的。” 这月月初,二虎的姐姐、现下调来大酒店上班的刘兰芝在大槐树下发现一名汉子歪倒在地。 下半身全是屎尿。 刘兰芝也不嫌弃,喊人把他带了回去。 请来医馆的先生看了看,说是得了痢疾。 俗话说,好汉抵不住三泡稀,此时的痢疾绝对能要人命。 陈初听说后,送来两粒泻立停,药到病除 事后,问这汉子姓谁名甚、哪里人氏,他却不说。 于是,众人便随心给他起了各式叫法。 刘伯喊他外乡人,刘兰芝喊他木头,陈初喊他大宝剑. “大宝剑,你现下身子好了,不继续赶路么?”陈初随口道。 “不。” “不走?那你整天白吃白喝我的,合适么?” “不。” “你还知道不合适啊?” “我是说,不白吃白喝。”冷着一张脸的大宝剑仔仔细细嗦完一根猪肉串,而后以迅捷手法把竹签塞进了陈初面前的竹签堆里。 “那你会做啥?”毫无察觉的陈初又问。 “打架。” “除了打架呢?还会其他的么?” “不会。” “.日,这小郡肝是我的,你想吃不会再要么!”陈初一时没留意,彭二嫂专门烫给他的小郡肝竟然不剩几个了。 “等不及。” “只见你吃,怎不见你的竹签啊!”陈初疑惑地看了看自己面前堆成小山的竹签,再看看身前空空如也的大宝剑,终于发现了问题。 “在你哪,我没钱。” “.” 白嫖使人快乐,被人白嫖使人难过。 还好,一旁的刘兰芝看不过去了,走过来斥道:“木头!和东家好好说话,你整日摆着张臭脸给谁看呢,俺们庄子上可不欠你!” “哦”大宝剑石刻一般的僵硬黑脸上,肌肉一阵抽动,似乎是想挤出一丝笑容. 看起来很努力,也很费劲。 陈初看着对方那副艰难模样,能想象到,他现在一定连菊花都夹紧了,只为憋出一个笑容。 静待几息。 ‘卟~’ 等来一声九曲十八绕的声响。 笑,是憋不出来的,屁才是 第98章 猫儿的野望 第98章猫儿的野望 “猫儿妹妹,你真能干,把这庄子打理的这般红火。” 鹭留圩内。 张宝娘子徐婉儿不住感叹。 她有些轻微坡脚,猫儿搭手扶了徐婉儿的手臂,浅笑道:“婉儿姐姐羞煞猫儿了,这庄子有如今光景,全赖我家官人和诸位兄长用心,猫儿可不敢居功。” 两人挽手说话的地方,在蔡宅正对面一百多步外。 此处原是空地,此时已起了一排新屋,给吴奎、彭二这些长期待在山下的逃户居住。 新屋旁,建了一间豆腐坊,平日由姚大婶带着几位妇人打理,供应十字坡大酒店以及农垦集团内部吃用。 而口脂和香皂作坊,则由猫儿亲自负责,毕竟涉及到产品配料、配比等核心机密,还需她亲自动手调配。 “你呀,在我面前就别装了,现下谁不知陈都头家的娘子能干,做出那口脂和香皂供不应求。便是我那娘家嫂嫂都知晓了.” 说到此处,徐婉儿仿佛忽然想起了另一桩事,道:”对了,说起我那嫂嫂,她娘家是隔壁蔡州的。当地好像还没有咱这玉容香妆的代理吧?她知晓我与你交好,便托我问一问,能不能让她拿了那蔡州代理?” “姐姐又不是不知,我这作坊里的产出,供应咱姐妹几个尚且不足,实在分不出货来了呀。” 猫儿与徐婉儿挽臂往前走了几步,恰好遇到鹭留圩联防队队长刘二虎带着一帮青壮跑步。 “与大娘子见礼.” 随着刘二虎一声招呼,众青壮纷纷不太熟练的抱拳。 猫儿抿嘴浅笑,屈身回礼。 待青壮们跑远了,徐婉儿才又接着道:“猫儿妹妹,作坊产出不够,不如扩大规模。若银钱紧手,我联络几位姐妹与伱凑些,就当我们入股了。往后挣了钱,总好过每日花几角银子还需问男人张口讨要.” “姐姐,这世上哪有稳赚的生意呀,我可不敢保证姐姐们投了钱便能挣回来。到时若是赔了,姐姐们又该来寻猫儿的不是” 猫儿笑嘻嘻回道,可徐婉儿对此事极为上心,接着道:“妹妹放心,便是赔了,我们也不说。” 这作坊,猫儿是不会让别人参与的。 但徐婉儿的官人,和自家官人关系极好,猫儿想了想,卖了个面子道:“这作坊现下还不到扩大规模的时机,但有另一桩生意,不知姐姐有兴趣么?” “哦?什么生意.” “专做咱们女子的生意。” “好妹妹,你就别卖关子啦!姐姐愚笨,说明白些” “唔这生意叫做美容院,也可以叫女子会所” “美容院?” “嗯,只允女子进出的地方,可以做护肤、洗面、青丝护理.” 猫儿说了一大堆内容,有些徐婉儿明白,有些却听不懂。 这段时间,除了可作成品售卖的口脂和香皂,陈初闲暇时还和猫儿鼓捣过很多东西。 比如用炼制香皂产出的附属物:甘油,加上蜂蜜、牛乳、胡瓜汁,调成的秘制面霜。 用苦楝子加皂角、何首乌、蔷薇精油制作的洗发水. 不过,这些东西能做出来,但受限于当下杀菌、封装手段欠缺,无法长期保存。 保质期过短,就意味着无法运输、售卖。 有好东西却没办法换成钱,猫儿心里想是住了只小猫,抓抓挠挠,叫人心痒。 最终,苦思两天后,猫儿跟陈初商量道:“官人,我们能不能开个铺子,铺子里从上至下全是女子,给富户妇人小娘洗面护发,那样的话,面霜和洗发水可现做现使。如此一来,便不虞腐坏问题了。” 当时陈初愣了一下,脱口道:“这不就是女子美容护肤会所么.” 猫儿就此记住了这个词,还向官人询问了许多,也记下了诸如什么‘会员制’、‘邀请制’之类的新鲜词汇。 徐婉儿一听,很有些兴趣,再细细打量猫儿那张吹弹可破的精致小脸,不由恍然大悟道:“好你个小猫儿,有这般好东西不早些拿出来和姐姐分享!我还说,这一个多月来,眼瞅着你这小脸一天天白嫩了,还当你会甚妖法!原来是有秘制面霜这等好物啊!” 徐婉儿说着,伸手抓了抓猫儿的痒痒肉,猫儿一边讨饶一边道:“好姐姐,我这不是拿出来了么” “哼哼~这甚的会所,必须算姐姐一份。” 徐婉儿稍稍笑闹一番,既显亲密,又很有分寸感的松开了手。 “猫儿既然说出来了,便是要和姐姐一起做呀。” “好,这会所需投多少钱?” “我还没细算,但需钱不少,咱们先得在城内找一所合适的院子,需幽静雅致一些的。” 猫儿说这些时,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采薇阁的模样。 虽说她没进去过,但在后巷中隔门匆忙一瞥也知道内里清幽奢华。 “若需钱多,我再找上些旁的姐妹,西门家的几位娘子也是好说话的人,还有我娘家姐妹” “嗯,姐姐尽管多找些姐妹来。但有一点猫儿需说清,这东家多了,不能人人都指手画脚,我们需选出三至五人组成一个董事会” “甚是董事会?” “唔就是日常管理决策的人,是我官人老家的说法。” “好。” 徐婉儿有些激动。 她即便出身富贵,但身为女子几乎参与不到任何家庭决策中,婚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下有了这个机会,直让她生出一种‘要成就一番大事’的豪迈感。 “猫儿,你等我好消息吧!我把桐山县有些头面的娘子,都给你拢过来!” “.” 猫儿听了却没像徐婉儿一样开怀,反而耷了眼皮。 徐婉儿也是伶俐人,马上猜到了猫儿的心思,不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妹妹放心吧,姐姐不会去邀那蔡三娘子.” 两个月前的仲秋夜。 陈家大娘子被蔡三娘子说哭了.这件事,不少人都看到了。 再加衙门里传出过陈初和蔡三有私. 总之,不少人都知晓陈家娘子和蔡三娘子水火不容。 看眼下的情形,两人的确是杠上了. 其实,猫儿想做这女子会所,未必没有存了和蔡婳一较高下的打算。 你蔡婳有家底支撑,我猫儿却也有一个爱搞发明的官人呀! 以后,你未必有我厉害! 除了这些许小心思之外,在商言商,她也不亏。 往后这面霜、洗发水,她会加工好了再带到会所内。 这样一来,不存在泄密风险,既挣了面霜钱,会所盈利后还能吃一份分红. 这小算盘打的,贼响! 两人说话间,一身漂亮衣裳的玉侬拉着陈初的手蹦蹦跳跳走向了蔡宅。 因猫儿和徐婉儿站的有些远,他们没留意这边。 玉侬和陈初进门时,在西跨院头条编辑部上班的徐志远和前来探班的陈英俊刚好走了出来。 平时这帮眼高于顶的书生,见了玉侬竟先拱手见了礼,口呼:“陈大家” 入了烟柳行,便和曾经的家庭没了关系,所以玉侬没姓,她这‘陈’姓,是当初和这帮新来同事互作介绍时,临时起的姓氏。 挺巧的,和陈初同姓。 这帮书生如此客气,自然是因为得知玉侬便是那位为民请命、笔下诗词时而婉约、时而奇崛的‘愈浓’. 只可惜,如此有才气的奇女子,竟做了皂衣外室. “妹妹,非是姐姐说你,你待下人也太宽恕了!你看她那模样,还拉着陈都头的手,身上那衣裳比咱们穿的还华贵,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陈家大娘子呢!” 徐婉儿倒不是挑拨,她身为正室娘子,自然对‘小的’有几分抵触。 “不妨事,玉侬只是性子娇憨了些。”猫儿远眺宅门,轻笑道。 她早已摸清了玉侬的脾气,倒是没了戒心。 直到 看见长子赶着牛车停在了宅门前,拉着满满一车各式家私。 刚才还说‘不妨事’的猫儿当即走了过去。 “官人?” 宅门前,猫儿轻唤了一声,站在台阶上的陈初回头,先笑着向徐婉儿拱手道:“嫂嫂,今日怎没见张宝哥哥同来?” “他今日在营里当值。”徐婉儿笑笑,却不住那满车家私打量。 陈初步下台阶,在猫儿耳旁轻声解释了几句。 当猫儿听说玉侬要住进蔡宅时,脑海中不可抑制的蹦出两条大白虫滚来滚去的画面。 但陈初理由很充分,人家蔡婳都担心那龟孙寻芳使了,猫儿作为当家主母怎也得帮着护住玉侬啊。 思来想去,猫儿婉儿一笑,对玉侬道:“走,咱去后宅看看,哪里需要修补了,我明日着人好生拾掇一番,这两日你先随我住山上,待拾掇好了,再下山来住。” 站在一旁的陈初双手后背,一脸无所谓。 你拾掇院子,也不可能拾掇两个月吧? 我大不了再等两天! 却不想,刚刚跨过院门的猫儿又对玉侬道:“刚好,虎头现下在山下读书,我每日也在山下忙活,待院子拾掇好了,我与你一起搬过来,也省的你一个人住在此处害怕.” “.,姐姐,玉侬不害怕的,玉侬想自己住.” “呵呵,不,你不想!” 第99章 出人命啦! 第99章出人命啦! 十月十六。 辰时初,天光放亮。 眼下时节,除了松柏等常青植物,树木大多已落尽了树叶。 如棋盘似的田块中,冬小麦的青绿麦苗约莫长出了一扎高,挂霜之后在晨阳映照下显得既坚韧又脆弱。 这块一亩地的试验田,陈初每天都要来看一眼。 豫农这款高筋小麦麦种,曾在试验田中轻松获得过亩产800多公斤的成绩,即使推广到了普通农户手里,单产依然在550公斤以上。 考虑到当下的水利条件、没有化肥农药,缺乏精耕细作的条件。 陈初保守估计,亩产三至四百公斤应该没太大问题。 不过,若能达到陈初的心理预期,仍然是个吓死人的产量。 陈初和刘伯聊过,说若在风调雨顺的年景、再加上好地,麦子能产一百三四十斤。 若是孬地,一亩七八十斤也是常有的。 今年五月时,陈初在山下见过麦田,孬地的麦田长得稀疏低矮,麦粒干瘪。 好地中的麦子同样一言难尽麦秆长得太高了,将要成熟时能达到成年男子肩膀的高度. 没有经过矮化的麦子,营养都用来长个子了,不但大大影响产量,也容易倒伏。 你看,有时长得高也不见的是好事。 姚美丽,你说是吧? 旁边另一块田,搭了一笼一笼的A型木架,上罩毡布。 跟在陈初身旁的刘伯,掀开毡布掐了一根嫩黄菜蔬看了看,欣喜道:“东家,这蒜黄生的真快!上旬刚割了一茬,只十天就又能收割了。” “嗯,刘伯着人割了吧,一会送到我哪里一些,剩下的送去集团后厨和十字坡酒店。” 陈初来到此处这么久,大蒜没少见,但蒜黄这种蔬菜倒还没见过,身边便是如刘伯、姚三鞭这等熟于农事的人也没听过。 于是天凉之后,陈初便让刘伯带人拾掇出一块田地用来种了蒜黄。 也算是给冬季又添了一道菜。 种植蒜黄一点也不难,主要是遮光和冬季保温。 不过这种蔬菜非常难于保存,采摘后捂不得晒不得,若保存不当,十几个小时就会腐坏。 不适合长途贩运。 只能用来制作十字坡大酒店的特色菜肴,蒜黄炒肉、蒜黄炒鸡卵。 不远处。 大宝剑穿着他那身烂衣麻鞋,背负阔剑,站在田垄上昂首而立。 “大宝剑,一大早就搁这儿装逼啊?” “早。” 陈初离开时,礼貌的打了声招呼。 大宝剑听陈初说过,‘装逼’是傲来话,夸人英武帅气的意思。 这边,刘伯看了看身姿愈发挺拔的大宝剑,不由走上前去,把手里的镰刀递了过去,“外乡人,帮俺们割蒜黄吧。” “不会。” “.”刘伯皱眉,再次打量大宝剑,嫌弃道:“你这闲汉当真不懂礼数,俺们救了伱,你还懒上俺们了,白吃白喝不说,还甚都不会做。也就遇见了俺们东家心善没赶你.往后,谁家闺女若嫁了你,可有苦头吃了!起开,别站这儿,把俺的田垄都踩塌了!” “哦” 辰时三刻。 每日一早一晚往返于逃户村和鹭留圩之间的‘1路公交牛’,到达终点站——蔡宅。 猫儿、玉侬、虎头和翠鸢以及山上学童纷纷跳下牛车。 今日又来探班的陈英俊立在院门外,见了玉侬忙迎上前去,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双手递了过来,“陈大家,不知可有回信与我?” “哦哦.”玉侬忙不迭掏出一封信递了回去。 看起来,两人交换信笺已不是第一次了。 猫儿不由皱了眉头,率先走进院内。 翠鸢一看,要糟! 赶忙拉上玉侬追了进去,迫不及待解释道:“大娘子莫误会,姑娘那封信不是给陈纬廷公子的,他有一个妹妹,时常和姑娘书信往来,讨论些诗词衣装,他只是帮忙传递.陈公子是知道这件事的,还说姑娘和陈纬廷公子的妹妹是笔友.” 玉侬也意识到了方才有些不妥,急忙道:“姐姐你信我!不信我拆信给你看.” 猫儿脸色稍缓,却还是道:“我哪里有不信你了。不过这栋宅子本就人多口杂,有时需避讳还是要避讳的,以免引来口舌。” “哦那奴家往后便不与阿瑜通信了.” “我可没说不让你通信呀” 猫儿说的人多口杂,倒一点没错。 现下的蔡宅已显得有些拥挤了。 一进正堂是蓝翔学堂。 原本闲置的东跨院,上月搬来一批采薇阁找来伶人,最近整日在柳长卿的指导下排练《西游释厄传》大戏。 细听,此时便有一阵飘飘渺渺的吟唱传出“伯龙马,蹄儿朝西,驮着唐三藏跟着仨徒弟.” 隔了一阵,又有一阵浑厚唱腔响起.“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 还有更高亢的“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有这变化又如何,踏碎凌霄,放肆桀骜.” 西跨院那边。 张宝的小舅子徐志远、蔡婳的族弟蔡思、西门恭的族侄西门冲等一票二代入职后,头条编辑部已有了十几人。 玉侬的值房都搬去了后宅二进。 这群热血二逼青年,对头条的工作还挺上心。 两个月前,严打刚开始时,陈初的的确确收拾了几名恶名远扬的泼皮。 徐志远等人亲临第一线,全程见证了调查、抓捕、审问、定罪等一系列流程,随后再根据自己的见闻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 很是过了一把为民请命的瘾。 自然,报道中少不了大谈特谈陈县尊的运筹帷幄、西门押司的亲冒矢石、蔡录事和徐虞侯的鼎力支持。 反正在头条中,桐山县已是一片宵小匿迹、官民情深的人间乐土。 不过这种一阵风式的运动,终归只能收拾几只小苍蝇 近一个月,陈初率领的严打办已经好久没什么行动了。 这就憋坏了立志要做孙大圣的徐志远等人 于是,当今日陈初找到徐志远说起学堂一事时,闲的蛋疼的几人有些动心。 “让我们给学童做先生?” “是啊,玉侬一个人要操持四版全部内容,还兼着学堂先生,实在忙不过来.” 陈初话音刚落,陈英俊却拱了拱手,认真道:“陈都头,请你对陈大家尊重些!莫要直呼陈大家名讳!” 徐志远像看沙雕一样看向陈英俊。 这报馆上下谁不知陈都头和玉侬姑娘有一腿,你让他尊重她? 怎地,必须让陈都头在下面才算尊重么? 懒得搭理这小可爱,徐志远转头看向陈初,道:“陈都头平日也不忙,又在学堂担甚差事啊?” “我啊.我当校长。” 校长好啊。 当了校长就能当委员长 辰时末。 陈初和猫儿共乘一骑,去往县城。 一路上,小红这小色批很懂事,时而疾跑、时而前蹄腾空,把猫儿吓的惊叫连连,不住往陈初怀里缩。 陈初如老父般的拍了拍小红的屁股,一脸欣慰.好儿子,今晚就给你加黑豆鸡卵吃! 行至城门时,猫儿要求下来步行,以免两人共乘一骑这种亲密行为会显得陈家大娘子不够端庄。 陈初却道:“咱们是合法夫妻,怕甚?” 守在城门口的王保才,见陈初又带了一位小美人儿,也不敢多问。 他见过陈初和蔡婳同行进出,也见过陈初和玉侬同行,这猫儿却是头一回见。 也不怪他记性不好,当初猫儿和陈初一起进城时,小脸上还涂着锅灰,自然不好分辨。 但陈初走近后,却抛出一串铜钱,哈哈一笑,主动介绍道:“王伍长,这是我家娘子,往后她进出时,王伍长可莫要难为。” “嗨~见过陈娘子!谢陈都头赏.” 王保才躬身抱拳,笑的不见眉眼。 进城后,小红缓缓行向县衙。 高头大马,一对璧人并骑,自然引来不少注目。 猫儿靠在陈初怀里,脸颊微红,心慌却又泛着一股甜蜜。 她能猜出官人执意这般的原因. 往后一段时间内,猫儿因筹备美容院,需时常进城、和各色人士打交道。 陈初在城内这么走上一圈,是借机告诉各位公差、无赖、闲汉,这是我家娘子,卖我面子便与她方便;谁若是不长眼欺她了,莫要拿不知晓猫儿是陈家娘子来说事。 巳时末。 陈初去了衙门,猫儿和已约好的徐婉儿一起去了西门恭府上。 西门夫人陪坐片刻,家中又来了四、五名衣着华贵的妇人。 “陈娘子,这是李攒司的娘子.” “陈娘子,这是张记商行东家的娘子” “陈娘子,这是我夫家嫂嫂” 徐婉儿为猫儿一一介绍。 这些妇人,猫儿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但大家和她见礼时,都分外热情。 尽管猫儿小有紧张,但依然一边笑盈盈的回礼一边快速运转大脑,好把这群人都记下,以免叫错人难堪。 “陈娘子,前几日婉儿带了些秘制面霜回来,我试了试,果然好用啊!不但面皮光洁,也水嫩许多.” “是啊是啊,我家官人还说,看我面皮像是年轻好几岁” “可不是,你们看陈娘子这面皮,粉嫩粉嫩的,直如那小娃娃一般。我往后每日使那面霜,能不能也变成这样?” “哈哈哈。”西门夫人笑了笑,接道:“张娘子,人家猫儿比你年纪轻上十来岁呢,你也来比” 众妇人就座,吃了些茶水点心。 话题自然绕不开猫儿和她那面霜。 能来此处的,那个不是有意参股美容院之人。 而面霜、洗发水这些核心竞争力都掌握在猫儿手里,妇人们自然少不了一阵恭维。 “诶,姐妹们知晓么?方才猫儿进城时,陈都头骑着大马在城内转了一大圈呢!哎,这陈都头对猫儿妹妹真体贴,唯恐有人欺了他家娘子。” 在坐妇人大多嫁与官吏,所以上午陈初那番举动,她们自然能明白是何意思。 徐婉儿也叹了一声道:“可不是么!就说我家官人,和陈都头亲如兄弟,却没学到陈都头一丝长处。前几日,我与他说起欲要和众位姐妹开那美容院,他却说‘家里又不缺你挣那点银钱,就别抛头露面了吧’.呸,他那点月俸只够他自己吃酒! 若不是当年爹娘给的那点体己钱,我和我儿早跟着他喝西北风了” “就是就是,方才我出门时,我家官人也拉着一张脸!好似我挣些银钱就会折了他的面子似的!那周娘子前几日也说与咱们一起干,今日没来怕也是被官人所阻了。” “姐妹们,想使银子时,跟爹娘要、跟官人要,都不如自己挣来的花起来气势!不管他们了,咱们定要把这女子会所开起来!” 猫儿坐在一旁,听着诸位夫人的抱怨,不由抿嘴浅笑。 比起方才别人夸她皮肤好、生的好看,远不如此时听到别人夸自家官人让她开心。 因为,她觉得官人真的很好哩.你看,别人都不支持娘子做事,自家官人却总是说,你想做甚就去做,便是做错了也无碍 吃了几杯茶,西门夫人提议趁现下无事,去城内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院落来做这会所。 大家欣然同意,随即出了西门家。 各家娘子本已有七八人之多,再加上随身丫鬟、抱孩子的奶妈,可谓浩浩荡荡。 自然避不开有心人的耳目 城内蔡府,马厩旁。 又作了一副男子装扮的蔡婳,轻抚小黑马的肚皮,一脸的不爽。 不久后,茹儿走了过来,在蔡婳耳旁低声讲了几句。 蔡婳一愣,咬了咬下唇,娇声道:“嗬~这般威风了.” 站在原地稍稍沉吟片刻,蔡婳忽然解了缰绳,牵着小黑出了府门。 衙前街。 “猫儿,这院落怎样?” 在牙子指引下,刚看了一处空置宅院的众妇人不由都看向了猫儿。 已隐隐有了以猫儿意见为重的意思。 眼看这般多桐山贵妇聚在一起,过往行人纷纷驻足聚在远处往这边张望,却又无人敢贸然上前。 直到‘哒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黑马白衣,妩媚笑容。 蔡婳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望着猫儿,“哟,真巧.” 猫儿和蔡婳之间的矛盾不是什么秘密,有几位妇人在两人各自娇艳的脸蛋上看了看,选择默不作声。 蔡家势大,蔡婳心眼又是出了名的小,无端招惹她作甚。 徐婉儿却眉头一皱,仰头道:“三娘子,今日我等与陈娘子有事在身,若你无事请让开道.” “谁说我无事,我与他家有桩大事!” 蔡婳打断徐婉儿,眯眼看向了猫儿。 说实话,猫儿见了蔡婳有点发怵,但她性子里的执拗劲却不会轻易认怂,便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直面蔡婳,道:“三娘子,我家何时又与你有大事了?” “呵呵~” 蔡婳却冷笑一声,“这就要问你那好官人了!” “我家官人又怎了?”猫儿仰着小脸,眉头蹙成可爱一团,软绵绵的声音里也有些火气。 这疯女人,每次都要提我家官人! “哎” 蔡婳温柔的抚了抚马颈,妖冶瓜子脸上尽是幽怨,“你家官人说会负责,还说万一怀孕了会共同抚养,现下,怀孕了。陈娘子,你说,怎办?” ‘哄~’ 现场一片哗然! “.”猫儿的小脸霎时通红,眼泪又差点掉出来。 我明明都许了会让玉侬进家,官人你为何又偏要去招惹这条菜花蛇呢! 你看,现下出人命了吧! 今天一直在弄细纲.接下来是一个原本设计好的高潮情节,同时也是初哥儿整合桐山各类势力的开端。 却一直找不到切入点,细纲弄了一天,某些细节还是没想好.耽误了更新。 这两天我会补上来。 第100章 从天而降的光 第100章从天而降的光 衙前街。 众贵妇俱是一副惊悚模样。 就连方才想要替猫儿解围的徐婉儿也不敢开口了。 虽然蔡婳当街说出‘怀孕’这样的话很不要脸,但她毕竟不是妓馆里的姐儿或者陈家的丫鬟。 人家都珠胎暗结了,便是找过来讨个说法,谁又能说甚? 蔡婳和陈初的传闻,徐婉儿也听闻过,再者蔡三娘子的名声本就不好,所以根本没怀疑过此事的真假。 只是徐婉儿不知蔡婳到底想要达到何种目的。 此时她找来,难道是要借此逼宫? 徐婉儿再次往两人身上看了一眼,蔡婳高坐大马俯视,猫儿站在下方仰着一张通红脸蛋。 只这气势,猫儿已输了一大截。 徐婉儿虽不清楚猫儿的家世,但看日常穿着打扮,也知不是生于什么大富之家。 更关键的是,猫儿现在和陈初无所出啊! 这蔡婳却在她前头怀了孩子.这账,越算越乱,徐婉儿不由替猫儿头疼起来。 马上的蔡婳,缈目打量众人表情。 心下自然生出一股把旁人玩弄股掌之间的得意,最后,媚目死死盯住了猫儿. 倔强的猫儿依旧仰着头,不但小脸通红,眼眶中也续起了一泡饱满泪水,摇摇欲坠,却偏偏不肯落下来。 小野猫,快哭快哭。 两人无声对峙片刻,猫儿终是忍住了,快速忽闪几下眼皮之后,渐渐刮干了眼眶中洇出的水雾,耷了下眼皮,“三” 一开口,猫儿发现自己的声音颤的厉害,连忙闭口,轻轻清了清嗓子,才尽力控制住声音平静道:“三娘子,你想要怎样?” 蔡婳不由大失所望. 但这种事拿来作弄一下猫儿还行,终归是说清楚的,不然等传到她那爹爹耳里,得把老头气死。 “想要怎样?”蔡婳装模作样想了一番,道:“往后,你家每月送我家黄豆一担、麦一担、鸡卵百枚,直到” 蔡婳顿了顿,下方的猫儿耷着眼皮不和她对视,这也算潜意识里认怂的一种表现吧,这么一想蔡婳才稍微满意了一些,接着道:“直到小马出生前,每月都要都要送来。待小黑产下马崽” “马马崽???” 猫儿豁然抬头,红红的桃花眼盯着蔡婳,又重复了一遍,“马崽?” “嗯,你以为我说的甚?伱家小红几个月前欺负了我这小黑,前几日我发现它肚子里有了崽。陈都头说过会负责,所以我才找陈娘子讨个说法嘛。” 蔡婳好整以暇道,甚至还朝猫儿挤了挤眼。 周围齐齐响起一阵大喘气声。 得知真相,猫儿双腿一软,差点瘫下去,还好徐婉儿搭手搀了一把。 “蔡三娘子,你方才是故意为之吧?”同样被戏耍了的徐婉儿不满道。 蔡婳媚目一瞥,娇声道:“张家娘子,你还有空管别人家的事?对了,回去给你家官人带个话,他欠我采薇阁那三贯钱不用还了,该来还来嘛。莫因此只敢去迎仙楼和鸡儿巷” “.” 徐婉儿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薄纱 一句话镇压了徐婉儿,蔡婳又笑嘻嘻看了猫儿,“小野猫,往后咱两家也算姻亲了呢,是吧,亲家母.嘻嘻。” “滚!”从来没骂过人的猫儿终于没忍住。 蔡婳却毫不在意,睥睨众人后,轻提马缰,调头而去,直到小黑跑出去几十步远了,衙前街上又遥遥传来一阵得意大笑。 众妇人这才围了过来。 心绪大起大落的猫儿终于撑不住,抱着徐婉儿哭了起来。 她哭,徐婉儿哭的更痛。 “菜花蛇,我与你势不两立!”一人边哭边骂道,另一人也在边哭边骂:“张宝你个没良心的!老娘和你没完” 当晚。 陈初回了栖凤岭,历来懂事温柔的猫儿,哭肿了眼睛,只说,官人往后想怎样都行,唯独不许带姓蔡的女子进家门。 虽没点名,但她说的是谁,两人都很清楚。 当晚。 县城内,张宝被徐婉儿拧着耳朵审问,这些年到底在姐儿身上花了多少钱。 张宝死不承认,最后被赶去了柴房。 当晚。 与张宝家仅隔了百余丈远的张典史家里,迎来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元亨,这桐山县穷乡僻壤,怠慢了怠慢了。”往日便是见了县尊也端着两分架子的张典史,此刻满脸堆笑、双手举杯,正朝一位表字‘元亨’的年轻人敬酒。 元亨一身靛蓝色的长袍,面皮白净,却因眼窝四周带有一圈深重黑眼圈,导致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阴鸷。 “为公兄啊.”元亨口称张典史表字,四下打量几眼厅内的简单摆设,淡淡道:“你这典史做的也忒辛苦了些,离家千里为官,身边除了老嫂,连个知情识趣的人都没有。” “诶,元亨此言差矣。为兄出仕做这微末小官,是为了造福一地百姓,身边有无女子伺候,为兄并不在意。” 张典史大义凛然道。 那元亨却瞟了张典史一眼,嘴角上翘,讥讽表情不言自明。 张典史好一番尴尬,只得相对诚恳了一些,叹道:“元亨有所不知,这桐山县局势复杂。上有县尊昏聩.” “咳咳,为公兄,莫议上官。” “是是。上有县尊垂手而治,中有胥吏僭越专权,下头就连那些皂衣也敢阴奉阳违。哎,想当年,我与元亨同登皇榜,咱们众同年在东京醉仙楼吃酒时,是何等意气风发。现下元亨得冯大人重用,担巡防使重任,检校四方.为兄却还困在这桐山县蹉跎度日,胸中抱负不得施展。想起此事,为兄便情难自抑的” 张典史说到动情,以袍袖轻拭眼角。 陪坐一旁的陈东林赶忙递上面巾。 与元亨同来的另一名巡防使李桢闻言,不由眉头一皱,沉声道:“当地胥吏竟如此嚣张?” “可不是嘛!”眼看对方有了兴趣,张典史赶忙打起精神道:“本县押司西门恭,一个吏人,把持刑房印绶,亲信遍布刑房,便是日常公文都敢随意处置。还有那录事蔡源” 眼看张典史絮叨个没完,陈东林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张典史的大腿。 张典史一顿,陈东林与之对视一眼,后者接过话茬道:“两位大人,县内为祸最恶的当属新任都头陈初” 元亨耷着眼皮,似乎是对桐山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兴致缺缺。 可接着,陈东林的话让他有了些兴趣. “那陈都头名下有口脂、香皂作坊,每月盈利何止万贯,却从未缴纳过一文商税。”陈东林当然不清楚作坊能挣多少钱,但只管往大里说。 “哦?可是那玉容牌口脂、香皂?” 元亨抬眼看向了陈东林。 看来,他对这两款热销产品已有所耳闻。 “正是!” 眼看事情在朝自己设计的方向发展,陈东林精神大震,又接着道:“周大人可知这‘玉容’二字的来历?” “不知。”周元亨摇头,倒也露出几分好奇神色。 “源于县内采薇阁一名清倌人,这清倌人名唤玉侬,生的是楚楚动人,肌肤赛雪欺霜.” 陈东林压低声音,附身伸头,“有传言称,白璧无瑕,浑身雪白.大有妙处” 听了些勾人心窍的龌龊之语,周元亨愈发有兴致了。 方才,张典史罗唣那些,对他全无用处。便是这桐山县胥吏只手遮天,又和他有甚干系? 但陈东林讲的这两件事,却都在周元亨的职权范围内。 作坊逃税是其一,《齐刑统》有载:凡偷逃税赋者,十贯即杖一百、百贯以上弃市. 但在现实操作中,往往不会执行的那般严苛。 毕竟当下能开作坊的,多为士绅阶层,巡防使便是知晓了,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象征性罚些银钱。 但陈初是名胥吏,自然不能和高尚的士绅老爷比,这巡防使还真能拿捏他一下。 更为主要的是,作坊每月万贯的利润!听了让人心痒难耐. 其二,便是巡防使的另一职责‘寻芳’了 陈东林不但把玉侬夸的人间少有,甚至还收集了头条上以她名义刊登的诗词。 “周大人,请看.”陈东林掏出一张信笺双手递了过去。 周元亨用了盏茶工夫,把一首首或婉约或峥嵘的诗词看了一遍,递给了邻座的李桢,终于露出了今夜最灿烂的笑容,“竟还是位才女?” 当朝宰相,号称浪子宰相的李邦彦最喜这一口. 戌时末。 张典史送陈东林出门。 自从几个月前张文浩办事不利,且又落了个‘龙阳之好’的名声后,就被张典史这位亲亲堂叔公冷落了。 现下常伴张典史左右的便是陈东林。 “东林啊,方才你为何阻我提西门恭和蔡源等人擅权一事啊。” 张典史稍显不满道,陈东林却一躬身,低声道:“大人,树敌过多,咱们不便施展。此次只需以口脂、香皂作坊入手,让周李两位大人借机吃饱,大人总也能跟着喝口汤.” 听闻‘喝汤’,张典史神色稍霁,却依旧道貌岸然道:“我与这些胥吏,只有公仇,没有私恨!” “是是是。”早已摸清张典史脾性的陈东林心下晒然。 “哎,可惜那小玉侬了”张典史惋惜地叹了一声。 陈东林耐着性子解释道:“大人,咱们帮两位大人觅得佳人,你与周大人又是同年,有了这份人情,往后对大人百利无一害啊!待大人转迁高升之时,万望大人拉属下一把,带属下也离了这桐山县” “好说好说,此事若你办的漂亮,本官自然会为你谋划一番。” “谢大人!” 陈东林一揖到底。 心里却满是鄙夷.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女人呢! 此时他想起陈初和玉侬,只有满腔恨意。 几个月前,采薇阁那场文吏与皂衣的冲突中,玉侬踢了他一脚。 在家休养几日后,那话儿看起来无碍,却至今无法人伦! 有此一桩,近来他日日承受着娘子的怨怼和羞辱,又无法与人诉说。 可眼下的陈初已不是他能撼动之人,玉侬那边有蔡婳护着,现下又摆明跟了陈初。 同样让他无计可施,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张典史的同年竟以巡防使的差遣从天而降。 陈东林灰暗的世界里,出现了一束光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毁了这对狗男女! 感谢木子星辰,同学的打赏~ 第101章 进击的猫儿 第101章进击的猫儿 十月二十。 一场自北地草原而来的凛冽寒流席卷北下。 尚留有一丝暖意的深秋晚冬天气戛然而止。 天色阴沉,北风呼喝。 鹭留圩蔡宅三进后院。 原本荒芜的杂草已被清理干净,露出了院子中间的假山水榭。 季节原因,已来不及补种花草,因此稍显破败。 “咯咯.” “哈哈.” 但院内绕着假山追逐的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却又给冬季苍凉添了几分活泼。 二楼,有左右各两间对称卧房。 中间是主人、内眷活动的正厅。 猫儿穿了件素白对襟窄袖袄,站在正厅窗边看了一会,不由翘起了嘴角。 “翠鸢~” 正拿掸子清扫家具的翠鸢听见猫儿轻唤,忙上前两步,见礼后问道:“大娘子,有何事吩咐。” 翠鸢在面对玉侬和猫儿时,完全是两个样子。 她和玉侬处的更像姐妹,在猫儿面前却谨守‘仆’的本分。 毕竟她的身份很尴尬,作为玉侬的丫鬟住进了陈家后宅,但她的雇主却属于蔡家。 众所周知,陈家娘子和蔡家三娘水火不容 所以翠鸢处处小心,以免陈娘子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 “翠鸢,天冷了,这点银钱拿去做套冬衣。” 正胡思乱想间,翠鸢却见猫儿递来一角银锞子,翠鸢忙道:“谢大娘子,奴家已有了新衣,不敢使大娘子破费。” 翠鸢欲推脱,猫儿却不由分说塞进了她的手里,并趁势拉着翠鸢的手在厅内坐了,轻声道:“近日我忙的厉害,时不时还需你帮我照应着虎头,只当给你多算一份月俸,也是该的。若你手上宽裕,就叫人捎回家里,这冬日.咱们庄户人家最难捱了.” 一句‘咱庄户人家’瞬间让翠鸢觉得亲近了些。 陈公子很奇怪,旁人发达以后唯恐别人说自己是泥腿子,但他却时常把‘咱农人’、‘咱庄户人家’挂在嘴边。 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农夫出身似的。 近墨者黑,时间一久,陈娘子也变成了这般。 “翠鸢,伱是怎地进了蔡家做工的?”猫儿唠起了家常。 “前些年,我爹爹生了场病无钱医治,奴家便签了五年身契与东家做工,换来银钱给爹爹抓药。” 翠鸢这种自卖做工的和玉侬还不同,玉侬现下属奴籍,只要被蔡婳握着她的身契,玉侬便是蔡婳的私人物品。 而翠鸢则是良民,有自己的户册,属于合同工,五年期满之后便是自由人。 “哦你那身契还剩几年了?”猫儿又问。 “尚有一年。”翠鸢小心回应。 “哦”猫儿小脸挂着温柔浅笑,道:“待期满之后,有甚打算么?” “奴家还没有想过,左右不过回家后让爹娘做主说门亲事,嫁人了事。”翠鸢对未来也没什么不切实际的想象。 猫儿拍了拍翠鸢的手,认真道:“翠鸢,咱们女儿家出生在甚样门第不能选择,但嫁人可算作第二次投胎了,此人生大事切莫不可只听旁人的,便是爹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忽然聊起这么深的话题,翠鸢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猫儿却笑了笑,软绵绵道:“这世上,有些男子是木讷了些,不会说好听话哄人.但这般男子未必不是好男儿” 话说到这一步,翠鸢当然听明白了。 她和长子的小道消息也传的不少了,杨大郎偶尔还会打趣两句。 其实吧,翠鸢倒不抵触长子,这个木头疙瘩虽不会说好听话,但翠鸢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会默默去做。 让人心安。 只是,翠鸢见过自家姑娘是怎样和陈公子好上的。 玉侬为此哭过、笑过,当初硬闯妙玉阁时更是疯魔了一般。 因此翠鸢总觉得,她和长子之间少了点啥 再从现实层面考量,眼瞅着陈公子前程不可限量,那长子又是公子最亲近、最信任的兄弟之一。 往后,他跟着公子谋一番富贵一点不稀奇。 想到这些,翠鸢垂了眼帘,满是怨气的说道:“大娘子,那个木头疙瘩甚都不说,我们俩现下这般稀里糊涂的情形,奴家也不知晓他到底怎想的.” 见翠鸢终于说出了心里话,猫儿不由笑的露出一排小米牙,柔声道:“你若有意,我会帮你去点透这层窗户纸。” “.”翠鸢低了头,扭捏起来。 猫儿莞尔,又道:“反正你的身契还有一年,这一年里,他们只管做他们的大事。咱们女儿家也不能闲着,你跟着我好好干,挣份体面嫁妆出来!那样才有底气,到时,把你爹娘也接来,在咱们集团谋份差事,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那样才是过日子” “.” 翠鸢呆愣片刻,喃喃喊了声大娘子,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 她身边的人,三娘子让人不敢亲近,玉侬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便是爹娘也未必给她做过如此长远的打算。 翠鸢不由感动又愧疚. 猫儿拿帕子帮翠鸢擦了擦泪,忽然软软道:“往后,这宅子里的事可不能再不小心说与旁人了哦.” “.” 翠鸢登时心里一惊,抬起泪眼看了猫儿一眼,只见后者嘴角噙笑,面若桃花的小脸上既不见恼怒、也不见生气。 翠鸢心下一阵惭愧,哭道:“大娘子放心,往后翠鸢若再向三娘子说咱宅子里的事,便叫翠鸢不得好死.” “发什么毒誓呀”猫儿伸手拉下了翠鸢起誓竖起的两指,温柔道:“我知晓你为难,所以不怪你,以前的咱就不提了。往后,你还要继续和她说” “呃?”哭成泪人的翠鸢有点迷糊。 “往后呀,我让你说甚,你便说甚,好嘛?” “嗯嗯.翠鸢听大娘子的。” 两人说话间,楼下院内传来玉侬大呼小叫的喊声:“公子放值啦,奴奴想吃猪槽串串,我们去十字坡好不好.” “莫哭了,洗把脸去吧”猫儿支应了翠鸢,踱到了窗边往下看去。 陈初刚走进后宅,玉侬却已飞扑到了身上,陈初借势单臂抱了玉侬在原地转了几圈。 火红羽纱面斗篷旋成了一朵花。 “咯咯咯” “哥哥哥哥,虎头也要,虎头也要.” 小丫头站在一旁,双手高举,着急的直嚷嚷。 陈初干脆一矮身,把小丫头也抄了起来,一大一小一边一个。 怀抱被人分享,虎头有些不满意,不由嘟囔道:“玉老师,不知羞!这般大的人了,还要哥哥抱!” 玉侬却不还嘴,咯咯一笑,一仰脑袋在陈初脸颊上啪叽印了一下,涂了晶莹口红的丰满唇瓣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清晰印迹。 虎头自然不甘示弱,也仰头来了一下。 但.她没口红,自然留不下记号 见此情景,玉侬更来劲了,啄木鸟似的在陈初半边脸上啄个不停。 再三努力后依然什么也没留下的虎头破防了,哭嚎道:“我也要涂口脂.我也要涂口脂” 直到猫儿下楼走近,这场家庭伦理闹剧才结束 “官人不是说今日不回来吃午饭么?你想吃甚?猫儿给你去煮。” 猫儿拿了帕子,踮脚帮陈初擦干净脸颊上的口红印。 “方才玉侬不是说想吃麻辣烫么?这几日豆腐坊里新出的豆皮、面筋也上市了,我们一起去尝尝?” 陈初话音刚落,正准备回屋补口红的玉侬原地转身拍手道:“好呀好呀!” 近来天气转寒,十字坡大酒店的麻辣烫爆火。 此时正值用餐高峰,现下店内定然食客众多、拥挤不堪。 猫儿为了避嫌,本不想去,却见官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最终没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一家人齐齐整整出发。 旷野中风声猎猎,大地一片荒芜。 掀帘进了店内,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水汽弥漫、人声鼎沸。 “陈铁戟!” “见过陈都头” 四面八方的招呼声响起。 陈初回礼,侧后的猫儿带着玉侬一齐屈身。 就连虎头也像模像样的抱手作揖。 见礼后,眼皮活络的食客已在猪槽旁留出几个相邻空位,以免挤到陈家女眷。 陈初再次笑着拱手,表达谢意。 只剩大宝剑还呆呆坐在食槽旁,看着今日新上的品类,似乎不知该如何选择。 “大宝剑,又来吃白食啊?” “嗯。” 大宝剑恬不知耻的应了,随后开始默默观察陈初,见他吃啥,大宝剑就跟着吃啥。 十字坡大酒店经常推出些旁人没见过的吃食,有些顾客不敢轻易尝试。 但大宝剑发现一个规律,只要是陈初爱吃的,味道必定不错! 要么说呢识食物者为俊杰! 申时。 换了便服的陈初赶着一辆马车,率领头条编辑部一众同僚前往县城。 “这西游大戏,排练这般久,今日终于要在采薇阁首演了!” 路上,徐志远说起西游大戏,有些激动。 他们亲眼见过东跨院那帮伶人排练,不但人员众多,且唱调新鲜,那服化道更是新奇。 譬如,服装一项中,特意给白骨精角色设计了一双紧致的黑纱长袜,直到大腿根处,用吊带相连系在腰间。 服装设计总监陈校长说,这叫黑丝,也可以叫吊带黑丝,是为了凸显白骨精的阴险 ‘阴险’倒没看出来,徐志远等人却在首次观摩时不约而同感觉到了燥热。 又譬如,为了凸显狐狸精的毒辣,陈初设计出一件两个半圆布片拼接的胸衣,内置细铁丝,外缝蕾丝花边. 为了更贴紧狐狸形象,甚至还专门做了一条需固定在臀后的狐尾 女伶把这套装备上身后,徐志远等人,当场飙了鼻血。 果然毒辣,看一眼就叫人受不鸟. “这次,幸好咱们今日头条和采薇阁是合作单位,不然票都抢不到!” “废话,我们连篇累牍给他宣传了半个月,给几张票不是应该的么?” “西门冲,你不知晓这次首演的票有多抢手!我姐夫都没抢到票” 徐志远说罢,引起一阵哄笑,西门冲意味深长道:“徐大胆,你那姐夫不是没抢到票,他是被你家姐禁足了,整个桐山县都知晓,哈哈哈” “西门虫!莫胡说,我家姐温柔贤惠,做不出此等事来!” 徐志远狡辩时,众人不由自主瞟向了老神在在坐在马车车辕上的陈初,最终由蔡思笑嘻嘻问道:“校长,你今日去采薇阁,你家娘子不管你么?” 陈校长的花边新闻里,最出名的当属蔡三了 但陈娘子与蔡三的关系呵呵,懂的都懂。 瞥见蔡思那玩味笑容,陈初不由道:“你们作为新闻工作者,怎能听风就是雨呢?我与你堂姐、蔡三娘子清清白白,她与我家娘子也没甚矛盾,她俩只是三观不同!” “啥是三观?”西门冲低声了问了蔡思一句。 蔡思懂个卵的三观,不过为了不显得无知,淡定解释道:“清泉观、延真观、真武观,咱桐山三观你都不知晓?” “哦哦.”西门冲忙不迭应道。 跟在队伍中的头条编外人员、谦谦君子陈英俊眼瞅着拉车的小红累的直喘白气,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陈都头,你这宝驹并非驽马,为何偏要用它来拉车呢,看的人心疼。” 陈初回头看了一眼装在大车上的麦、豆,叹道:“纬廷有所不知,这车上拉可不是普通麦豆,拉的是赡养费、是责任啊.” ‘噗噜噜~’ 埋头向前的小红打了响鼻,似乎还有点不服。 陈初一鞭子抽在了马臀上,骂道:“我们夫妻都替你挨过骂了!让你给你老婆拉点营养品,你逼逼赖赖个鸟?” 第102章 喧嚣静谧 第102章喧嚣静谧 戌时。 采薇阁前院正堂中,灯火通明,欢声雷动。 高台上,挂着青绿山水幕布远景。 《西游释厄传》第一集第二幕,自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学艺归来的孙悟空甫一出场,便连翻了七八个筋斗,登时引来一阵叫好声。 “扮作孙悟空这名小个子伶人,名叫刘灵童,是河北东路河间府沧州人,幼时曾习练过北派猴拳” 堂内叫好、拍手声不断,徐志远向陈英俊大声解释道。 “怪不得这般惟妙惟肖!”陈英俊同样大声回道。 此时,长阔三五十步的正堂内早已挤满了人,便是过道中,也站满了没座的客人。 就连窗外,亦是踮脚探头注目舞台的小厮、丫鬟。 妙娘、兰影这些姐儿们,也待在二楼一间雅阁内。 其余雅间尽数爆满,陈县尊、李县丞、西门押司、蔡录事等等县内有头脸的人物今日一一莅临。 前院热闹,把后院衬托的愈加静谧。 “此事虽源于意外,但事到如今,我方将拿出负责任的态度和实际行动来弥补你们母子,同时,我陈某代表全家再次向小黑,表达歉意。” 马棚前,陈初言辞恳切。 被老父领着上门致歉的小红却杠着头,一副‘老子前来认错是被迫’的欠揍模样。 小黑吃了把陈初手心里的黄豆,似乎是接受了陈家的道歉。 冷脸站在一旁的蔡婳头戴香雪帽,颈围貂鼠尾风领子,浑身裹的粽子一般。 侍立在侧的茹儿,频频往前院张望。 “好~” 邈邈传来的叫好声,让茹儿越加心痒了,“三娘子,大戏开场一刻了,我们不去看戏么?” “有甚好看的?在鹭留圩排练时看了多少遍了?”蔡婳不满的瞥了茹儿一眼,最后却又道:“想去看,你便去看,这边不用伺候了。” 茹儿闻言一喜,忙屈身道:“谢三娘子.” 说罢,一路小跑去了前院。 陈初慢悠悠把小红在马棚里拴了,拍了拍马颈,“和你家娘子培养一下感情吧。” 蔡婳撇撇嘴,率先走出马棚。 陈初跟上。 此时,采薇阁后院悄无人声,只有两人沙沙脚步声和朔风过树梢的呜呜声。 空无一人的一座座小院门头挂着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为两人照明去路。 与鼎沸前院犹如两个世界。 让人不由生出一种被世间遗忘的孤寂感。 两人并肩行至黑洞洞的白玉堂前,蔡婳忽然驻足,侧头凝视陈初,弯起媚眼,似有似无的挑衅道:“喝两杯?” “喝呗。” “那伱去灶房偷些酒,我去找些吃食下酒。” “.,这采薇阁不是你家的么?还用偷?” “嗯,不会账便算偷,要不然我去拿酒,你来会账。” “那算了吧,还是我去偷吧。先说明,我不是抠唆,我只是喜欢‘偷’这种刺激的感觉!” 盏茶工夫后。 陈初站在白玉堂二楼一间香闺中四下打量。 这间闺房的陈设和凝玉阁玉侬的房间差别不大,家私无非还是那些书案、条案、妆奁、大床。 只不过墙上字画换成了海棠春睡图,屋角有个小猫窝,蔡婳的‘猫儿’听见动静,舒展开了缩成毛线团的身子,慢悠悠走到蔡婳脚旁,在麂皮小靴上蹭了蹭。 另外,最显眼的便是挂在另一面墙上的宝剑。 陈初走过去取下宝剑,瞎胡吊挥舞几下,挽了个剑花,惊奇道:“婳儿还会耍剑?” “滚!你才会耍贱!”正蹲在卧房地上生火烧炭的蔡婳头也不抬的骂了一句,才又道:“我不会使剑,便如你没有戟却整日大言不惭的自称铁戟银枪一般。” 陈初还剑入鞘,认真道:“婳儿,戟,我是有的!” 蔡婳没搭理,继续埋头生火,却好像欠缺了此类生活技能,怎也引不着。 竟竖起柳眉生了闷气。 “我来~”陈初凑过去从蔡婳手中抢了火折子,捣鼓半又是吹气又是扇风,炭盆没引燃,反倒把两人弄了一脸黑灰。 “真难用!呼呼.” 陈初趴在地上鼓着腮帮子边吹气边道:“我听茹儿说,你自小怕冷,呼前日我让庄子上的铁铺打了个煤炉子,待炉子做好给你送来,呼往后便不需再每日生炭了” 蹲在对面的蔡婳微微一怔,有片刻失神。 两人最终也没能把炭火生起来。 戌时末。 几杯酒水下肚,驱散了寒意。 蔡婳单手托腮,一手拈杯,双颊泛红,莹莹烛火下,更显魅惑。 “.下月那监当官或许便要到了,你在衙门坐值用心些,莫要再点个卯便翘班”蔡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些衙门之事,却不听陈初回应,不由抬起美眸看了过来。 却见这小狗正盯着自己,看的肆无忌惮。 蔡婳微微一笑,伸舌卷走了唇角酒渍,上身微微前倾,魅声道:“小狗,这些天憋坏了吧?” “甚意思?”正在欣赏美人微醺的陈初一时没反应过来。 “呵呵~”蔡婳却一副‘尽知天下事’的得意模样,“不好意思说?你不说我也知,你那小野猫最近看玉侬看的紧,你和玉侬有些日子没欢好了吧.哦,对了,月初你俩偷偷钻过芦苇丛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死.” “.” 家里有内鬼啊! 如此鸡秘的事,猫儿都不知晓,这蔡婳怎知道的? 陈初首先排除了玉侬,这憨妞就算再没心没肺,也不会把这种私密事说出来吧 除了玉侬,目标就很明确了 “三娘子既然对我家之事这般感兴趣,不如也搬来我家?” “嗬~你家?陈都头也真好意思说。你住的我家宅子,睡的我家姑娘.哎,我蔡婳做生意从不蚀本,没想到遇见你这小狗,尽做些肉包子打狗的事” 陈初瞅了眼肉包子,觉得自己被冤枉了,他明明还没被肉包子打过,“嗐!婳儿胸怀大些,不要计较一时赔赚嘛。” 蔡婳撇撇嘴。 窗外灯影摇晃,前院邈邈人声似有若无。 “现下,戌时末了,城门已落锁了,小狗今夜住何处?”蔡婳垂着眼睑,仿似无意的问道。 陈初以前在城内过夜,多留宿凝玉阁。 此时凝玉阁已人去楼空,连被褥都没得,自然住不成了。 “去张宝哥哥家里吧。”陈初想了想,说道。 “嗤~那张宝现下自己睡得都是柴房,你难不成要去陪他患难见真情么?”蔡婳随手从头上拔了金簪,边挑拨烛火灯芯,边嗤笑道。 “要不,婳儿收留我一晚?咱俩挤挤,我保证不乱来,不然我就是禽兽!”陈初笑呵呵道。 蔡婳丢了金簪,似乎认真想了一下,随后反手伸向头顶,熟练的解了发髻,一头乌黑青丝铺散而下。 接着,也不搭陈初这个话茬,起身摇曳蛮腰扭到了妆奁前坐下,却道:“小狗,过来帮我梳梳头.” 这事,陈初是可以帮忙的。 他不是一个喜欢让别人失望的人。 不过,帮忙梳头总免不了一些接触,陈初帮蔡婳拢起长发时,手背蹭到了天鹅颈后的肌肤,端坐矮杌的蔡婳便是强忍也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还.挺敏感的。 理顺青丝,蔡婳起身踱至门旁,‘啪嗒’拴了门,瞅了陈初一眼,冷着妩媚脸蛋,像是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睡吧.” 第103章 忙而不乱 第103章忙而不乱 蔡三平日嚣张跋扈,讲话更没有那些所谓避讳,让陈初认为这肯定是一位见识过博大精深的个中高手。 所以在做禽兽一事上,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是,但是. 真正到了动刀动枪时,陈初才发现,整日张牙舞爪的蔡三,竟是个小菜鸡! 贤者时间,陈初是在一脸懵逼中度过的。 就很想抽根烟,冷静一下。 脸上还残存着妖异嫣红的蔡婳瞅了陈初两眼,侧身支着脑袋,也不管春光乍泄,慵懒道:“怎了?怕我缠上你?嗤.今日姐姐只是心情好,想拿你试一试。方才便是阿猫阿狗在我屋子里,也是这般。” “咱好好说话成不成?” “成,那我现下好好与你说。方才是谁说不乱来?乱来是禽兽?” “.,伱便当我禽兽不如好了。但是,婳儿你也没怎么拒绝嘛.” “呸~方才我明明推了你一下!” “你推那一下,都没使力气。最多算半推半就,脱依时你比我还麻利呢.” “滚!” 蔡婳在被窝里踹了陈初一脚,随即一个敏捷翻身卷着整张被子,下床去妆奁前翻找起什么来。 独留光着的陈初在床上,“嘶~你干啥,冷!快把被子带回来.” 但下一秒,陈初差点吓尿。 只见蔡婳裹着被子,笑眯眯走回床前,手里拿了一支.剪子! “嘶!”陈初倒吸一口凉气,“姐!你还年轻,千万不能走上犯罪的道路啊!想想在家翘首以盼的爹娘,想想未来的美好生活!冲动是魔鬼啊!” 蔡婳一手掩被,香肩半露,青丝垂如悬瀑,眯起眼睛笑的更开心了,甚至还魅惑的咬了咬下唇。 可她手里那把剪刀却让陈初不敢生出任何念头。 随后,像是捉弄够了,蔡婳笑嘻嘻抬腿欲踢陈初,却像是牵扯到了痛处,不由柳眉一蹙。 陈初趁机跳下床,先夺了剪刀,又问:“不碍事吧?” “牲口!”蔡婳皱眉骂了一句,才道:“你夺我剪刀作甚!我要剪它.” 蔡婳指向了床单中间的斑斑桃花。 “剪它作甚?” “这是证据!你往后不认账怎办?” “.,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管陈初如何自证,蔡婳执意剪下,甚至 “写,写下自己的姓名!” “.” “写呀!敢做不敢当么?” “写写写!你先把剪刀拿远一点.” “不是写陈道明!写陈初!” 亥时末。 换了一套新被褥,方才那番折腾,被窝里没了一点热乎气。 蔡婳像条蛇似的缠在身上,手脚冰凉。 陈初却像个小火炉一般,抱作一团的蔡婳眯着眼睛惬意夸赞道:“比我冬日用来暖手脚的手脚炉还好用。” “把人比作脚炉?有你这般夸人的么?” “嗯,我就是这般夸人的。” “.,对了,婳儿我问你件事,你别生气。” “说。” “我以前听人传言,你被.” 陈初话未讲完,蔡婳却主动接腔道:“被游骑将军单宁珪占了身子?” “嗯” “我爹花了大笔钱把我救回来了,不过世间懒汉闲婆都爱看人笑话,自然把我说的越惨他们才越开心。” “那游骑将军领多少兵士?”陈初在锦缎似的皮肤摩挲一阵,忽道。 蔡婳一听,翻身以双肘支在床上,弯起媚眼笑道:“怎了?小狗可是想帮我报仇?他去年刚受封难军节度使、擢为骠骑上将军小狗,你准备何时下手?” 陈初赶忙移开被大兔子吸引的目光,唯恐被讹上一般,“我只是随口问问!” 笑话,靖难军节度使、上将军桐山县严打办都头 这两个听起来是同一量级的人物么! 你咋不让我去杀奥特曼呢! 蔡婳却捏着陈初的下巴,把他撇过去的头扭了回来,好让陈初继续欣赏。 好像如此一来她才能更理直气壮似的,“怎了!你肯帮小野猫杀了张贵等人,为何不肯帮我杀了单宁珪!” “大姐!这一样么?张贵是泼皮!单宁珪可是那劳什子的上将军!”陈初陈述了一个简单事实。 蔡婳也知道此事当下断无可能,不由叹了口气松开了捏着下巴的手,趴在陈初胸口柔声道:“小狗,我自然知晓你现下没这本事。若以后,有了你飞黄腾达那日,切切记着姐姐此仇!以前,你答应过要帮我做三件事,这便算作一件吧。” “.,婳儿,你还真敢开口啊!”陈初觉着自己被讹上了。 “小狗,我信你有那日!往后,我也会助你.”蔡婳却对陈初很有信心。 “婳儿.” 陈初正欲开口,蔡婳却猛地起身,伸指摁在陈初唇上,接着做侧耳倾听状。 见她如此,陈初也支起了耳朵。 前院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是大戏散场了。 接着,闺房外便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后便是敲门和茹儿的声音,“三娘子,前头大戏散场,老爷要回家了,二公子让我唤你过去相送.” “哦”蔡婳和陈初对视一眼,俏皮一笑,随作病恹恹的声音道:“茹儿,和二哥说一声,我身子有些不爽利,便不去送了,让他和爹爹告罪一声。” “哦茹儿知晓了。” 茹儿下楼后,两人躲在被窝里没说几句话,耳尖的蔡婳又是一警,脸色都变了。 几息后,门外传来一道稍显苍老却严肃的唤声:“婳儿,婳儿?” 接着便是蔡二郎的声音,“婳儿,开门啊,爹爹听说你身体不适,特意前来看你了。” “呃爹爹,二哥,我只是小染风寒,已睡下了。” 便是泼辣如蔡婳,陈初也感觉到怀里的人儿紧张了。 他也有点紧张 有种当年上学时和女友偷摸回家,被人家父母堵在家里的慌乱。 “那也得开门看看啊,不然爹爹更不放心了。”蔡二郎还在叫。 心知再推脱下去,更容易被察觉有问题,蔡婳忙道:“爹爹、二哥稍等,我穿衣.” 说话间,蔡婳已开始四下打量。 这屋子里,唯一能藏人的就是那张衣柜。 确定了目标,便拉起赤条条的陈初快步走了过去,开门、推人、关门,一气呵成。 陈初还未来及松口气,柜门再次打开,同样光着的蔡三把方才换下被褥、陈初的衣裳一股脑塞了进来。 临关门时,突然俯身在并膝坐与柜内的陈初额头上轻吻了一下,随后朝陈初促狭一笑,小声道:“小冤家,莫出声哦.” 柜门轻轻掩上了。 隔着门缝,陈初见蔡婳以极快速度穿好了衣裳,开门前,还特意在脸颊上涂了些淡粉。 好遮盖不经常出现在她脸上的红晕。 然后,麻利收拾了桌上的酒水。 最后,仍不忘原地转一圈看了看,赫然发现陈初的皂靴还在榻旁,忙上前一步把靴子踢到了床下。 确定再没什么纰漏,这才走向了房门。 几步的距离,妩媚面孔上已蹙起了眉头,作了西子捧心的病娇模样. 整个过程忙而不乱,收放自如。 不得不说,偷情也是一种天赋啊! ‘吱嘎~’ 门开。 “爹爹,二哥,咳咳.” “婳儿,可是病了?” “劳烦爹爹挂牵~咳咳,婳儿无碍,喝些热水睡一觉便好了~咳咳” 坐在柜中的陈初,悄悄抹掉了额头上的汗水。 真尼玛刺激! 第104章 天下英雄不过尔尔 第104章天下英雄不过尔尔 卯时。 冬日夜长。 虽已闻阵阵鸡鸣,天色却依旧漆黑一片。 “嘶~” 穿衣时,衣衫刮到被抓的稀烂的后背,陈初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我的靴子呢?” “你去床下摸一摸.” 黑乎乎的闺阁内,响起陈初和蔡婳的低声交谈。 一阵窸窸窣窣,陈初好像找到了靴子,摸黑穿上后,小声道:“趁现下未亮,我便走了。” “嗯,别走楼梯,二哥的卧房挨着楼梯,小心被他看见。” “不走楼梯走哪?” “爬窗.” “.” 卯时二刻。 重归于寂静的房间内,又传出一阵响动。 蔡婳借着黯淡星光,再次换了一床干爽新被褥,这才重新钻进了被窝。 冰凉织物和肌肤接触后,冷的人一哆嗦。 蔡婳反手把枕头抱进了怀里,媚目怔怔望着稍显天光的碧纱窗,不由有些怀念方才那具浑身热乎乎的小火炉 外间。 陈初顶着晨起寒气,去马棚牵了小红往前院大门走去。 已有三三两两的早起恩客离去,两名小厮站在门口,挑着灯笼帮客人照明。 陈初把围在颈间的貂鼠尾风领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口鼻,牵着小红快步走了出去。 两名小厮奇怪的望着这名藏头露尾的客人背影,小声道:“这名客官怎恁像陈都头哩?” “不会吧?玉侬姑娘搬走以后,许久没见过陈都头留宿了。难不成又有了相好的姑娘?” “说不准” 巳时。 陈初回到鹭留圩,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蔡宅对面那排新房中、一间挂着‘农垦集团董事长’牌子的办公室。 不久后,负责搞基建工作的彭二哥听说陈初回来了,带着杨有田、姚三鞭等人一起走了进来,准备和陈初商量一下‘农垦集团职工澡堂’的事。 却见陈初双腿翘在办公桌上,已经睡着了. 几人见状,又悄悄退了出去。 出了门,杨大叔感叹道:“彭二,你们需得多帮初哥儿分担些,集团加庄子上下一百多口人都扛在初哥儿一人身上,你看他累成甚样了!靴子都穿反了.” “是啊。”姚三鞭深有同感道。 他们不知道的是,有时初哥儿身上不止是责任,有可能是别的. 两位长辈刚交待完,就见鹭留圩联防队队长刘二虎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见到这些内部老人,刘二虎先是抱拳一礼。 比起几个月前,此时的刘二虎明显自信从容了许多。 “二虎,伱着急忙慌的,可是有事?”彭二哥问道。 “回彭二哥,昨晚有两名外乡口音的人,在咱们庄子旁四处打探,又是问咱们菜地收成几何、又是问作坊里的产出几钱被四两带人扣下了,我来问问东家如何处置。” 刘二虎回道。 彭二刚接受一番叔伯们要他们‘分担初哥儿责任’的耳提面命,这点小事自然不必再向操劳过甚的陈初禀告了。 便道:“不必问初哥儿了,他太过劳累,刚睡着。把那两名外乡人教训一顿放走便可。” 近几个月,这种事鹭留圩遇的多了,彭二哥的安排也没甚毛病,刘二虎略微一想,便转身离去。 陈初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午。 醒来后,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发觉还有些味道,不由想到,这澡堂啥时候能盖起来呢。 冬日洗个澡,太不方便了。 几乎与此同时,蔡婳也起床了。 茹儿被唤进来时,有些奇怪。 以往三娘子便是身上稍有不适,也从没有睡到过下午的先例 蔡婳穿着亵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掩嘴打了个哈欠,似乎还没睡够,随后却指向胡乱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两条床单懒洋洋道:“茹儿,帮我烧些水,我要沐身。再去把这两条被单烧了.” “哦”茹儿乖乖应了,走过去捡起被单瞅了瞅。 一条被单中间破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另一条被单湿漉漉的. “三娘子,这条蚕丝被单不过洒了些水,晾干还能使呀,烧了多可惜”茹儿心疼道。 “让你去,你便去!再敢罗唣,扯你的嘴!” 蔡婳莫名其妙红了脸,又莫名其妙发了脾气. 十月二十二。 本是休沐日,陈初和大郎凑在办公室,向后者询问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轻功之法,就是那种可以一跃跳到二楼、或一跃从二楼跳下来,不用再狼狈攀树上下的法子。 大郎说有,但他没见过。 嗯,听君一席话,宛如庄周带净化。 辰时末,满头大汗的苟胜却意外地出现在了鹭留圩内。 “县尊招我去?不是说监当官下月初才到么?”陈初听苟胜说了,满是疑惑。 “是啊,大家原本猜测下月初到,谁知冯大人昨天竟中断了在唐州府城的公干,连夜赶来咱桐山县,今早城门一开便入了城。连陈县尊事先都没有得到消息,县衙上下皆是措手不及。” 去往县城的路上,苟胜解释道。 “哦那监当官冯大人是何来历?”陈初随口问道。 “冯大人乃户部左曹司员外郎,从六品高官,待会陈都头见了他可得小心些说话。” 齐朝户口繁稠的赤县县令为正七品、京郊附近畿县县令从七品、其余县令正八品。 陈景彦便属‘其余’,和这冯大人还差了两品三级,再后者是有监察地方之权的京官,不怪全县上下如此重视。 不过,以陈初想来,这监当官来桐山县,左右不过为了钱财。 鹭留圩的体量在桐山县不显眼,前头有蔡、徐、西门这些大家族,陈初跟着这些大佬凑一份自己的份额便是了。 只要不做出头鸟,并不需要太过担心。 但抵达县衙后,却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来。 巳时。 县衙二堂。 “来人可是陈都头?” “正是属下。” 陈初答话间,快速打量一眼。 二堂主位,坐了一名三十许岁的绯袍短须官员,下首坐了两名二十来岁的青袍官员。 这两名青袍官员有些奇怪,竟鼻青脸肿的。 不待陈初细想自己被点名是怎么回事,坐在主位的冯大人忽而呵呵一声冷笑,森然道:“陈都头好大的威风!” 陈初迷茫的抬起了头,“大人,何意啊?” “何意?哈哈,我问你,你可识得这两位?”冯大人遥指下首两位青袍官员。 这两位很出名么? 他们有过甚作品?是拍过屋顶泳池,还是拍过电车之狼? 陈初认真打量一番后,实话实说道:“不识得” 他话音刚落,青袍官员中那名面皮白净、黑眼圈浓重的青年起身向冯大人躬身一礼后,道:“大人,休听此子信口雌黄!前晚,他可不是这般讲的” “嗯,元亨,把昨日之事说与诸位同僚一听。”冯大人眼帘低垂,抿了口茶。 “回大人,前晚.” 在元亨的讲述中,身负巡访使之职的他和李桢前日傍晚前去鹭留圩摸底走访,却遇陈初带领庄民阻挠谩骂。 两人表明身份后,那陈都头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把两位巡访使殴打一顿云云. 陈初听的目瞪口呆。 奶奶滴,老子前晚恶战整夜降服蛇妖,根本没在庄子上,我何时阻挠谩骂殴打他们了? 欲加之罪嘛! 桐山县众官吏一时沉默,殴打上官已不是小事,但毕竟同在桐山为官为吏,即使不便出口相帮,至少也不做那落井下石之事。 只有张典史捋须摇头叹道:“陈都头,此事你却是办错了.上官来咱桐山,代表的是户部颜面,往大里说,那便是代表朝廷颜面、天家颜面,岂可折辱!” 冯大人眼皮微抬,接过话茬沉声道:“陈初!周卓丰、李桢两名巡访使身负上命察访地方,既已向你表明身份,你仍痛下毒手,可见平日何等跋扈!来人啊,先将这恶吏打上三十杖!” 可.立于二堂左右的执棍皂吏,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众皂吏有过一起喝酒打架的情谊,又大多去陈初庄子上做过客,平日里和陈都头相处的极为得宜。 这冯大人虽然官大,但你耍完威风终归还是要走的,他们若径直上前将陈都头打一回,往后还怎样相处啊。 见此状,冯大人不由勃然大怒,一拍大案,盯着下首的陈景彦道:“怎了?难道这桐山县不是我大齐之土了么!” 张典史也跟着叫嚷:“你们这些皂衣吃的可是朝廷俸禄!上官吩咐,还敢这般,心里可还有朝廷!不要脑袋了么!” 陈景彦连忙起身,向冯大人诺诺称罪,而后又为难地看向了西门恭。 那意思很明显,西门大佬,现下上官震怒,怎也得给个面子,让你的人动手吧。 西门恭略一沉吟,硬着头皮躬身道:“冯大人,这里面会不会有些误会?”说罢,西门恭看向了陈初,道:“陈都头,你既然说不识得两位巡访使大人,那前晚定然没和他们见面了?当时你在何处?和谁在一起?” “.” 老兄,我知你是好意,但.那是能说的么 “西门押司,你这是在为陈都头推诿开脱么?”张典史阴阳怪气道。 “肏你娘!” 眼看这张典史三番五次落井下石,西门恭低声喝骂了一句。 “你骂谁?”张典史怒。 “骂地上蝼蚁。”西门恭盯着地上青砖道。 他这副敷衍都懒得敷衍的模样,让张典史更怒,“放屁!你明明在骂本官!” “噫,有人爱权、有人爱财,还有人爱挨骂的?这也往自己头上揽?” “粗鄙皂衣!” “奸佞小人!” 上位的冯大人看着堂下两人若泼妇骂街一般,重重把茶盏往案上一顿,两人这才互相怒视一眼,各自住嘴。 随后冯大人扫视堂下表情各异的吏人,淡然道:“本官此次前来,只为税赋一事。本官早已听闻,桐山县走私猖獗,与南朝勾连不清.不知你等可知晓此事啊。” 面对官员,吏人天然一家,本已抬眼准备帮陈初也说两句好话的蔡源,听冯大人此言,重新耷下了眼皮. 院虞侯徐榜赶忙看向了西门恭。 走私是几家的摇钱树,同时也是几家人的痛脚。 冯大人的潜台词很清晰有些事,我很清楚,若你们知情识趣给我面子,咱们一起吃肉喝汤,若不给面子,我把你们的饭碗砸了。 总之,他拿此事威胁也好、借此想刮更多钱也好,反正今日要立威,借陈初的屁股立威! 若冯大人当真敢砸几家的饭碗,这几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但为了一个陈初,却绝对不值。 西门恭无奈,先与陈初眼神交流一番,又微不可察的向执棍皂吏使了个眼色。 随即有几名执棍皂吏上前,欲把陈初摁下去。 陈初环视堂内左右众人,平静道:“我自己来.” 一名执棍皂衣附耳低声道:“陈都头放心,兄弟们心里有数,且忍一忍吧” ‘pia~’ 水火棍敲击翘臀的声音在二堂内响起。 前一秒还一副视死如归模样的陈初,没忍住呲了牙。 恁娘,上一次被打屁股,还是八岁那年拿炮仗炸了在旱厕大解的王大爷 那时,他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金针菇,既不认识深田、也不认识桃乃。 前夜,不过是偷了一回人,今天就要遭报应了么 这就是情场得意,职场失意么? 连绵不断的声响里,冯大人悠然道:“本官现已查明,陈初名下有作坊数间,每月盈利何止万千,却一文商赋未纳。《齐刑统》有载:凡偷逃税赋者,十贯即杖一百、百贯以上弃市.按理说,陈初之罪已该论斩” 堂下众吏悚然而惊 便是正在挨揍的陈初也猛地抬起了头。 这商赋谁家交过?冯大人这是要杀鸡儆猴? 随后,冯大人又笑了起来,“陈都头该不该杀,应有上头大人决定,但本官这奏表该怎样写,还需再斟酌斟酌啊” 看来,冯大人也知晓不能逼迫太甚。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冯大人的胃口很大 外间。 院门外,窥探二堂的张文才,笑的合不拢嘴,一脸兴奋。 而旁边的陈东林却负手而立,心下自生出一股‘天下英雄不过尔尔,唯我真才’的豪迈 感谢清风清风呀,同学的打赏~ 第105章 小小雌虎 第105章小小雌虎 “叮~龙场悟道系统觉醒先给老子来把AK,要无限子弹的,打死你们这帮龟孙” 十月二十三。 陈初趴在稻草堆上,抬头看了看碗口大的窗口,兀自嘀咕一句,丢掉了手里的过期报纸。 今天是他被关进大牢里的第二天。 悟道系统自然是没有的 昨日,有心算无心,那冯大人一伙又挟‘上官’之威,收拾一个小小都头,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事后,蔡、徐、西门家的态度就有些暧昧了。 说起来,冯大人虽有监察地方之权,却无随意处置之权。 不过,他以商量口吻向桐山县官吏要求暂时收押陈初时,张典史大赞‘大人英明’的情景不算意外,可在场的蔡源、徐榜、西门恭沉吟后却没有出声反对。 这让陈初相当恼火。 猜想他们几人,此刻定然看出了冯大人此次来者不善,不在桐山县啃下一块肥肉不会善罢甘休。 啃谁的肉,自己不疼? 当然是啃别人的肉了! 陈初大概被他们当成满足冯大人的那坨肉了. 夫妻间还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说法呢,这种靠利益纠合的同盟自然不牢靠。 “都头,都头~” 正思索间,狱子周大根悄悄摸到了监室外,蹲下身子低声道:“陈都头,西门押司让我带话给你,冯大人左右还是为了求财,都头不会有性命之虞,只需破费些钱财,西门押司正在帮都头打探冯大人的胃口,都头莫慌,在此安心歇息几日吧” 吊毛,你怎么不来此处安心歇息几日。 陈初点点头,道:“现下还不许我见人么?” “都头,伱也知晓,外间有冯大人的亲随盯着,我们也为难啊。” 冯大人监察地方税赋,自然不会只带两名巡访使。 他的亲随中,除奴仆丫鬟外,还有两什官兵。 “好吧,周大哥能否帮我递封信出去?” “都头,你也知晓,外间有人盯着,我也为难.” “信到后,我家娘子定有酬谢。” “都头说的哪里话,都头平日待人亲善,送信小事一桩,俺自当效劳!” “那便有劳了,周大哥稍等。” 二十三日,申时。 鹭留圩蔡宅二进正厅。 几十人聚在此处,吵嚷不停。 外界现下传闻,陈初因偷逃税赋被监当官查获羁押,需补缴税款七千贯,若不缴便会被砍头 厅内,意见分作了两派。 杨有田、姚三鞭认为,缴他娘的鸟税款,关键这么多钱根本凑不出来,不如直接去县城把初哥儿从大牢抢了回山。 而吴奎、彭二则认为,初哥儿在鹭留圩下了大心血,若硬把初哥儿抢出来,山下所有心血将功亏一篑,不如先凑齐税款交上去,待初哥儿出来后再做打算。 集团新入员工刘二虎则默不作声。 眼看争执不下,抢人派的周良急道:“凑钱凑钱,便是凑够了钱,谁知那狗官说话算不算,若是他们拿了钱还不放人呢?吴奎,彭二,说到底你们不就是舍不得这山下生活么!” “放屁!周良你再胡扯老子撕了你!若初哥儿在此,他便是让俺杀人,老子眨一下眼是小娘生的!只是这庄子咱们下了多少心血你不知晓?便是初哥儿在,他也不会轻易舍弃!” 面红耳赤的彭二怒道。 眼看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杨有田站出来说了几句,虽然暂时压制了争吵,但明显并未统一大家思想。 不知不觉间,杨大叔的威望已经被陈初取代。 可偏偏出事的是陈初,逃户村一时有些群龙无首的感觉。 杨大郎见状,悄悄往端坐主位的猫儿身旁移了过去,凑近后低声道:“弟媳.” 早已哭红肿了双眼的猫儿,闻言抬起通红的眸子,却道:“杨大哥,我知晓的。” 生生让杨大郎把‘该你出面说几句’的话咽了回去。 随后,猫儿起身,走至正厅中央,先团团行了一礼,这才用稍显嘶哑的软绵声音道:“奴家先在此谢过诸位叔伯兄长挂牵官人,眼下留在城里的长子大哥尚未带来消息,咱们自家人千万不可乱了方寸。 若叔伯兄长们信得过奴家,奴家便替官人安排几桩事.”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虽说猫儿和大家相处的都不错,但遇到大事听一个妇人指挥.这种母鸡司晨之事,历来不好让男人接受。 “弟媳只管说!我和爹爹都听!”却是杨大郎高喊了一句。 让杨有田听命一个晚辈女娃娃,心里的确有些小不舒服,但情知现下大家需力往一处使,便识大体的说道:“猫儿有甚直吩咐吧,我和你杨大哥一力支应。” 有了这对父子表态,姚三鞭、周良、彭二纷纷开口。 猫儿沉思片刻,想象着若是官人遇到这种事,会作何安排,随后道:“杨大叔,你带许老伯、婶婶嫂嫂们、还有孩童回山。每日晨起、午时、黄昏,着小乙和二郎下山和庄内沟通消息.” 说到此处,猫儿顿了一顿,又道:“若大叔方便,请速速与山里其他逃户兄弟们联络,以备以备事不可为之时” 低下的话,猫儿没再说下去。 但大家都清楚‘事不可为之时’是甚意思.万一无法用正常手段救陈初回来,那便.杀官造反! 一时间,大家纷纷看向了面相柔弱、说话软绵的陈家娘子。 至少在女子身上能有这般果决气魄,已属难得。 接着,猫儿又向彭二施了一礼,道:“彭二哥,你带奎哥儿把庄子上的钱粮拢在一处,若能把官人换回来,我们便舍了这笔银钱,若不能换回,我们自用!” 这又是做了两手准备,能换回来最好,换不回‘自用’便是起兵粮饷。 “好!”彭二、吴奎应声。 “杨大哥,山上青壮可编成两班,由你亲领.” 猫儿话音刚落,杨大郎郑重抱拳,高声道:“大娘子,领命!” ‘大娘子’这称呼,却是逃户村众人头次用来称呼猫儿。 大郎心知接下来的情况会很复杂,这才有意为陈初唯一指定代表猫儿树立权威,但随着他这一声喊,大家都觉着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发生了。 最后,猫儿看向了刘二虎。 逃户村众人本就是造反专业户,对官府衙门没有多少敬畏,遇到被人欺压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接着造反。 但刘二虎不同,他家里几代都是老实本分的农人,便是有过十字坡杀人之事,但他到底有没有造反的决心和胆魄,真不好说。 “二虎哥。”猫儿站在比自己粗了两圈的刘二虎身前,勉力笑了笑,好使自己看起来温柔一些,“此间之事,我们不强求,你若有顾虑,自走便可,但出门后不可对旁人提及。” 刘二虎却根本不做犹豫,径直道:“大娘子,那憋屈日子俺早过够了!大娘子尽管吩咐,俺这条命便是东家的!俺们联防队都是这般意思!” 即便端着气势,仍能瞧出猫儿松了一口气。 方才说了那么多,便是刘二虎真的不参与只怕他也不好平安离开此处。 “好,既然如此,待会让杨大叔上山时一并带上联防队家眷,免得起事之时挂牵!”猫儿提着力气道。 终于第一次喊出了‘起事’二字。 正在担忧联防队等人到底可不可靠的杨大郎闻言不由多看了猫儿一眼,心道:这小弟媳心思不简单啊让爹爹带了联防队家眷上山,也就不怕他们忽而反水了 一一做出安排后,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随后不久,在庄外巡视的刘四两来报,前头拦了一名胥吏,名叫周大根,说是有东家的书信送与大娘子。 “快请进来!”猫儿当即颤声道。 随后一想,此刻庄内兵荒马乱的,万一被看出端倪了怎办,马上该口道:“不!我亲自过去” 片刻后。 尽力维持着端庄平静的猫儿在翠鸢相陪下,来到庄口见了周大根,屈身行礼,道:“周大哥,家里突遭变故,慌乱不堪,在此处相见多有失礼,万望见谅。” “哎陈娘子不必客气,陈都头之事同僚多有同情,只是上官势大,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周大根感叹一番后,从怀里摸出一封信。 翠鸢上前接了,塞给周大根一角银锞子。 周大根掂了掂,不轻.这趟跑腿,值了! 猫儿却又道:“周大哥,狱中苦寒,我想给我家官人送些御寒衣物,可好?” “哎陈娘子,非是我不愿相帮,只是监牢外有冯大人耳目盯着,便是这次外出送信,也费了好大力气” 周大根一脸为难道。 猫儿给翠鸢使了眼色,翠鸢虽恼周大根贪婪,但还是上前又塞了一角银子。 “哎我与陈都头相处得宜,既然陈娘子说了,那我便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把东西送进去吧!” “周大哥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猫儿说罢回身,再顾不上端庄平静姿态,提着袄裙裙摆往家里跑去。 翠鸢急忙跟上。 “冬衣、棉靴、亵衣.家里还有张皮子,带过去也能垫在身下免受寒气,能不能带些吃食呢,官人最挑嘴了.” 猫儿一边跑一边絮絮叨叨念叨着。 哪儿还有一点刚刚站在厅中发号施令的威风模样。 如果说方才她是一只把满腔怒意转化为战意的小小雌虎,现下,却又变回了满心担忧、只想让自家官人少受些罪的小小猫儿。 跑着跑着,猫儿的眼泪颠了出来。 追在一旁的翠鸢见状,连忙道:“大娘子,你莫哭现下公子不在,大娘子若再哭,我们就更没主心骨了.” 猫儿用手背抹了泪,像是要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不哭,我不哭我是陈家大娘子.我不能哭官人还等着我去救他呢.呜呜呜.” 那恼人眼泪,却怎也抹不干净 第106章 一起吃个饭吧 第106章一起吃个饭吧 “6期,2版,竖3横6” 后宅,猫儿一手拿了陈初的信,另一只手的食指在第六期《今日头条》旧报、二版上不断移动,最终停在了某个字上。 “姐姐,这是一个‘送’字” 坐在一旁的玉侬赶忙抄写下来。 “竖21横9” “这是‘妇’字” “竖17横33” “‘孺’字” 最终,经过两人的共同的努力,拼凑出信中的第一条内容:送妇孺回山. “姐姐,你真厉害!”同样红肿着一双眼睛的玉侬自昨日以来的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方才拿到信时,上面一堆鬼画符一般的符号,玉侬完全看不懂。 猫儿却一眼就认了出来,这鬼画符是官人教过她的‘阿邋伯’数字。 这世上只他两人知晓含义。 类似最简单的密码,而母本则是第六期今日头条二版内容。 破译出第一条信息后,猫儿并没有轻松下来,反而心情更沉重了一些.官人传递信息都如此小心,说明他已不信任牢狱中的皂吏,更直白的说,是已不信任掌控着皂吏的西门恭。 第二条信息:不可妄动 ‘送妇孺回山’猫儿已经做了,所谓‘妄动’,她正在准备. 第三条信息:不可使用报纸。 玉侬本来已连夜写好了喊冤的文章。 对于这一点,猫儿不太理解,但还是依言嘱咐玉侬暂且不要在头条上发布关于此事的任何评论。 第四条信息:分逼不给。 这是嘱咐猫儿,若有人趁陈初身陷囹圄来家里以解救他的名义讨要钱财,一文也不给。 第五条信息:静待消息,娘子保重. 戌时。 县衙大狱。 酸腐冲鼻,寂静背景中偶有镣铐拖动的声响和三两声无力哀嚎。 幽深甬道深处。 突兀地响起了一阵嘹亮歌声:“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嘿嘿,参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哈哈,陈都头好雅致!”当即有隔壁狱友叫起了好。 趴在狼皮褥子上陈初哈哈一笑,又唱道:“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 甬道内忽然响起脚步声,其他监室内的犯人赶忙闭上了嘴巴,缩回墙角,唯恐被巡视的狱子看不顺眼戳上几棍。 苦中作乐的陈初,隔着栅栏、借着幽幽灯火看见一双皂靴停在了自己这间狱景一居室外,不由抬头往上看去。 嚯,好长的腿 嚯,好发达的胸肌 嚯,好妖冶的脸蛋 噫,这不是俺那大胸弟么! “你不是站在烈烈风中么?你倒是站呀?趴着作甚?”一身皂衣的蔡婳似笑非笑,自上而下望着陈初道。 “呵呵,今日又玩皂衣cosplay了啊” ‘哗啦啦~’ 一阵开锁响动,蔡婳提着一支竹篮走了进来。 “伱怎么进来的?外边不是有冯大人的人盯着么?”陈初小声道。 “我自然有法子。不然你以为我喜欢穿这臭烘烘的皂衣公服么?”蔡婳同样低声回道。 “哦,你有啥消息带给我么?” “暂时没有,冯大人看来是想先熬你一阵子。” “没消息那你来干什么.” “把裤子脱了!” “.” 陈初扭捏的看了蔡婳一眼,羞赧道:“婳儿,这里可不是你的香闺.在这儿不大好吧?再说了,我现下受了伤,也不方便啊” “呸~想屁吃呢!”蔡婳媚目微挑,轻啐一口,不由分说扒了陈初的裤子,随后从竹篮里拿出一瓶墨绿药膏,在淤青肿胀部位细细涂抹起来。 监牢内安静片刻。 “你怎没照实说十月二十那晚你与我在一起?”蔡婳忽又问道。 “说那些作甚,让咱俩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香艳谈资么?” “至少能证明当晚你不在鹭留圩。” “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是彻底坏了你的名声给我作证,他们也有别的法子治我,没必要再拖你下水。” 蔡婳听了眼帘微垂,隔了一会儿却悠悠道:“你下了大狱,你那小野猫连夜收拾了细软,已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哎,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你听谁说的?”趴在褥子上的陈初,双手垫在下巴上,奇怪道。 “那你不用管,反正你只需知晓此事为真便是了。”蔡婳自信道。 陈初却更自信,“呵呵,你说旁的我信,但这件事,怕是给你递消息的人扯了谎。” 见他如此,蔡婳撇撇嘴,又低声道:“对了,今日我打探到,张典史和那名叫周卓丰的巡访使为同科进士,想来此次冯大人来了桐山径直折腾你,和此事有莫大干系。” “.”陈初倒是首次听说此事,但并未开口回应。 继续涂药膏的蔡婳瞅了眼乖乖趴在狼皮褥子上默不作声的陈初,继续道:“不过,你也无需太过担心,便是有张典史作祟,冯大人也仍是为了求财,不会要你性命。钱财没了还可再挣,这次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陈初仍旧不吭声。 现下蔡源态度暧昧,有些话便是对蔡婳也没办法说。 “婳儿,明日你帮我去庄子上看看猫儿如何?”陈初突兀的转折了话题。 “哟?方才还不信小野猫会卷钱逃走,现下又慌了?”蔡婳笑眯眯道。 “那倒不是.你见了她就说我在大狱里吃的好、睡得好、还悟出一套从天而降的掌法!” “甚掌法?”蔡婳下意识道。 “如来神掌!” ‘pia~’听明白了陈初在胡扯,蔡婳下意识朝陈记翘臀来了一巴掌。 “嘶!大姐,我受着伤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胡诌!” “.总之,你说的轻松些,别让她太过担心就是了。” “.” 蔡婳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在陈初公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药膏,冷着脸站了起来,“那小野猫给你下甚迷魂药了?我已与你说了她准备跑路,你竟还在担心她!便没见过你这般蠢笨的男人!老娘才没空给你传话!” “.” 蔡婳提上竹篮便往狱门外走,篮子里的烧鹅、绿豆糕等吃食也不打算给陈初了。 只是走到了门旁,却又驻足回头,看了一眼默默趴在原地的陈初,心下一痛,鬼使神差的走了回来,在一旁的稻草上躺了,张臂把陈初揽入怀里,以罕见的温柔口吻道:“待冯大人离了桐山,咱们有的是法子收拾张典史小狗,你莫害怕.有我在,他们害不了你性命!” 十月二十四。 口口声声说‘老娘才没空给你们传话’的蔡婳还是出现在了鹭留圩。 和她得到的消息稍稍不同,留在鹭留圩内的众人虽然俱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模样,倒也没出现宛如天塌了一般的慌乱景象。 甚至还看到了陈县尊的公子陈英俊带着一位作男子打扮的豆蔻少女专门来探望玉侬。 此时仍愿和处于风暴中心的鹭留圩来往,无疑是雪中送炭。 感动之余,玉侬抱着初次见面的笔友又哭了一鼻子。 蔡婳和猫儿在院外银杏树下随意聊了几句。 刚开始,蔡婳耐着性子没有在言语上攻击猫儿,但聊了一会儿,眼瞅猫儿端着端庄平静的大妇仪态,蔡婳最终还是没忍住撩拨道:“小野猫,你家官人快被砍头了,你不趁现下收拾细软逃命么?” “呵呵~”猫儿女神式微笑,转脸看向蔡婳,道:“三娘子以为我没长耳朵、没长嘴巴么?” 猫儿的意思是她有耳有嘴,可以问可以听,你少来吓唬我。 她虽没蔡婳的手段能偷偷钻进大牢见陈初,但她可以向西门夫人打探消息嘛。 现下虽确切消息不多,但西门夫人也明确告诉了猫儿,陈都头应无性命之虞,陈娘子切莫太过忧心。 蔡婳被拆穿也不尴尬,妩媚一笑继续道:“小野猫,你家官人便是不被砍头,今次只怕也要倾家荡产了。你手里现下少说有几千贯钱吧?这么多钱凭白丢了,你不心疼么?” “三娘子到底想说甚?”猫儿蹙起小眉头。 “我是说,你不如把钱卷了,去别处生活。这么大一笔钱,足够你快活过一辈子了,再者你年纪小,又无子嗣,便是再找个如意郎君嫁了,也不是难事。何故守着一个即将变成破落户的男子苦熬呢。” 蔡婳又是叹息,又是摇头,一脸的不忍。 “三娘子倒真是替我着想了”猫儿瞄了蔡婳一眼,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我逃了,三娘子准备做我陈家大娘子么?” “嗤~你以为谁都像你把自家官人当个宝啊?这桐山县、唐州府,有多少青年才俊,我会看上他?还是一个二手货” 蔡婳嗤笑道。 猫儿想了想,用那双水盈盈的无辜桃花眼望着蔡婳,认真道:“说的也是呢。只是,既然桐山县、唐州府有那般多青年才俊,三娘子为何至今未嫁呢?是看不上这些才俊?还是没人要你呢?” “.” 蔡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啊! 猫儿好不容易占了一次上风,乘胜追击道:“哎,三娘子方才说的不错,桐山县、唐州府青年才俊何其多,往后呀,你就不要整日盯着别人的官人啦” “你得意个屁!那小狗不过是念旧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家世?” 蔡婳小有破防,也开始揭猫儿的短。 猫儿稍微一愣,这是她第一次知晓蔡婳还知道这些。 蔡婳还没来及好好欣赏猫儿破防的样子,猫儿便迅速敛了错愕和怒意,莞尔一笑后,道:“是的呢,我确实出身卑微。可是,我家官人却一点不嫌弃呢,他还说,以后要为我挣副诰命呢你说气人不气人.” “.” “三娘子,怎走了?留下一起吃个饭吧.” 猫儿朝蔡婳疾走的背影热情招呼道。 “吃你奶奶个腿儿” 遥遥传回了某人气急败坏的骂声。 第107章 大闹天宫 第107章大闹天宫 鹭留圩村口。 一肚子气的蔡婳和数名贵妇不期而遇。 她出村,她们进村。 贵妇中有张记商行的东家娘子、李攒司的娘子等。 数日前,蔡婳还在城内衙前街和这些人有过‘偶遇’。 只是这次贵妇中少了西门夫人、徐家姑嫂。 略一思忖,蔡婳便猜到了这群人的目的。 “张娘子,你们来鹭留圩有事么?”坐在马上的蔡婳笑眯眯问道。 我们来鹭留圩有没有事与你有屁关系? 尽管心里吐槽,但蔡婳恶名在外,张娘子还是赔笑道:“回蔡三娘子,我们寻陈娘子有事相商。” “可是要退那美容院的利份?”胸有成竹的蔡婳径直道。 “.” 张娘子几人对视一眼,喃喃不语。 当初听说陈娘子要弄那美容院,她们几个上赶着凑过来,甚至迫不及待的把合伙份子钱都交给了猫儿。 现今,眼看陈都头大树将倒,再掺和他家的生意能落什么好? 不过,这种事做出来不免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是以张娘子几人有些不好意思。 见几人吞吞吐吐的模样,蔡婳心下自是明白,忽而弯起媚眼娇笑道:“前几日,你们还在街面上挽手把臂,亲如姐妹一般,现下听说陈都头下了大狱,便急吼吼跑来退钱,当真姐妹情深呀!” 这话说出来,让几位贵妇脸上一阵发烫,却也生出了些许火气。 张娘子夫家行商,不敢还嘴,但李攒司的娘子却面色不虞道:“蔡三娘子和那陈都头亲如一家.” 李娘子想要拿两人的绯闻刺激蔡婳一下,可蔡婳那妖冶瓜子脸上却不见一点恼怒模样,笑嘻嘻的似是默认了‘和陈都头亲如一家’。 骚货,不要脸! 李娘子心里暗骂一句,接着道:“既然蔡三娘子这般好心,不如使钱把我们几家投钱换来商契买了,往后伱和陈娘子搭伙做这美容院生意,怎样?” “嘻嘻,好呀!” 端坐马背的蔡婳出人意料道。 随后几天里,始终不见释放陈初。 逃户村众人中的躁动情绪已渐渐有些压制不住。 猫儿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官人带来的书信里明确写了‘不可妄动’,猫儿谨记此事。 但有些人不理解,逃户内部甚至有传言称陈娘子既不敢劫狱,也舍不得钱财,怕是要眼睁睁看着初哥儿死在狱中。 十月二十九日。 陈初已被关押七八日。 早饭时,近日来憔悴不少的玉侬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猫儿。 猫儿耷着眼皮只顾大口吃饭,看也不看玉侬一眼。 等了半天没等来眼神对视,玉侬终于生气了,想要把筷子拍在桌上,但慑于猫儿的大妇身份,最终筷子落桌时她收回了大部分力道。 又莽又怂。 敢跟大妇发脾气的准妾室.寻遍这大齐,也许就她一个。 “吃吃吃!你还吃的下去!公子在狱中不知有得吃没!”玉侬不满嘟囔道。 猫儿眼皮都不抬,懒得搭理她,继续吃饭。 一旁的翠鸢却替猫儿说了一句话,“姑娘,你莫这般说大娘子,大娘子前几日也吃不下睡不着,她是担心身子熬垮了,那样就更没人帮公子奔走了.” 听翠鸢理解自己的不易,猫儿眼睛一热,差点哭出来,赶忙端起饭碗把小脸遮住. 玉侬见此,大眼睛中的眼泪断线似的滚了出来,起身就要给猫儿跪下 猫儿赶忙一把抓住玉侬的胳膊,“你作甚!” “姐姐姐姐,咱们别舍不得钱财了,咱们把钱财都给了他们吧.呜呜呜,别让公子在监牢受罪了,呜呜呜,我这里还有几十两银子,都给他们呜呜呜.” “.” 猫儿泪眼凝噎。 若能使钱把人换回来她何尝不愿啊。 只是此事至今没有任何眉目,便是使钱也不知该给谁. 猫儿抹泪,抱着比她还高的玉侬轻声安慰。 忽听外头有人来报,有一名叫做陈东林的书生拜访,说是和陈都头一事有关。 猫儿赶忙整理了一下妆容,领着玉侬前往二进小厅接待。 陈东林进来时,猫儿坐在正位,玉侬站在一旁。 虽两人都已止住了眼泪,但同样红透的眼睛和鼻头,无疑告诉陈东林,这两名妇人刚刚哭过一场。 陈东林胸中顿时生出一股极大快意! 胜局已定! 坐于客位的陈东林那双鼠眼肆无忌惮的在猫儿脸上扫量。 猫儿不认识陈东林,玉侬也不知眼前之人正是当初她在妙玉阁踢过一脚那人。 “陈先生,你说你有我家官人消息?烦请告知,奴家定有酬谢。” 猫儿自然察觉到了对方的无礼目光,但现下和官人有关的事最重要,只能耷了眼皮开口道。 “呵呵~” 陈东林起身,背手在厅内踱了几步,看着墙上一副山水画淡然道:“在下此次代上头大人前来,你可愿救你家官人出来?” “想!” 猫儿马上站了起来。 这么多天了,终于等来了‘上头大人’的消息,猫儿怎能不激动。 侧头看了一眼猫儿慌乱的模样,好似在玩猫捉老鼠游戏的陈东林呵呵一笑,不紧不慢道:“好,那我说几桩事,你只需照做,便可保你家官人出狱。 一、三日筹一万贯钱出来, 二、把你家作坊产出的口脂、香皂配方交出来” 即便家里根本拿不出一万贯,猫儿也差点一口答应下来。 但她又记着陈初那句‘分逼不给’的嘱咐,一时犹豫了起来。 一旁的玉侬却眼巴巴望着猫儿,只想让后者赶快应下来,先让公子回来再说。 陈东林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似是捉弄够了,终于悠悠说出了最后一个条件,“三,让玉侬姑娘随大人进京.” “呃” 玉侬错愕一阵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条件的一部分,登时吓得哭了出来,“姐姐.莫把玉侬送人呜呜呜.可我又想让公子回来.呜呜呜,姐姐怎办呀” 猫儿也有些六神无主了。 前面两个条件还可以谈,但第三个条件. 莫说猫儿觉着陈初很可能不同意,便是她自己,也不愿把‘家人’当成猫狗送与别人。 小娼妇,你也有今日! 陈东林好好欣赏了一番玉侬梨花带雨的模样,只觉胸中郁磊统统一扫而空。 同时也在暗自盘算,要不要向两位巡访使大人再推荐一下娇俏陈娘子 这边,玉侬痛哭,终于勾起了猫儿的眼泪。 眼看姐妹俩哭作一团,陈东林丢下一句,“你们好生思量一番吧,若想让你家官人重见天日,便照我说的做。” 说罢,大笑出门,扬长而去。 二十九日当晚。 再次cosplay狱子的蔡婳又一次来到监牢,并给陈初带来了冯大人那边提出的三个条件。 面无表情的陈初却道:“我已知晓了,方才西门押司已着人相告.” “你怎么想的?”蔡婳挨着陈初在地上坐了,像老友般的伸臂揽住了他的肩膀,似乎要藉此给陈初些许安慰。 “还没想好。”陈初摇头道。 现下,冯大人提出的三项条件已在蔡、徐、西门几家传开了,众人皆以为让陈初肉疼的是一万贯钱和口脂、香皂的配方。 但蔡婳隐隐猜到,陈初最不好接受的可能是玉侬赠人 “小狗.”蔡婳伸手帮陈初摘掉乱蓬蓬的头发间的稻草梗,温声道:“生在世间总有诸多不如意,便如我当年,被单宁圭亲兵虏了去,我也恨不得杀了他!可终归惹不起呀 咱们在这桐山县有几分脸面,可在世间大人物面前依然如草芥一般,有些气不得不受.这世间历来如此.” “历来如此便是对的么?”陈初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何谓对何谓错?对错还不是那些大人们评判的么?”蔡婳的回答也算作人间清醒。 “嗯,婳儿说的有些道理。”陈初认同道。 见陈初面目沉静,语速平缓,蔡婳终于道:“我也舍不得玉侬,但事已至此,你想开些,往后我再帮你寻个比她还好的送你” “那是我的家人!不是给人送来送去的阿猫阿狗!” 陈初古井无波的声音中突然出现一丝涩声,蔡婳也不再言语,只紧了紧揽在陈初肩膀上的手臂。 良久,陈初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婳儿,《西游释厄传》演到哪儿了?” “后日该演《大闹天宫》了,待你出来,我陪你看”蔡婳温柔道。 “《大闹天宫》.”陈初默默念叨几遍,仰头望向碗口大的窗口,轻声道:“婳儿,劳你让蔡录事帮我向冯大人带句话,就说他的条件我全应下了,求他放我出来,我明日把钱财、配方准备好,再做好玉侬的工作.后日在采薇阁摆酒请罪” 蔡婳沉默片刻,轻启檀口道:“好!” 心知形势比人强,陈初的选择是唯一、也是正确的选择,但蔡婳不知怎地,还是生出些许失望. 翌日,十一月初一。 北风,阴。 辰时末,蓬头垢面的陈初步出县衙大狱。 外间等候他的只有七八日来没离过地方的长子,和牵了小红的蔡婳。 黑铁塔一般的姚美丽见到初哥儿,只说一句“俺初哥儿瘦了”便红了虎目。 蔡婳默默把小红的缰绳递给陈初,陈初飞身上马,两人相对无言,就此暂别。 陈初和长子一路奔回鹭留圩。 进了庄子,自然少不了被众人团团围住。 陈初简单寒暄几句后,径直进了蔡宅后院。 与猫儿和玉侬相见后,两女自然少不了又是一番大哭。 尤其是玉侬,哭的撕心裂肺。 当晚,鹭留圩农垦集团董事长办公室开了个小会,与会人员中除了杨大叔、姚三鞭父子、彭二、吴奎、周良和大郎这些逃户外,还有刘二虎和大宝剑。 深夜,陈初回到后宅。 猫儿已经帮陈初烧好了沐身热水,玉侬哭累了,坐椅子上傻呆呆的犹如一支失了灵魂的洋娃娃. 陈初忍着没向玉侬解释那么多。 当夜,翠鸢领了虎头去睡。 陈初和猫儿、玉侬在猫儿的大床上靠墙坐了一排,裹着同一条被子。 玉侬抽抽噎噎的说着和公子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虽然她明知此次之事公子也无能为力,但还是期望能靠这些话打动公子,不要把她送给别人 “公子,奴奴还想和公子生一窝小崽子呢.呜呜呜.” “.” 眼看这样的话,陈初依然不回应,玉侬终于忍不住嚎啕起来:“公子,我们跑吧我们和姐姐、虎头跑吧,跑去大周,他们就捉不到我们了呜呜呜.求求公子不要把奴奴送人好不好.姐姐,姐姐.你帮我说句话啊.呜呜呜.” “玉侬,你信我么?”陈初终于开口。 “嗯奴奴信公子呀,可是现在怎办呢.” “你先别问,信我便好!”陈初道。 心情同样沉重的猫儿闻言,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十一月初一晚,彻夜未眠。 十一月初二上午,陈初补了一觉。 至午时起床胡乱吃了些东西。 饭后,翠鸢泪眼朦胧的帮姑娘梳妆,却因玉侬止不住的眼泪,香妆许久未成。 陈初也坐在铜镜前,猫儿帮他修理了冒出的胡茬,又把他留了快一年的长发挽成发髻。 束发完成前,猫儿拿了根碧玉簪想要帮官人固定,陈初却摸出一根螺丝刀代替了玉簪。 螺丝刀 结合昨夜那句‘你信我’,猫儿不由紧张起来。 梳洗完毕,陈初起身后又摸出一支更纤细的小号螺丝刀,插进了猫儿的包包头里。 “娘子,去山上等我。”陈初尽量笑的轻松一些。 猫儿抬手拔掉哪根螺丝刀,仔细看了看,又重新插回去,也给了陈初一个轻松微笑,“官人,猫儿哪都不去!这鹭留圩是你的心血,我帮你在此处守着!” 陈初想了想,点头同意下来。 随后,带着泪水涟涟的玉侬下了楼。 陈初刚离开,心知要有大事发生的猫儿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随后,又赶忙推开轩窗,好似担心再也见不到官人一般,紧紧盯着那道背影。 直到陈初即将踏进二进垂花门时,趴在窗边的猫儿才颤声道:“官人!” “怎了?”陈初回头。 “官人莫忘了猫儿说过的话。” “甚话?”陈初疑惑道。 猫儿死死抓着窗框,因过于用力小手关节皆白,软绵声音却异常坚定,“猫儿说过:官人生,猫儿则生。官人死,猫儿亦死!陈小郎,需记得,赵小娘在家等你!陈小郎,千万保重!” 眼泪掉下来前最后一刻,猫儿赶忙缩回了身子。 娘说过,男人出门做大事,女人不能哭,不然不吉利! “娘子也保重!若明日不见我回来,记得赶快回山” 楼下院内,也传来了陈初的声音。 “不许你胡说!” 因声带紧张干涩,躲在屋内的猫儿发出了尖利的喊声。 十一月初二,申时初。 陈初骑马,玉侬乘车,缓缓驶向桐山县县城。 申时二刻,长子、大郎、吴奎三人赶着牛车前往县城采薇阁拉厨余。 申时三刻,大宝剑从不离手的大宝剑赤手空拳走出了庄子,跟在一旁的是彭二、周良、刘二虎,各穿了新衣。 三拨人打扮各异,但头上都别了一根样式奇特的簪子 酉时初。 桐山县城。 采薇阁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几时开门啊?” “酉时末了,还不开门!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快开门,大家都等着看戏呢!” “是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孙大圣闹天庭这一回了!” 乱哄哄的吵嚷声中,采薇阁大门终于开启。 等待多时的顾客乌泱泱涌了进来,开门小厮都被挤到了一旁。 盏茶工夫,大多数顾客已冲进前院正堂抢先占好了看戏位置。 逆着人流的两名小厮才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随后两人合力把一块一人多高木牌子竖了起来。 上书:今夜上演《大闹天宫》. 第108章 踏碎凌霄 第108章踏碎凌霄 酉时初,陈初进城。 先去了西门府上,见到西门恭后,言道:今夜宴请冯大人,欲邀押司相陪说和几句 陈初在狱中待了七八日,便是方才梳洗了一番,身上却依然有几分落魄味道,西门恭并未多言,叹了一声应了下来。 随后,又去蔡家面见蔡源,说了同样的话。 蔡源沉吟一番,陈初从怀里摸出几颗糖块,道:此乃西瓜与蔗糖加工的西瓜糖,以傲来秘法所制,若蔡录事愿出面相帮说和,待冯大人离去后,愿合作开办作坊. 离了蔡家后,陈初再去拜访徐榜。 对于陈初的到来,与之交道不多的徐榜有些意外,但尝了那西瓜糖,又听了他合作开办作坊的提议,最终答应下来,但有言在先:可以帮陈都头说和几句,但冯大人给不给面子,还需另说。 陈初躬身抱拳,道:只求尽人事 语气间颇有几分无奈。 徐虞侯回到后宅后,和儿子徐志远发生了一点争执。 徐志远对父亲当初没能仗义执言帮陈都头开脱表达了不满,徐虞侯气的不轻,直骂:读书读傻了! 最后,陈初去了县衙,请县尊共同出面。 最初,陈景彦躲着不见面,直到陈初送进去一只‘玉净瓶’,那瓶身不足一尺,晶莹剔透,外有小字浮雕‘农夫山泉’。 据说,此物又是傲来一宝,比之当初用来装西瓜的塑料袋还要珍贵。 陈景彦这才出来相见,并应下了当晚之邀。 他倒是有这点好处,收钱了,就会办事 只不过,当天傍晚陈县尊同样和儿子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陈英俊说,如今天下纷攘,那陈都头的鹭留圩简直是人间乐土,有这等尽心为民的吏员爹爹不知看顾,这天下百姓还有盼头么? 便是以往常和爹爹站在同一立场的女儿,此次竟也支持了兄长的意见。 气的陈景彦踹了好大儿两脚,要打女儿时,没舍得下手,转身又多踹了陈英俊一脚. 陈初无头苍蝇似的在城中四处求人的消息,不胫而走。 酉时末,他把哀哀切切的玉侬送回了凝玉阁。 至此,众人都看出来了,陈都头是彻底服了软,今晚把桐山县有些头脸的人都请过来,无非是想让冯大人往后不再找他麻烦。 毕竟陈都头这小胳膊,拧不过冯大人这条大腿嘛。 即便憋屈了些,也只能忍着。 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有对陈初更了解一些的蔡婳隐隐觉着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凝玉阁前,陈东林早早等在此处。 见陈初到来后,笑呵呵主动凑了过来。 “这几日陈兄跑前跑后,想来出力不少吧?”陈初沉声道。 “诶,哪里的话,都是为国办事嘛。希望陈都头往后能引以为戒,莫再触犯国法了。” 陈东林皮笑肉不笑道。 “嗯。”陈初点点头,道:“今晚,邀请冯大人,陈兄也同来么?” “嗯,得周元亨大人赏识,今晚我也有幸跟随冯大人吃陈都头这顿酒。” “以前多有得罪,今晚再向陈兄好好赔~罪.” “哈哈哈”陈东林一阵畅快大笑,随后笑容一敛,一字一顿道:“现下知错了?不过却也晚了。对了,忘记告诉陈都头了,周大人收在下做了伴当,待此间事了,我便要随周大人去往别处了,路上,若几位大人有兴致调教这小娼妇.” 陈东林指了指凝玉阁,接着道:“届时为兄再与你写封信,细细讲与你听哈哈哈。” 反正即将要离开桐山县这腌臜地方,陈东林再无顾忌,笑的颇为癫狂。 天色已昏,北风渐烈。 戌时整。 张典史在驿馆外接了左曹司员外郎冯长宁大人、巡访使周卓丰、李桢。 因所去之处为烟花地,几人未携随从同行,皆是一身便衣。 戌时一刻,四人抵达采薇阁前院正堂二楼天字号雅间。 早已等在此处的陈景彦率西门押司、蔡录事、徐虞侯以及陈初纷纷起身见礼。 冯长宁渺目环视众人,略一颔首,大喇喇在主位上坐了下。 开着窗的雅间内,刚好能看见楼下,已是满坑满谷的观众。 台上,《大闹天宫》刚演到第一幕《龙宫借宝》的结尾处,只见画着红脸雷公嘴的刘灵童手持金箍棒吓退一众虾兵蟹将,唱道:“有谁敢把俺拦挡者!管叫恁棒下身亡,目前命绝,恁休逞雌黄口,卷澜舌” 嗓音高亢嘹亮,登时引来台下一阵叫好声。 冯长宁闻听吵闹,轻轻皱起了眉头,陈初很有眼色的上前把窗关了. 楼下,坐在角落里的大宝剑往二楼瞟了一眼,端起酒杯滋溜一声下肚。 “少吃些,莫吃醉了!” 坐于一旁的彭二哥低声提醒道。 大宝剑却木着一张脸,道:“无碍。” 周良看见二楼关了窗,不由有些紧张的四处看了看,直到看见窗外几张熟悉面孔,才稍觉心安。 一楼正堂外的窗户边。 挤满了小厮丫鬟,勾头往内看戏。 大郎、长子、吴奎同样挤在此处。 近来,西游大戏爆火,今日又是《大闹天宫》首演,此时莫说是采薇阁的丫鬟小厮,便是那些前来给店里送菜蔬的、送羊肠的、送灯油蜡烛的伙计帮佣统统没有走,全部聚在此处。 戏票价格高企,他们买不起,此时有了蹭戏看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以至于,前来拉厨余的大郎等人留在此处,一点也不违和。 二楼天字号雅间。 自陈景彦以下,几位桐山县大佬都或多或少替陈初美言了几句,主题思想是,陈都头年少有为,敢于进取,却也因年轻犯了下错误,望冯大人小惩大诫,再给陈都头一次机会云云。 倒是西门恭硬着头皮讲了一句,“冯大人,陈都头这作坊经营不久,盈利和积蓄并不多,那一万贯的补缴商税能不能少一些。” 冯长宁闻言眉头一皱,并未开口,陈东林却斥道:“西门押司好生不晓事!此次陈都头所犯之罪按律当斩!冯大人念在给咱桐山县留些颜面才没有把此事报与上官,不然在坐诸位也少不了一个疏忽之罪!” 陈东林既已得了贵人提携、要离了桐山县,自然火力全开。 把西门恭噎的不轻 只是形势比人强,便是以往西门恭不看在眼里的陈东林,此时眼看攀上高枝,又当着冯长宁的面,西门恭也不敢造次。 驳了西门恭,直觉自己已是孙大圣附体的陈东林又乐呵呵的看向了陈初,道:“陈都头,一万贯不算多吧?你说呢?” 陈初笑着回道:“不多,明日我便凑齐,烧与冯大人” “什么叫捎与冯大人!这是给朝廷的!” 周卓丰也开口驳斥道。 “别忘了,还有那口脂、香皂配方!” 陈东林提醒道。 这两人一唱一和,把冯长宁想说又不便说的都表达了出来。 冯长宁不由以赞许眼神看了看两人. 这一眼,让陈东林骨头都轻了几两,精神大震,便鼓动如簧巧舌向冯大人绘声绘色讲述起桐山周边风貌和逸闻趣事。 再有张典史时不时合上几句,一时场内气氛热络了起来。 亥时中。 白玉堂二楼香闺。 怕冷的蔡婳早早钻进了被窝,怀里抱着一只装有热水的锡壶,却仍暖不热身子。 窗外北风呜咽。 前院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 蔡婳心绪不宁,干脆起身,穿了一套男子襕衫往前院去了。 正堂台上。 大闹天宫已演到了第五幕,逐渐接近高潮。 手持金箍棒的刘灵童头戴凤翅紫金冠,上插两根雉鸡翎,身披金甲圣衣正与天兵天将缠斗。 鼓点一阵紧似一阵,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许是和今日心情不佳有关,蔡婳站在堂内一角看了一会儿,只觉索然无味。 这世间哪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孙大圣,俱是庸碌凡人罢了。 她不是小女孩了,不该再去做英雄美人的春秋大梦。 下意识,蔡婳眯起媚目看向了二楼天字号雅间,幽幽叹了口气。 天字号雅间。 急于表现的陈东林主导着话题,众人从风物轶事聊到了风花雪月。 陈东林笑呵呵提议道:“冯大人,咱们此次选中的玉侬姑娘正在此间,号称琴诗双绝,若大人有雅兴,不如现下招来演奏几曲?” 冯长宁在陈东林的推荐下,读过那几首诗词,对玉侬颇有几分兴趣。 要知美人易得,才女却可遇不可求。 可此时他只笑而不语,陈东林会意,却又故意转头对陈初道:“陈都头,劳烦伱亲自去请玉侬姑娘来一趟吧” 随后。 天字号雅间房门开启,陈初出门后在栏杆旁静立片刻,和楼下时刻关注这边的彭二等人对视一眼,陈初用极小幅度在颈间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彭二点点头,又对窗外的大郎三人悄悄招了招手。 几息之后,堂内角落四人、窗外三人以不同路径穿越人群,摸向了楼梯。 台上,孙大圣与天兵打作一团。 台下,兴奋的观众欢声雷动。 此等氛围下,自然没人留心几人去向。 除了角落里的那双媚眼 泼猴,你想干什么! 蔡婳第一反应是震惊.要知晓,这里不是荒山野岭,也不是他的鹭留圩! 此处是县城!并且是热闹无比的采薇阁,还有县尊作陪 可震惊过后,却是极度兴奋,蔡婳只觉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悄悄跟了上去。 亥时末。 去而复返的陈初推开了房门。 “玉侬姑娘呢?”陈东林望着独自站在门口的陈初,疑惑道。 陈初露出了诡异笑容,“来了.” 话音方落,六七名打扮各异的汉子便走了进来。 在坐众人一度呆愣. 他们全然没有一点戒心的原因,和蔡婳一样。 这里是县城、是最热闹的采薇阁、还有县尊等县内头面人物作陪 谁敢在此处闹事? 房门已经关上了。 长子一人站在门外。 他的任务便是示警,放风. 初次做大事的姚美丽有些紧张,可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长子刚站定不久,便看见一身襕衫的蔡婳徐徐走了过来 早就听闻初哥儿和蔡婳有一腿的长子麻爪了。 这.这也是俺初哥儿的女人啊,我总不能把她杀了吧。 嗯?为什么用‘也’这个字 长子急出了一头汗水,蔡婳却笑眯眯的越走越近。 房间内。 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但他们首先感到的是愤怒.你想作甚?难不成想造反么! 另一名巡访使李桢愤而起身,脖子上青筋暴突,张嘴大喝道:“你” 他有好多话义正言辞的话要说,大宝剑却只给了他吐出一字的机会 具体情形,和大宝剑近在咫尺的陈初都没看清,只隐约看见大宝剑一甩手,头上的‘发簪’下一秒就插在了李桢的脖颈中,正中喉头 没有破空声,只有锐器刺破皮肉的‘啾’一声轻响。 嗯,大宝剑,往后再也不说你吃白食了! 正争先恐后欲要起身的众人,登时定住了动作,不敢再轻举妄动。 李桢双手捂着喉咙,血水顺着指缝汩汩而下。 站在原地摇晃几下,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跌落时,残存的一点意识让他本能反应伸手扒拉了一下。 这一下,刚好带到几只碗碟。 楼下。 头戴紫金冠、身披金甲圣衣的刘灵童一棍挥倒一大片天兵天将,一声桀骜清啸后,拄棒站于舞台正中,临渊峙岳、虎视鹰扬。 宛若魔神降世。 “踏碎凌霄,放肆桀骜,世恶道险,终究难逃.” “好!” 台下叫好声轰然而起,仿似要震破楼宇,直穿苍穹! ‘哗啦啦~’ 碗碟落地的脆响,尽数淹没在喧嚣背景中 半夜爬起来肝啊 俺哩周末啊! 第109章 投名状 第109章投名状 亥时末。 天字号雅间。 外间喧闹,房内沉寂。 仅仅一门之隔,却如两个世界。 冯长宁、周卓丰、张典史、陈东林四人被绑缚了手脚,嘴里塞了破布丢在房内一角。 其余桐山县官吏的待遇稍好,继续坐在椅子上,只不过每人都被人用‘发簪’抵着喉咙。 陈景彦已吓得‘昏死’过去。 众人没敢轻举妄动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李桢这个血淋淋的榜样。 如此干净利落的杀了一人,杀的还是身负上命的巡访使. 已是形同造反。 陈初几人连巡访使都敢杀,桐山县官吏并不觉得自己的命在陈初眼里会比李桢的命更珍贵。 今夜是生是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了。 一切尽在掌握,除了一个乱入的蔡婳。 此时,站在蔡源身后持簪抵喉的是长子,徐榜身后是彭二,周良控制着已‘昏死’过去的县尊,官吏中唯一会些拳脚工夫的西门恭则被大宝剑照顾着。 大宝剑面无表情,手里只拿了一支筷子,却深深嵌入西门恭颈间寸许深。 西门恭微仰着头,清晰的感受到握着筷子的那只手平静冷厉,不由放轻了喘气的动作,唯恐让身后这汉子误以为自己要反抗,继而痛下杀手。 长子手里的螺丝刀抵的也很重。 现下他有些恼火,方才只是一犹豫,竟被槅门听到动静的蔡婳闯了进来。 随后,守在门外的换成了大郎。 一个简单的‘示警、把风’工作都没完成好,姚美丽倍感丢人,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蔡源再也没有了平日昏昏欲睡的模样,同样微扬着头,一动不敢动。 只有被陈初亲手挟持着的蔡婳,最为轻松. 那‘簪子’只是轻轻搁在天鹅颈旁,唯恐划伤了娇嫩肌肤似的,连挨到没挨到。 房内淡淡的血腥味和李桢横尸当场的画面,蔡婳一点也不害怕,反而仰起头,凑在陈初耳边低声道:“小泼猴,你好大的胆子.” “严肃点!我们在行凶!”陈初斥道。 “哟,奴家好怕.”蔡婳配合的嗲了一声,甚至还扭了扭腰身,她背对着陈初被后者挟持在身前,这么一动,自然有了些摩擦,随即用骚媚入股的声音道:“小冤家,你舍得杀我?” “.” 奶奶滴,俺初哥儿正在做大事。 这是调情的地方么! 陈初把螺丝刀往前推了一点恐吓蔡婳,随后看向了各位桐山大佬,低声道:“诸位大人,我便不说旁的了。我只说一事,今日我提起那西瓜糖作坊,并非诓骗诸位。若大家有意,此间事了,咱们共谋一番富贵!” 房内一片沉默。 最终却是由徐榜冷哼一声,低声道:“陈都头,都甚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作坊?伱觉得今日之事过后,桐山县、大齐还有你的容身之地么?我劝你还是赶快放了冯大人,祈求大人宽恕,以免累及家人!” 徐榜话音刚落,后脑便挨了一巴掌,正是彭二哥,“装尼玛啊!老子们今日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再逼逼赖赖,老子先给你脖子上来个一穿两眼!” 徐虞侯何时被人这样打骂过,可颈间忽然前推稍许的螺丝刀却让他敢怒不敢言。 逃户偶露峥嵘的匪气,让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陈初目光转向了蔡源,笑道:“事已至此,我只问诸位,是跟着我一起上船,还是逼我不念旧日情分” 西门恭先举了举手,示意身后的大宝剑自己要开口讲话,你千万不要误会,待大宝剑稍稍把筷子稍稍撤回一点,西门恭才长出一口气,道:“陈都头,今夜之事无人能帮你遮掩,听一句劝,还是放了冯大人吧。” 有冯长宁在,西门恭也不敢再喊陈初‘兄弟’,以免被冯大人误认为他是陈初同党。 蔡源也缓缓开口劝道:“陈都头,你和冯大人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你先放了冯大人,咱们再坐下细商作坊之事嘛。” 蔡源这话便是三岁小孩也不会信,放了冯长宁,陈初就得狗带。 但蔡录事必须说出来,说给冯大人听至少表明他蔡源为救冯大人努力过。 陈初呵呵一笑,先回答了西门恭的问题,“西门哥哥.”他越是想撇清关系,陈初越叫的亲热,“哥哥,今夜之事自然不好遮掩,但在坐诸位加上陈县尊,或许有法子遮掩.” 几人还没细品出陈初话里的意思,却见陈初又转向了蔡源,口称:“岳丈大人.” 噗!谁是你岳丈大人。 蔡源心中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若是平日这小子胡扯也就算了,但当着冯大人的面前,他来这么一句,蔡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谁是你岳丈大人!竖子休得胡言!” 便是被人抵着喉咙,蔡源也怒了,毕竟这涉及家中几十口人的性命,若和这杀了上官的无赖扯上关系,他们一家都得陪葬。 “哎,我和婳儿情投意合岳丈大人也是知晓的”陈初对此事只做了一句解释,随后指向了角落里的冯长宁,缓道:“想要合伙开办作坊,需先纳了投名状!” “.” “.” “.” 几人同时一惊。 方才陈初进门便杀了一人,慑住了众人,随后虽绑了冯长宁却没有加害,他们还以为陈初畏于冯长宁的六品官身才不敢下手。 所以他们不断在冯长宁面前劝说陈初放了冯大人。 此时,几人才搞清楚,陈初没杀冯长宁是为了让他们下手.这便是——投名状! 蔡源几十年的人生里遇到过不少风浪,便如当年大周南撤,他力排众议带领整个家族继续留在乡梓,博出了一番富贵。 是他的人生得意之作。 这样的人自然拥有极为出色的决断能力。 可此时,他却犹豫了. 方才陈初一句‘岳丈大人’,那冯长宁可是亲耳听见了,再说自己小女和陈初的花边新闻在县内传的沸沸扬扬,根本不难打听。 若此次冯长宁得以活命,事后只怕也不会轻易放过蔡家 可跟着陈初杀官造反,往后难道一大家子也钻去山里当着逃户? 这山下千顷良田、铺面宅院,都不要了? 正此时,一直靠在陈初身上绕自己发辫玩的蔡婳却忽而妩媚一笑,往前走去。 陈初猝不及防之下,没有撤开螺丝刀,专门打磨过的刀尖在蔡婳白皙颈项上划出一道血印。 蔡婳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到已死透的李桢身前,抬起麂皮香靴踩在李桢胸口,附身从李桢喉间拔出了哪根螺丝刀。 ‘biu~’ 带出一丛血水。 接着,蔡婳回眸朝蔡源一笑,道:“爹爹,咱家这一刀,我代爹爹捅了.” 在场诸人尚在错愕间,蔡婳已移至冯长宁身旁。 手脚被缚、嘴巴被堵的冯长宁靠墙坐在地上,似乎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只觉腹部一凉,接着便感到衣衫被一股股温热血水浸透. 随后,眼前这狐媚女子抽刀而出,抬手摊开手掌,螺丝刀静静躺在掌心,纤纤素手沾满了血污。 香酥手,血污刀。 一白一红,妖艳诡异,触目惊心。 “下面,那位大人来?”蔡婳向西门恭和徐榜发出了邀请. 直至此时,冯长宁才觉出痛来,不由疯狂扭动身体,吴奎和刘二虎赶忙上前摁住。 旁边的张典史吓得屎尿齐出,不住用哀求眼神望向众人,口中‘呜呜’声不断。 周卓丰、陈东林二人则浑身瘫软。 蔡源则死死盯着从小疼爱有加的小女,面沉似水 这下,他蔡源已没了旁的路可选,他蔡家也没了旁的路可走. 历来泼辣的蔡婳,不自在的撇过了头,不敢和爹爹对视。 西门恭和徐榜此刻只剩惊惧。 此时的场面有些像囚徒困境,方才只陈初一方,西门、蔡、徐三家还有一两分做困兽之斗的勇气。 可现下,蔡源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已铁定绑在了陈初的船上。 他们两方合力,今夜西门恭和徐榜若不上船,十死无生,便是他们留在城内的家眷只怕也要完了. 西门恭沉吟片刻,看向了陈初。 陈初对大宝剑使了个眼色,后者撤回筷子,西门恭揉了揉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的酸疼脖颈,回头望了大宝剑一眼,这才起身走向蔡婳,从她手里拿了螺丝刀,皮里阳秋的赞了一句,“三娘子,好气魄!” 接着,上前一步,一刀捅在冯长宁的胸腹位置。 冯长宁又是一阵徒劳挣扎。 西门恭利落抽刀,随手一抛,螺丝刀准确的丢在了徐榜身前 此时的徐榜更没选择了。 人家那边一个是陈都头的岳丈大人,一个人是陈都头的好哥哥,他此时再不纳这投名状,别说他要命丧于此,陈、蔡、西门三家联手只怕把他家里都得吃干抹净。 “哎~” 一声叹息,徐榜拿了螺丝刀,缓缓走向冯长宁,蹲下去,道:“冯大人,莫怪.” 他这一刀捅在肋下。 冯长宁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虽说刀伤都不在致命位置,但流血也能把人流死 已彻底绑定的桐山胥吏四家族话事人同时看向了‘昏死’的陈县尊。 “把县尊大人的手掰开!” 早已习惯做这种事的西门恭低声道。 这县尊大人便是‘昏死’,一双手竟死死攥成一只拳头,吴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螺丝刀塞了进去。 接着,陈初、西门恭两人合力把陈县尊拖到冯长宁身旁,两人再握着陈县尊的手,缓缓把刀尖捅进了冯大人的咽喉。 补上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刀。 随后,陈初擦了擦手,从怀中摸出一式五份一模一样的契书。 上写: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 阜昌七年十一月初二,蔡源、徐榜、陈景彦、西门恭、陈初五人义结金兰。 上无道虐民,民无可忍,兄弟五人弑户部左曹司员外郎冯长宁为盟。 愿为天地驱散浊障,拯万民于水火,特以此立下誓言 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违背,乱箭攒心,不得好死.’ 蔡源见此契书,面色不虞。 俺老蔡一把年纪了,竟要和一个毛头小子称兄道弟? 陈初也觉得自己很亏,老哥,你已到了知名之年,还能活几年啊这我都愿意和你‘只求同年同月死’了,你还不满意个屁? 最懵的,要数蔡婳。 奴家好好一个小情郎,怎变成叔叔了! 第110章 瑞雪兆丰年 第110章瑞雪兆丰年 结义契书上,摁下了四人的血手印。 轮到‘昏死’的陈景彦时,又是用好大力气才掰出一根手指摁了上去。 这契书上写明五人杀了冯长宁,又每人手持一份。 只要大齐还存在一天,几家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 契书成,方才一直昏死的陈景彦悠悠醒转. 此时再装死已没了意义。 一旁的地上,周良死死摁在陈东林殊死挣扎的双腿上,陈初跪在陈东林的背后,双手各拽了一端的麻绳紧紧勒在陈东林颈间,深深嵌入了皮肉。 陈东林双手被缚,想要反抗却无处发力。 欲要求饶,却口舌被堵 脸色憋着了猪肝色的陈东林至此终于有了一丝迟来明悟:几个时辰前,他还以为自己是随手可翻云覆雨的孙大圣现下看来,或许他只是孙大圣取经路上被一棒打杀的小妖. 生机断绝前,陈东林忽然好悔恨。 恨张典史那老色坯招惹是非。 恨张文才那舔狗招惹陈初。 悔自己这几日上蹿下跳惹了陈家 片刻后,陈东林彻底做了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陈初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双手,看向了一众好大哥,轻松道:“诸位哥哥,接下来怎么善后哩?” 尽管几位亲亲的哥哥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却又不得不抓紧商议起来,现下不是为了救陈初,而是为了救自己。 陈景彦一扫往日昏聩模样,目光深邃如水,沉声道:“西门押司,速去狱中提三名死囚,照着冯长宁、李桢和陈东林的身形找!要活的!” 久在刑狱的西门恭马上明白了陈景彦的意思,这是要玩桃代李僵那一套。 不过用这种方式,还需一把火啊! 只有把人烧的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这一招才有用。 张典史、周卓丰两人可以直接打晕烧在火场里,活人烧死口鼻中会有烟尘,便是事后仵作验尸也不好看出端倪。 身上有外伤的冯长宁和李桢、以及安静美男子陈东林,自然需换掉 但在何处放火却是一桩为难事,楼下看戏观众满坑满谷,想要把三具尸体运出去还能想想办法、但想要把两名活人神不知鬼不觉运出去,却难如登天。 再者,也有人见到张典史带着冯长宁来了采薇阁。 换去别处,逻辑链条就不完整了。 几人都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由把目光看向了蔡源。 能在此处的都是人精,蔡源当然明白几人是想让他直接烧了采薇阁前院正堂. 这是五家的事,或者说是陈初的事,却要蔡家烧房子。 蔡源微抬眼帘,本想向陈初提些条件,却又瞥见自家小女正在悄悄质问陈初,两人以后该如何称呼. 随即便转了心念,道:“行了,西门押司快去准备吧.” “好!” 西门恭起身离去。 明明一切都是因陈初所起,此时他却成为了最轻松的那个。 今夜一事犹如捅了天,他若不想上山落草,就必须遮掩过去。 不过靠他自己肯定完成不了,除非几家联手再加上能与上官通气的陈景彦,才有几分胜算。 动手前,他也不知道西门恭、蔡源、徐榜等人会不会就范。 只是存了‘不让老子吃饭,老子就掀桌’的赌徒心理。 但意外乱入的蔡婳却充当了推到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 以此来说,蔡婳今夜居功至伟。 只是此时的三娘子却大大的不满意。 “小狗!你与我爹爹结义,让我如何自处!”充斥着血腥味和屎尿臭味的天字号雅间,蔡婳站在角落里掩鼻竖眉。 “婳儿,要不咱们各论各的?你喊我叔叔,我喊你姐姐?”陈初低声商量道。 却换回蔡婳一句优美问候,“滚!” “别急嘛,今夜事发突然,急切间哪能顾忌到那么多?” “放屁!伱结义契书都写好了,来前定然已做好了谋划这般大事竟不事先告与我,怎了?怕我告密么!” 不提前通气,才是让蔡婳生气的地方。 陈初沉默片刻,道:“非是我不信婳儿,毕竟事关蔡录事” 蔡婳很想问一句,若她今夜不来、爹爹又不肯就范,你难不成会真的杀了爹爹? 那么一来,两人便成了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却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以讥讽口吻道:“方才还喊岳丈大人,现下又成蔡录事了。嗯,小狗,你有本事,和自己的岳丈大人结义。用你们傲来话说你牛啤!” “事急从权嘛” “狗屁!我不管,反正你在爹爹面前说了你我情投意合,以后必须用八抬大轿娶我回家,不然,我割了你那话儿给你泡酒喝!” 蔡婳媚目微渺,往下看了一眼。 好变态啊你,不确定,再看看. “.,噫,臭宝儿,你脖子上还渗血呢,我帮你擦一下。”陈初顾左右而言他。 “滚!别岔开话题。” “那也不能让它一直流血吧。” “你说的,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流啊流的就习惯了.” “哈哈.” “嘻嘻.” “不生气了?”‘脸精’突然之间的转变,让陈初以为她被哄好了。 蔡婳却瞄了陈初一眼,幽怨道:“哎,生气有甚用?我又不是那说话嗲声嗲气的小野猫,便是气坏了身子也没有官人心疼。” “没有官人心疼,有叔叔心疼啊。” “滚!” 两人站在墙角嘀嘀咕咕,全然不把屋内众人放在心上. 子时初。 已近午夜。 一切准备妥当,全程听了几人谋划的张典史和周卓丰涕泗横流,大宝剑却面无表情的在两人颈后分别来了一记手刀。 两人随即失去了意识。 子时一刻。 台上《大闹天宫》已近尾声。 采薇阁二楼天字号雅间内突然冒出了滚滚浓烟,一楼观众刚有所察觉,雅间大门便被人推开了。 门一开,浓烟连带火舌猛然窜出,疯狂舔舐木质屋顶。 长袍一角已经烧燃了的陈景彦,从门内狼狈奔出,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撕心裂肺的喊道:“冯大人,冯大人冯大人和张典史还在里面啊!” 作势要再冲进去救人。 随后奔出的西门恭,同样狼狈,头发都被燎了一大片,却死死抱住了陈景彦,痛声道:“县尊大人!不可再进了.冯大人,张典史.你们快出来啊” 连唤两声,无人回应,西门恭双目赤红,朝楼下大喊道:“快来救火啊!” 直至此时,楼下众观众才反应过来,不至谁喊了一句,“失火啦!快逃命啊!” 这一声喊,犹如发令枪。 场面登时混乱起来,纷纷冲向正堂门口. 前院正堂,梁柱皆为木材。 短短半刻不到,火焰已席卷二楼,往一楼蔓延开去。 今夜恰逢北风大作,火借风势,至子时中,这处桐山县内久负盛名的消金窟已变作了一座熊熊燃烧的超大号火炬,方圆百步熏的人不得近前。 直照亮了半座县城。 为桐山县广大老色坯带来了最后一丝温暖。 只是,引火由人,这火势却不由人做半点主。 子时末,不断在风中飘零的火星燃屑落在了采薇阁后院,早已撤到外边的陈初眼瞧势头不对,赶忙跑了过去。 其他阁子里的姑娘已包裹好细软,惊惧交加之下,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陈初直奔凝玉阁。 二楼的闺房门栓着,陈初使肩膀撞开门。 发出巨大声响。 几日没休息好,今日又哭了一天哭累了的玉侬趴在条案上好像睡着了,听到声响后倏然而惊,双手握着一支簪子前伸,眼睛却还闭着,好像是在做噩梦。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陈郎会杀了你们.呜呜呜.” 说着恐吓别人的话,自己反倒先哭了。 看来这两日知晓自己要被送人,吓得不轻。 陈初两步上前先夺了玉侬手里的簪子,这才拍了拍最近清瘦了一些的脸蛋,“醒醒,是我” 熟悉的声音终于让玉侬回了魂,睁眼看见站在身前的是陈初,玉侬咧嘴便要再哭。 陈初顾不得许多,扛着人跑下楼去。 此刻外间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尖叫奔逃的丫鬟,着急忙慌打水灭火却又摔倒在地的小厮。 气急败坏的蔡源 组织皂衣扑火的西门恭 喊来城内签军帮忙的徐榜. 哀切向刚刚赶来的冯大人亲随解释眼下这一切的陈景彦。 人间繁乱。 天空中却飘着数不清的橘红火星。 初看,竟有几分浪漫味道。 白玉堂半边屋子已窜出了火苗。 站与院外的蔡婳急得直跳脚,现下采薇阁已失了组织能力,急切间找不来人帮忙,她竟要冲进火场。 “你不要命啦!”正好赶来的陈初一把拽住了蔡婳的胳膊。 “我的物件还在二楼!”蔡婳不管不顾硬要往里冲。 “甚物件比命还重要!”陈初微恼.看你平时机灵,此时怎这般拎不清! “我的猫儿和姑娘们的身契,在我房里!” ‘我的猫儿’让陈初一阵恍惚,随后才意识到蔡婳说的是她养下的小猫儿,不是自家娘子! 猫命再重要也没人命重要吧! 什么?还有身契? “婳儿!你在此处等着,我去帮你拿!” 陈初的身影刚冲进去不久,白玉堂门口的梁柱轰然垮塌。 “公子!” “小狗!” 蔡婳甚至没来得及感到悲伤,一行眼泪便夺眶而出。 卯时。 慌乱整夜的桐山县县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采薇阁这场大火,不止烧了采薇阁,还殃及了附近好几户人家。 陈景彦带领着众官吏清点损失,寻找‘意外’葬身火场的冯大人等人尸首。 彻夜未眠的老陈有些恍惚。 话说,昨晚我不就答应出来吃场酒么 白玉堂前的一块青石上。 脸蛋俱是黢黑的陈初、蔡婳、玉侬并肩坐在上面,裹着同一条毯子,望着院内的缕缕青烟出神。 昨夜,陈初倒是没出事,却吓了人一跳。 甚至还救出了‘她的猫儿’和身契,只是慌乱中丢失了一部分 好巧不巧,玉侬的身契便‘丢’了。 蔡婳明知这小冤家又和自己耍了心眼,此时却懒得计较了。 因为昨晚毫无征兆的泪水,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上次流泪,已是五年前了 哎,赔了玉侬不说,翠鸢也和傻大个眉来眼去,最近递来的消息频频出错.现下老娘自己也亏进去了! 尽做些肉包子打狗的赔本买卖! 心绪繁杂的蔡婳忽觉脸上一凉,不由抬头望天,随即一手抱着小猫,伸出另一只黑兮兮的手掌,喃喃道:“下雪了” 身旁的陈初和玉侬听了,同时仰起了黢黑脸蛋。 只见浓墨般的天空中,星星散散的雪粒飘摇而下 至天光大亮的辰时,雪粒已变作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以昊天视角俯瞰九州大地。 北至金国黄龙、中有齐国东京、南下周国临安,俱被无边无际的风雪笼罩。 顷刻间,大地已是苍茫一片。 洁白雪花,遮盖了万物污浊,还了人间一刻短暂圣洁。 也昭示着,明年许是一个好年景 阜昌七年十一月初三,桐山县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第111章 事了拂衣去 第111章事了拂衣去 十一月初三,上午。 为防止大火之后无赖闲汉借乱生事,桐山县县城戒严封城。 巳时。 结义五人冒雪去往了县衙。 支开所有门子丫鬟后,在县衙二堂开了场小型会议。 陈景彦作为官员中的一员,大概猜测了接下来上峰该有的反应,“冯长宁毕竟代表了户部、代表了朝廷,便是意外身死,也不会就此了事。短时内,河南路、户部应会有人下来调查此事,快则三五日、慢则半月.” 几人在此碰头,自然是为了统一口径昨夜取暖炭盆引燃家私,冯大人等人吃醉了酒,反应不及葬身火海。 昨天,冯大人是张典史邀请的,前者亲随亲眼所见。 此刻连张典史也一同丢了性命,看起来的确像一场意外。 “不管怎样,待上头下来人,我们还需小心应付。”陈景彦总结道。 这就是拉陈景彦下水的好处,由官员组成的调查人员对胥吏说的话天生自带几分怀疑,而陈景彦无疑更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 商定了各项应对措施,一夜惊心动魄的陈景彦打了个哈欠。 几人告辞,陈初却故意拖后了几步,借机向相送的陈景彦低声问道:“县尊,待采薇阁相邻受灾人家损失情况统计出来后,烦请告知一声。” 陈景彦微微错愕,驻足原地认真打量一眼后,道:“陈都头有心了。” 陈初好端端的说起这事,只会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准备给被殃及池鱼的采薇阁邻居们一些补偿。 “终归是因我而起”陈初叹道。 “陈都头果然胸怀赤子之心此事若能顺利揭过,本官在家摆酒,请都头贤伉俪过府一叙。” “谢县尊。” “诶,不必如此客气。愚兄听说都头祖上同出颍川陈氏,咱们同根同源,往后你我兄弟需互相照应才是。” “县尊但有差遣,属下义不容辞!” “诶,还叫县尊?” “呃兄长。” 陈景彦磨勘转迁还有近一年时间,在此期间,少不得要和几位‘兄长、贤弟’周旋。 别看他名义上是一县之尊,却是明面下实力最弱的那个,自然想拉拢一位同盟。 而年纪小、根基浅的陈初,无疑是最佳人选. 出了衙门,已近午时。 铅灰天色,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街面上的积雪已有一寸多深。 四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天,皆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昨夜之事实乃情非得已,各位哥哥原谅则个。”陈初向三人拱手道歉。 都是成年人了,便是对陈初昨晚二杆子的做法心存恼怒,但现下几人已经绑定在同一条船上,没必要再去说些气话。 西门恭叹了一口气,拱手还礼。 徐榜也不情不愿的拱了拱手。 只有损失最重的蔡源黑着一张脸,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去。 他自然是有资格傲娇的,毕竟他是陈初的结义大兄兼‘岳丈大人’. 午时初。 陈初回到一片焦黑的采薇阁,此处依然有不少人在瓦砾堆中翻找冯大人等人的尸首。 这场火出乎意料的猛烈。 便是能找到尸身,也已是小小一团焦炭。 别说分辨谁是冯大人,只怕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了。 大雪纷扬。 为了不引起注意,大宝剑、彭二几人已分散在城内酒家客店等候,只有昨晚来‘拉厨余’的大郎、长子还留在现场。 蔡婳和玉侬同样待在这里。 在户外待了四、五个时辰,两人都冻的不轻。 陈初解了斗篷帮玉侬披上,又从怀里掏出一领貂鼠尾风领子递给了蔡婳。 风领子类似后世的围巾。 “好你个小狗!我还说那晚过后,我的风领子怎不见了,原来是你偷的!”蔡婳接过仔细一看,不由骂道。 废话,那晚陈初脖子上被嘬了十几个印子,自然需要物件遮挡一下。 一旁,冷的嘴唇青紫的玉侬却发现了华点.‘那晚过后’??? 不及说上几句话,吴奎从远处走过来喊了一句,“初哥儿,城门开了,我们能回去了。” “好。” 陈初应了一声,眼看蔡婳还把风领子拎在手里,不由伸手拿过帮她系在了脖子上,并道:“跟我走吧.” 蔡婳稍稍失神片刻,却又抬头眯起狭长媚目笑了笑,道:“怎了?担心我回家受责罚?” “嗯。”陈初坦诚道。 “算伱还有些良心放心吧,我爹爹不会怎样我,大不了关在家祠禁足几日。”蔡婳四下环顾,曾经雅致奢华的采薇阁只剩些残垣断壁、碎砖瓦砾,心下自然生出几分伤感,口中却道:“且我说过,我去你家那日,需八抬大轿接我!现下我跟你走算怎回事?去你家给你做小么?” “非要分个大小么?或许.咱们还可以探索出一种全新的关系。” “嗤~” 蔡婳媚目飞白,忽然弯腰捡两块碎砖垫在了脚下,这么一来,两人十多厘米的身高差便被抹除了。 随后,伸臂揽住了陈初的脖子,接着便送上了冻得发白的嘴唇 大姐,你来真的啊? 不怪乎陈初有一瞬间的惊愕。 现下可不是当街接吻无所谓的后世,此时这乱糟糟的采薇阁前院,寻人的皂衣、签军,以及官府组织来清理的民壮,少说有百多人。 其中不乏蔡家人,比如堂弟蔡思、二哥蔡坤同在此处. 惊愕过后,陈初也不管三七二十七了 人家姑娘都不怕,他若是怕也太怂了点。 最先发现两人光天化日抱在一起斗嘴的,自然是距离最近的玉侬。 “.”玉侬张着肉嘟嘟嘴巴迷糊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忙伸手拉了拉蔡婳腰间的绦带,似乎是想把蔡婳拉开,却又因习惯性的畏惧而不敢太用力,同时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三娘子,你作甚呀请三娘子住嘴” 专注与陈初缠斗的蔡婳根本不搭理,直接反手一巴掌打开了玉侬的小手 还挺疼。 玉侬还想请三娘子嘴下留情,却不敢上手了,只能尴尴尬尬的站在一旁,像是给两人加油助威的啦啦队似的。 稍远处,主动前来帮忙的徐志远也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大为震撼,连忙朝撅着屁股在瓦砾堆中寻找金银细软的蔡思踢了一脚。 “阿思!快看快看,校长和你堂姐,啃上了!” “卧槽!俩人玩真的啊!” 另一边,大郎和奎哥儿看的津津有味。 而长子则红着脸低着头,傻呆呆站在哪儿用右脚在雪地上画圈圈。 “姚美丽,你怎了?”大郎奇怪道。 长子闻言,却抬起双手捂了脸,从指缝里又往陈初那边瞅了一眼,扭捏道:“羞死个人哩” 午时二刻。 陈初几人离了采薇阁,顶着大雪出城而去。 蔡婳也不顾风雪扑面,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旁边的蔡坤却是脸带愠怒,“婳儿,你们私底下怎样我便不说了!方才当着那么多人,不嫌丢人么!” “男欢女爱有甚丢人的?嘻嘻,我正是要桐山县都知晓,我与他好上了.” 午时中。 城外已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陈初、大郎等人和彭二、大宝剑四人在城南杀虎岗岗下汇合。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南行去。 昨日北来时,莫说是大郎、长子,便是陈初心中都有几分忐忑,或许只有永远同一个表情的大宝剑内心毫无波澜。 此时南返,昨夜种种历历在目,众人心中自生出一股豪情。 便是顶风冒雪也难灭胸中激荡,陈初不由吟了两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初哥儿,你这首诗写的好啊!” 最近通过蓝翔学堂夜间扫盲班认识了几个字的周良,觉得自己也算作读书人的一份子了,不由评头论足的赞了几句。 “良哥儿,谢谢。但这是李白写的” 陈初牵着马哈哈一笑,马背上的玉侬也跟着咯咯傻笑。 要说昨日和今日谁的心境变化最大,当玉侬莫属。 昨晚独自待在凝玉阁,她害怕极了,但公子说让她信他。 她便信了 其实玉侬至今也不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不用被送人了。 但她能猜到,昨晚公子肯定做了很多事.具体是什么事,她不敢想,也懒得想。 “公子,我给你们唱只你教我的傲来小曲吧。” “好啊。” “嗯。”玉侬解了陈初的斗篷递了回来,露出蔡婳赠她那件大红羽纱面斗篷,随后清了清嗓子,开腔道:“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这首傲来小调,是蓝翔学堂的校歌,每个孩童都会唱。 时日久了,大郎这些人都能跟着哼唱几句。 不久后,脆甜女生独唱,变作了参差不齐的大合唱。 未时初。 鹭留圩,比往日清静许多。 今日,学堂停课、作坊停工。 逃户村老幼妇孺全都回了山上,村民的刘二虎和吃白食的大宝剑昨日随东家一行人外出后,至今未回。 留村的刘大牛带着联防队员一遍一遍在大雪天里绕着村子巡视检查。 总之,村内弥漫着一股不同以往的紧张气息。 蔡宅一进正厅。 往日喧闹的教室此刻静悄悄的。 猫儿独自坐在一张大椅上,听着窗外呼啸风声,眼皮微耷,望着地面默默不语。 此时,她是唯一留在鹭留圩的原逃户村村民。 从昨夜枯坐至今。 天光微熹时,猫儿在期盼,期盼官人差不多该回来了。 巳时,天光大亮,猫儿开始紧张。 午时,仍不见人回,猫儿的心情变作焦虑恐惧。 到了现下,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左右不过生死,有何可惧.猫儿握紧了手里的小号螺丝刀。 杨大婶膝下无女,应该会待虎头视如己出吧。 想到这里,猫儿没忍住往西南栖凤岭的方向看了一眼。 却被窗外纷扬大雪阻断了视线。 猫儿很讨厌此时的天气,因为雪天总会让她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 恍惚间,猫儿好像听到了一阵缥缈歌声。 赶忙支耳细听. 再次确认后,猫儿蹭一下站了起来,却因久坐腿麻迈步时摔了一跤。 却也觉不出疼来,爬起来就冲到了院门处。 往村口只看一眼,猫儿的眼泪便止不住了。 “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畅,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男人粗犷的歌声中,玉侬大红色的斗篷迎着风雪猎猎招展。 宛如一面不屈旗帜. 感谢,397285,同学的打赏~ 第112章 莫让她赌输 第112章莫让她赌输 冬日农闲。 却也是一年中百姓徭役最重之时。 齐国徭役分为差役和夫役。 差役,顾名思义便是为官府免费当差,差役中最令人生畏的又属衙前役,若不幸被抽中做了那跟随官差押解犯人的差事,动辄外出经年,不但需自备口粮盘缠,也会使家中少了顶梁柱的壮劳力。 若犯人在押解途中出了差池,还要负上不小的干司,百姓深受其苦。 夫役,又名力役,主要承担官府主持的地方建设性劳役,如修筑城池、官廨、堤堰、驿路、运输物资等,种类繁多,强度也较大。 除此之外,官吏还会借此机会挪用夫役给自家充当免费劳力。 桐山县,作为已隐隐可与蔡、徐、西门三家并肩的陈初,自然也有这种特权。 十一月下旬,陈初组织了鹭留圩周边四、五个村子近百名青壮来为自家服役。 不过,在鹭留圩做力役,和在别处大有不同。 上午,力役们倒也需要做一些工作,主要是趁着冬季枯水期清理淤塞水道,挖掘浅湖淤泥还田。 这些掏力气活,不止力役们在做,也有逃户村青壮、鹭留圩联防队队员、闲不住的杨有田、刘伯等老人,甚至还有人见过陈都头点卯回家后换上一身粗布衣混在其中,和邻村力役周宗发共挑一担淤泥时,还因为力气不够大被周宗发呵斥了几句。 陈都头笑着连声赔不是,事后周宗发知晓自己斥了陈都头,差点吓出一场病。 到了午间,则是力役们最喜欢的大锅饭环节了。 荤油煮制大锅菜,馒头随便吃。 “发哥,这饭食简陋了些。” 陈初和周宗发等一众力役并肩蹲在墙根处,各端着一支大海碗,筷子上串着三五颗馒头,颇为不好意思道。 需吃嚼的人口众多,现下又是庄子产出最少的冬季,全靠猫儿的香妆作坊挣来的钱支应,自然没条件像以前那般每人一碗肉。 “噫,都头尽说些胡话”和陈初不骂不相识的周宗发扒拉一口大锅菜,两口啃掉半颗馒头,边嚼边呜呜啦啦道:“往年给别家大官人做力役,还需俺们自己带着干粮哩,现下陈都头给两餐管饱,俺们便是在家也吃不了这般舒坦。这桐山县再找也找不出陈都头恁仗义的主家了.” 陈初不由语塞。 把人招来免费干活,管顿饱饭都值得被诚心夸奖一番.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当真温良啊。 远处,露天锅灶旁,猫儿带着玉侬、虎头和翠鸢也拿了碗筷走了过去。 猫儿把锅内所剩不多的大锅菜给三人盛了,自己刮了锅底只盛出刚盖过碗底的一点,随后带着几人返回宅子。 虎头看了看自己的饭碗,可能是因为发现今日又没有肉吃,拉着姐姐的衣袖怄起人来。 猫儿放下碗筷给虎头屁股上来了几巴掌. 其实吧,鹭留圩农垦集团便是现下吃紧一些,也不至于让当家主母也跟着吃大锅菜。 猫儿她们本来在后宅有小灶,陈初相劝时,猫儿却道:“官人能吃的这大锅菜,猫儿怎吃不得?我们后宅每日便是省出几十文菜肉钱,官人做大事时便能多几十文钱使。” 饭后。 力役们就不再需要做工了,下午前半晌在长子、吴奎、刘家兄弟等人的带领下练习队列。 后半晌则在扫盲班学习识字。 很多力役左右不分,站队列可没少闹出笑话,但比起做工,站队列无疑轻松至极。 可这么一来反倒让他们不踏实了一天吃主家两顿饭,却只干一晌活,下午站队识字,晚上还有大戏看. 晚上的大戏主要是《白毛女》和《西游释厄传》。 采薇阁一场大火,烧了说书人柳长卿和伶人刘灵童等人的工作。 蔡二费了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才把大戏搬上舞台,自然不会轻易放刘灵童等人离去,但一直白养着也挺肉疼,刚好陈初暂时接了盘,言道:采薇阁重新开业前,让他们暂且栖身鹭留圩。 这些专业人士排练出的节目,自然比蓝翔学堂的演出效果好上万倍。 不过,在新编《白毛女》中,陈初刻意淡化了泼皮‘张贵’的恶,隐晦的暗示了杨家父女的遭遇不止是泼皮造成的,虽没有直指这是世道、乡绅、大齐朝廷才是问题根源.但终归给观众留下些许想象空间。 大戏看完后,由鹭留圩联防队员担任的指导员,还会以村别组织成讨论小组,主要内容便是联防队员讲述这半年来鹭留圩的变化,又叫忆苦思甜。 “以前哪是啥日子?哪年冬日不饿死、冻死几个.你们再看看现下的鹭留圩,谁家吃不饱穿不暖了?孩童们能在学堂免费读书,每年还发两身新衣,还有那营养餐,统统一文钱不要”充当周家庄指导员的刘四两声情并茂,并以身旁事例举例道: “就说给咱们煮饭的刘婶的甥女,半年前还一个又黑又瘦的脏丫头,现下再瞅瞅,面盘白了,脸上也有肉了,穿上学堂的学服跟那城里的大户小娘有甚两样?” “哎!咱周家庄咋没这好命摊上这般东家。俺们村那周扒皮天不亮就赶俺们起来干活,恨不得吃俺们的血肉.”周宗发不由叹了一声。 这些东西其实不用说,力役们也看的出来,鹭留圩不但村内整洁干净,庄内村民也和这些面有菜色的力役差异明显。 “诶!这就要提一嘴俺们东家说过的话,东家说,咱们要团结。”刘四两接道。 “刘指导,甚是团结啊?”另一名周家庄村民问道。 “团结便是把咱们拧成一股绳,力气往一处使。像俺们以往不懂这道理,遇了泼皮无赖都欺俺们也不敢吭声。可现下,俺们团结了,泼皮只要听说俺们是鹭留圩联防队的,抬腿就跑,跑慢了便要吃俺们一顿打! 俺们联防队大队长二虎哥也说过‘以前过的哪是甚牛马日子!遇到了东家才知晓怎样活出个人样!’反正啊,跟着东家好好干,准没错!” 周宗发闻言往远处看了一眼,只见灯火阑珊处,刘二虎大马金刀的和姚长子坐在台阶上说着什么,不时爽朗笑上一声。 周家庄挨着鹭留圩,周宗发去年还见过刘二虎,他的印象中刘二虎木讷胆小,见了生人便低了头不敢说话,被人欺了也只会赔笑. 短短一年.这刘二虎就变成了周宗发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只觉得刘二虎和以前不一样了,倒是举手抬足间很有那些大官人的威武模样。 “刘指导啊,你方才说跟着东家好好干,不知咱这庄子上还招佃么?”周宗发问道。 “庄子上就这么多地,暂时不招佃了。不过俺们东家明年要开糖坊,会招工。” “招工?” “嗯,对了,俺们大娘子的作坊这几日正在扩建,下月就要招工,不过只招女子。” “只招女子?女子怎能出来做工啊.”周宗发有些失望。 “女子怎不能出来做工了?你当俺们这好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俺们庄子上过的好的人家,谁不是男子在集团里谋份差事,女子在大娘子的作坊做工。俺们大娘子常说一句傲来谚语,叫,女子能当半边天!” 刘四两话音刚落,旁边另一位周家庄村民小心道:“刘指导,今日与咱们同吃一锅饭菜的那位便是大娘子么?看起来很是和善哩.” “那可不!咱们大娘子好着哩,这月上旬那场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还记得吧?”刘四两问道。 “自然记得,俺们周家庄那瞎眼老翁都冻死了” “俺们庄也冻死人了!”见这边聊的火热,隔壁别村的讨论小组中,有一人转头道。 “哎,可惜了,伱们没摊上俺们大娘子这般的善人。”刘四两惋惜的叹了一声,又颇为自豪道:“雪后,俺们大娘子赶忙带着妇人做了几套厚冬衣,送去了那些孤寡家中,还带人帮无后老妪、家中无男子的寡妇备了过冬的柴禾!今冬,俺们庄子上无一人冻毙!现下村里孤寡私下都叫大娘子为菩萨娘娘哩.” 蔡宅三进一楼暖阁。 翠鸢奉茶退出后,蔡坤压低声音道:“河南道派来调查冯长宁这帮官吏今日午时已离了咱们桐山县。” 作为蔡家最核心的人员,采薇阁大火后,蔡源自然把其中辛秘说与了两个儿子听。 今日蔡坤前来就是为了和陈初沟通消息。 “哦,这么说,他们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了?”陈初道。 “嗯,咱们也没少使钱喂饱他们。” “户部呢?户部为何没派人前来?”陈初奇怪道。 毕竟户部才是冯长宁的娘家人,外派官员意外身亡,不管不问很不合理。 “我也是前几日才收到消息,说是河北路共城县王彦聚众七千人造反,破了县城杀了县令,现已窜往太行山西麓.因事发地距离东京城不远,当下朝廷注意力都在那处,或许是因此耽搁了.” “原来如此。” 酉时末。 蔡坤告辞,陈初相送。 陈初一出门,正在外边分组讨论的力役、联防队员纷纷起身,‘陈都头’、‘东家’的称呼不绝于耳。 陈初笑呵呵一一回礼。 送至村口,蔡坤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鹭留圩,不由低声道:“陈都头,行事还需低调些啊,被有心人见了,不免说你有不轨之心.” 陈初笑笑,懒得解释。 他便是有不轨之心又怎样?以前他要小心谨慎,现在顾虑就小多了,毕竟结义的‘五朵金花’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其余四人便是察觉到了什么也只能帮他遮掩。 见陈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蔡坤无奈,叹了口气,道:“再有几日,婳儿一月禁足之期便到了。” “哦?”陈初抬眼看了过来。 蔡坤望着夜色,悠悠道:“此次事后,我爹爹断不会再让她接触家里生意了还想把她安置在城外庄子,以免她胆大包天再为家里带来祸事。” “安置在哪里?” “我也不知。”蔡坤摇摇头,看向陈初,略显伤感道:“我这幼妹自幼心高气傲.此次却把自己害的不轻万望陈都头.莫让她赌输了” 感谢,地狱不如人间苦,同学的打赏~ 第113章 老子就是王法 第113章老子就是王法 进入腊月后,也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却也昭示着,新年即将临近。 即便是穷苦人家,各家当家人依然在为了让家人在年关时吃上一顿肉、扯几尺布给孩童做身新衣努力着。 新年,也成了一年年苦捱的世道中,唯一值得期盼的一桩事了。 近一个多月来,张文才的心情经历了几重悲喜交替。 十月下旬,冯大人杖打、收押陈初时,他乐的几晚没睡好。 若不是大狱不让进,他定要进去当面奚落陈初一番。 可十一月初三凌晨的那场大火却烧掉了他所有快乐,同时,张文才稍微知晓一丁点内幕,不由有些狐疑.这场火怎这般凑巧哩。 不过这种事牵扯人员众多,他没有任何证据自然不敢胡乱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却也因此对官复原职的陈初多留意了一些。 悄悄打探几天,没有打探到任何关于冯大人一事的消息,却让他通过在鹭留圩做工的力役听说一件事那便是,力役们在鹭留圩只做工半天,其余时间要么进行那甚的‘训练’、要么识字、要么看戏,还每日管两餐 这.这哪是招力役啊! 招来力役自然该狠狠压榨,哪有只做半天还给两餐的道理! 陈初绝对有问题! 思忖几日后,张文才趁着腊月初一衙门休沐人少,偷偷摸去了县衙求见县尊大人 张典史陪同冯长宁意外身死后,张文才没了靠山,心里却天然觉着和陈县尊亲近一些,毕竟,他们都是读书人嘛。 “张典书意思是说,那陈都头在庄子众聚集青壮,欲要图谋不轨?” 屏退左右后,坐于二堂内的陈景彦露出了凝重神色。 张文才环顾左右,确定堂内再无第三人,才低声道:“父母大人,陈都头到底意欲何为,在下不敢说,但他好吃好喝招揽那帮穷鬼,绝对有所企图啊!此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事你向旁人提及过么?”陈景彦沉声道。 “此事事关重大,在下发现异常后便来求见了父母大人,并未与旁人说起。”张文才躬着身子谦卑道。 陈景彦沉吟片刻,忽而对张文才露出了赞许笑容,“张典书老成持重,此事你办的不错!” “谢父母大人!在下虽无功名,但报效国家之心长存,愿为父母大人为耳目驱使!” 张文才不由心下一喜,若能靠此抱上县尊的大腿,怎也比那死鬼堂叔公强啊! “呵呵,你不错。”陈景彦又赞了一句。 “父母大人,小人母亲的娘家舅舅也姓陈,待小人回去翻翻家谱,说不定父母大人还是小人长辈哩.” 和善的县尊大人,让张文才又生出了一些想法。 陈景彦呵呵一笑,转而严肃道道:“此事非同小可,我手书书信一封,张典史亲去府城一趟,把书信交于府尊大人.如此重任,伱可担当么!” 府尊大人,那是多大的官啊! 若能见上一面,必须写进家谱! 张文才一阵激动,但残存的一丝理智还是让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父母大人,小人自是愿担此重任,只是年关将至,路途不靖,小人一人怕是” “莫担心,我安排人护送你前去。” “不可使皂衣同行!”对皂吏深为恐惧的张文才脱口而出道。 “放心,我派两伍签军护送你前往” “谢父母大人!小人定不负大人托付,甘为大人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见县尊如此体贴厚爱,张文才激动之余,双目泛红。 翌日。 腊月初二。 两伍签军带了马车接了雄心万丈的张文才,天未大亮时便出了城。 往北直奔唐州府城。 坐在马车内的张文才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此等前呼后拥、军士护送的待遇,他以往哪体验过只觉自己已踏上了另一条光明大道。 张典史之死,也不觉着遗憾了.古人常言,福祸相依,果然如此啊! 未时。 马车行至桐山北四十里,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快要睡着的张文才感觉马车停了,不由睁眼伸了个懒腰道:“怎停了?行至何处了?” “回张典书,城北四十里恶来岭。”马车外,有人回道。 “怎不走了?” “有典书故友在此相侯” “故友?” 张文才起身,掀帘。 只见,马车十步外,站了张宝、西门恭以及陈初各自笑靥如花 “张典书,别来无恙啊” “.” 张文才左右一看,原本护在马车旁的军士已去了远处,四周尽是皂衣 “你们想做甚!” 大感不妙的张文才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尖利叫道:“你们这群皂衣不怕王法么!我这里有县尊大人的亲笔书信要送往府城” 陈初呵呵一笑,道:“张典史要不要拆开县尊大人的书信看一看?” “.” 听他这般说,张文才强忍恐惧,急忙打开了揣于怀中的信封,却见无字信皮内装的竟是白纸一张,张文才登时瘫软在了车厢内,口中尤不相信一般重复道:“父母大人害我.父母大人害我父母大人为何要害我!” 马车前,张宝已熟练的蒙上了马眼。 张文才见势不对,爆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欲想要跳下车来,陈初却迎上一拳捣在张文才肋下 张文才一声闷哼,跌回车厢内,颤声道:“陈都头,你不怕王法么”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 许久以来一直想说这句台词的陈初,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 随后看向站在一旁的苟胜一眼,苟胜勾头看向车厢,笑嘻嘻来了一句,“张典书,好走.”接着,猛地以刀鞘抽向驽马臀部,驽马吃疼,迅疾前冲.却因马眼被蒙,直直冲向了断崖 想要为陈景彦肝脑涂地、粉身碎骨的张文才,得偿所愿。 腊月初三。 猫儿一早带着玉侬、翠鸢前往县城。 在张宝家里,见到了西门夫人、徐家姑嫂。 “妹妹,你是说那蔡三娘子今日定会寻上我们?” 厅堂内,徐婉儿抱着儿子问道。 “应会的,想来她拿着那几位的利份契书,便是要与我们谈一谈。” 猫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时间过了这么久,张记商行东家娘子、李攒司娘子几人把‘美容院’利份转让给了蔡婳一事,她们自然知晓了。 猫儿一直拖到此时才来着手解决此事,只因最近她实在太忙了,作坊里的事本已繁多,再加上庄子上的事千头万绪 上月一场大雪成灾,猫儿为了帮官人笼络人心,很是下了一番工夫。 再者,她也通过翠鸢得知,蔡婳今日解除禁足。 上月初三,蔡婳和陈初在一片废墟的采薇阁热吻一事在城内传的沸沸扬扬。 桐山百姓只知蔡三娘子因此被关在了家里,却不知真正让蔡录事动怒并不是此事。 猫儿猜,以蔡婳的性子,解除禁足后会第一时间拿着利份契书来寻自己。 所以,她等在了此处。 却不想. 今日辰时,蔡府便驶出一辆马车直奔鹭留圩。 巳时。 正在和大伙挖淤还田的陈初听刘四两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陈初回头一看,停在村口的不就是蔡婳那辆马车么。 胡乱拍打了身上的尘土,陈初走了过去。 赶车的张伯远远坐在堤墙上,远眺下方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守在马车旁的茹儿屈身一礼,巧笑道:“陈都头,三娘子在车里等你呢。” 陈初点点头,跳上车辕,尚未站稳,隔断视线的门帘内却突然伸出一只白皙素手,一把薅住陈初的衣领把人拽了进去 车厢内稍暗。 先是一阵激烈斗嘴。 “小冤家,这些天关在祠堂可冻坏我了.快给我暖暖身子.” 说暖身子,却又在脱依 你到底是冷还是热? “这里是村口人来人往” “要不,去后宅小野猫那屋?反正她还在张家傻兮兮等我呢,一时半会回不来,嘻嘻.” 衣衫半解的蔡婳趴在陈初耳旁娇声提出一个变态提议。 偷家么? 第114章 发动大招 第114章发动大招 腊月初三,午时。 栖凤岭山脚下一片松林旁,茹儿和张伯坐在林子外。 往林子里走上百十步,孤零零停着一辆马车。 便是车内铺着软榻毯,置着暖炉,但外间天寒地冻,仅靠一层木质车壁依然保存不下太多热量。 “这么说,你要搬来双河村?”陈初躺在马车内,一手垫在脑后,说话时带出一道浓白哈气。 “嗯。”趁着刚刚完成一场二人斗地主,身子尚热,蔡婳抓紧时间边穿衣裳边道:“老头子要把我赶去城外庄子,我还不如回双河村,好歹是我自己的庄子。” 陈初觉得怪怪的。 鹭留圩原属蔡家产业,赁给陈初后,猫儿成了哪里的大娘子。 而双河村是猫儿长大的地方,此刻蔡婳却又成了此处主人. “婳儿搬家就带这点东西?” 狭小的车厢内,榻毯一只、暖炉一鼎,缎面绒被一条.现下还洇湿了。 除此之外,便是车厢内关在猫笼里的‘猫儿’。 蔡婳没能如愿去鹭留圩后宅猫儿卧房,却偏要把小花猫放在车内 这是让‘猫儿’欣赏她方才纵马驰骋时的英姿么? 够阴暗! “废话!我是被赶出来的!又不是出嫁能带嫁妆.” 蔡婳对着一面小铜镜整理好发髻,补上了口脂,说的轻描淡写。 双河村的村民已全部迁走,村内现下只有蔡婳安排的一对老夫妻守着,便是今天搬过去,寝具被褥俱无,此时又正值寒冬. “我从家里给你拿几床被褥。” 陈初起身穿衣,蔡婳却挑了挑柳眉,道:“你和那小野猫用过的,我才不用,谁知道上面留有些甚!” “那就去买几床新被。” “也好。那咱们现下出发吧,去隔壁朗山县县城。” “朗山县?不去咱们桐山县么?” “去也可以,伱只要不怕陪我买寝具时遇见你那小野猫。” “呵呵,那便去朗山县吧。我非是怕遇见我家娘子,只是想去领略一下别处风光!” “嗤~我的细软大多在采薇阁烧掉了,买东西需你来会账。”蔡婳回眸娇媚道。 “嗯。” “还有,双河村有产出前,我没钱使,你需养我。”蔡婳说的天经地义。 便是再穷,她也不至于缺这点钱。 但蔡婳心窍玲珑,心知自己这小冤家欲要做名‘大丈夫’,可她又比陈初大几岁,所以故意在他面前偶尔示弱,以‘你需养我’这样的话来满足男人的保护欲和虚荣心。 蔡三娘子,从来不缺手腕和心计 两人穿戴整齐,唤了茹儿和张伯,调转马头往十字坡去了。 往朗山县需从十字坡转东,行上五十里。 路过十字坡时,陈初喊了大宝剑同行,毕竟当下旅途遇到拦路打劫的一点也不稀奇。 蔡婳却道:有张伯在,无碍。 陈初看了看佝偻着腰身的张伯,不太相信这名时常把马车赶进路沟里的迷糊老汉,最终还是带上了大宝剑。 几人出发时,大约午时末。 冬日,城门戌时闭门。 三个时辰赶五十里路,时间还是蛮紧的。 行出二十多里,进入朗山县地界后,所经村庄更显凋敝。 远眺一眼,只见大片大片良田荒芜,不见青绿冬麦麦苗,全是枯黄杂草连片。 偶见坑洼背光处,还残存着灰扑扑的积雪。 陈初甚至还在一条废弃沟渠中看见一具尸身,脸上已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左臂和右腿也不知被扯到了何处。 尸体干瘪,但凡有肉的地方都有撕咬痕迹,旁边黄土上还糗着一团一团已变硬发黑的污秽,不知是血还是人体组织 这是陈初近一年来首次踏足别县。 他以为桐山百姓已是当下农人艰辛的缩影,实没想到刚进这朗山县便是更具冲击的视觉暴击。 与蔡婳同坐在车辕上的陈初,下意识伸手帮蔡婳遮住了眼睛。 蔡婳愣了一下才明白,陈初这是怕吓到她。 她又不是小女孩了,比眼前更惨烈的画面也见过,不过蔡婳只抿嘴娇笑,并未扒开陈初的手,反而往身后怀里偎了偎。 直到马车走出半里远,陈初才疑惑道:“这朗山县怎荒芜至此?比我们桐山县还大大不如.” 蔡婳听了却瞥了陈初一眼,“我们桐山县很差么?要知晓,桐山县几家大户的家财多以漏舶、回易而来,并不太苛待农人” ‘漏舶、回易’便是走私。 蔡婳的阶级注定了她的立场,她想表达的是:她们几个胥吏家族因为有走私之利,相比别县豪族,对农民的盘剥轻的多。 据她说,朗山县饮马庄郑增禄祝员外家有七子,其中二子、四子原为周朝官军校尉。阜昌二年,金齐南下,郑二郑四临阵倒戈降了齐国。 后齐国占领淮北全境,郑二封武略大夫、蔡州留守司统制。 有此背景,本就儿孙众多的郑家在朗山县几如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短短几年,通过各种手段几乎把本县自耕农尽数变作了他家佃户,便是有些小地主也被逼的售屋卖地。 但有反抗者,便被郑家人绑进饮马庄施以私刑,数年来被殴打致残、致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是以,朗山县乡下弃田逃往他乡的百姓甚多,此处才会显得如此凋敝。”蔡婳总结道。 “上面的官员不管么?” 陈初疑惑道。 桐山县虽官场混乱,但那些阴私勾当终归只敢在暗地里进行,大家至少还守着明面上的规矩。 可这朗山县的郑家人强占全县近半良田,何止是明目张胆啊,简直是法无法天。 “谁敢管?如今天下纷攘,郑二这般带兵的兵头是各位大人眼中的香饽饽,巴结讨好还来不及,谁敢去触他们的霉头。” 蔡婳偎在陈初身上,懒懒道。 陈初不由感叹,有了枪杆子就是爹,自古以来,莫过如此啊。 酉时。 天色渐暗。 朗山县城西二十里,清风岭。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陈初望着拦在马车前的几名蒙面大汉,哑然失笑. 只因一刻钟前,他刚刚问过蔡婳,会不会遇到剪径蟊贼。 蔡婳答的轻松写意,看运气吧,运气好了,或许能见着 “嘻嘻,运气果然好。”蔡婳趴在陈初耳边笑的娇艳妩媚。 嗯,爱笑的女子孕气不会差。 被临时拉来出差的大宝剑,往前迈了一步. 好嘛,这可是送上门的KPI! 领头那蒙面汉子手提梢棒,见大宝剑身负阔剑,马车上又有女眷,竟抱拳唱了个喏,道:“几位,俺们最近手头紧,若客官方便,就给些银钱。几位放心,俺们只要钱,不劫色.” “噗嗤~” 坐在车辕上的蔡婳笑出了声,她还没见过开口这般怂的强人,不由玩心大起,高声道:“兀那汉子,见了老娘却说不劫色,怎了?嫌老娘长得不够标志么!” 一旁的陈初抬手给蔡记蜜桃臀来了一巴掌。 蔡婳回眸一看,眯起媚目笑了起来,上身一歪又趟进了怀里,悄声道:“怎了?奴家与人说笑惹小狗吃醋了?” “尊重一下别人的职业好不好!人家正在打劫!”陈初严肃道。 眼瞅这对小情人腻歪在一起调笑,领头那蒙面汉子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正欲提棒上前吓唬一番,身后却响起结义七弟郭梁的声音。 “敢问.前面的可是桐山急公好义陈铁戟当面.” 天色昏昏,郭梁不确定道。 “嗯?” 陈初拍拍蔡婳屁股,示意后者坐好,这才跳下车辕上前打量对方几眼,奇怪道:“你是.” 因走近了些,郭梁终于看清来人面目,惊喜道:“啊呀!果真是陈铁戟啊!” “.” 矮油,俺哩名号都传到隔壁县了么? 眼瞧陈初不认识自己,郭梁连忙拉下遮面巾,道:“陈铁戟,在下铁山靠啊,咱们在你那十字坡大酒店有过一面之缘!” “哦”陈初模模糊糊记得此人,便笑着抱拳道:“郭大侠,许久不见。” “啊呀,在急公好义陈铁戟面前,在下哪敢称大侠!” 郭梁说罢,一把拉住了领头那蒙面汉子,急切道:“大哥,这便是我一直提起的陈铁戟!数月前,小弟身无分文流落至桐山县十字坡,正是在陈铁戟店里吃了一顿饱饭,并得陈铁戟赠了盘缠,我才能有幸遇见哥哥啊!” “啊呀!原来当面便是急公好义陈铁戟!在下飞天鸟曹飞久仰大名!” 说罢,领头蒙面汉子去了遮面巾,抱拳作揖,其余汉子见大哥如此,纷纷抱拳。 “.” 矮油,咱也有被人纳头便拜的一日啊。 陈初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为了好玩胡乱起了个铁戟银枪的诨号,叫个呼保义,叫个及时雨.怎也比这铁戟听起来好吧。 戌时末,鹭留圩。 玉侬带着翠鸢、虎头,和众村民、力役在院外看大戏。 后宅静悄悄的,猫儿一人站在卧房大案前,皓腕悬空,手捏狼毫,似乎是在练字.但提在手里的毛笔却久久未落。 直到一滴墨点滴下,走了神的猫儿才回过神来。 看着干净宣纸上逐渐晕染开来黑色墨团,猫儿皱起小鼻头,表情微恼,干脆搁了笔,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今日在城中一直等到午时,也没能等到预想中会主动来寻她的蔡婳。 后来,翠鸢着人打听,说是蔡三娘子今日一早便出了城。 下午,猫儿返回鹭留圩,却又听大郎说初哥儿临时有了差遣,今晚不回来了. 猫儿心中狐疑不止,遣了翠鸢找姚美丽套话.长子虽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但无意间说漏了蔡婳的马车今日来过庄子上。 哎呀!猫儿这才晓得自己自作聪明去城里等蔡婳,家却被偷了! 正思索间,一阵乱糟糟上楼的脚步声和玉侬标志性的咯咯傻笑传了过来。 猫儿起身开门,见两大一小三个小人各拎了一张矮杌子上了楼。 这是大戏散场了。 三人见了猫儿,迅疾敛了开怀模样,互相对视挤眉弄眼一番。 虎头和玉侬分开前,还趴在后者耳朵旁低声道:“玉老师,你说了明日带我去浅湖捉小鱼,说话算数哦。” 玉侬悄悄看了猫儿一眼,只朝虎头不住点头,示意自己保准说到做到。 两人不敢大声说出来,自然是知道猫儿若知晓了,肯定不会同意虎头去湖边嬉戏。 两人说定,各自回房。 虎头搬着小杌子路过猫儿身旁时,还不忘放下杌子,宛若小大人一般行了一礼,道:“阿姐,虎头困了,这便睡下了。” 猫儿以前一直想让虎头知书达理,想把她养成大家闺秀模样,可此时见这小丫头刚刚与玉侬说了悄悄话转脸却一本正经的面对自己,猫儿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于是,这晚猫儿和玉侬睡在了一起。 前面东拉西扯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铺垫,直把爱聊天的小话痨都说困了,猫儿才忽然来了一句,“玉侬,你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呀” “没有呀,姐姐怎忽然这般问哩?”玉侬困的直打呵欠。 “虎头最近老是黏着你,也不和我睡一起了,就连官人也”睡在外侧的猫儿侧身望着床边的鹅黄帐幔,有些委屈道。 “公子他怎了?”困倦的玉侬多少提起点精神。 ‘官人今晚定然和菜花蛇在一起’,这句话猫儿不愿说出来,好似说出了她就败了一般。 不过,猫儿当下的确觉得自己很失败。 自己从小带大的妹妹现在不爱找她了,还有一起相依为命过的官人,也不黏自己了 想起以前两人在山上,官人半夜里总会隔三差五钻到自己卧房,抱在一起说些情话也好、耳鬓厮磨一阵也好。 那时,官人在外是一帮兄弟的主心骨,回家后却像个小孩似的,还会和虎头争宠,动不动便要她抱着唱摇篮曲哄睡 也总是说,我家猫儿最可爱了。 可现在,他许久没偷偷钻过猫儿卧房了,也许久没说过猫儿可爱了。 猫儿揉了揉微微发酸的鼻头,背对玉侬道:“玉侬,我是不是一点也不可爱呀?” “嘿嘿.”玉侬赔笑一声不言语。 “让你说,你便说嘛!” “嘿嘿,姐姐不是不可爱啦,只是平日总爱端着架子”玉侬小意道。 “你以为我喜欢端着架子呀!但平日庄子上这么多事、作坊那么多事.我若没个样子,怎管那么多人呢?我若没个样子,旁人要说咱家风轻佻了!” 说起这个,猫儿更委屈了。 可玉侬却道:“可姐姐不能每时每刻都端着架子呀,那样你累,旁人也累的。在外,姐姐是陈家大娘子,在家姐姐可做回虎头的阿姐呀,不要时时处处管她那般严苛。 还有公子,他最近一直在领着大伙做工,咱们一家只晚上能凑在一起吃顿饭。姐姐却尽在饭桌上说庄子上的事、作坊里的事。姐姐没发现么,最近咱们吃饭时,大家的话越来越少了” “我说那些不是为了让官人知晓庄子的情形么。”猫儿更委屈了。 “姐姐,玉侬知晓姐姐厉害,但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公子心里装的事也很多,你们在一起时若只说正事,还算夫妻么?” 玉侬说到此处,小心翼翼戳了戳猫儿单薄的后背,悄声道:“姐姐,我们搬进后宅这么久,从没见过你和公子同房呢,你俩是吵架了么?” “没有.”猫儿含糊应了一声,忙岔开话题问道:“玉侬,你和官人平日都聊些什么?” “没聊些什么呀,都是瞎聊,公子骂谁我便跟着骂,公子说谁好,我便跟着夸。旁的.”说到此处,便是在这只她二人的卧房里,玉侬也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旁的,还会说些傲来花样” “傲来花样.”猫儿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玉侬说的是甚,不由轻啐了一口,“骚蹄子,没个正经!” 玉侬却唧唧一笑,大咧咧道:“以前,阁子里最招恩客喜欢的妙娘姐姐便说过,女子生的美些丑些不当紧,却要有些情趣” 玉侬话未说完,猫而便批评道:“莫把你们阁子里那套带进家里!” “.”玉侬嘟了嘟嘴,隔了一会儿才嚅嗫道:“姐姐,这房里只咱姐妹,又无旁人,有甚不能说呀,你又开始端架子了.” 其实吧,关于男女之事,猫儿便是没玉侬懂的多,却也不是白纸一张。 毕竟当年赵寡妇那营生在哪摆着呢。 她只不过是少了些实操经验。 却也正因为这样的出身,猫儿唯恐官人会觉得自己轻佻、不够端庄,所以坚持‘守制’这一在当下看来‘懂礼’的做法。 可蔡婳的出现,却让她有些着急了。 那蔡婳不但讨厌,家里也强势,又有心机,猫儿可没信心能她收拾的像玉侬这般服帖。 胡思乱想一阵,猫儿忍着羞赧,决定问一问玉侬那傲来都些甚花样,反正屋里只她两人。 “玉侬~玉侬?” 却不想,躺在内侧的玉侬已经睡着了. 猫儿气闷,更是一点睡意全无。 望着帐幔发了一会呆,猫儿忽然悄悄起身回了自己卧房。 翻出做针线的笸箩,在下方翻出一沓纸来,这些纸张上都是几个月前陈初给《西游释厄传》做服化设计时留下的图样。 当初猫儿还不像现下这般忙,陈初便把这些图样交给了猫儿来做,好挣些外快。 图样中,有傲来胸衣、傲来丝袜、狐尾、兔耳等服装道具。 最低下一张,却是猫耳猫尾图样,大戏里没有猫妖,陈初画出这张交给猫儿时,曾坏笑着道:娘子若是穿了这身,一定可爱. 那时猫儿为了维持端庄形象,拒绝了。 现下眼看菜花蛇来势凶猛。 猫儿拴了门,连夜做起了针线。 你们会的,我猫儿都会,以往,人家只是不屑于使而已! 第115章 我帮忙去了 第115章我帮忙去了 朗山县,清风岭。 抱风寨。 说是一个寨子,不过七、八条汉子,带着十几口妇孺而已。 在曹飞、郭梁的热情相邀下,陈初等人上了山。 陈初终归是吏人官身,却和这些强人交道蔡婳若有所思权衡一番。 朴素到简陋的聚义厅,陈初与曹飞几人把酒言欢,相谈得宜。 通过交谈得知,曹飞家里原也是拥有良田百多亩的小地主,前几年被郑家强占了田产,曹飞父子四处求告,曹爹爹却被郑家六郎当街打杀。 曹飞因会些拳脚功夫,只身逃脱后落草。 其余几人经历大多类似,只有结义兄弟中老八郭梁是外乡人,流落于此后和几人不打不相识,脾性颇为相投,便一起上了山。 只是,这山寨和陈初的刻板印象大为不同。 陈初以为的山寨,该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称分金银的地方。 可这抱风寨茅屋七八间,便是这四处漏风的聚义厅也只有十余步宽窄,逼仄狭小。 见陈初打量,曹飞不由惭愧道:“好教陈铁戟知晓,我兄弟几人平日有三不取,是以日子过的窘迫了些。” “哦?何谓三不取?”陈初好奇道。 “一、落单之人不取。二、不取女眷。三、不取穷苦人” 曹飞说起此三桩颇有些自得神情。 “盗亦有道。”陈初笑呵呵赞了一句。 接着,曹飞却又是一叹,道:“除此之外,我寨子上过的艰难,也和玉泉山张人屠离不了干系!” “张人屠?” 啧啧啧,这诨号霸气! 陈初不由想起一个叫做‘血手人屠’的赘婿 见陈初有兴趣,曹飞当即绘声绘色讲述起来,说是清风岭东北五十里有一玉泉山,上面聚了三四十名恶汉,为首之人因嗜杀被道上兄弟唤作张人屠,这帮人做事没有半点规矩,经常洗劫商旅之后还要把人灭口,便是对曹飞这些同行也欺压盘剥。 曹飞的抱风寨每年都要上缴一定钱财,不然那张人屠便会越界来闯他清风岭的地盘。 去年,曹飞一名结义兄弟气不过,却被张人屠害了性命。 一直陪在陈初身旁的蔡婳此时才品出些味道来,这曹飞把自己这边讲的义薄云天、世间少有,却又把欺压他们的张人屠形容的令人咬牙切齿。 蔡婳眯着媚目,心道:这曹飞怕不是早已知晓我这小冤家有官身,既知小狗有‘急公好义’的名号,却又欺他年少好胜,想以此激起小狗义气,来帮自己除掉那张人屠 这桐山县的都头能斩朗山县的匪寇么? 先不说跨境执法的难度,只说,我这小冤家凭甚帮你?就因今夜这顿酒肉,便要冒险去捉那帮穷凶极恶之徒? 呸~拿我家小狗当枪使么! 活该你做民被郑家欺,做匪被那人屠欺! 蔡婳心下不悦,正想开口说几句,陈初却在桌下悄悄拍了拍她的手。 蔡婳侧头一看,陈初虽一副侧耳倾听模样,却始终不吐口,心知他心中有数,便放下心来。 随即起身出了门,懒得听这几人再罗唣。 外间。 大宝剑支了陶锅,锅内煮着方便面,面条煮软后,又摸出两个小瓷罐。 一罐里装着猪油加香料熬制的酱料,一罐里是盐、辣椒粉混合的调料。 小心翼翼各挖了一勺放进陶锅后,面香融合酱料的香味扑鼻而来,张伯似乎想蹭饭又不好意思说,去林子里转了一圈带回几颗鸟蛋。 也不和大宝剑商量,直接磕烂蛋壳打进了陶锅中。 嗯,这下他就有吃方便面的理由了,我的蛋在锅里,一会盛蛋时不小心盛出一些面条,很合理吧? 大不了给你留两颗蛋就是了。 便是从小锦衣玉食的蔡婳也闻着味道摸了过来。 今夜留宿清风岭,该有的戒心还是要有的,方才郭梁请大宝剑和张伯进屋吃酒,张伯笑呵呵婉拒,大宝剑却木着一张脸只道:不吃。 很没有礼貌。 出门在外,只吃自己带的吃食,是对这世道的基本尊重。 只不过今日出门是临时起意,茹儿来不及准备吃食,可‘识食物为俊杰’的大宝剑却不忘带上鹭留圩农垦集团出差专属食品:方便面。 方便面制作一点也不难,无非就是把面条弄成想要的形状后炸制定型。 当初陈初是准备把它当做商品单独出售的,后来却发现这东西的定位很尴尬。 以现下生产力,精细面粉制作的面条经过油炸,再配上酱料、粉料瓶,成本并不低。 若卖的贵了,商旅们不会带这种既贵又占空间的方便食物。 若卖的便宜了,又亏本 当晚。 郭梁特意把屋子让了出来,换了一床干净被褥给陈初和蔡婳歇息。 大宝剑和张伯虽没有商量,但两人很有默契的一人前半夜未睡、一人后半夜无眠。 一夜无话。 第二日分别时,陈初留了两锭银子。 郭梁连声推让,陈初却道:“江湖儿女,莫要矫情昨夜那床被褥我们便带走了,路上御寒。” “一床被褥值几个钱,陈铁戟太过客气了。莫不是看不上我等!”郭梁有些激动。 “新年近了,只当给山上的嫂嫂侄儿侄女添身新衣。郭大哥再推让,可是不想与陈某再交道了?” 听他如此说,郭梁才叹了一声,”陈铁戟,往后若有用的着在下之处,只管言语一声,某在所不辞!” “好说,青山不改,流水长流,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离了清风岭,行出不远,蔡婳便找个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把带出来那床被褥丢了出去。 “如此这般,往后家里要买多少床褥子啊!不能忍忍么?” 马车车厢里,陈初叹道。 “滚!” 便如蔡婳,也没脸讨论忍不忍得住这个问题. “伱对他们几人有意?”蔡婳岔开了话题。 “暂时谈不上,先结个善缘。” “你庄子上那么多人,还缺这几个蟊贼?” 生在官吏家,蔡婳天生自带对土匪蟊贼的职业歧视,颇为看不上。 但陈初昨日先答应了上山,上山后又与几人相谈甚欢,临别还赠了银子,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往后,若遇到不方便出手的事,总需要有人来做吧。” 经历过采薇阁大火,陈初对蔡婳坦诚许多。 “无产者无恒心!与他们交道小心反噬。”蔡婳提醒道。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若我有意用他们,也需先派两名能说会道的指导员上山和他们生活一段时日.眼下只是一步闲棋罢了,日后再说。” “嘻嘻,还来?” “.,我是说以后再说!” 巳时。 陈初几人抵达朗山县城。 虽街面不如桐山县繁华,但该有的商铺倒不缺。 一间绸庄内,蔡婳翻看几床崭新被子,似乎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侧头低声询问了几句陈初的意见。 往常店内的绸面被子需要提前预定制作,但年关将至,成婚新人颇多,正是被褥寝具热销之时,是以店家提前做好了一批,供客人挑选。 守在店内的老板娘眼光毒辣,仅从蔡婳的穿着打扮便看出她出身富贵,不由笑吟吟迎了上去,“这位娘子,这几床苏锦被面才配的上贤夫妇” 她推销的自然是店内最贵的,大红被面,上绣鸳鸯戏水图案。 蔡婳自小恭维的话听多了,却被这老板娘一句‘贤夫妇’说开心了,不由弯起媚目望着了陈初,嘻嘻笑道:“良人,这两床鸳鸯戏水的被子怎样?” “呃蛮好。”陈初点点头,却又看向了老板娘,认真道:“老板娘,有没有那种防水的嘶,婳儿掐我作甚!” 其实,便是昨日不方便去桐山县城,跑来朗山县的必要性也不高。 与其说是来采购,不如说是换个地方散心。 毕竟蔡婳刚被关了一个月。 也诚如她期望的那样,在此没人知晓她是‘恶毒、放荡’的蔡三娘子,也没人认识‘风流、急公好义’的陈都头。 两人牵手走在街面上,便如那寻常小夫妻一般。 就算偶有目光看来,也是艳羡眼神,而不是桐山县那般鄙夷注视之后的窃窃私语。 午时。 “咱们回返吧?此时回去,天黑前能到家。”该买的东西都买了,陈初提议道。 蔡婳一手挽着陈初,一手拿了根竹签,顶端裹了团饴糖,边吮边道:“慌什么,城外有间上清观,据说灵验非凡,既来了,便要去拜一拜。” 说去便去,一行人直奔城外。 上清观三清殿。 蔡婳跪在蒲团上,螓首微垂,双手合十,脉脉对泥塑三清许了甚心愿。 冬日午后的日光慵懒祥和,泼洒了一身,氤氲起一团迷蒙光晕。 此时蔡婳眉目间没了骚媚妖冶,瓜子脸上只余虔诚,竟有几分圣洁之意。 冷冷清清的道观内,主持真人见蔡婳衣着华贵,早早伺立在了一旁。 蔡婳许愿后,看了眼紧紧跟在身侧啰嗦个不停地主持真人,心下洞悉其意,不由笑嘻嘻的摸出三枚铜钱.作了香火。 那主持真人一阵错愕后,脸色变得颇为难看,拂袖而去。 站在殿外台阶上等候的陈初亲眼目睹了蔡婳方才如同恶作剧的一幕,笑道:“婳儿许了甚心愿?” 蔡婳自然无比的挽上了陈初的胳膊,笑嘻嘻道:“我向三清祖师许愿,明年让我挣得万贯家财。” “哈哈哈,三文钱的香火要换万贯家财,如此高的杠杆,便是三清祖师也难办啊.” “嘻嘻。” 有了上清观一行,耽误了回程时辰,此时再走怕是要夜宿野外了。 只能在城内找了间客栈再住一晚。 某人食髓知味,又菜又爱玩。 腊月初五。 辰时出发,至午时初,十字坡国际大酒店高高飘在空中的旗幡已遥遥可见。 蔡婳坐在车辕上,眯眼看了看,忽幽幽道:“小狗,我们别回去了” “不回去,去哪?” “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我不管爹爹了,你也别管你那小野猫了,我们走吧,去个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 “.” “嘻嘻,与你说笑呢,呆瓜。” 十字坡前,两人暂别,陈初和大宝剑一同返回庄子。 正在湖边清淤的杨大郎远远看见陈初,笑眯眯的走了过来。 庄口的堤墙上,一帮孩童正在玩耍,刘兰芝的女儿大丫看见大宝剑,一声欢快呼喊便跑了下来 “阿叔阿叔,昨日娘亲蒸了豆包,我给阿叔留了一个呢。” 大丫还未跑近,已从口袋里抓出一只豆包,高举着冲了过来。 陈初好一阵欣慰,差点老泪纵横孩子们的感情最真挚,看来,俺对鹭留圩的付出没有白费! 陈初驻足原地伸出了手,面带亲切且和善的笑容。 大丫真懂事! 却不想. 大丫嗖一下从他身边跑了过去,直扑进落后几步的大宝剑,“阿叔阿叔,哈哈哈.” 陈初还保持着伸手接物的姿势,脸上的笑容逐渐被寒风凝固。 大宝剑却顺势抄起了小人,万年不变的黑脸上,竟露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 他笑了,他笑了诶! 笑容果然是会转移的。 可迅哥儿说过,人类的感情并不相通。 尴尬一批的陈初只觉大丫吵闹 哎,终究是错付了么? 堤墙上的另一道小人影也看到了陈初,却没有像大丫那般飞扑过来,反而转身往庄内跑去,“阿姐阿姐,哥哥回来了.” “.”如果陈初是孙大圣,一定会喊一声‘定’! 把小丫头定在原地。 从远处而来的大郎也终于走到了身旁,上下打量两眼后,贱兮兮笑道:“初哥儿,俺也想坠入爱河” “河里不能乱丢垃圾。”心情些许忐忑的陈初张嘴就没甚好话。 “跟你说真哩,你让弟媳给我牵个线呗。”大郎也不气恼。 “你想要找什么样的?”陈初边往庄内走边问道。 “嗯,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和弟媳差不多贤惠,和小弟媳差不多美貌,和蔡三娘子差不多有钱,就行了。”杨大郎谦逊道。 “.” 陈初侧目,道:“大郎,你这要求比姚美丽的个子都高!” 蔡宅门前。 猫儿款款站在台阶上。 心里有鬼的陈初走到近前,还未开口,猫儿反倒先抿嘴笑了招呼道:“官人,外出办差两日,累坏了吧?” “呃还好。” 猫儿的话好像意有所指,又好像只是一句平常问候。 是我想多了呢,还是我想多了呢? 猫儿不疾不徐步下台阶,挽上陈初,往宅内走去,又道:“官人这般操劳,好不容易归家,想吃些甚?” 不待陈初回答,猫儿又自言自语道:“家里有鲜韭,前日,婉儿姐姐赠了我几斤牛肉和一副牛肾,昨日,庄内杀了一口猪,我讨了一幅猪腰。 官人是想吃韭菜鸡卵,还是想吃炖牛肾,或是炒猪腰?” “呵呵。”陈初讪笑。 出趟差,用得着这么补么? 见陈初不答,猫儿忽然以小手掩了嘴,像是刚刚想起一件大事,弯起好看的桃花眼望向陈初,软绵绵道:“对了,昨日刘伯挖淤时,挖出一窝冬蜇的长虫我向他讨了一条的菜花蛇,已剥皮杀净,我给官人煮道蛇羹吃吧!” 话已至此,再遮遮掩掩岂是男儿本色? 于是陈初开诚布公道:“娘子.其实吧,这两日蔡家漏水,我帮忙修补去了.” 第116章 聚是一团火 第116章聚是一团火 腊月初七。 鹭留圩夜间大戏结束后,农垦集团发言人柳长卿突然上台宣布了一个爆炸性消息:‘’集团招工二十名,可协助家眷落户。 落户后根据家庭人口情况分配房舍、农田。 每名员工月俸一贯,另有田地产出提成。子女安排进蓝翔学堂读书,束修、学服、营养餐参照原职工子弟待遇,一律免费.” 不待听清柳长卿后边的话,台下的力役们便炸开了锅。 先不说分配房舍农田、月俸,只说能让孩童免费读书这一条,已让人眼热心跳。 亥时。 众力役走出鹭留圩,以村别为单位,各自返家。 陈初、大郎、唐敬安站在庄口堤墙上,默默注视。 唐敬安二十有二,原也是县学学子。 不过他并非徐志远、蔡思那种富二代,典型的贫家出身。 几个月前,他与几位同窗入职头条编辑部,后又变作蓝翔学堂先生。 和那些玩票的二代同窗不同,唐敬安因家贫,把这份工作当成了正经营生来做。 反正鹭留圩管吃管住,还有丰厚月钱拿,他刚好一边教书一边温习,为两年后大比做准备的同时也能借此攒下了盘缠路费。 现下,因他学问最扎实,又兼了陈初的文书,处理些书写工作,比如方才的招工细则,便是他根据陈初的意思拟出来的。 “初哥儿,不是说年前不招工了么?” 杨大郎疑惑道。 这次招工宣布的很急迫,陈初甚至没来及通知大家。 陈初却道:“现下偌大双河村,只婳儿带着张伯、茹儿和一对老仆,我不太放心,再招些人安置到那边,能有些人气,也好为明年春耕做准备。到时,大郎帮我把双河村的联防队也组织起来。” 当下乡野间可不算太平,去年县内还发生过一起震惊全府的戚家灭门案,至今未破案。 就算陈初听大宝剑说过张伯可能不简单,但也不放心就她们几个老的老、少的少孤零零待在村子里。 我这岳丈大哥当真心狠!也不怕女儿被人害了。 杨大郎悠悠一叹,似笑非笑道:“你啊,往后有的忙了.” 陈初呵呵一笑,望向浓重夜色。 四散离去的力役,为照明去路,以松枝做了简易火把。 漆黑旷野中,一丛一丛的火苗以鹭留圩为中心,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陈初呼出一口浊气,在寒冷冬夜化作一道白色烟柱,自言自语道:“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站立侧后的唐敬安小心打量了东家一眼.东家随口吟这两句,颇有一股豪迈英雄气! 东家,所图非小. 月色青冥。 周家庄力役举着火把返家。 寒风吹拂,火光忽明忽暗。 一张张黢黑面庞却洋溢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 “发哥.”同伴周祖林唤了走在队伍前头的周宗发一声,道:“明日鹭留圩招工,你报名么?” 周宗发因做工期间表现积极,被任命为了周家庄农会会长。 他们也不知道这农会有甚用,反正指导员刘四两说,这农会是咱农人自己的组织,农会成员之间要互帮互助,遇事了要团结。 因为这项任命,周宗发在周家庄力役中攒了几分威望。 “去!自然是要去的!便是为了让俺妞能读书,俺也一定报名。”周宗发回答的斩钉截铁。 “可那周扒皮能让咱走么?” 同样想报名的周祖林却有些顾虑。 “咱是给他作佃!又不是给他做奴!你忘了夏天里他天不亮就拿棍子赶咱们起来干活的事了?俺算看明白了,便是给周扒皮作一辈子佃也混不上温饱!现下有了这机会,便是为了俺妞,俺也不给他干了!刚好趁着年底退佃.” 周宗发的话给了几人一些底气,众人不由嚷嚷道:“发哥,俺们听伱的,若明日能被招工,咱们一起退佃去!” “好!” 不久后,周宗发回到家中。 只一间土坯房的院内黑灯瞎火,周宗发似已习惯,唤开门后从怀里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物件。 “当家的?这是甚?”黑暗中,妇人低声询问道。 “这是方便面,能干食,能煮来吃。”周宗发掰下一小角摸索着塞进了妇人嘴里。 黑乎乎的屋内,随即响起了酥脆的咀嚼声。 “嗯!好吃哩,又酥又脆,越嚼越香。”妇人直把鸡卵大小的一块方便面嚼成了面泥,依旧不舍得咽下。 周宗发嘿嘿一笑,噙走指缝间的方便面碎渣,也细细咀嚼了一番才道:“这是鹭留圩的好吃物,待明日我去做工,你拿去煮了给咱妞妞吃。” “嗯。”妇人先应了,又犹豫道:“当家的,你哪来的这方便面啊?莫不是偷的吧.” “胡扯甚!今日午时闲聊,陈都头随手给了我一块。” “哦那便好。”妇人松了一口气。 周宗发摸黑脱衣上床。 家中只一床填了芦花的被子,遮不住一家三口,周宗发帮婆娘和睡在中间的女儿掖了掖被角,自己却半边身子暴露在寒冷冬夜里。 “我与你说件事。” “嗯?” “明日鹭留圩招工,我要去报名。若能被招上,还分配屋舍田地,妞妞也能去蓝翔学堂读书” “那鹭留圩真有你说的那般好么?”周宗发浑家心知自己男人心心念念着那鹭留圩,每日回家都要和她唠叨半天鹭留圩的诸般好处。 不过,她尚未见过现今的鹭留圩是甚模样,总觉得被当家的吹的世间少有的邻村,有些不真实。 “自然好极了!就说我们那指导员刘四两,在联防队做工、他娘子在东家大娘子的作坊做工,两口一个月挣四五贯哩.” “能挣恁多?”妇人吃了一惊。 “我诳你作甚?若我能进哪里做工,就找陈都头说上一说,给你也谋份差事,往后咱两口子挣钱,再不让妞妞看着别家吃肉时馋的流口水了!” “你日日把陈都头挂在嘴上,人家可是晓得你是谁么?” “看你说哩!我还骂过陈都头哩,午饭时,他时常和我坐一起,日日喊我‘发哥’.” 说起这个,周宗发忍不住得意起来。 引得妇人轻声笑了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家里大事历来男子做主,见当家的主意已定,妇人不由也跟着畅想起来,“当家的,若哪里真能让咱讨来好生活,我便趁着年轻再给你生两个娃娃,你一直想要个儿子” “嘿嘿。” “对了,若你遂了心愿,退佃时好好说,你性子直,莫惹了周扒皮家。” “我晓得” 亥时末。 夜已深。 陈初陪着联防二队完成日常巡逻后,今夜负责值守的杨大郎好心道:“初哥儿,恁冷哩天,你跟着我们瞎转悠啥,赶快回去钻被窝吧。” 陈初呵呵讪笑。 自打他前天回来,猫儿变着花样煮了几顿牛肾猪腰,把陈小哥补的脸都白了。 算了算时间,猫儿也该睡下了,陈初接受了大郎的提议,往家走去。 联防二队队副吴奎望着陈初的身影,叹道:“哎,只怕猫儿正与初哥儿生气呢,大郎你催他回去作甚?还不如和咱们混在一起躲一躲。” 杨大郎却道:“弟媳贤惠,又不会怎样初哥儿,这事能躲的过去么?你就别瞎操心了。” “初哥儿这点不如俺。你看现下日子好过了,俺也没想过再找旁的女人。”奎哥儿自得道。 “嗤~奎哥儿,你在旁人面前吹吹就得了。我还不知道你家情况?去次采薇阁吴大嫂都能抓花你的面皮,你若有旁的女人,吴大嫂不得把你脑袋拧下来!” “你懂甚,你懂甚!俺那是爱她若俺还手,打不哭她!” 被大郎揭了老底的奎哥儿脸红脖子粗的嚷嚷道。 陈初和蔡婳的事又不是秘密,但相比逐渐被原逃户接受了的玉侬,恶名在外的蔡婳却非常被大家排斥。 除了陈初最核心的小圈子,因为他们几人都看到了十一月初二晚,蔡婳笑嘻嘻率先捅了冯长宁一刀的场景。 奎哥儿对蔡婳的观感有七分佩服,却也有三分难以说出口的畏惧 同样他也佩服初哥儿.这样的女人都敢要,不怕那天吵架惹恼了她,夜里给你来上一刀么! 还是俺婆娘好,吵架了最多抓花俺哩脸,了不起再赶我去牛棚睡。 奎哥儿欣慰想到。 三进后宅。 陈初迈步上楼时放轻了脚步。 上了二楼却发现猫儿坐在小火炉旁做针线,听见脚步声,猫儿抬眸,略带困倦的小脸上绽放温柔笑容,低声道:“官人回来啦,喏,我给你缝了条绦带,你试试.” 猫儿扬了扬手里刚刚完成的文武双股鸦青绦,随即上前,双手绕过陈初腰间,又在脐下位置扣了绦带,长短刚好。 猫儿不由得意的仰起小脸,甜甜一笑,“官人,正正好呢!” “.” 陈初有些不自在。 前天,猫儿刚开始虽用言语暗示我知晓官人出去做坏事了,但两天来,猫儿一没使性子、二没甩脸色。 说话依然温温柔柔,现下又熬夜帮他做了条新腰带这就让人很不踏实啊。 借着系腰带的契机,两人抱了抱。 此刻,玉侬、翠鸢、虎头都睡下了。 猫儿没甚顾忌,乖乖趴在胸口,依赖的蹭了蹭脸蛋,宛若一只真正的温顺小猫。 “官人.许久没这样抱过猫儿了,以前在山上,每次都要支应虎头去姚大婶家借把芫荽,我们才能有一点时间独处。现下,房子多了,猫儿却感觉离官人远了.” 猫儿喃喃道,软绵声线里有些些委屈,接着,不待陈初开口,猫儿又道:“官人,对不起呢” “???”陈初问号脸。 ‘对不起’.不该是我的台词么? 小脸贴着陈初胸口,继续细声道:“猫儿近来一直忙作坊的事,冬衣都没顾上给官人做,也没时间陪官人说话.冷落了官人.” 猫儿说的情真意切,并不像反话。 但‘冷落’其实是相互的,自从下山后,两人你忙你的,我忙我的,的确很少再像以前那般抱在一起说些小情话了。 如今,陈初身边多了些人,猫儿身边也多了许多事。 “官人,往后便是再忙,猫儿也要陪你吃了早餐、夜里说上一会话以往猫儿想岔了,只想赶快做些大事,好让猫儿这个陈家娘子看起来很厉害。现下,猫儿想清楚了咱们这个小家,才是猫儿这辈子最大的事.” 猫儿松开攀在陈初后背的手,轻轻抹了抹眼泪,陈初此时才发现猫儿哭了,忙保证道:“娘子,往后只要不是天塌漏水,我每天都在家吃早饭.” 猫儿今晚特别好哄,一句并不可笑的话便让她破涕为笑。 或者,猫儿的目的本就是小小哭这一下子,让官人看见她的委屈。 猫儿自己擦了擦泪,在陈初怀里仰着小脸,默默注视片刻,忽道:“官人,猫儿要做你的娘子” “猫儿本来就是我的娘子啊,发烧了么?”陈初用手背在猫儿额头上探了探。 猫儿却侧头躲开,忽闪着水汪汪的桃花眼,软软道:“官人,你在厅内等我一下,我让你看样东西.” 随即,猫儿松了双臂,转身往卧房走去。 进去后还探出小脑袋,俏皮道:“官人等一下哟” 房门关闭,栓上。 陈初一头雾水。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房门打开一条缝,自内伸出一只小手,那小手四指成拳,只留一根食指,不太熟练的朝外间的陈初勾了勾 昏昏烛火下,莹白小手自带一股说不出的挑逗诱惑。 矮油,难道自家小娘子想开了? 陈初推门而入。 眼前一花,人儿已主动冲进了怀里。 却见 猫儿松散的发髻左右两侧各簪了一支嵌了白色兔绒的小尖耳。 身上只披了层红色轻纱,内里是黑绸制作的傲来胸衣,白色蕾丝边。 身后,一只长约尺许的猫尾颤颤悠悠 许是因为冷,许是因为紧张,猫儿微微战栗。 小脑袋杵在陈初胸口,羞的不敢抬头,耳根和脖颈红透。 陈初忽觉鼻子一热. “呀!官人,你鼻子流血了!” “不碍事!” “啊?不碍事?” “嗯!流点血算甚!先忙完正事再说” 感谢‘条条大路皆非路’同学打打赏~ 第117章 械斗 第117章械斗 子时。 鹭留圩。 后宅卧房,烛泪沿着大红喜烛滴落在烛台之上。 梨木大床锦被下,猫儿小脸艳若桃花,因方才痛楚,眼睑还残留着几星泪水。 陈初侧头看了看猫儿,猫儿察觉,也侧头看了过来。 本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对视,猫儿却倏地羞红了脸,一侧身把小脑袋杵在了陈初胸口,化身鸵鸟。 陈初拨了拨还簪在头上的猫耳,轻笑着唤了一声,“小猫娘?” 猫儿先埋头摇了摇脑袋,表示拒绝这个称呼,随后却想起玉侬说过‘不要在家里端着架子’的话,便含糊的应了一声“嗯~” 随后又觉不妥,这才抬起了红扑扑的小脸,认真道:“只许咱们两个在一起时官人这般喊,在外,要给猫儿留几分脸面呢.” “嗯。” 陈初笑着应下,捡起已解下丢在一旁的猫尾,拿在手里看了看。 明明只是一件死物,猫儿却觉着那猫尾跟自己尚有血肉联系似的,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娘子何时做了这些东西?” 陈初好奇问道,猫儿却不回答,只仰脸望着陈初细声细气道:“官人只说喜欢不喜欢?” “喜欢.”何止是喜欢,简直爱死了。 “那便好了。” “娘子不装端庄了?”陈初促狭道。 猫儿皱了皱小鼻子,不满的白了陈初一眼,略带着些幽怨道:“猫儿有什么法子呢,官人不喜欢端庄的,偏偏喜欢那骚” 猫儿本想说‘偏偏喜欢那骚媚菜花蛇’,但想想此刻如此好气氛,还是不要提她了便重新用小脸贴在胸膛蹭了蹭,呢喃道:“往后,猫儿在外是端庄的陈家大娘子。在家,就做官人的小猫娘,好不好” 陈初鼻子一热,鼻血梅开二度。 哎,这两天补过头了! 翌日清晨。 翠鸢发现公子的卧房门开着,床上被褥都没有动用过的痕迹难道公子昨晚又没回来? 接着,她又发现从不赖床的大娘子今早也未起床。 直到该进早饭时,仍不见人出来,翠鸢站在门外唤了一声,“大娘子,该进早食了。” “你们先吃吧,我们晚一会起来。” 屋内却传出陈初的声音。 翠鸢有片刻惊讶,她住进后宅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公子睡在大娘子卧房里呢。 不过,人家是正经夫妻,便是睡在一起也正常的很。 倒是正在另一间卧房中正在梳妆的玉侬听了,微微嘟了肉嘟嘟的嘴巴,小声嘀咕道:“姐姐整日里看我那般紧,却只顾自己快活.” 但陈初和猫儿终究没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巳时中,翠鸢再一次敲响了猫儿的房门,道:“公子,前头来报,杨大郎在前厅等候公子,说有要事相商。” 见有正事,陈初只得离了温暖被窝,穿衣往前院去了。 他刚离去,玉侬晃晃悠悠踱进了猫儿的房间。 还躺在被窝里的猫儿侧头看了一眼,不由软软批评了一句,“死玉侬,进我房间不知晓敲门么.” “姐姐可是不舒服么?这么晚了还不起床?”对猫儿并不怎么畏惧的玉侬凑到床边坐下,忽然觉着臀下坐着了什么东西,随后揪了出来 却看见手里拿着的是一条以白色兔绒缝制成的尾巴,不由大感好奇,“姐姐,这是” “快还我!”猫儿这才发现忘记收了起来,一把抢了过来塞进了被窝。 她反应这般大,玉侬更奇怪了,再仔细一看.端庄陈家大娘子、玉容香妆女东主、鹭留圩妇人界话事人赵猫儿同学,发髻里竟还簪着两只毛绒绒的白色小耳朵。 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玉侬不由瞪大了眼睛.姐姐,你好会啊! “把腿打断了?” 前厅,陈初重复了一遍周祖林的话。 “是啊,陈都头.能不能设法救救发哥啊” 许是因紧张恐惧,二十多岁的汉子抖如筛糠,一开口便红了眼睛。 陈初被急忙忙喊过来,正因此事。 今早,周宗发等人天不亮就等在了庄外。 负责招工的大郎对性格直爽、实诚的周宗发印象很不错,周宗发很快成为了这次招聘的第一批员工。 得到确切消息后,周宗发欢天喜地的回了家。 只是这一去. 据周祖林说,此次周家庄农会足有四、五人被选中入职,尽是些实诚肯干的精壮汉子。 于是,他们一同返村找到周家庄里正、族长周霸退佃时,恼了此人。 周宗发据理力争,周霸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借据,说是周宗发的父亲曾借过他家六斗粮,如今利滚利需还九石六斗. 周宗发的父亲已亡故六年了,且他从未听说过此事,自然不服。 两人由争辩变作了争吵 一个穷鬼也敢和族长、里正呲牙? 周霸大怒,其子周武带着几名伴当将周宗发打翻在地,当着周宗发妻女的面,以梢棒打折了周宗发的小腿 与周宗发交好的周祖林慌乱间想到了陈都头,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前来求告,希望陈都头能出面救发哥一命。 只是,他心里也没有把握陈都头会相帮,毕竟发哥被打断腿,已差不多等于废人了。 以他想来,周宗发刚刚得到的工作,只怕也要丢了,毕竟没人愿意养个废人啊。 想到此处,周祖林悄悄抹了抹眼泪。 陈初面沉似水,问了一句,“敬安,周宗发的入职手续可办完了?” 唐敬安瞄了周祖林一眼,忙道:“尚未办完,现下他还不是我们的人” 这意思是周宗发一事和鹭留圩无关,唐敬安猜陈初就是想让他说这句话,以免麻烦。 不想,陈初却眉头一皱,斥道:“办个手续有叽霸多难?没办完现在就他娘的给我去办!” “是是。”唐敬安这才明白自己猜错了东家的意思,连忙转去公房,在周宗发摁过手印的聘用契书上画押签章。 午时初。 周家庄周宗发家院内。 妇人和女童的哭嚎不绝于耳。 周宗发靠墙坐在地上,左腿小腿呈现诡异角度。 即使在这严寒冬日,额头上依然遍布豆大汗珠,因疼痛,不住大口喘气。 一旁,周宗发浑家王氏边哭边跪在地上不住给周霸磕头,“老爷老爷,俺们知错了,知错了你饶了俺当家的吧俺不退佃了” 为了能让周霸生出些许恻隐,王氏又赶忙拉了七岁的妞妞跪了下来,手使劲摁在小丫头后颈上,让女儿也跟着磕头。 本就不住哭嚎的妞妞吓得不知所措,哭的声音更大了. 这一幕让委顿在地的周宗发目眦欲裂,红着眼睛喝道:“不许跪!莫求他。” 见周宗发还这般死硬,周武上前啪啪两巴掌,直抽的周宗发嘴角沁血。 “打!给老子打,看伱能嘴硬到何时!” 周武一声招呼,一群伴当蜂拥而上,将周宗发围在中间乱踢乱踹。 王氏见状,忙跪地膝行几步,扯着周霸的衣襟哭嚎道:“老爷,老爷,俺当家的不晓事,你饶了他吧。俺往后给老爷做牛做马再打便打死了老爷饶了俺当家的吧.” 远处,不少村民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却无一人敢上前帮周宗发说句话。 立于院内的周霸不为所动。 周霸不止恼周宗发顶撞他,更恼他带头退佃,这是要掘周霸的根啊! 这次若不杀鸡儆猴,他周霸往后还能留住几户佃农? 所以这次不止要打残周宗发,还得让旁人看看,这周家庄谁才是天老爷! 王氏眼看求不动周霸,折身扑向了躺在地上被众人踢踹的周宗发身上,“别打了,别打了各位老爷们别打了” 周武嫌她碍事,单手扯起妇人发髻,左右开弓给了两巴掌,再用力一甩把人甩到了一边。 妇人珍藏在怀中的方便面跌落在地.被纷乱人群踩碎,继而和泥土混在了一起。 本来,这应是妞妞的午饭. “诸位乡亲,你们帮俺当家的求个情吧。”王氏髻发散乱,满脸血泥,无助之下只得把求助目光看向远处看热闹的村民们。 村民们纷纷不自然的挪开目光,不肯和她对视。 便是有一两名握紧拳头的年轻人,也被身旁爹娘死死拉住。 周霸环顾四下,对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很满意,但他还要用更酷烈的法子,把今日此时牢牢镌刻在村民的脑海里,让这帮穷鬼知晓该敬畏什么! “你们夫妇莫要觉得冤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你家不愿还债,那便拿你女儿抵了吧。” “!” 王氏悚然而惊,赶忙爬了几步把妞妞搂在了怀里,“老爷,可不敢!妞妞是我们夫妇的命,你夺了她,我们怎活!” 周霸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大步上前,扯了妞妞的胳膊便要从王氏怀里夺走。 “哇”妞妞的哭声再度拔高。 王氏自不肯松手,小人儿被两名成年人各拽了一条胳膊拉扯的双脚离地,疼的哭都哭不出来了。 终归是自己的血肉,王氏不敢和周武比拼蛮力,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儿啊”,到底还是率先松了手. “老爷啊,睁眼看看吧.” 王氏跪地,仰面朝天,声嘶力竭的哭喊道,脸上的血泥被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 天空湛蓝,白云悠然。 无人应她 恰逢此时。 村内主道响起一阵喧哗。 围观村民、周霸父子、双目无神的王氏全部看了过去。 却见,远远奔来一群壮汉,人人手持棍棒。 转瞬已冲至院内。 “你们.”周霸只说出两字,便被一棍扫倒。 其余壮汉同样如此,二话不说,挥棍往周武和众伴当劈头盖脸的砸了下去。 冲在最前头的,自然是大郎、长子这些逃户,跟在后边的是鹭留圩两队联防队员。 他们今日忽然被召集起来,尚不知什么事,便每人发了梢棒跟着杀气腾腾的陈初跑了过来。 反正,跟着东家便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无碍。 就像二虎哥,当初杀了人不但没事,回来后又是升官又是涨薪。 这次的机会,可得好好表现! 平日只会仗着以多欺少欺压良善的周武和众伴当只抵挡了片刻,便被一一打翻在地。 “你就是周武?就是你把我的人腿打折了?” 被挤到后头,一直没捞着人打的陈初,在鹭留圩联防队控制住局面后,走到了周武面前。 “陈都头!蔡录事的是我堂姑父!我们是自家人啊!” 同样挨了几棍后被摁在泥地里的周霸眼看陈初眼神不对,连忙呼喊道。 他虽没和陈初交道过,但陈都头长什么样子他是知晓的。 再者,陈都头和蔡婳的花边新闻满城皆知,这个‘自家人’也勉强算的上。 陈初却只当没听见,转脸对刘二虎道:“把他腿给我支起来。” “爹!”被三人合力摁在地上的周武马上猜到了什么,顿时汉如雨下,急忙喊了一声。 周霸还待开口,却被彭二哥摁在了泥里,塞了一嘴泥巴。 见到周宗发惨状的陈初,满怀怒气挥棍朝周武被架起来的右腿上砸了下去。 ‘砰~’ “啊!” 一声闷响,一声惨叫。 小腿好好的,陈初却被震得虎口发麻。 奶奶滴.这腿骨比想象中硬的多啊! ‘砰~’ “啊!” ‘砰~’ “啊!” 连砸几棍,小腿依然挺直,陈初又觉丢人又觉恼怒,一字一声喝道:“你、他、娘、还、真、结、实” 喊一字砸一棍。 终于在最后一个‘实’字出口时.‘咔嚓’一声,梢棒和小腿齐齐应声而断。 坚硬小腿,向下弯折成九十度. 一直惨呼不停地周武,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118章 东西不行 第118章东西不行 腊月初七。 日中正午。 “还有没有王法了啊.天杀的刁民啊” 周家庄里正、族长周霸及其夫人姜氏跌坐在院外泥地上,胖若一座肉山的姜氏哭天抢地,边拍大腿边一咏三叹的咒骂不停。 方才,隔壁鹭留圩冲来一帮杀才,如天降魔神一般,先把周家数名伴当打翻,又折了爱子周武的腿,现下,竟跑来周霸家的宅子打砸一通。 直把周家庄一众村民看的目瞪口呆。 联防队混编了逃户青壮和鹭留圩村民,设三队共三十三人。 听起来人数不多,但这股势力在桐山县已不可小觑。 便是如蔡家、西门家豢养的那些穿州过府的走私商队,遇事敢于与人搏杀的核心成员也不过十来人。 剩下那些力夫、壮丁,不过是撑个场面凑个人数。 而联防队中,因有逃户的存在本就颇具几分桀骜气质,再有刘二虎之事为先例,鹭留圩村民心中也只知东家,不管其他。 假以时日,便是让他们对官军动手,怕也会争先恐后。 午时中,打完收工。 刘四两赶了辆牛车,同几名联防队员将周宗发小心抬了上去,再拉上失魂落魄的王氏以及女童,离了周家庄。 吓得木呆呆的周家小女,让陈初不由想起了当初的虎头,便抱过来问道:“小丫头,你叫甚?” “我叫妞妞.” “大名呢?” “妞妞没有大名.” “这样啊,那叔叔给妞妞取个大名吧,嗯,就叫芷若可好.” 爱给人取名的怪蜀黍陈初又开始技痒了,前边领头的大郎回头问了一句,“初哥儿,咱们回庄子上么?” “长子带人回庄,咱们直接送发哥去双河村。” 陈初略一沉吟道。 周家庄。 周霸家中窗几碎裂,锅穿碗烂,就连门板都被这帮杀才拆了扔在院外。 家宅被砸,爱子断腿。 历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何时被人这般欺过。 不过,周霸夫妇心知陈初是县里的都头,便是找到县衙也未必有用。 哭嚎半天后,肥胖的姜氏终于一拍大腿,“去找堂姑给我做主!” 姜氏的堂姑正是蔡源蔡录事之妻,所以周霸见到陈初时才喊了一句‘自家人’。 堂姑啊!管管你这好女婿吧! 鹭留圩。 联防队提棍拿棒全体出动的一幕,自然瞒不过人。 猫儿听说后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拖着稍有不适的身子,穿衣起床。 着翠鸢打听,也没打听出个梗概。 好在长子回来了. 得知鹭留圩一名新入职员工被人打断了腿,猫儿也微微恼怒。 再听,人救回来送去了双河村,猫儿不由一愣。 又听,得知双河村原村民现下都迁去了外县,猫儿满心只剩震惊与感动。 她自然猜的到,官人要把村民迁去外县的因由。 难道是因为这样官人才与菜花蛇虚与委蛇么? 小脸纠结,惆怅的望向了冬日里难得的好阳光,沉默半晌才吩咐了一声:“翠鸢,从家里拿几套被褥、米面粮油.我们去双河村一趟。” 出门前,猫儿从发髻里取掉了官人送她那支花蝶纹银簪放进了首饰匣子内,又从匣中选了一支一两重的圆头银簪簪到了头上。 这支圆头簪平平无奇,好在因有些分量也值些钱。 匣子内,一模一样的簪子足有七八支。 玉侬曾经问过,姐姐一下打造这么多一样的簪子作甚。 猫儿讲,为了送人 双河村。 因村民迁走,闲置空房众多,在老仆蔡叔的安排下,周祖林等人把周宗发抬进一座空院安置。 陈初派人去城里请骨伤大夫。 “方才可算是出了口恶气!”周祖林想起东家生生敲折周武右腿的一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即又对周宗发的伤势担忧不已,“发哥的腿,也不知还医的好么” 正在院门外兴奋议论的其余周庄农会闻言不由一阵沉默,有人低声道:“东家仁厚,便是发哥成了瘸子,想来也会给发哥一份营生。” “哎” 周祖林一叹,同伴的话虽不错,但堂堂七尺汉子,能靠力气挣吃食,谁又愿靠别人施舍啊。 院内,东道主蔡婳陪陈初探望了周宗发,走出了出来。 通过唐敬安得知,外间四五名汉子是今早同一批入职鹭留圩农垦集团的新员工,陈初经过时忽然沉了面色。 几人不知怎么得罪了东家,赶忙低头屏气凝神。 “今日一事,念你们尚未正式入职,姑且不与伱们计较。下次,若再遇同事被人欺而不施以援手,一并开除,绝不留用!” 陈初虽不满意,但也知晓当下村民对宗族的敬畏。 封建时代,宗族可以是村民头上的保护伞,村民遇事时,找来族长与官府说项,是底层百姓唯一能够获得公平对待的可能。 就像时下桐山大热的《白毛女》,杨家父女就是因为离了家,没了宗族保护才会被泼皮欺压。 若在本乡本土,有宗族庇护至少不会被欺负的那般惨烈。 是以‘背井离乡’四字,对当下百姓来说或许是仅好过‘家破人亡’的沉重词汇。 离了宗族,人便是活着,也犹如孤魂野鬼。 但同时,以周霸为代表的族长却同样把他们视为盘剥对象,只是手段相温和一些,毕竟村民在周霸眼中多少有些如同牲口一般的价值。 这次退佃之事,伤到了周霸盘剥吸血的根基,才引的他用此般酷烈方式警告其余蠢蠢欲动村民。 不想,却遇到了一个比他更蛮横且护犊子的陈都头。 竟为了一个佃农,敲折了周武的腿。 这桩事在佃户看来自然舒畅,但在其他乡绅看来,陈都头忒不讲理了些。 不过,想要让底层百姓脱离这种基于土地的依附关系,陈初在悄摸构建新型生产关系的同时,还要提供强硬的庇护,不然以后谁还跟他混。 离了院子,陈初胡乱想着心事,神色不由有些严肃。 走在一旁的蔡婳侧头看了一眼,笑眯眯的踮脚伸手在陈初脸颊掐了一把,“小狗,越来越有大人模样了.” 嗯,陈初是不是大人,她有发言权。 “那周扒皮和你家有亲戚?”陈初随口问道。 “狗屁的亲戚,他那夫人是我娘亲堂侄女,还是远房的。我家倒还好说,但你这般从他手里抢佃的做派,许会引起旁的乡绅不满。” 蔡婳提醒道。 两人此时正好走到了蔡婳栖身的院落。 双河村,虽不能说是穷乡僻壤,但也不是什么繁华所在,一座两进小院已是村内最好的宅子。 蔡婳搬来的匆忙,还未及装饰,但门头上已率先挂了一块‘画眉水榭’的牌匾。 这做普通两进小院哪有什么水榭. 嗤~地主小姐姐该死的小资情调! 陈初抬头看了看,念道:“画眉水射.” “不学无术!那是‘榭’字”蔡婳纠正道。 “哦原来念榭啊!我还说,婳儿怎把这私密事写在了牌匾上,怪羞人的”陈初一脸羞涩。 “滚!” 蔡婳伸手要掐,陈初早有准备哈哈一笑跑了进去,蔡婳提裙便追,迎面撞见张伯,羞恼道:“张伯,把门头那块匾额给我摘了!” “啊?摘了?昨日刚挂上去啊。” “我说摘了,便摘了!” 蔡婳蛮不讲理道。 未时。 长子赶着一辆装满物件的牛车,缓缓停在已分配给周宗发的那间小院前,猫儿轻巧的跳下了车,一脸关切。 聚在外边的周祖林等人都见过东家娘子,忙上前见礼。 “周大哥怎么了?”猫儿回礼后忙问道。 “大夫已做了正骨,往后能不能正常走路还不好说。”周祖林回道。 猫儿点点头,迈步走向院内。 周祖林等人也跟了进去。 今日周宗发便是陈都头救下的,所以他方才来探视并不稀奇,但东家娘子专程过来探望,让他们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正坐在床边垂泪的王氏,见猫儿带着翠鸢走进来,不由一愣。 跟在后边的周祖林忙道:“嫂嫂,愣着作甚啊!东家大娘子亲自来看发哥了,快搬张杌子给大娘子坐啊!” 王氏却有点懵这是东家大娘子,那方才那位妖冶美人又是谁? 床上,周宗发面色惨白,左腿小腿用柳木做了固定,缠了一圈圈白布。 便是行动不便,竟也要硬着起身答谢。 “周大哥莫胡乱动!只管躺着好好歇息!”猫儿忙道。 王氏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要找张杌子,可这屋里院内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一张席,再无旁物,哪有杌子可使。 最终只得在院内随便搬了根树桩进屋,为了不使树桩上的尘土弄脏东家娘子的漂亮衣裳,王氏用袖子擦了又擦。 猫儿不嫌弃,答了声谢便坐了下来,接着问起了方才的经过。 王氏说起,不由又掉了泪。 猫儿陪着落了泪,随后向守在屋外的周祖林等人道:“几位大哥,院外牛车上,有些物件,烦请几位搬进来吧。” 周祖林应了一声,带人卸车。 随后,各色物品源源不断的搬了进来。 有冬被寝具,有锅碗瓢盆,有米面粮油. 都是当下小院急缺之物,有了这些东西,周宗发夫妇几乎等于拎包入住。 王氏不由有些恍惚这位专程过来嘘寒问暖、送被送粮、张口喊自家男人大哥喊自己嫂嫂、拉着自己的手陪自己哭的便是东家娘子么 同样为人做佃做工,以前在周家庄,见了周霸那夫人,莫说送物件了,便是赔笑与她说话,她也从不正眼看你。 这陈家娘子,果真如当家的所说,端是菩萨娘娘啊. 床上的周宗发见状也不由红了虎目,颤声道:“大娘子俺现下已成废人了,往后怎报答东家和你的恩情啊。” “周大哥切莫灰心。大夫都说了许能医好!便是医不好,咱庄子上也有别的活计给周大哥做。等你养好伤能顾着自己了,我那作坊里给嫂嫂安排个差事,总归能把日子过下去。过了年学堂开学,便让” 猫儿一脸和善的看向了妞妞,“乖,你叫甚名字?告诉婶婶好不好” 妞妞藏在王氏身后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小孩子的直觉中,眼前这位漂亮婶婶是好人,便怯怯道:“我叫妞我叫芷若” “芷若.真是个好名字。”猫儿笑着从头上拔下一根圆头簪子插进了小丫头乱兮兮的双丫髻中,抬头对王氏道:“过了年,便让芷若去学堂读书,我那妹妹和芷若年纪差不多.” 王氏却惊呼,“大娘子,使不得啊!” ‘使不得’自然不是说不能让女儿读书,而是猫儿抬手送了一支银簪,看起来得有一两来重,实属贵重。 猫儿却笑着拉住王氏想要拔掉圆头簪还回的手,“嫂嫂,莫客气了,我家官人长讲,进了咱鹭留圩农垦集团,便是一家人。今日与芷若初次相见,我这做婶婶的来时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总也要给芷若个见面礼不是” 陈初肯把周宗发一家接来,肯定是要接纳他了,猫儿猜官人或许有千金买马骨之意,她便主动帮着把这件事做的更漂亮圆满。 但王氏却又已泪流满面,这簪子可是东家娘子自己头上戴的饰物,意义非凡. 门外的其他周家庄汉子皆露出一脸姨母笑,方才因被陈初骂了两句的窘迫,也渐渐消失。 虽然没有商量,但陈初和猫儿一严一慈,配合的天衣无缝。 熨平了几位新入员工心中的忐忑。 激动之下,王氏屈膝便要下跪虽跪礼在当下不流行,却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感谢方式。 不要怪她没骨气,动不动便跪.如两个时辰前,若王氏能以下跪换回丈夫不吃那顿毒打,她情愿跪上几天几夜。 世道多艰,王氏身无长物,能用来表达祈求、感激甚至愤怒的方式,唯有一跪. 猫儿自然不会受她这大礼,赶忙托住了王氏,却因动作太快,牵扯到了昨夜痛处,不由小脸一皱。 翠鸢也忙上前扶了王氏,猫儿这才直起身悄悄松了口气,同时环顾四下,细声细气道:“我家官人说,咱们庄子上的人,只跪天地父母.” 只叫了一天便要改名的‘画眉水榭’二进后宅。 厅内,陈初打量了略显简陋的陈设,“这里.还住的习惯么?” “自然不习惯,所以你要赶紧帮我挣钱!我好盖大屋.” 蔡婳进屋后就抱了只暖手炉不撒手。 “怎也要等过年开春以后啊,现下寒冬腊月能种什么?” “嘻嘻,只等你,我便要饿死了。喏,看看这个怎样?” 软绵无骨似的蔡婳靠在椅背上,忽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抛了过来。 陈初抬手接了不由愣住竹制外壳,外面刻有花鸟浮雕,书‘玉容口脂’四字。 喂,12315么,我要举报!有人要卖假冒产品! 陈初揪开口脂盖,旋出嫣红口脂在手背上画了一道看了看。 “色泽不均匀,差评。 有颗粒物,差评。 油性不够,竟还有干粉残留,大大的差评!” 陈初把蔡婳仿造的玉容口脂批的一无是处。 蔡婳有些不乐意,却也心知陈初说的不错,不由嗔道:“我可以卖便宜些呀,小野猫那口脂用银、用铜做套,我用竹木做套,能省下一笔不小成本.” 她这话说的到不错,玉侬香妆的产品只走高端,仅是用在包装上的成本就不是一笔小钱。 若蔡婳以竹木代替银铜,的确能降低成本,去抢占猫儿还来不及顾及的中低端市场。 但她这口脂不但假冒,还是伪劣产品! 质量太差。 蔡婳却眼巴巴望着陈初,期盼道:“我不在咱桐山县售卖。小狗,你帮我出出主意,我卖去何处好一些?” 陈初拈着这支假冒伪劣口脂又瞧了瞧,真诚建议道:“你这口脂只能买去南北.” “啊?为何只能买去南北?”蔡婳迷茫道。 “因为,东西不行” 感谢,浮生如梦1975同学的打赏~ 第119章 要做曹孟德? 第119章要做曹孟德? 自己潜心仿制的口脂被说的一文不名,蔡婳起身从陈初手中夺了回来,像个发飙小孩似的丢在地上踩碎、跺烂。 “.”陈初相当无语。 随后,蔡婳却又像没事人一样,一屁股坐在了陈初身上,一脸严肃的说起了正事,“这次你要招多少人?” “预计二十个。” “周家庄一事暂且不说了,接下来不能再这般鲁莽了。若惹了他们联手,到时便是大麻烦一桩。” “往后我这庄子上需用的人多了,不招人怎行。” “你要那么多人作甚?造反呀?”蔡婳白了陈初一眼,却又嘻嘻一笑道:“你也笨,想招人用伱那今日头条呀” 蔡婳的意思,陈初明白。 无非就是像以前卖紫长茄时的软文,用来描述鹭留圩。 比如人人吃饱穿暖,孩童有书读;比如鹭留圩的东家很和善;比如鹭留圩的马桶干净的能装水喝;比如鹭留圩下水道旁边的油纸包里包着一名德国工程师 反正鹭留圩是人间天堂就对了。 想来会吸引不少失地农民来投。 “咱们要招的人,有几人识字?他们大多不是头条读者.”陈初道。 蔡婳想了想,道:“那便用你最初的法子,找些说书人,去往周边邻县说书宣讲” 说到此处,蔡婳顿了顿,眯着媚目双臂环上陈初的脖子,半认真半说笑似的道:“这些人散出去了,还能帮你打探消息,若有风吹草动,也好提早准备.” 这话也只能在密室之内说了。 陈初一个小小都头,需要打探什么消息?害怕什么风吹草动?要为何事做提早准备? 有过采薇阁那场大火,蔡婳丝毫不掩饰帮陈初成就野心的野心. 确实是个疯的! 这事不好细说,陈初岔开话题道:“那周霸会不会找伯母告状?” “哎呦,你怕我娘亲呀?” “不是怕,只是担心伯母因此恼我,让你在中间为难” “嘻嘻,你放心吧,我娘亲我能哄好。便是我那爹爹,也未必真如你觉得那般生气我俩之事” “怎说?” “他呀他赶我出来却又不把我从家中除名,你猜为何?” “那是你亲爹,当然不舍得了。” “嗤~他若觉得值当的事,莫说舍一个女儿,便是儿子他也舍得。” 蔡婳嗤笑一声,像是说起了旁人的事一般轻松道:“他现下犹豫的很,既担心我和你纠缠不清累了家里,又担心你往后真的飞黄腾达。所以才赶我出门却又不说那断绝父女之情的话.” “你是说” “我是说,爹爹赶我出来又肯答应我搬来双河村,便是对咱俩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旁人说起,他能说已赶我出了家门,保全他蔡家名誉。若有朝一日你得了势,我还是他蔡家女儿。左右他都不吃亏” “说的好像你不姓蔡似的。”陈初笑道。 侧身坐在怀里的蔡婳却回首伸指挑了陈初的下巴,魅声道:“小狗,你果真不想在我姓名前惯你之姓么?” “自然是想的。” “嘻嘻,那你说说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是喜欢上还是喜欢上啊? 若‘上’是形容词那自然晚些,若是动词,那就早了 女孩子家家的,问这问题也不嫌害臊! 陈初诚恳脸,“从在采薇阁见到婳儿时,便喜欢上了。” “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那时我以为婳儿已嫁了人,自然要把这份世俗所不容的感情深埋心底了。” 呸~说的你俩现在被世俗所容似的! “哦?那时我若真的嫁人了,小狗又当如何?” 陈初呵呵一笑,“若得如此美娇娘,当回曹贼又何妨!” “嘻嘻~”蔡婳掩嘴娇笑,附耳魅声道:“小狗,那我助你做一个乱世之枭雄的曹孟德,怎样?” “嘶~做曹孟德便做曹孟德.你手伸进来干什么?” “手冷,帮我暖暖” “别乱伸,凉!” “此处暖和.小狗,今晚不许你走.” 厅内安静下来。 气息渐重。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却传来茹儿低声道:“三娘子,陈公子陈公子的娘子来了” “!” “.” 陈初猛然间有股当年遇警察查房的慌乱。 “看你吓得。”蔡婳起身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衫,斜乜道。 废话,外边的不是你家官人! 整理好,开了门才知道是虚惊一场。 原来茹儿的意思是猫儿来了双河村,并不是来了这画眉水榭捉奸 陈初离开后,不上不下的蔡婳闷闷不乐,兀自嘟囔道:“这小野猫来的还真快!” 一旁的茹儿也同仇敌忾道:“是呀,陈娘子拉了好多东西过来,去看了那周宗发一家。还和周宗发的娘子拉手叙话,没一点大户娘子该有的模样!” “嗤~” 蔡婳不屑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小野猫,又与我耍心眼呢!” 周宗发既然安排到了双河村,就该是她蔡婳的人,这小野猫迫不及待的跑来施恩,若说没有一点把周宗发一家收作心腹的打算,蔡婳是不信的。 往后,猫儿便是在双河村留了一根楔子、一条眼线。 蔡婳渺目思忖片刻,忽而起身道:“走,去会会小野猫。” 周宗发院门旁,后面赶来的陈初和猫儿并肩走出了院子。 “怎没在家好好歇着?”陈初低声问了一句。 “我无碍的。” 猫儿一边回答一边四处看了看 方才进村时,她去村旁旧宅看了看,又去娘亲坟前烧了些纸钱。 那座小小坟茔,虽仍未立碑,却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想象中的杂草横生。 猫儿猜,又是官人做的这些。 此时,再站在这座她曾经生活过五六年的小村落,猫儿心中不由涌出一股物是人非的慨叹。 “官人,你有事先回吧,我在村内转转。” “我陪你吧。” “不用的,一会儿我还想找蔡家姐姐说几句话” “.” 娘子啊,咱就别头铁了,你都被她气哭几回了,还非要亲自找上门作甚。 猫儿似乎猜到了陈初心中所想,抿嘴笑了笑,目视冬季荒凉旷野道:“官人,不管怎样,双河村这么多人都她帮忙迁走的,也算帮猫儿去了一块心病。我当面道声谢也是应当的。你放心吧,我不会与她争执.” 好不容易劝走陈初,猫儿带着翠鸢刚在村中没走几步,便看见蔡婳怀里抱着一只小花猫带着茹儿远远走了过来。 猫儿白衣,蔡婳红衣。 一红一白相遇,各自默默打量几眼。 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猫儿瞄了一眼乖乖偎在蔡婳胸口的小猫,率先耷下眼皮,微微屈身行了一礼,细声道:“蔡家姐姐,近来可好” 见猫儿先行礼,又喊了姐姐,茹儿不由挺起了胸脯,看向翠鸢的眼神都变得骄傲起来。 翠鸢却有些沮丧,大娘子,你怎喊了她姐姐呀!你不知她和公子的事么! “嘻嘻,劳妹妹挂牵。”蔡婳回礼,接过话茬便喊了妹妹。 “我们在村里走走?”猫儿小脸平静,看不出喜怒。 “好呀。” 蔡婳随即转身,以东道主的身份引着猫儿在村中唯一一条主道上走了起来。 翠鸢和茹儿远远坠在后头,好像说了两句什么引发了争执,各自撇了头,谁也不看谁。 蔡婳回头看了一眼,对近来屡屡出现差错的翠鸢小间谍生出不小的疑惑,却什么也没说。 “妹妹,这双河村说来你该比我熟。当初你该在此留下过不少美好记忆吧。” 蔡婳笑嘻嘻挽上了猫儿的胳膊。 但她比猫儿高,身材也猫儿好,从背影看过去,犹如大人带着小孩子一般。 并且她那话里当年猫儿生活在此时,娘亲还在做着见不得人的营生!她能有什么美好记忆. 不过,来前便有了思想准备的猫儿也不恼,望着蔡婳甜甜笑了笑,“嗯,是的呢。当初便是在附近遇到了官人,他昏迷那两日,我日日喂他水饭现下他还常常与我说笑讲,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好吧,是你先提那人的。 蔡婳眯起媚目笑道:“你们夫妻真好,让人妒忌。不过,姐姐初三初四日也去邻县玩耍了两日,真是舒心.” 说罢,蔡婳颠了颠怀里的小猫,娇声道:“小野猫,你可是看到甚不该看的事了。” 那小花猫正在怀里睡的香甜,被颠醒了大为不满,伸抓在蔡婳胸脯抓了几下,蔡婳嘻嘻一笑,“乱抓个甚!跟那小色鬼一般色急!” “.” 猫儿本是抱着心平气和的态度前来,却还是在蔡婳一再撩拨下微微着恼,便弃了与蔡婳修复关系的念头,径直道:“蔡家姐姐,我此次前来,是想与你说,你现下拿了张娘子、李娘子的美容院利份,若你不想参与,我照价退钱。若你有意参与,腊月十一,我和西门娘子、婉儿姐姐几人碰头,到时你可以去。” 猫儿一口气说完,好像怕自己反悔似的。 “哦?”蔡婳意外的看向了猫儿,她本以为这件事会有费一番波折,没想到小野猫竟然同意了? “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这次怎这般好说话?”蔡婳又用了两人初次在当铺见面时的称呼。 猫儿微微沉默后,道:“这双河村村民迁走,想来蔡家姐姐没少费工夫,只当我赵猫儿欠你的.” “嗤~你欠我?我还不稀罕呢,若不是为了那小狗,你当愿意管这事!要欠也只能他来欠我!你的事,我恨不得全桐山县都知晓呢!” 蔡婳想起此事便有些心里不平衡,言语间的攻击性和火药味也大了起来。 猫儿却不反击,只以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静静远眺栖凤岭,片刻后,才脉脉道:“不管怎样,你我总归都是想他好的” 同样望着远山得蔡婳短暂失神。 两人并肩站在一处土岗上,黄昏日光,为一红一白两道窈窕身影批了一身金黄,使两人成为了深冬荒芜大地上仅有的一抹暖意。 “所以,往后蔡家姐姐别再寻我麻烦了,我们便是做不来朋友,做个生意伙伴也好,蔡家姐姐,你说呢?” 猫儿满含真诚的话,差一点说动蔡婳,但差一点就是差一点,“好啊,往后你叫我姐姐” ‘蔡家姐姐’和‘姐姐’大有不同。 猫儿能喊任何人姐姐,唯独不能喊蔡婳‘姐姐’。 怎了?你还想抢我大娘子的位置么! 于是猫儿干脆利落答道:“休想!” 第120章 英雄大会 第120章英雄大会 腊月十三。 卯时末,天光乍破,鱼鳞般的艳红朝霞铺了漫天。 “官人,好起了.” 早已醒来的猫儿隔着窗纸看了看朦胧天色,想要起床,却被陈初紧紧抱在怀里,只得轻轻推了推陈初。 “再抱一会儿” 寒冬腊月,温暖被窝对人的诱惑无限大,半梦半醒的陈初拱在猫儿胸口迷迷糊糊道。 猫儿有些无奈,伸出小手温柔的摩挲着陈初的后脑,软绵绵哄道:“官人乖呀,今日县尊招你进城呢” 想起这件事,陈初睡意褪了一半。 昨日蔡坤已与陈初提前通气,今日喊陈初过去,大概率是挨骂去了。 那周霸联络了几家乡绅,在县尊面前告了自己一状。 一旁的猫儿察觉陈初抱的没有那么紧了,趁机挣出了怀抱,躺在被窝里摸摸索索脱了傲来胸衣,准备换上肚兜,好穿衣起床。 陈初打了呵欠,惫懒道:“娘子,傲来胸衣平日也能穿在里面的,又不是只睡觉时才能穿。” 猫儿微羞,没回应陈初,在被窝里系好肚兜才坐起穿衣。 窗外朦胧光线映进来,在肌肤上氤氲起一层瓷玉般的光滑质感。 经过几日磨合,两人颇有点如鱼得水,猫儿在陈老师的教导下也逐渐尝到了其中妙处。 不过,在她的认知里,傲来胸衣、猫耳这种小猫娘装备,终归不是正经穿戴。 是以每晚睡觉时换上,待晨起还要再换下来. 片刻后,陈家大娘子已麻利的穿好了衣裳,顾不上自己梳妆,猫儿先打了热水、湿了毛巾,不由分说帮正在不紧不慢穿衣的陈初脸上擦洗一番,又下楼准备早饭。 其实煮饭这些事翠鸢也能做,但猫儿坚持如此。 洗了脸,陈初精神许多,趁着猫儿煮饭这点工夫,下楼打了一套六步拳。 这六步拳是杨大郎教给他的,据说是一种比较简单易学的入门拳术。 陈小哥这辈子想要练成一个武林高手怕是没机会了,但拿来打熬一身力气也不错。 毕竟,几人帮他把腿架好,都要十几棍才能敲断的场面,委实令人尴尬。 饭后,陈初牵了小红出门。 院外,刘伯带着一群年轻人,正在打造各式花花绿绿的物件,有踩高跷用到跷腿、划旱船用到的彩船、舞龙舞狮用到竹篾编造的狮头龙身 桐山县当地有闹元宵的习俗,正月十五元宵节,燃社火、挂彩灯、踩高跷、划旱船、舞龙舞狮。 不过,往年过的艰辛,鹭留圩已好几年没组织过自己的闹元宵队伍了,都是跑去城里或邻村看别人耍闹。 今年,日子好过了,也有了奔头,刘伯便和陈初商议想要重新把闹元宵的队伍组织起来。 陈初自然同意,还知会了猫儿一声,专门拨出一笔款项来支持。 现下距离元宵节还有一个月,但全村老少的心早早被勾了起来,便是打造个闹元宵用的器物,大早上也能引来一堆人围观。 大宝剑站在人群外围,脖子里驮着刘兰芝的女儿大丫,大丫看的过于投入,以至于为了稳定身形,双手紧紧抓着大宝剑的头发,头皮都被扯起来了。 看着都疼,大宝剑却恍若未觉,甚至还以一只手虚扶大丫后背,以免小人儿跌落。 辰时初,陈初骑着马,大郎和长子赶着牛车,出了鹭留圩。 后宅。 官人出门,猫儿这才有时间坐在妆奁前梳妆。 ‘啵~啵~’ 在樱唇上涂了一层红润口脂,猫儿抿了抿嘴唇好使口脂均匀,接着便毫无征兆的笑了笑。 没什么原因,就是挺开心的。 可随后,一脸幽怨的玉侬走了进来。 见猫儿在梳妆,玉侬自己搬了张杌子,坐在猫儿侧旁,噘着肉嘟嘟的嘴巴望向猫儿 猫儿被看的不自在,软软斥道:“大早上的又怎了,嘴上都能挂油瓶了。” 她自然能猜到玉侬为何怨怼.以前,她和官人没同房时,看玉侬看的挺紧。 现下同房了,小两口如胶似漆. 玉侬更捞不到人了。 不过这话不好说出来,玉侬悻着脸蛋道:“姐姐,你那身衣裳借我穿穿呗.” 虽玉侬没提‘那身衣裳’是哪身衣裳,但猫儿一皱小鼻头,不带任何犹豫的拒绝道:“不借!” 笑话!那是贴身衣物,怎能乱借。 “哼~” 玉侬似乎也早猜到了有此结果,气呼呼站了起来,“不借拉到!我自己也去做一套!” “.”猫儿。 “初哥儿,待正月十五闹元宵,我爹想邀棋盘岭烂柯寨的沈大叔来咱庄子上同乐,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去往县城的路上,大郎道。 “棋盘岭烂柯寨?” “嗯,在栖凤岭西北二十里的深山中,沈大叔和我爹是结义弟兄,是以前忠义社的老兄弟。忠义社解散后,沈大叔领着百十口人在棋盘岭建了寨子,是逃户中人数最多一支。 上次伱下狱,我爹便联络了沈大叔,后来你平安出狱,没用的上这一步棋。我爹想趁元宵节招待沈大叔两日以表谢意,也为你引荐一番。” “好!” 说起来,算是杨大叔替陈初欠了一份没用上的人情,表达感谢也是应有之意。 见陈初答应的爽利,杨大郎嘿嘿一笑又道:“那棋盘岭也是好去处,山上有一洞窟,常年冰封。即使炎热夏季,洞内依然冰天雪地,冻结的冰柱、冰笋、冰挂好看的很。待咱们得空,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噫,这冰洞可是个好东西啊! 陈初对地质学一窍不通,但这种罔顾四季更迭规律的奇异山洞,却也是听说过的。 读本科时,有室友是山西忻州人,便说过他家乡有座深达几公里的万年冰洞,洞内温度常年在零下十度左右,不靠任何人工设备,全因特殊地质造就。 不成想,这桐山县竟也有这般神奇去处。 旁边,坐在牛车上的姚美丽也瓮声道:“初哥儿,你不是想学武么,棋盘岭的铁胆兄弟有一手好拳脚,便是棍棒枪戟都能耍,我和大郎在她手下都撑不过二十招。到时你可以向她讨教一番.” “说这作甚!”大郎踢了姚美丽一脚,似乎很羞于承认在铁胆兄弟手下撑不过二十招这件事实。 陈初有了些兴趣,“铁蛋兄弟?这名字听起来就很硬啊!还会耍戟和我绝配啊!” 听见‘绝配’二字,姚美丽担忧的看了陈初一眼,善意提醒道:“初哥儿,她生的很难看.” 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陈初却鄙夷的看了看姚美丽,道:“做兄弟怎能嫌人丑啊?就像你们两个黑丝,凭长相能和我做兄弟么?” “诶!初哥儿你啥意思?你说长子丑,我不否认。我可不丑啊!在咱山上,我的英俊程度和你伯仲之间” “矮油,‘伯仲之间’!老天爷,杨大郎都会说成语了啊”陈初一脸夸张惊悚。 “恁俩别胡说翠鸢说,说俺长哩耐看”姚美丽翻着大厚嘴唇子自证道。 “哈哈哈,你们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初哥儿,你怎能这般说长子呢!他那叫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哈哈哈!” “哈哈哈” “恁才是王八、恁才是绿豆” 巳时进城。 县衙二堂。 除了陈初四位结义好大兄,堂内还坐了一众乡贤耆老,和当初替刘氏兄弟求情的阵容差不多。 不同的是,上次这群人是帮他的。 这次,这群人却是来谴责他的. 自然是因为周霸一事。 这般阵仗,也从侧面证明桐山县各方势力承认了陈初的地位。 不然的话,光天化日打折别人一条腿,该是在大狱接受盘问,而不是在事发多日后只被一群人喊来挨几句批评这么简单了。 这种批斗,还有一层含义,便是:在场的都是同一阶层,是自己人,有事了咱们内部解决。 所以陈初在自辩时,只局限自己和周霸抢夺劳动力的矛盾,不能让人看做他是要挑战整个士绅阶层。 总之,一阵七嘴八舌却又不痛不痒的批判后,众人齐齐看向了蔡源。 等他说出一个处理方法。 大家心里想的一样.帮周霸说两句话行,但涉及怎么处理此次事件,就不能乱开口了,以免惹了年轻气盛的二杆子陈都头。 只有蔡源不怕.毕竟陈都头是他半个女婿。 “陈都头你赔偿周家汤药费,往后不可再这般鲁莽了!” 蔡源眯着眼先说了陈初一句,又转头看向众多乡贤,这才缓缓道:“我桐山县有如今安定局面不易,全赖在场诸位。切不可因一点小事毁了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诸位还需精诚团结” 蔡源吧啦吧啦说了半天场面话,但对陈初的惩罚却只‘赔汤药费、往后不可鲁莽’. 行,还是你们翁婿亲! 不过,蔡家本就势大,这次苦主周霸又和他家有些亲缘。再加徐榜、西门恭这些一方势力领头羊也不吱声,似乎是认同蔡录事的处理意见谁还再不长眼跳出来乱逼逼。 没见么,便是周霸此时还不住向陈都头赔笑,好像他才是肇事方一般。 会后。 陈初去了蔡源的值房。 “见过蔡伯父。” 听陈初没喊他‘大哥’或‘蔡录事’,坐于大案后的蔡源面色稍霁,淡淡道:“随便坐吧。” 陈初却从怀里摸出一兜银子放在了大案上,蔡源眯眼道:“何意?” “伯父,这是我赁鹭留圩时约定的半成产出。上月,白菜收割窖藏。进腊月后快过年了,便售卖了一批,这是半成利分。” 蔡源平日根本不管这些微末小事,甚至都不一定记得。 陈初前几日先把这钱送去了蔡婳那边,蔡婳此时缺钱,可她想了想却让陈初把这笔钱直接交给蔡源。 陈初明白蔡婳的意思。 当初蔡婳在老爹面前没少吹陈初,现在鹭留圩终于有产出了,所以她想让老爹知晓‘我没看错人’。 还有一层深意,她也想借此缓和一下老爹和陈初的关系。 虽然她嘴上说的淡然无所谓,终归还是希望她和陈初之事能慢慢被家里接受认可。 可谓用心良苦。 “伯父,今日进城时带了一车白菜,方才已送去了家里,让伯母尝尝鲜” 陈初不愿蔡婳夹在中间为难,摆出了小辈姿态。 蔡源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淡淡道:“这次,你庄子上准备招多少人?” 其实原计划的第一批二十名员工已经招满,但陈初却道:“打算招五十个人。” 蔡源沉吟片刻,道:“我与他们知会一声,便说你新起的庄子,正需要人手,若是招到了他们的佃户,不要生事,放人给你” 老丈人,你真义气!不愧是好兄弟! 若旁人这么说,陈初或许不信。但蔡源这么说.他的面子在桐山县还是值些钱的。 谁知,蔡源却又接着道:“待你这五十人招满,切不可再以那丰厚条件在桐山县招人了!” “.”陈初沉吟未语。 “你若长此以往,这桐山县谁还肯与人作佃?”蔡源的渐渐严肃起来,“你要知晓,你坏的这规矩,不是咱一县一地的规矩,而是天下的规矩!你若做的过火,引天下乡绅侧目,莫说是我,便是当今天子也保你不住!” 最后一句,蔡源不由自主压低了音调。 采薇阁大火之后,陈初心知自己和这大齐八字不合,不由加快了发展步子。 当今的鹭留圩在桐山县就是一个异类。 凭啥就你陈初要与旁的东家不同,你是要邀买人心造反么? 而蔡源提出满足陈初招五十人的需求,是要他适可而止。 ‘不可因一点小事毁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诸位还需精诚团结’ 此时,再想想蔡源方才那番场面话,还真不是空话。 这是说给其他乡绅听的不要搞事,万一惹出大事,咱们在桐山县的产业都得被打烂。 午时。 陈初和大郎、长子三人离了县城,返回鹭留圩。 路上,陈初思忖良久。 鹭留圩很小,却已经隐藏不住。 再想从附近吸纳佃户,说不定真逼的士绅联手。 丁未之难后,便是士绅阶级被极大削弱,也不是陈初此时能抗衡的。 “大郎,现下这山里逃户还有多少口人?”陈初忽道。 “算上妇孺大概有五六百口人吧”杨大郎想了想回道。 陈初稍稍沉默片刻,又道:“大郎,元宵节时能不能把各处寨子的当家人都请下山来一聚?” “啊?你想干啥?”杨大郎被陈初这想法吓了一跳。 “不干啥,就是聚一聚嘛,来场英雄大会什么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爱交朋友” “英雄大会?”听起来很拉轰啊!姚美丽一脸向往。 杨大郎稍一思量后道:“回去问我爹一声。” “好。” 午时末。 三人行经十字坡。 远处的松林旁停了一辆马车。 杨大郎朝陈初贱兮兮一笑,赶着牛车拐去了庄内。 陈初打马上前,守在车旁的茹儿屈身一礼,道:“三娘子身子不舒服呢,让我喊公子过去看看” 又是不舒服. 蔡婳已经连续三天不舒服了!见面后却不耽误生龙活虎。 陈初不过略懂一些针灸之术,虽不是大夫却也能人到病除 这些天,晚上鹭留圩,白天双河村。 没日没夜的. 陈初思忖着,要不要再弄几副牛肾猪腰来吃。 哎,需扛在肩上的责任越来多了. “茹儿,前头带路。” 勇敢牛牛,不怕困难! 第121章 乙卯年 第121章乙卯年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新年临近,鹭留圩内越发热闹起来。 村内青壮大多在农垦集团有差事,年轻妇人在作坊做工的也不在少数。 双职工、单职工家庭多了,村民们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慢慢大了起来。 为满足这种需求,腊月里农垦集团在村内开设了一间杂货铺。 日常需求的油酱醋茶、针头线脑都可以在杂货铺内买到,省得再跑去县城采购。 不过,杂货铺设立的初衷是为了方便大家,并不单纯追求利润第一,很多生活必需品的售卖皆为平价,有些商品甚至比桐山县城内卖的还便宜。 以至于周边其他村庄的百姓也都跑过来在此购买年货,造成许多商品断货。 杂货铺是农垦集团内部店铺,自然需要先满足内部人员需求。 于是在陈初的提议下,集团发行了只有员工才能兑换的‘货票’。 一种是小面额的,分‘当二钱’、‘当五钱’、‘当十钱’三种。 货票两寸长短,一寸宽窄,票面通体染成粉色,也被称作.小粉币。 另一种大面额的,分‘当五十钱’、‘当百钱’。 三寸长短,两寸宽窄,正面印有一只下山猛虎,通体白色,又被称为.白虎币。 为了方便职工的日常兑换,一间名为‘四大行’的内部钱庄悄然开业。 陈初不是学经济的,但也知晓货币自主的必要和优势,这种内部流通的货票影响力不大、流通范围窄,刚好能借此机会观察使用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除此之外,牢记‘有粮没有枪,自家是粮仓’的陈初也对鹭留圩联防队做了小小改动。 对于军制他同样不懂,只晓得军衔是军队管理和指挥的基础,同时,军衔也是基层军士和底层军官肉眼可见的上升通道。 但当下,他肯定不能直接搬用‘将、校’官阶,若传出去,你一个小小都头竟敢胡乱封人军职,那是把‘造反’两字写在了脸上。 腊月二十五,经过再次扩编的鹭留圩联防队员齐齐整整的站在村内银杏树下。 陈初站在台阶上,望着这群农家汉子颇为满意。 先别说能不能打,你就说站的齐不齐吧! 精气神还是不缺的。 现下的联防队分作五队,每队队员十人,另队长、副队长各一。 五队之上,分别由杨大郎和刘二虎任副大队人,陈初亲任队长兼指导员。 刘二虎担任副大队长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甚至很多鹭留圩村民也没想到。 倒是坐在远处看热闹的蔡婳,瞧出了些端倪。 任命刘二虎,大概是为了平衡逃户和鹭留圩。 若上官全部任用逃户村那些老兄弟,鹭留圩村民不免产生为别人卖命的感觉,影响团队归属感,也容易产生隔阂。 再者,任命刘二虎也算是给其他人树立了一个榜样.你们看,几个月前二虎还和伱们一样整日在土里刨食尚且顾不住温饱。 现下,却已成为了月俸四贯的副大队长了跟着东家好好干吧! 巳时,猫儿领着全村妇人赶工半月的联防队‘工装’下发。 冬季工装为黑纳袄,是那种最常见的款式。 稍有不同的是,黑纳袄双肩上各缝了一条肩带,普通队员肩带只以纽扣固定在肩上。 而彭二、长子、刘大虎、吴奎、周良这些小队长的肩带上却穿了一条肩章,红底肩章上又用绿线绣了一支小剑图案。 绿色绣剑,代表级别为青铜。 杨大郎、刘二虎两名副大队长的肩章却绣的是一支银色小剑。 银色绣剑,代表级别为白银。 陈初的肩章是黄色小剑 代表级别是黄金.按说黄金该用金线缝制,但这在当下属于违制,陈初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了黄线,不过黄色挺好的,陈初从小就喜欢这个颜色。 几人换上新工装,凑在一起嘻嘻哈哈互相打量,吴奎摸了摸大郎肩上的银色小剑,大郎连忙嫌弃的拍开了吴奎的手,“吴铜剑,往后见了上官要尊敬,这肩章岂能乱摸?” 吴奎自然知晓杨大郎是在开玩笑,羡慕道:“啥时候我才能当上银剑啊.” 但人家姚美丽想的开,瓮声劝了一句,“奎哥儿,铜剑、银剑没甚区别,咱们都是剑人,还分甚的高下啊” “对对对,咱们都是剑人,不该再分彼此!” 突然之间得到高位的刘二虎也连忙附和道。 陈初闻言,望着闹哄哄的满场剑人,不由陷入了沉思. 大意了! 都成了剑人,往后难不成叫剑人大军么 ‘今日头条:陈都头率领剑人大军攻破某某关杨银剑与刘银剑兵分两路,于某年某日率剑人大军会师’ 陈初不寒而栗不行,小剑标识得换! 不过,就算改,也要等到年后了。 随后几天,整个鹭留圩都陷入了一种莫名兴奋躁动中。 新年对华夏人的意义自不必多言,便是贫苦人家也需用一两日的团聚、好吃食新衣衫,为来年增添一丝期盼。 用市井人家的温暖,拒绝那些成仙成佛的诱惑,安抚永远想要搞个大新闻的熊孩子们。 便是哪些欺人的泼皮、催缴赋税的官吏、满口仁义道德却吃人不吐骨头的乡绅也会在这几日歇一歇,让百姓们喘口气。 世道不够好,却又一直期盼它会变好. 至少鹭留圩现下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腊月二十六。 农垦集团统一采购的生猪赶进了鹭留圩,临时成立的屠宰队在姚三鞭的带领下磨刀霍霍。 前几日,陈初才听大郎说,姚大叔还有一手宰杀牲口、劁牲口的手艺。 ‘三鞭’的外号,便因他做逃户前给人劁猪、劁牛、劁马,当年因工作便利,姚大叔没少吃猪牛马三鞭,所以才得名姚三鞭. 蹲在旁边看杀猪的陈初,蓦然想起姚大婶抱怨姚大叔近年来越发不中用的话,心道:难不成是因为姚大叔上山后没了三鞭吃,才导致牛牛无力? 同时又想到,姚大叔会劁猪,明年或许能在村外弄个小型养猪场,养上几十头劁猪。 猪经过节育,不但能快速长膘、缩短养殖周期,产出的猪肉腥膻味也小的多。 不过,当下养猪的痛点是无法有效防治疫病,所以注定规模不能大,也需尽量分散。 ‘嗷~嗷~嗷~’ 被捆了四蹄的大黑猪似乎知晓周围这群恐怖两脚兽在馋自己的身子,拼命叫唤。 姚大叔磨好了刀,用拇指在刀刃上刮了刮,感受了一下锋利程度,这才走上前去。 犹如一名冷静刀客。 陈初蹲在地上看的津津有味。 玉侬一手挽了陈初的胳膊蹲在一旁,脑袋趴在陈初肩膀上,一副想看杀猪又不敢看的模样。 倒是虎头、吴君如、大丫三个小丫头不住往前凑,姚大叔呵斥两句,三小只依旧不管不顾,也不怕被飞溅血水弄脏了新衣裳。 片刻后,怀着对人间无限留恋的大黑猪停止了挣扎,姚大叔几人麻利的泼水、烫毛,随后把猪挂在了架子上。 一直站在围观人群最前头的虎头,赶忙再上前一步,一手掐腰一手指着猪丁丁,脆声道:“大叔,这根小肠子给我家吧.” 虎头话音刚落,一旁的吴君如却也道:“姚翁翁,这肠子给我家吧!” “你要它作甚!”虎头不乐意了。 “你又要它作甚?”吴君如反问道。 “我拿回家给哥哥吃,玉侬姐姐说它补身子!” 嗯? 吃瓜群众登时一静。 不想,吴君如也道:“我拿回家给娘吃!” “你娘不爱吃!”虎头蛮不讲理道。 “你怎知我娘不爱吃!前夜我睡醒,见娘亲拿着爹爹的ch唔.”关键时刻,吴君如被不知从哪跳出来的吴大嫂一把捂住了嘴巴。 鹭留圩内响起了快活的笑声。 吴大嫂把女儿往腋下一夹,低头冲出了人群,不等回到住处,巴掌就落在了吴君如的屁股上 哭嚎的吴君如认为自己很冤枉,自己好心给娘亲讨根猪肠吃,娘为什么要打自己? 人类的情感并不相通,吴君如觉得自己很孝顺,吴大嫂只觉女儿憨. 那边,陈初拉着玉侬已悄悄逃离了可能社死的现场。 还好,有更劲爆的吴大嫂代替了他。 “玉侬!你怎么啥都跟虎头说啊!” “奴奴只说了补身子,又没说旁的.”玉侬也很委屈。 两人走出没多远。 迎面遇见蔡婳,蔡婳拿了一副碗筷,刚从鹭留圩食堂走出来。 马上要过年了,双河村就算安置了一些职工,也远不如鹭留圩热闹。 蔡婳这几日每天都要鹭留圩晃荡一圈。 玉侬看见蔡婳,下意识松开了挽着陈初的手臂.可随后一想,奴奴现下可是陈家小娘呢,蔡三娘子现下又不是我的大娘子,我还怕她作甚? 想是这么想的,玉侬却没有继续挽上陈初的胳膊,只以柔荑轻轻抓了陈初的食指。 似乎是想说‘我不怕你了’,却又不敢表现的太过亲密。 蔡婳一眼就看出了玉侬的小心思,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她,径直朝陈初伸出了手,“给我些货票!” 职工小灶已升格为职工食堂,但不对外营业,只收集团内部货票。 看来蔡婳方才是想尝尝食堂饭菜,却因没有货票而没有买到饭菜。 陈初在庄内却没有带钱的习惯,不由看向了玉侬。 玉侬嘴巴一嘟,不情不愿的打开了荷包,先扣扣索索摸出两张‘当五’的小粉币递了过去。 蔡婳接了一看面额,皱眉道:“不够,再拿些!” “哪里不够了我和翠鸢在食堂吃一餐两张小粉币就够了.”玉侬嘟囔着又肉疼的摸出一张‘当十’小粉币。 看她那小气模样,蔡婳终于没了耐心,骂道:“死丫头!你有没有良心,你离采薇阁时,我赠你衣裳赠你金簪,现下吃个饭你都这般抠门!” “.” 玉侬被骂的理亏,先咧嘴赔笑,又假模假样的递出了荷包,“那三娘子需多少,自己取吧.” 蔡婳可不跟她客气,劈手躲过荷包,一连摸出好几张货票。 玉侬心疼直呲牙,小声道:“够了,够了三娘子,真的够你吃饭了.” “嗯,够了!”蔡婳伸手在玉侬荷包内一阵掏摸,抓出几张大额‘当百’白虎币,这才心满意足的调头走向了食堂。 玉侬拿着自己的荷包,口朝下倒了倒,竟是一毛不剩. 不由哭丧着脸蛋可怜兮兮看向了陈初,简直要哭出来了,“公子,我的白虎币.” 腊月三十,除夕。 鹭留圩内的喜庆气氛终于达到了高潮。 天色刚黑,搭在蔡宅空地上的舞台便热闹了起来。 《乙卯新年联欢晚会》 现下,青壮们通过扫盲班的学习大多都能认得条幅上的字。 也没人觉出异常,只有蔡婳眯眼笑了笑.这条幅不用即将到来的大齐‘阜昌八年’年号,却用了天干地支纪年,有些意思. 所谓联欢晚会,重在‘联欢’。 今晚的节目非常随意,鹭留圩联防队以小队为组分别胡乱演了几个节目。 业余、尴尬的表演方式反倒把台下乌泱泱的村民逗的不住大笑。 特别是姚美丽、吴奎、彭二、大郎四人合唱的《火箭少男101》,直让现场笑翻了天。 就连陈初也和玉侬上台合作了一首名叫《笑傲江湖》的傲来小曲,这首小曲里的刀光剑影、快意江湖,把杨二郎、许小乙这帮胸怀侠客梦的半大小子听的嗷嗷直叫。 晚会的压轴大戏,是刘灵童带着伶人新排的短剧《半夜鸡叫》。 最近加入集团的原周家庄村民,看见剧中大反派‘周扒皮’登场,不由自主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躺在人力车上被周祖林等兄弟拉过来看晚会的周宗发,看了一会不由悄悄抹了抹眼泪。 “发哥,你哭啥?东家为帮你报仇把那周武的腿都敲折了。”周祖林安慰道。 台下第一排,周芷若和虎头、大丫、吴君如等丫头坐了一圈,分享着虎头从家里带出来的零嘴,周家丫头虽然表情怯怯,但眉角眼梢都飘着笑意。 看来,她们几个小姐妹相处的还不错。 周宗发望着女儿的身影沉默半天,忽喃喃道:“祖林啊,往后俺可怎报答这庄子啊.” 晚会的最后,照例是蓝翔学堂的学童合唱《一条大河波浪》。 “一条大河波浪宽” 稚嫩童声齐唱后,台下马上有人跟着哼唱起来。 随后,声音越来越大。 粗犷的男声,高亢的女声,稚嫩的童声,渐渐聚集成同一道歌声。 便是周宗发、周祖林这些还不会这首歌的人,也混在其中跟着和声。 此时没人羞怯,没人难为情。 几百人的歌声汇聚起的雄浑力量,让身在其中的人分外有安全感。 血脉偾张。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蔡婳媚目前后左右扫量,忽然之间明白了一些事。 阜昌七年除夕夜。 一片漆黑的大地上,鹭留圩灯火通明,歌谣声震四野。 鹭留圩北上四千里,金国黄龙府,因太子忽然病故,金帝完颜亶由悲生怒,一日夜间杀宫人女官三百。 满城噤若寒蝉。 五国城内,一须发斑白的老者,饮了一口烈酒,默默看了看天。 鹭留圩北去七百里。 东京城大庆殿内,大齐皇帝刘豫趁除夕之夜宴请群臣,殿内身姿曼妙的歌姬轻舞蹁跹,至午夜,君臣酒酣面热,一片放浪形骸。 似乎也知这大齐内外交困,好抓紧这最后好时光,及时行乐。 鹭留圩南下千五百里。 临安丽正门,大周皇帝柴崇立于城门之上,俯瞰城内万民喜迎新春盛景,心中却有几分惆怅.身后无嗣,这大好江山托与何人 小村,关隘,都城,皇宫. 星罗棋布点缀九州,犹如一盘棋局。 农人,官吏,乡绅,皇帝. 皆在棋局之内,牵一发动全身。 便是在这片脆弱安详中,乙卯年,来了. 看到有书友回馈这几章太平淡了,我也发现了,因为每天赶文,过度、日常,写的缺乏了趣味。 今天可能就一更了,我把细纲再捋一捋,尽量压缩过度章节,尽快进入下一个高潮。 第122章 爱情的酸臭 第122章爱情的酸臭 阜昌八年正月初一。 寅时末。 天色依旧漆黑一片,鹭留圩蔡宅挂着崭新桃符,已早早打开了大门。 大红灯笼从院门一路延伸至二进宅院。 猫儿将满头柔顺青丝齐齐整整盘成一团同心髻,上簪花蝶纹银簪。 今日还特意穿了件浅黄窄袖新袄,领口镶了一圈黑色兔绒,把小脸衬托的愈发娇俏白嫩。 一条浅绯披帛披在身上,为稍显素净的打扮添了些喜庆,也增了几分雍容气度。 此时,她正把一碟碟核桃、大枣、菱角、芝麻饴糖等干果点心摆放在四方大案上。 果碟刚摆好,便听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大哥~陈大哥,嫂嫂,俺们给你们拜年来啦” 人未至,声先到。 随后杨二郎、许小乙等逃户二代呼啦啦涌了进来,也不管陈初在不在,纷纷人模狗样的躬身行礼,乱哄哄道:“恭贺大哥、嫂嫂新年如意.” 猫儿笑弯了桃花眼,上前两步,宠溺的揉了揉比自己还高的杨二郎脑袋,“你们这帮小猴子,倒起的早。想吃甚,自己去拿.” 杨二郎也不跟猫儿客气,走到大案前抓了把大枣,丢进嘴里一颗边嚼边道:“嫂嫂,昨夜我们几个便商量好了,嫂嫂这边家里人少,今日需迎来送往的只怕忙不开,我们几个特意来帮忙支应。” 有些胆小的吴宴祖站在几人后边,眼巴巴望着大案上的吃食,不敢上前。 “我这里不需你们帮忙支应。”猫儿抓了把核桃、芝麻饴糖走到吴宴祖身旁,把后者两侧小兜都塞了个满满当当才停手,接着起身默默数了下人数,从怀里摸出几张‘当十’小粉币,笑道:“喏,一人一张,拿去想买些甚便去杂货铺买些甚” “嘿嘿,嫂嫂真好” 应付完这群皮猴子,猫儿抓紧时间又把果碟装满,却看见翠鸢独自一人从后宅走了过来。 猫儿不由拉下了小脸,“他俩还不起床?” “公子.公子说,再睡一会.”翠鸢小意道。 猫儿一听,转身往后宅走去。 今日大年初一,一会两个庄子里的员工就要来拜年了,此时怎能睡懒觉! 都怪玉侬那狐媚子.猫儿心下不满,却全然忘了自己霸占官人快一个月,才给小玉侬使一天,人家自然要珍惜每分每秒了。 昨晚,玉侬吞吞吐吐,第一次知晓了儒教当真没少学本事。 后宅三进二楼东侧卧房。 ‘笃笃~’ 两声敲门后,响起了猫儿的软绵声音:“官人,待会庄子里的人要来了,官人好起拾掇一番吧。” 大娘子亲自来喊,玉侬自然不能再像刚才打发翠鸢那般来一句‘公子还没醒’。 陈初起床后,猫儿亲手帮他束了发。 两人下楼前,猫儿故意落后了一步,看了眼还没来及梳洗的玉侬一眼。 玉侬还留着昨晚的发式,发髻打散后在脑袋左右两侧各绑了一条马尾辫,这种发式在当下可算作奇形怪状。 猫儿不由嘟着小脸低声斥了一句,“伱怎么也绑了这发式,稀奇古怪的,像甚样子!快去把发髻弄好再出来见人!” “哦”玉侬不大服气的应了一声,随即眨巴两下纯真大眼,她发现了华点,“‘也’?姐姐也绑过?” “.”猫儿不知想到了啥,小脸蓦地一红,忙道:“我没有!你别胡说!” 鹭留圩蔡宅,从卯时起,来人络绎不绝。 尽是鹭留圩和安置在双河村的那些员工前来拜年。 男人们来了,便和陈初留在一进正厅坐上一会儿,聊上几句。 女眷们则由猫儿带去二进,吃些点心,唠唠家常,遇见有孩子同来,猫儿总不忘笑眯眯的塞过去一个红包。 便是行动不便的周宗发,也在妻女陪同下专门跑来一趟。 至天光大亮的辰时中,陈初夫妻才抽空吃了早饭。 庄内,男子们寻了关系至近的兄弟凑在一起吃酒玩闹。 穿了新衣的孩子们则成群结队的挤在杂货铺前,举着刚到手的压岁钱,或叫嚷着要买饴糖、方便面等零嘴,或叫嚷着要买孙大圣玩偶。 直把在此做售货员的刘四两浑家忙了个天昏地暗。 辰时末。 陈初和猫儿走出蔡宅,站在台阶上。 望着宛若盛世一般的喜乐祥和,猫儿再想起第一次来鹭留圩时的恓惶景象,不由自主眉眼间漾出了笑意,自豪道:“官人,你真有本事!” 陈初却‘啧’了一声,“还差了点意思?” “嗯?差了甚意思?” “差了点鞭炮声,没鞭炮声总觉的这年过的不尽兴。” “鞭炮?”猫儿一脸好奇,好像不知鞭炮是何物。 陈初来了近一年,也没有在此见过鞭炮,只见过爆竹。 所谓爆竹,就是以青竹放进篝火里炙烤,竹管受热膨胀后会发出大小不一的爆裂声。 和那种内填火药靠化学能量发出爆炸声的鞭炮完全不是一回事。 片刻后,陈初和猫儿共乘一骑,大宝剑和大郎各乘一骑,一同出庄。 方才,是别人给他拜年,现下,轮到他给别人拜年了。 至少,四位结义好大哥家里肯定是要去一趟。 县衙后衙,陈初与陈景彦进行了一番短暂却热切的交谈。 猫儿在内宅见到了陈景彦的夫人谭氏以及陈家小娘陈瑾瑜,陈瑾瑜年后方及十五,生的一副清丽脱俗的好面目,虽年纪不大,一颦一笑间却颇具大家闺秀风范。 虎头长大后若变成这般模样就好了,猫儿羡慕不已。 今日初一,拜访县尊之人可不止陈初一家,稍坐片刻,陈初告辞,转道去了徐家。 虽陈初和徐榜这位结义二哥不算熟,但好在有徐榜长子徐明远、女婿张宝作陪,也没冷了场面。 只是几人互相称呼时总小心翼翼,徐榜是张宝的岳丈,陈初和张宝算作兄弟,徐榜和陈初也是结义兄弟。 照这么算,张宝该叫陈初‘世叔’,当然,张宝也可以随着陈初喊岳丈为‘哥哥’。 反正就挺乱. 徐家后宅,猫儿受到了规格颇高的待遇,徐家女眷几乎都出来见了礼。 也是,徐家的徐婉儿、徐明远的娘子林氏都是猫儿哪所美容院的合伙人,可以算作自己人,自然要表现的亲近些。 近午时,陈初抓紧时间又去了西门恭家里。 在西门恭热情挽留下,陈初胡乱吃了几杯酒,却对西门恭无意间说出的一件事提起了兴致。 “哥哥,如此说来,那黄师傅会做药傀烟火?” “嗯。这黄恢宏以前在东京城便是出名的药傀师傅,每年元夕前,巨贾高官争抢黄师傅去家中布置药傀戏看,据说.” 西门恭压低声音继续道:“据说,前朝皇帝宫中的药傀戏也由黄师傅亲手布置。” ‘药傀’是烟火的一种,以彩纸布帛扎成各式神话人物,内装药线。 引燃药线后,或驱动傀儡原地打转、或使傀儡口中喷出火花。 精于此道的黄恢宏几年前逃离东京,投亲不得,辗转流落至桐山县。 这黄恢宏懂火药.战略型人才啊! “哥哥,能否帮我引荐一番,待元夕夜我那庄子上也想弄场药傀戏耍闹一番.” “些许小事,好说。” 午时三刻。 陈初去了今日最后一站.蔡家。 走在张灯挂彩的街头,陈初忽然说了一句,“娘子,若你不想去,便在外等我片刻。” 坐在马上的猫儿往陈初身上偎了偎,像是给自己鼓劲般说道:“我去!我不怕!” 蔡家后宅。 蔡母王氏身穿彩绣团花大袖衫,髻簪金凤钗,头戴掐金碧玉抹额坐在正位,默默打量着前来拜年的猫儿。 下首,坐的是蔡赟娘子乔氏,蔡坤娘子尤氏。 便是如今生活好了,桐山县顶级家族的蔡家后宅这奢华程度也让猫儿咋舌不已。 陈初留在前院和蔡家男子叙话,因官人不在身旁,猫儿便是做了思想准备,仍止不住心下发憷。 习惯性的想要绞手指,又想到蔡家妇人都在看着自己,赶忙忍住了下意识的动作。 见猫儿稍显窘迫,尤氏扯了扯嘴角,心道:婳儿整日张牙舞爪,却斗不过这么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丫头? 主位的蔡母王氏,无声叹了一回,终道:“陈娘子,请坐吧” “奴家谢过伯母” 虽紧张,猫儿的礼数却挑不出毛病。 王氏再次打量起来。 如今这桐山县,自小疼爱的幼女和眼前陈娘子夫君的花边新闻沸沸扬扬,她这做母亲的如何不知。 便是生气,蔡婳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蔡婳被关进祠堂那一个月,王氏没少偷偷往里送好吃好喝的。 当时王氏想的还是,女儿从小娇惯,现下做事越发不知分寸,便是罚她一回也是该的。 不过,当王氏听夫君说要把女儿赶去城外的庄子时,不依了。 可不想,这次蔡源的态度异常坚决。 当时,王氏哭啼道:“咱们这女儿从小没受过苦,你把她赶去城外庄子,她自己如何过活?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你需后悔一辈子!” 蔡源却怒斥道:“还不是你从小把她惯坏了!若再不狠狠惩治她一回,下次说不得她把咱全家几十口性命都毁了!” 王氏不知采薇阁那场大火的内幕,只以为夫君是因为女儿和陈都头纠缠不清才发此大怒。 于是现下见了猫儿,心情自然复杂。 “陈娘子,娘家姓甚啊?”王氏仿似随意的问了起来。 “回伯母,娘家姓赵.”猫儿耷着眼皮轻声回道。 “哦?姓赵?你莫不是赵家湾赵员外的千金?”王氏身为长辈,打听一下猫儿家门也不算失礼。 “.,不是。”猫儿却有些尴尬。 “不是赵员外家的?难道是城东生丝铺赵掌柜的闺女?”王氏又问。 “也不是!” 猫儿有些生气了。 方才她紧张的原因,正是因为蔡婳知她根底,所以猫儿想着这蔡家人应该也知晓娘亲的事。 你们既已知晓还这般问来问去,不就是故意使人难堪么! 猫儿第一次抬眸直视了王氏。 却见王氏稍显迷茫,似乎不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娘子怎地忽然不高兴了。 难道她们不知道? 这样的猜测刚浮现出来,猫儿便耷了眼皮,柔声道:“伯母,奴家出身贫寒,父亲早丧,便是说出家门,伯母也不认识.” 未时。 陈初一行出城回转鹭留圩。 猫儿靠在陈初怀里,沉默了一路。 “小猫娘,想什么呢?”陈初趴在猫儿耳朵旁悄声道。 说话时,嘴唇故意不小心刮到了猫儿圆润小巧的耳垂。 猫儿微微颤了颤,似嗔似娇的小声道:“在外不许这般喊我呀!” 陈初呵呵一笑,又道:“怎了?一直不讲话,可是蔡家人欺负你了?” 猫儿嘟了嘟小脸,喃喃道:“官人,你真的不嫌带我出门给你丢人么” “咋又提起这茬了?”陈初无意间碰到了猫儿冰冰凉的小手,随即由双手持缰该为单手,腾出另一只手握住了猫儿双手暖了暖。 这个举动,让猫儿既踏实又有安全感,便轻声道:“官人,蔡家人没有欺负我,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菜花蛇好像没有给她家人说我娘亲的事呢。” “我早就跟你说了啊,她不会乱讲的” “你那般信她,我可不敢!” 猫儿又有了一丢丢幽怨。 两刻后,几人行至十字坡。 今日新春,十字坡大酒店自然闭店歇业,往日热闹如集市的十字坡此时空空如也。 只余高高挑起的旗幡兀自飘扬在寒风中。 落尽了树叶的大槐树,也为此处添了一丝萧瑟之意。 陈初不由往南多看了几眼大年初一,蔡婳有家不能回,待在双河村应该挺孤单的吧.要不要抽空过去帮她暖暖身子? “官人,南边有花儿么?”猫儿察觉陈初眼神,酸酸道。 “呵呵。”陈初笑笑,轻提马缰往鹭留圩拐去。 可坐在前头的猫儿,却伸手握了马缰往相反方向扯了扯。 无所适从的小红驻足原地,前蹄在地上刨了几下,不满地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在说你们两口子商量好行不行?到底去哪! “娘子?”陈初奇怪道。 “我们去双河村接菜花蛇来家里玩吧。” “啊?”幸福来的如此突然?以至于让陈初觉得猫儿藏了什么坏主意。 谁知猫儿却悠悠叹了一口气,嘟着小脸道:“哎,大过年的,留菜花蛇一个人,肯定要惹某人心疼了若不接她来家里,说不得待会便要有人偷偷跑过去给人修补漏水” “呵呵。” 堵漏工人陈初以呵呵笑声掩饰尴尬。 猫儿却一纵身子,折身趴在陈初耳旁认真道:“官人!今日接她来家里只因过年,猫儿可没允她进我陈家家门除非除非她给我端茶,喊我姐姐!官人也不许偏帮她,只能帮猫儿,不然” 猫儿回头看了一眼,大宝剑和杨大郎坠在身后十来步,这个距离应该听不到自己的悄悄话,这才红着小脸悄声道:“不然.不然猫儿往后再也不给你扮小猫娘了.” “赵猫儿同学!请你自重!” “.”猫儿。 十步开外。 杨大郎瞥见陈家大娘子红着脸蛋正用小拳拳乱捶陈初胸口,撇嘴不屑道:“爱情的酸臭!” 从出门至今未讲一句话的大宝剑却木着一张脸问了个奇怪问题,“大郎,小猫娘是甚?” 第123章 此景只应天上有 第123章此景只应天上有 正月十一,戌时。 虽然新年已过去十来天,但当下讲究‘不出正月就是年’,鹭留圩农垦集团员工以及蓝翔学堂的学童还处在漫长的寒假中。 过年时,家家户户挂在门头上的红灯笼还未撤下,一群一群的孩子借着光亮在村子中央的银杏树下玩着‘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蔡宅后院。 三进偏厅中的生铁煤炉火势正旺,灶眼上搁着一个铜水壶,纤长的壶嘴吐着汩汩蒸气。 水壶旁,温了一坛糯米甜酒、烘烤了几颗红薯和大枣,守在旁边的茹儿不时给红薯和大枣翻个面,以免烤糊。 偶有孩童追逐嬉闹声飘飘渺渺传入厅内。 屋内,温暖如春,蔡婳、猫儿、玉侬、陈初四人分四边围坐小几旁,面前各码了一排由竹子制作的长方块。 “幺鸡。” “碰!” “二条~” “杠!矮油,杠上花.嘻嘻,清一色、杠上花共五番三十文谢陈都头、陈娘子、小玉侬,嘻嘻.” 作了男子装扮的蔡婳,一脚踩在矮凳上,一手拈了酒盏抿了口糯米甜酒,嘚瑟的一批。 “怎么又是你赢了呀!”玉侬勾头看了看,以免蔡婳诈胡,确定牌型无误后才嘟着嘴巴打开了荷包。 陈初和猫儿默默掏钱。 自从初一下午蔡婳、猫儿和玉侬学会了傲来麻雀后,这蔡婳就赖在了这边,每天天亮就跑过来,夜里不玩到亥时人定便不走。 一天三顿饭都吃陈家的,并且,还一直赢陈家的钱 几天来,这条菜花蛇少说从陈家三人手里赢走了好几贯钱。 吃我家饭!喝我家酒!赢我家钱! 尽管人是猫儿做主请来的,但猫儿已经有些后悔了,不由瞄了蔡婳一眼。 蔡婳很敏锐的捕捉了猫儿的眼神,笑嘻嘻对视一眼,“噫?陈娘子用这么凶的眼神看我作甚?不就赢了你几文钱么?” 接着,又化作病娇模样,委委屈屈道:“哎,陈都头惯会欺负奴家,把奴家当牛马使唤。如今奴家不过赢了几文钱,陈娘子也来瞪奴家.这一家,没一个好人.” 陈初你们姐妹拌个嘴老提我做甚,再说了,到底谁把谁当牛马使唤了? 猫儿已为人妇,自然能听出蔡婳口中的牛马不是正经牛马. 呸~不要脸。 猫儿耷着眼皮,绷着小脸猫儿知道蔡婳就是故意气自己,这些天来蔡婳最热衷于看到的就是陈家大娘子破防,所以猫儿偏不要她如愿。 “三娘子,我家怎没好人了?我家都是好人” 一旁的玉侬肉疼的摸出三张‘当十’小粉币,嘟着肉嘟嘟的嘴巴替自家说了句公道话。 “伱家?”蔡婳眯着眼睛看向了当面背叛的玉侬。 她这幅模样让玉侬有些害怕,随即,桌下有只小手握住了玉侬的手。 玉侬不用看也知道是姐姐在给自己鼓劲,不由感激的望了猫儿一眼,鼓足勇气道:“自然是我家!” 玉侬现下从内到外都是陈初的形状,有些感情是做出来的,对陈家是忠心耿耿哇! 为了维护自家竟敢和心中恶魔辩驳了! 矮油!造反啦,玉侬都敢和我呲牙了! 蔡婳伸手就掐了玉侬的脸蛋扯了扯,“你莫不是以为我手上没了你的身契就没办法收拾你了?” “嘶~嘶~哎呀,疼~疼.” “蔡三娘子!不管玉侬以前怎样,现下她是我家人,你这般未免太失礼了吧。” 一直耷着眼皮的猫儿,终于缓缓开口了。 “.” 蔡婳抬眸看了看猫儿,心中有所明悟这小野猫刚开始不声不响,却撩拨着玉侬和自己斗嘴,她自己坐在哪一脸端庄的充大妇。 现下又站出来斥责,搞的像是蔡婳和玉侬争风吃醋似的! 自觉身份被猫儿生生压了一头的蔡婳放开了玉侬,准备专心和猫儿斗上几句。 可不想,玉侬见猫儿给自己撑腰,揉着脸蛋小声嘀咕道:“三娘子,你要知礼呀,以后你若想进我陈家,还排在我后面呢,见面都要喊我声姐姐呢,可不能再掐我了.” “噗~”猫儿没忍住,笑出了声.好玉侬,霸气! “.” 胸脯极速起伏的蔡婳望着自己亲手朝陈初砸过去的玉侬肉包子,生气之余心中一阵萧索.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公子,外头来报,说黄师傅把你说的那种烟火做出来了,请你去看一看。” 还好,进来传话的翠鸢暂时化解了尴尬气氛。 “咳咳,走,咱们出去看烟火去” 陈初招呼一声,没心没肺的玉侬噌一下从杌子上弹了起来,抱上陈初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猫儿和蔡婳却在原位多坐了几息,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猫儿忽然抿抿嘴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三娘子.你的人,现在都变成了我的人,嘿嘿。 小野猫.你别得意太早,咱们走着瞧,嘻嘻。 一阵眼神交锋,还是猫儿先耷下眼皮隔断了视线,随后起身细声道:“官人,披件袍子再出去呀,外边冷,小心受凉了” 戌时三刻。 鹭留圩北侧堤墙下一片空地。 听说要燃放烟火,正聚在吴奎家吃酒的大郎、彭二、刘二虎等人都跟了过来。 便是已早早睡下的大宝剑,也被大丫喊了起来,驮着小丫头站在人群外围。 黄恢宏年约四十,颌下一丛杂乱短须。 几日前的初五,他来到鹭留圩给陈初做药傀。 当下,烟火分为三种。 一种以毛竹搭成架子,上面绑缚各种小烟花,燃放后犹如一面火墙,叫做架子烟火。 第二种则是以纸筒卷成药室,下方堵上泥巴,上方留有引线和喷口,点燃后会喷出一道高低不等的橙色梨花花束,所谓‘火树银花’说的就是这种,又叫盆景烟火。 第三种便是傀儡烟火了,是三种烟火中制作难度最高的一种,也是黄恢宏颇为得意的一门技艺。 初五当晚,黄恢宏制作了一座一人高的钟馗药傀。 竹篾为骨,彩纸为皮。 点燃药线,固定在圆形底座上的钟馗靠火药产生的推力可以原地转圈圈,持续十余息后,钟馗口中喷出一道两三尺长的梨花火舌。 当时,鹭留圩村民们惊叹连连,欢呼不断,只有陈初说了一句,“就这?” 黄恢宏家里几代人做烟火,自然对陈初的表态不服气,于是陈初又道:“你见过蓝色、黄色、绿色、红色烟火么?你见过能打三四十丈高的礼花弹么?” 这下,问住了黄恢宏。 因火药中的木炭成分,烟火燃放时多为橙色,彩色的黄恢宏没见过,只听说有人能做出黄色烟火。 随后,在陈初的激将法之下,黄恢宏与他立下契书:陈初教他怎做彩色烟火,黄恢宏甘愿为了鹭留圩做工三年帮陈初建起那劳什子的鞭炮厂。 站在黄恢宏的角度,这么做一点也不亏,若是能学来彩色烟火制作之法,那便是给子孙后代谋了个金饭碗啊,莫说是做工三年,便是五年十年也值得。 当然了,前提是陈初得真的能教他。 站在陈初的角度,也不亏.他是个键盘王者,动手废。 当年不过在抖音上关注过一个烟花博主,人家说火药中加铁粉,燃放时会产生蓝色小星;加盐能出黄色烟花;加铜粉出红色;加氧化铜是绿色 但是具体什么比例,陈初可记不住。 终归还是需要一个在此行当中浸淫多年的老师傅来操作。 再者,彩色烟火虽好看,却也只是陈初抛出的一个引子.他真正想搞的是,礼花弹。 戌时末。 陈初指示今晚当值的联防队维持现场秩序,黄恢宏带着两个儿子搬了盆景烟火放在了空地上,亲手点燃。 这种烟火制作对黄恢宏来说并不难,只不过是在火药中添加了一些其他成份。 燃放也算顺利,虽然比不上后世彩色烟花那般绚烂,但红色、绿色的焰火光点喷吐而出时,人群中依然响起一阵齐齐吸气的惊叹。 盆景烟火这般顺利,黄恢宏对接下来的‘礼花弹’实验也多了一份信心。 不过,陈初却紧张了起来。 先让联防队把围观人群劝离的远了一些,又上前一再叮嘱道:“黄师傅,引线千万留的长一些,点燃后赶快跑远。” 想把礼花弹打到高空,要靠发射药爆燃后的动能。 但具体装填多少才合适,陈初心里没底,同时,他也对当下的火药引线不够信任。 片刻后,黄恢宏和儿子抬来一个半人高空心纸筒,纸筒由桑皮纸卷裹而成,筒壁厚达两三指,内径三寸。 这便是发射筒。 陈初见过烟火晚会现场发射小型礼花弹用的便是纸制发射筒,只有大尺寸弹丸才用金属材质发射筒,所以他想来,这种礼花弹的膛压应该不大。 再三确认燃放现场周边二十丈清空后,黄恢宏上前点燃引线,调头便跑. 方才,众人见陈初、黄师傅这般郑重,不由对这种奇怪模样的烟火充满了期待。 陈初同样期待。 ‘呲呲呲~’ 黑暗中,引线一点点燃进纸筒内。 ‘嘭!’ 平地起惊雷。 纸筒所放之处顿时爆出一团耀眼火光,随即,烟雾、灰尘升腾起来. 众人只觉头皮发麻,耳中嗡鸣不已。 奶奶滴,幸好离得远,果然炸了! 也不知是发射药装填过多,还是引线问题,这枚礼花弹直接和发射药在原地殉爆。 四周安静片刻后,大家不约而同揉起了耳朵。 玉侬呆愣一下下,忽然抓着陈初的胳膊,兴奋的晃了起来,“公子!这礼花弹真响!” 这小马屁精,没一回不拍在马腿上的。 “.”陈初尴尬一笑,“这次没成功礼花弹也不是听响的.” “哦反正很响,反正公子很厉害!” 玉侬强行夸奖道。 随后,陈初上前和黄恢宏交流几句。 接着,再次抬出一个发射筒。 这次,黄师傅减少了发射药量. 有了方才那次教训,这次大家离的更远了。 黄师傅重复刚才流程。 大家再次看向发射筒.引线引燃,一点一点烧进纸筒内。 已做好再次听响心理准备的众人却没等来巨响。 却听‘咻’的一声,一枚拖着微弱光点的弹丸直直飞上了夜空。 众人的脑袋不由自主循着光点往上看去。 一两息后,漆黑夜空猛然间爆开一朵红色锦簇花团. 紧接,便是闷雷般的响声。 站在下方看上去,只觉铺天盖地,笼罩苍穹。 分立陈初左右的猫儿和玉侬齐齐仰着脑袋,澄澈大眼中,各自倒映漫天斑斓。 周围安静片刻,忽然爆发出‘嗡嗡’议论声。 此景只应天上有,不似在人间。 人在过于震撼时,总想说点什么。 “四两,这这这.” “这什么这,我听大郎说过,今年咱县里卖几百文一枚的仙桃也是东家弄出来的。有人说,东家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 “对对对!东家一定是谪仙人!不然今夜这景象那是凡人能看见的!” 底下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陈初却觉得方才那礼花弹飞的太低了以前他看的礼花弹,动辄飞一二百米高。 刚才那枚,最多只有二十多米。 不过,第二次试验便能成功发射,他已经很满意了。 黄恢宏这种老匠人果然不能小觑,他们从不缺聪明才智,有时只需帮他们点透一层窗户纸,他们便能做出超出旁人预期的成就。 明日,得赶快让他把家人迁过来。 接下来,还要继续改良延时引线、火药,大约会花不少钱、花不少时间。 但陈初觉得值。 因为这玩意在节日燃放是为人增添喜庆的礼花弹,若稍微改动一下弹丸配方,便是迫击炮。 第124章 铁胆,欢迎来到鹭留圩 第124章铁胆,欢迎来到鹭留圩 正月十五,元夕节。 鹭留圩又是热闹的一天。 申时。 庄内人来人往,刘伯领着高跷队在庄内转了一圈,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孩子。 今日庄内不止有鹭留圩村民。 前些日子,杨有田帮陈初联系了八山九寨的逃户,今日各位头领带着数目不等的年轻人下山来热闹一回。 这些人很好分辨,只要是那种做短打装扮、看什么都稀奇的面生之人,便是此次邀请来的逃户代表。 陈初和大郎、长子坐在村内的磨盘上。 远处,杂货铺旁,一名身穿粗布灰纳袄的女子站在一旁盯着吴宴祖手中的芝麻饴糖看了许久。 踌躇几番,才趁人少时凑到了杂货铺旁,低头说了句什么。 杂货铺售货员、刘四两浑家也问了句什么,那女子便低着头退回了一旁。 村内热闹非凡,她却好像没有同伴似的,和周边格格不入,像是自我孤立一般。 陈初猜,灰衣女子应该是想要买芝麻饴糖,却因为没有鹭留圩货票,没能买到。 其实吧,不怪陈初盯着人看主要是这女子身高太显眼了,目测得有一米七五左右。 这身高,在当下已远超大多男子,在女子中更显鹤立鸡群。 “大郎,那是谁?” 陈初用胳膊肘捣了捣杨大郎,杨大郎抬头顺着陈初的视线看过去,咧嘴一笑,“初哥儿,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铁胆兄弟” “.” 你叫女人兄弟也就算了,还给人起外号铁蛋.合适么?关键她也没有那玩意啊! 杨大郎却已站起了身,遥遥朝铁胆大喊道:“铁胆.铁胆,看这儿” 低着头的铁胆似乎有点呆,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了头,对杨大郎的热情招呼没做出任何反应。 杨大郎也不怪,笑嘻嘻拉上了陈初,“走,我带你认识认识铁胆兄弟。” “我说,伱们给一个女儿家起铁蛋诨号合适么?”陈初随着大郎便往那边走边道。 “铁胆不是诨号,她自小就叫铁胆.”跟在一旁的长子瓮声解释一句,又提醒了一句,“初哥儿,铁胆生的丑,你见了她可莫要取笑她是俺和大郎的兄弟。” 善良的长子唯恐陈初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特意强调了和铁胆是兄弟。 不过,此时陈初已经走近了 这铁蛋.虽说穿着臃肿、颜色老气横秋的灰纳袄,但只看腰线位置便能算出那双腿有多长,再往上,笨重棉服下依旧难掩峰峦,就算比不了爱用肉包子打陈初脸的蔡婳,也不是可以随手掌握的规模。 目光继续往上,却是一张带着点婴儿肥的娃娃脸,或许因为常受山风吹拂,脸颊自带一抹类似高原红的红晕。 鼻梁高挺,双目微垂,一双浓郁剑眉.英气十足,和年轻时的王祖贤有几分神似。 ‘铁胆生的丑’ “长子、大郎,你们啥时候瞎的?”陈初脱口而出。 就算铁蛋不符合当下女子娇小的审美,但也离‘丑’十万八千里啊. 杨大郎没搭理陈初,笑呵呵道:“铁胆,这是初哥儿,也是我兄弟。” 铁胆稍稍抬起头,只看了陈初一眼,脸蛋微红,又赶忙低了头,招呼都不晓得打一个。 还挺害羞 陈初在旁边杂货铺买了包芝麻饴糖。 方才铁胆想买糖吃却没有货票的一幕,让陈初意识该给今日来做客的逃户分发一些小额粉币.毕竟来者是客。 再者,陈初还想试试有没有可能邀请一批逃户下山落户鹭留圩,自然要让他们感受到鹭留圩人民的热情。 买好饴糖,却见杨有田陪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这中年右手满是老茧,手里兀自转着两枚铁蛋蛋. 杨大郎见来人,脸色一变,连忙低声道:“快走!” 陈初一愣,杨大郎已转身要逃,却只走出一步便被那声若洪钟的中年喊住了,“大郎!见着我跑什么跑!” 眼见逃无可逃,杨大郎转身一脸贱笑道:“噫,这不是沈大叔么!我方才还在庄子里到处寻你呢,这么久不见,可想死我啦!” 沈大叔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大郎的肩膀,开口径直道:“方才我听你爹爹说,你至今仍未娶妻,你年纪也不小了,莫要再拖了!” “呵呵。” 杨大郎只赔笑,却不接腔。 见他如此,沈大叔浓眉一竖,说的更直白了,“铁胆便是个子高了些、生的不够好看,但你们自小认识,总比胡乱你在外边娶个女人强些!” “沈大叔,我当铁蛋是兄弟哩!便如你和爹爹的关系.沈大叔你想,若让你娶我爹爹,夜里你俩搂在一起睡、亲嘴.” 杨大郎贱兮兮道。 这话说的沈大叔和杨大叔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就连站在旁边看戏的陈初都觉一阵恶寒。 “兔崽子!怎生说话的!”杨大叔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骂道。 “滚滚滚~”沈大叔也被杨大郎说的没了兴致,转脸看向了长子,黑黢黢的脸上笑的满是褶皱,含情脉脉,声调肉麻,“长子啊” “沈大叔!俺也把铁胆当兄弟!” “你这孩子!先听叔把话说完.你看,铁胆虽说长了个傻大个,但你也是个傻大个啊!你们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嘛!” “沈大叔。你若和俺爹爹睡在一起.”大冬天的,长子急出了一脑门汗。 还好,大郎方才做了示范,长子便准备现学现卖。 不过,这次沈大叔却有话讲了,“狗屁!俺铁胆终归是女子,她能生孩子!你爹能生么” “.”被一句话堵回来的长子,吭哧半天忽然灵机一动,“大叔,俺有中意的人了.” 陈初默默站在一旁。 过年时,他听大郎提起过,沈大叔所在的棋盘岭有一座万年冰洞.他想和急于推销女儿的沈大叔聊聊。 下意识的,陈初看向了铁胆。 现下这种场面,按说女儿家该羞恼至极,可这铁胆就那么低着头站在沈大叔身后,好像说的和她无关似的。 这闺女莫不是傻的吧? “兄弟,这便是我与你提起的初哥儿,陈初!” “哦初哥儿~初哥儿?” 正神游天外的陈初回神,抬眼看见沈大叔正在打量自己那眼神有逐渐热切的迹象。 “见过沈大叔” 陈初借见礼之际,左右一看.好嘛,大郎和长子已不知何时溜掉了。 “听说初哥儿读过书,还识字?”沈大叔像看牲口似的围着陈初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模样还不错,个子和铁胆也般配,只是瘦弱了些,不知抗不抗揍.” “.”陈初。 “咳咳.兄弟啊,初哥儿家里.已有了娘子。”杨大叔轻声提醒道。 “嗐!你不早说.” 沈大叔随即丧失了对陈初兴趣,拉着杨有田往别处走去,“走,带我再看看” 铁胆低着头,默默跟上。 “铁蛋.” 听见有人唤自己,铁胆稍稍驻足回头看了一眼,马上耷下了如同小刷子似的浓密睫毛。 不明白这个刚刚见了一面的‘初哥儿’喊自己作甚。 “喏,芝麻饴糖,拿去吃。欢迎来到鹭留圩。”陈初呵呵一笑,把饴糖塞进了铁胆怀里,随后转身往远处走了。 铁胆在原地傻站片刻,直到前方爹爹喊了一声,才低头快步跟了上去。 直到走出几十步后,没忍住偷偷回头打量了一眼. 第125章 女将 第125章女将 三月初一。 平原地带的田野尽是一望无际的浓绿麦田,但有风过,碧波如浪。 点缀在麦田中的那一个个小坟包,里面埋的是一代代种田人。 双河村北侧,有一片约三十亩的林檎果园。 陈初一身短褐,头戴一顶麦秸缝制的草帽,带着鹭留圩农林小组穿梭在果园中。 这片果园原属双河村产业,现在姓蔡,以后也有极大概率姓陈。 陈初为蔡婳设计的双河村春垦计划中,这片果园将会嫁接苹果接穗,好提早使果树进入丰产期。 此刻他带领这帮农林小组,多由原逃户村叔伯组成,他们跟随陈初学过嫁接技术,逐渐熟练后不比陈初效率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陈初为了让嫁接工作更加得心应手,让余大猛打造了几十把专门用来嫁接的‘芽剪’。 余大猛也是山里逃户,正月十五聚会后,留在了鹭留圩。 正月十五那晚,鹭留圩的大戏、烟火、好吃食给山里逃户留下的极其深刻的印象,尤其对喜欢热闹的年轻人更具吸引力。 晚上的酒席,杨有田代陈初隐晦表达了想让大家下山加入鹭留圩大家庭的意思。 诸位头领没有直接表态,返山前却都不约而同各留了三两名年轻人。 这是在观望.鹭留圩虽好,他们却不确定下山后会有什么样的待遇,也不确定陈初这庄子到底能红火多久。 山里的逃户寨子哪家没有几十、上百口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下山投靠一个不算熟悉的陈初。 余大猛便是双奶山逃户留在鹭留圩的人,或者说是双奶山驻鹭留圩代表。 他做逃户前原是铁匠。 只是他按陈初要求打造的这‘芽剪’相当不好用倒不是余大猛手艺不行,而是受限于当下生产力,生产不出芽剪中起回弹复位作用的‘弹簧’。 以至于每剪断一根树枝后,还要费力的把剪刃重新拉开,很影响工作效率。 除了芽剪需要用到弹簧,陈初一直想做出来的喷药壶,同样需要用到弹簧。 只是以当下的炼钢工艺,想要生产出韧度高、延展性好的弹簧钢还不如想想怎么让蔡婳和猫儿和平相处来的现实。 诶!对了福田厢货上的弓子板. “陈都头,陈都头” 茹儿的唤声打断了陈初的思路。 隔着茂密果林,陈初应了一声,“在这儿,怎了?” “三娘子找你呢。” “嗯。” 果园外。 蔡婳穿了件大红交领女衫,兜着沉甸甸的胸脯,腰间坠了块压裙碧玉。 一双媚目微缈,唇上涂了一层亮晶晶的嫣红口脂。 陈初走近,蔡婳先瞟了一眼他头上的麦秸草帽,一撇嘴道:“破草帽,丑死了。” 草帽是猫儿亲手缝制的,所以蔡婳看着不顺眼。 “小氼,我来帮你干活,你还找茬,合适么?” 陈初道。 蔡婳私下老是喊陈初‘小狗’,陈初自然不惯着她,便给蔡婳也起了外号。 至于为何是‘小氼’,只有他俩知道原因。 蔡婳翻了个白眼,远眺了果园,说起了正事,“这片果园都用来嫁接伱们傲来那种苹果么?” “哪有那么多接穗可用!”栖凤岭拢共只有二十株两年树龄的苹果树,在不影响苹果树生长的情况下,最多也只能剪来百多支接穗。 “那剩下的怎办?你说了要帮我挣大钱,林檎果可不值钱。”蔡婳理直气壮。 “剩下的嫁接海棠花。” “是你说的那种一棵树能开四五种颜色的海棠?” “嗯,你不是爱花么?今年嫁接了,待明年春时,这果园满园绚烂花海,你既能自己欣赏,还能出售花树再有那片西瓜” 陈初往远处指了指,道:“咱们几家的瓜田中,给你这边种下的最早,上市自然也比旁人早些,到时有的你赚.挣钱了给你盖大屋。” 现下,桐山县种瓜的除了蔡家、西门家、徐家各一个庄子,便是鹭留圩和双河村。 为了避免西瓜短时间内集中上市冲击市场、恶性竞争,几家联合成立了一个销售商行。 陈初在为几家提供种苗时也特意错开了种植时间,虽然这款西瓜并不是早熟或晚熟品种,但人为稍稍提前、延后种植时间,依然可以起到部分早、晚瓜种的作用。 今年夏天,桐山县六月至九月间会不断有西瓜产出。 此时,发行量越来越大、逐渐覆盖周边府县的《今日头条》,已经开始在为几个月后的‘桐山西瓜节’预热。 ‘你爱看花、到时有的你赚’。 这样的说辞让蔡婳没忍住翘起了嘴角,或许是觉得被情郎两句话哄开心这种没出息的事只有小女孩才会做,不符合自己的人设,蔡婳撇头看向了一旁,好不让陈初看见自己的笑容。 同时道:“还给我盖大屋呢,盖好了还不是你来住?” 远处,碧茵茵的草地上,今日休沐的玉侬带了一帮学堂女童踏春,草地上铺了毡布,上面放满了各类零嘴和家里带来的吃食。 不过,现下距离进食时辰尚早,玉侬正带着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玉老师张着双臂作为领头母鸡,身后坠了一排互相扯着衣襟的女童。 玉侬身前,是被她强拉来伴作老鹰的沈铁胆 只不过.玉侬全力左右扑腾,铁胆却只一次次简单迅捷横移,每回都能精准地提溜走一只小鸡仔。 短短几息,被玉侬护在身后的小鸡便尽数遭了沈老鹰的捕捉。 单方面的碾压,让游戏失去了乐趣。 爱哭的吴君如被铁胆捉走后,只觉这老鹰太凶恶了,一点也不好玩,不由站在一旁哇哇哭了起来。 她一哭,连带着周芷若、大丫都哭了起来。 一群爱哭鬼! 一脸迷茫的虎头,见大家都哭,她作为女童的孩子头非常讲义气的跟着假嚎起来。 顿时,游戏现场哭声震天。 铁胆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红透了娃娃脸,似乎想要上前认错,却又不知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 只能杵在哪低着头,像是犯错后等待老师批评似的。 “噗嗤~”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蔡婳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小狗,你从哪找了这傻姑,竟比玉侬还要呆一些。” “小氼,有本事你去当面说她傻。” 陈初笑呵呵挑衅道。 “切~我又不傻。”蔡婳撇嘴。 铁胆整日低着个头,见人能躲就躲,从不爱多说一句话,看起来一副小自卑模样。 但正月十六那天,杨有田、沈大叔等人心血来潮组织了一场点到即止的比武大会 铁胆登台时很是震惊了陈初。 不管是昂扬粗壮的汉子,还是精瘦灵活的年轻人,没人能在铁胆手底下撑过二十招。 躲在底下说啥也不肯登台的杨大郎说,“这还是赤手空拳哩,铁胆善使枪戟,若她拿了趁手兵器,这些人十合也撑不过。” 作为观众的陈初,看不懂铁胆怎么个厉害法,只觉她大开大合的招式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展美感。 只能用了那句‘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来形容。 当时,杨大郎又道:“铁胆师从沈大叔,沈大叔的功夫又源于军中他家啊,惯出女将。” “惯出女将?”陈初疑惑道。 “嗯,你没听说过安波府沈家么?据说,沈大叔便是安波府后人” 据大郎讲,沈家祖上原是周朝大将,一家满门忠烈。 一百多年前,契丹入侵,沈家先祖沈业率沈家五子带兵出征。 这一仗打的极为惨烈,沈业连同五子俱亡,只余满府妇孺。 沈家因此荣宠一时,甚至出现了沈家女将带兵的事迹。 不过,二十多年后,沈家后人在朝堂斗争中站错了队,迅速由盛转衰。 自此沈家没落,后人或泯然众人、或流落江湖。 据说,沈大叔便是他家后人,但真实性已不可考。 远处。 玉侬好不容易哄好了一帮孩童,又上前和铁胆说了句什么,铁胆才稍稍缓解了窘迫。 随后,铁胆回头偷偷看了孩童们一眼,似乎是想融入进去,又恐自己惊吓到了她们.踌躇片刻,最终还是走远了些,孤零零坐在了一截木桩上,低头看着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陈初观察良久,忽然问出了一个百思不得其姐的问题,“婳儿,你们真的都觉铁胆很丑么?” 同样也在看向铁胆的蔡婳嗤笑一声,“女儿家美丑还不是你们男子说了算?问我有甚用?” “啥意思?”陈初迷茫道。 蔡婳回头看了陈初一眼,幽幽叹了口气,才道:“这傻姑不是丑,她只是让你们男子不自在!这天下男子喜欢的,是身形娇小、说话绵柔、有趣却又不逾矩的女子.” 说到此处,蔡婳瞪了陈初一眼,道:“就像你那小野猫!别看她说话软软绵绵、整日忽闪着那双桃花眼,装的甚也不懂!其实她心思多着呢!” “.”陈初自然知晓猫儿爱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但这世上哪能人人都想玉侬那般没心没肺,“说铁胆便说铁胆,说猫儿作甚” 蔡婳翻了个白眼,又看向了远处的铁胆,这才道:“这傻姑比男子还高,站你们男子身旁,你们不自在。若只一样还好,偏偏她又有一身高强武艺.比你高又比你强,你们男子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自然没人敢娶她了.” 虽然蔡婳的攻击范围大了一些,但她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不然,‘瘦马’这种幼态审美也不会在周齐大行其道。 陈初却不一样,他很专一只要是漂亮姑娘,高的、低的、胖的、瘦的、强的、弱的、大的、小的,他都可以。 “说便说,什么叫‘你’、‘你们’啊,我和旁的男子不一样,我巴不得我娘子是富可敌国的富婆、是天下无敌的高手。”陈初抱屈道。 “嗤~”蔡婳不屑的笑了笑,忽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陈初,“小狗.你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瞎说啥呢!” 一副君子脸的陈初严肃道:“铁胆来了咱们鹭留圩,便是鹭留圩的一份子!深入了解鹭留圩群众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关心一下有错么?” “嘻嘻,正人君子。”蔡婳笑嘻嘻夸了一句,却又接着道:“当初你在采薇阁白玉堂亲我时,也是这般模样.” “.” 这时,听说东家来了庄子的周宗发夫妇从远处走了过来。 周宗发浑家王氏还端了一碗鸡蛋,说啥也要让东家走时带走。 周宗发则强烈表示了‘自己已痊愈,想尽早参加工作’的意愿,为表示自己无碍,还丢了拐杖走了几步。 陈初笑呵呵上前搀了,和周宗发叙话。 蔡婳眯着媚目看了一会儿,忽然娇媚一笑,转身往铁胆那边去了。 铁胆虽低着头,但听力极佳,远远便留意到了这名红衣艳丽女子。 见对方直直朝自己走来,铁胆起身,下意识便想躲开。 “妹妹~” 蔡婳却提前开口喊住了铁胆。 铁胆茫然站在原地,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蔡婳却已两步走到身前,一把拉住了铁胆的手,仔细打量两眼后,娇声道:“妹妹生的真好看呢.” “.”铁胆腾一下红透了脸。 以往,别人都夸她武艺高、力气大至于‘好看’这种字眼从来和她没关系。 以为对方是来作弄自己,铁胆认真想了一下,要不要打她一顿.又想起爹爹交待不要惹事的话,铁胆放弃了这个打算。 完全不知自己差点经历什么的蔡婳,继续笑嘻嘻道:“妹妹,走,我带你到庄子里转转.” 蔡婳不由分说拉着铁胆就要走,铁胆却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蔡婳不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 见她如此,蔡婳迟疑片刻,慢慢松开了对方的手,低下了头落寞道:“妹妹,怪我莽撞了.我身旁没甚闺友,不知怎了,见了妹妹只觉亲近.便想与你说说话,若妹妹不喜欢我,那我便走了.” 蔡婳说罢,屈身一礼,眼角恰如其分的挤出几星泪水,随后转身便走。 刚走出三五步,身后的铁胆似是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那个.你莫哭,我陪你说话便是.” 第126章 栖凤岭斩白牛 第126章栖凤岭斩白牛 三月初三,宜安床、祭祀、动迁、行房. 一早,陈初便带着二十多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去了栖凤岭。 目的地,山道旁的断崖下。 去年,杨有田等人因寻找猫儿意外在崖下发现一只‘大白牛’。 知晓此事甚至亲眼见过大白牛的人不算少。 世人多对此类怪诞之事兴致勃然,现下又已流传半年,逃户乃至鹭留圩村民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大白牛’一事。 于是,陈初懒得再遮掩,直接带人杀了过来。 反正杨大叔等人找到厢货时,陈初又不在车里,只需装成和大家一样不识得此物便是。 只是,真正到了厢货跟前,陈初才知晓大家对‘怪力乱神’敬畏到了何种程度。 几十条汉子,竟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便是义气的大郎、长子硬着头皮跟在陈初身旁靠近,两人也吓得腿直颤。 更有甚者,鹭留圩联防队中某些成员偷偷在远处跪了下去,不住朝货车磕头。 陈初为了消除大家的恐惧,上前‘邦邦’踹了车厢两脚,“管它是天牛地虎,终归已是死物,有何可惧?” 他这番举动,惊的现场鸦雀无声。 静待几息,不见那白牛暴起伤人,人群中的刘四两才小声道:“天老爷,这大白牛怕不是天上神仙的坐辇!东家不怕仙人找他寻仇么?” 一旁的刘大虎沉思片刻,一脸睿智的小声回道:“有人说,东家便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既然都是仙人,东家有甚好怕的?” 这个逻辑还挺合理。 刘四两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大虎哥,我发现你越来越聪慧了!” “呵呵,和东家在一起待久了,人就变聪慧了。用老话说,俺这是沾了仙气.” 在陈初的亲身示范外加连催带哄下,众人终于壮着胆子围了上来。 厢货浑身是宝前挡玻璃虽然裂成蛛网状,但因汽车玻璃的防碎属性,玻璃依旧保持着完整,可以作育苗室的窗户。 车厢的铁皮,可以用来卷作礼花弹发射筒。 弓子板、载重梁,在当下都是比‘神铁’还神的金属材料。 毕竟汽车这玩意曾被誉为人类工业皇冠明珠,包含一万多种零件.不管眼下能不能想到合适用途,陈初全部都要带回去。 但带回去之前,得想办法拆卸。 在工具箱找到内六角套筒扳手,虽轮胎螺丝稍有生锈,但陈初依然靠蛮力卸下了轮胎。 围观人群眼瞅陈初麻利的去掉了大白牛的‘蹄子’,不由对东家的敬佩又多了一分,对‘神仙坐辇’的畏惧减了一分。 但拆卸货车主体时,还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在陈初的鼓动下,大家献言献策,有人说用细锯慢慢磨切,有人说用火切法. 反正各种法子齐上阵,依然耗费了五六日的时间,终于把‘大白牛’分割成了能以人力抬出去、大小不一的块块。 这也是陈初找来这么多人的原因仅靠他自己,不知要拆到猴年马月了。 如此大的阵仗,肯定瞒不住内部人员。 三月初八。 随着陈初带人把惨遭分尸的‘大白牛’一块块运回来,庄内议论四起。 “这便是那神仙坐辇么?” “这么大,想来活着时定然凶猛!” “那是!我听闻这大白牛吼声如雷,奔跑起来有千钧之力,人碰着既伤、磕着既死” “竟这般凶猛?那东家是怎样把这凶物制服的?” “我听闻众人吓的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只有东家一人面对凶物持剑而立,不退半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东家纵身一跃,顿时剑光四射,飞沙走石.一招毒龙钻从天而降,凶物哀鸣两声,就此殒命!” 说话这人,名叫李科,隶属‘说书人’。 ‘说书人’是个职业,也是个组织.由蔡婳一手组建,成员平日要么跟着柳长卿学习‘说书’,要么聚在一起说些旁人听不太懂的话,颇有点神秘兮兮。 “嚯!” “东家好生威猛!” 李科说完,总会引起一阵惊叹, 每当此时,他就会压低声音加一句,“东家是天上的谪仙人” 鹭留圩库房。 厢货零件刚刚入库,远处便行来一清瘦道人。 那道人年约四旬,面目倒生的俊逸出尘。 只是,手里浮尘是秃毛的,身上的皂沿边青灰道服遍布深浅不一的污渍印记。 头束一根木簪,又因脱发导致发结稀小,险些绾不住发簪,这头发和他那柄浮尘一样,都是半秃 可惜了这张中年老帅比的脸。 身旁跟了名十多岁的小道童,顶结丫髻短发鬅,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陈都头”那道人笑容可掬,远远便招呼起来。 “哦,秃无根道长” 陈初笑着拱了拱手。 年初,猫儿娘亲周年祭前,猫儿把当初匆匆下葬的秦绣娘坟茔迁到了鹭留圩外。 迁坟,自然少不了一场法事。 当时猫儿道,几年前,她曾和娘亲去过牤牛岭清泉观卜卦。便想请哪里的主持,无根道长来做这场法事。 于是,元夕后陈初陪着猫儿去了一趟清泉观。 本以为这清泉观是什么雄伟大观,去了才知,只有破屋两间,一大一小两个道士。 就连逼仄正殿门楣上挂着的‘清泉观’牌匾也缺了一块,那‘泉’字下面的水刚好没了。 于是,清泉观变成了清白观 陈初夫妇到访时,大道士正和小道士争抢菜碟中的最后一根腌萝卜一人喊着‘要尊老’、一人喊着‘要爱少’,面红耳赤。 两人正是无根道长和他的徒儿清岚. 陈初当场就发现了这对师徒的华点.这两人面目竟有几分相似,到底是师徒?还是父子? ‘清白观’当时陈初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牌匾。 听闻陈初的来意,无根道长甚至没问做这场法事给多少钱,只强调了要三餐管饱有酒有肉,当即便收拾了包袱跟随陈初下了山。 迁坟、法事,倒还顺利。 只是,这无根道长做完法事后赖在鹭留圩不走了.混吃混喝不说,偏偏还很得村民喜欢。 这货见了人家家里有孩童便会免费给人卜上一卦,遇男童便说人日后拜将入相、见了女童就说人王妃帝后 反正经过无根道长的摸排,鹭留圩男童中以后最低的也是三品大员,女童里最差的也是郡主娘娘命. 其实,近几个月因为鹭留圩远超周边的繁华,主动前来投靠的不算少。 失地农民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会逐渐吸收进农垦集团体系中。 江湖汉子则统一安置在十字坡旁新盖的宿舍中,管吃管住,去留自便。 无根道长懂些药石,虽骗吃骗喝,却很懂事的不在鹭留圩传教,又多少和猫儿有些渊源,陈初便由他留了下来。 这边,无根道长已走到了近前。 勾头往库房中看了一眼,随即一甩浮尘,轻捋颌下稀疏长须,先颂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接着压低声音笑吟吟道:“陈都头,汉高祖皇帝微末时曾在芒砀山泽斩白蛇.” 说到此处,无根道长顿了顿,又故意看了眼库房,意有所指道:“以贫道观之,陈都头将来许有一番大事可为啊” 陈初眯眼看了过去。 虽然这神棍没直接拿陈初‘斩白牛’类比刘邦,但那话里的意思. 陈初的目光在无根道长的咽喉处多停留了几息一旁,负剑靠墙的大宝剑似有所感,站直了身子.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 无根道长只觉身上一紧,汗毛都竖了起来。 “呵呵.”察觉不对劲,无根道长连忙赔笑。 一脸平静的陈初忽而跟着哈哈哈笑了起来,“你这贫道,还真贫.” 大宝剑重新倚在了墙上. 盏茶后。 无根道长带着小道童清岚缓缓往庄外走去。 清岚瞥了一眼一额头汗水的师父,低声道:“爹,拍马屁拍马腿上了吧!” “叫师父!” 无根道长先纠正了清岚的称呼,再以袍袖擦了擦汗水才低声回道:“为师还不是见了那些‘说书人’在村内大肆宣扬便以为是他的授意,才来恭维一番。” “师爹,那咱们回观里么?” “叫师父!” “哦。是,父。” “.,回观里作甚?陈都头又没赶咱们走留下来,为师给你谋个前途。” “前途在这鹭留圩?” “嗯正月里,我见那陈家娘子面相颇为不俗,为师掐指一算,此为王妃帝后的命格!” “嗤~师爹,伱批过的王妃帝后命格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这次不一样。”无根道长老脸一红,忙辩解道:“这陈娘子年幼时我见过。那时她下颌尖俏少肉,天生桃花眼易招灾祸一看就是红颜薄命之人.可这次我见她眉间渐藏威仪,竟隐生伏犀之骨将来贵不可言!” “师爹,你莫不是在胡扯吧?” “兔崽子,怎和我说话的!为师何时胡扯过?” “.,你哪日不胡扯了?师爹本就是靠胡扯吃饭的。” “.”无根道长竟无言以对。 清岚又道:“师爹说过,这世上能逆天改命之人,少之又少,除非有大气运、大机缘,那陈娘子哪里来的大气运、大机缘?” 无根道长沉吟片刻,低声道:“陈娘子这气运机缘说不得便应在陈都头身上。所以我才说让你在此处谋个前程。” “既如此,你为何不干脆辨一辨那陈都头的气运机缘?”清岚觉着师父放着陈都头的面相不去看,却在陈娘子身上猜,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还用你来教我?” 无根道长回头,远远看了一眼那道挺拔身影,这才难为情的承认道:“陈都头的面相颇为古怪.人中浅细,本是短命之兆;疾厄宫却又饱满、高耸,乃是长寿多子之相” 无根道长苦恼的搔了搔头皮。 清岚却道:“看不懂就直说嘛。学艺不精,却又说人面相古怪,啧啧啧.” 第127章 这世上,只能我欺她 第127章这世上,只能我欺她 三月十六,宜求学、出行、开业、行房. 辰时初。 鹭留圩内驶出一队车马。 陈初骑着小红在前,后面跟着一辆崭新马车。 这辆马车极具辨识度,车身上用粉白油漆画了一支很怪的猫头图案,猫儿听官人说,这是哈喽尅蒂,是傲来的卡通角色。 猫儿不知甚是卡通角色,总之很喜欢。 除了车身装饰,这辆马车的车轮上还包裹了一层橡胶,车身和车梁之间又装了减震弹簧。 这些东西,自然是‘大白牛’身上拆卸下来的。 有了这两样神器加持,车身颠簸程度大为减轻,坐在车厢内晃晃悠悠让人不自觉发困,舒服极了。 “姐姐姐姐,这马车真舒服呀!我坐在里面能睡上一天!” 车厢内,玉侬新奇的左看看右摸摸,羡慕了一脸。 这辆被陈初命名为‘奔宝奥’的新型马车,是专门做给猫儿的,算是她的专属座驾。 猫儿心里很是得意,规规矩矩坐在软垫上,抿嘴笑的一脸端庄.官人平日对她和玉侬几乎没甚两样,便是吃饭时也是一大家子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猫儿除了掌管着后宅的财政大权,在家里并不比玉侬尊贵多少。 这在当下极其罕见,旁人见了定会说陈家没规矩。 但猫儿知晓官人喜欢这种家庭氛围,所以并未刻意纠正过什么,现下她猜,官人给她这辆马车,便是为了显示陈家大娘子那一丢丢的特殊。 相比别家的大娘子,猫儿已经足够大度,就这么一点点特殊待遇便让她开心不已。 不过,即便如此猫儿也有自己在意的事.比如陈家子嗣问题。 官人总说她年纪还小,过两年再作孩子的打算,猫儿却又担心玉侬抢在她前头 如果只玉侬还好些,她们朝夕相处,猫儿能盯着她.偏偏外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自己大娘子位置的菜花蛇 想什么,来什么。 “三娘子,沈教头” “嘻嘻,你怎不喊我小氼了.” 车窗外,蔡婳一手挽了沈铁胆的胳膊,一手掩嘴娇笑。 说来也不奇怪,今日‘美容院’开业,蔡婳身为股东之一,在此汇合一同前往县城实属正常。 奇怪的却是铁胆姑娘 这位个子极高挑的女子,现下是鹭留圩联防队的教头,算是正儿八经的农垦集团员工。 她好像很不善与人交道,整天低着头见人也不说话.可就这么一个不好接近的人,前几日竟从鹭留圩搬到了双河村,住进了蔡婳的宅子。 就像现下,能看出绷着身子的铁胆很不适应被蔡婳挽着,但也没有挣脱.由此可知,两人的关系至少比猫儿和铁胆的关系亲近一些。 猫儿隔着纱窗看过去,一双星眸短暂疑惑后,若有所思。 辰时末。 合二为一的两队车马抵达县城。 衙前街一座两进宅院的门口,张灯挂彩,数名健妇立于大门旁。 宅门两侧各贴了崭新对联。 上联为:娇宠女,贤德妻,慈爱母,笑聚于斯。 下联是:聪敏心,灵巧手,勤快身,欣逢惠风。 横幅:蕙质兰心。 过往路人纷纷打量,却又搞不懂此处是干什么的。 有些读书人见了对联,猜测这是一处妇人相聚之所 这种猜测不久后得到了证实,从巳时起,不断有各府轿马源源不断汇聚于此。 最先抵达的是徐婉儿,带着嫂子以及两位娘家姐姐。 正在院内检查开业布置的猫儿听闻,折身迎了上去,“婉儿姐姐,属你离的近,竟还没我来的早,你可是想要做甩手掌柜呀?” 院门处见了面,猫儿热情的挽上了徐婉儿的胳膊说笑道。 “我若不瘸,哪里轮的上伱抢先。”和猫儿厮混熟悉的徐婉儿拿自己轻微坡脚的毛病开了玩笑,随后又道:“再说,陈家大娘子聪慧伶俐,我便是做甩手掌柜又有何妨,哈哈。” “姐姐是想把活计都推给猫儿么?那可得给我加工钱.” “哈哈,来,猫儿,我与你介绍,这是我娘家姐姐” “见过姐姐.” “陈娘子好.” “姐姐莫与我客气,如婉儿姐姐一般喊我猫儿便好.对了,婉儿姐姐与我说起过给姐姐们留会员卡,我特意帮两位姐姐选了吉利编号,一个是八十八、一个是六十六.” “噫!妹妹有心了!” 这边,到访客人还未安置妥当,西门府妯娌三人也在门外下了轿。 猫儿屈身一礼,道了声歉,再次笑嘻嘻的迎了出去。 蕙质兰心美容会所上至老板、下至迎客仆妇,全是女子。 陈初为避嫌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院门外不远处的树荫里默默观察见猫儿迎来送往、忙而不乱、时时处处得体,心中颇多感慨。 同样没进去的蔡婳,也在看猫儿 蓦然想起一年多前的初次相见,那时的小野猫一身破衣烂衫、小脸脏兮兮,总爱抓着自家男人的衣角怯生生躲在男人身后。 那个黑脸小丫头和眼前的陈家大娘子果真是一个人么. 蔡婳侧头看了陈初一眼,只见他一脸痴相望着猫儿傻乐。 “嗤~见小野猫威风,你得意的很是吧?”蔡婳酸道。 陈初闻言,转头看了蔡婳一眼,悠悠叹道:“婳儿.猫儿不像你自小无忧,做任何事都有人教你、也有人帮你兜底。猫儿不一样.她做什么都需要自己摸索,自己去学 猫儿有时会心急,便显得多了些小心思、显得失了些可爱但我们这些阿猫阿狗都是这般成长的阳春白雪虽好,却顶不了肚饿啊。总之,猫儿这一路走来,挺不容易的.” 陈初说这些时,想到的是去年两人小小的感情危机。 当时猫儿正学着如何做大娘子,整日爱端着一副端庄的架子,又因作坊之中事务繁杂,两人经常几天凑不到一起好好说几句话。 猫儿察觉两人出了些小问题,又摸索着捡回了不经意丢掉的‘可爱’,再学着怎样平衡两种状态.自此白天端庄大妇,夜里化身小猫娘。 猫儿出身卑微,所以尤为看重‘端庄’,最后却也甘愿戴上猫耳,或许当时她也担心过官人会不会嫌她此举轻佻。 虽然猫儿没和陈初说过其中的心路历程,但想来患得患失的心情是少不了的。 蔡婳沉默片刻,忽而一挑眉毛,不爽道:“反正不管小野猫作甚,在你眼里都是好的。我作甚都是错的!” 她说这事是指,前几日陈初把李科等几名说书人叫过去骂了一顿,不让他们继续散布‘陈都头是谪仙人’这种鬼话。 ‘斩白牛’也好,‘谪仙人’也好.这种糊弄人的鬼话只有一个作用,那便是建人望、收人心。 但这种事是双刃剑,一旦‘陈都头不是凡人’的消息传播开来,极易招来打击。 ‘说书人’是蔡婳搞的,陈初虽没当面批评蔡婳,但骂了她的人,就等于驳了她的面皮。 所以蔡婳才有此抱怨。 陈初却低声道:“婳儿,有些事不是不能做,只是不能做的太急.” “不急?”蔡婳双臂抱胸,脉脉看了陈初一眼,突兀道:“我已经二十二了” 陈初知晓蔡婳的意思,却丝滑的转了话题,“嗯,我知道。这月二十九是你生辰。” “你怎么知道的?”蔡婳很意外。 “记得我入籍时,我说你快三十了,你讲‘我今年二十一岁四月单七天’.那天是七月初六,我便记下了.” 陈初说的淡然坦诚。 蔡婳却惊愕地睁大了狭长媚目看着陈初,只觉鼻子一酸。 年轻人不兴过寿,家里也只娘亲记着的她生辰现下,她又被赶出了家,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到时,我给你煮颗红皮鸡卵吃。”陈初笑呵呵道。 蔡婳仰头看天,待眼中洇出的水汽晾干后,才转头看着陈初道:“休想一颗鸡卵打发我!” “那你想要啥生日礼物?” 蔡婳翘着眉梢,傲娇的指向了猫儿那辆专属HelloKitty马车。 她还真会挑!刚给猫儿一点特殊待遇,就被盯上了. 巳时末。 陈初去了西门府和几位好大兄吃酒。 蕙质兰心美容会所里,几乎聚集整个桐山县的贵妇、小娘,甚至有些夫家是唐州、蔡州的夫人也特意赶来体验了一番美容会所的服务。 外间,蔡坤娘子尤氏和大嫂刚刚下轿,一直站在树荫下的蔡婳这才慢悠悠走上前去。 这边,猫儿带着玉侬已与两位妇人见了礼。 “两位姐姐,可先入内,体验一番咱们的秘制面霜护理,晚些时候还有酒席,咱们吃上几杯” 猫儿与蔡家两位夫人都打过交道,便是知晓尤氏有些傲气,依然客客气气道。 那尤氏四下打量了一阵,笑道:“吃酒不急。只是这秘制面霜护理能不能让陈娘子亲自给我做呀?那些粗苯丫头上手,我不放心呢。” 玉侬闻言,嘟嘴瞪了尤氏一眼.你什么意思嘛,那有让姐姐给你服务的道理,姐姐又不是丫鬟! 可那尤氏注意到了玉侬的目光,便用更凶的眼神瞪了回来,正要开口呵斥这个没规矩的妾室几句,忽觉腰间一疼,不由‘嘶’的一声到抽一口凉气。 “二嫂~嘻嘻。”一脸妩媚笑意的蔡婳不知何时站在了身旁。 蔡赟之妻乔氏眼瞅气氛不对,忙指着宅门两侧的对联打圆场道:“这幅对联当真不错,把咱女人的一生都写尽了,难道是出自陈大家之手?” 今日头条四版主编陈玉侬陈大家在桐山县已有颇大才名,乔氏说的相当客气。 尤氏听大嫂称呼出身自家风月所的玉侬为‘陈大家’,不屑的撇了撇嘴。 不想,腰间又是一疼。 “!”尤氏对蔡婳怒目而视。 蔡婳吊儿郎当的抖着腿. 乔氏客气,玉侬自然也客气,施了一礼后,脆生生道:“回夫人,这副对联是陈县尊千金所作呢阿瑜是一名真正有才情的女子呢,不过她深藏不露” 玉侬又开始犯话痨的毛病了。 不过,在场几人都有些吃惊玉侬一个胥吏妾室,怎和县尊千金攀上关系的?听她口吻,两人还极为亲近. 无巧不成书,玉侬还在唠唠叨叨,院门前再次停了一顶小轿. 轿中款款而下的竟是陈县尊夫人谭氏,以及一名约莫豆蔻年华的清丽小娘。 门前稍稍安静片刻,还留在院门处妇人呼啦一下围上去见礼。 不管家中男人在县内权势如何,但在妇人眼中,陈县尊妻女才是桐山县里真正的‘贵妇、大家闺秀’。 “阿瑜!” 玉侬也不知‘笔友’今日会来捧场,丢下蔡家几人,咯咯笑着跑了过去。 猫儿作为东主自然也要过去,但她离去前仍不忘和乔氏、尤氏说了两句。 随后,乔氏也主动走了过去。 远处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至今也不知这处宅子要做何生意.但他们知道,这里肯定不是能讹钱或者吃白食的地方. 县尊夫人、蔡家西门家妯娌、徐家女儿、陈家娘子.这么几家凑在一起,便是把讹钱泼皮当场打杀,也是寻常小事。 几盏茶的工夫,县城内的泼皮闲汉之间就有了一个共识.别看这家新开店铺尽是女子,却是一个千万招惹不得的去处! 院门前,只有蔡婳和尤氏还站在原地。 “你方才一直掐我作甚!”尤氏微恼。 “二嫂难道不知这蕙质兰心也有我的利份?今日开业,二嫂莫要寻事。”蔡婳不客气道。 “我哪里是寻这店铺的晦气?我是寻那陈娘子的晦气!” “一样。反正不许你生事!” “噫?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满县扫听扫听,谁不知蔡家三娘子惯会欺负陈家娘子,把人都说哭几回了,现下你却又来护着她?” 尤氏满脸疑惑。 蔡婳却瞥了二嫂一眼,淡淡道:“我想怎样便怎样,管旁人何事?” “你你你”尤氏气的不轻,指着蔡婳的鼻子骂道:“蔡三,你胳膊肘往外拐,二嫂在你嘴里竟成了‘旁人’?” 蔡婳面不改色,淡然却笃定道:“便是玉侬,也请二嫂往后莫要一副刻薄模样。反正这小野猫,只能我欺负她,若别人欺她,我是不依的” 第128章 回家! 第128章回家! 午时初。 朗山县通往桐山县的官道上,自东向西行来五名路人。 “大伯、爹爹,这朗山县怎这般荒凉啊?” 五人中年岁最小、面目清秀的贺东行了一路、看了一路。 此时正值春耕农忙,可这朗山县却有大片大片农田抛荒,不见劳作农人,只见荒草凄凄。 贺东之父贺忠义脚步不停,皱眉四下看了看,却答非所问,“再行五里,便进入桐山地界了。” 这时,贺忠义长子贺北却捂着肚子道:“爹爹,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们稍等我片刻,我去林子里松散一下。” 说罢,不待爹爹答应,便奔进了官道南侧的林子里。 “懒驴上磨屎尿多!” 贺忠义望着儿子的背影骂了一句,无奈只能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同时警惕的往官道前后看了一眼。 一旁,面目颇为和善的贺家大伯贺忠礼在贺忠义身旁坐了,笑道:“此次一路行来尚算顺遂,忠义不必再这般紧张了。” 贺忠义不置可否。 贺忠礼之子,贺家长孙贺南往东望了一眼,道:“爹爹,这次不会白跑一趟吧。” “事在人为。”贺忠礼先笃定的应了一句,接着却是一叹,“现下咱家的生丝生意被郑永所占,咱们一大家几十口人每日吃嚼,花钱如流水一般,总得再找个门路吧” 贺家几人沉默了下来,只有十三岁的贺东,蹲在路旁的草丛里捉蚂蚱玩,似乎对家里面临的困境一无所知。 贺家原本在蔡州城内经营着一家生丝铺子,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不想,去年蔡州留守司统制郑永给贺忠义胡乱个安排罪名下了狱,最终讹了贺家的铺子才把人放了出来。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财路被断。 郑永势大,贺家惹不起,只能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咽,另寻出路。 今年,贺忠礼、忠义两兄弟无意间看到了几期今日头条,上面连续报道了即将于六月开幕的西瓜节。 恰好,去年夏天有小贩把鹭留圩的西瓜贩卖到了蔡州城,兄弟俩有幸吃过几块。 当时他们便对这种多汁甜美的大瓜赞不绝口,又见报纸上说,今年桐山县的西瓜种植规模远超去年,欢迎各地客商前来选购。 于是兄弟俩动了心思,提早了几个月前往桐山县考察,期望能直接结识有货源的东主,好在夏日瓜熟时,大干上一场。 为了让子侄们增长见识,此行还特意带上了贺南、贺北、贺东堂兄弟三人。 思索间,忽听前方一阵杂乱马蹄声响。 贺家四人还没反应过来,约莫十几名装束各异的汉子已驰到了几人身前。 “吁~” 前面打头那名貌似首领的汉子一提马缰,打量马下四人,仿似无意的舔了舔嘴唇。 贺家四人下意识的紧紧靠在了一起。 贺忠礼和贺忠义默默对视一眼.打头这人生的五短身材,倒吊三角眼,一道刀疤从眉间斜下,直至左颊。 看起来就不是良善之辈。 其余从众,有人骑骡、有人骑驴.个个持刀拿棒,其中一面皮青白、作书生模样的男子,刀尖上挑了一条绣花肚兜,肚兜上残留一道醒目血迹。 牲口两侧各坠了米袋.细细看去,那米袋上同样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贺忠义心中暗暗叫苦.这群人一看便是刚刚劫掠过某户人家的强人! 同时心中疑惑,此路是连同朗山、桐山的官道,未有听闻过官道左近也有这般穷凶强人啊. 短暂对峙片刻,终究是见过些世面的贺忠义率先抱拳开口道:“敢问诸位好汉,是何处的英雄?” 贺忠义常年走南闯北收购生丝,便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攀上些关系。 马上那短粗汉子倒也爽利,嘿嘿一笑便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洒家张立” “!” 阳春三月,清风不燥。 贺忠义额头上却登时冒出了豆大汗珠。 在蔡州地界,张立张人屠是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号此人不但贪婪,还嗜杀! 只是这张立以往只在东北几十里外的玉泉山左近活动,今日怎跑到了这里? 要是事先知晓这帮人在此,贺家人说甚也不会行经此处。 见贺忠义这般模样,张立自得一笑,悠悠道:“你听过我的名号?” 贺忠义再次与兄长对视一眼,赶忙躬身道:“好汉大名威震两州六县,在下仰慕已久。” 现下只能说着好话,舍些钱财保命了兄长贺忠礼明白兄弟的意思,赶忙从褡裢中掏出一包银子,双手捧至马前,谦卑道:“些许银两孝敬大爷.望大爷与我一家人方便则个” “好说~哈哈哈。” 张立爽朗大笑,却因脸上刀疤造成部分神经坏死,那笑容只在右半边脸上,左半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年仅十三的贺东站在爹爹身旁,吓的直哆嗦。 骑着骡子、刀尖挑着肚兜的青面书生直勾勾看了贺东半天,忽而阴柔一笑,道:“小郎,莫慌,这就放你们走.” 有他一言,贺家人齐齐松了口气。 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人好好的就行! 贺忠礼双手捧着银子上前 ‘唰~’ ‘噌~’ ‘咚~’ 可下一刻,变故陡生 方才还言语温柔的青面书生,突然挥刀 寒光乍现,刀锋掠过,贺忠礼手腕齐断.双手连同捧着的银子落地,砸起些许灰尘。 “啊!” “银子已给,何故伤人!” 贺忠礼的惨嚎和贺忠义的怒吼同时响起。 “哈哈哈伱既已知我名号,还想活命么?若放了你们,我人屠名号岂不蒙羞?” 张立坐于马上,像是在说一桩天经地义之事。 他话音未落,身后众喽啰已睁着嗜血眸子一拥而上。 青面书生下马,一刀捅进疼的不住打滚的贺忠礼胸口,随后抽刀,在尚未断气的贺忠礼衣衫上擦了刀身血迹,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连忙朝喽啰们喊道:“把那小郎留与我” 余下贺家三人中,只有贺忠义会些简单拳脚。 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又无兵器,片刻间身上已挨了几刀抽空看去,却见侄子贺南已被乱刀砍翻在地,其中颈间一刀把头颈砍的只剩一层皮肉相连,绝无活命可能。 贺忠义深知,今日,再无逃生之望了. 稍稍走神间,忽觉后背一凉,低头却见一柄朴刀刀尖从后直透前胸而出。 贺忠义顿觉生机快速流逝.这一刻,他胸中满是愤恨,恨郑永占他营生、恨强人无故杀人.他也有很多担忧,担忧家中妇孺往后如何求活、担忧幼子接下来的命运. 但最终,他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南侧林子凄厉大喊道:“回家!” 贺忠义的长子贺北还在林子里.他这声喊,是告诫儿子不要冲动,先躲着保命要紧 因为,家里还有一群妇孺等着他去照顾。 南侧林子中,贺北躲在树后,双手握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牙关不住打颤。 却终是没有走出来与人搏命的勇气. 眼睁睁看着伯伯、爹爹、堂兄一一惨死,又眼睁睁看着幼弟被那青面书生拽着头发拖进了荒草间 两刻钟后。 官道上重归宁静。 双腿抖个不停地贺北拄着棍子走了出来。 爹爹三人已无生机,贺北忙不迭顺着荒草间的拖拽痕迹寻过去,却见十三岁的幼弟趴在地上,裤子已被退到了膝盖以下。 一片污秽。 而幼弟的后背,被一根削尖木刺穿透,死死定在地上 贺北跪地,默默帮幼弟把裤子提上.忽而想起弟弟晨间还缠着自己,到了桐山县以后让兄长给他买一支孙大圣的木偶. 贺北尚未感觉悲伤,只觉胸腹间翻江倒海,转头呕吐了起来。 呛的眼泪鼻涕齐出 未时。 草草掩埋了家人尸身,贺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往西走去。 蔡州在东,往西并不是归家方向 此刻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往西去。 可能是为了替爹爹看看桐山县的瓜田,也可能只是为了帮幼弟买个孙大圣的木偶。 第129章 营商环境 第129章营商环境 酉时。 衙前街西门府。 五朵金花聚于偏厅。 “三条。” “六万.” “八筒。”徐榜打出一张麻将,看向了陈景彦,笑道:“三弟,河北路王彦叛军平定了么?” “东风!”陈景彦瞥了徐榜一眼,似乎对‘三弟’的称呼很不爽,但还是回道:“平定个屁,叛军现下越发势大了,据说已聚拢了一万多人。上月初七,靖难军节度使、骠骑上将军单宁珪于怀州被王彦所败,损兵三千余.” “红中。” 西门恭见徐榜叫的顺嘴,也跟着道:“三哥,我听闻京东路归义军一部也叛了?” 轮到蔡源出牌,这老汉慢条斯理,提起一张放下,放下又提起,终于丢出一张,“发财。” “碰!”陈景彦接着西门恭的话,道:“嗯,你消息倒灵通。那归义军本就是周朝降军,新任指挥使不知安抚却拼命克扣军饷闹出了兵变!” “四筒。如今这天下沸沸扬扬,只怕咱这大齐也撑不了多久喽。” 此刻偏厅内,除了围坐打牌的四人,便只剩老幺陈初在转着圈围观,并无外人,徐榜说话也就没了什么忌讳。 “管他是谁家天下,只要这桐山是咱们兄弟的便好。幺鸡.” 张典史已去,去年采薇阁那场大火也没生出波澜,最近颇为舒心的西门恭很是意气风发。 蔡源边慢悠悠的码牌,边接腔道:“我听闻,金国近来对我大齐四处动乱影响赋税之事殊为不满,年后遣使臣呵斥了天子?” “大哥!你就别点评时局了,出牌能不能快些?每次到你这里都要等半天!”徐榜不满道。 蔡源眼皮都不抬,依旧不紧不慢,“九万。” “碰!” 今日各家夫人都去庆贺美容院开业,五朵金花趁此聚会,一来是为了互通消息,二来也是表示亲近、强化同盟。 毕竟有了那份‘兄弟五人弑户部左曹司员外郎冯长宁为盟’的结义契书,五家便是生死共担的血盟。 同样,为表示亲近,五人在私下无外耳的情况下,以兄弟相称很合理除了陈初和蔡源。 “妈的,怎又是红中!对了,五弟,伱弄那西瓜节怎样了?”西门恭随口问了一句。 “已经开始宣传了,过几日,还会有其他举措”陈初道。 西瓜节人人有份,便是在桐山县无地的陈景彦,也在兄弟几人联合成立的‘四海商行’占了一定比例的利份。 “西风。老五啊,咱们一起弄这西瓜节,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徐榜意有所指,而后又催促起了出牌超慢的蔡源,“大哥,你能不能快些!当年我婆娘生孩子都比你出牌快!” 蔡源耷着眼皮,慢慢悠悠道:“男人啊,快了就急,急了就坏” “哈哈哈~”西门恭笑出声来。 陈初也忍俊不禁.噫,俺这老丈人还挺幽默。 经过长久等待,蔡源终于打出一张八万。 吃瘪的徐榜看了看陈初,又看了看蔡源,不爽道:“老五,不是我说你厚此薄彼。但今年这瓜,你偏偏给蔡家侄女的庄子早种了半个月,到时新瓜上市便只有她的庄子有瓜可卖!看来,兄弟还是没有侄女亲啊” 这不是废屁么?人家蔡三不但心里时时装着陈小哥,就连其他地方,也偶尔装着陈小哥.岂是你这便宜哥哥能比的? “三条!”徐榜带着气丢出一张牌。 “胡了!”一直慢悠悠的蔡源,麻利推牌,看着徐榜不疾不徐道:“你看,我就说男人不能快吧,快了就坏二弟,你点炮了.呵呵,诚惠八十文” 恰好此时,厅外有门子来报,说是有人在县衙喊冤,言称家人遭强人屠戮。 杀人案便是在当下也不是小事。 陈景彦连忙起身,负责刑狱相关的西门恭和陈初也跟了出去。 徐榜见此,也跟着起身。 “诶!徐棒子!你还没给钱!” “大哥,自家兄弟,八十文也看在眼里?” “赌桌无兄弟!” “我还能赖你不成?下次,下次再说” 酉时二刻。 五朵金花前后脚赶到县衙。 却见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跪在县衙大门前,不住叩头十几步外便能听见额头接触青石板路面的‘咚咚’声。 陈初走近时,这人的额头已是血肉模糊. 当今世人,天地父母以外,普遍不行跪礼。 除非遇大恩或大冤。 衙门外,已聚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 西门恭使了个眼色,两名守在门外的皂衣上前把人搀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惯常流程,升堂、问案。 不管私下如何,在这县衙明面上绝对以陈景彦为尊,只见他端坐案后,一脸威严道:“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小人贺北,蔡州人士” 嘶哑的声音在大堂内响起。 家人惨死的一幕说出来,并没有引起堂内诸公太大情绪起伏这些老油条博过险恶、见惯人生风浪,早已没了‘闻听恶事,怒发冲冠’的热血。 只有站在堂外的陈初,略有不适的皱起了眉头。 堂内,直到听贺北说起事发之地在临县,陈景彦和蔡源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主意。 为官一方,讲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事发地不在桐山县、苦主和强人也不是桐山县人. 你让我桐山县的官去捉朗山县的匪,这合理么? 一瞬间,陈景彦已想好了不下十种冠冕堂皇的说辞,“贺北是吧,此事” “县尊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堂外的陈初忽然走了进来.这举动多少有些失礼逾距,但谁让在坐的都是陈小哥的好大兄呢。 “好吧,暂且退堂.”陈景彦再次与蔡源几人对视一眼,不知自己这小老弟又搞什么幺蛾子,只能无奈道。 后堂。 “桐山县的官去捉朗山的县匪,合理么?” “很合理!” 雨没有下,气氛也不算融洽。 方才几人回了后堂,陈初一开口就惊到四位哥哥。 “捕杀凶徒,肃靖官道!” 这般杀气腾腾的话,当即引起了几人的反对,陈景彦以为陈初犯了少年侠气的毛病,温言劝解道,会发公文给朗山县,让当地公差捉拿凶徒。 这样的话陈初一个字都不信。 西门恭也不理解陈初为何要管这闲事你是桐山县的都头,又不是朗山县的都头,便是嫉恶如仇也未免管的太宽泛了些。 徐榜更是和陈初争的面红耳赤。 一直默不作声的蔡源,待两人吵吵累了喝茶润嗓的工夫,终于抬起了眸子,问了陈初一句,“陈都头,你说说为何执意要捕杀张立等凶徒?” “为了即将到来的西瓜节!” 这个回答,很是出乎几人意料。 “待两个月后,我县西瓜上市,若诸位想四方客商云集、若想趁机卖出我们的西瓜、瓜酱、瓜糖,首先便要肃清盘踞于官道左近、杀人劫财的凶徒!若任由凶徒猖狂,谁还敢来我桐山县?” 归根到底,陈初说的是‘营商环境’。 西瓜节开幕前,首先要整治内部营商环境比如,严惩官吏对外来客商吃拿卡要、勒索盘剥。 再者,便是外部营商环境就如,通往桐山县的道路是否平安。 桐山县往东二百里,是淮水通航起点,若以后本地对外贸易做大做强,与京杭运河相连、可北上南下的淮水,必定是解决运力问题的最佳方案。 而桐山县和朗山县之间的这条官道,是去往淮水通航起点的必经之路。 西瓜节已经过半年筹备、两个月的宣传,事关在坐几人切身利益不过,几人始终对跨境捕杀一事有些顾虑。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陈初环视众人,呵呵一笑,又道:“这张人屠的脑袋我要定了!不止是他,往后谁敢在这条官道上挡我桐山财路,我便要了谁的脑袋!” 陈初一拱手,再道:“诸位哥哥,你们慢慢思量吧,小弟这就去准备了。” 说罢,转身出了后堂。 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这小老弟的意思是说,不管你们干不干,反正我是要干 片刻后,有门子来报,说陈都头带走了那名叫做贺北的蔡州人。 这下,几人彻底确定陈初要动真格了。 老大哥蔡源悠悠叹了一回,道:“咱也别干坐着了,每家抽几名信得过、身手好的,也准备一番吧。” “大哥!咱们真的跟着老五乱来啊?谁知那张人屠背后有甚势力,跨境拿人,搞不好要和临县起冲突啊!” 徐榜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 “我们不派人跟着,他说不定敢把临县的官差杀了!”蔡源眯了眼,低声道:“你们难道忘了?他可是敢大闹天宫的泼猴!” ‘大闹的是什么,四人心知肚明。 朝廷派来的上官都敢杀,若捕杀张人屠时朗山县有官差阻拦,谁敢保证陈初不会乱来? 五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初闯祸,就是他们闯祸。 酉时末,四人分别,各作准备。 夜里。 蔡源在书房把今日一事告知了长子蔡赟。 生性谨慎的蔡赟听说后惊疑不定,“爹,这陈都头行事全无规矩,我家真的帮他做这胆大妄为之事?长此以往,将来他早晚惹出弥天大祸” 蔡源沉吟片刻,叹道:“如今,我家和他家,在旁人眼里还分的开么?儿啊,就当为父赌上一回吧若为父赌赢,为你兄弟、为我孙儿们博一番大富贵;若赌输了,黄泉路上爹爹陪你们,终归不算白活一遭!” 密室之内,烛火晕晕。 几句话,隐含枭雄气。 蔡赟听明白了爹爹准备在陈初身上押宝! 对于父亲,蔡赟不止有崇敬,也有极度的信任。 可以说,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 所以他迅速接受了蔡源的想法,却也因此想起了幼妹,稍稍迟疑后,道:“爹,既然如此.那您为何还要把婳儿赶出家啊。” 蔡源默默打量了儿子一眼,缓声道:“以陈初如今之势,便是停妻再娶,也不愁再娶一房大户人家小娘,他却依旧奉贫寒农女为正妻,说明此人念旧。去年,又为了一个清倌人便杀了上官.说明重情。” “爹,何意?”蔡赟没听明白。 或许是嫌儿子愚钝,蔡源轻轻皱了眉,才道:“念旧重情之人,唯有以‘情’羁之.我把婳儿赶出家,那陈初便欠了婳儿天大情分。 这样,婳儿才能放开手脚去挣一挣,懂么?” 第130章 出征 第130章出征 戌时。 夜色已浓,一轮银盘高挂中天。 陈初一行人回到了鹭留圩。 交待刘伯安置一下贺北、又让大郎去双河村喊一下铁胆,陈初走到了猫儿的马车旁。 “公子~姐姐睡着了.” 陈初掀开车帘,玉侬红着一张脸蛋轻声道。 今日开业摆酒,猫儿作为大东家,自然少不了陪各家夫人吃上几杯。 只是,猫儿的酒量非常差,强撑到酒席结束、官人来接她猫儿见着陈初,直接小脑袋一歪,人就睡了过去。 陈初把猫儿抱下车,刚入怀时,猫儿小小惊厥了一下。 随后,陈初身上熟悉的香皂味,让她确定抱着自己的是官人,这才重新踏实下来。 甚至还在陈初怀里蹭了蹭小脸,闭眼呢喃道:“官人.猫儿好爱你呢” 喝醉了.除了里面发烫,还能说出些平时羞于出口的情话。 上楼,把猫儿安置好。 玉侬站在自己卧房门口忽闪着纯真大眼,连眼角下的小泪痣都带了几分春意。 今晚姐姐醉酒,总不能再霸占着公子了吧。 可惜,今晚陈小哥有正事要做。 “玉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呀” 一个《小红帽》没讲完,同样饮了酒的玉侬便靠在陈初怀里睡着了。 陈初喊了翠鸢帮玉侬脱衣睡觉,自己下了楼。 禽兽不如! 戌时二刻,月明星稀。 十字坡北。 陈初、大宝剑、长子各乘一骑,陈初手里还牵了一匹卷毛青鬃马。 年后,逐渐财大气粗的鹭留圩一口气买了十匹健马,五匹驽马。 健马分给了高层使用。 弩马除了一匹给猫儿的马车,另外几匹用作了公共交通工具。 两匹往返鹭留圩至栖凤岭、双河村,接送孩童上下学;两匹往返鹭留圩至县城,方便庄内人员办事采购。 少倾,大郎打马走来。 身后却跟了一辆马车。 陈初疑惑的看了眼马车,大郎上前悄声道:“蔡三娘子听说你急招铁胆,非要跟过来看看” 大郎话音刚落,蔡婳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陈初身前,扫视几人一眼。 几人各穿深色短打装束,又都拿了兵器。 蔡婳不由有些着急,蹙眉低声道:“小泼猴,伱又要作甚!” 今日县衙后堂发生的事,蔡婳并不知晓,但陈初夜招铁胆,又作此时打扮,一看就是有见不得光的勾当要做。 “还记得咱们去朗山县时留宿过的清风岭么.” 陈初解释一番,蔡婳得知他此行并不是要与人搏命,带铁胆、大宝剑只是为了防止路上万一遇到歹人 蔡婳放心不少,接连嘱咐几声‘切切小心’,陈初笑着应了一声,把手里牵着的卷毛青鬃马缰递给铁胆,随即一提缰绳、轻夹马腹,小红往东驰去。 大宝剑、长子默不作声跟上。 大郎朝蔡婳一拱手,笑道:“三娘子请回”,言罢,亦调转马头往东去。 铁胆翻身上马。 马下蔡婳屈身一礼,道:“妹妹,陈都头不精于拳脚,若遇了甚事,妹妹看顾则个。” 铁胆向蔡婳略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接着便是一声娇喝:“驾” 青冥月光下,五人五骑,尘烟漫卷。 人如龙,马如虎。 站在原地目送小情郎的蔡婳,嘴角不由勾勒起好看弧度,可下一秒,她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朝众人远去的身影喊道:“铁胆有蒙雀眼,你们夜里赶路千万小心!” 蒙雀眼,是夜盲症的叫法. 可惜,几人已走远,并未听见。 戌时末。 几人抵达清风岭下,二十里的官道,骑马大半个时辰,路上倒也顺利并没有遇上拦路凶徒.只是,铁胆一路上竟从马背跌落了两次。 啧啧啧.就这还是高手哩,若不是陈初亲眼见过她与人比试时的飒爽英姿,一定认为这也是个水货! 清风岭,抱风寨。 曹飞、郭梁等八位结义兄弟对陈初的深夜到访颇为意外。 闲扯一阵,陈初忽然道:“曹兄,近来可遇到了甚麻烦?” 曹飞闻言和兄弟们对视一眼,叹道:“哎,好教陈铁戟知晓,上次我与你说起过的‘张人屠’又来了清风岭左近,不但在附近劫掠,还限三月二十五交粮百石、钱七百贯.” 初次相遇时,曹飞便提过这茬,不过那时陈初没做任何表示,此次他主动提起,曹飞心中不由再次燃起了借力打力的期望。 “你们给他凑够了么?”陈初悠悠道。 “我这寨子拢共几十口人,哪里给他凑得出来!”曹飞悲愤道。 “若凑不够,会怎样?”陈初又问。 清风岭几人一时沉默下来,最终由郭梁道:“陈铁戟若凑不够,他们会占了此处寨子,夺了我们地盘.” “去年便是没凑够,被张人屠害了俺们一名兄弟的性命。”有人补充道。 落草还过的如此憋屈,这抱风寨也算是奇葩了。 陈初点点头,又问:“现下他们还在左近么?” “嗯!驻在西北十里的大石崮。” “他们这次来了多少人?” “来了二十多人!” 见陈初问的详细,曹飞渐渐激动。 陈初却沉吟起来. 其实,得知张人屠等人还在附近,对他来说是好消息。 若对方回了五十里外的玉泉山老窝,那才麻烦.前往玉泉山需穿过朗山县县城。 这里毕竟不是桐山,带着大队人马在临县穿境而过,当地官衙知晓了定然不悦,说不得便会引起冲突。 见陈初忽然不做声了,曹飞有些着急,不由轻唤了一声,“陈都头?” 陈初似乎这才回神,悠悠叹了一声,道:“哎,我与曹兄、郭兄等兄弟一见如故,却见诸位哥哥饱受那张人屠欺压!” 陈初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我这人生平最重一个‘义’字!哥哥受苦便如我自己受苦一般!既然那张人屠做事猖狂,我便帮诸位哥哥除了他,如何?” “啊呀!” 曹飞登时起身,带着几位结义兄弟齐齐作揖,激动道:“若陈都头肯出手相帮,对我抱风寨恩同再造!” “陈都头!此处可是朗山县!再说,那张人屠为人凶残,若折损了咱自家兄弟怎办?” 杨大郎立马劝阻道。 大宝剑惜字如金,长子实诚、铁胆呆萌.能当捧哏的只有大郎了。 陈初豪迈挥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再说只是” 说‘只是’时,陈初看向了曹飞。 曹飞连忙一揖到底,大声道:“陈都头,抱风寨往后唯都头马首是瞻,愿为都头驱使!” “哈哈哈,自家兄弟,说甚驱使不是驱使的.” 三月十七。 陈初返回鹭留圩。 自当天起,鹭留圩联防队忽然加大了训练强度,由以往的每日一个时辰操练,变成了每日早中晚三练。 便是在春耕正忙时,依然脱产全力训练。 训练内容也由以往的队列、打熬气力,变成了手持白蜡杆进击挺刺。 三月二十。 庄子内又来了许多生面孔。 张宝带了两伍精壮汉子,虽人人身着便衣,但携带的兵刃俱是军中制式朴刀。 西门发带来的人则兵器各异,口中‘黑话’不断,像是跑江湖的汉子。 而蔡家这边.竟由整天像睡不醒一般的张伯带了七八人,皆作农人短褐打扮,当日来了庄子后在墙根下或蹲或站了一排。 看起来不咋样 已经知晓某些内幕的蔡婳却道:“我爹把家底都掏给你了!看见没,哪两个名唤张三张四的两兄弟,别看其貌不扬,水性极佳,功夫也俊。” 陈初往远处眺了一眼,看了看那名蹲在墙角啃方便面的黑瘦汉子,不由笑道:“张三?法外狂徒么?” 三月二十二。 经过几天临时抱佛脚的急训,联防队进击挺刺已做的有模有样,至少动作看起来很整齐。 “沈教头,训练的可以啊!短短几天便有了这般气势!”陈初很满意。 联防队总教头沈铁胆却面无表情的给陈初泼了盆冷水,“花架子,不中用。” 这联防队可是陈初下了大工夫、花了大笔银子才搞起来的,心里自然有些不服.只等过两天,联防队能好好表现一番,给自己争口气。 当天傍晚。 鹭留圩联防队忽然接到命令,长子的第一小队、彭二的第二小队、周良的第三小队开拨。 由大郎、刘二虎两人亲率。 开拨前,没说任务没说目的地,只让大家回家脱了联防队的黑灰工装,换回了自己的便服。 同时,下发了新的白蜡杆,只不过.这次的白蜡杆上带有寒光闪闪的铁枪头。 几日来,庄内外松内紧,大家都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氛。 直到此时武器下发,才真正确定有‘大事’要做了。 负责在家留守的吴奎和刘大牛两支小队,分外沮丧。 戌时。 联防二队指导员刘四两回家更换便服,浑家郑氏抱着儿子坐在床上悄悄抹眼泪。 “哭啥!不吉利!”刘四两换好衣服,见婆娘这般模样,不由斥了一句。 那郑氏揉了揉哭红的眼,担忧道:“当家的,你们去作甚啊.天都黑了,不能明日再走么?” 刘四两家是当下比较典型的家庭,男人在家中说一不二。 郑氏担忧的不是天黑,而是不知男人要去干啥的恐惧,她却又不敢阻拦,只能以‘天黑了’作说辞。 刘四两心知婆娘的想法,语气不由柔和许多,“你好好在家伺候爹娘,我过几日便回。” “要几日才得回啊!”郑氏一听,眼泪更止不住了,终于没忍住啜泣着说出了那句,“当家的,你可莫出事啊!不然,剩我们孤儿寡母可怎活” 自家婆娘没见过世面,这辈子最远也只去过县城,害怕也属正常。 刘四两上前一步,把妻儿搂入怀里,安抚道:“别瞎担心,我跟着东家去做大事。你也知晓,东家是天上的谪仙人.” 刘四两想起在庄子里见过东家亲玉侬娘子的额头,当时玉侬娘子‘咯咯’傻笑半天,便也学着东家的样子,低头在浑家额头上亲了一下,柔声道:“你把心放肚子里,你家官人命长着哩!我去跟东家博一番前程,往后,叫你也穿好衣、住大屋、坐车马、当大娘子.” ‘滴滴哇滴滴’ 唢呐声响彻庄内。 这是‘集结号’,联防队员听见集结号需在一百八十息内集合。 刘四两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哈哈一笑出门而去。 少倾。 三队人马集合完毕,随即以行军队形开拨,夜色深沉,摇曳火把映亮一张张年轻却隐含兴奋的脸庞。 站于道路两旁的妇孺老幼,在队伍中逡巡自己的儿子、丈夫、爹爹.与青壮们不同,她们脸上却是难掩担忧。 年轻人想的是建功立业,妇孺盼的却是一家安顺。 “你们趁夜到了抱风寨,先在寨中隐藏起来,明夜我便带后队出发。” “好。那我走了。” 杨大郎和陈初在蔡宅门前低声交谈两句,随即驱马赶上了队伍。 戌时三刻。 队伍出庄,蜿蜒向东,渐渐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第131章 你也摔杯为号? 第131章你也摔杯为号? 三月二十三。 陈家气氛稍显凝重。 陈初在家没有说要去作甚,猫儿便也忍住不问,还不许玉侬问。 只是到了下午,坐立不安的猫儿带着玉侬找无根道长求了枚黄玉平安符。 这块平安符玉质浑浊,雕工粗糙,那无根道长却要了猫儿五贯钱! 猫儿却也甘愿掏钱,只当花钱买了个心安。 又是戌时。 陈初带着另一拨,张伯、西门发、张宝以及大宝剑、铁胆等人出发。 出发前,猫儿踮脚,亲手把那块平安符系在了陈初颈间。 路过十字坡时。 一身白衣文士打扮的蔡婳立于道旁,身旁是再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的小黑马. 两家的爱情结晶。 蔡婳先向铁胆招了招手,铁胆近前,蔡婳还是前几日那套‘麻烦妹妹照看陈都头’的说辞,不过这次却加了一句,“妹妹夜里眼神不好,若夜里遇紧要关头切记往灯下去.” 铁胆低声应了。 这呆姑娘和旁人都没话说,却在蔡婳面前听话的像个小孩。 随后,小红许是看见了自己身怀六甲的老婆,腆着马脸凑到小黑面前卖乖,小黑却幽怨的转过头去。 坐在马上的陈初朝蔡婳笑了笑。 蔡婳这次却没拿两马的事讥讽,反而温婉一笑,仰头朝陈初道:“奴家在此恭送,以待陈郎凯旋!万胜!” 三月二十四,凌晨。 抱风寨逼仄狭窄的聚义厅坐了十余人。 “照去年惯例,明晚张人屠来要钱粮时,会带二十余人,剩下几名喽啰留在大石崮临时巢穴看守财货。”曹飞道。 “那二十人,有甚扎手人物?”陈初问道。 “那张人屠颇有些勇武,寻常壮汉五七名奈何不得他。另外便是玉泉山三当家青脸鬼樊毅,此人武艺稀松,却阴险毒辣,更是色中饿鬼,男女通吃。” 曹飞说起此二人,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显得极为忌惮。 不过,陈初并不在意。 上次来抱风寨,得知张人屠三月二十五要来此收钱粮,便定下了在此设伏瓮中捉鳖的计策。 此次他带来了六十余人,加上抱风寨的八兄弟,已有七十名能作战的人员。 其中还不乏大宝剑、铁胆以及各家高手。 七十对二十,优势在我! “明晚,把他们引进这聚义厅,待我摔杯为号,便一齐动手,敢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待捉拿了这些人,再去大石崮匪巢清缴!” “是!” 几人轰然应诺。 只有铁胆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最终也没有开口。 三月二十五,宜宰牲、祭祀、行房. 傍晚酉时。 张立和樊毅并肩登上清风岭,身后跟了二十多名喽啰。 “如此宝地,竟被曹飞这帮没卵子货经营的这般破落。” 张立驻足山道,吊着三角眼眺望山下官道,颇有些嫌同行不争气的意思。 “呵呵,大哥,宝地有缘人居之,过了今晚,这清风岭就是大哥的了。” 樊毅笑道。 张立也跟着笑了起来,却因那道刀疤,半张脸的笑容很显狰狞。 一个月前,县里的郑老爷使人过来传话,说是朗山东部百姓抛荒田地逃往他乡的情况日益严重,便让张立在左近寻个山头立寨,再遇逃亡百姓,财货归张立所有,青壮男子、年轻女子则送往饮马庄郑家。 郑家在朗山县只手遮天,能为这般参天大树效劳,张立深感荣幸,当即带了山寨兄弟西来。 而清风岭便是他看上的立寨之地。 ‘索要钱粮’不过是个由头。 今晚,他钱粮也要,寨子也要。 两盏茶后,抱风寨已遥遥在望,樊毅回头嘱咐一声,“先把家伙什藏好了.待我摔杯为号便一齐动手!” “是,三当家。” “知道了,三爷。” 众喽啰七嘴八舌的低声回道。 抱风寨山门。 曹飞带着一众兄弟在此等候,陈初也混在其中。 见有生面孔,樊毅不由往寨子内瞟了两眼。 抱风寨拢共只有房舍十余间,此刻家家房门紧闭,不见妇孺 不过,这在樊毅等人看来却十分正常因为往年来时,妇孺们也会因畏惧躲起来。 这从侧面证明了张人屠等人的‘威名’。 樊毅不疑有他,再次打量起了陈初,先在陈小哥脸上看了看,又盯住了陈小哥的翘臀 习惯性舔了舔嘴唇,樊毅呵呵一乐,问道:“曹当家,这位小兄弟面生的很啊。” “呃”稍微有些紧张的曹飞连忙低头掩饰,道:“这是刚上山的陈兄弟。” “哦?哈哈哈,待会我可得和这位新来的陈兄弟好生亲近一番.” “好说好说,请进”曹飞躬身做了请的手势。 张立一马当先迈步而入,“曹当家,钱粮可备好了?” “已备好,请诸位兄弟去聚义堂吃几杯水酒,我这就让人搬出来” 曹飞引着一行人步入聚义厅。 樊毅却又被站在厅内一角的粗布衣侍女吸引了目光这脸盘倒也凑合,但怎生的这般高的个子啊! 樊毅看了看侍女的大长腿,又看了看陈兄弟的翘臀还是觉得翘臀更好些。 在厅内坐定,曹飞亲自给几人斟了酒。 聚义厅不大,张立只带了五六名亲信坐了进来,其余喽啰都在厅外。 酒里自然动了手脚按计划,只需先麻翻厅内这些骨干,屋外那些喽啰自然好收拾些。 “吃酒吃酒。”曹飞热情劝道。 张立他们今晚是来黑吃黑的,自然不会吃酒坏事,那樊毅拈起酒盏嗅了嗅,皮笑肉不笑道:“曹当家,这酒里不会下药了吧?” “!”曹飞登时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了陈初。 “.” 樊毅本是随口一句说笑,可见了曹飞的反应不由心下一骇,“姓曹的!你果真下药了?” 一旁的张立却早不耐樊毅如同戏耍到嘴猎物般的玩闹了,只听他猛的大喝道:“三弟,和他们罗唣作甚!快些动手,完事早些回山吃酒耍女人!” 樊毅闻言再不言语,陡然一甩手腕,酒盏‘啪’一声落地,发出脆响,随即喊了一声,“把那小郎留与我!” 屋内玉泉山众人同时起身,纷纷抽出了绑缚在小腿上的利刃 陈初有点懵.诶,我还没摔杯,你咋摔了? 难道,你也摔杯为号? 可下一刻,又轮到玉泉山众人懵了 酒盏落地后,这聚义厅房前屋后的草丛里、浓密树冠中登时跳下一帮大汉. 紧接着,寨中闭严的房门也打开了,呼啦啦涌出一群手持白蜡枪的汉子,朝聚义厅疾奔而来。 清风寨何时有了这么多人? 尽管满腹疑惑,张立也知道外边这群小可爱不是来帮自己的。 不由怒骂道:“肏伱娘,曹飞,你想黑吃黑?” 要点碧莲吧!你们都先‘摔杯为号’了,还有脸说别人黑吃黑? “肏你娘,张立,你想黑吃黑!”曹飞原封不动的骂了回去。 这是场高端局,或许叫做黑吃黑吃黑 只骂肯定分不出胜负,张立心知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抬腿踢翻桌案,握着短刀冲了上去。 屋内登时乱将起来。 此时聚义厅内只玉泉山六人,抱风寨八人,还有陈初和铁胆。 优势在我! 然而,只短短两个呼吸,那张立便一个错步,短刀迅疾无声的抹过抱风寨一人的咽喉,紧接一个旋身,反手又捅进一人肋间。 转眼,双方人数持平. 优势在我? 外间。 玉泉山众喽啰被桐山众汉堵在门口,冲在最前的大宝剑同样犹如砍瓜切菜一般手刃两人。 但因房门被堵,后边大部队竟一时冲不进厅内。 刘二虎心知东家还在厅内,不由大急,忙朝被挤在后边的联防队员喊道:“平日沈教头怎教你们的?快,排队往前戳” 这声喊,终于让慌乱亢奋的联防队员多少回过点神。 连忙排起了杂乱不齐的队伍,伸出白蜡杆枪往前瞎几把戳了起来。 “恁娘!是我!” “鹭留圩的憨货!老子是自己人” 这一戳不要紧,换来的却是友军的怒骂,特别是那张三,左侧屁股蛋上顿时多了一个血窟窿,汩汩血水直冒。 刘二虎面色通红,一来是着急东家安危,二来是羞愧.俺们都是好吃好喝养出来的废物么? 他想找大郎问问现下怎办,却见大郎和长子正冲在最前,和玉泉山匪人打的难解难分。 鹭留圩联防队首次作战战绩: 敌人:0 友军:+3 队伍中刘四两眼瞅这般不是办法,四下一看,转身跑到了聚义厅侧边的窗户前,发力踹断窗棂,爬了进去。 厅内。 清风岭八兄弟转眼只剩了五人。 直到陈初和铁胆上手,战局才勉力维持了平衡。 陈初那水平,只比王八拳的水平强辣么一点点。 但有铁胆一直如影随形,使兵刃近不得他身 只不过,这姑娘不知是不是没有杀人经验,每次出手都不是致命伤,被打翻或踹飞的玉泉山匪人总能再爬起来战斗。 战况焦灼。 不过门外喽啰被连杀几人后,抵抗渐渐弱了下来,已有人率先弃了兵刃,跪在地上不住大喊,“爷爷饶命.” 这般下去,外边的大部队早晚冲进来,只需坚持片刻就好。 发现这个情况的还有樊毅. 他已看出,厅内最难缠的便是这高个侍女,但这侍女又一直留意着那个翘臀小郎。 于是樊毅游走几步,假意朝陈初后背出刀,眼观六路的铁胆原地轻扭蛮腰,回身一拳打在樊毅胸口。 樊毅闷哼一声,咽下喉间腥甜气息,借势后退几步,刚好退到了后窗边,接着,不带丝毫犹豫径直翻进了窗外的夜色中 尼玛,安排守在屋后的人呢? 陈初连忙追过去勾头往窗外一看,按计划此处该有联防队三队一部在,此时却只见亡命奔逃的樊毅身影越来越远。 今晚不能有人逃走! 陈初攀上窗户,还好他有些自知之明,担心自己战力不逮特地朝厅内喊了一声,“铁胆,随我来!” 随后便跳下窗户追了过去。 铁胆一个轻盈后翻,跳出战圈转头看向了黑洞洞的窗口,稍一犹豫,随即跃出了窗子。 刘四两刚从前窗爬进来,却看见东家和沈教头一前一后从后窗跳了出去。 便不做多想,从墙根绕过战团,翻后窗而出 在他心里,抱风寨等人的生死和他没有一毛钱关系,他只管东家安危。 第132章 还得是咱初哥儿啊! 第132章还得是咱初哥儿啊! 聚义厅外,堵在门口的玉泉山匪众已被杀穿。 剩余十来人弃了兵刃,跪地求饶。 聚义厅内,随着大宝剑、大郎、张宝等人的涌入,形势立转。 方才宛若下山猛虎一般的张立,与大宝剑交手之后却变的左支右绌起来,仅仅七八招之后,大宝剑右手持剑荡开对方短刃,借势欺身入怀却见左手成掌,似乎没发力一般自下而上托击在张立下巴之上. ‘咔嚓~’ 看起来轻飘飘一掌,但乱哄哄的厅内却响了一道清晰的骨碎之声。 张立整个下颌严重变形,下嘴唇已移位到了鼻子位置. 只此一掌,整张脸都缩短了一两寸。 张立在原地呆站两息,轰然倒地,生死不知。 随着他的倒地,玉泉山匪众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彻底瓦解,纷纷束手就擒。 “看到没,这就叫专业!” 首次目睹大宝剑身手的张宝佩服不已,大郎却先在厅内睃巡一遍,没看见陈初,不由紧张起来,赶忙上前查看了倒在地上的几具尸体。 地上尸体,有两具是抱风寨之人,三具玉泉山匪人。 没有陈初,大郎长舒一口气,随即又望向了曹飞,“陈都头呢!” 刚刚几次险死还生的曹飞回过神,下意识也在厅内睃巡一番,疑惑道:“方才陈都头还在厅内啊!” 倒是郭梁留意到了陈初翻窗追人的一幕,忙道:“方才樊毅跳窗逃走,陈都头去追了。” “他去追了?” 大郎闻言不由大急,但郭梁下一句又让他放下心来,“对,沈教头也跟着追出去了。” 还好,有铁胆在,便无碍。 大郎如是想到,但仍不忘交待道:“彭二哥带你的人把这些匪人绑了,长子你和良哥儿带人去找初哥儿” “兄兄弟呼呼别,别追了.呼呼” 清风岭山脚下,樊毅弯腰双手扶膝站在阴影里,说两个字就要喘上一阵。 “你呼呼伱他娘.呼呼不跑,我便不追了” 十步外,陈初同样双手扶膝,气喘如牛。 两人中间,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书‘清风岭’三字。 一前一后,就这么一口气从山上追到了山脚。 “兄弟.在那个山山头营生啊?为.为何这般呼呼这般拼命?” 樊毅边套话边平复气息,只待稍稍攒些力气就要继续逃。 “没没办法.呼呼家里娘子多.呼呼,不拼命养.养不起啊” 陈初边闲扯边回头看了一眼.黯淡星光下,那道高挑身影终于踉踉跄跄的跑近了。 你可算来了!泪目 樊毅自然也看见了星光下的人影,赶忙大喘了口气,“兄弟.我.我这里有呼呼有些银子,你” 正想拿银子贿赂一下陈初的樊毅,忽然住了嘴。 因为他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那名高个子侍女距离两人还有三十来步时,竟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 同样侧头在看的陈初很无语这算那门子高手啊!骑马会摔,走个路也摔! 铁胆从地上爬起来后,似乎迷失了方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 “铁胆?” 直到陈初喊了一声,铁胆才循声走到陈初身边。 这一路跑下来,樊毅双腿发软,心知再跑下去早晚被捉,不由悄悄摸了摸袖子。 有了援军,陈初心中大定,不由戏谑道:“还跑不跑了?” 不想,就连整日低着个头、一天讲了不了几句话的铁胆也绷着脸蛋上前一步劝道:“兀那匪人!你莫再跑了,还能少吃些苦头,不然我可要打你了” “.” “.” 铁胆能站出来表态,陈初很欣慰,但是 但是你对着一块石碑说这些话干什么!!! 此时樊毅在北,陈初在南,那块刻有‘清风岭’三字的一人高石碑在两人中间。 铁胆遥遥对石碑说出了一番威胁的话.那石碑怡然不惧! “你不信我么!” 见眼前那道模糊人影依然站的笔直,铁胆骄喝一句,一个马步扎下,右手前伸,五指伸直并拢,拇指向内弯曲,紧扣虎口. 摆出了长拳中柳叶掌的起手式.对着石碑,娃娃脸上尽是肃杀之意。 铁胆,你演的很好,求你下次别演了! “.” 陈初不由自主扣紧了脚趾.他经历过很多尴尬的时刻,但像此刻这般尴尬的,还是头一回。 对面阴影里的樊毅总算明白了.眼前这小娘皮夜里看不清啊! 樊毅不由畏惧大减,左手悄无声息的搭在了右臂上,连摁两下。 阑珊春夜。 微弱的机扩声之后,樊毅藏于右臂内的袖箭激射而出 ‘咻~咻~’ 源于长久训练后本能反应,铁胆下意识侧身,同时开口喝道:“小心!” 不过,这样的提醒对陈初这种菜鸟没起到任何作用。 一枚三寸余长的袖箭从铁胆胸脯靠上的位置一掠而过,带走一丝布帛,露出一抹白腻。 另一枚袖箭却直中陈初前胸 陈初只觉胸口一疼,下意识低头一看,却见胸口衣衫上多了一个小洞,那袖箭却弹开落在了地上. 惊出一身冷汗的陈初胡乱在胸口摸了摸我难道无意间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 直到他摸到胸口那枚花了猫儿五贯钱的黄玉护身符才反应过来.护身符已断为两截。 替他死了一回. 樊毅两箭射出后,也不查看战果,调头便逃。 只是刚跑出两步,斜刺里忽然杀出一人把他懒腰扑倒,不待樊毅反应过来,那人雨点般的拳头便落在了头脸上。 樊毅本就不以工夫见长,今晚先在聚义厅中激斗一番,又一口气跑了几里山路,此刻早已精疲力尽,吃了几拳竟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骑在他身上的刘四两连忙解下腰带把人捆了,回头大笑道:“哈哈哈东家,捉了个活的!” 见此,同样深感疲惫的陈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四两啊,你是今夜唯一的亮点.” 尽管陈初现在还不知晓方才聚义厅外联防队的糟糕表现,但今夜这场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伏击战,已打的烂到不能再烂。 其中有客观原因,比如张立等人竟也存了黑吃黑的心思。 但更多的是自身问题,比如原本该守在后窗的联防三队一部竟擅自脱离了战斗位置! 也有陈初的问题,比如,不该把人引入逼仄的聚义厅既然有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就该选在空旷之地动手,狭小的聚义厅反倒抵消了人数优势,给了对方负隅顽抗的机会。 还有,就是铁胆. 陈初只见她武艺高强,却忽略了她并没有真正杀过人这件事.今晚若不是那块护身符,他自己都要折在这儿 再者,夜盲症这么重要的信息,她也没说过,陈初竟也不知晓 铁胆有错,陈初同样有知人不明的错。 总之,这一仗打的稀烂至极。 不过,现在还不到开战后总结会的时候,只能回了庄子再说。 陈初悠悠叹了一回,转头看向铁胆。 却见铁胆低着头傻呆呆杵在原地,左胸被袖箭划破,星光下,露出一抹圆润弧度,一道细细血痕镌刻其上。 “我说.那袖箭上不会有毒吧?”陈初认真思考了一下才道。 “.” 铁胆此时方察觉胸前走光,连忙抬手掩了,低头道:“不用你吸!” “.” 沈教头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陈初只问了一句‘不会有毒吧’,人家马上就能联想到吸毒疗伤。 看来,这姑娘也不傻啊,竟预判了的陈小哥的预判。 只是,这话说的也忒直接了点。 那边,刘四两已把人捆好扛在了肩上。 陈初脱下外衫递给铁胆,铁胆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接了裹在身上,遮住了胸前破洞。 “四两,走,回山。” “东家,好哩。” 陈初招呼一声,拉上铁胆往山上走去。 “铁胆兄弟,我牵着你,免得再摔跤。” 铁胆低着头,略带婴儿肥的娃娃脸上有些许不自在 毕竟第一次被差不多年岁的男子牵了手。 此时她首先想到的竟是蔡婳,想到的是蔡家姐姐若知晓了会不会不高兴。 但若松开手,她夜里真的容易摔跤.再说了,陈都头都叫我兄弟了呢我们是兄弟.又不是男女情爱。 这么一想,铁胆顿时心安理得许多 亥时。 举着火把漫山寻找陈初的大郎、长子,终于在山道撞上了正上山的陈初、铁胆和刘四两。 当杨大郎看见铁胆低着头裹着陈初的衣衫、两人牵手走在一起时,惊愕的瞪大了眼。 多愁善感极易共情的长子,当即涌出了热泪。 “大郎!这么多年,铁胆终于有人要了!还得是咱初哥儿啊,沈大叔知晓了定然高兴!” 长子抹了抹眼泪。 “沈大叔知晓初哥儿勾搭了铁胆,怕不得给他打死!”大郎却摇头道。 “啊?为甚?” “憨货!沈大叔整日把沈家将后人挂在嘴上,他会让铁胆给初哥儿做小么!” 片刻后,双方走近。 大郎和长子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往陈初和铁胆牵着的手上瞄。 沉浸在融融春风中的铁胆,直至此时才想起两人还拉着手,慌忙撒开,娃娃脸红透,像是早恋被老师捉到了一般。 “我我和陈都头是兄弟呢。” 铁胆抬起头,望着笑的最贱的大郎,一板一眼的解释道。 接着,铁胆转头看向了陈初,似乎是想让陈初也澄清一下。 “嗯!” 陈初先上前分别给了大郎和长子一个兄弟之间的热情拥抱,再回身给了铁胆一个同样热情的拥抱,“好胸弟!” 铁胆僵直原地脑袋有些混乱。 他抱我!他竟敢抱我! 但.他也这般抱大郎了他们是兄弟,我和他也是兄弟.哎,还是不要打他了! 双臂下垂,双手握成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第133章 王八O 第133章王八O 子时。 清风岭抱风寨内处处篝火。 参与今夜剿灭玉泉山匪众的青壮以关系亲疏汇聚成五七不等的人群,各自围篝火而坐。 陈初坐在满是血腥味的聚义厅门槛上,听大郎汇报了今夜的死伤情况,“杀匪人十名,俘十五人,其中重伤四人,余者皆带轻伤。 我方,死两人、重伤一人,皆为抱风寨曹当家之人。轻伤七人,其中三人” 大郎看了陈初一眼,颇有些难为情的说道:“其中三人被鹭留圩联防队误伤” “.” 陈初又扣紧了脚指头,比方才看见铁胆要求石碑束手就擒时,还要尬一些。 说起来,今夜虽打的难看,但伤亡比还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这却是建立在大宝剑、大郎、张三张四等人的个人勇武之上。 特别是大宝剑,死掉的十名匪人中,有一半命丧他手。 鹭留圩的强军之路,依然漫长啊。 不管怎样,终归是胜了,张伯、西门发、张宝带着各家成员,围在篝火旁神情放松,端着手里的方便面‘呼噜呼噜’吃的震天响。 这是鹭留圩分享出来的‘军粮’。 被误伤了屁股的张三,趴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吃完一碗方便面,往鹭留圩联防队这边张望一眼,嘀咕道:“打架时乱的像群吃奶娃娃,白吃恁好的吃食了.” 相比别处篝火旁的放松氛围,鹭留圩联防队队员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没人说话也没人吃饭。 昨日,见其余三家人员吊儿郎当的模样,自诩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联防队队员,还有些看不上别人呢。 可今晚,这群战场菜鸟便被狠狠上了一课。 远处的陈初也在留意着联防队的氛围,心知联防队需要敲打磨炼,但也不能一下把自信打没了。 便对大郎道:“大郎,方才审了一名玉泉山匪人,说大石崮那边的临时贼巢只有四名匪人留守,你带人把贼巢端了吧。” “好。” 听闻又有了新任务,想要一雪方才之耻的联防队队员纷纷主动请缨,多少恢复些许精气神。 大石崮在清风岭北十里,大郎带了二十人子时初出发,丑时末便顺利回返。 “贼巢藏在一座山洞内,约有千余斤粮食,不方便携带,暂且留在了洞内,天亮回庄后可安排车马再来。” 奔波半夜的大郎稍显疲惫道。 粮食没带回,但匪人放在洞内的财货,大郎自然不会手软。 一只三尺长、两尺高的箱子内,堆满了铜钱、碎银、簪戒首饰. 火光下,能看到某些首饰上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一支银嵌玉珠的耳环上,竟还粘着半块耳垂像是被人用刀割下来的。 想想也知当时那一幕有多惨烈。 让人极为不适。 除了这些首饰,大郎竟还带回六七名女子。 这些女子大多年岁不大,一个个头发乱如鸡窝,脸上却画着极浓的妆容,神情却又一个比一个呆滞。 她们被救出时,身上没有丝缕遮身,现下裹在身上的全是联防队队员的衣服。 其中一名女孩,看起来至多十来岁,陈初走近时,她或许以为这又是一名‘大王’,条件反射一般哆嗦着丢掉了披在身上的衣裳,赤条条像只小狗似的跪爬在了地上。 单薄稚嫩的后背上,赫然被刀刻了个‘青’字 刀痕上半部已结痂,下半部却化了脓. 铁胆反应极快,捡起女孩丢掉的衣裳便把人裹了起来。 长子一捂脸,走到一旁的阴影里嗷嗷哭了起来。 大宝剑面无表情的走开,随便挑了一名被堵着口、绑缚着手脚的匪人,一脚踏断了小腿胫骨 “呜呜~”那匪人双目圆睁,不住哀嚎。 陈初半不出话来,同时也在庆幸自己坚持了要捕杀这帮凶徒。 眼前这女孩比虎头也大不了几岁啊! 这世上咋有这般变态的人! 陈初叹了一声,终道:“先给她们煮些面吃吧。” 被铁胆抱着的那女孩不住哆嗦,铁胆不是一个会哄人的人,犹豫半天,终于红着眼睛对陈初道:“陈陈兄弟,能让她们去.去你那庄子么?” “自然的,既然咱们遇上了,就不会不管。” 这么做看不出有什么收益,但若不管她们,陈初过不了心理那道坎。 暂且安排好这些被掠上山的可怜女子,陈初又唤来张伯、西门发、张宝,把箱子中财货清点登记。 随后道:“待回了桐山,某亲自送与各位府上。” “好说好说。”西门发拱手笑道。 “兄弟客气了。”张宝也拱手回道。 张伯佝着腰,随意洒了眼,张嘴打了个呵欠。 这点财货撑死值个几百贯。 陈初自然不会独吞,毕竟几家都出了力。 他没有当场分掉,是因为各家家主都不在,若他做主,难免有越俎代庖向别家手下施恩之嫌。 那厢边,铁胆在篝火旁煮好了面,帮那女孩盛了一碗。 不管经历再多苦难,解决‘饥饿’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需求。 女孩望着铁胆,确认再三这碗面是自己的,连忙接了,随后却放在了地上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用手抓着面往嘴里塞。 “你为何这般!”铁胆吓了一跳。 “樊樊爷要奴这般吃饭不然,他拿刀割奴” 女孩边往嘴里塞面边含糊不清道。 铁胆再也忍不住了,豁然起身,饱满胸脯不住耸动,随即大步走到一名匪人面前,摘了对方嘴里的烂布,二话不说,先‘啪啪’给几个耳刮子,随后才问道:“那个是樊爷?” 这匪人刚刚亲眼见了大宝剑踩断一名同伴小腿,自然问啥说啥,当即指向了刘四两活捉的樊毅,“那那便是青脸鬼樊爷” 那樊毅现下仍昏迷着,铁胆转身从锅里舀了热汤,兜头浇下 “呜~呜!” 接近沸腾的热水,直接让樊毅当场清醒.不过,他宁愿继续昏死因为眼前这高挑女子从腰间拔出了一支解首尖刀,慢慢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 “呜~呜~呜~” 被堵着嘴的樊毅惨嚎不断。 片刻后,铁胆潇洒起身离去。 却见,那樊毅的额头多出了一个用尖刀刻出来的‘王’字,左脸颊是一个‘八’字,右脸颊却画一个圈圈. 鲜血淋漓。 王八O? 陈初迷茫的看向了长子,“啥意思?” “王八蛋铁胆刻的是王八蛋她不知‘蛋’字怎写便画了个圈圈” 哭了一场的长子瓮声解释道。 “.” 陈初看了一眼铁胆,铁胆此刻却像没事人一般,掰了两根树枝,削了皮当做筷子塞到那女孩手里,装作很凶的样子不许她再趴在地上吃饭。 方才在聚义厅里,伱肯下这般狠手多好! 长子却以为初哥儿被铁胆方才那凶恶模样吓到了,唯恐陈初嫌弃,赶忙替铁胆兄弟解释道:“初哥儿,铁胆方才只是被气坏了!她平日很温柔哩!” 陈初看着长子,严肃道:“长子,你啥时候学会说谎了?铁胆和温柔沾边么?” “.” 长子也知道自己说的话约等于放屁,不由焦急起来,吭吭哧哧道:“初哥儿你.你把俺铁胆兄弟的手都牵了、人也搂了.你.你可得负责,可不能做那始乱终弃之事.” “噫!还始乱终弃,满嘴成语,咋?你要考研?” 第134章 医者父母心 第134章医者父母心 寅时。 桐山众人趁黎明前最晦暗之时回程。 临别之际,曹飞跟在陈初身旁一哀三叹,显得极为不舍。 此次火并,抱风寨八兄弟两死一伤,本就不富裕的寨子雪上加霜。 玉泉山匪人中虽大当家张立和三当家樊毅被俘,但二当家毛彦荣仍带有十几名喽啰待在玉泉山老巢。 曹飞担心会遭到报复。 “陈都头,我们兄弟的妻儿便拜托了!” 山脚下,曹飞抱拳道。 “曹当家放心,我会妥善安置。” 跟随陈初返回鹭留圩的,还有原抱风寨妇孺和伤员。 一来鹭留圩更安全,二来这也是曹飞交出的投名状。 走出两里地后,大郎回头遥望夜色中的清风岭,意有所指道:“初哥儿,这清风岭倒是个好地方。” 清风岭距鹭留圩大约二十里,距朗山县城同样二十里,紧邻官道。 的确是个可进可退的好地方。 陈初也回头望了一眼,同样意味深长道:“咱们回去整饬一番,过几日,大郎带几队人驻在此处” 卯时。 桐山联军抵达十字坡,陈初与西门发等人抱拳作别,回转鹭留圩。 天蒙蒙亮,可闻鸡鸣犬吠之声。 习惯早睡早起的村民已在庄内四处活动,当列着整齐队伍的联防队出现时,庄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阿言,快回家喊你娘,你爹回来了.” “三婶,快给四两嫂子知会一声,四两哥回来了” “噫!可算回来了,四两婆娘这几日整天在家偷偷抹眼泪!” 少倾。 翘首以盼家人的老人、妇孺和孩童便在围在了道路两旁。 不过,他们发现出征时一个个昂首挺胸的爷们,此刻竟垂头丧气的,像打了败仗一般。 村民们不由心头一紧,赶忙在队伍中寻找自己的亲人。 还好,人都全须全影的回来了。 不止一个不少,甚至还多了一些人。 第一辆牛车上拉了一些神情怯怯的妇孺。 第二辆牛车拉了些不住呻吟或昏迷不醒的伤员,还有一些伤势较轻的,绑缚了双手,头上蒙着黑布,被拴了一排走在队伍中间。 最后一辆牛车上,则是一帮精神委顿的年轻女子,身上裹着鹭留圩青壮的外衫。 村民们惊奇不已,议论不止。 但陈初没有下达解散口令,三十多名汉子依旧沉默前行,直至停在了蔡宅前的空地上。 已提前得了消息的猫儿,身着盛装,头上遍插簪钗,领着玉侬、翠鸢等人站在台阶下。 宅门大开。 陈初一身风尘,面露疲惫,猫儿前迎一步,仰着小脸默默打量官人一眼,桃花眼倏地一红。 这两日,她也担心,只不过在庄内却一直装作一副淡定的大娘子模样。 此时见良人儿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自有一番别样滋味涌上心头。 陈初也不管在场有多少双眼睛,低头在猫儿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道:“娘子,先把她们安置一下,我们晚些再叙话。” 庄内老少都看着呢,猫儿小脸微红,随后看了眼跟在队伍中的妇孺和那些女子。 虽然不了解这是什么情况,但猫儿甚也不问,当即带了几名手脚麻利的庄内妇人,引着妇孺和女子去了。 随后,陈初招了姚三鞭、刘守业、刘兰芝、无根道长议事。 不过,当他们听说陈初要他们给人治病时,一个个傻了眼。 “初哥儿,俺一个劁牲口的,哪里会治病?”姚大叔当即推辞道。 “东家,俺是一个木匠,不会治病啊。”庄内的木工刘守业同样迷惑。 “东家,你让我缝衣绣花还成,治病我不会啊”刘兰芝如是道。 只有懂些药石的无根道长轻捋颌下短须,一副‘治病我在行’的模样。 陈初却道:“咱这次治病和旁的大夫治病不同,我们这叫手术” “手术?” “便是断骨再接之术。” “怎做?”听闻断骨再接之术,无根道长来了兴致。 但陈初的话差点让他骂人。 “姚大叔,伱会劁牲口,想来对人的脉络肌理熟悉,便由你把伤员的皮肉剥开。刘守乙鹩医爬愣徙既然会木工,想来拼接骨头对你也不是难事兰芝姐,你会针线,缝合皮肉还不是手到擒来?” “.”姚大叔。 “.”刘守业。 “.”刘兰芝。 短暂安静后,反对之声四起。 “初哥儿,那人跟牲口怎能一样!” “东家,做木器活和拼接骨头.不搭边啊” “东家,我可不敢缝合皮肉” 就连无根道长也道:“三清祖师在上!陈都头,你这未免也太儿戏了吧,如此这般,那伤员救得活才怪!” 陈初却呵呵一笑,说了句更瘆人的话,“无碍,本就该死,治死拉倒。只当给你们练练手,熟悉一下.” 木工做骨科医生不是陈初胡诌。 陈初的外公是名医生,而外公的老师,便是因建国初医生极度缺乏、从医院后勤木匠职工转职成了骨科医生,后来还成了家乡远近闻名的专家. 问他如何取得的如此成就,专家总会神秘一笑:无他,唯手熟尔。 且骨科手术室中,最常见的工具便是.凿子、锤子、钻头等,和木匠吃饭的家伙差不多嘛! 当然了,比起后世,当下缺乏的不止是无菌手术室和消炎药品,也缺相对科学的流程、手术器械。 鹭留圩内的作坊,已经开始小批量生产烈酒。 所以陈初想试试以现有消毒手段,经过手术后的伤员存活率能有多少。 这都需要不断地摸索,摸索术前、术中、术后如何消毒、手术室如何消毒、手术器械如何消毒。 但拿自己人练手,肯定不行。 辰时。 鹭留圩新成立的‘先锋医疗小组’被陈初连哄带拽,拉到了一间办公室内。 张立躺在办公桌上,下颌粉碎性骨折之后,水肿青黑。 除了胸腔微弱起伏,看起来和死人别无二致。 “手术前,要给器械消毒。我这种方法不一定对,还需你们慢慢摸索。” 陈初拿了一支普通的解首刀,在烈酒中泡了一会,又把刀身在火上炙烤一番,待温度下降,塞到了姚大叔手里。 姚大叔木怔怔的接了刀,下意识问道:“接下来怎办” “接下来我也不知道。应该先把皮肉划开吧?” “.” “姚大叔,别紧张,就像你平时劁猪一般,注意别割到动脉静脉.” “啥是动脉静脉?” “呃脉络。” 姚三鞭拿着刀子在张立脸旁比划半天,始终下不去手。 于是,陈初向姚大叔讲了讲这张立的来历,以及贺北一家的惨状,和那些被掠到大石崮的良家女子遭遇。 如此这般,姚三鞭才稍稍卸下了心理负担,“初哥儿,你便是太心善了!这等恶人还救他作甚,不如一刀杀了!” “诶!张立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甘愿为咱们鹭留圩医疗事业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好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医者父母心嘛!” 说着,陈初拿来一份‘术前告知书’和‘免责声明’,掰着张立的拇指在上面分别摁下了手印,“你看,他自己都同意咱们帮他手术了!放心吧,大胆施为!” “.” “.” “那,那我动手了啊!” 说罢,姚大叔以利刃割开了张立颌下皮肉,一股发黑死血便涌了出来。 张立一颤,悠悠醒转。 直到姚大叔揭开整张下颌皮肤、露出了内里骨头,方才还紧张不已的刘守业却啧啧称奇起来,“噫!这骨头碎成这般竟没死.得用铆钉连接啊!” “那便用!” “嗯” 随后,临时手术室内响起了叮叮咣咣的声音。 张立一颤,昏死过去。 他醒了,他又昏了。 隔了半天,陈初忽然问了一句,“刘守业,你这钉子消毒了么?” “啊呀!东家,我忘了!” “.” “.呕!” 等待缝合皮肉的刘兰芝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跑出去蹲在墙根呕吐起来。 见她如此,无根道长也跟着跑了出去呕吐不止。 这一群活阎王! 感谢,吾老少年,同学的打赏~ 第135章 陈年旧事 第135章陈年旧事 张立走的很安详. 作为第一位为鹭留圩医疗事业献出生命的先驱,陈初向遗体表达了应有的尊重。 随后,他前往临时关押俘虏的地方,准备再挑一名‘自愿’接受医疗服务的匪人。 路过蔡宅前的广场时,联防队队员依然笔直站在原地。 作为昨夜唯一的亮点刘四两,本来已得了陈初的特意批准:放假回家。 此时却依旧坚持和同袍站在一起,他婆娘抱着孩子站在围观人群中,有喜有忧。 喜的是,男人回来了。 忧的是,回来了却不让回家,不知为何在此罚站。 天色渐渐阴沉,刘四两婆娘担忧的抬起了头。 庄内东北角,两间废弃柴房。 一间内关着匪人俘虏,另一间当做临时审讯室。 便是要挑‘志愿者’,也要挑那种手上有人命、罪大恶极的匪人。 陈初刚走进院子,负责审问的吴奎便说出一桩让陈初惊讶的消息,“这匪人诨号白毛鼠,据他交待,几年前,青脸鬼樊毅在咱桐山境欺辱过一寡妇,事后,还把人一家烧死灭了口” 陈初倒不是惊讶樊毅的凶恶,毕竟这货歼杀男子,在女子后背刻字,如此变态之人,手中再多几条人命并不稀奇。 他惊讶的是.寡妇、烧死.这不是跟得罪过蔡婳的李书生遗孀遭遇一模样么? 难道李寡妇一家真不是蔡婳所杀? 难道,这么多年来,蔡婳一直给樊毅背了锅? 于是陈初赶忙提审了白毛鼠。 那白毛鼠约莫二十多岁,低矮精瘦,尖嘴猴腮,一对门牙龅出,腮上长有一颗痦子,痦子上生有三撮白毛。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果然如此。 “那樊毅在我桐山烧杀寡妇一事,发生在哪年?” 见对方大头领相问,被缚着双手的白毛鼠收回了滴溜乱转的目光,忙低头道:“回大爷,约莫是三四年前的事” “三四年前?”陈初皱了皱眉。 蔡婳那事,距今已有五年。 ‘三、四年’对不上。 白毛鼠偷偷打量陈初一眼,忙改口道:“也或许是四、五年前” “到底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 “回大爷,那时俺还没上山,知晓的并不清晰,只是听人说起过。俺是去年才上的玉泉山,没作过恶没杀过人大爷就当俺是个屁,把俺放了吧” 白毛鼠趁机自辩道。 陈初摆了摆手,吴奎把人带了下去。 沉吟片刻,又道:“把那樊毅带过来” 少倾,樊毅被人带了进来。 因没人帮他处理伤口,脸上被铁胆刻下的‘王八O’刀伤,皮肉往外翻卷,不时渗出些血水。 “我问你几桩事,你老实回答,少吃些苦头。”陈初淡淡道。 “呵呵~” 樊毅直到此时竟还能笑出来,却因此牵扯了脸上伤口,顿时满脸血水淋漓,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阜昌三年,你是不是在我县杀了李寡妇一家?” “呵呵,想知道啊?”樊毅戏谑的看了陈初一眼,舔了舔嘴唇,淫邪道:“小郎,陪爷谁一晚,爷便告诉伱.呜.” 吴奎一拳捣在樊毅肋下,樊毅痛的弯了腰,眼泪鼻涕齐出,却依旧抬起头,望着陈初狞厉道:“爷告诉你,玉泉山后头有你惹不起的大人物,今日你待我怎样,来日加倍奉还!” “你也不怕死的么?” “哈哈哈,有种便给爷爷来一刀痛快的!不然爷爷早晚踏了你的庄子” 陈初皱了眉。 如果不论樊毅做过的恶事,此时他的表现倒也算得上话本小说中的‘好汉’。 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硬骨头,上一个叫张贵,早已安详。 但这樊毅现下杀不得,毕竟陈初想搞清楚的事还没有答案。 陈初不由四下看了看,这间柴房简陋,除了几张桌椅,别无他物。 陈初想的是县衙大狱中那些刑具。 不过,便是有刑具,周奎这些人也比不上刑房中那些惯会折磨人的皂衣。 要不要去借两个人过来? 正思量间,外头却报有人求见。 院外,站的正是蔡州人贺北 自从三月十六,陈初把人带回庄子,贺北一直住在鹭留圩。 他不是不想回家,只是不知回家后该如何面对一家妇孺。 父伯兄弟五人出门,却只他一人回若家人问,害你父兄的歹人可伏法? 他如何作答. 今早,他听闻庄内押回众多面相凶恶之人,当即猜到,许是陈都头捉到那伙匪人了! 陈初出门。 相距尚有十多步,贺北却已直直跪了下来。 “陈都头大恩,没齿难忘!往后都头但有吩咐,在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贺北以头触地,陈初拉他起来,他却不起。 “都头!在下尚有一不情之请,望都头成全!”贺北双目赤红道。 “何事?” “在下想亲手宰了那青面匪人!告慰我父兄在天之灵!” “杀是不能杀的,不过”陈初稍稍沉吟后,道:“不过,我可以把他交给你,随你处置,只需让他留口气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 柴房内。 樊毅被捆在椅子上,双腿也被固定在椅子扶手上。 这姿势.他有点熟不过,以往都是他对别人施展这招。 一旁,是旁观的陈初,以及被喊来的无根道长。 无根道长懂些药石,让他在此是为了不让樊毅遭刑时意外身亡。 口中依旧咒骂不止的樊毅,直到看见贺北手持一柄小刀挑开了自己的裤子,才渐渐紧张起来。 “兀那小子,你想作甚!” “三月十六,午时。.” 贺北说罢,矮下身子,也不嫌脏,用小刀在旁剌了起来。 “嗷!肏你娘!你作甚!啊” 或许是平日不常用刀,贺北手法生疏,来回划拉半天,樊毅越叫越响,半个庄子都听的见。 随后,声音渐渐嘶哑。 不知是不是贺北故意如此,足足用了盏茶工夫,他才起身。 十余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陈初微感不适,搓了搓胳膊,紧了紧腰带。 无根道长喉头一抽一抽,似乎随时会再次呕吐出来。 方才不断咒骂的樊毅,瘫在椅子上,双目已失了狠厉,犹自张着嘴喃喃骂道:“爷爷饶不了你,爷爷饶不了你” 贺北敛了笑容,忽而对樊毅胸腹来了一拳。 樊毅吃痛,下意识张大了嘴,贺北忽而抬手. 紧接,便用双手捂住了樊毅的嘴巴。 贺北圆睁双目,须发皆张,凄厉嘶喊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樊毅嘴巴被捂,下颌也被贺北用手锁死.吐又吐不出,咽又不敢咽。 一时,愤恨、屈辱、无力各种心绪汹涌袭来.竟呜呜哭了出来。 陈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往外走去。 不想,无根道长比他更快,两步跑到屋外又一次吐了起来。 “诶!无根道长,你不能走啊!你还要留下给他医治,莫使他流血流死了.” 无根道长不理会陈初的召唤,弯腰扶墙,吐的昏天暗地。 这庄里的,都是疯子! 巳时。 方才被那幕画面冲击了神经的陈初躲在屋外,脸色发白的奎哥儿从屋内走出,递给陈初一张摁了樊毅手印的供状。 被贺北折腾破了心防的樊毅,竹筒倒豆子,把这辈子做过的坏事都说了出来。 除了这些,在樊毅自陈中,手里的人命粗略一算也有几十条,桩桩件件,血债累累,触目惊心。 但最让陈初关注的,却有两桩。 一桩是,阜昌三年,樊毅入室欺辱李寡妇,事后把一家三口锁在屋内烧死。 蔡婳果然替他背了锅. 第二桩,便是阜昌六年,也就是前年,樊毅同已为医疗事业献身了的张立以及现在还留在玉泉山的二当家毛彦荣,带着十余名喽啰夜袭桐山县戚家庄,杀戚家满门。 这桩桐山悬案竟因此柳暗花明。 陈初想了想,道:“奎哥儿,让敬安把樊毅供状中的这两桩案子誊写几份,分别送给陈县尊和西门押司也给长卿一份,让今日头条润色一番再拿给我看看。” 本来,他不愿声张捕杀玉泉山匪人一事。 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好。” 吴奎领命却没有走,而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初哥儿,那贺北出手如此阴毒,留这般人在庄子里怕不是好事。” 看来,方才贺北取卵的一幕,也吓到了吴奎。 陈初抬头看了眼阴沉天色,悠悠叹了口气,道:“他父兄四人一夕之间惨遭匪人屠戮,他那幼弟死前又被樊毅折辱。若换作你是他,又当如何?” 吴奎听了,默然无语。 他知晓初哥儿说不错,只是心理适应不了。 陈初却自接自话道:“反正,若我是他,以此尚不能解恨” 说话间,天上落下蒙蒙雨丝。 春耕时节,好雨正当时! 陈初随即调头走向了蔡宅前的广场。 昨夜参加行动的三十多名鹭留圩联防队队员依然站在淅沥春雨中,但围观亲人有些不乐意了。 都下雨了,东家咋还不让俺男人回家啊! 陈初扫视众人,也不讲话,径直脱了早间猫儿帮他披在身上的大氅,站在了队伍排头。 旁边窃窃议论声登时小了下来。 午时,雨势渐大。 玉侬拿了蓑衣,几次要冲出来给公子披上,却都被猫儿拦了下来。 玉侬不理解,嘟着嘴巴差点哭出来,“姐姐,春雨寒凉,若公子被冻得生了病怎办。” 猫儿沉默片刻,却道:“他病了,我们便伺候他!现下我便是放你过去,你也要挨骂!这是他选的路.往后,你我少不得为他担惊受怕.你既来了我家,便也是你选的路.” 说罢,猫儿透过窗子心疼的往广场看了一眼。 雨幕中,三十多条汉子任凭雨水划过坚毅面庞,如石刻雕塑般岿然不动。 像是在自我惩罚,又像是在宣告水火不退的决心。 春风细雨。 却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章被删减好多,总之就是贺北取了樊毅的卵 第136章 好日子 第136章好日子 三月二十七。 卯时末。 坐在床沿上的猫儿,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以手背在陈初额头上试了试体温。 随后,猫儿起身走至面盆前,以清水打湿一条帕子,重新覆在陈初额头上。 昨天,联防队在春雨中站到傍晚酉时方解散归家。 一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 回到家后,陈初又让猫儿连夜做了面黑色大旗,上面缝了‘乌合’二字。 猫儿读了大半年扫盲夜校,自己又勤奋,虽称不上饱读诗书,但‘乌合之众’这个成语还是知道的。 哪有人用这两个字做旗的? 结合联防队回来后就在广场上站了一天,猫儿猜,或许这趟‘外出’不太顺利。 不过,猫儿也没多问,夜里却以她独有的温柔,把官人搂在怀里抚慰了一番,不想,后半夜官人身上却烫了起来。 连夜把无根道长请来看了看,说是染了风寒。 于是这一晚,猫儿再没睡下,一会儿帮官人擦身子、一会儿用帕子给官人额头冷敷降温。 直忙活到此刻天光微亮。 ‘吱嘎~’ 卧房门打开一条缝,玉侬探头看了进来,“姐姐,公子好些了么?” “嗯,好些了。道长抓的药煮好了么?”猫儿回头,轻声问道。 “煮好了。我端来” 似乎被两人的低声交谈吵醒,陈初缓缓睁开了眼,只觉脑袋昏沉,身上酸疼。 “官人醒了呀。” “嗯,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 说话间,玉侬端着一碗颜色黑浓的药汁走了进来。 陈初只闻了一下,便皱眉撇开了头,“不喝,端走吧。” “生病了便要喝药,官人要乖呀!” 猫儿半拉半拽的把陈初拖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里,而后从玉侬手里接了药碗,用调羹盛了一勺药汤,哄孩子般柔声道:“喏,陈小郎,乖,快张嘴~” “烫!”陈初不配合。 “呼~呼~” 猫儿马上把调羹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继续哄道:“不烫了,快张嘴” “苦!” 陈初抿了一小口,皱眉道。 “陈小郎是大人了,怎能怕苦官人听话呢,喝了药,猫儿给官人煮碗糖水荷包蛋” 在猫儿的轻声细语下,陈初一勺一勺喝完了汤药。 猫儿抱着陈初,不时用调羹仔细刮掉后者溢在嘴角唇边的药渍,那模样温柔极了 玉侬站在一旁,有些小嫉妒.公子这是趁病向姐姐撒娇呢,公子从来没有在奴奴面前这般孩子气过 辰时初。 陈初收拾妥当,去了蔡宅对面的会议室。 会议室内,长子、彭二、大牛、周良、吴奎五名小队长和大郎、二虎两名副中队长皆在。 除了联防队中高层领导,还有教头沈铁胆、客卿大宝剑。 以及第二小队指导员刘四两。 按说以他的级别,没有资格列席今天的会议,却不知为何,早上陈初专门差人喊了刘四两过来。 在外奔波几日,昨天又在雨水中淋了一天,诸人都有些疲惫之色。 特别是东家,面色潮红,嘴唇上翘着干皮,似乎是生了病。 这场战后总结会议开的不算轻松。 沈教头隐瞒蒙雀眼之疾,是一错。 大郎冲杀在前,抛下指挥队伍之责,是二错。 周良的第三小队原本需守在聚义厅后窗,却见前门拼杀激烈,竟因此弃了自己的防区带人去前门助战,因此导致前门更拥挤、且差点让樊毅逃脱,是三错。 众多错误中,第三小队的错误最为严重且愚蠢。 “往后,这面旗子便做你们三小队的队旗吧!何时三小队能打次漂亮的翻身仗,再更换此旗” 周良稍显茫然的接过陈初扔来的旗帜,展开却见上头赫然缝有‘乌合’二字,脸色噌一下红透。 鹭留圩联防队各小队之间既是朝夕相处的兄弟,同时也存在着若有若无的竞争关系。 他领了这面旗子,往后,三小队队员只怕要在其他兄弟面前抬不起头了。 最后,陈初也分析了自己犯下的错误,眼见大家都蔫了,又道:“我与诸位同是战场菜鸟,并不是不许犯错,但犯过的错下次绝不可再犯!待四月初一,大郎再带两小队人前往清风岭,会同曹当家铲除官道其余小股劫匪,务必使官道靖平。并伺机端了玉泉山匪人老巢” “初哥儿!让我第三小队随大郎去吧!” 急于一雪前耻的周良连忙道。 方才还在庆幸因没有参加清风岭行动而不用挨骂的吴奎,却也跟着站了起来,“初哥儿,这次往清风岭便没让我第四小队出动!接下来的任务,也得给第四小队一次机会吧!” 辰时末。 刘大牛、彭二、吴奎等人聚在唐敬安的值房外。 刚从值房内走出来的长子,手里握了一沓厚厚的当百白虎币,却怎也数不清。 “长子啊,有甚好数的。刚才初哥儿不是说了么,底下弟兄每人千钱,小队长、队副每人两千钱。一共是一万四千钱,当百白虎币一百四十张” 没捞着上次任务的奎哥微酸且羡慕道。 清风岭一战,虽打的不漂亮,但终归是场胜仗,且得了些匪人财货。 今日战后总结会最后,陈初对参与行动的全体成员下发了奖励。 ‘大饼’需画,但实际利益刺激也不能缺。 已得了消息的联防队队员聚在远处不住往这边张望,参与了行动的队员难掩喜意,在家留守的队员却是一脸羡慕。 片刻后,刘四两和大宝剑前后脚走了过来。 刚得了‘乌合’黑旗的周良,蹲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道:“刘指导员,恭贺啊。” “噫!哥哥莫折煞小弟了,小弟不过走了一时狗屎运。” 刘四两笑嘻嘻拱手回礼道。 清风岭上,刘四两生俘樊毅,因功从第二小队指导员升任中队指导员,转眼成了周良这些初哥儿老兄弟的上司,良哥儿稍稍有些吃味。 “去吧,他们都领完了,快去领你的钱吧。”刘大牛也羡慕道。 “嘿嘿,诸位哥哥赏脸,夜里来家里吃酒啊。” 高升了的刘四两对众人作了个团揖,笑着走进了值房内。 面无表情的大宝剑已率先走了进去。 他两人此次表现突出,各得钱五千. 现下,鹭留圩农垦集团下属的杂货铺内米面油肉、布帛针线皆有出售。 五千货票已足够一个四口之家生活上几个月了,算的上一笔大钱。 巳时。 刘四两哼着‘一条大河波浪宽’回到了家中。 今日轮休的浑家郑氏,一手抱了孩子,麻利地在灶台前忙活着。 刘四两先和坐在院内晒暖的老爹说了几句,随后进了灶房。 “当家的,灶上给你留了早食,趁温热快吃些吧。” 郑氏边用小扫帚清扫灶台,边嘱咐道。 刘四两嘿嘿一笑,凑头在浑家略显粗糙的脸颊上‘啪叽’亲了一口。 郑氏吓了一跳,赶忙往外看了一眼公爹,见公爹没看向这边,才似嗔似怪的轻推了一把丈夫,小声道:“作甚呢!大白天不害臊,给爹爹看见,我没脸活了。” “怕甚!伱没见昨日东家当着那么多人亲大娘子么。”刘四两却理直气壮道。 郑氏抿嘴笑了笑,低头却见两岁的儿子在怀里正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不由微微羞赧,轻嗔道:“孩子都看见了。” 刘四两有恃无恐,又伸手摸了摸浑家的脸庞,却叹了一声,“娘子,前些年,跟着我受苦了。” “说那作甚。现下咱们日子不是好过了么,每日能吃三餐,时常又能见着荤腥。我娘家村子,至今还是一日两餐哩。” 说到此处,郑氏想起了一件事,忙低声道:“我娘家堂妹今年十六,出落的模样不错,他们现下都知咱们庄日子过的好,便想让我牵线,把她嫁过来我看,杨队副便不错,你帮我跟杨队副提一嘴吧” 刘四两却摇头道:“杨队副的婚事,大娘子操心着呢,上个月还给他说了徐家的侄女.” “那个徐家?”郑氏有些不服气。 “县里兵房徐虞侯的徐家!” “嘶” 郑氏倒吸了口凉气,想了想又退而求其次道:“那说给二虎吧,二虎虽说木讷了些,但你们是从小长大的兄弟,知根知底。” “且,看你说哩,还嫌人木讷!你以为现下的二虎还是当初么?如今咱这庄子里,二虎最得东家信任!往后,说不得有多大富贵呢.你堂妹若有心,便不要挑挑拣拣,尽快在咱在联防队寻个没成婚的嫁了,早晚有她享福的一天。” 经历过清风岭一战,刘四两对未来有了更通透、清晰的看法。 听丈夫这般说,郑氏觉得他小看了自己娘家,稍稍有些不高兴。 谁知,下一刻刘四两却笑嘻嘻从怀里摸出一块‘玉容香皂’塞到了郑氏手里,郑氏吃了一惊,“当家的!你怎买了这?这东西贵着哩,能当咱一个月吃嚼了,快去退了吧!” 她在杂货铺上班,自然知晓这些东西的价格。 刘四两却再次从怀里摸出厚厚一沓白虎币,得意的甩了甩,“给你买了你便用!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大娘子身上的香味么,你用了,身上也就变香了!” “你哪里来了这么多货票!” 郑氏却又被刘四两嘚瑟地甩来甩去的大把货票吸引了目光。 “东家赏的!嘿嘿,我说过,往后叫你享福.对了,我还升官了!” 刘四两话音刚落,院外便响起一阵杂乱的吆喝。 “四两哥,俺们来给你道喜了。” “哈哈哈,刘指导员,人哩” 院内,却是联防队第二小队那些袍泽,有人提着一刀肉、有人抱着一坛酒,热热闹闹的涌了进来。 见了院内晒暖的刘四两老爹,这群人笑哈哈打起了招呼,“刘老伯,四两哥哩?” “你们这是作甚?”刘老爹有些迷茫。 人群里马上有人开口道:“哈哈,老爹还不知晓么?四两哥升任联防队中队指导员了,不止月俸涨了许多,东家还赏了他五千钱!” “.” 祖上八辈没出过‘官’的刘老爹,噌一下坐了起来,再看一眼眼前这帮年轻人,随后又淡定的躺了下去,勉力控制住因激动而抖个不停的双手,装作一副看透世事的睿智模样,“老汉一早便知,俺四两跟着东家干,有出息。” 灶房内。 刘四两和郑氏默默对视一眼.当初,四两报名联防队时,老爹可是拿着棍子吵吵着‘腿给你打折,也不许报名’. “四两哥?人哩?可是升了官便不愿见俺们这帮老兄弟了?” 外间,传来袍泽的说笑。 刘四两又伸头在郑氏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快,拿货票去杂货铺买些好吃食,兄弟来了,我们招待一番。” “嗯!” 郑氏接了那沓货票,小心翼翼揣进了怀里,出门前忽然踮脚在刘四两脸上也亲了一下,“当家的,你以前说哩不错,跟着东家就是能过上好日子!” 第137章 爆炸新闻 第137章爆炸新闻 巳时。 猫儿的hellokitty马车驶出鹭留圩。 不过,她却不在马车中。 今天,猫儿需继续安置昨日过来的清风岭妇孺以及那些解救出来的女子,抽不开身。 而陈初染恙却依旧坚持要去县城一趟,猫儿不放心他骑马,便支使玉侬陪着陈初坐了马车前往。 玉侬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路上,玉侬抱着陈初的脑袋,学着猫儿说话的腔调哄陈初睡觉,可是,公子偏偏没有像早间向猫儿撒娇那般向她撒娇。 巳时末。 马车抵达城内,陈初去了县衙,玉侬去了‘蕙质兰心’等待陈初忙完,再一同回返。 蕙质兰心外。 采薇阁的妙娘、兰影、巧香几人站在门外,望着守在大门旁健壮仆妇踌躇不敢上前。 “妙娘姐姐,方才我问了,她们说,此处是会员制,需人邀请办理了会员她们才肯接待。” 兰影小声道。 “这是甚鸟地方!咱们有钱她们也不挣么!”巧香嘀咕道,却不敢大声,这蕙质兰心的老板娘们,可不是她能惹起的。 “巧香,慎言!”妙娘小声抱怨一句,又看了看院门,疑惑道:“那迎仙楼的樱桃,是怎进去的?” “西门三郎的四姨娘原也是迎仙楼的姐儿,被赎身前和樱桃亲近的很,我听说是她求了西门三郎的大娘子,才给她和樱桃办了此处会员。” “哦” 近来,桐山县女子之间谈论最多的便是这‘蕙质兰心’,使了此处的秘制面膜之后,脸蛋干净白嫩,犹如去了壳的鸡卵。 还有那青丝护理,洗上一次,不但发丝清爽、根根分明,能使青丝间久留清雅幽香,三两日不散,可比那油腻头油好使多了。 除此之外,最受妇人欢迎的便是那秘制牛乳浴虽然价钱腾贵,但据说洗上几回,不但能使浑身肌肤柔嫩细腻,还会变得如缎子一般光滑。 有几家大户人家的妾室发现了秘制牛乳浴的妙处,纷纷以此法向家中老爷争宠哩。 妙娘这些姐儿本就是靠身子吃饭,又听闻迎仙楼的樱桃来了几回,回去后身价都涨了一倍。 作为同行竞业者,妙娘几人自然也想尝试一番。 可不想.方才竟连门都没进去。 “哎,算了,咱们回吧” 妙娘意兴阑珊道,正欲转身时,却见一辆外壁上画了只可爱猫头的马车停在了大门外。 方才与兰影答话时还一副趾高气昂模样的守门健妇,见了马车,连忙上前,在车门旁站定。 随后,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白净纯欲的鹅蛋脸,那健妇似稍感意外,却还是抬起了手,赔笑道:“陈姨娘。” 玉侬搭了对方的手,跳下车来。 今日她穿了件白底大红领子对襟印花褙子,大红撒花百褶裙。 头上簪了根凤头金钗,脸蛋薄施粉黛,肉嘟嘟的嘴唇上涂有一层红润润的口脂。 脚上是一双绣花嵌珠软弓鞋。 这身打扮虽不算十分奢华,但玉侬身上那股子恬淡、放松、随意的气度,让人看了十分羡慕。 短短大半年,这玉侬竟在陈家养出了大户人家小娘才有的贵气. 几人同时想到。 再想起去年时,这憨妞还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姐姐长姐姐短,不由让人生出几分自惭形秽。 特别是巧香,去年两人还暗暗较过劲、拌过嘴。 下意识低了头要走,兰影却一脸欣喜的喊道:“玉侬!玉侬!” 正要往院内去的玉侬,听见人唤自己,回头一看,脸蛋上瞬间绽开了笑容,“咯咯咯,兰影姐姐,你们怎么在这儿呀!” 说着,便小跑过来,拉着几人的手傻笑个不停。 见曾经的小姐妹如今富贵了,仍和自己这般亲近,兰影和妙娘也跟着笑了起来。 寒暄几句,兰影说起了今日之事,并试探着问了玉侬,能不能去求陈家大娘子给她们也办几张会员卡。 “噫!就这事呀?走,我带你们进去办!” 玉侬听了,当即拉着几人进了院子,方才还不允她们入内的健妇站在门旁笑的一脸亲切,再不见有阻拦之意。 兰影虽然觉得出了口气,但还是替玉侬担忧道:“玉侬,你不需向伱家大娘子知会一声么?可不要因我们,让你回去挨骂呀” “才不会呢!兰影姐姐,我与你说,我家姐姐对我可好了,家里有甚好吃的、好布料,姐姐都会给我一份。些许小事,她才不会管我!你们放心好了。” 富贵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玉侬现下过的舒心,又见了曾经朝夕相伴的姐妹,自然有些想要炫耀的成分,愈发把自己与猫儿说成了亲姐妹一般。 “玉侬,你真是个有福气的”巧香也小声恭维了一句。 这话说的没错,玉侬自来了采薇阁,便得了秦妈妈的偏爱,虽说练琴练舞辛苦了些,但吃穿上从来没受过委屈。 后来,她便被陈都头看上了再没过过一天苦日子。 现下,就连陈家大娘子都对她这般好 巧香羡慕的恨不得以身代之,却再生不出任何嫉妒毕竟两人此时差距太大了,差距过大时,自然就没了比较的兴致。 便如同玉侬说的,妙娘等人求而不得的会员卡,对玉侬还真是小事一桩。 带几人办会员卡时,那女文书客气的很,一口一个‘陈大家’,让玉侬在姐妹面前挣足了面子。 随后,玉侬带几人去后院体验秘制面膜。 却不想迎头撞上了蔡婳和尤氏。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尤氏只打量了玉侬几眼,并未习惯性的出言不逊。 蔡婳也温和了许多,问了问现在采薇阁重建的进度、以及几人现下被安排在何处暂居、是否缺钱之类的。 “若无钱吃饭,只管去双河村我那庄子,养你们几个一段时间还不成问题。”蔡婳弯着媚目,罕见的与妙娘几人说笑一句。 妙娘几人连忙屈身行礼答谢。 “三娘子,我带几位姐姐去体验一番秘制面膜。”玉侬也道。 蔡婳笑了笑,道:“待会你来找我一趟。” “嗯呢。”玉侬应了。 待蔡婳前脚一走,姐妹几个便小声议论了起来,“噫!三娘子竟邀咱去她庄子上!以前,这种事想也不敢想呀!” “是呀!今日一见,我觉得三娘子温柔许多” “嗯嗯,玉侬现下也好厉害,和三娘子说话时一点也不害怕了!” “是呀!方才你没见么,便是那西门夫人,和玉侬说话时也笑眯眯的.玉侬!你现在和那些大娘子没甚两样!真厉害” “姐姐们莫夸我了,都是公子和大娘子在外护我脸面,旁人才对我客气呢。” 对此,玉侬倒还算有清醒认识。 猫儿带着玉侬在外时,从不当众呵斥吵骂,旁人若对玉侬稍有失礼,猫儿也总会及时维护。 时日久了,妇人之间都知晓陈家小姨娘和别家动辄打骂的妾室不同,便也不敢再轻慢玉侬。 几盏茶后,玉侬安置了姐妹们去做秘制面膜,自己去见了蔡婳。 蔡婳径直开门见山道:“往后,你不要再乱喊别人姐姐!” “.”玉侬忽闪着长而卷翘的睫毛,有些迷茫。 于是蔡婳直接挑明道:“你在家喊那小野猫姐姐,在外又喊妙娘她们姐姐,若小野猫知晓,她心里会舒服么?毕竟妙娘她们是姐儿,如此一来,你把那小野猫置于何处?” 玉侬便是呆萌些,也能听出好赖话,心知蔡婳提醒的非常对,不由屈身一礼,乖乖道:“三娘子,玉侬记下了。” “嗯。” 蔡婳对玉侬的态度很满意,抿了口茶眯眼道:“往后,你只能喊那小野猫和我为姐姐.” “呃”玉侬眨眨眼,有点反应不过来。 “来,喊一声听听。”蔡婳却循循善诱道。 “呃姐姐。”玉侬总觉的哪里不对。 “嘻嘻,乖了!”蔡婳笑的花枝乱颤颤巍巍。 “.” 一旁的尤氏却悄悄撇了撇嘴.婳儿那般心高气傲之人,却魔怔了一般非要往陈家挤,便是听玉侬这傻姑喊一声姐姐,便能高兴成这般模样。 县衙后堂。 陈初不住咳嗽,随后才看向几位哥哥,哑声道:“哥哥们以为如何?” 几人手里都拿了一份通讯稿,上面写到,数日前,张立带领匪人在桐山县作乱,被县尊提前侦知,县尊大人运筹帷幄,西门押司带领众皂衣奋勇保卫乡梓,一举格杀、抓捕匪人二十余名。 同时,积案两年余的戚家灭门案也因此告破,并且牵连出另一桩陈年旧案.李寡妇一家三口被烧杀一案的真凶,青脸鬼樊毅亦被捉拿归案。 大案告破,作为负责刑狱之事的西门恭自然会被当成正面形象宣传一番,所以他对头条刊发此事并无异议。 蔡源同样认同把此事公之于众,毕竟李寡妇一事在县内风传多年,世人多默认为蔡婳所为,此时能清洗女儿冤屈、自家名声,他自然求之不得。 陈景彦不表态,对‘案件公布与否’都持认同态度。 只有徐榜不太赞同,“老五,此次清风岭一事,我们趁夜行动,不就是为了保密么,怎又忽然改了主意?此刻玉泉山匪人尚未肃清,你如此宣传,不怕招来他们报复么?” “咳咳~二哥,那玉泉山匪人,早晚要被清缴,此事无需担心,咳咳。” “嗐!老五你糊涂,那玉泉山匪人为祸周边多年,却平安无事,他们背后岂能没人撑腰?” “二哥,便是有人撑腰又怎样?咳咳,咱们兄弟五人合力一处,难不成还怕他外县之人?” “不是怕!你这不是无端树敌么!便是为了” 徐榜看了眼蔡源,又看了看陈初,终于点破了关键,“便是为了给三娘子清洗冤屈,也不值当啊!此事已时隔多年,世人多以淡忘,实没必要.” “咳咳,我意已决。” “你” 正说话间,陈景彦之子陈英俊手里舞着一张头条报纸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爹爹,爹爹,爆炸新闻!”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陈景彦先斥了一句,随即便看见头条头版的加粗加黑标题《号外!阜昌五年戚家一十三口灭门案告破!阜昌三年李寡妇一家三口被害案真凶归案!》 “.” 徐榜也看见了,当即拍了桌子,怒道:“老五!既然你已把此案刊发,还来和我们商量个屁!” “咳咳,二哥,这般做,会显得我有礼貌” 午时初。 本来一片平静的桐山县城忽然骚动起来。 “号外!号外!阜昌五年戚家一十三口灭门案告破!阜昌三年李寡妇一家三口被害案真凶归案” 报童高举报纸,一路高喊。 戚家灭门案是桐山县近几年来少有的惊天大案,满县皆知。 两年来案件悬而未决,很是引起了一部分百姓‘官吏无能’的抱怨。 而李寡妇一家三口被害案,因牵扯到了蔡三娘子的桃色新闻,虽年代已久,同样时常被人津津乐道。 此时陡闻两桩悬案全部告破,登时引起全城关注。 报童被纷攘路人围在中间,一旦有人交钱抢到报纸,便赶忙躲在一旁细看,几息后,身边便会围上一群蹭报看的路人。 片刻后,骚动终于传导进了蕙质兰心。 “也不知你图啥,那陈都头就那般好?让你死心塌地成这般模样” 尤氏既不解又气闷道。 “嘘~” 蔡婳却支起耳朵,以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二嫂禁声。 厅内一静,随即听到了巷外多人议论、争辩汇聚成的‘嗡嗡’声。 姑嫂俩奇怪的对视了一眼,城内忽然这般吵嚷,该是有多少人在同时讲话? 正疑惑间,却见茹儿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满脸通红的跑了进来。 或许是过于兴奋,茹儿跨过门槛时被拌了一跤,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茹儿?”看她慌里慌张的模样,蔡婳不由一脸疑惑。 却见茹儿抬起头,不顾喊疼,也不顾拍打身上的尘土,只看了蔡婳一眼,便忍不住张着嘴巴呜呜哭了起来,“三娘子呜呜呜,三娘子.害那李寡妇的真凶抓到了,呜呜呜.往后,他们再也不能冤枉你了呜呜呜.” 第138章 南眺北望 第138章南眺北望 茹儿觉得很委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三娘子。 这些年,但凡有三娘子出现的地方,总免不了被人背后议论‘歹毒’,茹儿不小心听到的次数已不知凡几。 每当茹儿因此生气时,三娘子总会面露不屑道:“任那些懒汉闲婆胡乱嚼舌,也不少咱身上一块肉,和他们计较个甚?” 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但茹儿知道,三娘子不是不在意,只是没办法世人众口铄金,难不成能堵上这天下悠悠之口么? 胡椅上,蔡婳双手持报,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头条号外。 妖冶瓜子脸上一片淡然,但捏着报纸的纤纤素指却因过于用力,关节发白。 少倾,蔡婳看完随手弃了报纸,望着还在啜泣的茹儿,忽然嫣然一笑,“我还当是天塌了,原来.只是此等小事” 口吻轻松,笑容随意,似乎这报纸上的事对她来说当真无足轻重一般。 可狐媚脸蛋上的笑容尚未消失,一行清泪却毫无征兆的淌出了眼角、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蔡婳赶忙仰脸,像是要维持傲娇人设、又像是以此便能止住眼泪似的。 可那恼人眼泪,却愈发汹涌了。 坐在一旁的尤氏见状,无声叹了一回,伸手握住了蔡婳的手。 “嘻嘻,二嫂,你方才不是问我‘陈都头到底有甚好’么?”蔡婳笑靥和泪,拎起那张报纸扬了扬,道:“我这小冤家便是这般好.” 尤氏并不知悉许多内幕,但蔡婳知晓的不少.至少她知道,陈初主导的这次捕杀玉泉山匪人行动,原本计划不做声张,以免惹来其他麻烦。 现下,他却又大张旗鼓 让他改变主意的原因,自然是无意中得知了李寡妇一事,直白说,只为帮蔡婳洗刷冤屈。 这么做,应会带来一些后遗症,站在‘成就大事’的角度看,似乎有些不值当。 可陈初偏就这么做了. “嘻嘻,小冤家,不枉我把己身托付与你。” 头条号外的消息已在蕙质兰心传开,经常在此相聚叙话的各家夫人纷纷装作无意路过似的,往蔡婳所在的这间小厅勾头张望一番。 “茹儿,打些清水,帮我梳妆。” “婳儿,此时梳妆?要外出么?”尤氏奇怪道。 “嗯,去县衙一趟。” 县衙后堂。 “咳咳~三哥的意思是说,若走正常流程,需待秋后方能问斩?” 想拿樊毅等人来场公审大会的陈初问道。 “是啊。《礼记·月令》中有载: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 陈景彦掉起了书袋。 秋后问斩除了受当下讲究的‘天人合一’影响外,还有一层深意,便是给各级官员复核、操作的时间。 “有没有办法快些?咳咳.”陈初可等不到秋天。 陈景彦尚未回答,一直耷着眼皮的蔡源却道:“阜昌四年,唐州府倒有‘决不待时’的先例。” “决不待时?” “嗯,便是那等穷凶极恶、罪责重大的犯人缉拿归案后,可不用等到秋后,当捕既斩!” 蔡源细细给陈初解释了起来。 陈初听明白后,又看向了陈景彦。 若想把樊毅杀李寡妇三口一案办成铁案,正常流程自然要走,这便需要陈景彦的配合。 “那好吧,待会本官把凶徒樊毅等人近年来所犯累累罪行汇总整理一番,报与上官,请求即刻枭首.” 在陈初和蔡源的注视下,陈景彦缓缓道。 午时二刻。 几人步出后堂。 蔡源和陈初故意落后几步,低声交谈。 今日之事,双方目的一致,方才在堂内打了一个小小配合。 合作蛮愉快. “病了便在家歇着!莫要以为年轻逞强,以免落下病根。”说完了正事,一脸严肃的蔡源以长辈姿态道。 “是,小侄省得。咳咳.” 片刻后,四人联袂出了县衙。 却见一身红衣的蔡婳俏生生立在县衙门外,唇角噙笑,眉目含情。 蔡源当即在台阶上站定,双手后背,摆出了老父威严。 自去年蔡婳被赶出家门,这是父女俩第一次相遇,蔡源等待女儿主动上前与他见礼。 陈初已走下了台阶,有些奇怪蔡婳怎么在这。 不待陈初问出口,却见蔡婳迈开大长腿,几步走到了身前,接着轻舒藕臂一把揽住脖子,继而纵身一跃,骑腰抱住了情郎. “.” “!” “嚯!” “啧啧啧”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人来人往的衙前街,路过的老学究一边痛心疾首一边看的目不转睛。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蔡婳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陈初身上,双臂缠脖、双腿骑腰,口枪舌战,斗的不亦乐乎。 一路跟过来的尤氏,难为情的移开了视线.这这这,我这小姑子也太敢爱敢恨了吧! 还等在台阶上的蔡源,便是心里已默认了两人的关系,依然气的须发耸动、拂袖而去 午时末。 双河村,蔡婳后宅。 灶房门口,茹儿、张伯、老仆夫妇全都扒着门框不住往屋内看。 “三娘子啊,要不然.还是我来吧。”老仆夫妇中的宋婶一脸担忧。 “不用你们管!伱们该作甚便作甚去!” 蔡婳站在灶前,腰间颈后绕了一条五色缚膊,把衣衫大袖系在了手肘处,露出一截莹白小臂。 ‘滋啦.’ 切得厚薄不一的肉片下锅,蔡婳吓的猛退一步,胡乱挥着锅铲好抵挡溅出来的油滴. 和满是担忧的宋婶不同,茹儿掩嘴直乐.这还是我家三娘子么?她竟然也有甘愿‘素手做汤羹’的一天. 与此同时,鹭留圩。 忙的脚不沾地的猫儿,见了自己的马车回返,连忙迎了上去想看看官人怎样了。 却不想,马车里竟只有玉侬一人. “官人呢?”猫儿奇怪道。 玉侬嘴巴一咧,差点哭出来,“姐姐.公子被抢了!” “啊?”猫儿吓了一跳。 “被三娘子抢走了我左等右等不见公子和我汇合,去了县衙一问才得知,三娘子把公子带走了” 玉侬可怜巴巴的望着猫儿,只待姐姐一声令下,姐妹俩便要去双河村讨人。 猫儿下意识往南眺了一眼,思忖片刻后却悠悠一叹,回去写了张条子、取了无根道长给官人抓的药,一并交给了铁胆,“麻烦沈教头回去时,把这些东西交给蔡三娘子.” 未时初。 双河村,蔡婳闺房。 陈初坐在餐几旁,望着眼前的饭菜陷入了沉思。 一盘炒的稀碎的鸡卵,一盘黑糊糊看不出是什么食材的玩意儿。 陈初默默夹了口白饭进嘴.不想,白饭也是夹生的。 “快吃菜呀!”蔡婳单手托腮坐在对面,迫不及待的想让陈初尝尝自己的手艺。 陈初暂时没做好思想准备,便岔开话题道:“婳儿,方才铁胆见我,怎不理睬?” “还不是你当众说了她有蒙雀眼之疾.” “你知晓她有这毛病?” “嗯。” “那你怎不早些告诉我啊!咳咳.” “我哪知道她没把这事告诉你呀!” “咳咳.也不知她咋想的,这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铁胆因个子太高,本就怕人轻看她或许觉得别人若是知她有此疾,会更看不起她.” “这病又不是治不了,平日多吃些猪肝、鸡肝、胡萝卜就成了.咳咳。” “别说了,快吃饭吧,待会菜凉了.” 蔡婳把那盘黑糊糊的玩意儿,往陈初面前推了推,狐媚瓜子脸上竟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期盼神色,“快尝尝这个,我亲手烧的牛肉” “嗯。” 陈初硬着头皮夹了一块,送进嘴里咸了,老了,糊了. “怎样?”蔡婳趴在桌上,身子前倾。 “还行.”陈初嚼啊嚼,却怎么也嚼不烂。 “嘻嘻,这是我第一次烧菜,下次会更好吃。” 见情郎久嚼不舍下咽,狭长媚目中眼波流转,娇声道:“小狗,若你哪天厌倦了外边的勾心斗角,便来我这里,我给你烧菜吃” 陈初扒了一口夹生白饭,费力的把那块犹如橡皮一般的牛肉送下去,随后凝视蔡婳,认真道:“小氼,其实我觉得,勾心斗角挺好的.” 未时末。 陈初微染小恙,躺在蔡婳的大床上睡了过去。 蔡婳这才取出铁胆从鹭留圩带回的东西,说是陈家娘子带给她的。 两副药,还有一张字条。 蔡婳展开看了看。 ‘每副药加三碗水文火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 夜里莫让他再着凉。 记得盯着他吃药,不然他会偷偷把药倒掉。 他怕苦,吃药时需哄着些.’ “这小野猫,真够啰嗦的!” 蔡婳抬起美眸,不由自主往北望了一眼,语气却柔和许多。 第139章 桐山县只陈都头明事理! 第139章桐山县只陈都头明事理! 四月初九。 昨晚一场小雨淅沥整夜,直至后半夜方停。 天亮后,却是晴朗艳阳。 晨风拂过大地,雨后泥土的味道混合植物清新,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鹭留圩外,目力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生机勃发景象。 周边村庄,田地里多种麦、稻,但鹭留圩的农田里,种下的作物品类不但多样,且稀奇。 陈初身穿短褐,头戴草帽,穿过一片瓜田,蹲下看了看首批利用茎尖进行组培培育成的脱毒土豆苗。 又往远处的花生地眺了一眼,最后走向了一块只一亩大小的麦田。 已十个月大的丧彪跟在脚旁,不时东嗅嗅西闻闻。 拥有半狗半狼血统的丧彪,除了嘴巴长点、毛色发灰,和别的狗区别不大。 只是怎也学不会摇尾巴。 并且,村中其他狗子好像很不喜欢它,不但不带它玩,更不许它靠近其他小母狗. 丧彪也是个暴脾气,经常单挑狗群,只不过胜少败多。 所以,它有些孤独。 看来,不管是人类还狗子,对于‘异类’都不太欢迎。 “记住,饿死不吃屎。不然你就真的变成狗了。” 陈初善意提醒了一句。 前方,刘伯带着几名庄稼好把式在及膝深的翠绿麦田中穿行。 这片麦田和别处麦田有明显不同,不但生的低矮粗壮,麦穗也更饱满。 刘伯伺弄了一辈子庄稼,一看就知晓这麦子长的好,自从上个月抽穗后,恨不得整日泡在这块麦田旁守着。 陈初走近时,刘伯正向其余几位老农示范,“剪去小花上部的小半颖壳,小心莫伤到雄蕊” 这是小麦杂交中‘剪颖’的步骤,剪颖前已进行了选穗、整穗。 剪颖后,还需去雄、套袋、捻穗。 陈初站在一旁看了一会,见刘伯把自己教给他‘小麦杂交流程’讲的一字不差,不由放下心来。 ‘哒哒~’ 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 陈初回头,却见风尘仆仆的刘四两利落翻身下马,走近后抱拳道:“东家。” 陈初四下看了看,引着刘四两往远处走了走,直到左近没了人才笑着道:“四两辛苦了,清风岭那边情况怎样?” 上月,刘四两升任中队指导员后,便在月底随大郎、周良、吴奎带了三支小队,近四十人进驻清风岭。 “回东家,四月初一,杨队副与良哥儿带第二、第三小队剿了小石岭的强人。四月初三,良哥儿单独率第三小队剿了清风岭西十里一伙盘踞在短松岗的匪人” “单独?”陈初神情严肃了起来。 “嗯,那伙匪人只五名。” “兄弟们有伤亡么?” “三人轻伤。”刘四两接着道:“对方见良哥儿勇猛,只抵抗片刻便弃了兵刃投降。” 陈初闻言松了口气。 进驻清风岭便是为了肃清官道左近的拦路蟊贼,因上次周良的第三小队表现极差,此次任务自是存了一雪前耻的决心。 “玉泉山那边可打探到了消息?” “前几日,抱风寨铁山靠郭当家与杨队副乔装打扮后去玉泉山左近摸了摸,却发现那寨子里已人去巢空。” “这就跑了?” “嗯,玉泉山深处朗山腹地,我们行动多有不便,不太好搜寻。” “我知道了,此事从长计议吧。” “东家,还有件事。杨队副让我请示一番。” “讲。” “咱们进驻清风岭后,不时有落魄好汉主动来投,杨队副差我问问东家,怎样安排这些好汉?” 刘四两看了陈初一眼,低声道。 陈初默默打量刘四两一眼,道:“你们已经收这些好汉进寨子了吧?” “嘿嘿~啥都瞒不住东家.”刘四两摸头嬉笑道。 说是询问意见,却一口一个‘好汉’,这明显是想让陈初对那些投山之人有个良好第一印象。 “收下便收下吧,你回去记得和大郎说,千万不要什么样的人都收,要打探清对方底细,那些惯于杀人越货的一律不留。再者,在完全信任对方之前,不要透露咱庄子的事。” “是!东家若无其他事,我便去庄内拉上口粮回返清风岭了。” 刘四两抱拳躬身,准备告辞。 陈初却道:“既然回来了,便在庄内歇息一天吧,陪陪嫂子侄儿。” “嘿嘿,谢东家。清风岭现下事务繁杂,离不开人,我这便回去了” 巳时。 刚送走刘四两不久,苟胜便寻到了陈初。 听闻是县尊相召,陈初不由道:“又是王捕头来要人了?” 上月,自从头条刊登了樊毅一伙归案的消息,朗山县的王捕头已带着县令手书来三回了。 朗山县县令在信中写到,樊毅在朗山县作案数起,望陈景彦把罪凶交与朗山县处置。 但这事陈景彦哪里做的了主,那樊毅等人自被捉拿后就关在陈初的庄子上,他见都没见过。 后来,陈景彦被催的烦了,只说:樊毅在我桐山县亦有大案,且捉拿此凶时,他正在桐山地界活动,于法于理都该由桐山县处置。 陈初决定在头条刊印时,对这样的事已有了预期。 反正有老陈在前头顶着,陈初并未太过担心。 可苟胜却有些紧张道:“都头,今次来的不止王捕头,还有朗山县饮马庄郑家的管家.” “哦?” 陈初既觉意外,又觉意料之中。 当初贺北一套活取人卵的变态招式,击溃了樊毅的心防,后者把小时候暗恋隔壁王大爷的事都说了出来。 自然,他们玉泉山的辛秘也毫无保留。 其中,便有玉泉山和朗山县郑家勾连的信息。 郑家为他们做保护伞,他们为郑家做些不方便出面的龌龊勾当。 不过,樊毅做下如此多人神共愤之恶事,那郑家若珍惜羽毛便该装作和樊毅没有关系。 却不想,竟依然插手此事。 郑家这般做,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不在乎名声这玩意儿。 二则是嚣张惯了,根本没把桐山县放在眼里。 到了县衙,陈初明白了,是第二种情况。 县衙二堂。 陈景彦坐在主位,五朵金花俱在。 那郑家管家约莫四十多岁,身穿黑绸金钱纹长衫,头戴员外帽,比寻常乡绅的派头还足。 且他坐了客位首座,那朗山县王捕头竟坐在他下首,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五朵金花中除了陈初,其余四人事先并不知晓玉泉山背后是郑家。 现下郑管家亲至,几人自然反应了过来。 西门恭经过短暂惊愕后,很快平静下来。 伱郑家是厉害,但这里却不是你蔡州府朗山县,我既为桐山官,捉了几个为祸乡亲的匪人难道还有错了? 此时他那值房内还挂着一块‘百姓卫士,擎天一柱’的匾额呢。 这块匾额,便是桐山百姓听闻‘戚家灭门案’告破后,自发送来的。 想起那日,众多百姓敲锣打鼓把挂着红绸花的匾额送进西门恭值房时,便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蔡源,也止不住露出几分羡慕神色。 西门恭下意识瞄了一眼蔡老哥。 蔡源见到郑管家并无特殊表情,依旧耷着眼皮昏昏欲睡。 只有徐榜不时看上陈初两眼,那意思是说:你看,我当初便说不让刊印,现下惹来麻烦了吧。 “诸位,那樊毅虽是在桐山被捉,但他数年前曾害了我郑家一名丫鬟的性命。我家老爷听闻此事,特地让老朽前来讨个人情,恳请诸位把那樊毅交于我朗山县处置.” 郑管家随意拱了拱手,神色不咸不淡,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知会一声’。 陈景彦默默看了看几位哥哥兄弟,选择不吭声。 毕竟他说了也不算 陈初自是心下明了,玉泉山匪人便是你郑家养的狗,他们敢杀你们的人才怪了。 郑管家所谓‘处置’纯粹是在放屁,人给了他,那樊毅或更名改姓、或回程途中‘逃走’。 总之,郑家是要保他。 现下陈初与樊毅已是不死不休的大仇,若放虎归山,被这般变态阴毒之人时刻惦记着,可不算美事。 看来,是等不到刑部核准‘决不待时’的斩首批复了。 见桐山几人都不接话,郑管家皱了眉,不悦道:“我家二郎已知此事,专门给老爷修书,称樊毅欠我郑家累累血债,此次务必把人带回朗山,方可解我家二郎心中之恨!” 郑家二郎为蔡州留守司统制,算是有些实权的军头,这老货一再提起他,便是要以势压人了。 眼看兄弟几人都不吭声,明面上的话事人陈景彦只能开口道:“郑先生,非是我等不愿把人交与贵县,只是那樊毅同样在我县犯有不赦之罪” “你桐山县的人命是人命,我朗山县的人命便不是人命了么!” 郑管家打断陈景彦,竟隐隐有呵斥之意。 一介奴仆面对一县之尊竟敢如此嚣张,可见这郑家在朗山县跋扈成了何等模样,才养出这般刁奴。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陈景彦随即黑了脸,淡淡道:“此事已上报刑部,郑先生若执意如此,直接向刑部讨要吧。” “哈哈哈,此事就不需陈县尊费心了,你把人给了我,我家二郎自会修书与刑部吴尚书言明!” 郑管家朝北一拱手,似乎早就猜到了陈景彦会来这么一句。 虽然郑二这留守司统制和吴尚书差着好几个品级,但如今这大齐四处烽火,早已显出了乱像,朝堂诸公皆愿与掌兵军头亲近,郑二和吴尚书有情分还真不一定是郑管家诳人。 陈景彦被自己的话堵了回来,不由看向了陈初小老弟,事是你搞出来的,现在不愿给人的也是你,你好歹说句话啊?一直让哥哥顶在前头合适么? 小陈和老陈对视一眼,呵呵一笑起身道:“诸位大人,能否听我一言?” 见这个惹祸精终于肯站出来了,老陈连忙道:“陈都头,有话便讲。” 郑管家打量了陈初一眼,方才他还疑惑,这人如此年轻却能坐在堂中。 此时才知,竟是位都头! 这陈都头安安静静,模样俊朗,笑起来也很好看.一看就是个明事理的人! “诸位大人,郑先生.”陈初转圈拱手,继续笑道:“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桐山、朗山两县是搬不走的邻居,两地人民血浓于水,实在不值当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那樊毅既在桐山作案,又在朗山作案,不管落在谁手里都逃不过一死。 既如此,我们何必再为此相争啊!” 说罢,陈初朝陈景彦作了一揖,道:“县尊,不如大度些,把人给了不就完了” 老陈:“???” 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是我不给么?明明是你一直坚持不给,怎到头来反倒成了我‘不够大度’? “哈哈哈,我观这桐山县衙里,只这位年少有为的陈都头明事理!” 郑管家捋须大笑!以赞许和鼓励的目光看向了陈都头。 这小郎,越看越招人喜欢! 其余四朵金花,纷纷黑了脸 巳时中。 县衙三班值房内,彭二哥被众皂衣围在中间问个不停。 虽说彭二是白身,却没人敢小看他,现下皂衣们也都知晓鹭留圩日子过的好。 “彭二哥,听说隔三差五便有三五口大肥猪赶进你们庄子,你们难不成整日吃肉么?” “可不是么,咱们县的猪肉都被他们庄子买的涨价了.” 彭二笑而不语。 “二哥,你来一下。” 忽然出现在值房门外的陈初登时又引起一阵招呼声。 “陈都头,有些日子不见你了啊。” “是啊,兄弟们想你想的紧哩,啥时候再一齐去吃花酒.” “哈哈哈,改日,改日”陈初支应几句,带着彭二哥去一旁说了几句什么。 作为皂衣中和陈初关系最亲近的苟胜,机灵的往陈初那边挪了几步,同时支起了耳朵。 却隐隐约约听到‘杀虎岗’三字. 苟胜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那边,彭二得了陈初的交待,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苟胜马上凑了过来,小声道:“都头,兄弟早就想和都头做番事了,若有用得着兄弟之处,还请都头千万莫把我当外人.” 陈初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苟胜,呵呵一笑,喊住了刚走出没多远的彭二,道:“二哥,带上苟兄弟吧,这事,他有经验” 这一章是过度,想写的有趣点,却怎么也找不对味,写的很慢很痛苦。 第140章 铁壁铜墙桐山县 第140章铁壁铜墙桐山县 午时。 县衙,此处威严之地,今日有些吵闹。 郑管家望着被人拖拽过来放在地上的樊毅.尸体,不由涨红了面皮厉声喝问道:“怎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那樊毅趁我等不备,忽然以内力震碎枷锁!夺了某的朴刀,一跳三丈高” 苟胜一开口,便是熟悉的配方。 甚至比上次陈初杀张贵还敷衍了些,连个‘刀伤’都没给自己人安排。 郑管家自然能看出问题。 安详的樊毅,脸上是歪歪扭扭的‘王八O’刀痕,虽已愈合脱痂,但伤痕红肿凸起,宛如爬在脸上的蚯蚓,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被捉十几日,樊毅已被贺北折腾的脱了像,不但瘦成了骷髅一般,且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右脚少了根大拇指。 这幅样子,怕是连走路都走不成,哪里还能震碎枷锁、夺人朴刀? 再说了,樊毅本就不以工夫见长,何来‘内力’这种高级玩意儿? “.那樊毅一招老树盘根将人缠住,彭二哥趁势一招直捣黄龙,将其击杀” 苟老师讲姿势小课堂又开课了,郑管家阴沉着脸看向了陈景彦,“陈县尊,这皂衣信口雌黄,其中定有隐情,县尊不着人将他收押审问一番么?” “噫!郑先生,我们县衙刑房三班人人皆知苟步快为人忠厚他可不是会胡说八道的人,不信你问问其他同僚?” 明事理的陈都头开口道。 登时引来一帮皂衣七嘴八舌的附和。 “是啊!苟胜哥哥的为人,我们是知晓的!” “嗯,苟兄弟为人木讷,不善言辞,断不会说谎.” “啊,对对对!” 面色阴鸷的郑管家扫了一眼乱糟糟的皂衣,又看了看尽力装作小透明的陈景彦,后又看向了西门恭、蔡源、徐榜. 这伙人有一个算一个,要么闭口不言,要么臊眉耷眼。 没一个人开口喝止这群皂衣。 郑管家终于品出点味来,不由环视桐山县衙,最终把目光落在陈小郎的脸上,森然一笑,道:“好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铁壁铜墙的桐山县.待回去后,定把今日之事报与我家老爷” 说罢,郑管家转身便走,身旁朗山县王捕头连忙带着扈从拖上樊毅的尸体跟上。 “郑先生,好走。” “诶!这两根玩意儿也是他的,不一起带走么?” 苟胜从地上捏起两根断指,朝郑管家背影喊道。 待郑管家等人消失在视线中,徐榜悠悠叹道:“哎,无端招惹了他郑家。” 一旁的西门恭却双手一背,淡定道:“郑家又怎了?那郑二便是蔡州留守司统制又如何,难不成还敢发兵打我桐山县么?” 是夜。 朗山县,饮马庄郑家大宅。 跨院偏房,玉泉山二当家毛彦荣帮三弟樊毅清洗了尸身。 樊毅不但面皮被毁、缺了手脚指,就连两颗卵子都被人摘了去。 毛彦荣想起在寨中和三弟耳鬓厮磨的种种欢好过往,不禁悲从中来。 便是十几日前得知大哥张立身死时也没这般悲痛。 他和樊毅不止是兄弟,还有更深、极深的另一层关系。 此时眼见爱人兄弟下场如此凄惨,自然悲愤莫名。 ‘吱嘎~’ 门轴轻响,一名年纪约二十露头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见了毛彦荣先叹了一回,“二当家,还请节哀。” “六公子!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还请六公子助我啊!” “哎,我知二当家胸中恨意滔天,但此事仍需从长计议啊.” “.” 毛彦荣自然听出了对方是在推诿,心下不由大恨! 我玉泉山帮你郑家做了多少事!现下我两位兄弟身死,你们郑家却又不愿帮我寨子报仇! 不过,这话他可不会说出来。 此时他弃寨躲在郑家,只带了十多位兄弟,不说如丧家之犬,至少也是寄人篱下。 “是,凭六公子安排.”心思转念,毛彦荣低了头,恭顺道。 此后,桐山县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百姓们也逐渐开始忙碌起来。 四月,鹭留圩北边的浅湖中种了大片莲藕。 只待夏末秋初,便是一片映日荷花美景。 四月中旬,鹭留圩外冬季整理出的水田,播下了籼稻。 桐山县紧邻淮水,属麦、稻混种地带。 进入五月后,也到了一年中农人最辛苦却也欢喜的时段.收麦子。 当下,收麦子不止是把一年辛勤劳作的成果收割进仓那么简单,农人对待此事很是看重,甚至有些虔诚。 全家老小齐上阵不说,便是驻守在清风岭的三小队人马也赶回来两队参与夏收。 五月初七。 陈初头戴草帽,一身农人打扮,随着他一声:“开镰!” 鹭留圩夏收工作开始。 田间地头,俱是躬身割麦的青壮,看上去蔚为壮观。 “二虎,敢不敢比比谁先割完这一畦麦子?” 昨日方才赶回庄子的刘四两笑嘻嘻挑衅刘二虎道。 “哈哈哈,比便比,谁输了晚上请吃酒!” 刘二虎当即接受了挑战。 他们一年前还是在地里刨食的农人,这点农事自然不生疏。 陈初那边,则带了蓝翔学堂里那些年纪稍大些的孩童体验夏收。 庄子上并不缺劳力,陈初让他们顶着毒辣日头前来劳动,是为了让孩童们知晓一饭一食来之不易。 以免现下生活条件远超父兄当年的孩子们未富先娇、忘了出身根本。 刘伯和杨大叔则带了几名好把式,专门收割陈初那块远比相邻田块麦子长的低矮粗壮的‘杂交实验田’。 这块麦田,老哥俩盯了半年,只等今日收了,看看到底能收多少斤粮食。 除了这些老面孔,还有一些打扮奇怪的人在参与劳作,且一旁还有几名联防队队员守着。 说他们打扮奇怪,一来是因为衣衫破旧肮脏。夏收时,鹭留圩村民自然也穿了旧衣,但都干净整洁。 是以他们和村民有明显差别。 二来,这些人袒着的胸口和胳膊上,常有各式刺青。 三来,这些人脚腕上全部戴着镣铐 他们有的是原玉泉山匪人,有的是近几个月被驻扎在清风岭的大郎他们俘来的拦路强人。 经过拷问威逼,匪人之间来了场互相揭发。 那些手上有人命、罪大恶极之徒,‘自愿’以身体化作肥料滋养桐山土地,以示忏悔。 剩下的,便被称为了‘劳改犯’,以身体力行的劳动向当地百姓赎罪。 当然了,他们也是‘自愿’的。 为此,陈初还专门统计过。 以玉泉山白毛鼠为例,经同伴揭发,他前年冬在一户人家窃钱一百七十三文;去年春,在官道上抢钱三百二十一文。 合计四百九十四文。 讲究以理服人陈初给他算了一笔账,“白毛鼠,伱非法所得四百九十四文,以《鹭留圩治安条例》规定,你还需缴纳五百文罚款,加一起后共需偿还三万钱整。” “大爷,您是不是算错了啊” 当时,白毛鼠小心翼翼的赔着笑,提出了异议。 你家的算学四百九十四加五百等于三万啊? 陈初听了,点了点头,“嗯,咱们这是法治社会,你既然要复议,那我便再算一遍.” 说罢,认真的扒拉了几下算盘,随后温和的朝白毛鼠笑了笑,“对不起,的确是我算错了偿还三万钱不对。该是.五万钱。谢谢你,白毛鼠。” “.”你他娘会不会算账啊! 不过,这次白毛鼠点头哈腰却甚屁话都不敢说了。 一句话加了两万钱,甚话恁贵啊! 他觉得,自己再敢多说一句,至少八万钱起步. 随后,陈初又拨了拨算盘,为众劳改犯指了条明路。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往后你们便在我庄子上做工吧。我管你们吃,每月还有工钱,待工钱能抵了欠债,我便放你们走。” 听了能重获自由,众人不由面露喜意。 白毛鼠却还是没忍住,又小心问道:“大爷.俺们这工钱怎算啊?” “呃每月算你们三十文吧.我又管你们吃,你们平日也花不到钱,是吧?好好改造吧桐山人民给了你们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你们可要珍惜!” 陈初走后,一名唤作韩牛儿的劳改犯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忽然转脸对白毛鼠开心道:“老白!俺算清了,一月三十文,一年便是三百六十文!刚才他们给俺定了需偿还四万钱的数额噫!俺只需干一百一十一年就还完了!” “.” 白毛鼠默默看了眼这憨货,由衷赞道:“你他娘的算学还真好快赶上这庄子的东家了!” “老白,你需干多久啊?” “二百二十年” 地头,一排茂密桑树下。 蔡婳席地而坐,一手悠哉悠哉的摇着碧纱绣鸳鸯团扇,一手从地上的盘子中拈了颗草莓进嘴。 不远处,和长子比试谁割麦子更快的陈初,赤着膀子,紧实精干的肌肉上,爬满了大颗汗珠。 蔡婳媚目微渺,下意识绞紧一双大长腿,突兀的‘嘻嘻’笑了一声。 同样坐在树荫下的铁胆转头看了蔡婳一眼,娃娃脸上满是莫名其妙。 午时初。 猫儿带着庄内妇人前来送饭,饭菜尽是些使人清凉的凉皮、凉面。 把饭食在树荫放了,猫儿摘下头上的草帽扇了扇,不由看了蔡婳一眼。 夏收大事,便是猫儿也穿了一身便于劳作的粗布短衣,可这蔡婳却裹了条白底镶银边绣并蹄莲抹胸,外罩大红薄纱大袖衫。 莹白圆润香肩将透未透,粉胸半掩疑似晴雪。 穿成这般,是来干活的么! 猫儿悄悄翻了个白眼,然后顺着蔡婳的目光看向了自家官人,微不可察的嘟了嘟小脸,随后整理了一下被细汗濡湿粘在额头的刘海,这才道:“三娘子,你那庄子上不忙的么?” 猫儿的意思是说,现下夏收,三娘子不待在自己的庄子上支应,跑来我家庄子作甚? 蔡婳闻声回头,笑眯眯看了眼猫儿,理直气壮道:“这庄子上的收成有我家半成,我来看看怎了?” 说罢,蔡婳潇洒的捏了颗草莓随手往上一抛,仰头张嘴 草莓精准落进嘴里,蔡婳嚼了嚼,笑嘻嘻道:“这傲来草莓,当真好吃呢。” 草莓自然是鹭留圩产出的,只是刚接出头茬,产量少的很,没有对外出售。 昨日,猫儿还以为大齐只有她和玉侬吃过这酸甜可口的果子,没想到蔡婳也有了. 猫儿运转小脑袋,想着说几句什么,能让蔡婳不爽。 可不想,蔡婳又从怀里摸出一面小镜子。 “噫!吃草莓把唇上口脂都吃进嘴里了.”蔡婳对着镜子照了照,似是自言自语。 三月二十九,是蔡婳生日,想要hellokitty同款马车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却得了这面照人纤毫毕现的镜子。 猫儿自然看见了,也心知她故意在此时掏出镜子是为了气自己,干脆别过头不再看向蔡婳。 远处,陈初和长子的比试已有了结果。 率先割完一笼麦的长子站在地头,傲娇的嚷嚷道:“哈哈,初哥儿,你没俺快,你没俺快.” “且,‘快’啥时候成夸人的话了么?我丈人说,男人快了就急,急了就坏” 输阵不输人的陈初嘴硬了一句,晃晃悠悠往猫儿这边走过来,准备吃饭。 刚走到猫儿近前,杨有田和刘伯却远远跑了过来。 两人同样满头大汗,刘伯的嘴唇不住哆嗦,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 “刘伯,怎了?”陈初奇怪道。 刘伯想回答,张张嘴,却甚也说不出来。 还是见过些世面的杨大叔,只见他一拍大腿,指着远处那块刚刚收割完的田块颤声道:“初哥儿不.不得了了!你你那块实验田的麦子已收完过了称.一亩地收了收了六百五十斤!” “.”陈初脸上并不见太多喜意。 当初这款良种,在实验田亩产轻松破八百五十公斤。 便是在农民手中,实收也没低于五百五十公斤的。 现下便是少了化肥陈初也预期了亩产三百五十公斤,没想到产量只有后世实验田的三分之一。 不想,一旁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的刘伯,却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抱着头嗷嗷哭了起来。 刚刚走到近前的刘大牛见状,红着眼睛解释道:“东家,俺和二虎下边原本还有个妹妹呢,前几年饿死在了俺爹怀里,俺爹怕是想起她了” “俺妞妞没福分啊若是能早几年遇见东家,若是能早几年有这麦子.她现下该有十六了” 刘伯哭的不能自已。 跟着前来送饭的刘婶自然也止不住眼泪了,猫儿连忙上前挽了手,细声安慰道:“婶婶,莫难过了,现下大丫长的多壮实往后,我家官人定不允咱庄子再有人挨饿.” 第141章 请你自重 第141章请你自重 太阳当空照,菊花嘿嘿笑。 六月初一。 既是陈初指定的鹭留圩儿童节,又是筹备半年之久的‘桐山县西瓜节’开幕日。 一大早,猫儿便带着玉侬,来到了开幕会场,跟在两人身边的分别是小满和白露。 小满便是那名被樊毅在后背刻了字的小女孩,今年只十一岁。 她是随爹娘往桐山县逃荒时,被张立等人所虏,爹娘都遭了毒手,她无处可去,猫儿便收她做了名小丫鬟。 说是丫鬟,平日里却在蓝翔学堂读书识字,有空闲了,铁胆还会教上她一些功夫。 白露同样是那被救出的几名女子之一。 她竟还识字,想来以前的家境不错,但当初猫儿询问起对方籍贯、爹娘时,白露却只摇头恸哭,甚也不讲。 也是,身子被匪人脏了便是回了家,怕是也要在风言风语中煎熬一辈子,还会累了爹娘声名。 于是,猫儿把她安排给了玉侬,平时帮着玉侬处理头条四版的工作。 如此一来,翠鸢升级为了陈家后宅的小管家。 和白露情况相似的,还有一名叫寒露的二十岁女子帮猫儿打理账目。 其余几名女子,猫儿也都把人安排进了作坊,自食其力谋一份生计。 小满、白露、寒露. 这些名字是女子们来了庄子后让猫儿改的,以示斩断那段不堪回首经历。 猫儿不过刚刚脱盲,帮人起名时自然想不到太多文雅高级的词汇,但她有一颗聪慧的小脑袋.直接从二十四节气中选了一些好听的名字。 这名字任谁也不能说不好听,并且还接地气。 开幕现场,杨有田正带着庄内男子搭遮阳棚。 刘伯领着妇人、半大孩童从庄子内各家搬来杌子、条凳,一排排摆放整齐。 大槐树的树荫下,铺了细沙、稻草的地面上码放了一座小山似的西瓜堆,黑绿相间的青翠瓜皮,看了便让人口舌生津。 旁边,几个月前重新翻盖了的十字坡大酒店内,坐满了早来商旅,偶尔遇到熟人便会聚在一起交谈几句。 “哟!李掌柜,你也来啦!从唐州府过来可不算近哟.” “呵呵,孙掌柜,你从蔡州城过来不比我更远么?” “呵呵,李掌柜此次前来也是为了采购这西瓜么?” “那今日头条连篇累牍报道了几个月,说尽这西瓜妙处,不过,老朽还未尝试过,便先来看看再说。孙掌柜可吃过此瓜?” “去年有小贩贩运少许西瓜到蔡州,我倒有幸尝过几块。” “哦?那味道如何?”李掌柜来了兴趣。 孙掌柜四下一看,却见官道上还有商队源源不断往这边汇聚,再看看那西瓜堆唯恐西瓜卖脱销,便耍了个心眼,“味道嘛,没甚稀奇。贩到别处未必有销路.” “呵呵,是么?” 远处。 树荫下,蔡婳挽了蓬松坠马髻,绯红开襟褙子,天青抹胸,浅露一痕雪脯,显得分外妖娆。 就连常做武人打扮的铁胆今日也穿了条藕荷色襦裙,娃娃脸上轻施粉黛。 或许是不习惯此时装扮,低垂着个脑袋、缩着肩膀,仿似是怕别人看见她一般。 “杵着个脑袋作甚!抬头挺胸呀!枉我及早让人给你做了这身衣裳.”蔡婳边笑眯眯的看着越走越近的猫儿,边低声道。 铁胆稍稍抬头,清澈眸子做贼似四下乱瞄一番,又赶紧低下了头,小声咕哝道:“待会.待会,若被兄弟们看见了.该笑话我像个娘们了.” “.”蔡婳以团扇半掩了妖冶脸盘,转头看向铁胆,怒其不争道:“憨丫头,伱不是娘们难不成是爷们么?” 若旁人敢这般骂铁胆,怕是早挨打了,可铁胆却依旧低着头,不自在的伸手在屁股后头揪了揪 婳儿姐姐让家里绣娘给她做的那套傲来内衣有些小了.勒的难受。 蔡婳自然看见了铁胆这种对于女儿家来说极为不雅的动作,不由抬扇在铁胆手上抽了一下,“像甚样子!” “我说我不穿,姐姐非要我穿.” 铁胆委屈道。 “我是让你做回女子!也不知你爹怎教你的,教成这么个假小子!” 那厢边。 穿着件素白大袖衫、白绫细褶儿裙的猫儿也带人也到了近前。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屈身行了礼。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猫儿一身素净白衣,把人儿衬托的愈加娇俏可人。 可是,蔡婳身形本就比猫儿高挑,又比她丰腴一些,此时一身惹眼红衣,还是盖过了猫儿一头。 可爱,在性感面前果然不堪一击。 互相行礼后,猫儿走到蔡婳一旁,和后者并肩而立,同时看向了会场。 为了不让自己在蔡婳面前显得过于娇小,猫儿站定的位置,特意选了块稍稍凸起的地面。 小孩子心思。 蔡婳微不可察的撇撇嘴,同时打量了几眼眨着好奇眼睛四处乱看的小满和安静站在玉侬身后的白露。 关于这些女子的来历,蔡婳自然知晓。 同时也知晓,这些女子现下要么跟在猫儿身边,要么帮猫儿管理账目,要么进了作坊。 其实,鹭留圩、逃户中不缺妇人,猫儿却偏偏有重用这些女子的迹象。 蔡婳能想通为啥.这些女子在世上已成无根浮萍,离了鹭留圩、离了猫儿的庇护,这天下还当真没了容身之处。 所以她用着放心。 小小年纪,心思真多.蔡婳侧头看了猫儿一眼,嘻嘻一笑,凑过去小声道:“小野猫,长大了呀,知道培植心腹班底了” 猫儿闻言,也侧头看了过来,不过眼神却在低头杵在一旁的铁胆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后也抿着小嘴笑了起来,“三娘子,这些事你不是也正在做么?彼此彼此.” 猫儿手里的确缺人现下,她整日忙的不可开交。 庄子里整日琐事不断,孤寡需她留心照看,庄子里年轻夫妻吵架了,妇人们也总会找她评理 此外,蕙质兰心、香妆作坊、十字坡大酒店,甚至五朵金花成立的‘四海商行’明面上都在她名下。 约定俗成一般,四海商行西门家的利份在西门夫人名下、徐家的在徐婉儿名下、陈景彦的在家中老仆名下、陈初的在猫儿名下、蔡家的在蔡坤名下、双河村则在蔡婳名下。 这么一来,蔡家就在商行中有了两名代表,起初徐榜有些不乐意。 但陈初和蔡源都对这样的安排表示了支持,徐榜一对二,只能无奈同意。 猫儿和蔡婳说话间,大郎引着棋盘岭烂柯寨众人走来。 几人牵着骡马,骡马背上左右各驮了一只木箱。 走在前头的,赫然正是手里转着两枚铁胆的沈再兴沈大叔。 闻听爹爹的粗犷大嗓门,铁胆急忙循声看去,随后便迈开长腿跑了过去了。 沈再兴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女儿,见她此时打扮,不由一愣,随后哈哈笑了起来。 铁胆在爹爹身前站定,默默看了眼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忽而低下头嘤嘤哭了起来 “铁胆,怎了!可是谁欺负你了!”沈大叔浓眉一竖,手中铁球登时被捏的咯吱作响,随后又目光不善的看向了大郎。 当初,便是你父子鼓动我们下山,我念兄弟之情让铁胆留下,你们竟敢欺她! 铁胆却边哭边摆手道:“爹爹,无人欺我我只是.只是想念爹爹了。” 沈大叔一听,心儿都化了,连忙上前用粗糙手掌帮女儿擦了泪,低眉顺眼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哎呦哎呦,乖妞莫哭了,你一哭,爹爹心里也跟着不得劲。” 方才身上溢出的彪悍气息瞬间消散不见。 铁胆自记事就没见过娘亲,跟爹爹相依为命长大。 以前,她和爹爹一天都没分开过,这次却半年未见。 但是,眼泪没忍住也不止是想念爹爹,还有.工作也不顺利,第一次跟随庄子出去做事,就挨了陈都头的点名批评。 不过,念在陈都头经常给她送猪肝、鸡肝吃,铁胆不打算向爹爹告状.爹爹打人可不留手,我和他,毕竟是兄弟呢,万一打坏了岂不伤了义气. 一旁,前来接货的鹭留圩后勤部主任刘兰芝和沈再兴交谈几句,喊人从骡马上把箱子卸下。 箱子一开打,便氤出一股冰凉白烟。 内里铺了一层稻草,还裹了一层棉被,棉被打开后,却是码放整齐的一方一方红莹莹的、一扎长短、嵌有薄木条的冰块块。 冒着肉眼可见的丝丝凉气。 几日前,陈初和大郎带了一车瓜去了趟棋盘岭万年冰洞。 这箱子里的‘西瓜味冰糕’便是棋盘岭按照陈初要求加工而来,有此,棋盘岭也能挣点加工费。 今天,他们便是送货来了。 旁边,主动跟在刘兰芝身旁帮忙卸货的大宝剑,和大丫默默对视一眼,随后一大一小两人走到十字坡大酒店屋后。 片刻后,两人回返。 正在清点数量的刘兰芝看着箱内明显缺了个角的冰糕堆,又抬头看了看两人,不由骂道:“木头!可是你和大丫偷了两块冰糕!” 大丫明显慌了,一缩身子藏到了大宝剑身后。 可这次大宝剑却相当不讲义气的移开了脚步,把大丫暴露在了娘亲的视线中。 接着,嘴角犹自挂着几点红莹莹冰糕汁水的大宝剑,一脸诚恳的指向了大丫,“兰芝,我没偷。两块都是大丫吃的。” “.,阿叔!明明我们一人吃了一块,你不义气!” 大槐树下。 猫儿远远看见这一幕,不由莞尔。 再看看今日换了女子装扮的铁胆,下意识又看向了蔡婳,抿嘴笑道:“三娘子,往日人多地方,你也常做男子打扮,近几个月怎不见你穿男装了?” “嘻嘻,你想知道呀?” 蔡婳挑眉看向猫儿,促狭一笑,随后趴在猫儿的小巧耳廓旁故作轻佻道:“做男子有甚好?每回累的要死哪有做女子轻松快活。” 蔡师傅开车了? “.” 被车轮从脸上碾过的猫儿登时红透小脸。 呸呸呸~这是能说的出口的话么? 不要脸! 蔡婳说的轻佻神秘,猫儿又已为人妇,自然而然便联想到了那方面,不由低声斥道:“蔡三娘子,请你自重!” “噫?” 蔡婳却已切换回了迷茫无辜神情,眨巴几下狐媚眼,突然做恍然大悟的模样以团扇掩住了樱唇,如同受到惊吓一般,“陈家娘子,我是说男子活在世上比女子累多了。你你莫不是想到了男女之事?嗐!小野猫,看你平日端庄有度,怎满脑子都是这般龌龊呀 啧啧啧,用旁人的话说,你这种便叫做闷骚.” “.” 猫儿错愕的张着小嘴,气的直打颤,却哑口无言。 乖乖站在一旁装作小透明的玉侬,默默看了猫儿一眼,给与后者除了支持以外的所有支持。 这种高端局,她可不敢多嘴。 不过哩.虽然蔡三娘子说的难听,但姐姐,你真的有点闷骚呀! 不然的话,谁家娘子能想出猫耳猫尾这种东西. 感谢‘穆怀琛’同学打赏蔡三娘子~ 蔡三娘子让她家小黑亲亲你~ 第142章 产业链的意义 第142章产业链的意义 巳时整。 陈初和西门恭带着三班衙役在前开道,陈景彦乘坐一顶绿呢小轿抵达十字坡。 一个‘西瓜节开幕’,县尊竟然亲至,可见桐山县的重视程度。 遮阳棚内,坐满了桐山县脸面人物和各地商行东家、掌柜。 棚外的条凳、杌子上,则坐了自发前来的小商小贩。 能有今日盛况,几家没少费心,在坐商行东家、掌柜有将近一半是各家发动关系请来的。 比如徐家,两名外嫁女儿夫家商行的掌柜都来了。 西门恭也组织了一批生意伙伴前来捧场。 蔡家长媳乔氏、二媳尤氏的娘家都派了人,至于蔡源的亲朋故旧更是数不胜数。 人多了,才能烘托出气氛。 但西瓜节到底能不能形成热销局面,还是要看瓜果品质。 有些人去年品尝过西瓜,此次前来已拿定主意订货贩往别处售卖。 但有些人还不知这西瓜为何物,尚在观望。 巳时一刻。 一身官袍的陈景彦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 他主要讲了三点。 一,夸赞了桐山西瓜的品质。 二,对外来客商表示了欢迎,并向大家保证,桐山县内绝不允许出现官吏故意刁难、吃拿卡要商旅的行为。商旅若遭不公待遇,尽可向县衙举报,他陈景彦必定给大家一个满意交待。 三,则是对在场皂衣进行了警告,若有人敢顶风犯事,定严惩不贷! 走南闯北的商人,遇到官吏盘剥还不是寻常事? 甚至在某些地方的官吏之害,尤猛于盗匪! 便是有人不信这桐山县令真能做到如他说那般,但这番表态依旧迎来一阵叫好声。 底下皂衣,有人察觉出此次‘西瓜节’的氛围不同以往。 但有些人,依旧习惯性的对县尊之言不以为然。 反正桐山县是蔡、徐、西门家的天下,只要不惹这些大佬,县尊又怎样? 陈景彦讲话结束后,陈初也上台讲了几句。 比起县尊的高屋建瓴,他说的是务实细节,“诸位,为方便大家贩运,我有一储藏之法可保西瓜五十日不腐坏” 陈初话音刚落,底下便响起一阵‘嗡嗡’窃窃私语声。 历来生鲜瓜果的贩运,防腐是痛点。 损耗过高,无疑会使成本直线飙升。 但‘五十日不腐’是否言过其实了? 陈初待下方稍微静了些,继续道:“此储藏法,又叫沙藏法.经暴晒过的细沙铺三寸左右做垫底.” 其实这法子不难。 用到的物品也尽是些不值钱的河沙、稻草。 采瓜时只需在瓜上留几个带叶蔓节,蔓节断口沾上草木灰,再掩上一层细沙,把蔓节留在沙外,时不时在细沙表面洒点水。 如此一来,西瓜保存一个多月并不是难事。 陈初讲完储藏方式,不由看向了会场外围乌泱泱看热闹的附近村民。 心道: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发现其中蕴含的商机 外来商人前来购瓜,自然没有精力和工夫在当地采沙,但运输过程又的确需要此物。 接下来,桐山县经过‘暴晒’这一简单加工过程的河沙也能成为一种商品。 陈初现下有一帮劳改犯,自然不缺能干苦活累活的劳力。 但他并没有组织人提前去做这件事。 他想让周边百姓吃到一些发展红利. 这也是他费尽周折要开‘西瓜节’的意义所在。 西瓜节若成功了,长达数月的销售季内应会形成一条服务西瓜贩运的产业链。 挖沙、晒沙、帮人装卸的力夫、帮人运输的车夫都能在家门口多挣些钱。 桐山县内接待商旅的客店、酒肆,甚至街边小贩也会因此受益匪浅。 这是经济学中的涓滴效应,也是产业链对百姓的意义。 巳时末。 鹭留圩村民排着队把一盘一盘切好的西瓜端进了会场。 这些西瓜已在冰凉井水中镇了几个时辰,场内顿时一片‘哧溜哧溜’吃瓜声。 商旅免费品尝后,已对这甜透心脾的西瓜意动,所以当陈初喊出西瓜批发价格一斤六文钱时,会场登时乱了起来 如此好物,这价格太良心了! 四海商行设在场内的订货处前,霎时挤成一片。 “噫!孙掌柜,你方才不是说这瓜没甚稀奇,贩往别处未必有销路么?” “呵呵,李掌柜,既然来了,随便订上几十斤尝尝,总不好白跑一趟。” 李掌柜和孙掌柜又遇上了。 只是,望着眼前汹涌人群,被挤到外边的两人有些焦急。 相对大额的交易,带笨重铜钱自然不成,而齐交钞又没人要,只能以银子为货币。 但银子也需邀重、检验成色.是以交易流程繁复且耗时。 不远处,还摆了一张办公条案,上面同样放了块‘订货处’的牌子,可案前却空无一人。 李、孙两人不由好奇的凑了过去,拱手道:“敢问,此处也能订货么?” “嗯,但我这里只收货票。”坐在案后的唐敬安客气回礼道。 “何谓货票?”李掌柜又问。 唐敬安解释几句,又指了指对面那张同样冷清的条案,道:“若客官有需要,可去对面四大行兑换,拿了货票,我这里便安排人给二位出货.” 李、孙二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转身离开。 笑话!拿俺们的真金白银换你那劳什子货票,若换来了你们又不认账怎办? 只是,小半时辰后,两人仍然没能挤到‘四海商行订货处’前。 眼看大槐树下的瓜山,越搬越矮,不由小声商量道:“不然咱去试试?” “好吧,先换上一两银子的货票看看” 俄顷,两人各持十张当百货票走到了唐敬安的案前,小意道:“这位先生,我这里有价值千钱的货票,能否给我换成西瓜?” 枯坐半上午的唐敬安终于等来了开张,激动的一把夺了对方手中的货票,唯恐两人反悔似的。 李、孙二人吓了一跳,以为对方果然不认账了,却见唐敬安起身对守在瓜山旁的周宗发等人喊道:“发哥,邀瓜,快邀瓜!给这两位先生各邀一百六十六、一百六十七吧.算了,直接邀一百七十斤!” 千钱能换一百六十六斤西瓜,需找零四文。 唐敬安直接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两人凑了个整。 随后,选瓜、过称、交货.李、孙两人确认无误,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迈腿走向了四大行的案几前。 “两位好,办理什么业务?” “兑货票!” “兑多少?” “全换.”孙掌柜摸出两锭十两银元宝。 “噫?孙掌柜,伱方才不是说随便买个几十斤尝尝鲜么?”李掌柜戏谑道。 孙掌柜老脸一红,回头看了一眼,“莫说笑了,一会这边也该人多了,快些换了货票提货才是正理.” 他们这边快速完成了交易,挤在四海商行前的一部分商旅已发现端倪,一群人正朝这边大步走来。 十字坡大酒店内。 蔡婳吮着一根牛乳冰棍,媚目望向热闹繁忙的会场。 坐在对面的尤氏,咬了一口西瓜冰糕,惬意的‘嘶’了一声,随后道:“婳儿,你那小狗是怎想的?这般好吃的大瓜,竟只卖六文一斤。” 正一副悠然自得模样的蔡婳闻言蹙眉看向了二嫂,“那‘小狗’是你能叫的?便是大哥也不敢这般称呼陈都头。” “噫!当真护犊子!你自己整天小狗长小狗短,我叫一声怎了。” “我能叫得,你叫不得!” “好好好,陈都头好了吧.”尤氏斜了小姑一眼,又重复了一遍关于价格的问题。 蔡婳却笑而不答。 情郎说的对,谋不可众,利不能独.若把价格定的过高,那些商贩哪会像此时这般踊跃,也没了把西瓜贩往远方都城大邑的动力。 陈初还想借他们的手和商路卖出西瓜酱、西瓜霜、西瓜糖呢。 蔡婳默默看了二嫂一眼,心道:再说了,你以为六文的价格我赚的少么这西瓜亩产四千多斤,一亩地的产出便是两万多钱. 她双河村的庄子,可是种下了三百多亩瓜田.万贯家财,这不说来就来么。 嘻嘻 稍稍走神,蔡婳无意识间把手里的牛乳冰棍吞吞吐吐。 看起来.就很熟练。 尤氏瞄了小姑子一眼,驱散脑子中的邪恶画面,笑道:“婳儿,我娘家哥哥想订上一万斤西瓜,你可给他留出来啊。” 会场外。 西林村的林大力和一帮弟兄站在围观人群中,望着大槐树下忙碌的周宗发、周祖林,羡慕不已。 “哎,大力哥,当初东家怎就不多招些人哩。你看周家庄那几个,现下都端上了铁饭碗,周宗发那闺女,养的白白嫩嫩,便是咱庄子员外家的闺女都不如她.” 林丰艳羡道。 “谁让咱去晚了.”提起此事,林大力言语间也有些藏不住的失落。 去年年底,林大力和村内十几人去鹭留圩服过力役。 那些日子里,第一次知道‘吃饱’是种什么感觉的林大力过的颇为舒心.只上午做一晌工,下午站站队、学识字,夜里看大戏、和指导员们聊天。 也是那一个月,他学了很多道理,其中记忆最深的便是那句‘团结就是力量’。 东家对外招工时,他们一帮同村青壮商量了一番后决定一起报名,却没想到,几人去晚了,鹭留圩已招满了名额 那厢边。 李、孙两位掌柜清点完西瓜,准备唤伙计装车时,忽然想起陈都头说的‘沙藏法’,不由犯了难。 他们都是外地人,并不清楚何处有合适细沙可用。 便是能找到,让那些油滑伙计做挖沙累活,他们只怕也会推三阻四。 想了一下,李掌柜忽朝围观人群喊了一句,“有没有人愿意挖两车干净细沙,每车二十文” 林大力反应极快,登时回头和西林村众人对视一眼,道:“干不干?” “干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挣几文钱也好!” 林丰刚答完话,林大力已越众而出,大声道:“掌柜,我们干!” 这边的孙掌柜一看,也觉合适,花个小钱省了许多麻烦,便跟着开口道:“我这里也需两车” 林大力面色一喜,四车八十文,今日把这活都接了,在场的几位兄弟每人能分上十几文哩。 可机灵人不止他西林村,不待他开口,人群中五里铺的罗洪也站了出来,“掌柜,这活我们接了” 林大力不由脸一黑,不爽的瞪了罗洪一眼。 “肏,看见咱作甚,这五里铺的人也跟着作甚”林丰小声骂道。 自六月初开始,桐山县人来车往,全县如同狂欢一般。 城内客店、酒肆日日爆满,便是那沿街叫卖吃食的小贩,营业额也比以往翻了一倍。 十字坡这边更是热闹。 牛马车时常排上两三里远的队伍,周边村庄的汉子,三五成群的聚在市场外,一旦遇到商旅需装卸力工,便一拥而上。 还有些勤恳妇人,在市场外支起了小摊子,卖些烤饼炸糕之类的。 前来十字坡这边的商旅,规模大小不等,周边府县小商贩常常三两人结伴,甚至一人挑担前来进货的也有。 大商队十几二十人赶着连绵车马,也不算稀奇。 大量涌入的商人,带来了强大消费力,犹如给桐山县打了一剂兴奋剂。 城内重建尚未完工的采薇阁,当即以部分完工建筑重新开业。 开业当天即爆满。 这边盛况,也引来了一些大户人家家眷前来游玩,女眷们来了桐山县,自然要去蕙质兰心体验一番。 不止是这两家店铺,便是那些绸缎庄、胭脂铺也因人流量的暴增,营业额大幅上扬。 总之,西瓜节开幕后,全县上下心情都不错。 这便是‘增量’的好处,上层吃肉,底层喝汤,不必再去争夺原本就稀缺的‘存量’资源。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矛盾存在。 比如,市场外卖吃食的小摊贩常常因争抢位置吵架,甚至打架. 这时,由周宗发带队的市场管理队就要负责维持秩序了。 却也把他头疼的要死。 有占道经营的,周宗发屡次三番劝阻,对方却和他打起了游击。 市管队来了,小摊贩搬了东西就跑,市管队一走,继续占道经营因此常导致商旅车马拥堵。 摆摊的多为妇人,又都是穷苦人家,市管队偶尔抓一个也不忍心处置,只能批评一番了事。 唐敬安见此,曾向陈初提议,取缔小贩,他的理由很充分,“抢位置吵架斗殴,占道经营,常常把路面弄的脏污不堪。” 陈初想了想却道:“民生与秩序,以博弈的方式存在本就是常态。一刀切取缔,我们是省心了,却是懒政的表现。让市管队继续探索管理办法,比如划分经营区域、施行卫生三包、发放执照进场.” 听闻‘懒政’二字,唐敬安吓了一跳,偷偷瞄了东家一眼。 如果说市场周围的些许乱像,只能算作小麻烦的话,七月初三,桐山县却差点闹出一场大事。 七月初三上午。 陈初陪蔡婳在十字坡转了转,前几日猫儿见城内客栈爆满,便向官人提了一嘴,不如在十字坡盖一间客栈。 蔡婳听闻,也向陈初讨了一块地皮,说是想盖间戏院. 巳时。 苟胜忽然来报:“都头,不好了!西林村和五里铺两村村民纠集了近百人,在八里河南岸械斗!西门押司已率刑房三班前往,他担心人少弹压不住,请都头带人支援” 第143章 漕帮祖师 第143章漕帮祖师 八里河,南岸。 一片淤积了千亩河沙的荒地。 此处不适宜耕作,原本无人问津。 然而自从六月西瓜节开幕后,左近忽然热闹了起来。 经过‘暴晒’这一简单加工环节,一车二十文的河沙,需求高峰时,单日竟能卖出一百多车。 一天两千多钱的营生,已不算小生意. 于是,吸引了更多人加入了挖沙大军。 最大的两拨势力,一方以西林村林大力为首,一方以五里铺罗洪为首。 两拨人刚开始抢客人,后来发展为抢河沙地盘,再至互相使绊子、降价竞争. 矛盾不断积累之下,终于在七月初三这天上午爆发了冲突。 陈初到来时,双方激斗正酣。 参与械斗的近百人中,西林村只有约四十人,人数并不占优。 但西林村中,有十几人做力役时在鹭留圩接受过最基础的队列练习,知道同进同退。 仅此一个优势,便在混乱的殴斗中逐渐占据了上风。 林大力双手平端一根木棒,站在锋矢队列最前,见了五里铺的人要么一棒敲在腿上,要么一棒戳在胸脯。 乱哄哄的五里铺青壮,一窝蜂冲上去,被打退、打散。 再冲,再被打退、打散。 三两次冲锋后,罗洪只觉本方人数越来越少,抽空四下一看,却见有的人被击退两次后已胆寒,偷偷溜到了远处的林子里。 有的人躺在地上呻吟,短时间内已无力起身再战。 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自己这边就要溃散! 此次若败,往后这挖沙的生意,恐怕他五里铺再难染指. 好不容易觅得一个好生计,如何愿意放手! 罗洪心下发狠,反手从后腰抽出了柴刀 今日虽是械斗,但双方很有分寸的只拿了棍棒,并无利刃出现。 但罗洪突然拿出了柴刀 “住手!” 关键时刻,却听一声大喝。 林大力等人闻声转头,看清来人,下意识便停住了前冲动作。 而罗洪因为方才头上挨了一棍子,顺头流淌的鲜血妨碍了视线,尚未看清人,先持刀朝着那道身影喝道:“何处来的鸟人!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 不想,顿在原地的林大力等人先回骂起来,“姓罗的,你再骂陈都头一句,俺兄弟几个生撕了你!” 嗯? 陈都头? 罗洪连忙抹掉糊住眼睛的血水,定睛一瞧,被自己拿刀指着的可不就是陈都头么! ‘噗~’ 手中柴刀登时落地,砸在沙地上发出微弱声响。 陈都头是谁,陈都头是帮穷苦人出头的好官! 去年,陈都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周宗发,大闹周家庄,砸了周扒皮的家,敲断了周扒皮儿子的腿。 十里八乡的穷苦人,眉飞色舞说起这件事时,谁不挑个大拇指! 还有,附近都在传,陈都头今年三月,在栖凤岭的山崖下斩杀了一头比屋舍还大的白牛! 都说陈都头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哩.我方才竟拿刀指了他? “长本事了,学人械斗?” 陈初走近,先斥了林大力一句。 那林大力收棍拄地,摸头呵呵一笑,指了指罗洪,道:“都头,可不怨俺们,都是这姓罗的不晓事。” 罗洪想要回嘴,却看出陈都头和林大力相熟,便把话咽了回去。 “二哥,着人回庄子喊无根道长来一趟,给受伤乡亲医治。” 陈初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十几名青壮,回头嘱咐彭二一声,又看向了林大力和罗洪,沉声道:“知晓械斗是甚罪么?” “嘿嘿,大不了去县衙吃上几板子。”林大力憨笑道。 罗洪虽然没说话,但好像也不怎么在意。 “吃上几板子?” 陈初往远处看了一眼,西门恭带着三班皂衣正远远的跑过来,不由压低了声音,“三十人以上械斗,为首之人枭首!其余从众徙八百里!” 这话说出来,不管是罗洪还是林大力几人登时变了脸色。 他们不熟律法,没想到此事这般严重。 恰好,西门恭带着人气喘吁吁的跑到了近前,渺目打量一番。 经年老吏的阴狠气息,再加上众皂衣手中的枷锁、铁尺,让林大力等人的沸腾热血当即降温。 再想起方才陈初的话,林大力和罗洪头上已冒出了冷汗。 “西门押司.” 陈初却迈步上前,挡在了罗洪、林大力几人身前,低声道:“哥哥,这几位都是小弟的乡亲,方才因为一句说笑,打闹耍玩了一番.” 声音不大,但站在身后罗洪、林大力等人还是能听见的。 顿时心里一松,感激的看向了陈初的背影。 西门恭自然能看出是不是‘玩闹’,不过以现下他和陈初的关系,后者开口他怎也要卖个面子。 便沉声道:“兄弟,你既然说了,我也不为难伱这些乡亲。但现下全县上下一力支应着西瓜节,在此期间可莫要让你这帮乡亲惹事,以免坏了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兄弟晓得。” 西门恭这话倒不是打官腔,现下桐山县在他眼里的确‘大好局面’,四海商行直可用日进斗金来形容。 此时若谁敢毁了‘经营环境’,便是与五朵金花为敌,与桐山县全县上下为敌。 西门恭来的快,走的也干脆。 临别时,陈初还不忘朝白跑了一趟的众皂衣拱手道:“近日诸位辛苦啦,待咱这西瓜节落幕,我请大家去采薇阁吃酒。” “哈哈,都头客气。” “好说好说.” 一刻钟后,无根道长帮罗洪包扎了伤口。 陈初带着两人去了僻静的小树林。 方才一起从十字坡过来的蔡婳,也不避嫌,径直跟了上去。 “大力哥,以前在我庄子时,我怎么和你说的?” 陈初在一截树桩上坐了,问道。 听见陈都头又像去年时喊了‘大力哥’,林大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道:“都头和我说过,团结就是力量” “我还说过穷苦人不欺穷苦人呢!” “都头,我可没欺他,是这姓罗的老抢俺们的营生!” “姓林的,这河滩上的沙难不成是你家的?”罗洪脑袋上缠着渗血白布,他不敢反驳陈初,却对林大力依旧不服气。 眼看两人又要争吵,陈初打断道:“有点出息行不行!就盯着这点河沙生意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却为这点蝇头小利打生打死!” 林大力有点不认同陈都头‘蝇头小利’的说法,一天两千钱的营生可不小了啊! 陈初却接着道:“水面上的营生何其多?与其争抢些许小利,不如大家齐心把蛋糕做的更大.” 罗洪品出些味道,不由道:“都头,你是说.” 陈初稍稍一顿,道:“我是说,眼光不能只看着八里河,下游还有月河、还有淮水.需把眼光放长远些.” 盏茶工夫后,罗洪和林大力并肩走出了树林。 虽然两人表情还有些不自在,却在分别时,互相拱了拱手。 树林外,泾渭分明的五里铺、西林村青壮很是诧异。 林大力和罗洪都称不上恶人,但善和恶之间的界限本就模糊,今日之事若放任不管,众人尝到暴力解决问题的甜头,由善到恶的转变或许只在一念之间。 后世,经济快速发展的过程中,这类人屡见不鲜。 便如笃信‘风浪越大,鱼越贵’的高老板。 树林内。 蔡婳倚在树上,一手揪了一缕垂在胸前的发辫,另一只绕着发辫打圈圈,歪着脑袋看向陈初。 那模样犹如不经事的纯真小女孩。 “小狗,你方才说的是真的?真让他们弄那个劳什子的漕帮?” “自然是真的,难不成我逗他们玩啊?” “但那能走漕运的淮水、京杭运河并不在咱桐山境内,你便是帮他们弄成了那漕帮,也没地方使力气。” “现下你也见了,咱们桐山县的西瓜行销四方,时间久了,定然惹人觊觎。或许在县内,旁人无可奈何,但出了县境就不归咱们说了算。若想把贸易做大做强,往后重要商道、水道上,必须有咱们的人照应着。” “嘻嘻~”蔡婳剥了一块西瓜糖进嘴,前行两步坐进陈初怀里,雪白双臂如蛇一般环上了脖颈,娇声道:“你一个小小都头,竟想着控制北至东京,南通余杭的大运河,好大的胆子!” 说罢,蔡婳忽而又道:“平日,你和小野猫说过这些事么?” 陈初摇摇头。 说起来,他身边还真缺一个能商量大事的人,大郎、长子那帮粗坯兄弟,让他们提刀砍人没问题,但遇事找他们拿主意.太不靠谱。 而柳长卿限于半瓶子水平的学识,同样不擅长谋划、议事。 对唐敬安,陈初还没那般信任。 蔡婳似乎猜出了陈初的想法,“小狗,陈县尊出身颍川世家,族中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特别是他那二弟陈景安,素有才名,前几年齐代周后便赋闲在家。若能把他招揽来,定能为你助力.”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都头”陈初望着蔡婳不住吮着糖块的红润樱瓣,叹道。 “都头怎了”蔡婳话说一半,注意到情郎的目光,不由嘻嘻一笑,轻启红唇,以贝齿咬了半块糖果,含糊不清道:“吃么?” “吃。” “给” 蔡婳凑上前来。 这一喂,喂出一段插曲。 午时。 树林外的茹儿左等右等不见三娘子出来,不由走进去寻了寻。 却在林深处看见了让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茹儿赶紧跑了出去,往林外一站。 “没找到人么?”也在等着初哥儿的彭二疑惑道。 “.”茹儿红着脸,慌乱的摇了摇头。 “找到了?”彭二哥又问。 “.”茹儿还是摇头。 “到底找到没找到啊?” 彭二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着便要进林子亲自找一找。 茹儿赶忙拽住了彭二哥,只道:“不许去!” 感谢‘不要加茄酱’同学的打赏~ 第144章 谁挡我桐山财路,我砸谁饭碗 第144章谁挡我桐山财路,我砸谁饭碗 七月上旬。 桐山县在原有客商基础上再次迎来一次人流量暴增。 按照陈初传授的储藏法子,西瓜在贩运途中果然大幅降低了损耗。 上月月初,头一批拿到西瓜的商队,有的北上把瓜贩到了东京城,有的南下把瓜贩到了临安。 月中,西瓜运至临安后,在喜好新奇、奢华的城内引起了轰动。 一万两千斤瓜不足三日售罄,且价格高达三十文一斤。 是批发价的五倍. 这么明显的商机,自然引起了当地商行的注意。 虽然今日头条的影响力辐射不到临安,但它期期必提桐山西瓜,是以货源地并不难打听。 随后,大量周朝商人通过各自渠道北上穿越国境,往桐山县汇聚。 类似的,还有齐国商人。 河南路、山东路、陕西路、东京城等等,人数不等、规模不一的各地商队,从四面八方赶来。 本已到达接待极限的桐山县,差点瘫痪。 七月十六。 刑房三班被支应来十字坡帮忙维持秩序。 十字坡热闹程度更胜上月。 即便烈日当空,市场内依旧人头攒动。 外来客商和力夫讨价还价的声音、小贩兜售吃食的叫嚷声、马嘶牛哞声,不绝于耳。 “奶奶滴,一个多月没休沐了。”步快吕平看着喧闹市场,扯了扯衣领,好凉快一些。 “谁又不是?不过,便是累些也值当啊,一天二百钱补贴呢。” 苟胜汗津津的脸上满是笑容。 他们皂衣,每月月俸不过三贯钱,但四海商行知晓大家最近累极,主动给每人每天补贴二百消暑钱。 是他们月俸的一倍! 众皂衣自然欢喜。 四海商行这么做,是为了稳定基本盘,同时,也有‘喂饱吏人,免得向客商伸手勒索’的考量。 吕平躲在一片树荫下,往远处看了好一会。 月初,西林村和五里铺械斗,他是亲自去过现场的可此时,那林大力竟和罗洪坐在一起,守着同一个出售河沙的摊子 这俩人合伙了? 正疑惑间,却听苟胜惊讶道:“那不是狱子周大根么!他怎了?” 吕平抬头望去,却见同属三班的周大根被绑缚着双手押到了市场中央。 跟在后边的有西门兄弟,陈都头 西门喜一步跳上一辆牛车,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前日,我县县尊接客商举报,吏人周大根勒索客商,经县尊查明,此事属实!着:杖三十,去职.为给广大客商一个交代,今日在此行刑!” 苟胜和吕平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杖三十不说,还要扒了周大根的吏皮这周大根平日便有些贪婪,得罪过不少人,没了吏人身份,往后怕是会有不少仇家来寻仇了 “押司动真格了啊!”眼看带头大哥都不保周大根了,吕平心知这名同僚此次定然完蛋,不免有些兔死狐悲。 苟胜却道:“要我说啊,只怪周大根自己!押司、都头,屡次三番说起不许勒索盘剥,还给咱们每日二百钱补贴周大根却我行我素、人心不足,才落得如此。” ‘啪~啪~’ 刚才还闹哄哄的市场内,慢慢安静下来,水火棍击打皮肉的声音分外响亮。 “爹,这桐山县.和别处大有不同啊!”来自临安的苗鑫小声向父亲道。 “应是这吏人勒索到了惹不起的人,所以才这般下场。” 见惯世道黑暗的苗奎,更愿以阴谋论的角度来解释眼下一事。 苗鑫却摇头辩驳道:“未必如爹爹说那般,我们已来此地五六日了,可见过吏人寻咱麻烦?这桐山县守城兵丁就连入城钱都不收取咱们一路行来,何时见过这等稀罕事?” 似乎是被儿子说服,苗奎叹道:“来时路上,我看过一张头条旧报,上面称当地县尊为‘再世青天’,那时我还不信现下看来,或许所言不假!” 那厢。 杖刑结束,西门恭着人当场扒了周大根的公服。 “好~” “好!” 满坑满谷的客商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句好,接着叫好声连绵不断的响了起来。 喧闹中,周大根哀嚎不断。 以往,西门恭对下属宽宥,是因为他们利益大体一致。 现在,周大根的做法不但损害西门恭的利益,也损害代表桐山高层意志的四海商行利益,西门恭自然不会手软。 在场外地客商觉得自己被当地维护,犹自围着西门恭、陈初等人热情攀谈。 “哥哥,要不要对大家说些什么?”站在西门恭一旁的陈初问道。 “你说吧。”西门恭摇摇头。 陈初也不客气,径直跳上了牛车,“我只说一句。谁若挡我桐山财路,我便砸谁饭碗!” 随后几天,陈初时常走访于客商之间。 遇到了山东路莱州城的客商,便向对方提议道:“下次前来时,不必空车,可贩运你们那里的石花菜、海肠干等海货,我鹭留圩大量收货。” 遇到了籍贯广南的周朝客商,便道:“先生可听闻过芦荟这种植物?我这里高价收购,但要活的” 这样的建议,对方大多欣然接受。 毕竟空车来也是来,来时能带些当地需要的货物,自然便能多赚上一些。 随着来自当下大邑的商队更多出现在桐山县,玉容香妆的高价产品,销量明显增多。 毕竟大城市的居民,消费能力也更强。 猫儿的作坊一个月内经历了两次招工,开足马力全力生产,只勉强维持了不断货,许多新增订单已接不下。 拿不到货的客商干脆在桐山县住了下来,排队等货。 却也因此,使得县城内的客栈更不堪重负。 十字坡的客栈刚刚动工修建,短时间内指望不上。 于是,附近有些机灵村民,收拾出几间自家空房,变作家庭旅社为客商提供食宿。 到处欣欣向荣就连城内鸡儿巷的姐儿都跟着分了一杯羹。 据说七月二十那天,赛貂蝉一日夜间接客十五名,最后直接累的不省人事、口吐白沫.幸而被隔壁的姐儿发现,连夜抬到医馆才捡回一条命。 因此得了个‘十五斩’的雅号 总之,全县百姓好像都在跟着挣钱。 但天量流入的钱财,却也导致物价悄悄上扬。 粮肉盐油齐齐上涨,羊肠衣更是直接翻倍。 察觉这个苗头后,陈初短暂焦虑了一下,他不懂经济,但通货膨胀的词汇却是听过的。 但怎么解决,完全不懂。 还好,八月新米即将上市,应能稍稍缓解一下。 除了经济问题,桐山县在七月末,还出现了用工荒 鹭留圩的香妆作坊、酱园,四海商行的水果糖作坊,都在招工。 城内的客栈、酒肆也在招伙计。 但现下能自主谋生的那部分劳力,要么已进了作坊,要么借着西瓜节已自谋了生路。 像林大力和罗洪的挖沙队,便吸收了五六十名青壮汉子。 还有力夫、车夫、小摊贩 至少有数百人靠十字坡市场吃饭。 其余百姓,便是不能自谋生路的那些了.少部分奴籍,大部分是被地主乡绅牢牢绑定在土地上的佃户。 蔡源为了四海商行糖坊招工一事,专门找了几名乡绅,想让对方转让一些佃户。 却被一口回绝。 在这件事上,同属乡绅集团的蔡源,和原有阶级出现利益诉求的差异也是道小裂痕。 蔡婳知晓此事后,召集她那帮‘说书人’开了个会。 第二天,这些人担任外宣任务的说书人,便往临近府县去了。 桐山县如此盛况,便如深重黑暗中的一只火炬,照亮一方天地的同时也刺痛了一些人的眼睛。 八月初一。 饮马庄郑家大宅。 郑家大郎召集了在家的三位兄弟。 四人谈起桐山之事,满是艳羡。 “旁人大把大把捞钱,咱们只能看着,当真叫人难受!” 郑五翘着二郎腿,说话时抓了抓胸口,似乎桐山县让他心里发痒一般。 “奈何桐山不在蔡州治下啊!”书生打扮的郑六,幽幽叹道:“上次管家去桐山讨要樊毅,他们都不给咱郑家面子.” 满脸横肉的郑三却一斜眼,道:“那是咱不值当为了玉泉山那些废物跟他们计较,若他们敢惹了咱家,莫说是都头、押司,便是县令咱家二郎也把他收拾的跪地喊爷爷。” “说这些作甚?” 四十多岁的郑大坐在上首,瞟了一眼鲁莽三弟,道:“只说咱们怎样分一杯羹。” 郑六知晓自家这大兄爱装,不由嘿嘿一笑,恭维道:“那还得大哥想个办法啊,二哥不在家,自然需指望大哥的才智拿主意了。” 郑大捋须微笑,缓道:“我倒有一法,不需去他桐山县,便能挣来钱。” “大哥,有话便说,卖个鸟关子!”郑三心急道。 郑大皱眉,不满的看了三弟一眼,最终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这才道:“呵呵,淮水通往桐山县的官道,必经我县.” 见大哥又是话说一半,郑三直想骂娘。 但郑六稍一思忖,便马上反应了过来,不由惊喜道:“大哥是说,我们在官道上设卡,向往来桐山县的客商收税?” “呵呵,六郎聪慧” 郑大捋须点头,一脸自得。 “此法不错!那些远来客商想必携钱不少,只十抽五,也能落得不少!” 郑五也兴奋起来。 郑三却瞪了郑五一眼,斥道:“你他娘装什么菩萨心肠,还十抽五?剩下那五成凭白丢了?要我说,至少十抽九,谁敢不服,拉进林子里剁了!老五,伱就是妇人之仁” 郑五闻言恼怒,待开口还嘴,郑大却摆摆手,示意五弟不要再说了,而后他自己道:“十抽九太过了,咱郑家耕读传家,世代行善,也不好把事做绝.就,十抽七吧” 第145章 界碑店正午,姚长子疯魔 第145章界碑店正午,姚长子疯魔 八月初六。 巳时末。 鹭留圩陈初值房。 突然从清风岭回到鹭留圩的刘四两,低声道:“今日辰时,清风岭下路过一支二十人的队伍,其中有皂衣十四人,文吏三人,还有一锦袍汉子带了两名壮丁。看样子,是从朗山县城而来,后来停在了界碑店。大郎让我前来问问东家怎办?” “界碑店?” 陈初微微沉吟。 界碑店位于官道两县交界朗山县一侧,可以说是进出桐山县的东大门,朗山县突然派公人驻扎此地,动机十分耐人寻味。 而大郎没有像过去清缴匪人那般直接把对方捉拿、驱散,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公人身份。 “四两,你先回清风岭,让大郎带些人等在界碑店左近,我先去看看” 刘四两闻言抱拳,随即迈开大步转身离去,身形虽瘦,却昂扬雷厉。 他与大郎、周良等人进驻清风岭小半年,参与清缴大小匪人五六股,历经十余战。 虽说那些匪人大多三五人一股、抵抗也不激烈,但终是积攒了些战斗经验,也有了几分军人气度。 片刻后。 陈初唤长子带了一小队联防队队员出庄。 不想,却在庄外迎头撞上了带着一班步快前来寻他的西门恭。 “兄弟,方才有颍州来的客商在县衙喊冤,说是被公人讹诈、以十抽七的价码强行索税,那颍州商人只说了一句‘这天下就没这般高的商税’,就被痛殴了一顿.” 陈初一听,心中登时明了,“可是在界碑店遇到的公人?” “你怎知道?” 西门恭微微讶异,随后又恼火道:“县尊让你我二人先去看看,交涉一番。” 他自然也恼火朗山县忒不讲究!伱们派人守在我桐山县门口索要如此离谱的商税,那不是掐着我们的脖子吸我们的血么! 并且用的还是杀鸡取卵的方式,长此以往,东边这条连通淮水的重要商道就要废了! 简单交流了一下信息,两队合为一队,往东而去。 午时。 丁鹏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捆着草席一张、破被两条,一把锄头,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 这是丁家的全部家当。 “爹,前头就到桐山了。” 丁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朝走在一旁的老汉道。 老汉背着手,榻着腰,抬起刻满皱纹的脸往西看了一眼,叹道:“嗐~这世上怎会有那说书人讲的那般好地方,便是到了桐山,咱们背井离乡也不见得能比以往日子过的好。” 丁鹏却道:“爹,你给郑员外家做了一辈子佃,除了把腰累伤了,落着甚好处了?当年娘病了都无钱医治,你只能眼睁睁看娘疼死我可不愿像你这般过一辈子。” 说罢,丁鹏回头看了眼跟在车后的妹妹丁娇。 妹妹今年刚刚及笄,正是爱美之时,却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那膝盖处、手肘处,尽是些颜色深浅不一、新旧程度不同的补丁。 “爹爹,我哥说的对着哩。”跟在车后的丁娇认同哥哥的话,同时又想起了几日前路过村子的那名说书人。 那说书人讲的《西游释厄传》、《白蛇传》可有意思了。 讲完故事后,还会说起他的家乡桐山县.说书人说,桐山县的官吏不欺人、说桐山县鹭留圩的百姓不但每日三餐,且时常有肉。 他还说,桐山县现在到处在招工,就连女子也能在鹭留圩作坊中挣到两贯月俸 别人只对故事感兴趣,丁娇却对‘鹭留圩’上了心。 她是个有主意的,当晚就对哥哥说出了自己想去鹭留圩做女工的想法。 丁鹏同样对忙活整年却顾不住肚皮的生活感到厌倦,不由也生出了出去闯一闯的想法。 颇觉故土难离的丁老汉被软磨硬泡几天,终是没拗过一双儿女,于今日天不亮时带了这点仅有家当,往桐山县的方向去了。 或者说是逃了 想起即将面临的未知生活,丁老汉忐忑不安。 而丁鹏和丁娇,却对说书人口中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鹭留圩充满了期待。 “娇儿,待我挣了钱,先给你扯几尺布做身新衣。” “哈哈,哥还是先攒钱给我娶个嫂子吧。待我进了作坊挣来钱,给哥哥攒下一些娶亲的钱,再给爹爹找个大夫治治腰.” 午时三刻,一家行经界碑店。 界碑店。 官道旁搭了一间遮阳布棚。 方才还坐在里面惬意喝茶的郑三,此时正立于官道中央,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几步外与之对峙的为首两人。 方才他们说了,年长那人叫西门恭,是桐山押司。 年轻那人叫陈初,是桐山都头。 朗山县王捕头正小声向两人解释着什么,西门恭怒不可遏。 陈初则在默默打量。 官道旁的空地上,停了数辆马车,七八名商人站成一排,两名朗山吏人正在挨个搜身。 商人中有一年轻男子不满的嘀咕了一句什么,当即被搜身吏人扬手扇了两个耳光。 商人脸颊登时红肿,再不敢言语。 一旁,还有两名挑担的小贩,鼻青脸肿委顿在地,似乎是没缴够足额‘税金’被打了一顿。 陈初看着朗山众人想吐槽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们要分一杯羹,有多少办法可想? 在官道沿途开间客栈、食铺、车马店有这般大的人流量,怎样不挣些钱? 却偏偏选择了杀鸡取卵的方式。 直到陈初看见霸气站在路中间的郑三一脸挑衅笑容,心中才有所明悟。 这些人或许不是想不到别的法子,他们只是习惯了‘抢、掠’,有这种高效省心的方式,谁还愿费心劳力去经营啊。 他们才不关心整个桐山县费了多大心思,才促成了当下局面。 “王捕头!你们这般乱来,就不怕我县县尊向上官告发么!” 对面毕竟也是官面人,西门恭尽管气极,却也只能搬出陈景彦吓唬对方。 王捕头面露为难,他也知晓本县这做法不地道,但奈何此事是郑家指示.朗山县令见了郑老爷还得喊一声‘世伯’呢,他一个小小捕头有甚办法。 见王捕头唯唯诺诺,那背手而立的郑三忽然开口了,“我说,我们朗山县在自家地界收税,关你桐山县何事?西门押司是吧?你一个鸟大一般的小吏,也敢来管我朗山县之事?那个裤裆没系紧,把你露出来了?” “哈哈哈~” “哈哈.三爷,说的好!” 朗山这边顿时响起一阵笑声。 西门恭何时受过这等气,不由渺目沉声道:“你又是何人?” “哈哈哈,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我乃饮马庄郑家郑丙!” 自报家门后,郑三微扬满是横肉的糙脸,顾盼生辉。 似乎这‘郑家’二字给他带来了极大荣光一般。 西门恭闻言,耷下眼皮,呼吸逐渐平静。 在朗山县,郑家的确是土皇帝.没看那王捕头甘愿为他们做狗么。 这也能忍?陈初不由看了西门恭一眼,随后又看向了郑三,笑道:“你们郑家就不需讲王法了么?” “王法?哈哈哈.” 郑三像是听到一句好笑的玩笑一般,随即笑容一敛,指着两县界碑阴恻恻道:“你今日若敢跨过此界一步,老子便打折你的腿” 话音方落,却见远处行来一老两少三人。 正是那丁家三口。 丁鹏有点迷茫,不明白此处怎聚了这么多身穿皂衣的公人。 同时也有些紧张. 郑三的两名伴当,当即迎了上去,喝问道:“你们是作甚的!” 独轮车上都是些破破烂烂的物件,一看就不是行商。 还好丁鹏有些急智,忙道:“俺们是去桐山探亲的” “探亲?”一名伴当以手中梢棒挑开破席,见里面裹着两床破被,不由桀桀一笑,“探亲还带被褥?你们怕不是要做逃户吧.” 背对这边的郑三闻言,回头看了一眼。 近一年来,朗山县东部时常有佃户出逃,让郑家很是恼火。 在他们眼中,佃户就是自家牲口,都逃了谁还给他们种地纳粮。 所以几个月前,他们安排玉泉山张立带人扼守左近,以期堵拦佃户逃路。 谁知那张立蠢笨,竟跑去桐山勾当,被当地剿杀。 说起来,就是拜眼前的西门押司和陈都头所赐。 没想到,今日在此相遇,且刚好又遇见打算逃去桐山的破落户 “嘿,你方才不是问我家讲不讲王法么?”郑三睁着绿豆眼,盯着陈初一字一顿道:“今日让你知晓,在朗山县爷爷我就是王法.” 说罢,折身朝丁家三人走去。 丁老汉眼看势头不对,登时跪了下去,忙不迭磕头道:“老爷,俺们不跑了,俺们这就回去.” 郑三却根本不理,走近后拦腰抱起丁娇扛上肩头,随即走到路旁遮阳棚下,把人往桌上一按,就要扯对方衣裳. “老爷,老爷,可不敢”丁老汉连忙起身,想追过去,却不知被谁故意拌了一脚。 丁老汉狼狈摔倒,郑三的两名伴当哈哈大笑起来。 朗山吏人中,有人看的津津有味,不由也跟着大笑。 却也有人悄悄别过脸,似不忍看 丁鹏气血上涌,欲要阻拦,却只迈出一步,肋下便吃了伴当一棒。 随即又被两人合力摁在了地上。 “哈哈哈,你这小子今日有眼福了,让你看看我家三爷的威猛,哈哈哈.” 一名伴当扯着丁鹏的头发,让后者仰头亲看这一幕。 丁鹏徒劳挣扎,双目充血,“娇儿!娇儿” “哥~救我” 丁娇不住哭喊,却先挨了郑三一巴掌,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 她这模样,只能说是清秀,还入不了郑三之眼,但他今日偏要当着桐山县众人如此。 只为了证明那句‘在朗山县爷爷就是王法’! 陈初往前迈了一步,跨入了朗山地界. 却不想,长子比他更快。 这名见不得人间苦难的憨厚汉子,竟不知何时已双目含泪。 五六丈的距离,转眼即到。 正解腰间绦带的郑三闻听破风声,下意识抬臂一栏。 只听‘揢嚓’一声,长子手中三指粗细的梢棒应声而断,郑三的胳膊也软塌塌垂了下来。 郑三痛呼一声,后退一步狞声道:“把他给老子剁了!” 长子左臂一展,拦腰把丁娇抱进怀里,随即单用右手拎起了那张实木方桌! 这气力.当真吓人! 眼看动了手,联防队队员纷纷上前助战。 遮阳棚左近顿时打作一团。 正此时,百丈外的树林中忽然涌出一群汉子,跑在最前那人手擎一旗。 正午日光下。 黑色旗帜招展卷扬,上书‘乌合’二字. 见此情景,已抽出朴刀的陈初,重新收刀入鞘,在界碑上坐了下来。 遮阳棚外,状若疯魔的长子单手挥着方桌,接连砸翻两人。 一时间竟吓得朗山众人连连后退。 被揽在怀里的丁娇,睁着红红的眼睛,痴痴的瞧着那张憨厚面孔 陈初翘着二郎腿,看见这有趣一幕,不由晒然好嘛,英雄救美.姚美丽,咱俩是不是拿错剧本了?怎么感觉你才是主角! 莫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小翠鸢! 呸~渣男! 加更章节送到 第146章 敬呈台鉴 第146章敬呈台鉴 午时中。 陈初坐在界碑上,遮阳棚外的殴斗已接近尾声。 长子的第一小队加县衙步快,面对朗山吏人本就不落下风,再有忽然蹦出来的周良第三小队. 今年三月,第三小队因围剿张立等匪人时表现不佳,被颁了‘乌合’黑旗。 此次再见,三小队脱胎换骨一般,颇有些凌厉之感。 人人奋勇不说,且进退有度,脚步迅疾不乱。 一边倒的局势,让陈初失了兴趣,随即开始四下打量周边环境.因西瓜节的影响,官道上商旅穿流。 有些谨慎之人,见此处发生冲突,赶忙调头往回狂奔。 有些胆大的,却站在远处朝这边眺望。 时刻留意着陈初的西门恭,见前者开始打量环境便猜到了他的心思,连忙上前低声道:“兄弟!打便打了,断不可在此处坏人性命!” 陈初自然知晓西门恭说的对,却依然有些可惜的往郑三几人身上看了一眼。 西门恭和陈初相识有段时间了,也大致摸到了小老弟一点脾性,便换了方式小声相劝道:“杀人不难,关键是如何灭口!” 说着,西门恭往遮阳棚旁那些方才被搜身、此时惊慌却因不舍牛马而没有跑开的商旅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丁家三口,道:“兄弟若执意如此,那么.这些人也不可留,还有,远处那些看见我们冲突的商旅也需捉来” “哥哥,且放心,我没打算要他性命” 听陈初这般讲,西门恭长出一口气。 今日县界冲突,目击证人太多太多.让陈初杀了那郑三,他没甚心理负担,若因此需把无辜商旅,和那丁家三口也处理掉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也有违他平日对联防队讲的‘不欺穷苦、不欺弱小’。 西门恭也是一番苦心,方才他见冲突起,赶忙喊了步快上前助拳。 这么一来,两县都有公人参与殴斗,接下来也不过是两县间的口水仗,虽然麻烦,但那已是需陈景彦去头疼的事了。 午时末。 “郑郑丙是吧?方才我是这条腿先迈过县界的,你要不要来敲折?” 陈初从界碑上起身,先伸了个懒腰,这才走到郑三身前道。 郑三现下自然没办法敲折陈初的腿了他的右臂因方才格挡长子一棒先折了。 即便郑三疼的满头汗水,却依旧光棍,呵呵一笑,单手作了个抱拳动作,“陈都头是吧,我郑家记住你了,青山不改,咱们必定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四字,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还尼玛嘴硬呢!再嘴硬把你卵子摘了!” 周良骂道。 其他人骂‘摘伱卵子’是吓唬人,但鹭留圩的人说这句.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郑三不由想起了樊毅的尸体斜眼看了周良一眼,郑三再不言语,抱着一支胳膊往西而去。 其余朗山吏人、伴当,互相搀扶,一瘸一拐赶忙跟上。 颇有些狼狈之相。 陈初随即迈步走到周良身前,上下打量一眼,再看了看那面‘乌合’旗,不由哈哈一笑,伸手在良哥儿胸口来了一拳,“良哥儿,这旗往后便去了吧。” “噫!那不行,初哥儿说了,要我们三小队打个翻身仗才能去了这旗,收拾几个蟊贼泼皮,算甚翻身仗.” 周良自从进驻清风岭,便没有回过庄子.转眼已在条件相对艰苦的寨子里待了小半年,人黑了、也瘦了些,看起来更精干了。 便是他那三小队也同样如此,并且三小队此时的人数比离庄时至少翻了一倍,其中有些新面孔,陈初也是初次见。 “过来,和初哥儿见礼。”周良见陈初在打量静默列队于路旁的三小队,不由招呼道。 “初哥儿好.” “见过初哥儿哥哥” 七嘴八舌的招呼声乱糟糟响了起来。 周良回身朝那名喊的最响、喊‘初哥儿哥哥’的年轻人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初哥儿也是你们喊的么!” “周队,那俺们喊啥?”那年轻人也不惧,嬉笑道。 “喊”这个问题倒难住周良了,想了一阵之后才道:“喊东家吧,或者喊铁戟哥哥也好” “啊呀!原来咱们东家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银枪铁戟啊!” 有他这一句,那些新入队员换了称呼重新见礼,为了显的亲切,他们都把陈初的诨号进行了减字处理。 “见过戟哥哥” “见过戟哥!” “.” 陈初不自在的挠了挠头 戟哥? 往后要不要字‘只因’,号唱跳山人,因小爷长的太帅,又号戟你太美 和周良这边说了几句,陈初同大郎往旁边走开一段距离。 “大郎,这几日你留意着附近官道,若他们再敢拦路索税,见一次打一次,不需再去庄内请示。” “好!” “还有,若发现风头不对,比如郑家说动官军,你们先撤回桐山再说。” “初哥儿,他们郑家能调动官军?” “我也说不准。但遇了这种人便不能退让,咱退一尺他就要进一丈.若咱们软弱可欺,他不把咱们鹭留圩吃干净是不会停手的。所以,遇上他们胡乱伸手,便要把他们打疼” “好!我知晓了!” 未时,陈初等人从遮阳棚下找出郑三等人索来的‘税银’,按照他们自己造的册,返回给了在场的被劫客商。 这几位客商接了银子怔在原地半天 这这这.这桐山公人跑来和临县公人火并一场,竟是为了帮自己讨回银子? 本来有些商人方才已被吓破了胆,生出就地回乡的打算,可此时又改了主意,当即随着陈初等人一起去了桐山县。 未时末,陈初带队抵达鹭留圩。 今日上午,他走的匆忙。 留在家里的猫儿不免担心,听说官人回来了,忙跑到院门外迎接。 翠鸢自然也跟了出来。 不过当她看见姚美丽骑在马上,身前却坐了一位女子时,登时黑了脸。 姚美丽和翠鸢相识于微末,他便是呆了一些,心中也是对‘小不点’有些异于兄弟的情感 见马下翠鸢脸色难看,连忙松开了环在丁娇身侧的手臂。 翠鸢,不怪俺啊,是这丁娇方才被吓坏了,一直抱着俺不撒手,俺才和她乘了一骑。 跟在后头的丁鹏却觉得眼睛不够用一般,看向各处都觉新鲜 这庄子里的人穿的衣裳真好,半天了没见一人的衣裳有补丁。 这庄子里的娃娃们生的真好,一个个面皮干净、脸色红润。 这庄子里真干净。 这庄子里真热闹。 这庄子里的人真爱笑. 这.便是那说书人嘴里的鹭留圩么. 当天,陈初让刘二虎把庄子的安保提升了一个级别。 日夜间巡逻的密度和人数增加了一倍。 大郎带人进驻清风岭后,鹭留圩又招了三队联防队队员填补了空缺,倒也不怕人手不够。 随后几天里,陈初静待对方反应。 却迟迟没见那边有大的动静。 倒是陈景彦承受了一些本不该属于他的压力。 八月初七。 陈景彦收到朗山县李县令手书一封,信中言道:桐山胥吏越境欺辱殴打朗山同僚,是可忍孰不可忍,望陈县尊见信后捉拿不法胥吏,交于朗山县处置,好使两县不伤和气,给朗山一个交代。 交代?老子出来混还需给你交代? 陈景彦自然清楚其中曲折,他哪有本事交出西门恭和陈初啊。 再说了,现在几人的四海商行赚的盆满钵满。 和能一起挣大钱的兄弟亲?还是和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府平级县令亲? 这点远近,陈景彦还是分得清的。 所以他在回信中,不提群殴中谁占便宜谁吃了亏,只咬死事发地在桐山境内。 事发现场到底位于桐山还是朗山,是很关键的。 事发在朗山的话,桐山胥吏越境打人,的确显得跋扈。 若事发在桐山,你朗山县人在我县生事被打,就又显得情有可原了. 朗山李县令自然不依,陈县尊咬死不改口。 就是扯皮,反正界碑店也没有监控. 两人书信往来几日后,都生出些火气,可到了八月十二日,郑家动用了更高一级的官员蔡州白知府。 桐山虽不归蔡州管辖,但陈县尊在白知府面前是下级,天生矮了一头。 是以白知府的书信写的极为不客气,痛斥桐山县自上而下匪气十足,着陈景彦深切自省,严惩惹事胥吏。 而后又引经据典、高屋建瓴写了历代胥吏跋扈之祸,又言陈景彦若不妥善处置,恐将自毁前程。 洋洋洒洒写了五六页。 陈景彦自然不能再像打发李县令那般扯皮互怼,但不知是因为被骂了‘匪气十足’而生了气,还是和西门恭、陈初这些好兄弟待久果真沾染了匪气。 反正他的回信就突出一个无赖。 回信中既没有反驳自辨,也没有说到底会不会严惩自家胥吏。 对于知府长篇大论的指责、威胁,陈景彦在回信中是这么写的。 ‘敬呈蔡州知府白大人台鉴: 哦。 下官唐州桐山县县令陈景彦亲书。’ 满篇正文只一个‘哦’字 据说,白大人见信后骂了娘。 哦? 哦尼玛啊! 第147章 灯火不觉天,亦是杀人夜 第147章灯火不觉天,亦是杀人夜 八月十四。 饮马庄,郑家大宅。 “二哥到底怎回事?恁多天了,连一个都头都收拾不了!” 右臂被吊在胸前的郑三在厅内走来走去,一脸急躁不耐。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坐在上首的郑大气定神闲的抿了口茶。 “稍安勿躁个卵球!断的不是你的胳膊!” 郑三骂骂咧咧,却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郑大嫌弃的看了三弟一眼,沉声道:“二郎是官,不是匪!桐山又不在蔡州治下,他需通过别人向桐山施压!” “通过别人?蔡州白知府都被驳了面子!你们天天吹嘘二郎多厉害,现下家里有了事,他屁用也不当!” 郑三愈发暴躁道。 静坐不语的郑六瞥了一眼三哥,心道:平日里就你吹嘘二哥最多. 郑大皱了眉,呵斥道:“总需等些时日!二郎已托京官向唐州知府说明此事了,我郑家岂能平白咽了这口气!” “等等等!初六事发,今日已十四了!等了快十日,等出个甚?伱们能忍,我可忍不住了!” 郑三说罢,大步走出正厅。 余下兄弟几人面面相觑。 “三哥这暴脾气.要不要让爹爹出面说他几句?” “随他去吧.爹刚收了那小桃红,那有心思管这些闲事。” 前宅跨院。 寄人篱下的原玉泉山二当家毛彦荣带着一众喽啰,坐在屋内没滋没味的吃着酒。 郑三推门而入时,和毛彦荣对视一眼。 后者向喽啰们使了个眼色,喽啰们随即起身离席。 屋内只剩了他两人,郑三附耳说了几句。 “去桐山县?”毛彦荣听了,眼神惊疑不定。 郑三当即皱了眉低声斥道:“你整日里嚷嚷给你那三弟报仇,现下又怂了?当初你们灭那戚家满门时是何等英雄,短短两年就没了胆气?” 毛彦荣默默不语.两年前兄弟三人手下兵强马壮,喽啰四十余,现今,却只剩了十几人,能一样么? 见他迟疑,郑三的语气却反倒变得和善起来,“明日仲秋,夜里他们定然饮酒作乐,你若趁后半夜.” 郑三面授机宜一番,毛彦荣心知自己在郑家眼里就这么点价值了,若再推诿恐惹对方不满。 不由试探道:“三公子,要做到何种程度?” “那姓陈的都头必须死!家中女眷若方便了就绑回来,不方便了直接杀掉!事成后,我与你钱粮,助你再立山头!” 郑三下意识抚了抚的断臂,语调低沉阴冷。 毛彦荣一咬牙,道:“好!” 八月十五。 仲秋节。 今年桐山县的节日氛围远胜往年。 因县内依然聚集着大量不能回家的外来客商,四海商行为缓解大家的思乡之情,特意组织了一场名为‘四海杯’的蹴鞠比赛。 参赛队伍分为‘南队、北队、桐山队’。 北队队员由来自淮水北的商队挑选组建,南队队员由淮水南的商队组成。 所谓北队不就是齐国商人么,南队自然是周国商人。 如此一来,参赛队员好像变作了代表国家出战,令人兴奋,却又心照不宣的不说破. 比赛嘛,有竞争也有惺惺相惜。 两国经过七八年的隔阂,齐周双方的年轻人本已变得陌生,可这一番接触下来,让不少人突然重新认识到.对方和自己说着同样语言、穿着同样衣服、过着同样节日。 淮水南的周国人不是南蛮. 淮水北的汉人也不是人人都愿做金狗 本就同文同种,只不过被人为的分为了两国,过去也被人为引导着敌视对方。 酉时中。 天色向晚,西方天际懒洋洋飘着一片半明半暗的云彩。 十字坡市场外,人头攒动,车马穿流。 “倒倒倒,往左来一点,好,就停在这个白框框里。” “噫!你这人,怎占了两个车马位!” 市管队的周祖林臂带红袖箍,手持小旗,正在市场停车场指挥停车。 今晚,四海商行在十字坡开办灯展,晚些还有烟火表演。 据说,今夜的灯展规模异常弘大,就连附近州府都比不上。 天刚擦黑,整座县城的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或乘车马,或步行,携妻带子连绵不断往十字坡涌来。 不止是桐山县城,附近州府亦有不少人今日上午便赶到了附近,只为一睹据说方圆三百里有史以来最大灯会。 如此密集频繁的人员流动催生了巨大的公共交通需求。 月初,周祖林的小舅子问他借了笔钱,周祖林心中有些不乐意,但碍于妻子的面子还是给了。 这小舅子拿了钱便买了头牛、套了车、铺上软垫,日常穿梭在十字坡到县城的路上载客拉人。 他要的价钱也不贵,每人单程三文钱,可耐不住人多啊。 方才,周祖林在停车场外偶遇小舅子,得知后者只今日一天便得了四百文.吓了周祖林一跳。 小舅子是个机灵的,但这营生终究不如铁饭碗牢靠,待下次商行招工,还是让他来报名试试。 周祖林默默想到,往摩肩接踵的人群看了一眼,又想到,东家说了,人流量大的时候很危险,搞不好就要出现踩踏、挤伤等情况东家还说了,这几日一定要多注意‘异常’外乡人。 何谓异常? 正常商人来了市场,目光多集中在商品之上;游客则更多注意哪些稀罕玩意。 若有人习惯性的四处乱瞟、又快速移开视线、不时前后张望和同伴眼神短促交流这种人就要小心了。 这是县衙苟步快给他们做上岗培训时说的。 喏,就像远处那几个人,不就是苟步快说的那种么嗯? 周祖林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四下看了看,看见十几丈外的周宗发,周祖林连忙走了过去,同时眼睛死死盯着那几名低头挤在人群里的汉子。 “发哥!有情况.看那几个人。” “.,你先盯着,我去报与东家。” 十字坡大酒店。 店外摆了一溜小方桌。 苗奎捏了盘中最后一颗花生放进嘴里惬意的嚼了嚼,吩咐儿子道:“鑫儿,去,再要一份花毛一体,加十个肉串、两个腰子、一壶糯米酿,今夜过节我与你常家伯伯好好喝上一回.” 苗鑫起身,问了一句,“还要那青鸟啤酒么?” “不要不要~喝起来马尿一般。” 苗奎急速摇手道,显然青鸟啤酒给他的体验很一般。 坐在他对面的常德昌一直侧头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灯会现场,看了半天才回头悠悠叹道:“这桐山县,竟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啊” “谁说不是,小弟准备让儿子常驻于此,专门组织货源。”苗奎望着站在烧烤摊前等待烤串的儿子,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我也有此打算,待我此次回返,便差我家二郎常驻桐山。” “那感情好,到时让他们年轻人也交道一番.” “哈哈,好说。” 常德昌捋须大笑。 他是齐国颍州人,苗奎是周国临安人,若不是这次西瓜节,这两人怕是一辈子也难有交集。 两人都是在桐山等货的商人,住同一间客栈,一二来去便混熟了。 常德昌本想贩西瓜,后又发现玉容香妆的口脂和香皂是好物件,可那作坊早已卖断了货,订单已排到了本月下旬。 他自然不会空手而归,干脆在此地暂留。 说起这桐山县,常德昌溢美之词仿佛不要钱的说了出来。 苗奎却不觉得他说的夸张.因为老常八月初六那日,被临县讹了大笔银子,后来气不过去桐山县衙报了官 没想到,实没想到,当天本县都头和押司竟带人去临县把那银子讨了回来,且一分不少的还给了常德昌。 此等稀罕事,简直闻所未闻啊! 两人说话间,却见灯火阑珊处行来几人,为首那人正是陈都头,身侧跟了几名各有千秋的女眷。 一家人边走边看,不时回应一下各种招呼声。 玉侬标志性的‘咯咯’傻笑,一路不停。 “东家~” “都头.” “陈铁戟” “见过大娘子,见过陈姨娘,见过.”也有女眷上前和猫儿等人见礼,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也跟在陈初身旁的蔡婳。 “大家只管随意,我们一家随便转转,莫饶了大家兴致。” 陈初笑呵呵的回应道。 忽而,彭二哥从远处走来,在陈初身旁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陈初边向熟人颔首微笑,边低声道:“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二哥,悄悄带白毛鼠在远处看一眼,看看来的是不是玉泉山匪人” “好。”彭二抱拳离去。 陈初一家继续前行,坐在路边方桌旁常德昌哈哈一笑站起身,拱手道:“都头,赏脸和老朽吃一杯吧。” 陈初抬眼一瞧,想了一下才记起,这位是被郑三等人勒索过的颍州商人,便笑呵呵的走了过来。 苗奎赶忙起身行礼。 陈初把人按回座位,笑道:“你们坐,随意聊聊。” “都头,你喝点甚?”常德昌没想到陈都头这么给面子,不由笑成了一朵菊花。 “兰芝姐,给我来杯扎啤,不要算到这桌上.” “哎呀!都头何故如此客气!可是看不起老朽!” “哈哈哈,常大哥说的哪里话,不占百姓一分一毫是我们的纪律.我若犯了错,可是挨板子的,哈哈哈” “那也太不通情理了,都头帮我讨回了银子,一顿饭都没请都头吃,老朽心里过意不去!” “为百姓服务,这是我们分内事嘛.” 陈初陪着说了会话,问到来了桐山有何不便?有没有遇到刁难、有没有感觉那些程序繁琐影响了效率.以及告诉对方,鹭留圩现下需要哪些外来货物,下次可贩运过来。 盏茶后。 陈初见周宗发站在不远处,似乎是在等自己,便笑着起身告辞。 自觉极有脸面的常德昌笑的面皮微红,又是把桐山县、鹭留圩好一阵夸赞。 隔了一会,苗奎低声对儿子道:“鑫儿,去帮我要一杯啤酒。” “啊?爹爹方才不是说那啤酒如同马尿么?”苗鑫愕然道。 苗奎却脸色一沉道:“胡说!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 一旁的常德昌会意,哈哈一笑,也道:“给我也来一杯马啤酒,陈都头爱喝的,自然是好东西,哈哈哈。” 名人效应么? “嗯,我已知晓了,你回去让周祖林别跟了,有同僚盯着呢.” 这边,陈初对周宗发嘱咐道。 那伙‘异常’外乡人刚进鹭留圩范围一刻钟,已被两拨人盯上了。 这鹭留圩,已被经营的铜墙铁壁一般. 周宗发却略一犹豫,低声道:“那好,东家你自己小心些。身边多带些人为好.” “嗯,去吧,我心里有数。” 虽然陈初带着猫儿、蔡婳、玉侬、虎头四名女眷。 但身后还跟着大宝剑和铁胆 陈初依旧像没事人一样,带着几人闲逛。 灯会现场外。 沿路尽是些附近村民摆起的小摊贩,有卖吃食的,有卖凉茶的,也有套圈、夹娃娃 夹娃娃的游戏规则为:用一双长三尺的竹筷,夹回一支娃娃便归客人所有,中途掉落则算失败。 不管成功失败都算钱,夹一次十文钱。 ‘娃娃’用布帛缝制,内里填充碎布头,有男女童形象玩偶、孙大圣形象玩偶、小狗小猫. 为了讨好彩,那机灵的摊贩主人还说,夹到娃娃来年便能生出好儿女。 这种软绵绵的可爱玩偶很招女儿家喜欢。 摊位前挤了不少女子。 虎头等了半天,终于轮到了她,可她人小手腕没力气,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凭白给了别人几十文。 “阿姐阿姐,你帮我.” 有点着急的虎头把三尺长筷递给了猫儿。 早就跃跃欲试的猫儿径直接了筷子。 “阿姐,我要孙大圣!” 虎头指示道,可猫儿.听见了只当没听见,筷尖直直夹上了一支男童布偶. 并且,一次成功! 那摆摊妇人见多识广,一眼就看穿了眼前这位小娘子的心思,不由笑着道:“娘子,来年定然生个大胖小子” 这话,让猫儿没忍住抿嘴笑了起来,双手捧着布偶细细看了半天。 却惹的一旁的蔡婳有些不爽了。 却见她弯着媚目娇笑道:“哟,陈娘子好会夹.” “.” 猫儿觉得蔡婳又开车了,却没有证据。 有了上次被说‘闷骚’的吃亏经历,猫儿抿着纤薄嘴唇不搭理她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哇~” “嚯” 灯会会场内,忽然传出一阵不知多少人齐齐发出的惊叹。 灯会好像正式开幕了。 玉侬拉着猫儿虎头赶紧往会场内跑。 蔡婳跟在后边,不疾不徐。 陈初在原地稍占片刻,看了看远处张灯结彩的鹭留圩,又看了看脚下灯火通明的十字坡。 呵呵一笑,道:“灯火不觉天,亦是杀人夜” 第148章 你们是来杀我的? 第148章你们是来杀我的? “二郎,那人绝逼有问题,快去报与陈大哥。” “小乙,别慌。先让吴宴祖去试试那人.” “雷哥,为啥又是我啊!” “你年纪小不惹眼!咋了?怕了啊?” “放屁!小爷活了这么大就不知道甚是怕!” 灯火不及的树荫下,九岁的吴宴祖被一句激将,三两口吃掉手里冰棍,朝人群中几名壮实汉子走了过去。 那几名汉子走在人流中,偶尔张望几眼,但更多时候则缩着身子低着头,仿似要匿在人群中一般。 吴宴祖身高只到成年人腰身位置,的确不惹眼。 走到其中一人身旁时,好像被行人挤了一下,“哎哟”一声扑到了一人身上。 毛彦荣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摸向了腰间.也有同伴登时弯腰摸向小腿。 随即看清了是一个冒失小孩,毛彦荣赶忙对同伴使了个‘不要妄动’眼色,随后对那蠢笨孩子低声斥道:“走路不长眼么!滚.” 十几丈外。 站在一处繁忙摊位后的彭二哥,看见这一幕,心头不由一紧。 随后又见吴宴祖被骂了一句,哭哭啼啼往远处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问向了被两名联防队队员夹在中间的白毛鼠,“认识么?” “回彭爷,小的看清了,打头那人正是玉泉山毛二当家毛彦荣.”白毛鼠转着一双滴溜溜小眼,老老实实回道。 “好。”彭二哥远眺那几人的身影,似笑非笑道:“白毛鼠,表现不错,待明日我帮你申请减刑” 那厢。 吴宴祖绕了一圈回到树下阴影里,见着等在此的杨二郎和许小乙,既兴奋又得意道:“雷哥,小乙哥!那人小腿上绑着家伙什呢!” 十二岁的杨雷和十三岁的许小乙对视一眼,同时迈步往灯会会场内走去。 “你俩去做甚?”人小腿短的吴宴祖连忙追上。 “报与陈大哥。” “那可莫忘了说,是我亲自去打探的敌情!今年能不能评上三好学生,就看这一回啦!” 吴宴祖缠在杨二郎身旁小声絮叨着。 另一边。 方才被吴宴祖惊了一下的毛彦荣还在人流中瞎逛,一喽啰凑上前,低声问道:“二当家,咱们跟着逛什么啊?” “熟悉地形!” “咱什么时候动手?” “待灯会结束人群散去时,咱们趁乱摸进庄子里藏下,后半夜再动手。” “二当家,等那么久啊?不会被人发现了吧?” “嗤~爷爷我隐形匿迹的功夫在蔡州府若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化妆成商人的毛彦荣非常自信。 “二当家厉害!”喽啰小小拍了一记马屁。 却不想拍在了马蹄上,毛彦荣低声斥道:“甚二当家?大当家都死了,还整日二当家二当家的喊!” 那喽啰也算机灵,连忙赔笑改口道:“大当家!待此次回去郑家帮咱重新把寨子立起来,大当家定能带俺们重现玉泉山红火日子” 灯会现场。 陈初许诺今年给二郎、小乙、吴宴祖三人都评上三好学生,这才打发了这几位自认为首先发现歹人的二代们。 这已经是今晚第四拨来报告‘异常’的人了 “陈都头,好生忙碌啊。” 临时搭建的观灯台上,陈景彦意有所指道。 “呵呵,庄内有些小事。”陈初含糊道。 观灯台上,除了主桌上的五朵金花,还坐了不少临近府县商人。 陈初回到座位上,扫量一眼,笑着低声道:“诸位哥哥,前几日那份‘四海商行股份制改造及上市计划’,大家看了有甚意见?” 这一问,其余四人都沉默下来。 倒不是他们抵触,实乃那份‘计划’中,新鲜词汇、需要消化的内容太多了,几人都有些地方没看明白。 比如证券交易、流通股、定向发行股等等 最终,还是西门恭先低声道:“兄弟,咱们这商行如今躺着大笔银子,何故再出售部分利份与旁人啊?” “哥哥,为了做的更大,为了走出桐山县” 陈初细细解释起来。 大概意思便是,这四海商行的触角早晚要伸出桐山县,但离了桐山几人的关系脉络总有覆盖不到的地方。 所以便需要纠集起一个更大的利益共同体,在五朵金瓜顾及不到的州府帮商行的分支机构保驾护航。 最后向西门恭说道:“哥哥,我这么说吧,年入一万两的两成利份,和年入五万两的一成利份,哪个更多哥哥自然能想明白吧。” 一直耷着眼皮的蔡源,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陈都头,那定向发行股,是否可以理解为:这部分利份,我们只卖与指定的某家。流通股则是谁都能参与买卖?” “蔡录事说的对。” 在坐几人中,只有他两人互称官职,私下也不称兄弟,至于原因嘛.懂的都懂。 蔡源问了这个问题,再次耷下了眼皮,看来陈初的那份计划书,蔡源认真研究过。 爱抬杠的徐榜也没吭声。 他对定向发行股有些兴趣,徐榜生有三女,一女因坡脚下嫁张宝,另两女都嫁去了蔡州。 以他家实力,亲家自然也是蔡州有些脸面的人家。 徐榜此时已在想,若商行果真增资扩股,那么定向发行股,需得给亲家也留一份。 如此一来,商行以后在蔡州开起那陈初说的‘直营店、专卖店’之类的,也就有了人照应。 和徐榜情况类似的,还有蔡源.他家二儿媳尤氏的二伯任唐州推官,为实权官员,若此计划得行,也需拉到船上来. 蔡源和徐榜都明白,所谓‘亲家’远不如因共同利益结成的联盟来的牢靠。 此时的四海商行,太过醒目便是他们也担心商行被人觊觎。 拉更多的人从商行得利,也就意味着,有更多人保护商行。 这个道理,这些老狐狸能想明白。 这是他们的想法,但陈初想的更多一些,他最想拉到船上的,是各州府中低层军官 除此外,四海商行若顺利建起自己的商业体系,那么‘货票’的流通也就有了更大平台。 不过,在真正开始‘增资扩股、证券交易’之前,五朵金花还有好多事要商议,比如:发行多少定向股、多少流通股、两种原始股如何定价、如何设置商行组织架构以保证五家创始人的主导地位 但今晚不是一个适合深谈的场合,简单交流后,约定明日再详谈。 随后,陈初仿似无意的问了徐榜一句,“二哥,咱这唐州、隔壁蔡州有多少驻军啊?” “每州驻四军。”徐榜执掌兵房,这些事他自然清楚,便随口道。 “一军是多少人?” “一军辖五营,一营五都,每都百人” “四军有一万人了,这么多!”陈初吓了一跳。 徐榜瞥了他一眼,声音随即小了下来,“那是明面上的,实则厢军缺额严重,实编能有五成就不错了,且军士多为老弱” 吃空饷嘛,这个陈初懂。 但五成也有五千人了. “如此这般,哪里来的战力?”陈初又问。 “指望厢军打仗?”徐榜犹如听见一句笑话,满是不屑,随后才道:“咱大齐善战之兵皆在京畿左近,不过,今年以来,河北路王彦、山东路归义军纷纷反叛,京畿精兵左支右绌,被牵在两地动弹不得。” 陈初点点头,又道:“厢军吃空饷这般厉害,上头不管么?” “他们不闹事,上头已求之不得了。”这次,一直旁听的陈景彦插嘴道:“那叛军乱民,朝廷尚且无力征讨,只能招安哪里敢再去整饬厢军,逼反了那些军头,还得加官封赏安抚,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这么说来,只要当地不叛不乱,谁来做这一府都统制对朝廷来说都无所谓咯?”陈初笑着问道。 陈景彦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可以这么说” 这个话题多少沉重了一些,几人望着恍如盛世一般的灯会现场,同时沉默下来。 繁华盛景,暗流涌动。 隔了一会,陈初又道:“二哥,这地方厢军果真没有一点战力么?” “也不尽然,都统制手底一般都养着二三百名强悍亲兵” “哦那,蔡州府留守司都统制郑乙有多少亲兵?” “他大概有二百.伱问这作甚?” 徐榜突然抬头,其余三人同时看向了陈初 “哈哈哈,就随口一问,走,该放烟火了,咱们看烟火去” 夜里亥时。 “黄师傅!厉害啊” 黄恢宏站在东家身旁,一脸傲娇的看着不远处两个儿子带着几名工人井然有序的布置着烟火现场。 “呵呵,东家不计本钱的给俺那烟火作坊添置各式工具,老汉总需弄出些新鲜玩意。” 黄恢宏不太谦虚的客气道。 陈初呵呵一笑,突然问了一句,“咱那作坊里,现下有多少药?” “只有两三斤现成的,老汉按东家说的改良了配比,现下这药力气大着哩,作坊里不敢放恁多,恐出了事。不过,咱原料多的很,东家若急用,随时能配出几百斤.” “嗯明日再进些原料吧。” “东家,几百斤还不够?原料可不能久放,容易受潮。” “没事,再买些吧。过些日子,我想看个大烟火。” “甚大烟火需恁些药?”黄恢宏惊奇道。 陈初笑了笑。 亥时一刻,烟火表演开始。 如火墙一般的架子烟火、火树银花的盆景烟火、原地打转口中喷火的药傀一个接一个燃起。 这十字坡的烟火大异于别处。 特别是那盆景烟火,不但喷吐的更高,且火束中夹杂红、绿、蓝各种颜色。 美的让人舍不得眨眼。 便是来自‘大城市’临安的苗家父子,也看得如痴如醉。 围的水泄不通的现场惊叫连连、赞叹不绝。 长子和刘大牛等人方才帮市管队捉了一名趁乱窃钱的蟊贼,此时正站在一片高坡上,吃着西瓜看着烟火傻乐。 如今的桐山县、如今的鹭留圩、如今的十字坡.真美。 片刻后,那丁家小娘子不知怎地寻到了这边,羞羞的掏出一只亲手缝的荷包,塞进长子手里便抛开了。 一旁的刘大牛等人纷纷大笑起来,七嘴八舌打趣长子。 长子有点懵.拿着荷包看了看,冥冥中却又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随后抬眼一看. 只见十几丈外,陪在猫儿身旁的翠鸢正死死盯着他,那眼中的怒火竟比烟火还要蓬勃几分。 “完了完了,咋办啊.”长子哭丧着脸看向了大牛等人。 一帮没良心的兄弟,却笑的更响了 亥时末。 烟火表演结束。 观众退场之时,兴奋议论声尤不止息 不久后,车马、行人像退潮海水一般从灯火通明的十字坡往四面八方的夜色里蔓延。 连绵成片的灯笼,变成一个个小光点,莹莹照亮一寸天地。 藉由今夜灯会、烟火,来自五湖四海的客商都对桐山县有了一个大体记忆.这里和周边死气沉沉的州县最大的不同,便是充满了活力和生机. 直至丑时。 吵闹了整日的十字坡、鹭留圩才重新安静下来。 明月正中天,清辉映大地。 今夜忽然被陈初安排到职工宿舍暂住的猫儿,睁着一双桃花眼看向窗外朗月。 没有丝毫睡意。 这间宿舍里,不止有她,还有虎头、玉侬,甚至蔡婳以及铁胆。 猫儿能猜出来,今夜定然有事.所以官人才安排几人睡在了同一个房间,铁胆也在就是为了保护她们几个。 不过此时她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担心担心官人。 就像她以前告诉玉侬的话,进了这个家,就会整日为官人担惊受怕,这是命. 想到此处,猫儿无声叹了一回。 却听见隔壁床上蔡婳又双叒叕翻身的声音,颇觉感同身受的猫儿今夜主动和她细声讲了一句话,“你也睡不着么?” “.” 隔壁床上安静片刻,却听蔡婳没好气道:“谁说的,我早睡着了!都怨你把我吵醒了。” “.” 黑暗中猫儿嘟了嘟小脸,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咕哝道:“神经病” 丑时末。 十几条人影从鹭留圩通外庄外的沟渠中爬了出来。 借着月色,毛彦荣矮着身子先四下打量一番,庄内一片沉寂。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忍着恶心拉着衣领闻了闻,小声骂了一句,“恁娘!方才那货要是再被老子遇上,老子阉了他.” 几人子时就藏在了沟渠中,却不想丑时初,竟有个没素质村民蹲在沟渠旁屙了一泡. 兜头浇了毛彦荣满头脸。 当时那场面.好家伙,那真是好家伙! 毛彦荣为了完成任务,硬挺着纹丝不动。 任凭污秽顺头流淌拉便拉了,还他娘拉稀 强忍不去回想方才画面,毛彦荣觉着头痒,挠了挠,却从头发间扣出一粒西瓜籽。 大约猜到了西瓜籽的来历,赶忙甩掉。 “走!跟老子去剁了那姓陈的!” 毛彦荣招呼一声,沿着墙根往庄子正中那座三进宅子摸了过去。 走了几步,察觉有异,回头一看,却见众喽啰离他足有三丈远,还以手掩着口鼻 “恁娘,快点跟上!” 低声喝骂一句,众喽啰们才忍着恶臭走近了些。 翻墙、摸进后宅、撬开门栓、上楼. 一路上竟出奇的顺利。 直到上了二楼。 正猫腰往卧房去的毛彦荣,余光突然发现厅内椅子上好像坐着一个人 月光蒙蒙,看不真切。 毛彦荣头皮一麻,顿住了身形。 跟在身后的喽啰猝不及防,一头拱在了毛彦荣的后背上。 不疼,只臭. 坐在椅子上那人,看出毛彦荣察觉了,张嘴打了个呵欠,吹燃了手中火折子,困倦的嘀咕了一句,“可算来了.” 火光亮起。 毛彦荣等人顿时惊慌起来,四处乱看。 陈初点燃烛火,终于认真的问了一句,“你们.是来杀我的么?” 不待毛彦荣等人回答,站在一旁的长子憨憨一笑,“好汉,对不住啊,今夜吃瓜吃多了拉的有些稀” 第149章 打了人,没有不让还手的道理 第149章打了人,没有不让还手的道理 八月十六。 辰时。 彭二急匆匆走进陈初值房内,递给后者几份新鲜出炉的口供。 陈初对照着看了看。 此次,毛彦荣一共带了十三人。 凌晨时,除了两名喽啰反抗被大宝剑当场格杀,毛彦荣被击伤后连同其余十一人被俘。 隔离审问后,就有了现下这几份口供。 果然不出意外,这些人近来的确躲在饮马庄郑家,此次毛彦荣夜袭鹭留圩也是受郑家支使。 “此处禁步!” 外间突然响起值守队员的警告声。 “嘻嘻,麻烦通禀你们东家一声,便说小氼求见” “.” 陈初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抬头朝门外喊道:“让她进来吧。” 随即,蔡婳扭着水蛇腰走了进来。 却没想到值房内彭二哥也在,蔡婳忙换回正常步态。 彭二哥看了陈初一眼,呵呵一笑,道:“你先忙。” 待彭二哥离了值房,蔡婳撇了撇嘴,“陈都头越来越有派头了,平日小野猫来你这值房,也会被拦么?” “猫儿平日根本不来此处.” 一夜未眠的陈初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道。 蔡婳见此,随即收了争风吃醋似的女儿家骄态,主动走到陈初椅背后,伸出一双纤长柔荑,微凉拇指轻扣在太阳穴处摁压起来。 陈初不由松弛下来,靠着椅背惬意的闭上了眼。 “昨晚,谁来了?” “玉泉山余孽” “他们有这般大胆子?是不是郑家指示的?” “嗯。” 蔡婳稍稍沉吟,道:“伱准备怎办?” “他们想要怎样,我就怎样。” “甚意思?” “给,你看看”陈初递来一份口供。 蔡婳单手接了,一目十行粗略一看,不由一惊,另一只摁揉在太阳穴上的手也停了下来。 口供中有写‘受郑家差遣,欲杀都头一家’。 她惊的不是这句,毕竟陈初一家现下都好端端的,她惊的是陈初那句‘他们想要怎样,我就怎样’。 “小狗,你可需想清楚,郑家不是一般乡绅,他家二郎可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蔡婳口吻不由凝重起来。 “我自然知晓。但这次我若装作不知,他们便不会有下次了?” 陈初的反问,蔡婳没办法回答。 他接着道:“要知晓,这世上恶人,只有让人都觉得他‘恶’,旁人才会在受到欺压时不敢反抗。而我已与他家交恶,他们便是为了维持让世人都害怕的‘恶名’,也不会善罢甘休。” 陈初抬手拍了一下蔡婳兀自停在太阳穴旁的素手,“继续摁啊.” 蔡婳柳眉一挑,以食指轻戳陈初后脑一下,可接着却又听话的继续了按摩动作。 陈初闭着眼,又道:“再说了,这世上就没有你打了我却不许我还手的道理” 历来说话干脆的蔡婳罕见的迟疑了一下,“小狗,非是我要阻你只是,现下你与那郑二比.” 蔡婳顾忌情郎自尊,没说下去.但话里意思,便是指你俩实力悬殊,你若真杀了他家兄弟,那郑二定然与你不死不休,那时怎办? 见陈初不接话,蔡婳轻叹一回,道:“小狗,你知晓么,你身上的杀伐气越来越重了.” 陈初却呵呵一笑,睁眼回头看着蔡婳道:“我婳儿以前是一位多么果决凌厉的女子,现下怎也开始瞻前顾后了?” 蔡婳没好气的白了陈初一眼,随即表情又柔和下来,语气间也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我以前凌厉,是因那时我心里还没有挂牵之人.” 蔡婳绕到身前,徐徐在陈初腿上坐了,媚目却望向了门外的晴朗艳阳,喃喃道:“我想让我的男人天下传名、富贵一世,却又不想他时时游走在刀锋之上,让人牵肠挂肚” 陈初展臂环上蛮腰,默默抱了一会,忽道:“婳儿,若大事不得成,我往山里去,你跟我走么?” 本来偎在陈初怀里正柔情似水的蔡婳一听又恼了转头瞪着陈初道:“你会这样问你那小野猫么?我现下连家都没了,不跟你走,还能去哪里!” 巳时。 陈初去了县城。 五朵金花探讨了西瓜季结束后四海商行的发展方向,以及‘证券交易所’的种种细节、可行性。 对于昨晚一事,陈初只字未提。 午时,陈初回返。 下午抓紧时间睡了一会,至天色擦黑的酉时起床。 今夜,十字坡前热闹如昨。 酉时三刻,陈初特意带着一家又在十字坡转了一圈。 至戌时末,陈初一人回庄。 猫儿则带着玉侬依然留在灯会现场,偶尔遇了熟识妇人相问:怎不见都头陪着大娘子? 猫儿便会浅笑着回道:“官人这两日太过忙碌,方才来此看了看,觉着有些困乏,回庄内歇息了。” 亥时初。 夜色已深。 鹭留圩内行出七八名汉子,人人牵马,出庄后没有经过热闹非凡的十字坡,而是沿着庄子堤墙径直往东。 直走出两里远,几人才重新拐上官道,打马而去。 小半时辰后,行经清风岭。 “吁~” 陈初轻提马缰。 其余几人齐齐勒马驻足。 早已得了信,带着十几人在此等候的大郎,从树下阴影中上前,只低声一句,“初哥儿,把衣裳换了吧。” 陈初点头,几人纷纷下马,转进路旁换上了一身黑衣,并趁机对大郎道:“那庄子六进深,平日里也常驻二十余名扈从庄丁,据毛彦荣等人的多份口供,这些扈从平日惯会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不是什么扎手点子。” “嗯。”大郎边换衣裳边问道:“咱不熟悉庄内,摸进去需小心些。” “有他,年初他随张立在哪庄子里住过一夜。夜里为了看郑老太爷与新纳妾室云雨,在郑家宅子内翻墙踏屋,摸熟了庄内布局” 陈初随手指向了白毛鼠,那白毛鼠现下仍戴着脚镣,为了防止脚镣磕碰发出声响,外边缠了一层粗布。 大郎打量一眼,不由一乐,“这货.还是个人才哩。” 白毛鼠察觉到有人在看向自己,下意识便点头哈腰赔笑。 俄顷。 二十余人换好夜行衣,把黑色蒙面巾系在了颈间,陈初最后交待一句,“饮马庄距朗山县县城只七八里,动作要快。” 初次参与这类任务的数名三小队队员难掩紧张、激动。 周良、吴奎、彭二、长子等人则淡定多了。 大宝剑看着夜色发呆,好似被老婆硬拉着去逛商场一般百无聊赖. “走了。” 陈初话音一落,众人翻身上马。 彭二哥提着白毛鼠的胳膊把人拽上了马,白毛鼠因戴有脚镣,只能横坐于马背。 且他身形瘦小,那情形看起来如丈夫携妻子共乘一骑似的。 “驾~” 陈初踢夹马腹,今夜颇有些兴奋的小红轻嘶一声,扬蹄向前。 几息之后,二十余骑便潜入了青冥夜色中。 子时。 饮马庄郑家后宅。 花厅中的值守丫鬟,悄悄在自己手背掐了一下,好驱散浓重睡意。 八月十六,仍可以当做仲秋节来过。 不过,所谓‘节日’只是主家借机作乐的日子,和丫鬟小厮并没有什么关系,她们反而因为节日更累。 就像今夜,眼看已到了午夜,郑家几位大爷的宴饮仍未结束。 郑大坐在上首,面色酣红,眼神已有几分迷离。 郑三吊着一臂,面色阴沉,身旁站了名十六七岁的女子,脸颊上留着清晰五指印,便是嘴角沁血,也不敢擦拭。 郑六怀里搂着一名娇俏女子,看了看郑三,笑道:“三哥,女人需要调教,不能动不动就打嘛你看,便如此时阿莺,刚进我家时,不也如同贞洁烈女一般寻死觅活的么?现下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郑六笑着挑了挑怀里女子的下巴。 被一句‘刚进我家时如贞洁烈女’说的稍稍走了神的女子,赶忙露出谄媚笑容,嗲道:“六公子” 坐在另一边的郑五也看向了郑三,“三哥,也不是我说你,你事事都只会用蛮力。昨日毛彦荣等人忽然离了庄子,是你让他们去桐山了吧?” “是又怎样?”郑三斜了五弟一眼。 “不怎样但二哥信里已说了,他正在向唐州府施压,早晚收拾了那姓陈的。不晓得你到底着急个甚!” “老子就是等不上了,怎样?不服你咬我卵!” “三哥!” “诶,老五,你少说两句。”眼瞅弟兄又要起争执,郑大醉醺醺的打圆场道:“既然老三已经做了,便不要再说了。那毛彦荣若是得手,也算是让桐山县那帮蠢货看看得罪我家是甚下场。若失了手,他又不是咱家人,到时咱就咬死不认这帮匪人,他桐山县的人难不成还敢杀过来么?” 郑六听大哥最后这句,不由笑了出来。 而后又忽道:“三哥,若一切顺利,那毛彦荣今晚就该回来了吧?” “嗯,若顺利,他们白天藏匿,夜里赶路,今晚便能回。我已着人在门房等着了.” 郑三说了这句,话题又移向了别处。 好像灭人全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饮马庄郑家大宅。 方圆几里内早已漆黑一片,只有他家后宅还亮着灯火。 不远处的树林内,一片寂静。 小红今夜格外兴奋,陈初拍了拍修长的龙颈以示安抚。 圆盘皎月已偏西. 陈初抬头看了看深邃夜空,低声道:“时辰差不多了,留一人在此看马.” 林中响起一阵微弱窸窣,靠树坐在地上的汉子纷纷起身。 随即,彭二哥和大宝剑一左一右挟着白毛鼠率先走出了林子。 其余人一一跟上。 一阵夜风悄无声息穿过天地旷野。 秋风微凉,人间月色添了几分肃杀。 片刻后,郑宅大门被轻轻扣响。 ‘笃笃笃~’ “谁?” “俺是李花子,二当家回来了.” ‘吱嘎~’ 子时三刻。 门开 第150章 百里夜袭 第150章百里夜袭 曹贤是郑家三爷的亲随。 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 十日前,他在县界亲眼目睹三爷吃了大亏,当时他便知晓,桐山县那几名公人完了! 敢惹我们三爷,当真是寿星吃砒霜,嫌活的长。 是以,当他得知门外是毛彦荣等人回来了,竟有些激动。 三爷的仇,便是他的仇 ‘吱嘎~’ 宅门开启一条门缝,曹贤探出了脑袋。 门洞遮挡了月光,外边影影绰绰站着几名汉子,不待曹贤开口,忽觉下颌一凉. 一把半尺许的短匕从下颌刺入,刺穿皮肉、穿过舌根。 曹贤甚至连‘示警’的意识都没生出来.他只是想问一句:你们是谁,这里是郑家,你们莫非搞错了? 却因下颌被刺穿,发不出任何声音。 毕竟在他潜意识中,这世上敢夜袭郑家的人,还没生出来。 接着,生机快速流失的曹贤便被身前那人搂在怀里拖了出来,那人还凑在曹贤耳旁低声安慰道:“放松,深呼吸.一会儿就不疼了。” 这是曹贤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宅门内。 郑三另一名伴当皮六坐在门房中,看到曹贤伸头到门缝外,随后却‘走了出去’,不由疑惑的低声问了一句,“老曹,怎了?” 门外,安静一息。 皮六没等到曹贤回话,却听到了毛彦荣的声音,“皮兄弟,咱绑了姓陈那狗官的女眷,来搭手抬一下.” “嘿~” 怪不得那曹贤不吱声,原来是有了这般好事。 皮六和毛彦荣吃过酒,听到后者的声音,不疑有他,乐呵呵往宅门走来。 陈初看了白毛鼠一眼,拉上颈间黑面巾遮住了口鼻。 说话的自然不是‘毛彦荣’,而是这白毛鼠别看这面容猥琐的汉子其貌不扬,却有一套仿人口音的本事。 称得上惟妙惟肖。 大郎悄无声息解决了皮六,白毛鼠忙两步走到陈初身旁,赔笑低声道:“大爷,方才是为了赚他出来才那般说,大爷可莫往心里去.” “呵呵,无妨” 已踏进郑家宅子的陈初回头一笑。 宅内,连廊屋檐下,还挂着用来装饰仲秋的红灯。 一盏一盏,连绵进后宅。 看起来,分外喜庆。 盏茶工夫。 花厅外值守的庄丁没有发出任何示警,厅内便突然涌入一群黑衣蒙面人。 反应最快的郑五见势不妙,急忙起身,不知是想逃还是想反抗,却被大宝剑一剑斩断了咽喉。 厅内几名女子登时吓得尖叫起来。 “好汉!莫伤我性命,我带你们去地窖取银!啊”郑六的话却没能换回性命。 话说完,朴刀刀尖已透体而出。 郑大依旧坐在主位上,他不是不想逃,只是双腿抖如筛糠,根本挪不开脚步。 眼瞅对方连话都不问,径直杀了两名兄弟,面如死灰的郑大哆哆嗦嗦喊道:“我家二弟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好汉莫自误啊.伱们速速离去,我.我家既往不咎” 同样,这话也没能换回性命。 周良拽着郑大发髻往后一扯,郑大受力后仰,随即一把解首短刀便划在了郑大喉咙上。 稍显松弛的颈间皮肉下,登时涌出一股带泡血沫。 郑大双手捂脖,徒劳的张大了嘴,却吸不上来气.喉间伤口不断冒着血沫,发出‘呲呲~’漏气声。 花厅中的响动,在安静后宅引起一阵涟漪。 隐隐已听到前宅有了骚动。 厅内,郑五、郑六横尸当场。 郑大犹自坐在椅子上,胸前鲜血淋漓,双手已由捂着颈间伤口变成了撕扯伤口,似乎把伤口扯大一些便能呼吸进一些空气. 五官扭曲,身体抽搐,犹如濒死之鱼。 几名女子缩在墙角抱作一团,鸵鸟一般把脑袋拱在一起,不敢看这帮‘好汉’一眼,以期对方能放过她们。 此时,厅内仍完好无损的只剩吊着一条胳膊的郑三 郑三额头上的汗水不住下淌,却死死盯着黑衣人中的两名高个子。 一人犹如铁塔,粗壮高大。 另一人虽没前者高,但同样精干 这两人,他记得。 他实在没想到,临县那都头竟敢跑到饮马庄来他难道不知我家二郎么? 不过,这句话郑大已经说过了,却没起半点阻吓作用。 “你敢杀我,我家二郎定让你们全家鸡犬不留” 郑三强作镇定说话间,彭二和周良一左一右走了过来。 “哈哈哈,老子既然落草,还会怕官军?” 陈初进花厅后,首次开口。 他话音刚落,大郎便道:“二当家,和他罗唣作甚!这些日子咱们在他庄上没少受气,赶快把人杀了,我们去大周投军!” “.” 郑三稍有迷茫这带头之人,明明是桐山县都头,何时‘落草’了?且当了‘二当家’? 那‘大当家’又是谁? 人在极度紧张时,会分泌大量肾上腺素,肾上腺素不但能提升反应能力和爆发力,也会让脑子比平时更清明一些。 无意瞥见墙角那群女子,郑三顿时明悟.姓陈的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说给这些女子听的! 他这是要甩锅! “我认得你!你.” 郑三连忙大喝道,但旁边的周良和彭二岂会给他说完的机会。 两人几乎同时出刀,彭二哥手中短刀直直洞穿了脖子,一刀两洞。 周良的短匕则捅进了胸口. 郑三随即像遭了电击一般,疯狂抽动,伸手指着陈初却因脖子间的致命伤,始终没能把那句‘你是桐山都头陈初’说出来 “呵呵,你自然认得我!你家把我毛彦荣当做狗一般使唤恁多年,你怎会不认得我!” 陈初话音落,郑大和郑三先后停止了不甘抽搐 子时中。 饮马庄郑家深宅中,突然大乱。 尖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庄中本有护院庄丁二十余名,陈初摸进后宅途中已解决了六七人。 仅剩这十几人又有人不少人今夜饮了酒,脚步踉跄。 其中有三两名好手,一照面便被大宝剑和长子、大郎联手格杀。 剩下那些平日里只会为虎作伥、欺压良善的庄丁一哄而散。 半刻钟后,郑家宅内两三处地方突然同时起火。 陈初等人一路冲杀至大门,会合了守在门内的吴奎等人,径直往不远处的树林去了。 快速清点了人数后,二十人、二十骑,飘然西去. 饮马庄这边,却乱了套。 救火的,找人的,趁乱窃取财物的. 偏院里,郑家老太爷正与新纳妾室小桃红研究昆之法,陡闻四子命丧、宅中大火,顿时急火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陪着四位好大儿去了。 一夜之间,郑家留家男子尽数身亡。 家中没了主事人,更是乱做一团。 大火渐次蔓延,直映亮了半壁夜空。 直到丑时,方有庄丁想起报官. 连夜扣响朗山县城门,守门兵士听说是郑家之事,不敢怠慢,以绳索竹筐把报信庄丁拉上城头,忙带人去了县衙。 “匪人夜袭郑家大宅,郑家大郎、三郎、五郎、六郎全部身死,郑家老太爷俱殴.” 被突然叫起的你县令闻听此报,登时瘫在了椅子上,颤声道:“差人速.速去报与郑统制.” 那郑二掌兵数千,如今郑家兄弟尽遭屠戮他这泼天怒火,可莫要烧到我身上啊 “完了,完了”李县令双目无神,喃喃自语。 同时也在急速转动大脑,谋划着有何‘甩锅之法’.能把祸水引往别处就好了。 丑时末。 二十骑经停清风岭。 一夜来回奔袭近百里,疲惫间也觉胸中有股难言快意,引得周良、彭二哥等人在月色下相视大笑。 “大郎,这几日你在清风岭多留意,但有风吹草动便回咱庄子。” 陈初摘下面巾,边脱夜行衣边道。 “好!初哥儿你也多加小心。”大郎应了,与周良带了十几人左转上山。 这边,彭二哥看了看一路上老老实实一句不多问、一句不多说的白毛鼠,不由呵呵一笑,掏出铜钥把那白毛鼠的脚镣解了。 “老白,今夜你立了大功,俺初哥儿说了,放你自由你走吧。” “.” 白毛鼠闻言,没有露出任何喜意。 月光下,大宝剑、长子几人分前后左右静静站在四边 白毛鼠滴溜溜转了转鼠眼,一把从彭二哥手中夺回了镣铐,弯腰重新锁在了自己双脚脚踝上,不满的嚷嚷道:“彭爷!你便是赶小的走,小的也不走.俺老白还没给桐山县的百姓、庄子里的乡亲赎完罪哩.俺还需继续改造,俺还有二百多年刑期哩” “呵呵.”彭二哥只笑笑。 其余几人依旧默默的盯着白毛鼠,白毛鼠心下暗暗叫苦.今夜之事大如泼天,他作为一个全程参与的知情人,这些活阎王怎可能真放他走啊。 “东家!俺真哩不舍得走,俺要把一生都奉献给鹭留圩你就让俺留下吧!” 白毛鼠径直走到陈初身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陈初弯腰把白毛鼠拉了起来,笑道:“老白,我是真心要放你走啊,我可没强迫你吧?” “东家没强迫俺!俺自愿!” “哈哈哈” 众人齐齐大笑,惊起夜枭数只。 片刻后,六骑七人往西驰去。 寅时三刻。 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几人隐入庄内。 月光下的鹭留圩,静谧安详 第151章 又是老五干的? 第151章又是老五干的? 八月十七。 巳时初。 陈景彦一家陪胞弟陈景安一家游览十字坡。 “守谦啊,可惜你没能在仲秋前赶来,未能一睹这鹭留圩的新式烟火” 陈景彦口呼二弟表字,显得极为惋惜。 “兄长也知,月初舞阳县马邦德聚绿林强人数百截断南下道路,这几日方被官军驱赶进山,我随即动身,依然误了兄长之约。” 陈景安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面白短须,生的一副儒雅好模样。 “哎”陈景彦叹了一回,似不愿聊这扫兴之事,便抬手指着热闹的十字坡市场,得意道:“看不到烟火,看看这十字坡市场也好,守谦观此处如何?” 陈景安自打进了这市场,一双眼睛就没停止过观察。 他昨日傍晚进的桐山县城,进城后,便发现了兄长治下与别处的不同。 这小小桐山县城,行人如织、商旅川流,黄昏时分阔约三四丈的衙前街竟然出现了拥堵情况。 到了夜间,不管是酒楼茶肆,还是勾栏楚馆,尽皆爆满。 便是那挑着灯笼的路边小摊,也常常被围的水泄不通。 如此繁华,便是在颍昌府也不见这等盛景。 更别提一路南下路过的凋敝府县了.恍惚中,陈景安还以为来到了丁未之难前的东京城。 现下到了这十字坡市场,又见一片繁忙生机,陈景安由衷赞道:“兄长履任两年多,便把这桐山县治理成一片人间乐土,当真为大才.愚弟多有不如!” 说罢,陈景彦一揖到底。 “哈哈哈”陈景彦双手虚托胞弟手臂,自谦道:“都是同僚上下一心,才使我桐山有现下大好局面,非是愚兄一人之功啊。” 此时,陈景彦心中颇有一股扬眉吐气的畅快感。 他这二弟自小聪慧,被陈老爹认为是家中千里驹。 陈景安也不负父亲期望,十九岁便在首次参加秋斌时,一举中举,并在次年春的省试中得中二榜。 同年,陈景安在殿试中被周帝钦点为一甲探花,并于年末任秘书省校书郎。 转年,陈母病逝,陈景安回家丁忧。 不想,待守制结束,他已成了齐国之民。 自此陈景安避仕在家,醉心学问,却因此在年轻士子间有了更大名头。 世人皆知陈家二郎陈景安,却少有人知晓年近三旬方才出仕、且仕途不算顺遂的陈家大郎陈景彦. 处处比不过二弟的陈景彦,心中怎会没有任何吃味,此时得了兄弟的真诚夸赞,只觉通体舒泰,胸中郁垒一扫而空。 人若顺遂时,事事皆顺。 正好此时,一名在市场外卖胡饼的粗壮妇人,认出了便服出行的陈县尊,随即以草纸裹了五七张胡饼走上前来。 “县尊老爷,恁又来视察市场了啊。给,俺刚烙好里胡饼,让夫人和小郎小娘尝尝吧” 陈景彦不由一愣。 心神竟有一丝激荡,随即用眼角余光瞄了二弟一眼,忙道:“这可不成,你的心意本官知晓。但你们辛辛苦苦在此挣钱不易,这胡饼本官不能收啊” 那妇人大着胆子将胡饼塞到陈景彦怀里,道:“县尊老爷可莫跟俺客气。现下俺家爷们在市场给人装卸,我在此支个小摊,一日也能挣百八十文哩.如今这日子好过了许多,也不见泼皮寻事、更无公人刁难.能有如今这日子,全赖县衙里各位老爷哩。 俺没读过书,却也知甚是好官,几张胡饼不值个甚钱,县尊今日说啥也得尝尝。” 近日,陈景彦时常来这十字坡,认出他的百姓不少,片刻后便围了一群人。 “陈县尊,伱就收了吧,俺这里有今日晨间刚摘的脆梨,县尊也捎几个尝尝.” 围观百姓中有一人从框中抓出几只青梨,不由分说也塞到了陈景彦怀里。 “不可,不可,乡亲们不可”陈景彦还在推脱。 左右摊贩却纷纷上前。 “县尊老爷,俺家的枣子你带一捧.” “陈青天,这炊饼恁也得尝尝.” “县尊大人,这杏干是我自己晒的.” 陈景彦登时被围在了中间,各色吃食特产不住从四面八方塞过来。 “谢谢过乡亲们厚爱,谢过” 早已习惯和光同尘、得过且过的陈景彦手忙脚乱,却蓦地鼻子一酸,声音颤了一颤。 被挤到人群外的陈景安,望着被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的兄长,竟从心底生出一丝羡慕。 做官至此,方不负十年寒窗啊! 不远处,双目泛红的陈英俊一瞬不瞬地望着爹爹,此刻的陈景彦,在好大儿眼中无疑是伟岸、光辉的。 一旁的堂弟陈英朗也直勾勾盯着大伯,心中生出一份愧疚.以前,他觉得大伯学识不显,为人谨慎圆滑,暗自有些看不上呢。 今日来了这桐山县方得知,大伯才是天下官员楷模! 两人身后,陈景彦夫人谭氏女儿陈瑾瑜、陈景安夫人程氏,三人挽臂而立,表情各异。 程氏是吃惊,吃惊在家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哥,竟在治下得如此爱戴。 谭氏则笑的一脸温柔。 陈瑾瑜也在抿嘴轻笑.一对浅浅小酒窝悄然浮现。 “哥~” “怎了?”陈英俊回头,见妹妹把自己的荷包递了过来。 “帮爹爹把钱给了各位乡亲。” “他们怕是不会要吧。” “不要也得给爹爹得来如此官声不易,我们做儿女的需时时帮他维护” “哦,我知晓了。” 陈英俊没接妹妹的荷包,掏出一小耷货票,加入了‘混战’,与百姓们你推我让起来。 这些货票在十字坡可是硬通货,是陈英俊在蓝翔学堂做兼职先生得来的,他攒了好久,本来想给妹妹买支玉容口脂。 “我阿瑜长大了.”谭氏自然把兄妹之间的交流看在眼里,不由欣慰的拍了拍陈瑾瑜的手背。 粉腮下的梨涡更深了一些,陈瑾瑜以明澈星眸望着爹爹的背影,道:“娘,爹爹护得一县百姓安康喜乐。古之大丈夫,也不过如此了吧阿瑜能做爹娘的女儿,当真骄傲呢!” 谭氏抬起双目也看向了丈夫,温柔一笑,道:“娘也骄傲呢。” 巳时末。 猫儿听闻县尊一家微服来了自家地盘,便带着玉侬来了十字坡接待。 此时的猫儿早已不是一年多前那个时时跟在陈初屁股后头,见了生人便忍不住要拉官人衣角的小丫头了。 便是官人不在,她依然得体的和县尊一家见了礼,特地向陈景彦告罪道:“我家官人近日来劳碌过甚,染了小恙,在家歇息无法亲迎,还请县尊大人不要怪罪。” “诶,无妨无妨.陈都头对我县发展可谓呕心沥血,待会我去看望一番.” 陈景彦此时看陈初一家咋看咋顺眼。 这小老弟虽说拉自己上船时的手段粗暴了一些,但现下.四海商行大笔银子挣着,且不抢民利、不伤民生,甚至还落了一个爱民如子、治理有方的官声。 而且,五朵金花有了切割不了的关联后,其余几人平日也颇给他面子,一般县衙内的事只要他说出口了,几人大多都会配合。 比起一年前被架空时的‘泥塑县令’,不知要舒心多少。 有钱、有权、有名.想起年底就要磨勘转迁,陈景彦心中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 市场外,连绵成片的摊位前,猫儿作为东道引着两位陈家夫人,一路轻声讲解,不卑不亢。 陈瑾瑜和玉侬则拉着手,落在三人身后凑头嘀咕个不停。 随后,两人便悄悄拐了弯,去到了‘夹娃娃’的摊位前。 陈英俊则带着堂弟买了两根冰棍,走到一处高坡上,陈英俊长身而立,指着方圆三四里的市场,自豪的向陈英朗讲述着周边从无到有的种种历程。 就很自豪,好像这桐山县才是他的家乡一般。 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十字坡大酒店内。 陈景彦和兄弟坐在一张靠窗座位上,面前方桌上堆满了各类瓜果吃食。 都是方才百姓塞过来的 “守谦,吃吃吃啊。”陈景彦抓着一颗青梨啃了一口,果子汁水顺着胡须往下淌。 历来注意形象的陈景彦却不顾许多,只觉以往从未吃过这般脆甜的果子。 其实吧,他以前也收到过一次‘乡亲’送来的东西,就是陈初代表鹭留圩送来的西瓜. 但那次,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清二楚。 可今日这次,对陈景彦的意义完全不同,也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便是习惯了‘苟’着,可面对百姓真诚、质朴的感激,读书多年的陈景彦也不由生出给百姓们做些实事的冲动。 不然,心中有愧。 对面,陈景安也抓了颗果子咬了一口,隔窗打量着忙碌、有序的十字坡,不由赞叹:“大哥,桐山能有眼下局面,想来大哥遇到过颇多波折吧?” 陈景安虽没做过地方官,但也知地方治理时的诸多痛点、难点.比如乡绅、胥吏,这些人既能成为地方长官的助力,也能成为阻力。 想要让他们为上官所用,便少不了分润利益,同流合污。 但一县之地就那么点蛋糕,分润谁的利益? 思来想去,也只能牺牲百姓的利益来换取他们的配合,这是当下大多数官员的选择,好像也是唯一的选择。 陈景安知晓,做贪官、做清官都不难,难的是办实事的‘能官’。 能官需会溜须拍马上官,也需会为百姓谋利,同时也需团结乡绅胥吏几方利益如何平衡,便是陈景安也想不出好法子。 这样的官员需有智慧分配利益,也需有铁腕施行霹雳手段,既要与世间污浊同流合污,还要有颗出淤泥而不染的赤诚之心。 很难,也常常得个出力不落好的下场。 陈景安因此对大哥更佩服。 今日受到了心灵洗礼的陈景彦又一次听了兄弟的赞赏,再想起方才的百姓,不由微微赫赧。 叹道:“百姓不过求得是肚饥有食,寒凉有衣.咱这百姓当真容易满足啊.” “大哥,书信中你言语不详。今日你需好好与我说一说,到底用了甚法子让这桐山县脱胎换骨” 陈景安追问道。 陈景彦下意识往东侧鹭留圩望了一眼,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这一切,要从衙门来了一名姓陈的步快说起” 午时二刻。 陈景彦的讲述刚开始不久,却见大路上几匹健马疾驰而来,裹起尘烟一片。 为首那人正是西门恭,后边是徐榜,还有蔡源! 陈景彦惊异,不由停止了谈话。 西门恭和徐榜骑马不奇怪,但蔡源年已五旬。 他本就不擅骑马,又这般大年纪,万一坠马说不得就丢了性命。 有甚急事么? 几人似乎是要往鹭留圩,却在十字坡大酒店外看见了县尊的绿呢小轿,不由对视一下,纷纷勒马驻足。 随后便看见了店内的陈景彦。 面沉似水的西门恭当即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陈景彦身前,附身在后者耳旁说了句什么。 喜悦了一上午的陈景彦登时脸色大变,说话都结巴了一下,“此此事当真?消息可靠么?” “可靠!我们三家今日上午都得了消息.”西门恭沉声道。 “你们.”陈景彦喉结滚动,咽了口口水,缓缓看向了鹭留圩,难以置信道:“你们来此.难道说,此事又是老五干的?” 惊骇莫名的陈景彦,顾不得二弟还在,当场喊了陈初的排序。 西门恭迟疑了一下,却摇头道:“我也不知.那边县里已经乱了套,据说他们也不知凶人是谁.有传闻,说是玉泉山匪人所为.所以我来找老五问问。” “同同去” 第152章 让我们干了这碗鸡汤 第152章让我们干了这碗鸡汤 午时正中。 陈初起床胡乱洗了把脸,坐在楼下小厅餐桌旁。 “公子,大娘子炖了当归鸡汤,已在火上煨了一个时辰。” 翠鸢把小砂锅放在桌上,跟在后头的小满摆了碗筷。 陈初掀开锅盖,一股浓郁香气便冒了出来,砂锅内是一只足有三四斤的母鸡,鸡汤表面飘了厚厚一层金黄油脂。 “她们人呢?” 今日宅子里非常安静,既听不见虎头蹦跳走路的‘蹬蹬’脚步声,也不听玉侬标志性的咯咯傻笑。 “县尊一家来了十字坡,大娘子带姑娘去接待了。大娘子见公子睡的香甜,便没喊公子.” “哦?县尊来了?” 陈初话音刚落,就听前面来报,陈县尊、蔡录事、西门押司、徐虞侯联袂来访。 消息好快,陈初暗道。 见陈初起身去前院见客,翠鸢忙道:“公子,吃些东西再忙啊!大娘子专门吩咐,公子起床后要翠鸢看着你吃些东西.” “那端到前头吧。” 陈初回身道。 片刻后,四朵金花被唐敬安引到了前院偏厅。 陈初正坐在餐桌前慢悠悠的喝着鸡汤,见四人进来,先笑呵呵问了一句,“吃饭了没?” 四人默默对视一眼.关于‘玉泉山匪人杀了郑家兄弟’这样的传闻,他们是不太信的。 若凶手不是玉泉山匪人,那么有动机、有胆子敢动郑家的也就是眼前这个老爱惹事的小老弟了。 见几人都不搭话,陈初朝厅外唤了一声,“再添四副碗筷来” 俄顷,翠鸢重新布置了碗筷,待她出了偏厅,西门恭连忙关上门,上了门栓,低声道:“老五,郑家之事是不是你做的!” “郑家?郑家怎了?” “郑家昨夜被袭,兄弟四人尽遭屠戮!” “啊?还有这等好事?” “.” “老五,到底是不是你干的?此事可不是儿戏!”一旁的徐榜一脸焦急道。 “伱们为啥都想着是我哩?那郑家吃相难看,惯会强取豪夺,他们得罪的人多了。” “记恨他家的人不少,但敢动手怕也只有你了!”徐榜脱口而出道。 厅内稍微安静片刻。 却见蔡源缓缓在桌旁坐了,慢悠悠拿勺子装了碗鸡汤,随后以调羹撇开浮油,浅尝一口,随后细细品了品,咂了咂嘴。 “噫!都头家这鸡汤味道属实不赖,你们不尝尝么?”蔡源眉毛一扬,仿佛此时来这里只为吃陈都头一顿饭似的。 “.” “.” 陈景彦和西门恭大无语。 徐榜气的跺脚,“我的好大哥!天都要塌了,你还有心思喝汤?” “出门时没吃午饭,便是天塌了,也得先让老夫吃饭!”蔡源瞥了徐榜一眼,接着又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 陈初不由朝老丈人佩服的笑了笑. 这份定力! 颇有些泰山崩御前面不改色的气度,果然是见惯风浪的。 有了他这榜样,其余三人缓缓在餐桌旁坐了。 陈初笑呵呵帮三人都装了碗汤,西门恭和陈景彦象征性的喝了一口,焦虑的徐榜却一口未尝。 硬忍着等了片刻,徐榜还是憋不住了,“大哥!你快问问老五,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啊!” 明明几人都在,但徐榜却觉得自己问不出个屁来,便央求蔡源开口。 ‘哧溜~哧溜~’ 蔡源喝干碗中最后一点鸡汤,转手把碗递给了陈初,大模大样道:“再给我装一碗.” 这老头,在陈小哥面前越来越有岳丈的派头了。 陈初笑着接了碗。 趁着这片刻空闲,蔡源才扫视几位兄弟一眼,口吻严肃起来,“是不是陈都头干的根本不打紧!重要的是,郑统制认为是谁干的,那便是谁干的” 这话虽有点绕,但几人都听明白了.若郑统制认为此事和桐山无关,是谁干的又有甚打紧? 可是,若郑统制认为是桐山所为,便是几人都有完美证据证明和此事无关,那郑统制就肯遵纪守法的放过他们么?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想清楚这些,西门恭自言一句,端碗开始大口干饭。 却也因为这句话,让气氛更凝重了一些。 虽然这句话说的很有气概,但西门恭提到了‘死’,也说明了他的忧虑之甚。 一府统兵军头的雷霆一怒,看起来的确不是他们几个胥吏外加一个县令能扛住的。 “便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徐榜如丧妣考。 陈初正待开口,蔡源却眯眼看了他一眼,短暂交流的眼神似乎是在说,‘你别吭声,我来说.’ 随后,蔡源缓缓道:“若郑统制按规矩来,我们便咬死昨夜我们五人在鹭留圩这庄子上打了整宿麻将.” 说到此处,蔡源意味深长的看了陈初一眼,接着道:“想来昨夜那伙玉泉山匪人也没在现场留下甚证据,郑统制若想要冤枉我们,也并非易事。” “若那郑统制不按规矩来呢?”徐榜急切追问道。 几人都心如明镜.若郑统制讲规矩,他们也无需这般担心了,毕竟凡事要讲究证据。 但他手里有刀,害怕的就是他胡来啊! 蔡源瞥了徐榜一眼,先斥了一句,“徐膀子,年轻时你也有几分勇武之名!怎现下年纪大了,反而变得没了卵子一般!” “怎能和年轻时比?现下家里几十口人呢!”徐榜反驳了一句,声音却小了下来。 “谁家不是几十口?” 蔡源说完顿了顿,缓缓扫视四人,犹如一帧一帧的慢动作,“我们几家在桐山县繁衍数百年,家祠祖产皆在此地,当年便是金齐南下人心惶惶之际,咱们尚且甘冒奇险留家守业,怎如今就怕了?那郑二果真比金人还凶么! 若郑二不讲规矩乱来,那咱们也不做待宰羔羊! 老朽今年已五十有一,何惜这颗苍髯白首!便是泼了这腔热血,也需让外人知晓,我桐山不缺壮怀激烈之士!” 稍显苍老的嗓音,竟隐含金石交击的铿锵之意。 “好!”西门恭拍案而起,直把鸡汤当做了烈酒,一饮而尽,不顾顺着络腮胡乱淌的汁水,豪迈道:“大哥说的好!那郑二又怎样!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坏我家园!” 于是,陈初起身提议道:“来!让我们干了这碗鸡汤!” 好一碗馥郁浓香鸡汤. 未时初。 几人统一了思想,简单在陈初这里吃了些东西,随后回城各做些必要准备。 临别时,蔡源却忽然说到,要陈初陪他去趟双河村 西门恭和徐榜不由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蔡三离家已有大半年,看来好大兄想女儿了,还是先低了头主动前去看望。 随后,陈初和蔡源出庄往南去了。 走出一里地后,端坐马上的蔡源眯眼目视前方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昨晚没留下甚马脚吧?” “.” 这话问的,挺不好回答,咱装糊涂不成么? 见陈初不吱声,蔡源侧头看了陈初一眼,略带不悦道:“和我还不肯说实话?” “呵呵,没留下甚马脚甚事都瞒不住睿智世伯” 陈初坦诚,又轻拍一记马屁。 蔡源没露出任何意外、吃惊表情,依旧淡淡道:“既然如此,想来你后续该有详实计划了?” “是有些计划,但只有五成把握” “世上本就没有万全法,能有三成把握便可赌上一赌.”蔡源根本不打听陈初的计划内容,却说出了隐含鼓励的话 这让陈初有些诧异我这岳丈,竟有几分枭雄气! 似乎是猜到了陈初内心的想法,蔡源换了副柔和腔调,以长辈姿态教育道:“如今之世,若想谋取一番事业,胆魄和狠辣手段缺一不可。但胆魄不是莽撞,只要你心中有了谋划,自可大胆施为.自从月初他郑家在官道上设卡索税一事发生,我便猜到我们与他家会有些冲突,只是.” 蔡源远眺高天白云,悠悠道:“只是没想到你用了这般出人意料且不留后路的法子。” “世伯.”陈初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想要解释一句。 蔡源却摆摆手,示意陈初先听自己说完,而后接着道:“仲秋夜观灯时,你忽然问起州府厢军驻军多少、郑二亲兵几何,我便该猜到今日了。不过那时我想着郑家是何等势大,你该只是随口问问。 却是低估你们年轻人的胆气了,我啊,营苟半生磨掉了锋锐,终究是老喽” 蔡源叹了一声,罕见的露出一丝自嘲笑容,稍稍沉默后,忽又道:“我家几处庄子能凑二百青壮庄丁,商队中见过血、与人搏杀过的趟子手约有二三十人,明日,我便让张氏兄弟把人带去你那里,统一调度,以备不测.” “.” 陈初闻言,不由感动。 老岳丈这是拿身家性命相托了啊! 可就在此时,蔡源口吻突然又严厉起来,“往后,做事切不可再先斩后奏!有事了便先与我商议,任何事都能商议!你还怕我卖了你不成?” 这是在指责陈初不够信任他这位岳丈哥哥也是,不管是当初的采薇阁大火,还是这次的夜袭郑家,五朵金花中的其余四人差不多都算被赶鸭子上架。 不过,此刻陈初却说不出啥,蔡源先是一阵温言鼓励,又是托付身家. 在这种语境下,便是最后被斥责了两句,也变成了长辈的敦敦教诲。 陈初竟对岳丈生出极大亏歉之感 两人说话间,已行到了双河村村外。 “吁~” 蔡源驻马村外,往炊烟袅袅的村子望了一眼,却忽然调转了马头。 “世伯?咱不进村了?”陈初一头雾水。 “不进了。” “那那我们跑过来作甚?” “不如此,我怎能避开他们几个与你说这些?” “.” 陈初无语,同时也意识到哥哥岳丈是在给他灌输‘五人中,咱俩关系最近、最特殊’的概念。 “世伯,既然来了,不如一齐去看看婳儿?”陈初诚恳建议道。 “休想!她做错事了不肯低头认错,难道还要我主动低头?这不是天罡倒悬了!” 蔡源说罢,打马往北。 这话一说,让陈小哥对蔡婳又添了一分愧疚.我这岳丈,是个PUA高手啊! 是夜。 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郑乙同四弟郑丁,站在一片焦黑、瓦砾成堆的郑家大宅前,暴怒之下连斩家中十余名庄丁、丫鬟。 是夜。 桐山县内,许多人彻夜未眠。 第153章 坚壁清野,积极备战 第153章坚壁清野,积极备战 八月十七,夜。 亥时二刻。 《大齐律》有载,夜叩门关者杖五十,强闯者格杀勿论。 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今夜忽然出现在城外的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郑乙,那破例夜开城门的兵丁只因动作慢了些,便被郑乙一鞭抽在了脸上,直把左眼眼皮抽的爆裂开来。 入城后,郑乙、郑丁率亲兵二十骑在城内疾驰,直入县衙。 已得了消息的李县令带着全县官佐公吏等在大堂外,一身素缟的郑乙面沉如铁,进了大堂径直坐在了上首主位。 这原本是李县令的座位郑乙此举非常失礼且跋扈,但他身上的凛冽寒意犹如实质,此刻谁敢触他霉头? 在公案后坐定,郑乙以阴冷目光在众朗山官吏身上一一扫过。 底下众人大气不敢喘,最终还是由李县令硬着头皮道:“郑统制,还请节哀” “李县尊,我家遭此横祸,县尊何以与我交待?” 郑乙死盯着李县令,但声音尚算平静,李县令稍松了口气,忙道:“统制,今日上午经过盘问,贵府女眷供言称,行凶之人乃玉泉山匪人”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李县令话未说完,郑乙陡然暴怒,随手抄起公案上的砚台掷了过来。 李县令还算机谨,一侧身躲过,绿色官袍上却留下一道斜斜墨迹。 他说的这话,郑乙方才在饮马庄已从女眷口中获悉,但郑乙一个字都不信。 一来,郑乙情知自家和玉泉山是个什么关系,后者没理由反噬郑家。 二来,那些蟊贼也没这个本事。 玉泉山匪人中只有原大当家张立算的上勇武,却早已身死多时。 那毛彦荣不过是个沿街耍把式的水平,郑家庄丁中有三名军中退下的好手,毛彦荣等人根本没有杀穿郑家、飘然而去的能力。 且郑乙查验了身死庄丁的伤口,全部位于脖颈、胸间,招招致命,非致命位置竟没有任何刀痕剑伤,说明行凶那些人动手时格外冷静、且具有碾压式的武力优势。 “.” 李县令肃立于下,胡须上也沾染了些许墨汁,分外难堪。 虽说郑乙的从五品官阶比李县令高了好几阶,但武官官衔历来虚高。 再者,咱俩也不一个系统的,当着众多同僚被如此轻贱,李县令不由怀念起大周来.那时莫说你一个从五品武官,便是正五品、四品武官也不敢在文官面前这般放肆! 哎,如今这武人已经跋扈到了何等地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堂内压抑、沉闷。 郑乙扫视一众噤若寒蝉的官吏,忽然沉声道:“李县尊,我家近来可与旁人发生过冲突?” 李县令闻言抬眼,用极短时间和郑乙对视一眼,心中似有所悟,忙低头拱手道:“说起来,月初还真发生过一桩事,八月初六日,在我县界碑店.” 李县令才不信郑乙会不知晓此事,但后者明显是想用李县令的嘴说出来那就配合一下呗。 盏茶工夫,李县令把此事叙述了一番,站在他的立场,桐山县自然是飞扬跋扈的大反派。 郑乙默默听完,突然阴恻恻道:“如此说来.我家此事,和那桐山县上下托不了干系了?” “.” 李县令愕然抬头看了郑乙一眼,登时明悟。 他虽恼火桐山官吏,但内心并不认为郑家几兄弟是被对方所害。 毕竟那边也是公人啊! 做事怎会如土匪一般狠辣. 不过,此时他已经看明白了,郑乙就是冲着桐山来的。 ‘为父兄报仇’是面子,那‘四海商行’才是里子! 如今不管郑家一案到底和桐山有没有关系,为了‘四海商行’这块馋人肥肉,那凶手也必须来自桐山县。 但这话李县令可不敢说啊,一旦他替郑乙说了此话,定会在两县、甚至两府之间闹出一场大风波,他一个小小县令未必能扛得住。 坐在公案后的郑乙见李县令不敢回话,森然一笑,看向了王捕头,“王捕头,八月初六那日你也在是吧?” 被忽然点了名的王捕头不知何意,忙躬身抱拳道:“回统制大人,小的那日在” “那好,我问伱,当日冲突中我县吏员人人带伤,我三弟甚至被打折了一臂,为何偏偏你毫发无损?” “.”王捕头。 这话问哩,我机灵躲开了行不行? 看王捕头答不上来,郑乙忽然大喝道:“说,是不是你与桐山匪吏勾连?先报信与他们,殴我县公人。再引他们屠我郑家!” “统制大人!冤枉啊!” 这口弥天大锅,王捕头可背不动。 郑乙却不听他解释,径直喊道:“来人,把这吃里扒外的腌臜物给我打上一百棍!” “大人冤枉啊!” “.” “.” 朗山众官吏面面相觑,这郑乙完全是在胡扯嘛。 持棍皂衣迟疑不前,郑丁却带着几名亲兵上前夺了对方的水火棍,一棍打在王捕头的腿弯。 王捕头吃疼跪地,当即又有两名亲兵上前把人往地上一摁,持棍亲兵便抡圆的膀子,重重敲击在王捕头的后背上。 “啊,大人,冤枉” 刚开始,王捕头还能喊出声。 十几棍后,声音便微弱下来。 不到三十棍,口中已吐了鲜血。 照这么下去,别说一百棍,怕是撑不到五十棍,人就不行了。 李县令自然知晓,郑乙以此举向他施压. 堂内众人,看向王捕头时不免都生出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今夜,若任由王捕头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打残、打死,往后他这县令可就使唤不动下头的人了。 不过,让他亲口说出‘或许是桐山县公人害了郑家几兄弟性命’,万万不能。 心思转念之间,李县令终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连忙对郑乙道:“郑统制,此案的确颇多疑点,不如我县行文,传临县西门押司、陈都头来一趟,询问一番?” 郑乙好像不太满意,皱眉思索片刻,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暂且停手,却道:“也好.” 李县令长出一口气总算有了交待。 ‘协助调查’的公文,他可以写,但人家来不来,他管不了。 郑乙想的却是:本官身负血仇,他们见了公文若不来,我派人把他们捉来,旁人谁也说不出甚! 八月十八。 四海商行分别在城内和十字坡贴出两张告示。 一则告示中言明,商行收购今秋新米,价格比往年高了两成,但收购时间只限五日内。 桐山左近的水稻,成熟期为八月中下旬。 今年又因十字坡市场占用大量青壮劳力,以至于现下仍有一半的稻田尚未收割。 但商行高价收新米的消息一出,本地农人迅速开展了抢收工作,便是有些田块的水稻成熟度稍欠,也当即被割了去。 而另一则告示,许多人看不明白了 “《四海商行招股说明》.” 十字坡市场便民服务厅外,苗奎父子与常德昌挤在熙攘人群中,听告示牌下那名商行工作人员高喊道:“此次共发行流通股一万股,每股作价十贯,凭证为记名证券,可自由竞价买卖,可享受商行分红.” 那告示密密麻麻写了足有千字,详细阐述了交易规则、责任义务等多达几十种条款。 待下方人群大体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大部分人随即失了兴趣,调头便走。 笑话!你们恁大一个商行,我们投个十贯二十贯,既看不了账目,也无法掌握真实经营情况,到时是赔是赚,还不如你们说了算? 还享受个屁的分红。 但也有个别例外,比如苗奎父子和常德昌。 “常老哥,你怎么看?”苗奎笑着看向似乎有些意动的常德昌。 作为外地客商中的头号‘桐山吹’,常德昌爽朗一笑,道:“我准备买上几股,当初若不是陈都头等桐山公人,我带来桐山这些银子早被临县恶吏索了去,陈都头等人却分文不取。如今,正是这桐山四海商行需要捧场之时,愚兄便当是报恩,也得捧个场啊。” 能听出来,常德昌似乎对那‘分红’也不报太大期待,就突出一个‘感恩’. 苗奎却有些奇怪道:“这四海商行和陈都头他们有关系?” “呵呵~”常德昌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我打听了,这商行的大掌柜.呃,他们叫董事长,正是陈都头的大娘子你说有没有关系?” “哦” 苗奎拖长尾音,表示自己是‘懂哥’,随即笑道:“那我也买上几股。” “哦?”常德昌疑惑的望着苗奎。 老常买股并非基于商业考量,而是出于‘情感’这一非理性思维,所以他不明白苗奎为何也如此。 苗奎回头看了看繁忙十字坡,却道:“老哥,小弟虽称不上见多识广,但这辈子行商万里,去过的州县不下数十,却从未见过桐山这等新气象,我总觉得.此处将来或许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小弟也想搭上这艘大船啊,这股票,只当是小弟的登船钱吧” “哈哈哈,苗老弟,我也有此意。” “哈哈,常老哥,咱们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认购股票的除了苗、常这些外地客商,鹭留圩农垦集团的员工竟成为了主力,便如周宗发的婆娘王氏、刘四两的婆娘郑氏、刘兰芝等人得知此事后,当即去鹭留圩四大行取了钱,分别认购了数额不等的股票。 她们甚至都看不懂那则告示的种种规则。 生性谨慎的她们愿掏真金白银换来桑皮纸制作的‘证券’纸片片,只源于对东家夫妇的无条件信任。 虽然她们工种不同,职务不同,却有着极为相似的经历.都是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赤贫状态,跟着东家一步步吃饱、穿暖再到吃好、穿好,过上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红火日子。 发展的体验感,可谓刻骨铭心。 就像刘兰芝家,一家五口在农垦集团上班,现已攒下了一笔不算小的钱财,准备明年开春翻盖新屋哩。 日子好了,人就变得有底气了。 前些日子,当初把刘兰芝从家中赶出来的前公婆,不知从哪知晓了刘兰芝现今是每月月俸四贯的农垦集团后勤部主管,竟腆脸要求刘兰芝带大丫回婆家生活。 还大言不惭道:虽然我儿殴了,但大丫终归是我家孙女,你想改嫁我家不管,但大丫必须随我们走。 刘兰芝又不傻,心知对方把大丫讨走,是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往后也好时时向刘家讨钱。 刘伯听前亲家这般说,当即拿了锄头把人打了出去 以前见人先赔笑的老好人刘伯,能如此有底气,一来是现下日子好了,二来也因为有个护犊子的东家。 所以这次听说东家大娘子与几家合伙的商行招股,刘伯不问赔赚,直接吩咐刘兰芝取钱买股。 不过呢,刘兰芝认购股票前,特地找了大宝剑一回。 “木头,大娘子的商行招股,我帮你也买一些吧?” “哦,你做主” 大宝剑当初是被刘兰芝救下的,在刘家柴房住了好几个月,虽说现下搬进了集团新盖的单身宿舍,但他挣来的钱却一直交给刘兰芝保管。 同日,一名来自朗山县的公人把一书公文交与了陈景彦。 公文中提及,请贵县西门押司、陈都头来我县协助调查饮马庄郑家一案。 陈景彦看后面无表情.现下五朵金花都知郑乙就在朗山,两人去了定然没好果子吃。 且五人各自分派了任务,陈景彦负责‘拖’. 是以,当日那送信公人就住进了县衙内的狱景无厨无卫、实木栅栏、稻草床铺单间,附赠黑铁脚镣一副。 送信公人无法回朗山复命,他陈景彦就装作没见过公文。 能想到,朗山县一两日后定会再派人送公文,同时询问上一个公人音讯。 这么来回折腾两回,几日时间不就被拖过去了么. 那厢,陈初也很忙。 十八日上午,他和黄恢宏找了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试验了土地雷。 不过,鹭留圩制造的土地雷自然没有‘压发’、‘拌发’这种高级功效,只能以笨办法留长引线,人工点燃。 为了隐蔽,引线套在干燥的空心竹竿内,再掩埋在土下。 这样可以保证点火人员和爆炸点有一定隐藏距离。 其实这玩意更像炸药包,和地雷唯一相似之处便是同样埋在地下 下午,他又去了双河村。 双河村青壮正在按照陈初画出的图纸挖地道. 图纸上的地道分上下两层,下层可走水走烟,上层可短期存储粮食、人员居住。 人员沟通同样靠中空毛竹。 出入口尽皆设计在灶台内、牲口食槽下、墙根等隐蔽处,出入口狭窄,每次只能通过一人,通道内留有几方拳头大小的窗口,二尺余厚的土墙后可安排人员在内攒刺长枪。 还有一部分出口留在村外坟头、不显眼的沟渠. 现下抢收稻子正忙,十字坡市场那边也需要大量人手,但周宗发的市管队却被抽调回大半人员来双河村挖地道。 周宗发敏锐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可是,在现场指挥大家干活的东家却显得很是轻松,嘴里不断哼着一首奇奇怪怪的小调,“嘿!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游击战侵略者他敢来,打得他魂飞胆也颤.” 东家这般模样,也感染了周宗发,不由笑呵呵问了一句,“东家,你唱的这小曲叫啥啊?” “嘿嘿,发哥,这小曲叫《地道战》.” 今天俺对象飞了一千多公里来找俺过节。 所以,只有一更了 大家能理解吧? 毕竟,我的读者老爷们是一群有温度、有素质、有爱心的大善人 大家晚上莫忘了吃大白肉粽子哈。 明日端午,老娘在此祝大家新年好 第154章 告桐山全体百姓书 第154章告桐山全体百姓书(二合一) 八月二十一。 五朵金花聚于县衙二堂。 “他们或许是听到了甚风声,本来说好的,现下却以银钱周转不开为借口,推了咱四海商行的定向股” 徐榜说起此事既尴尬又恼怒。 几日前,确定了四海商行增资扩股计划要执行以后,徐榜便第一时间知会了两名外嫁女儿的夫家。 当时,两个女婿家里都表露出了兴趣,其中一家甚至已经带钱来了桐山县。 却不想,这两日俩女婿家的态度先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一人说家里银钱周转不开,一人避而不见。 “唐州府尤推官,亦是如此”蔡源也道。 不过他远比徐榜淡定的多。 徐家女婿、唐州推官,都属于消息灵通之人,左近府县发生的事瞒不住他们,想来是知晓了郑乙和桐山县之间的事,一时不敢拿真金白银下注,都在观望。 “看来,关键时刻你们这儿女亲家也指望不上啊。”西门恭悠悠道,意味难明,说不清是在讥讽还是无奈感慨。 对此,陈初反而表示了理解,“正常,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现下郑家一事悬而未决,在他们眼中,咱们桐山恐遭灭顶之灾。谁赢他们跟谁.” 见几人竟讨论起了商行之事,坐在上首的陈景彦不由急道:“诸位,商行一事不急。但我这边快拖不下去了啊!大狱里已连关了两拨朗山送信公人,再这般下去,只怕送信的人要换成军士了” 嘿,你别说,陈景彦判断的还真准。 几乎就在陈景彦话音刚落时,便有门子在外头喊道:“县尊大人,蔡州留守司副将郑丁前来拜访.” 二堂内几人对视一眼,不待几人起身,只听前方一阵喧闹。 接着,守在门外的两名皂衣便被几名蔡州军士推搡着后退到了二堂院内。 陈景彦忙率几兄弟走出二堂 门外,呼啦啦涌入十几名身着黑纳袄的军士,打头那人身穿青罗窄袖战袍、头戴锅底盔系着白绫,身形健硕,足有一人高 “来者何人!敢在我桐山县衙喧哗生事!” 陈景彦双手一背,大声喝问道。 老陈当然猜到了对方的来历,却故意不说破。 身穿青罗战袍那汉子,斜眼看了陈景彦,忽而抬手指了指盔上代表热孝的白绫,一字一顿道:“老子郑丁,朗山县饮马庄郑家的郑.” 老陈听对方自报家门,眉头微微一皱,道:“郑大人家中遭难,本官深表哀切。但郑副将既然为官,该知这县衙代表了朝廷威严,却还如此粗莽硬闯,不怕本官参你么?” “哈哈哈,莫说伱一个小小的桐山县衙,便是那蔡州府衙,老子也是想进便进,想走便走。”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家上司横行无忌,一旁兵士揪着一名依然拦在身前的皂衣衣领,‘啪啪~’甩了两耳光。 那皂衣登时大怒,下意识看向了西门恭,却见西门恭朝他使了个眼色,皂衣会意,捂着脸颊转身走出二堂院内。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帮粗鄙武夫不但硬闯县衙,还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人。 陈景彦强忍怒意,不客气道:“郑副将来我县衙所为何事?只为耍威风么?” “哈哈哈”郑丁又是一阵嚣张大笑,随后笑容一敛,在五朵金花间扫量一番,身旁有名参与了八月初六界碑店冲突的朗山公人,给郑丁指了指陈初和西门恭。 郑丁点点头,目光分别在两人身上短暂停留,随后看向了陈景彦,皮笑肉不笑道:“陈大人,我只问你,我县连派两拨公人与你交递公文,为何都没了音讯?” 陈景彦眼皮一沓,面不改色道:“你县公人?本官没见过。” “放屁!好端端两个人,能凭空消失么?” “本官怎知?你朗山本就盛产匪人蟊贼,说不得是被你县强人劫了、杀了.” “哈哈哈” 郑丁气极反笑,心知嘴上难以占到便宜,不由直奔主题道:“好!我也不与你罗唣,我县李县令请你们西门押司、陈都头到堂一叙,问些情况。” “李县令若需问话,自可亲来!没有让我桐山公人去你县接受盘诘的道理!” 陈景彦自然不能让陈初和西门恭去,两人去了朗山岂不是羊入虎口,不死也得脱层皮。 几人手上可都各自有‘杀冯长宁为盟’的结义契书呢。 万一谁受不住刑吐露出去,他陈景彦也得陪葬。 保这两位,也就是保自己。 “呵呵~”郑丁似乎早对陈景彦的反应有所预料,直道:“今日你许也好,不许也好,人我是带定了!” 说罢,身后十几名军士齐齐上前,竟要当场强行索人。 “你敢!”陈景彦大怒。 恰好此时,方才被打了耳光的皂衣带着刑房三班赶了过来。 除此之外,原本坐在县衙对面茶楼吃茶等待陈初的长子、彭二哥也在苟胜的带领下快步走来。 陈初和西门恭相视一笑,后者先道:“有些年不动拳脚了,兄弟,一齐松散一下筋骨?” “哥哥相邀,敢不从命。” 陈初回应一声,转头对蔡源小声道:“世伯回堂稍坐,待我们收拾了这帮兵痞,再继续叙话。” 蔡源眯眼打量陈初一眼,却道:“你这身子.你不以拳脚见长,还是不要与人动手了,和我一起待在此处看着便好” 诶!你这老东西.呃,你这岳丈哥哥,说谁身子不好呢? 绷不住! 那厢,西门恭已率先与人交上了手。 刚刚跑到院门的西门喜、西门发两兄弟,眼见兄长都动了手,再不多作他想,冲上来就是干。 双方人数差不多,二堂院内顿时胶着起来。 郑丁见状又惊又恼。 惊的是,这桐山县众人难道不知我二哥是蔡州都统制么?他们如此就不怕事后我郑家寻你们麻烦么? 恼的是,这桐山上下,从县令到皂衣都是些刺头,竟敢反抗官军! 正思索间,忽觉后脑勺挨了一巴掌,郑丁勃然大怒,转头却见一名铁塔一般的高大汉子黑着脸,瓮声道:“你他妈就是郑丁啊!” “老子是蔡州留守司副将,你敢打我!” 郑丁不知眼前这大个子是傻,还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却不想,这话没起任何作用。 那大个子甚也不说,扬手又是一巴掌。 郑丁身上有些工夫,下意识腰身后仰、脑袋后撤,却最终没能逃离那蒲扇大手掌的笼罩范围。 ‘啪~’ “敢索俺初哥儿,俺打哩就是你这憨种!” “啊呀!老子杀了你” 郑丁气炸了肺,挥拳扑将上去。 二堂院内的混乱像是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迅速在县衙内传导开来。 随即,户房、吏房一群文吏在蔡赟的带领下乌泱泱冲了过来。 虽然这些不擅打架,但蔡赟听说爹爹也在二堂,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先把这群外乡军汉打跑再说。 接着,是兵房公人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 混乱战局中,不知何时混入一个奇怪的东西。 定睛一瞧,那不是陈英俊么! 身穿士子襕衫,手持书卷.只不过此时书卷已被当做了武器,不住往被长子等人围在中间痛殴的郑丁头上敲。 口中却念念有词,似乎是以‘圣人言’为自己动手打人找的理由。 一刻钟后。 鼻青脸肿的郑丁等人狼狈逃出县衙,陈初和西门恭把自己人拦在了县衙内。 台阶下的郑丁,锅底盔也丢了,束发也散了.见乌泱泱的桐山公人不再追上来,这才在衙前街上站定,在离开前放了一句狠话,“好一个铜墙铁壁桐山县!今日之辱,我郑家记下了,不出十日,定踏平你桐山县,叫尔等鸡犬不留!” 老陈和小陈下意识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心道:说的好! 街面上,一些过路百姓正站在远处看热闹,听了这人的嚣张狂悖之言,不由面面相觑。 “这是那里来的憨货,如此大言不惭?”有人不以为意道。 却也有人担忧道:“如今世道,军汉可不好惹啊!” 当日。 五朵金花又聚在一起商议一番,随后陈景彦去后堂写了两封奏章。 一封送与了上官唐州秦知府,一封直接奏与天子,上达天听。 与奏章一起出发的,还有蔡家二郎蔡坤和妻子尤氏。 当天下午,蔡坤拜访了妻家二伯唐州尤推官。 “二伯,那蔡州留守司副将郑丁当街叫嚣要踏平我桐山县、让我县几万口百姓鸡犬不留!二伯您说说,他郑家遭了匪灾,干我桐山何事?眼看我桐山要受无妄之灾,还请二伯施以援手啊!” “吉尔.”尤推官喊了蔡坤表字,缓缓道:“那郑丁说的或许是气话,他未必有这胆量.” “二伯!这如何敢赌啊!万一他真动了杀心呢!” “嗯”尤推官微微沉吟,道:“吉尔若担心,不如劝蔡世兄携家人搬至府城暂住。” “二伯.我家在桐山繁衍十余代,如何能走的了?再说,便是我家搬走,那桐山几万乡亲怎办?” 蔡坤说罢,见尤推官不语,便抱起一支木匣放在了桌案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似乎十分沉重。 随后,蔡坤把木匣打开一条缝,低声道:“还请二伯帮我桐山啊!” 尤推官以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木匣,只见内里一片金黄,随即移开了视线,捋须轻吟片刻,忽然一拍桌子,痛心疾首道:“此次那郑家确是跋扈了!没有任何证据怎能胡乱索拿公人?还有王法么!他死了爹也不能这般胡乱撒气!” 蔡坤闻言,顿时双目微红,使劲挤出一滴眼泪,哀切道:“来前,我爹爹便说,二伯为人刚正不阿,最是见不得世间恃强欺善之辈为非作歹!多谢二伯为我桐山数万百姓做主啊!” 尤推官摆了摆手,肃容道:“本人为官,为的就是百姓安遂!不过,现今军头势大,咱河南路愿意与他亲近的官员不少,吉尔若想让咱唐州府替桐山仗义执言,还需再下些工夫啊。” “二伯,请给我家、给我桐山百姓指条明路.” “嗯。”尤推官抬手轻轻拍了拍那木匣,意有所指道:“至少咱府里的知府、通判,都需要拜访一番啊” “侄婿明白了” 同样是这天晚上。 郑乙见了脸上青紫、一身狼狈的胞弟、众军士,当即怒不可遏,大骂道:“那桐山县是龙潭虎穴么!两名送信公人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竟连我蔡州军将都敢打,当真以为我这都统制是泥捏的么!” 陪坐一旁的李县令不敢言语。 怒极的郑乙脸色几经变幻,突然喝道:“传我军令,着神锐军即刻起营,三日内进驻朗山界碑店!逾期不至,军法伺候!” 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的郑丁当即抱拳道:“得令!” 随后大步而出。 那李县令张着嘴巴,眼睛瞪的像铜铃,半晌后才噌一声站了起来,慌乱不堪道:“郑统制,不可啊!私调军士,可是重罪!” 郑乙稍一犹豫,随即挥袖道:“你少罗唣,我意已决!” 八月二十三。 郑乙调动军队的消息早已在蔡州、唐州两府乃至河南路高官之间传开。 随后,公文、书信像雪片一般飞来朗山县。 郑乙统统压下不回。 大齐这局势,他看的清。 如今河北路、山东路烽烟四起,齐国兵力捉襟见肘。 他郑乙便是带兵抓了四海商行那几名胥吏,上头除了呵斥、罚俸,未必敢真的怎样。 蔡州和唐州同样地处齐周两国边境,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反了去! 想来上官们也会顾忌这些。 但,到了八月二十四日,一封来自河南路经略安抚使的私人书信,让他冷静了一些。 这经略使是郑乙以前的老上司,在信中以兄弟相称向郑乙保证,一定把桐山上下恶胥庸官一一惩治,给贤弟出了这口恶气,望贤弟千万不要行差踏错,自毁前程。 看了这封信,郑乙终于回了信,信中依然咬死桐山官吏和郑家遭戮一事脱不开干系,望诸位大人给我主持公道。 河南道官员见信稍稍松了口气.如今这河南道内只有一些老弱厢军、签军,万一边境生变,不但无力压制,还需得防着周国趁乱北侵。 所以,这郑乙只能安抚。 安抚他,那就要牺牲桐山众官吏了。 虽然无奈,却也是不得已的唯一之法。 二十五日这天。 河南道行文,着唐州府命桐山大小官吏前去朗山县配合调查郑家一案。 不想,唐州府竟和上官推诿起来。 河南道抚台衙门不由大急,第二日,主管一路军政的经略使便亲自去了唐州府。 虽然唐州秦知府、尤推官等人帮桐山拖延了一两日,但面临上官亲至的压力,已逐渐有了扛不住的迹象。 二十七日。 神锐军已驻扎在桐山、朗山交界的界碑店两日。 整个桐山县既有来自上官的压力,又有大军压境的压力,一时颇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末世之相。 却不想,沉默了数日的桐山县,却以全县官吏名义在《今日头条》头版刊登一篇名‘告桐山全体百姓书’的文章。 ‘.郑家遭灾,竟要马踏桐山? 敢问路府诸位大人,我桐山何辜,我桐山六万百姓何辜? 如今临府大军压境,狂言‘踏平桐山、鸡犬不留’! 桐山危机,只在须臾! 大齐之大,竟容不得我桐山百姓平静餐桌。 大齐之大,竟容不得我桐山士子一张书案。 大齐之大,竟容不得我桐山女子一方妆奁。 蔡州留守司郑乙,跋扈非常,目无法纪是其一罪。 强占良田,祸害乡里,是为二罪 强占女子青壮为奴,是为三罪.’ 文章中段,列举了郑乙十宗罪。 文章最后,却又是典型的头条式质问: ‘郑乙私调军队,欲屠同胞,已形同谋反。 如此危局,既不见上官呵斥拦阻,又不见军士镇压剿灭! 我桐山既属大齐,便斗胆问上一句:今日之大齐,究是谁家天下? 泣血跪请圣天子一观,看此恶徒如何毁损社稷、屠戮生民.’ 巳时。 已放松几日,只等桐山官吏自动入瓮的郑乙看到了此篇文章,当即失了最后一丝理智,拍案怒骂道:“桐山众小儿,老子与你们不死不休!来人,传我将令,速速整备,明日辰时,兵发桐山!” 第155章 大好河山 第155章大好河山 时间回推两日。 八月二十五。 蔡州厢军神锐军进驻界碑店、截断东西官道。 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不住,再结合二十一日郑丁在衙前街叫嚣‘踏平桐山、叫尔等鸡犬不留’的恐吓,百姓心中登时升起一股可怕念头——兵乱! 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历来,成建制的军队一旦失去控制,对地方造成的破坏便是毁灭性的。 当天,桐山百姓经过短暂愕然之后便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随即,县内乱了起来。 大批大批桐山西部临近朗山县的百姓推着独轮车,拉上被褥灶具、携妻带子往北逃去。 桐山南是淮水天堑,西是莽莽桐柏山,东侧则驻扎了虎视眈眈的蔡州厢军。 只有北上逃去唐州府似乎是唯一生路。 午时。 鹭留圩北五里老爷庙村。 范广汉把老娘放在独轮车一侧,又紧了紧绳子绑好另一侧的铺盖卷。 勾头往屋内焦急的喊了一声,“娘子!你还磨蹭个甚,快些!” 屋内浑家余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吃力的拖出一条曲辕犁,“当家的,这犁也带上吧!这可是咱成婚时我家娘舅给我打的嫁妆.” 范广汉不由跺脚急道:“都甚时候了!咱们是去逃难!快丢下” 眼瞅丈夫发火,余氏心疼的松了手,又摸索着从腰间摸出几张货票,迟疑道:“那咱总得把这鹭留圩的货票换回铜钱吧,不然离了桐山,谁还认这纸片片啊.” “现下到处慌乱!谁有空给你换回铜钱!当初卖粮时,我便说收铜钱,你偏要那货票!” “我不是觉着货票能买些稀罕物件么” 余氏小声反驳了一句。 这几个月来,范广汉在十字坡市场做力夫,余氏在市场外支了个小摊卖麻花。 夫妻二人很是攒了一笔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大钱。 余氏见那货票轻巧,且鹭留圩有些产出只能用货票购买,便把挣来的钱、卖粮的钱都换成了货票。 不想,此刻却 见妻子还在踌躇,范广汉急道:“伱走不走!你不走我便和娘走了!” “走走走” 一家四口急匆匆出了院子,村内已是乱做一团。 呼儿唤女的、套牲口车的、往车上搬物件的,更有一支支以家庭组成的小队一路绵延向村口方向。 “娘,坐好了。”范广汉嘱咐一声,推着车子赶上了乡亲们的逃难队伍。 “儿啊,娘不想走,娘想死在咱这院子里”老娘低低回了一声。 范广汉只当没听见。 片刻后,行至村外,范广汉终于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村庄。 似乎是不约而同的默契,众村民接二连三顿住了脚步,继而保持了相同的姿势,回头眺望。 刚才还吵嚷不断地逃难队伍,渐渐安静下来.只偶尔传出两声压抑啜泣。 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 自古以来,这逃难能逃出个甚样好日子么? 其实,直到现下范广汉还是懵的,他只是源于对危险的敏感直觉选择了跟随大流逃亡。 但蔡州厢军为甚屯兵县界、为何做出一副攻击姿态,他完全不知道。 直到踏上往北的官道,汇合了附近其他村的村民,范广汉才听人说起,是那蔡州都统制眼馋桐山百姓近来挣到了钱,才想要发兵劫掠. “肏恁娘!” 听到是这个原因,范广汉没忍住骂了娘。 这些狗官就见不得俺们过上一点好日子么! 尽管心中愤恨,但出于对‘官’的习惯性畏惧,还是让他随着队伍埋头往北。 从老爷庙村到北边县界,有三十多里。 此次桐山县衙反应极快,得知众多百姓往北逃难,当即组织了一批公人、签军、志愿者沿途维持秩序,以防发生踩踏、歹人趁乱偷抢财物。 每隔十里设有一间‘水房’,以免乡亲口渴。 见县衙不但不阻止大家外逃,竟还如此贴心,让不少人心中生出一丝不自在,大概类似于愧疚。 经过县城外时,范广汉看见鹭留圩东家、县里都头陈初带着几名精壮汉子和一老者,骑马疾驰向城南杀虎岗。 一身凛冽,脸色凝重。 往北再行十余里,已近桐山北侧县界,连绵数里的逃难队伍竟在前方发生了拥堵。 范广汉推着车,余氏抱紧儿子,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前方。 看到无数乡亲把一间临时搭建的茅草水房围的水泄不通。 不待范广汉问清此处为何聚了这么多人,却见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站到了椅子上。 “噫!这不是陈都头的大娘子么?”和猫儿有过几面之缘的余氏惊异道。 她话音方落,只听踩在椅子上的猫儿双手笼在嘴巴上大声道:“各位乡亲,大家排好队,这样才能快一些!既然我鹭留圩在此设了兑换点,便能把大家手里的货票都换成铜钱.” 范广汉惊喜地和余氏对视一眼。 还有这般好事? 咱没去鹭留圩把货票换回来,人家竟主动等在县界旁. 有了猫儿的话,下方百姓安静了一瞬,某位头发花白的耆老主动上前,拱了拱手,叹道:“谢陈大娘子体谅” “老伯”猫儿一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便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努力大着声音道:“老伯,何需说此客气话。外县不认咱这货票,不帮乡亲们换回来,乡亲们去了外乡如何衣食” 那耆老又叹了口气,问道:“敢问大娘子,陈都头不走么?” 猫儿接过玉侬递来的水,小抿一口润了润嗓子,道:“我家官人身为本县公人,有守土之责。他不走!” 人群再次安静片刻,却听一妇人问道:“那大娘子呢?” 猫儿往县城方向望了一眼,抿嘴浅笑,“我家官人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白发耆老闻言,悄悄拭了拭眼角,道:“大娘子,若有法子谁又愿抛家舍业流落他乡啊,老汉已垂垂老矣,老汉若年轻上二十岁,定然留下和那蔡州厢军干上一干!” 猫儿闻言,环视下方乌泱泱的人群,忽而提了一口中气,用最大的声音道:“我家官人说,桐山是他的桐山,也是我的桐山,还是大家的桐山。 此次桐山一难,我家官人已作了成仁之念.若我夫妻二人血洒乡梓,便不说其他。 若得幸击退乱军,好使诸位回归家园。 乡亲们,今日暂别,还请珍重万千.” 猫儿说罢,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亲手倒了一碗水,双手端到白发耆老面前,道:“老伯,经此一别,不知能否再还乡关,老伯再喝一碗咱桐山的水吧.” 耆老哆嗦着手刚接了碗,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有他这一下,人群中顿时呜咽一片. 范广汉用衣袖擦了擦泪水,忽而转身一把抱住了余氏,在后者耳旁道:“娘子,待会我把你送过县界找个落脚处,老娘和儿子全赖你照看了.” “当家的!你要去哪儿!”余氏吃了一惊。 “我回来!回来和陈都头他们一起守咱桐山!” “啊?当家的为何啊!” “都头说的对,桐山是他的,桐山也是咱们的!咱们的老宅,咱们的三亩桑园,我力夫的活计,你炸麻花的小摊!若桐山没了,咱们这些就都没了!眼瞅过上了好日子,不能使外人坏了她!” “可是当家的,你一个人又能使上甚力气?” “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若今日桐山危难我逃了,待桐山再过上好光景,咱还有甚脸面回来!” “.”余氏望着丈夫,成婚数年,她从未在自己男人脸上看见过像此时这般的坚毅模样,不由心底一热,改了主意,“当家的!既如此,我也不逃了!我去县里表妹家暂住,你只管跟着都头守好咱家,我在城里照顾娘和儿子!” “好!” 酉时。 桐山通往唐州的官道上出现了奇怪一幕。 尽管仍有大量携家带口的百姓往北绵延,却也有一群一群人往南回返。 有些人带着妻儿,有些则是成群结队的青壮 但有好事者问一句,“兄弟,你们怎么回来了?” 南返百姓中,就会有人自豪且坚定的回道:“桐山是你的,桐山也是我的!老子不逃了,跟都头守护家园!” 县界水房内。 作为志愿者在此帮忙的陈英俊和徐志远、西门冲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皆有些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角泪花。 徐志远望着猫儿单薄、忙碌的背影,小声道:“就连校长娘子都作了成仁准备,咱们也需做点甚,不然枉为男儿!” “做点什么?”满腔沸腾热血的陈英俊正觉无处发泄,忙问道。 “这样,咱们”徐志远声音小了下来。 站在一旁,穿了男子衣裳的陈瑾瑜忙支耳细听。 水房前,逐渐秩序井然。 声音已嘶哑了的猫儿看了眼天色,想要赶去城里一趟。 不过此时官道拥挤,来时那辆马车肯定用不上了。 若想赶时间只能骑马,但猫儿不会骑马.水房内会骑马的也尽是些男子,又不能和他们共乘一骑。 除非猫儿下意识看向了坐在角落里的蔡婳,蔡婳也正在用探究、玩味的笑容望着她。 此刻时间珍贵,猫儿不做犹豫,径直上前一礼,“蔡三娘子,能否骑马带我回城一趟。” “好。” 猫儿本以为蔡婳会借此刁难一番,比如再提出‘喊声姐姐就带你’之类的。 却没想到蔡婳竟答应了如此利落。 片刻后,两人骑着小黑一路往南。 “你又回城作甚?”路上,蔡婳终于问了一句。 坐在前面的猫儿迎着习习秋风,以优雅姿态把少许吹乱散发掖回耳后,这才用哑哑的声音道:“我想找上西门夫人、婉儿姐姐组织城内妇人做一批鞋子,送给咱们桐山军士穿.” “.” 蔡婳双手持缰,环着猫儿的盈盈纤腰,忽然凑到后者耳旁腻声道:“小野猫,倒是我以前小瞧你了。今日我才发现,你还真的能装出一副中正大气的贤惠模样。” 夸人就夸人,还非要用个‘装’字,直接让褒义变成了贬义。 有些疲惫的猫儿没搭理蔡婳。 蔡婳嘻嘻一笑,往前倾了倾身子紧贴猫儿纤薄后背。 马儿颠簸,猫儿清晰的感受到了,猫儿轻蹙秀眉,不满的斥了一声,“都甚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些!” “嗤~”蔡婳不屑一笑,“你夜里和小狗欢好时也这般假正经么?哦,对了,陈大娘子是个闷骚的” 这次,猫儿也不气恼了,只是.突然抬起手肘往后捣了一下。 正中蔡婳肋下 “嘶~” 蔡婳疼的抽了口气。 杀虎岗北侧小岭上,陈初驻马,以手中马鞭指着岭下山坳道:“黄师傅,此处怎样?” 黄恢宏认真看了一阵,回道:“东家,此处山坳呈喇叭状,且两侧有山石,可把药力发挥到最大.” 陈初闻言再不言语,默默远望。 极目远眺,远阔大地寂寥深远。 渺目近观,或惊慌或坚毅的众生相。 夕阳晚风,孤烟长河。 大好河山,奈何贼多. 第156章 兵临城下 第156章兵临城下 八月二十八日。 辰时。 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郑乙率神锐军千二百并亲军二百共计千四百军士,自桐山东界碑店方向进入桐山地界。 苦劝了数日的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在此日停止了安抚动作,一边上书朝廷请援军前来弹压,一边急命临近府县进入备战状态,以防桐山糜烂局势往周边扩散。 事已至此,张纯孝心知郑乙不为自己讨个说法,是不会乖乖撤军了。 张纯孝心下恼怒,先恼那桐山县上下不知好歹。 本来郑乙在他相劝下,已明显犹豫迟疑,却不想那桐山县竟刊印了一篇所谓‘告桐山全体百姓书’。 其实就是一篇檄文,上列郑乙十宗罪,直把他底裤都扒了,那郑乙如何不恼? 张纯孝二恼郑乙视国法于无物、视上官良言若放屁。 张纯孝甚至暗暗期盼这跋扈军汉能在桐山跌个大跟头,不过想到双方实力差距,随即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抛之了脑后。 自当日起,淮水北唐、蔡、颖三府、河南路、甚至淮水南周国信阳军、光州军,无数双眼睛都看向了小小桐山 十字坡。 秋日晨午,微风不燥,阳光醇厚温润。 近来热闹了几个月的市场、大酒店,此刻寂静空阔,恍如末世。 西去三里。 牛头山。 陈初和刘二虎、彭二几人站在半山腰远眺。 官道上,一支绵延一里的队伍刚刚行至十字坡。 “他们几时出发的?”陈初突然问了一句。 “良哥儿传来的消息称,神锐军晨间辰时拔营。”彭二哥回了一句。 陈初抬头看了眼天色,不确定道:“现下巳时了吧。” “巳时末了。” “界碑店到十字坡只有十余里,他们竟走了两个时辰?”陈初讶异。 一旁,徐明远为陈初解惑道:“当世强军一日可行军五十里,不过这神锐军走的是平坦官道,且无辎重、轻装简行,两个时辰行军十里的确差了点。” 徐明远面白微胖,一套轻皮甲绷在身上,甲缝间凸起一团一团小肉丘。 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过,身为桐山签军百长的徐明远,却是几人中唯一一个出身正规卒伍之人。 签军作为桐山县明面上最大的建制武装,按说指挥守城的重任交给徐明远当仁不让,不想,这个任务却交给了他的下属兼妹夫张宝。 这是几方妥协的结果。 签军本属徐家地盘,若再由徐榜之子担任一城指挥,让其他几家有些不放心。 毕竟西门家、蔡家的精锐都跟着陈初待在城外,城内尽留了妇孺家眷,包括猫儿、玉侬、蔡婳三人此时都留在城内。 而张宝和逃户关系匪浅,由他坐镇,陈初这边放心一些。 “游哨散漫,行军队列松垮,这郑统制显然没把咱放在眼里啊。” 徐明远望着蜿蜒向北的队伍,神色复杂。 山下,神锐军稍稍停顿,随后分出一支约莫二百人的队伍驻留十字坡监视鹭留圩,大部队继续前进。 陈初却道:“呵呵,这是好事” 郑乙的确没把桐山县放在眼里。 在他想来,这次入境桐山,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武装游行。 设想中,神锐军兵临桐山城下之日,就是城内人心溃散之时。 届时,桐山县县令必定受不了如此压力,便会交出郑乙索要的西门恭、陈初,接着他郑乙还可搜刮一番财货,趁机占了那四海商行。 一路行来,沿途村庄村民早已逃了个干净。 几乎没做‘会遇到抵抗’思想准备的郑乙,路过鹭留圩时见此处有青壮把守堤墙,便留下二百人象征性的监视看守。 殊不知,郑乙已在不觉间犯下了兵家大忌,轻敌。 酉时。 天色已昏。 神锐军大部终于抵达桐山县东门,却见城门紧闭,城墙上人影绰绰。 郑乙吩咐扎营,随后驱马上前,停在了城门二百余丈外观察一番。 跟在一旁的郑丁嗤笑一声,“这桐山县要怎样?难不成还想和咱们交手试试么?” 郑乙却皱了皱眉道:“若他们紧守不出,咱们还当真有些麻烦。” 身为蔡州都统制,郑乙下辖四军,但这些厢军要么需驻守州县,要么驻在淮水畔的关隘,他能短时间内迅速调动的也只有这神锐军。 但靠这千多人、且一半为老弱的军士强攻一座县城根本不可能,就连‘包围’都做不到。 再者,他也不愿轻易把事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这大齐的官做有滋有味,叛往周朝是不得已的退路。 是以,不免畏首畏尾。 “二哥,明日咱们让人往城内射书信,就说我们只惩西门恭、陈初等首恶,余者自可安好无事。看能不能赚开城门,若他们还不识相,便派些兄弟佯装攻城,吓唬他们一下.” 郑丁提议道。 “也好。”郑乙想了想点头,随后又吩咐道:“老四,咱们只有今明两日口粮,安排人去打些粮草。” “好!” 郑丁抱拳离去。 郑乙这次是私调兵马,负责调运粮草的一路转运使当然不敢给他拨发粮草。 不过,郑乙也不太担心。 一来、桐山人口密集,就食于当地完全可行。 二来、此地离朗山县也不远,实在不行从老家饮马庄调运粮食也行.不过,饮马庄的粮食是他郑家私产,非不得已,郑乙不愿拿自家粮食贴补。 三、也是最关键的,在他原本设想中,至多在桐山停留两三日我都大军压境了,你桐山上下官吏还不乖乖就范,果真不怕死么? 桐山县。 东门城墙,陈景彦和胞弟陈景安并肩立于垛墙后。 已得知大哥和陈初等五朵金花结义之事的陈景安,神情复杂地望着三里外乱嚷嚷的扎营现场。 同样看向那处的陈景彦忽道:“守谦,你看着蔡州厢军如何?” 陈景安摇了摇头,叹息道:“若这郑统制兵临城下后当即攻城,也算是条杀伐果断的汉子可他先是言语恐吓,再陈兵边境威压.不但给了你们充足的准备时间,又坏了上官人缘。 如今既已进抵城下,却仍旧想玩以势压人那一套。见小利忘命、做大事惜身正如此人!有如此该断不断、不知进退的将领,怕是要累及无辜军士丧命了” 身为至近亲人,陈景安通过陈景彦知晓了陈初的大部分计划。 这郑统制至今仍想着以最小代价威逼桐山县交人、继而交出四海商行,但桐山这边却是想要他的命啊. 郑乙出现了严重的战略误判,根本原因还是自以为势大而带来的狂妄、轻敌,他根本想不到桐山几个小小吏人有这般大的胆子,也不相信后者有这样的实力。 陈景彦听胞弟这样说,不满的看了陈景安一眼,道:“二郎,伱是站哪边的?神锐军军士无辜?你有没有想过,若咱这桐山县破了,这城中百姓会遭遇何种惨祸?” 陈景安沉默片刻,也不和大哥争辩,却道:“兄长,此事到了今日地步,已没了退路。你与陈都头可千万莫学这郑统制,但有机会,一定要杀了郑家兄弟!便是捉了活的,也不可交于上官,要交只能交死人” “守谦,我知晓.” “还有,现下县城和鹭留圩互为犄角,外有陈都头一百余骑精锐游动,神锐军这点兵力打不下桐山县。但里面” 陈景安回身看了一眼灯火通明、却明显飘荡着一股紧张气息的城内,而后沉声道:“这城内才需多加小心!非常时刻用重典,当下便是有贼人偷窃、泼皮滋事,也需斩杀一两人,务必使宵小不敢生事” 因神锐军入境,大量妇孺躲入城内,再加因归途被阻滞留当地的客商,原本只有四五千口的县城,此刻竟装了一万多人。 的确需小心应付。 “守谦,反正你现下无事,不如帮为兄处理安置百姓、分配口粮一事吧?”陈景彦忽然道。 陈景安稍微想了一下,道:“也好,现下此事谁在做?” “走,我带你先去看看” 陈景彦带着兄弟走下城墙,道:“现下负责此事的是陈都头的娘子。” “啊?女子?” “嗯,此刻城中女子甚众,她同为女子行事方便,且把此事做的有模有样。不但腾出了她那蕙质兰心的铺面,收容暂无居所的妇孺,还说服了一些大户人家,借来几座闲置别院安置难民。” “你们桐山县的大户人家这般好说话?”陈景安似笑非笑道。 “哈哈,那陈娘子带着几家贵妇挣了些钱,在她们间颇有些威望。前两日,她还发动这帮妇人为守城军士每人做了双鞋子.现今,有蠢妇愚夫私下传言,这陈家娘子是观世音菩萨” 陈景彦说到此处笑着摇了摇头。 陈景安知晓兄长为何发笑,这陈娘子的做派,不就是在帮自家夫君拢人望么。 他们这些世家子自然能看透,于是陈景安笑着问道:“这陈娘子的娘家是那个世家?” “哈哈哈” 陈景彦闻言大笑,随即压低了声音,“甚世家啊,她出身低微,母亲还做过.” 说到此处,陈景彦又笑着摇了摇头,道:“背后不论人非,算了,不说这些了。” 陈景安也不追问,两人并肩走至县衙门口,却见陈景彦夫人谭氏、陈景安夫人程氏在老仆搀扶下惊慌失措的跑了出来。 谭氏双目红肿,满脸泪珠。 陈景彦从未见妻子如此失态过,不由惊愕道:“夫人!发生了何事?” 见了夫君,谭氏双腿一软,差点倒地,幸而被老仆稳住了身形。 一旁的程氏同样泪流满面,却好歹能说话,“大哥,官人!纬廷、阿瑜、英朗都不见了.” “都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今日一早,他们三人结伴外出,说是找徐虞侯家的徐志远聊些诗词,却至今未归方才我差人去徐虞侯家寻他们,徐虞侯家的下人却说.徐志远今早一早就出门了,说是来找纬廷了.” 这一听就知道,几个熊孩子在互相打掩护,若以往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回家打他们一顿,但现今. 陈景安不由紧张起来,“今早?他们不会趁着晨间城门未闭时跑出城外了吧!” 要是跑到城外,那就麻烦了。 陈景彦又急又气,“纬廷这混账又扯谎!待老子找到他,打折他的腿!” 正哀切哭泣的谭氏,抬起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是阿瑜说的” “.”陈景彦。 第157章 打成了一锅粥 第157章打成了一锅粥 二十八,夜里亥时末。 神锐军光字营步卒武同跟随一什袍泽沿着官道一路往南搜索了十几里,却连根毛都没找到。 不管村子大小,尽皆空无一人。 自然,找粮草的任务便也无从完成。 直到进了一个名叫‘西林村’的村子,才在远处看见了一丛恍惚灯火。 可往那灯火处再走了十几步,灯火却又忽然不见了。 “王什长,莫非遇见鬼了”武同望着漆黑村内影影栋栋的房屋,喉结涌动,涩声道。 “这世上哪有鬼!”王什长靠在墙边,边勾头打探,边低声斥了一句。 四十多岁的老军汉李骡子也道:“鬼吓人还是郑副将吓人?今夜咱们若找不够粮草定数,回去都得吃军棍,上次那” ‘啪嗒~’ 寂静深夜,微弱响声足够清晰。 只觉声音很近,却不知是从哪发出来的。 众人不由疑惑对视、打量。 因视角问题,站在王什长身后的李骡子却看到了惊悚一幕,只见那好端端的墙壁上竟凭空脱落了一块砖。 接着,黑呼呼的墙洞内悄悄伸出了一支枪头.黯淡星光下,枪尖泛着幽幽寒光。 “王” 正欲开口提醒的李骡子只喊出一字,那枪头猛地戳了出来,直入王什长肋下. “啊!” 吃痛后的凄厉惨叫,登时打破村内宁静。 那墙内枪头一击命中,迅速收枪缩回墙洞. “墙内有人!快去把人捉了!”王什长捂着伤口,疯狂大叫。 几名军士当即冲向了屋子,武同赶忙跟上,却被一旁的李骡子悄悄拉了一下。 “你冲恁靠前作甚?你死了谁养你家里老娘,跟在后边便好。眼皮机灵些,情况不对便逃.” 李骡子低声道。 屋内,冲进来七八名军士。 点燃火把后却见一丈见方的房间里只他们几个。 “人呢?难道真见鬼了?” “伱们看,床下有个洞!” 因受伤还待在屋外的王什长听见屋内对话,气急败坏道:“下去!下去把洞里的人给老子抓上来!敢偷袭老子” 屋内几人把床移开,地面上赫然留有一个两尺宽窄的洞口。 拿火把往前照了照,也看不清内里具体情况。 但屋内出现如此一个诡异洞口,让人下意识生出几分惧意。 急于报仇的王什长,捂着犹自涌血的伤口站在房门处,命令道:“曾大头!你先下!” 那曾大头稍稍迟疑一下,终是一咬牙钻了进去。 可只过了几息,洞内便传出一声惨叫。 因地洞有束音效果,传到屋内时震的人心颤胆寒。 紧接,一股浓郁血腥味便从洞内弥散出来 “.” “.” 众人吓得连退几步,再看向那洞口的眼神中已是掩饰不住的恐惧。 武同双腿直打颤. “肏娘!我就不信,这世上真有鬼,给我往洞里点火,给我灌” 王什长的怒骂戛然而止,注意力都在洞口的众军士察觉不对,赶忙回头,只见上一刻还在说话的王什长颈间竟多了一道殷红血线,血水呈喷射状洒成一片血雾. 王什长似乎自己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伸手在脖子上摸了一把,才直挺挺往后倒了下去。 晦暗星光下,屋外一条鬼魅般的身影迅速隐匿在了黑暗中。 “鬼啊!” 心理防线瞬间崩溃的李骡子拽上武同便跑其他军士见状,再顾不得其他,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噫!刘指导员,咱把他们吓跑了!咋办” 远处一堵矮墙后,林大力从地道内探出上半身,朝一丈外藏在阴影里的鹭留圩联防队二小队指导员刘百顺焦急道。 刘百顺快速评估了双方实力,当机立断道:“叫大伙抄家伙上!追击时注意不要分散,不要各自为战.” 西林村地道里藏着五十多名汉子,对方只有九人,且已如同惊弓之鸟,只要保持人数优势便不会出太大问题。 “好!” 林大力麻利的一矮身子,滑进地道内,找到那根埋在土里的中空粗毛竹,趴在毛竹一端大喊道:“各部注意、各部注意!全体出击、全体出击,不要各自为战” 这句口令又在四通八达的地道内传播了两三遍。 随后,西林村房前屋后、灶台床底纷纷跃出一拨又一拨的汉子。 手持锄头、钢叉、铁枪、火把,从四面八方汇聚,追着小股溃军出庄而去 子时初。 七八道身影沿着官道一侧的小路分前后两拨鬼鬼祟祟往南摸索前进,打头的徐志远手提朴刀,回头看了看坠在后面的陈家兄妹三人,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待三人走近些,忍不住埋怨道:“纬廷,你不会功夫,带上你本已是累赘,你竟还带上你妹子和弟弟!咱们是去打仗,又不是过家家” “我会功夫!”陈英朗连忙自辩。 穿了一身月白色士子襕衫的陈瑾瑜自然听出了被嫌弃的意思,冷清着脸蛋默不作声。 “志远,我妹妹虽不能拿刀杀人,但她可出谋划策。我爹爹都赞她胸有沟壑.” 陈英俊替妹妹辩解了一句。 其实吧,他也不愿带妹妹,但晨间出门时她却以‘不带我,便告诉爹娘’威胁他,陈英俊也没法子 历来以‘天下为己任’的陈英俊可不愿值此全县上下一心抵抗乱兵时,自己躲在家里无所事事。 徐志远能反驳陈英俊,但陈县尊的话,他不好反驳,只能悻悻道:“那你们兄妹便快些,不要再让我们老等你们” 话音方落,却听前方一阵喧哗。 抬眼看去,只见官道上跑来两拨人。 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只隐约见前边那拨有八九人,好像穿了官军衣服。 和徐志远并肩站在前方的西门冲嗖一下跳进土坑里躲了起来,差点带动徐志远也藏起来。 随后徐志远反应了过来,不由骂道:“西门虫,你藏个鸡毛!咱们出来不就是为了杀乱兵么!” 片刻耽误,已看清官道上跑来的还真是官军,徐志远高喊一声,“有卵子的就跟我上!” 随即提刀冲了过去。 西门冲和其余几名桐山二代面面相觑,昨日他们是商量好了今天要出城,为守卫桐山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但现下真的到了战场,却又不免生出几分怯意 不过,今晚若露了怯,往后只怕要被徐志远取笑一辈子了! “拼了!” 西门冲一咬牙,举起雁翎刀哇哇大叫着跑了过去。 见他这般,其余几人、包括陈英朗也冲了过去。 这种事,陈英俊怎可落于人后。 ‘护佑桐山百姓’这一神圣使命感,让陈英俊激动的浑身打颤,当即抽出了从家里偷来龙泉剑便要闪亮登场。 却觉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正是妹妹。 以为妹妹连打仗也要凑热闹,陈英俊连忙认真劝说道:“阿瑜,你藏在此处等我!方才徐志远也说了,‘有卵子的跟我上’,你没卵子,自然不在此列!” “.” 陈瑾瑜一脸焦急道:“哥!我们晨间说的是去鹭留圩助战!你既不会功夫,又无厮杀经验,莫枉送了性命!” “便是死又怎样!大丈夫若死得其所,也是快事一桩!” 只觉胸中激荡着一股英雄气的陈英俊眼看徐志远都跑出老远了,趁妹妹不备,猛地往前一窜,一口气跑出五六丈后,才回头嘱咐道:“阿瑜!你藏好,为兄去也!” “蔡州兵痞!让尔等见识见识我桐山英雄” 黑夜里,遥遥传来陈英俊的鬼嚎。 陈瑾瑜气的直跺脚,但最终还是藏回了土坑里。 她知晓,自己便是也冲过去也帮不上忙,还会拖累大家。 那厢。 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武同眼看身后追兵越来越近,正焦急万分之时,却见前方斜刺里又杀出一队人。 不由大骇。 跑在最前的李骡子几乎不带任何犹豫,距离前方‘伏兵’足有二十丈远时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因前冲惯性,甚至还跪地滑行了一段距离。 说不出的丝滑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降了.” 有他这一声,其余兵士有样学样。 随即‘降了’、‘饶命’的喊声接二连三响了起来。 这让举刀跑近的徐志远有点懵,也有点不爽.咱好歹过几招啊,最好再让我负点伤,留个疤之类的。 那样一来,往后再去采薇阁找姐儿时,脱了衣裳,姐儿们问一句,‘公子这刀伤是怎回事?’ 徐志远就可以四十五度抬头看天,淡淡道:那是阜昌八年的秋天,为了护佑我桐山百姓 就问你,姐儿顶不顶的住? 可惜啊!这蔡州兵忒怂了,让徐志远失去了人前显圣的机会。 后方。 刘百顺、林大力带着数十名青壮也追了上来。 看到眼前场景不由一愣,“对面的兄弟,哪部分的?” “我们是原县学士子,现就职于头条编辑部!”徐志远高声回道。 刘百顺闻言,走近了些。 不由吃了一惊。 他是鹭留圩人,徐志远等人经常出入庄内,刘百顺自然知晓他们。 刘百顺吃惊的是,这么一帮官二代怎跑到了兵荒马乱的城外! 这要是被蔡州兵捉了去,那桐山高层岂不乱了套。 “啊呀!这不是徐虞侯的公子么!西门押司的堂侄!陈县尊的公子诸位今日当真叫俺们刮目相看啊,虎父无犬子!” 为了先稳住这帮二代们,刘百顺夸赞的话不要钱般说了出来。 林大力等村民听了,不由震惊的看向了这些年轻人想不到,县尊连自己的儿子都派出来打仗了! 万众一心,万众一心啊! “嘿嘿~” “呵呵~” 徐志远、陈英俊等人皆是一脸痴傻笑容。 他们自然注意到了大家惊讶、钦佩的注视。 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豪情.爹爹,你的好大儿给你挣脸面了! 这边,刚刚把武同这帮蔡州兵绑好,只听后方又是一阵喧哗。 回头一看,简直复刻了刚才的场面。 又是七八名官军在前面跑,几十人在后头追。 片刻后,官军发现前方道路被堵,明智地做出了和李骡子一样的选择跪地投降。 可刘百顺却没有贸然上前,隔着跪地官军,朝同样急停在了二十丈外的人群高喊道:“兄弟,那部分的?” “我们是双河村的,口令!”浓浓夜色里,对方大喊道。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眼瞅对上了今夜口令,林大力随即解除了戒备,笑着迎了上去,“哈哈,双河村,可是周宗发哥哥?” “大力?哈哈哈,今夜收获如何?”周宗发看清来人,收刀入鞘,迈着微坡步伐大笑上前。 “杀了两个,捉了九个!” “哈哈哈,我们这边也差不多.” 双方在官道上汇合,自然少不了一番热烈寒暄。 今夜,神锐军派出二十多只筹粮小队,跑的到处都是。 同样,依托地道捕杀筹粮小队的桐山青壮也到处都是。 前几日,陈初把自愿留守家园的青壮编成了几十支四十至六十人不等的队伍,分别驻留在官道沿途村庄的地道中。 他们叫做民兵。 每支民兵至少派一个鹭留圩联防队的队员协同指挥。 刘百顺便是被派到了西林村。 还有一部分人单独行动,骑马穿梭在各村之间传递消息。 正说话间,一骑从北边官道疾驰而来。 对了口令,骑士直径来到刘百顺面前,低声道:“刘指导员,北边四里有一队三十人的马军正往这边来。” 林大力一听,兴奋道:“咱们两个庄子足有百人,干他一家伙吧!” 刘百顺只用了几息思考,便拒绝了这个诱人提议,“前日开动员会时,东家一再交待,遇了马军千万莫逞强。” 便是经过训练的精锐步军遇到马军尚且自保艰难,更别说他们这些训练不足的民兵了。 “放过他们啊?”林大力惋惜道。 刘百顺则呵呵一笑,道:“东家不让兄弟们做无谓牺牲,东家说了,难啃的骨头交给他们” 说罢,刘百顺从随身腰袋中摸出三支细长纸筒,走到一处高地点燃。 ‘咻~Duang~’ 接连炸响三声,夜空中陆续升起三枚红色光点,又缓缓坠下。 “好了,咱们赶快撤了” 刘百顺交待一声,看向徐志远、陈英俊几人,随后上前道:“几位公子,随我等再转战一场如何!” “好!” 尤觉不过瘾的二代们忙不迭应下。 片刻后,方才热闹喧哗的官道上重新安静下来。 徐志远等人走在队伍中,只觉热血激荡,忍不住复盘起刚才谁冲的最快、谁喊的最响等英勇事迹。 陈英俊同样兴奋,却.又觉着好像忘了点什么东西. 十字坡北侧一片林子内。 陈初啃着一块方便面,默默注视着一里外、驻了二百蔡州兵的军营。 “初哥儿,要不要把他们端了?”大郎掏出一块肉脯,一撕两半,递给陈初一半。 “不急,破了县城下的蔡州军,这二百人不攻自溃。” “甚时候对城下军营动手?” “待铁胆带人回来再动手.” 陈初刚说完,却听寂静秋夜中隐隐传来一阵闷响,忙抬头看去。 却见北方三四里外的夜空中,正有三枚红色光点缓缓降落。 大郎随即道:“红色,马军。三枚,三十人。” 陈初点点头,呵呵一笑道:“大郎,叫兄弟们起来,三十马军,不多不少,刚好给咱们活动活动筋骨” “好!” 感谢‘霸霸酱’和‘浅尝紫罗兰’两位同学的打赏~ 第158章 暗流涌动 第158章暗流涌动 子时二刻。 午夜秋风已显露几分凄切凉意。 “哥~哥哥” 陈瑾瑜一瘸一拐走在官道上,小声且焦急的唤了一遍又一遍。 方才,她不过在路旁藏了盏茶工夫,后来喧嚣散去,再抬头,官道上竟一个人都没了. 哥哥哩? 被蔡州军捉了?还是跑了? 陈瑾瑜一着急,不小心又把脚给崴了.寂静官道幽深,四野同样安静,耳边只偶尔响起三两声秋虫鸣叫、风过疏林的‘簌簌’之声。 “哥” 前后张望一番,浓重夜色里不见任何人影,以往时常闪烁着自信、聪慧的眸子内,此刻只剩了强自压下的惊慌和一汪倒映星辉的泪包包。 却又被一双饱满圆润的卧蚕兜住,将坠未坠。 “哥哥~” 含珠唇轻启,再唤一遍,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陈英俊,你快出来呀,莫捉弄我了,再不出来待回去我向爹爹告状,呜呜呜” 南侧二里。 一支足有一百多人的骑士队伍,不疾不徐往北而来。 队伍中的成员以原逃户青壮和周良的‘乌合小队’为主,除此外,还有蔡、徐、西门家等精锐。 “都头,收着些马力,不然一会接敌时宝驹没了气力,反而麻烦。” 和陈初并肩骑行在前的徐明远,眼见陈初胯下小红兴奋的不住打响鼻,提醒道。 陈初俯身,温柔的拍了拍小红的龙颈。 “还有,接敌时都头莫要冲的太前.”陈初功夫稀松,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徐明远担心他一会冲在前头万一出事,却又不好意思直说,只好委婉道:“会骑马并不意味着会马战.” 昨日出城时,徐榜可是一再交待了徐明远:不敢让陈都头发生意外。 父亲如此慎重,徐明远知道原因,现下桐山的抵抗力量中,数陈初一支势大,且他手底下的成员构成复杂,有逃户、有江湖汉子、有农人出身的联防队。 这些人里面不乏桀骜之辈,几乎只听命于陈初一人,若他出了事,桐山上下只怕再也没人能指挥的动这些人了。 陈初自然知晓徐明远是好意,却不作回应。 身体经过一年多的打熬,他现在比普通人强壮、敏捷了些,但距离‘高手’的差距,比葛优和彦祖的颜值差距还大。 不过哩,若需陷阵之时,一直躲在后边也不是个法子。 特别是创业阶段,‘给我冲’和‘跟我冲’给弟兄们留下的印象天差地别。 ‘做大事’固然需要信仰支撑,但个人威望却又是一个不可或缺且效果长久的必要条件。 再者,他也相信身旁的大郎、长子等兄弟。 往前再行一里,默默跟在一旁的大宝剑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来了。” 陈初几人莫名其妙看面无表情的向大宝剑。 旁边的徐明远却支耳细听片刻,赞道:“这位兄弟,好耳力啊!” 徐明远看向大宝剑,一副英雄惜英雄的热切模样。 大宝剑却摆着一张酷酷的臭脸,回话都懒得回。 几息后,陈初、大郎等人都听到了,淼淼微凉夜风中,一阵纷乱马蹄声从北边远远传了过来。 “距离约五百多步”大宝剑依旧一脸冷漠。 夜色像是一堵墙,隔断了双方的视线。 只有声音才能让双方确定对方存在。 现下,陈初等人知晓全力狂奔的对方,而对方还没有发现徐徐前行、潜在夜色里的他们. “约四百多步”大宝剑又道。 马儿从慢跑到全速,大约需要将近百来步距离。 相向而行,陈初这边最好等到双方距离三百步时提速冲刺. 陈初再次安抚了一下套着嘴嚼、愈发兴奋暴躁的小红。 “还有三百多步.” “兄弟们,上!” 陈初踢夹马腹、一松缰绳,早已按捺不住的小红若离弦之箭一般疾冲而去。 身后众人随即跟上,无一人作声。 奔出几十步,马蹄声汇聚一片,‘咚咚咚’犹如敲击在以大地做成的鼓面之上。 星光下,已可见影影绰绰的官军骑士。 对方显然被前方突然从夜色里窜出、杀气腾腾的骑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勒马.由此可见蔡州厢军的军事素养有多糟糕。 他们这么一停,顿时失了速度,而陈初这边已经全力冲刺起来。 马军对决,没了速度和待宰羔羊又有甚区别。 但陈初也吃了一惊,因为双方逐渐接近的阵线中间,竟茫然站着一名身形娇弱的白衫士子 这是那里来的小可爱? 那士子似乎也被突然出现在前后方的骑士吓到了,傻呆呆站在官道正中。 此刻便是天王老子站在前方,陈初也不能让大家降速。 仅剩的百十步距离转瞬即逝,陈初决定不顾这士子生死了 眼看士子要么被双方乱刀加身,要么被马蹄踩踏,陈初心底那股对现代人对无辜生命的敬畏,还是让他鬼使神差做出了一个侧身、俯腰、张臂的动作。 电光火石间,小红和白衫士子擦肩而过,陈初借势一把将人抱起放在了马背上。 第一次做这种危险动作,陈初用了很大的力气。 却觉这士子也忒虚了吧,胸前软绵绵没有一丝肌肉。 是为了求证,陈初随手掐了一把.的确没有任何肌肉。 “嗯~” 身前,被当做破麻袋一般脸朝下放在马背上的士子,一声嘤咛. 子时三刻。 桐山县城东三里。 神锐军军营,都统制大帐内,郑乙面色阴沉地看向下方一名浑身浴血的什长。 “都统!属下句句属实,这桐山县真的有鬼.”那什长似乎还沉浸在极端恐惧中,说话时抖如筛糠,“我带手下兄弟进了那村子只一刻钟,便连折了六七人,我们却连对方甚模样都没看清,我们逃到村外时只看见” 带伤什长想起一个时辰前的一幕,不由抖的更厉害了,“只看见有道人影杀了我一名弟兄后,转身钻进了坟头都统,哪有人住在坟里的啊!定然是恶鬼!恶鬼啊” 眼看大帐内其他军将纷纷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郑乙一拍桌子怒喝道:“妖言惑众!来啊,把他给我拖出去斩了,谁若敢再在军中以鬼神之说扰乱军心,以此为例!” “都统,都统属下句句为实啊.” 带伤什长的嘶喊渐渐远去。 片刻后,其余军将散去,大帐中只剩了郑乙、郑丁两兄弟。 眼看郑乙皱眉沉思,郑丁上前低声道:“二哥,这桐山县的确处处透着吊诡,咱们派出去那二十六支筹粮小队,至今只回来两队人,且都说遇到了在地下钻进钻出的鬼影.” “其他筹粮小队还没有音讯么?”郑乙敛了心神,抬眼问道。 郑丁摇了摇头这桐山县果真是鬼域么,二百多人出去,只回来十余人,其他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派人去接应了么?”郑乙又道。 “派了一百马军,分作三拨往不同方向接应了.”郑丁回道。 今次郑乙共带了千四百人,二百人驻在十字坡监视,桐山城下大营驻有千二百人。 若一下折了这二百多筹粮小队,怎不让人肉疼啊。 此时,郑乙心中终于有了些明悟。 这桐山县好像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一片慌乱.竟隐隐有一丝提前做好局、请他入瓮的阴谋气息。 包括那篇激发了他的怒火的《告桐山全体百信》,好像不只是写给桐山百姓看的,也是写给他看的. 不过,即便是个局,他郑乙此时也退不出去了。 带着这么多弟兄冒着大风险前来桐山,若就这么灰溜溜退了,甚也没落着的属下们说不得会反噬他. 到时,上官也不会饶他。 便是逃去周朝,手里没了兵谁还鸟你。 所以,必须打胜,只有胜了才能让手下得些浮财稳定军心、让上官忌惮不敢惩处过甚。 想到此处,没了退路的郑乙森然道:“好一个桐山县,既然要和老子耍真刀真枪,便不要怪老子心狠。传令下去,明日攻城,城破后两日不封刀,弟兄们想要银子、女人,只管抢去!” 桐山城内。 同福客栈。 二楼一间客房内,连床铺带地铺竟睡了七八人。 “哎,说来也倒霉!来桐山县觅个营生竟还能遇到兵乱” “我觉着没啥好担心的,对方终归是官军,应不会太过跋扈。” “那可不一定!” 这间客房里,住的都是被困在桐山的外地客商。 因城内涌入了大量难民、妇孺,县衙实施了准军事化管制,内容主要为统一调配资源,比如粮食,也比如能容人栖身的客栈。 不管你有没有钱,都需服从安排,多人共住一间,腾出一些房间容留难民。 于是,有些习惯了美婢伺候、住大屋的豪商不免有些私下抱怨。 但临安商人苗奎却觉得,这桐山上下果然都是些能官干吏啊! 短时间内涌入这么多人,城内竟然没有发生抢粮、劫财的乱像,勉强维持了井井有条的秩序,已属难能可贵。 便诚心夸赞了几句。 不想却引起了一人反驳,“苗掌柜,伱自然说这桐山县的好,不然你花那么多钱买的四海商行股票不就变废纸了么?” 黑漆漆的客房内,响起三两声幸灾乐祸的窃笑。 这人又悠哉悠哉道:“还好我及早发现势头不对,先抛掉了,虽然小亏了一些,但总比被套牢强。” “马掌柜目光如炬啊!”马上有人奉承道。 前几日,客商中有不少人都买了四海商行的股票,其中尤以临安苗奎和颍州常德昌买的最多。 不成想,二十三日那天,陆续有消息传出临府都统制郑乙竟要调兵攻打桐山县。 当即有些嗅觉灵敏的客商低价抛掉了手中股票。 当日,四海商行股价小跌,堪堪维持住了发行价。 到了二十五日,郑乙率军进驻朗山界碑店,那股威压直接导致了商行股价大跳水,四海商行紧急宣布闭市。 抛售股票的大多是外来客商,而那些鹭留圩村民并没有跟风,他们自觉已和东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 此时,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赶走‘蔡州野心狼’,他们相信,只要东家赶跑了这些乱军,商行的股票还会涨上去。 苗奎和常德昌与他们想法一致,甚至借着闭市前股价大跌时,低价购入了不少。 马掌柜嘲讽了苗奎两句,见对方也不反驳,自觉没意思,便随口问了一句,“苗掌柜,今日怎不见你儿子鑫哥儿啊?” “呵呵,城里招募志愿者,他报名帮忙去了。”苗奎道。 “噫~啧啧啧.”马掌柜一开口便阴阳怪气道:“你这周国人,竟比我们这些齐国人还对桐山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桐山是苗掌柜父子的家乡哩。” “呵呵。”苗奎只笑不语。 一直默不作声的常德昌,听出马掌柜几人对苗奎有些敌意,不由主动岔开了话题,“诶,诸位,你们听说了么,东鸡儿巷的赛貂蝉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说是免费伺候、分文不取.” “噫~还有这等好事?” “此话当真?” “那明日我得去瞧瞧.”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一众老色坯的注意力。 虽然鸡儿巷的姐儿品质不如采薇阁、迎仙楼,但,谁会拒绝白嫖啊! 常德昌呵呵一笑,又道:“自然是真的,不过人家说了,只免费伺候为守卫咱桐山出过力的军士.” “.”气氛登时冷了下来。 那常德昌却接着悠悠道:“你看,便是那卖身子的姐儿,尚知晓守土光荣。咱们这些使不上力气却又在桐山挣着了钱的人,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吧.” 午夜时分。 桐山县城内依然灯火通明。 仅靠一百签军、几十皂衣肯定守不住周长七八里的城墙。 是以,密密麻麻坐在墙垛后的青壮多为普通百姓。 组织起来的百姓青壮,大部守在桐山县,一部去了城外各村地道,一部去了鹭留圩,在杨有田手下听命。 单从人数上说,桐山一方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 但终究能发挥出几分战力,谁心里都没底。 子时末。 猫儿与西门夫人、徐婉儿等人带着一帮妇人在城墙下煮好几大锅热粥,随后喊来苗鑫等志愿者,把粥食抬到了城墙上,好让守城军士、青壮能在秋夜吃上一口热乎饭食。 俄顷。 刘四两从远处走了过来,静静站在妇人五六丈外。 “玉侬,你让虎头也吃些热食,然后让翠鸢赶快带她回去睡觉。” 嗓子哑了几日的猫儿吩咐了一句,随后离开人群往刘四两那边走了过去。 待猫儿近前,刘四两先抱拳一礼,随后低声道。“大娘子,那周扒皮果然有些不安分了,方才原皂衣狱子周大根去了周扒皮在城中的家里.” “哦?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猫儿耷了眼皮,沉吟片刻,娇美小脸上看不出有甚情绪波动,“四两哥,继续盯紧他们.” “嗯。”刘四两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却又道:“大娘子,还有一件事” “何事?” “罗洪兄弟的人今日盯梢时,意外发现蔡三娘子的人,在盯周大根.” “哦?” 猫儿不由往城内深处看了一眼,“她的人没发现咱们的人吧?” “没有。” “嗯,那就继续装作不知道吧。” 猫儿抿着纤薄樱唇浅浅笑了笑,明眸中映着满城灯火。 一阵风儿抚过,带起衣袂飘飞。 秋夜微凉,暗流涌动。 第159章 城里城外 第159章城里城外 丑时初。 已是后半夜。 在闹嚷、紧张中度过一天的县城终于逐渐安静下来。 长街无人。 猫儿和蔡婳并肩走在衙前街上,佝着腰身的张伯和刘四两分别坠在两人身后不远处。 畏冷的蔡婳早早裹上了一领黑缎滚银边狐尾领披风,妖冶瓜子脸被衬的几分冷艳,“那周大根被皂衣除名,心中定然愤恨,陈都头又往死里得罪过周霸,这对堂亲凑在一起必定没甚好屁.” 小脸上尽是疲惫的猫儿对蔡婳的半夜来访既意外又不算太过惊讶,只抿嘴浅笑“嗯”了一声。 见猫儿此时依旧淡定,蔡婳不悦道:“小野猫你不要不当回事,他两家若想趁乱投了那郑乙,杀了、或者捉了你,是最好的投名状。” “嗯,是的呢。杀了我,官人定然乱了方寸;若捉了我交给郑乙,官人更畏首畏尾。”猫儿点点头,细细分析道,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蔡婳侧了头,眯眼看了看猫儿,疑惑道:“小野猫,这些你知晓?” “蔡家姐姐,官人既然让咱们待在城里,他怎会不做准备?”猫儿微仰小脸,朝蔡婳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不过,我有些好奇呢,蔡家姐姐难道不盼着我出事?说实话,今夜伱专程跑来提醒,我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呢.” 蔡婳闻言蹙眉,不客气道:“小野猫,你也太小看我了!虽说你我相看两厌,但终归是女子之间的争执,我岂会借用那些腌臜物之手.” 秋风里,猫儿仿似忧愁的叹了口气,用稍显嘶哑的软糯声线道:“蔡家姐姐,其实,我现下已不讨厌你了。你只要不和我争你想要甚,我都依你。” “嗤~” 蔡婳挑眉撇嘴,不想在今夜讨论这个问题,随即道:“你是怎么知晓的?你也派人盯着周大根了?” “没有,不过有人盯着周扒皮.” “这么说” 蔡婳想起方才猫儿意外又淡然的模样,恍然大悟道:“你的人也发现了我的人在盯周大根?” 此时蔡婳身旁除了需时时跟在身旁保护的张伯,便只有李科这帮‘说书人’了。 说书人虽担负了鹭留圩的外宣工作,却游离于鹭留圩体系之外,算是蔡婳自己亲手扶植、构建的班底。 这些人耍耍嘴皮子、外出时顺便记录一下临近府县山川水文地理信息还行,让他们盯梢的确算不上专业。 所以,被猫儿的人发现实属正常。 接着,猫儿仿着蔡婳平日的模样‘嘻嘻’一笑,道:“人家一个弱女子,哪有什么人?不过是借了官人的人,我方才已说了,这城里不止刘四两刘指导员在.” ‘嘻嘻’笑声模仿了蔡婳,就连那茶里茶气的病娇口吻也仿了个七分。 不过,却也能听出猫儿故作谦虚的话里蕴含着强大自信嗯,他们是官人的人,但官人不在的时候,自然就会听我的话咯。 这是陈家大娘子的特权旁人可使唤不动他们。 蔡婳不由心里泛酸,也生出一股挫败感,但是却不会在猫儿面前表露分毫。 敛了小情绪,作轻松状,道:“你方才是在学我说话么?” “嘻嘻,是的呀。” “我平日说话时有这般招人厌么?” “哈哈哈” 两人在衙前街上又行了片刻,拐进了周霸城中别院的巷子里。 巷子口的阴影处,竟影影绰绰站了二三十人。 “西门押司,辛苦了,半夜又把你们唤来。” 猫儿见礼,低声讲了一句。 “弟媳莫客气。我那兄弟不在城中,若让这些宵小惊吓到了弟媳,为兄哪还有脸面见我兄弟” 西门恭低声回道。 猫儿抿嘴笑了笑,随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刘四两会意,上前掏出一包银子塞到了西门恭怀里。 “弟媳,这就不必了。” “西门兄长,你我两家自不必这般客气,但今夜还有几十名兄弟呢.” “那为兄便不与弟媳客气了。” 西门恭呵呵一笑,转身扬了扬手中银袋,低声道:“兄弟们,一会捉人时都打起精神。陈都头娘子已赏了银子,待会事了,便与你们分了。” “嘿,谢陈娘子赏” “谢大娘子赏钱.” 巷口响起一片喜悦兴奋的低声回应。 又是一阵秋风。 觉着有些冷的蔡婳拽了拽披风,无声叹了一回.这小野猫成长的好快,愈发难以对付了。 众皂衣在西门恭带领下往巷子深处走去。 猫儿回头,瞅见站在阑珊灯火中稍稍走神的蔡婳,随即走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蔡婳的某些心思,猫儿竟主动抓住了蔡婳冰凉凉的素手,握在自己手中搓了搓,甚至还放在小嘴旁呵了口热气帮蔡婳暖手。 随后,猫儿才细声道:“蔡家姐姐,眼下城内乱糟糟的,咱们自当齐心.” 这套肢体动作配合着温言细语把蔡婳被搞的一愣一愣的。 眼前这小丫头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却偏偏摆出一副温婉贤良的大家姐姿态。 “小野猫,我不是玉侬,你这招对我没用的.” 丑时二刻。 十字坡西牛头岭后山山坳。 “你是戏班的么?”十六岁的宝喜是乌合军中年龄最小的成员,看啥都稀奇。 “你才是戏班的!俺是东家的司号员!” 十五岁的刘毛蛋也是鹭留圩联防队中年级最小的。 “啥是司号员啊?”宝喜盯着刘毛蛋挎在腰间的唢呐问道。 “吹号的,俺们庄联防队的兄长叔伯,吃饭、睡觉、起床、冲锋,都得听俺吹号。”刘毛蛋说这话时,忍不住微微扬起了脸,骄傲自豪完全不加掩饰。 “你真厉害.”宝喜羡慕道。 “那是!东家器重俺!” “东家便是戟哥么?” “戟哥?哈哈哈,是哩” 刘毛蛋下意识看向了松林深处。 那厢。 陈初正和几名联防队高层开会。 “大郎、大宝剑、良哥儿,明日天亮,你们带乌合军全部入城前记得把马匹藏起来,乔装一番.” 大宝剑默默点头。 大郎却有一丝担忧,“初哥儿,我们这一走,你这边直接少了四十人,能不能顶得住?” “不碍事。有长子、彭二哥、二虎他们呢。明天再把林大力他们带上,还能维持一百多人规模.今夜那蔡州兵的寻粮队只怕回不去几个,咱们又捕杀了他们两队马军。算起来,他们也没有多少机动兵力可用了.” “好吧。”大郎点点头,“总之你多加小心。” “嗯。”陈初往东边深邃夜空望了一眼,最后交待道:“贺家的铺子在书院街芝麻巷口,你们到了以后,贺北会安排妥当。你们见了我在城外发信号之后再动手.和贺家的接头暗号是:土豆土豆,你认识地瓜么.” “.” 本来严肃的气氛,因接头暗号气氛活泛了些。 “大郎,你们抓紧休息一下吧,明日还要赶路。” “好!” 散会后,陈初往远处看了一眼。 星光下,陈瑾瑜坐在一截木桩上,呆呆望着北边,似乎还处在惊魂未定的状态中。 这大侄女看起来文静乖巧,骨子里却野得很。 不然怎敢跑到兵荒马乱的城外? 还有陈英俊、徐志远他们这帮熊孩子! “也不用太过担心,我已经差人去左近打听了,你哥他们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陈瑾瑜闻言回头,殷红含珠唇一哆嗦,两侧嘴角便不受控制一般垂了下来,似乎是想哭。 可眼泪还没出来,肚子反倒先‘咕噜噜’响了一声。 面皮不由一红,赶忙背过脸。 “喏。” 陈初呵呵一笑,从小红背上的褡裢掏出一块方便面,却因颠簸,碎的只剩了一半。 陈瑾瑜有些不好意思,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实在饿的厉害,还是轻声道谢后接了过来。 陈初随后在旁边另一根木桩上坐了,“方才,不好意思.” “.” 陈瑾瑜刚降温的脸蛋又烫了,甚至比刚才还烫。 可不是么,现下她胸脯还隐隐作痛呢 眼瞅陈初又提起了此事,陈瑾瑜双手捧着面块,低垂着脑袋,连忙小声打断道:“别说了” “呃我和令尊平辈相交,说起来,咱们还是叔侄哩。” 陈初故意道,好像这么一说,就能为刚才多少有些不妥的接触洗白一样。 可能陈瑾瑜也有类似的想法,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小声喊了一句,“叔叔.” 此时陈初很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电影里的怪蜀黍。 俄顷。 彭二哥引着一队人自夜色中走了过来,“初哥儿,担架队来了。” “好。”陈初起身,走近后才看清带领担架队的是周祖林,便嘱咐道:“祖林,受伤的弟兄交给你了,一定安置妥当!” “东家,放心吧!俺婆娘带妇人已提前备好了干净被褥,还特意煮上了肉,受伤的兄弟们到了双河村便能吃上。” “莫乱吃东西!无根道长的战地医所就设在你们村子,一定要先问清他,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千万不要让兄弟们因口吃的枉丢了性命。” “哦,东家我晓得了。” “好,去吧。” 陈初最后道。 今夜,己方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伤亡,不过陈初已提前做了预案。 现下各司其职,倒也不显慌乱。 这便是本土作战、能发动百姓的好处。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莫说是战力低下的厢军,若能继续完善组织架构,便是天下精兵来了,也未必能占得了便宜。 送走周祖林和伤员,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 陈瑾瑜在这片临时营地中唯一能勉强算作‘认识’的人,只有陈初。 于是他走到哪,她跟到哪. 卯时末。 彭二哥来报,说是铁胆回来了。 “好!” 决战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来了。 陈初起身出迎。 微熹晨光中,只见铁胆牵着卷毛青鬃马,身穿猊狻吞口亮银甲,白色披风在晨风中轻轻卷扬 体态矫健,英姿飒爽! 陈初突然被get到了 “铁胆兄弟,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陈初大步上前,给了铁胆一个兄弟间的热情拥抱。 铁胆身体微僵了一下,娃娃脸上稍许迷茫,像是不知该不该推开陈兄弟. “陈当家的!” 刚刚走到近前的沈再兴沈大叔阴恻恻道。 “哈哈,沈大叔!我们这边兄弟们见面都这般打招呼.” 陈初随即松开,特意解释了一句,才上前与沈大叔见礼。 沈再兴却呵呵一笑,反手把不停转在手里的铁球递给了身旁一名汉子,随后张开双臂,“那咱也抱一抱.” “.” 陈小哥望着满脸络腮胡的沈大叔,迟疑片刻,忽而爽朗一笑,“抱便抱,我也想大叔想的呼.” 沈大叔的两条胳膊犹如铁索,一个熊抱登时把陈初胸腔中的空气挤了出去,直接让他后边的话变作了漏气声. 站在不远处的大郎和长子对视一眼,各自打了个哆嗦。 不过两人也知晓,沈大叔只是与初哥儿‘玩闹’,他是有分寸的吧? 但被沈大叔抱在怀里的陈初却不这么想。 还好,俺善良的铁胆兄弟说话了,“爹,爹爹,行了” 铁胆轻轻摇了摇沈大叔的胳膊。 女儿奴沈再兴哈哈一笑松了铁臂,陈初赶忙大喘了几口气。 可不待他喘匀,却听沈再兴回头向跟在身后那近二百名各山逃户青壮喊道:“来,都和陈当家的抱一抱.” “.” “陈兄弟你快走呀,我爹爹惯会胡闹,一会我骂他” 义气的铁胆小声道。 第160章 惊雷 红日 第160章惊雷红日 八月二十九。 午时。 经过后半夜加一上午的准备,神锐军突然在桐山县东侧城墙发动攻击。 桐山县城墙并不算巍峨,只有两丈余。 幸而对方准备的也不够充分,攻城器械只有几十条连夜打造的简易云梯。 却依然给桐山城造成了极大压力,毕竟守在城头的多为没经历过战场的民壮。 攻城开始,城内百姓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没了。 “别慌!别乱!举高手中木盾!” 快步穿梭在城头的张宝边躲避不时飞来的流矢,边大声提醒稍显惊慌的守城青壮。 一夜未眠的陈景彦站在东门箭楼内,双目赤红,满唇水泡。 此刻他担忧的不止是战局,还有昨日偷偷溜走、至今仍无消息的一双儿女以及侄儿。 城外。 郑乙高坐马背,望着城头零星射出的反击箭矢,心中有了大概计较。 此时被驱赶着攀附云梯的兵士,多为老弱。 说白了就是些炮灰、是一次试探性攻击。 他真正的依仗那二百多亲兵从昨日进驻城下后一直待在营中养精蓄锐。 厢军战力虽低下,但郑乙毕竟上过战场,自然知晓许多能减少兵士伤亡的攻城之法。 譬如以‘鹅车洞子’为掩护,兵士们带着锋刃、鸦嘴、铧锹、方锹、铲子等专用工具,躲在地道内掘土,进行地下坑道作业。 挖掘地道一来可以直接通往城内,突破城防体系。 二来,也可以挖到城墙下使法破坏城墙。 只不过这种法子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时间。 人和时间却又是郑乙最缺的。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了,久则必生变故。 大齐的将攻打大齐的城短时内上官措手不及,可也不会任由他郑乙打上一两个月。 只有快速拿下县城,捉了想捉的人,拿了想拿的利,而后撤回蔡州大营,再上表朝廷坐实‘桐山官吏害我父兄’,自己因一时激愤. 这么一来,既让上官觉得郑乙手下兵将强悍、又有了‘情有可原’的理由,朝廷才可能顺着这个台阶下来。 默默观察一阵。 一两次试探进攻便让城头出现了慌乱景象,郑乙准备换亲兵上场。 就在这时,外围警戒游哨来报,南侧出现一支百多人的队伍正朝此处赶来。 郑乙转头看了过去。 盏茶工夫后,只见南边两里外尘烟漫卷,前方乘马骑士约有七八十人,后方跟着几十名衣着各异、手持钢叉、锄头的民壮。 城头上慌乱的青壮也看到了这支队伍,纷纷欢呼起来,汇聚成厚重嘈杂的‘嗡嗡’声。 郑乙却被气笑了.真当我神锐军是草芥么?就这么一支百多人的队伍便想冲击大营? “老四,暂停攻城,带人先把这伙人给我灭了!” “得令!” 郑丁随即点了三百马步军,迎着来敌方向越阵而出。 出战厢军军士内心颇为忐忑营内都在传,这桐山邪门的很,昨夜出营的三百多马、步军,今早只回来几十人。 可甫一接触,却发现这些来势汹汹的桐山民壮怂的很! 刚一个照面,竟往西侧小岭退了。 郑丁担心有诈,没有第一时间追击。 随后小心靠近观察了一下地势,这座无名小岭高约三十丈,岭上尽是碎石,并没有可藏伏兵的树林。 郑丁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喊道:“兄弟们,攻山!杀了这伙乱民,再拿下桐山县城,银子大把花,女人随便玩!” 这话比任何激励都有用,众军士嗷嗷叫喊着冲了上去。 酉时。 唐州城。 日落时分,风尘仆仆的兵部郎中左国恩同殿前太监曹小健进了城。 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并唐州知府、通判等官员连夜去驿馆拜访了钦差。 “已经打起来了?”当左国恩和曹小健得知几十里外的桐山县已开战了的消息,不由大吃一惊。 “是啊,我等苦劝不成”张纯孝说起此事微微着恼。 “张大人,眼下桐山是个甚情况?”曹小健追问道,因着急嗓音愈加尖利。 “今日午时,神锐军已开始攻城。具体消息尚且不知,不过”张纯孝叹了口气,接着道:“想来那桐山县撑不了多久,破城只在一两日间.” 左国恩和曹小健对视一眼,闭口不语。 “左郎中,朝中可抽调兵士前来弹压了么?桐山临近国境,此处万万不可糜烂,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张纯孝又道。 左国恩却摇了摇头,“河北路、山东路动荡,东京城内除了必要守军,哪里还有兵士可调。此事还需张大人从河南路抽调啊” “.” 他若能使唤的动河南路各地厢军,哪里还会这般为难,张纯孝再叹,问道:“官家和朝堂是个什么意思?” 这次左国恩不说话了,曹小健沉吟片刻后,道:“官家的意思是安抚,国境左近,不可生乱” 曹小健此来,虽没有携带官家圣旨,却带了几句圣谕,大概内容是:我已知晓郑卿家人被害、受了委屈,郑卿务必体谅国事,以大局为重,朝廷必然会给郑卿主持公道。 除了口谕,官家还赏赐了一套堆银龙鳞戗金甲。 不想,郑乙和桐山已经开始火并,还是来晚了一步。 众人沉默,张纯孝第三次叹气,心道:郑乙行此跋扈事,已和谋反无异,朝廷却依旧只知安抚,往后.这大齐怕是武人的天下喽 夜里亥时。 桐山县南三里,无名小岭。 “毛蛋,你们庄子外的荷花开了吧” 西林村林丰躺在一块大石后,身下铺了些杂草,胸口位置却斜插了一支断箭。 “嗯,林大哥,荷花开了,成片成片的,可好看了。” 和宝喜坐在一旁的刘毛蛋赶忙道。 “俺家那小子一直嚷嚷着要去看哩,可惜前段时间一直忙活着挖沙挣钱,至今也没带他去咳~咳~咳.” 林丰咳嗽一阵,口中咳出一团血沫。 “丰子,莫说话了,好好歇着。” 西林村青壮领头人林大力嘱咐道。 “不碍事~” 林丰缓慢抬手,胡乱抹掉了嘴边血水,“大力哥,要是我撑不过这一遭,你帮我养着儿子” “莫说胡话!刚过上几天好日子,你死不了!” “嘿嘿,我也不愿死.有这样的好日子,谁愿死啊” 十余丈外。 陈初和彭二站在黯淡星光下,远眺岭下神锐军大营。 两人皆露疲惫之色,身上衣裳有被利刃划开的破口和丝丝血迹。 夜风一吹,破口飘荡,有几分褴褛。 今日下午,郑丁带人往岭上冲了三次。 陈初这边借助地利优势,让对方丢下几十具尸体无功而返。 不过岭上也出现了十几人的伤亡,多被弓箭所伤。 齐国严禁民间私藏弓箭,鹭留圩这边只有几把逃户打猎用的七斗猎弓。 这是陈初这边现下最大短板。 还好厢军缺乏训练,操弓生疏,且需仰射,不然岭上伤亡会更大。 “初哥儿,咱们啥时候让铁胆他们动手啊?”彭二哥有些着急。 “不急,至少要等到郑乙的精锐亲兵进场”陈初转头看向了灯火通明的桐山县,幽幽道:“不然,野战咱们没把握.” 说罢,陈初迈步往伤员那边走去。 “丰哥,感觉咋样?” “林大哥,东家来看伱了。” 没听到林丰回话,刘毛蛋轻推了一下林丰的胳膊后者躺在地上,双目微微睁着,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刘毛蛋心里一紧,赶忙伸指在林丰鼻下探了探,随即抬起头看向了陈初。 幽幽星光下,风尘满面的稚嫩脸庞尚未开口,泪水先滚了下来,“东东家,林大哥去了。方才,他.他还跟我说话,还说要去咱庄子看荷花.” 林大力闻声赶忙从另一名伤员旁走了过来,同样伸指在林丰鼻下一探,沉默片刻,伸手慢慢抚上了林丰的眼皮. 夜深。 本来准备逃去县外、却又折返回来的民壮范广汉缩在垛墙后,一直侧头看向南方。 三里外的小岭犹如蛰伏在浓重夜色里的巨兽。 恰好,在城上巡视的张宝行经此处,范广汉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张队将,咱们不去救小岭上的兄弟们么?” 今日,城上民壮亲眼看见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前来支援县城,随后却被蔡州兵围在了南边小岭上。 有了这些人的牵制,蔡州兵再未攻城。 不过,围攻小岭的蔡州兵却越来越多。 虽然范广汉不知道守在那小岭上的人是谁,但却知晓对方是和自己并肩作战、共同保卫桐山的兄弟。 在他想来,天亮后那小岭上的兄弟们只怕凶多吉少了,而守在城头上的青壮足有一千多人,还不如冲出去和蔡州兵干一场,也好救下那些岭上兄弟。 张宝闻言,缓缓在范广汉身旁坐了下来。 解释道:“兄弟,咱们未经操练,借城墙之利还能勉强守上一守,若出城浪战,怕是一个回合就被别人冲散了。若到了那般田地,咱城内一万多叔婶姊妹,就成案板上的鱼肉了” 范广汉无从反驳,迟疑道:“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小岭上的兄弟被困死么?” 知道些内情的张宝呵呵一笑,拍了拍范广汉的肩膀,“莫担心,陈都头就在小岭上,他或许有些别的谋划。” “陈都头在岭上?” 范广汉吃惊道,却见张宝忽然扭头往南边看了过去,范广汉也跟着扭头。 随后,城上青壮一个个起身南望。 箭楼里憔悴的陈景彦也走到了窗前. 尚未入睡的百姓纷纷披衣走上街头. 蕙质兰心内正在一面红色大布上绣着什么的猫儿,忽然顿住了动作 秋风习习。 一阵阵雄壮歌声自南边小岭上随风入城。 “一条大河波浪宽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一百多名汉子的歌声。 也可以说是嘶吼。 又像是不屈的呐喊 城外。 郑乙正在与属下讨论到底是先打县城,还是先吃掉小岭上那帮民壮,忽听夜半歌声,不由骂了一句,“这帮愚笨村夫,竟还有心思唱小调!明日卯时,副将郑丁率亲兵、光字营、山子营一部,攻打小岭!连字营留营监视县城动向” “是!” 诸将起身领命,甲叶哗哗作响。 卯时中。 天光乍破。 无名小岭下忽然杀声震天。 小岭南北西三面尽皆碎石嶙峋,难以攀爬。 只有东面有一条相对平坦的山坳便于登顶。 郑丁率亲军正是选择了此条路径。 虽然山坳地形会使兵士过于密集,但郑丁昨日已摸清了岭上这帮人,手里根本没有几把远程攻击的弓箭,所以不用担心。 岭上,陈初等人被岭下抛射来的箭矢压制的抬不起头。 这些亲兵几乎人人能射箭,且力道远比昨日那些普通兵士大的多。 甫一登场,就让陈初等人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隔着石缝,一直留意着登山兵士行进位置的陈初,看到打头那人已爬到了一棵突兀插在碎石间的木棍旁,马上侧头喊道:“毛蛋,宝喜,点火.” 各自躲在一块大石后的两人闻声,赶忙扒开身下碎石,露出了一截中空竹管,竹管中露出一截引线. 小岭西三里的密林内,后半夜才转移到此处的铁胆骑在卷毛青鬃马上。 娃娃脸上尽是凝重。 几里外的喊杀声不绝于耳。 微凉晨风中,青鬃马喷吐着白雾,不住刨蹄拱背,随时都要冲出去一般。 铁胆却紧紧拽着马缰,不允青鬃马妄动。 一旁的沈再兴焦急远眺一阵,低声问道:“乖囡,咱们还不上么?再等下去,陈当家怕要被官军吃掉了。” 铁胆揉了揉被风吹凉的小鼻头,绷着脸道:“等信号!” “啥信号啊?” “一会就知道了.” “哦。” 沈再兴悻悻退回。 旁边的二奶山逃户首领庞胜义忙凑了过来,“沈大哥,咱们下山不就是来助战的么?一直待在这儿作甚啊!” “你懂个屁!得等信号!” “信号是啥?” 庞胜义话音刚落,忽听东边传来一声天地炸裂般的闷响! 有如惊雷,大地似乎都晃了一下。 即便隔了几里远,也吓的林中马匹不住后退。 抬眼看去,只见三里外的小岭下升腾起一股黑色浓烟,再加上扬起的尘埃,直把整座小岭都笼了进去。 众人还在发愣间,铁胆却回头一声骄喝:“上!” 随即一人一马率先穿林而出。 “乖囡!莫冲太靠前,等等爹爹!” 小岭上。 陈初双手护着脑袋,直到‘哗啦啦’碎石掉落的声音停止,才抬头看向了趴在一旁的彭二、长子等人。 “妈的,药装多了!” “初哥儿,你没事吧?” “你说啥?我听不见.”耳朵中仿佛有一帮小人在敲锣打鼓,脑袋也跟着嗡鸣不已。 “我说,不碍事吧?”国字脸上有些许碎石擦伤的长子趴在陈初耳边大喊道。 “你爱死了?爱谁?爱我么?” 陈初掏了掏耳眼,决定不和长子在战场上谈情说爱。 往山下看了一眼,陈初忙喊道:“毛蛋,毛蛋,吹冲锋号!” 刘毛蛋看到陈初在朝自己大喊,但他整个人都被震晕了,一时听不清东家说的啥。 于是陈初拢手罩在了嘴上,做了个吹号的动作。 刘毛蛋会意,两步跳到一块大石上,抓起唢呐噙在了嘴里。 “滴滴哇~滴滴滴哇~滴滴滴滴” 但岭上众人的听力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冲锋号吹响竟有好多人没反应过来。 见此,陈初干脆提着朴刀冲下山来。 这一幕比冲锋号还要当用,被围了一晚的岭上众人当即如下山猛虎一般扑将下来。 烟尘之外。 岭下蔡州军还未从方才恐怖的一幕回过神来,或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或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如同木雕泥塑。 东方天际,一轮红日将将露出地平线。 万丈霞光中,一名银甲白袍女将,手擎点钢梨花枪如疾风一般卷入敌阵,带起血雾一丛又一丛. 第161章 我的盖世英雄 第161章我的盖世英雄 如同地狱一般的山坳中,残肢断臂散落一片,犹有一截肠子搭在石头上。 陈初等人穿过弥散着刺鼻血腥的烟尘,直奔岭下。 小岭下。 郑乙已失去了对神锐军的掌控。 其实,方才死在山坳里的军士并不是太多。 岭下仍有七八百神锐军军士,但方才那一幕委实吓人,一声巨响,血雾伴随烟尘腾起,肉眼看见人类肢体碎裂、再被气浪高高抛飞在空中。 甚至有些残掌断指飞到了列阵于山下的军士中。 军士间早已有‘桐山邪门’的传言,此时又亲见惊骇一幕,早已生出了强烈惧意。 当铁胆带着各山逃户青壮冲入已摇摇欲坠的阵中时,神锐军几乎没做出任何像样抵抗,当即溃散。 此一战,二百亲兵折损殆尽,郑丁生死不知。 郑乙眼看大事不妙,随即调头东逃。 已冲杀到不足他二百步的铁胆一看,赶忙上前追截,却被斜刺里跑来的陈初一把扯住了缰绳。 “铁胆,先不追!” “为何不追!” “让他回了蔡州城,咱们才有理由追到蔡州。” 陈初这话,铁胆没太明白,不由迷糊了一下。 不防陈初却张臂抱了她的腰,借力上了青鬃马。 “你作甚!” “走,去县城,我的马昨日退向小岭时让刘百顺等人带走了。” 晨光里。 银甲铁胆浑身浴血。 衣衫褴褛的陈初,满头脸黑灰,脸颊上留有几道擦伤。 二人共乘一骑,沿着城墙一路疾驰向城门。 城上民壮自然看见了方才一幕,虽然他们许多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能看出来是自己这边胜了。 “都头!” “都头威武!” “桐山万胜!都头万胜!” 城头民壮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东门城墙上,陈景彦见陈初到了城门下,连忙招呼开启城门。 陈初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桐山城左近方圆数里的大地上,尽是豕窜狼逋的神锐军兵士和在后边穷追不舍的逃户青壮、鹭留圩众人。 便仰头对城上道:“县尊,先不着急开城。以免溃军趁乱窜入城中。” 随即又道:“请县尊即刻安排五百青壮出城,捕拿溃军,以免他们遁入乡里为祸!还有,请县尊组织一批大夫前去双河村的战地医所支援救治伤员” “好!” 城上,陈景彦、陈景安兄弟、徐榜、蔡源等人一字并立。 除了蔡源,其余三人一个比一个憔悴,大胜后的兴奋之下却又难掩忧虑。 陈初这才想起一事,忙对城上三人道:“纬廷三兄妹和志远等八人此刻具在双河村,人人平安,诸位莫忧.” 话音刚落,一直硬挺着的徐榜顿时如泄气皮球一般,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嘴里犹自骂道:“兔崽子兔崽子,看老子不打折你的腿” 一旁的陈景彦也没好到哪去,大忧后连闻大喜,情感再难以自抑,两行浊泪夺眶而出。 反倒是同样遍寻儿子不见的陈景安在松了口气的同时,还不忘向城下的陈初深深一揖。 城内。 本就无眠的百姓,被方才那声巨响惊得纷纷出门打听发生了何事。 蕙质兰心内,又熬了一宿的猫儿静静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 坐立难安的玉侬不住往外勾头,等待出门打探消息的翠鸢回转。 俄顷。 翠鸢一路跑了进来,人还没进来,便听她鬼哭狼嚎一般喊道:“大胜!大胜!大娘子、姑娘,陈都头胜了!” 猫儿噌一声站了起来。 玉侬却已跑了出去,双手抓着翠鸢的胳膊使劲晃了起来,“翠鸢,公子没事吧!” “哈哈哈,没事,公子现下就在东门外!外头都在传,说公子招来了天雷,劈死了作恶多端的蔡州兵!” 玉侬不待翠鸢说完,便已跑向了院门。 她要去东门亲眼瞧瞧公子,才放心。 城墙上不让闲杂人等上去,猫儿本想喊住玉侬,却在短暂迟疑后,转身抓起昨晚缝了一夜的红色大布,追了上去。 可俩人一出门,却吓了一跳。 只见蕙质兰心外竟围满了百姓。 众百姓见了猫儿,乱嚷嚷的拱手见礼。 一白首老者在子侄搀扶越众而出,提气大声道:“老朽代全家一十七口,谢陈都头护我桐山无虞、护我全家周全.” 正此时,东门城墙上响起了震天齐呼:“桐山万胜!都头万胜!桐山万胜,都头威武!” 时时注重礼节的猫儿呆愣原地,竟忘了向老者回礼。 呼吸急促,小脸酡红,只觉浑身酥麻。 猫儿此时的体验,竟似夫妻俩夜里欢好时某一刻。 玉侬悄悄抹了眼角泪花,傲娇的像只小公鸡,侧头向翠鸢道:“翠鸢,我的男人,是个盖世英雄!” 翠鸢急速点头,表示认同。 片刻后。 猫儿和玉侬争出了包围圈,一路跑向东门。 此刻猫儿一心想看一眼那个让她骄傲、喜悦、快乐却又时时让她提心吊胆的男人,再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拉着玉侬踏上了登城阶道。 阶道口,有名民壮想要阻拦,却被巡逻到此处的苟胜拉到了一旁,“这是陈都头的娘子!” “哦哦哦”民壮忙不迭道。 可这么一来,刚才想登城却被拦住、此刻待在一旁的蔡婳却不乐意了,“诶!我说,你们怎么不拦她俩!” “刚才上去的是陈都头的娘子!” 刚刚得知此事的民壮当即卖弄道,却不想又被苟胜拉住了,小声道:“这位也是陈都头的.红颜知己。” “.”该民壮脸色一阵青红,转脸对蔡婳尴尬笑道:“那伱上去吧。” “嗤~” 不想蔡婳一撇嘴,转身往回走了,“老娘又不想上去了!” 就算上去又怎样?今天的风头必定属于那小野猫了,哎!老娘不服啊啊啊啊 东门外。 刘百顺已把小红送了过来,陈初骑在自己的马上和城上诸公嘱托了几件事。 不远处,鹭留圩联防队、各山逃户正在重新集结。 城上,站在诸位大人身后的猫儿踮脚往城下张望一眼,见官人一身褴褛、满面黑灰,心疼的掉了几滴泪。 见官人有离开的意思,猫儿顾不得失礼,从陈景彦几人身边挤到了前头。 “官人!仗不是打完了么?你又要去何处呀?” 猫儿扒着墙垛,上身前倾,似乎是恨不得跳下来和官人一起走。 在一众男人中间,一身鹅黄襦裙的猫儿分外显眼。 陈初仰头,望着双眼熬红了的猫儿,呵呵一笑,朗声道:“娘子,我去给你挣副诰命哈哈哈。” 猫儿只觉眼窝又是一热,想说‘猫儿不需官人舍命给猫儿挣诰命,只想官人平安’,却也知现下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便径直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红布扔了下来,“官人!接着” 小红机敏的往前挪了一步,陈初扬手抓住了红布一角。 恰好一阵秋风起,扬起红布成旗。 只见那大红布块正中,赫然用黑线绣了一个大大的‘陈’字! 卯时末。 长子骑马擎旗,往东而去。 跟在旗后的,是三百来名各山逃户、各家精锐。 依旧立于城上的陈景彦身子晃了晃。 旁边的陈景安赶忙扶助了兄长,低声道:“大哥,现下还不到松劲之时!需赶快写几封奏表。” “呃写什么?”心情几度起落且极端疲惫的陈景彦比往日迟钝了许多。 “写战报!写蔡州乱军入境劫掠,被上下一心的桐山县击溃的战报!他们不是畏惧军头么,那咱们倒要看看他们畏不畏我全县几万百姓!” “好!” 一听这个,陈景彦来劲了,恨不得当场看到诸位不作为的上官得知桐山大胜后,脸上会是何等精彩表情。 胜了,就是有底气! 忽而,陈景彦死死盯住了二弟。 陈景安被看的不自在,奇怪道:“大哥,怎了?” “守谦!待会徐明远还要带几百青壮前去蔡州,你随他一起去吧!” “我去?我去作甚?” “去陈都头那边,他身边尽是些武夫,有些事,还需守谦帮他谋划” “.”陈景安默默不语。 “哎!守谦,若不是我县尚有许多事需要我处置善后,为兄自己便去了!你就当帮帮为兄” 见兄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景安只能无奈叹了一声,道:“好吧。” 陈景彦一喜,躬身作了一揖,“谢过守谦。” 陈景安忙托住兄长双臂,沉吟片刻后,道:“兄长不必如此,但我有一事相托!” “何事,守谦只管说来。” “待纬廷他们几个回来,你替我揍英朗一回!只要不打死,怎样都行!” 陈景安儒雅的面孔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吓人,怕怕. 辰时二刻。 朝日鲜明,大地上起了一层薄雾。 本该是宁静祥和的清晨,可桐山县内却处处喧闹。 一村一村的青壮从地道中一股一股涌了出来,握着锄头、钢叉,从村里追到田野、又从田野追到山脚。 随处可见跑累了的神锐军溃兵跪地求饶的景象。 百姓们也不嗜杀,见到投降的兵士便捆了送到城内。 刚才传令追击的人可说了,捉一个活的能去四海商行换两贯钱,死的人家可不收. 而此时,陈初已带人行进到了十字坡。 原本在此监视鹭留圩那二百神锐军早不知逃往了何处。 在十字坡汇合杨有田、姚三鞭带领的百多人,转而向东.这是桐山通往朗山县、通往蔡州城的官道。 打了人,没有不让还手的道理。 骑在马上的陈初似有所感,下意识往南侧鹭留圩外的浅湖看了一眼。 晨阳下,娇艳红白花瓣卷舒开合,铺满湖面。 陈初略微失神片刻,随即收回目光,踢夹马腹正跟在铁胆胯下青鬃马屁股后闻味的小红,依依不舍的挪开了马脸,甩开四蹄狂奔起来。 跟在后边的毛蛋、宝喜、林大力等人,路过浅湖时,不由自主都扭了头。 他们有个兄弟说过,想看看这片荷花 第162章 义师 第162章义师 八月三十。 未时初。 “.战至卯时末,神锐军大溃!弃尸三百,余者遁散,被俘无算” 唐州府衙,尤推官念完刚刚收到的战报,堂内静可闻针。 众官员面面相觑。 兵部郎中左国恩尤不相信似的一把从尤推官手中抢过战报,逐字逐句看完,呆坐椅上久久未发一言。 “左大人,我们现下还去不去桐山了”殿前太监曹小健迟疑道。 “去去个屁!” 他们此行是来安抚郑乙的,为了安抚郑乙自然少不了帮他出口气,呵斥、惩处几名桐山官吏。 这也是抱着息事宁人态度的朝堂诸公的意思。 但现下神锐军都被打散了,他们若再去惩处狭大胜之威的桐山官吏,那不是找死么! 这帮人敢跟神锐军火并,能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么? “那咱们现下怎办?”初次领了出宫差事的曹小健六神无主道。 左国恩稍稍思索后,沉声道:“情况有变,需赶快上奏。至于咱们.就先待在唐州吧。” 这是要暂且观望事态发展了 酉时黄昏。 身边仅剩两名亲随的郑乙犹如惊弓之鸟,一气狂奔百里逃进蔡州城。 入城后,当即命四门紧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子时。 蔡州城西,缓缓升起一盏红色孔明灯。 ‘邦~邦~’ 书院街芝麻巷,打更人敲着竹邦不疾不徐喊道:“平安无事.” 待更夫走过巷口,贴墙站在阴影里的大郎向身后招了招手,随即,一群黑衣汉子鱼贯而出。 蔡州作为府城,自然要比桐山县规模大的多。 不过,因前几日留守司都统制郑乙带走了神锐军,城中只余五百老卒。 守在西门门洞内的一伍白发厢军昏昏欲睡. 子时二刻。 蔡州城西一片松林中,陈初看见西门外的夜色里亮起了红灯笼,随即转身,肃容面对林中的四五百名汉子道:“拿下蔡州城,我自然不会亏待大家!但若进城后,谁敢劫掠奸淫,莫怪我不顾兄弟情分!” 这支队伍成分复杂,有栖凤岭、鹭留圩等人,也有八山九寨逃户,还有蔡、徐、西门家的精锐。 在桐山时,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关系,这帮人做事还有些分寸。 此刻他们作为客军来了蔡州,不但和当地百姓没有任何情感联系,甚至还可能因神锐军的关系恨屋及乌。 所以陈初不得不先给他们打个预防针。 众人哄然应诺后,陈初翻身上马,“进城!” 便是留守蔡州的厢军不堪战,也不至于发现不了这么大规模的队伍。 距离西门还有百十步时,蔡州城头的守军已有所察觉。 但大郎等人已控制了西门,陈初这边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快速入了城。 子时午夜。 蔡州城内登时大乱。 “铁胆,你带人控制厢军大营!杨大叔、姚大叔带人控制府衙。大宝剑你和良哥儿带乌合军在城内巡逻,若有人趁乱纵火、劫掠、奸淫,可当即格杀!长子、大郎、二虎带各部,随我去都统制衙门,贺北带路!” 城门下,陈初简单布置了任务,众人四散离去。 随后,城内喊杀声渐渐大了起来。 都统制衙门是一座前衙后院,内外五进深的宅子。 因亲兵都折在了桐山,官衙内同样没遇到什么抵抗,出奇的顺利。 甚至找到郑乙的过程也很顺利.宝喜和毛蛋两人在后宅围墙下发现郑乙时,想要逃出去的郑统制卡在狗洞中动弹不得。 郑乙不是没想过桐山会报复,只是没想到对方竟来的如此迅疾。 虽神锐军折了,他麾下却还有三军,虽然此三军没有他起家的神锐军那般唯命是从,但只要许下重利,郑乙未必没有殊死一搏的本钱。 不过,现下他被捉了,唯一的想法便是如何活命。 都统制衙门大堂。 正中挂有一块‘威严壁垒’的牌匾,下方是花梨木大案,案后是一把铺了张虎皮的大椅。 陈初背手在堂内转了一圈,随后走至大案后,坐在大椅上试了试。 “你还挺会享受。”陈初笑呵呵看着堂下被绑成肉粽子一般的郑乙。 “陈都头,若喜欢,某送与伱。”郑乙便是跪着,依旧上身笔直,想要维持些体面。 “我若喜欢,自取便是,何须你送?”陈初笑道。 “成王败寇。陈都头要怎样才能放我一回?” “这话说的,郑统制,若我落在你手里,你会放过我么?”陈初似笑非笑反问道。 郑乙一滞,却叹了一口气,道:“陈都头,咱们只是误会一场。都是那朗山县令误导我,让我误认为陈都头等人害了我四位兄弟。说起来,你我之间并非甚解不开的大仇大怨.” “哈哈哈” 陈初这一笑,大郎和刘二虎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看,当咱占优时,就连敌人都主动替咱洗白。 陈初笑够了,忽而悠悠道:“郑统制,其实咱们之间没甚误会.你家四兄弟的确是我杀的.” “.”郑乙顿时脸色一变。 此时他倒不是恨,而是怕.陈初肯亲口承认,那便说明没打算留郑乙活口。 陈初缓缓从虎皮大椅上起身,边往外走边认真解释道:“郑统制,你莫怨我害你家。此事说起来是你家有错在先。 无端在官道设卡索要重税,断我桐山财路是为一错。 后又指示玉泉山匪人夜袭我庄子,欲要置我全家死地,是为二错。” 陈初路过郑乙身旁,拍了拍后者肩膀,又道:“都说祸不及家人,既然你家先对我家动手,便不能怪我要了你家几兄弟的性命。打是你们先打的,不过,打到什么程度、打到何时才停,就由不得你了” 说罢,陈初往堂外走去,“送郑统制上路吧.” “不,不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大齐蔡州留守司都统制,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大齐官不害大齐官啊.” 陈初转向后院,郑乙凄厉的喊声渐不可闻。 后院,几十名鹭留圩联防队队员忙碌异常,穿梭在人群中的唐敬安手持账本,不时勾勾写写。 “敬安,可统计出来了?”陈初走近问道。 “东主.”眼神中闪烁着兴奋光芒的唐敬安忙低声回道:“方才粗略算了一下,郑乙这银窖中共贮银一十五万七千二百两,另铜钱无算,珍玩尚在统计造册” 陈初闻言眉头一皱,“那郑乙不过是一个都统制,怎会有这般多的家产?敬安怕是算错了吧!” “呃” 唐敬安正想骂两句郑乙强取豪夺、再喝兵血,多年攒下这些家当也不算稀奇,却瞅见东家不虞脸色,突然间明白了点啥,忙改口道:“确是小可看错了,该是五万七千二百两” 不想,陈初又摇了摇头,“再算算” “呃方才光线昏暗,看不真切。这次看清了,是七千二百两.” “嗯。” 陈初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如今国事艰难,咱们作为大齐子民,切不可学那郑乙中饱私囊啊。这查抄来的家产,一定要一文不少的交于朝廷” “是!都头高风亮节,敬安佩服!”唐敬安‘感动’的连连作揖。 “诶~”陈初摆摆手,大咧咧道:“本官虽是小吏,却也知奉公守法。对了,你方才说,银窖里还有铜钱和珍玩?” “呃东主听错了吧?那银窖中除了登记造册的七千二百两银子,并无旁物。” 唐敬安一脸认真道。 “呵呵,我知晓了。对了,天亮你再去朗山饮马庄郑家老宅盘点一番.” 今夜这么多兄弟跟着他追击百里,总不好叫人白跑一趟。 家人们,初哥儿给你们谋福利啦。 “是。” 唐敬安应下,又小声道:“东主,方才还抄出.呃,还捡了许多房契。” “哦?说来.” “只蔡州城便有大小商铺十三间。此外,城内还有一套前后六进深私宅,三进宅院两座,两进宅院两座” “靠,这么多房子他住的完么!” “呃”唐敬安瞄了陈初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们捉了郑乙的管家,据他说,除了那座六进大宅,其余几座宅子郑乙都用来养了外室.东主,要不要去看看.” 看啥? 大半夜当然不会是去看宅子,看别有洞天?看旁门左道? 陈初想了想,却道:“明日给她们些钱,将她们打发了吧。” “东主洁身自好,着实令人佩服啊!”满脸钦佩的唐敬安又是一揖。 “敬安啊,我以前咋没发现你是个马屁精哩?” “嘿嘿,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呵呵。” 和郑乙做同道中人,陈初有点膈应。 再说了,家里还有三张小嘴嗷嗷待哺呢。 三家姓奴不好当啊 九月初一。 秋已深,晨昏时分已有八分寒凉。 卯时末。 战战兢兢了一整晚的蔡州百姓们,隔着门缝往外看了半天。 昨夜子时,城内忽然杀声震天,铁刃交击之声直到丑时方止。 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但百姓们却不缺乏‘大难临头’的觉悟。 ‘兵灾’可是比‘水、火’还凶猛的灾祸。 轻则家财被劫掠一空,重则妻女被淫,便是全家被屠戮也不算稀罕。 可城内这场动乱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后半夜竟重新平静下来。 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 天光微亮时,终于有胆大居民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却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弥散着薄雾的城内,一伙不知从哪来的军士,沿着街道睡了一排。 浓浓秋意中,便是人人冷的缩着身子、抱着双臂,竟无一人扰民借宿 这是蔡州百姓和‘陈家军’的初次相遇。 ‘义师’,也成了大多数蔡州百姓对陈家军的初印象。 当然了,郑乙对此有不同看法. 第163章 钱多,速来! 第163章钱多,速来! 九月初一,巳时。 徐明远带五百桐山民兵抵达蔡州,并随之接替了看押俘虏、维持秩序、警戒放哨的工作。 有了这五百人,极大缓解了眼下人手不足的问题。 不过,令陈初欣喜的不止是援军到位,还有随军一起前来的陈景安。 陈景安到来后顾不得休息,第一时间命人封存了府衙内的田产户籍文档、公孥库房、军械营房。 随后,陈景安会同陈初去了府衙。 凌晨时,府衙这边发生了一场低烈度战斗,衙前台阶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知府白仁立一家被控制在府衙后宅中,白知府前些日子因替郑家出头,在信中呵斥过桐山上下。 此时只觉自己一家已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尽管白仁立此时近乎桐山的阶下之囚,但陈景安与之会面前,还是依照文人间的规矩递了拜帖。 这个举动,让白仁立品出一些味道来,心中重新有了些底气。 “柳川先生这是从贼了么?”白仁立一见面便不客气道。 陈景安在颍川老家治学十载,颇有几分才名,因其居所地名为柳川,又被文人士子称为柳川先生。 “我等若是贼,你他娘一家还能活命?”陈初故作粗鲁的骂了一句。 白仁立闻言怒目而视,却又想到眼前这人是一言不合便要动刀杀人的粗鄙武夫,不由把愤怒目光转向了陈景安。 毕竟陈景安也是读书人,文明人之间总不能因为我瞪你一眼,你就杀我吧! 凡事要讲个道理! “知府大人受惊了。” 陈景安先诚意满满的表达了歉意,接着却道:“大人怕是误会了,我桐山军民此来只为捉拿反贼郑乙.” “反贼?”白仁立皱眉反问道。 “是啊,知府大人还不知么?那郑乙与周国信阳军知军韩云泽暗通曲款多年,早已有了反叛之念,此次发兵攻打桐山县便是他纳与周国的投名状啊!” “柳川先生此言当真?” “自然属实!昨夜我县陈都头在都统制衙门内搜寻到他与韩云泽勾连的证据.书信数封,若知府大人不信,可前去察验。” 白仁立闻言惊疑不定,起初他并不相信陈景安这番话,但说到书信这些边镇军头和敌国将领秘密书信来往并不算太稀奇。 大齐风雨飘摇,做了两手准备、提前安排后路的人绝不是少数。 但这种事能做,却不能说啊。 被人知晓了便是灭族大罪。 所以,这些书信到底是桐山等人伪造栽赃、还是真实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朝堂怎么看。 想到此处,白仁立忽然问了一句,“郑统制可认罪了?” 有些困倦的陈初靠在椅子里,打了个哈欠,道:“他自知罪大恶极,昨夜已畏罪自杀了.” “.”白仁立吃了一惊,这郑乙毕竟是一府统制,他们竟敢随意处置心思转念,白仁立忽然沉声喝道:“郑乙反贼!如此倒便宜他了!” 上一刻还是‘郑统制’,下一刻却成了‘反贼’。 陈初望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白仁立,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白仁立却是想明白了,郑乙身死,盘踞蔡州多年的郑家怕是要就此烟消云散了。 他郑家在朗山、蔡州等地田产无算,屋舍连片接下来,谁会管他是不是被冤枉的,分蛋糕的游戏难道不香么? 午时初,诸多事务需要处理的陈初起身告辞。 陈景安却留了下来。 “知府大人,昨夜混乱,为避免宵小趁乱窃取财物兵甲,我等进城后封了府库、军械房,如今局势稍安,便物归原主.” 陈景安把物品清单和铜钥放在了桌案上。 府库没几两银子,但这个态度无疑再次表明了桐山众人没有反叛之心。 白仁立心情又松弛了几分。 陈景安却又笑着道:“知府大人,我若没记错的话,今年年底这批磨勘,大人也该转迁了吧?” “是啊.”这个话题让白仁立心中颇为复杂,三年任期好不容易快熬完了,不成想却在任期将尽时遇到这么一桩大事。 “大人在蔡州勤勉三年,想来对蔡州百姓也有了挂牵。大人高升前,还需在左近置办些田产别院啊,以免往后大人想要回来看看时,连个落脚处都没有。” 陈景安笑道。 白仁立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看了陈景安一眼,不由叹道:“本官家中人口众多,得来那点俸禄都填了肚皮,哪有闲钱置办产业啊。” 他倒是想置办来着,但以前郑家在蔡州一家独大,那些农户、小地主尽皆被他家吃进了嘴里,剩下的便是有跟脚、有背景的乡绅,白仁立也无从下嘴啊。 陈景安呵呵一笑,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田契放在了案几上,“这是朗山一处庄子,有良田千亩,果园一座,且临近官道交通便利。以后,便给白大人做个落脚歇息之处吧” 白仁立瞄了一眼田契,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沉吟片刻后,却道:“柳川先生,此处并无外人,伱们想要甚,便直说吧.” “哈哈,既如此,那在下便直说了。请白大人帮我县都头陈初谋下这蔡州统制一职.” “.” 白仁立微微错愕,他没想到对方竟这么大胃口,不由迟疑道:“非是本官看陈都头不起,只是他一个微末小吏,陡然转迁一府统制,我朝没有此等先例啊!” “我朝立国不久,新朝新气象嘛。有了这次不就有先例了么。” “柳川先生,本官并非推诿,只是厢军统制归兵部管辖,我这知府说话未必当用。” “这我自然晓得。”陈景安笑着把田契往前推了推,道:“此事我们还别的助力,白大人只需在上表奏明此次蔡州、桐山之乱时,好好斟酌一下便是.” ‘斟酌’的意思,白仁立懂得。 想了想,此事对自己没有任何损伤,白仁立随即呵呵一笑,端起茶盏敬道:“呵呵,柳川先生,请喝茶。” 端茶时,白仁立云淡风轻的以宽大官袍袍袖扫过桌面,就跟变戏法似的,那张田契凭空消失 当日下午。 陈景安手书两封,一封写给留在桐山县的兄长,言道:着头条曝光郑乙勾连敌国作乱桐山一事。 大齐朝堂能忍受军头跋扈,却不能忍军将反叛毕竟反叛会极大动摇统治根基。 ‘郑乙反叛’的舆论一旦造起来,反抗郑乙的桐山军民、陈初就成了挽狂澜于既倒的国家忠良。 晚间,陈景彦收到了兄弟的书信,随即把撰写此篇新闻的任务交给了女儿陈瑾瑜。 泪水涟涟的陈瑾瑜待在书房,写一字落一泪.近年来,陈景彦想要偷懒时,没少让女儿帮他处理公文,是以一篇新闻稿自然不会难为的陈瑾瑜哭鼻子。 她哭是因为,手好疼. 持笔的右手,红肿的像条小萝卜。 今日回到家里后,爹爹拿竹尺在手心敲了足足三十下.这是陈瑾瑜从小到大头一次挨打。 边哭边写,边写边哭。 像个怄气的小学生。 而陈英俊更惨,被揍的趴在床上下不来,屁股上青紫乌黑。 陈景安第二封信,则写给了依旧留在唐州城迁延不敢前的兵部郎中左国恩、殿前太监曹小健以及河南道安抚使张纯孝。 信中道:反贼郑乙畏罪自裁,请诸位大人前来指导查抄家产事宜 查抄家产还需人指导么? 用人话说,便是:钱多,速来! 这一章字数少了点,我捋一捋接下来的剧情哈。 第164章 家书 第164章家书 九月上旬。 唐州、蔡州、桐山三地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依然滞留在唐州的钦差在拖。 桐山和蔡州城内的桐山军民、甚至蔡州境内的其余三军都在等。 三地各级官吏不管是拖是等,都是为了得到一个朝堂对此事的定性。 官方的定性很重要,此时桐山上下到底是兵还是匪,全凭朝堂一言而决。 一旦处置不当,暂时被脆弱平静掩盖住的滔天巨浪只在须臾。 其实,到了眼下地步,齐国朝廷也没甚好选的了.一名已经被连根拔起的都统制,和一座上下一心且有相当战力的边境县城,哪边更重要不言而喻。 只不过,政策从安抚郑乙到安抚桐山之间的转变,需要时间,也需要台阶。 随后,‘台阶’便有了。 蔡州知府白仁立上表称,桐山都头陈初进驻蔡州城后,城内未生一起劫掠、奸淫,府库公孥未损一毫,且搜出郑乙与敌国将领勾连书信,此事如何处置,请上官谨慎。 桐山这边也没有闲着。 九月初二,今日头条刊登长文,详细回顾了桐山一战的过程,并在文章最后暗示到,朝廷早已知晓郑乙有了反意,也在桐山做了一定布置。 有些不明内情的临府看客至此恍然大悟,怪不得桐山能靠一百签军、一帮民壮击败神锐军呢,原来早有准备了。 当日,四海商行股票交易市场重新开市,一日间,股票价格由郑乙大军压境时跌破发行价的七贯每股飙升至十五贯每股。 当初低价抛售的马掌柜等人后悔不迭。 九月初四。 桐山县全体官吏在陈景彦带领下,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公祭大会,以纪念牺牲在战斗中的桐山烈士。 初期一系列的战斗中,桐山军民对比神锐军的伤亡比,简直可以算作不值一提。 伤亡最大的战斗出现在城南小岭,牺牲了包括林丰在内的十一人。 公祭大会后,猫儿代表四海商行,也代表自家官人一一拜访了烈士家属。 西林村林丰家中,猫儿除了带来百贯抚恤金外,当众宣布,以后烈士遗孀、儿女、以及父母可每月领一笔补贴。 这笔钱可以领到烈士父母百年为止,儿女则可领到十八岁,并可入学蓝翔学堂,一切吃穿用度参照农垦集团子女,统统免费。 围观乡亲闻言,尽皆称善.虽然林丰去了,却拿命给一家人换了衣食无忧。 愁云惨淡林家,因为这个消息,对于未来生活的忧虑多少减轻了一些。 下午申时。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迷蒙雨雾让天地间多了一丝肃杀凄凉之意,迟迟不愿彻底离去的残余暑气,一瞬间消失不见。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色将昏,鹭留圩后宅已燃起了烛火。 翠鸢抱了一沓男子衣裳走进猫儿卧房,把衣裳在大床上放了。 衣裳明明是洗净晾干叠好的,猫儿却偏偏要展开看一看,再重新仔细叠好。 此刻床头已摞了两尺高叠好衣衫。 “大娘子,这些秋冬衣衫都拿去蔡州么?家里不留几套么?万一都头哪天回家,连换洗的衣服都没了” “没了再做便是。” 猫儿边答话,手上叠衣服的麻利动作却不停。 蔡州那边人手不够,陈初传信让刘大牛明日再带一批人过去。 此时逐渐秋深,猫儿便翻出了陈初的厚衣,好让刘大牛一并带过去。 片刻后,猫儿全部整理好,默默坐在床边,小手无意识似的在衣裳上轻轻摩挲起来。 翠鸢猜,大娘子是想念都头了. 据说,两人从成婚后,最长的分别也不过是一天,这次都头一走五六日,想来大娘子有些不适应吧。 何止是大娘子啊,翠鸢心里也有挂牵的人,不由叹道:“他们一帮爷们儿,连个会煮饭的都没有,也不知饭食吃的怎样” 在鹭留圩时,庄子里有食堂,家里也能开小灶,青壮们还真没为吃的发过愁。 但此次众人往蔡州去的匆忙,别说是家眷了,便是伙夫都没带一个. 猫儿闻言,望着窗外潺潺秋雨喃喃道:“是呀官人是个倔的,往日天凉了总懒的添衣,我不在他身旁,更没人劝的了他,不小心着凉了怎办呀他又不爱吃药,吃药还要人哄.” “大娘子,不然,我们去看看都头他们?”翠鸢小心试探道。 翠鸢想去看的人,定然不是咱陈都头啦. 猫儿一眼便窥破了翠鸢的心思,不由抿嘴笑了笑,“我哪里走的开?官人不在,庄子里恁多事都需操持,还有四海商行,过几日要召开股东会议” 说到最后,猫儿情绪有些低落了,望着窗外雨幕发了会呆,却又自言自语嘀咕道:“身旁没个人伺候也不成呀” 这晚,猫儿伏在书案上给陈初写了封信。 头次用这种方式和官人交流的猫儿,在书案前坐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官人,我想你了’ 却又觉这话太直白,忙红着小脸把只写了几字的纸张团成一团丢了。 重新换了一张纸,开始写县内最近发生了什么,庄子里的情况,以及按官人的意思,探望了烈士家属并做了妥善安置 通篇下来,倒像是一则工作汇报,完全不像小夫妻之间的交流。 猫儿写完看了看,还是不太满意。 但以她的学识,却组织不好既能表达爱意却又含蓄文雅的文字.猫儿干脆跑到书房翻起闲书来。 抄了书中一段文字。 只是,借了前人之语好像不够真诚哩,猫儿单手托腮坐在书案前望着烛火出神。 随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起身拴上了门,接着掏出那面小镜子,在纤薄樱唇上涂上殷红口脂,又在书信落款处轻轻印下一枚小巧口印. 做完这些,猫儿把信笺折成同心,塞进信袋封口。 开门唤了玉侬过来。 “姐姐,有事么?”已梳洗完毕准备睡觉的玉侬奇怪道。 “今晚我们姐妹睡一起吧。”猫儿提议道。 “好呀!” 玉侬咯咯一笑,回房抱了半人高的娃娃布偶,再次折返回猫儿卧房。 “多大的人了,怎和虎头一般,睡觉还要抱娃娃。”猫儿吹熄烛火,脱衣上床。 已提早一步钻进被窝的玉侬却咕哝道:“姐姐整日霸占着公子,我夜里一人睡不着,抱着娃娃才好入睡些。” “我何时霸占了?是官人自己愿意来好不啦!他说你夜里睡觉不老实,老是抢被子.” 猫儿反驳道。 被揭了老底的玉侬连忙分辨道:“我何时老抢被子啦.姐姐明明是有手段。” “哦?我有甚手段?” “姐姐你伱有猫~病.”闺房内只她两人,玉侬说话大胆了许多,且故意把‘有猫~病’三字咬的很重。 猫这种生物,时而乖巧温顺,时而. 端庄陈大娘子的秘密,便是夜里时常化身猫耳娘。 猫儿自然听出了玉侬话里的意思,反正此处无外人,猫儿也不怕人听了去,忽而侧身趴到玉侬耳边小声反击道:“嗯,我有猫病。你没毛~病.” 这话玉侬再也不想做一个秒懂女孩了。 “呀!姐姐害臊不害臊呀!” 便是如她这般大大咧咧,也被猫儿一句话说的脸蛋滚烫,抬手伸进猫儿腋下抓起了痒痒肉。 “哈哈哈,别闹.哈哈,我有事与你说.哈哈,再挠我便不让你去蔡州了,哈哈.” 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猫儿边反抗边道。 “呃?” 正趁机上下其手的玉侬闻言,忽腾一下坐了起来,惊喜道:“姐姐让我去蔡州找公子?” “我有说么?”猫儿喘匀了气,却有了不认账的意思。 “哎呀!姐姐我错了!我让你挠回来好不好” 黑暗中,玉侬很狗腿的帮猫儿捏起了肩膀。 猫儿惬意的享受了片刻,这才叹了叹,道:“官人那边无人支应,你去了照看着些吃饭穿衣。” “嗯嗯嗯,我明日就开始学煮饭!”玉侬忙不迭道。 “这些还是小事,但有一桩,你需记在心里。”柔柔弱弱的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 “嗯,姐姐只管说。” 窗外雨声潺潺,猫儿沉默片刻,细声道:“现下蔡州局势不明。若你到了以后,有别家夫人与你交道,千万不可收人财物,以免官人难做。” “姐姐,你放心吧,我又不是那贪财之人。”黑漆漆的屋内,坐在床上的玉侬竖起两指保证道,也不管猫儿能不能看见。 “你缺钱了只管与我说,便是千八百贯也由你开支,旁人的钱不可收取一文。” “嗯!” 翌日,九月初五。 刘大牛携五十青壮东去蔡州。 出发时,庄内不少妇人塞来一个个大小不一、花花绿绿的包袱。 里面有的是厚衣、有的是新鞋。 “大牛,你见了四两与他代个话,家里爹娘儿子都好,让他勿要挂牵,好好做事。这两双鞋袜捎给他.” “嫂子,放心吧。” 不远处。 丁娇也塞给哥哥丁鹏一个包袱,臊眉耷眼道:“哥,上头那套新衣是你的。底下那条青绿文武绦,是是给姚队长的” 首次随队行动的丁鹏难掩兴奋,却又有一丝忧虑。 当初在界碑店,姚长子队长亲手救下了妹子,现下妹子的心事他和爹爹都看出来了。 昨晚还和爹爹说过此事,爹爹却道:“那姚队长是东家跟前的红人,能不能看上咱家娇儿啊” 对此丁鹏也有些担忧。 不过,他决定趁此次去蔡州找个机会和姚队长谈谈。 队伍后方的马车里,玉侬同样兴奋。 咯咯蔡州没有姐姐、没有三娘子,看谁还和我抢! 辰时,队伍出发。 几乎与此同时,在唐州迁延了数日的左国恩、曹小健以及张纯孝终于收到了旨意,并于当日前往蔡州。 而陈初这边,已趁这几日把郑家在蔡州地界上的田亩产业摸了个一清二楚。 能有如此效率,要归功于贺北的审问。 反正长子跟着去了一回,说啥也不去了,甚至从哪以后,见了贺北就躲的远远的。 当陈初看到郑家家产清单时,不由咂舌。 那朗山县在册田亩也不过十余万亩,他郑家竟占了六万一半还多。 郑家还在蔡州府拥有大小田庄几十座,其中还有很多不在册的隐田。 朗山饮马庄郑家老宅,银窖内的银两比郑乙放在蔡州的还要多上一倍。 打土豪果然爽啊! 接下来,该隐的隐,该瞒的瞒,再适当拿出一部分做蛋糕。 皆大欢喜,只有郑家受伤的世界达成。 九月初六午时。 刘大牛一行先期抵达。 随行的玉侬带来一封猫儿的亲笔信。 ‘官人,见字如面。’ 噫,这小丫头啥时候学的这么文绉绉了。 接着看下去,便暴露了猫儿真实水平。 信里前半段内容,还能称作是‘正事’,后半段却开始啰嗦起来.奎哥儿家的翠花又生了一窝小狗崽,这次是大黄的种;刘伯家的鸡被杨二郎不小心踩死了一只,二郎被杨大婶打了一顿;前晚跟婉儿姐姐学着做了桂花糕. 陈初看信时忍不住笑了起来,甚至能想象到猫儿咬着笔头,时而沉思、时而疾书的可爱模样。 事无巨细的分享,不就是热恋中的女孩子最爱做的事么。 信的结尾,猫儿的文笔又突兀地转回了含蓄文雅: ‘日有所盼,日落有念。 心有所期,忙而不茫。 官人,猫儿吻你千遍.’ 落款:陈家小猫娘。 信笺一角附带一个小巧性感的殷红唇印。 “赵小娘愈发有情趣了”某人乐呵呵道。 第165章 尘埃落定 第165章尘埃落定 九月初六。 申时末。 蔡州知府白仁立率大小官佐出迎十里,迎接左国恩一行。 傍晚入城。 与钦差一同到来的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见城内果真如白仁立奏表中所言秩序井然,不由回头往入城队伍后方看了一眼。 端坐于马背的昂藏少年,依旧是一身皂衣,却已有了几分威严。 看面相气度,实不像奸恶之人啊。 抵达府衙后,左国恩等人顾不上吃接风酒,先在二堂招陈初问话。 府衙内外都是陈初带来的人,左国恩和曹小健不知这面相俊朗的陈都头脾性到底如何,迟疑间不敢开口。 倒是张纯孝心知己方此时代表了朝廷威严,若表现的太过软弱怯懦,不免在这名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心中留下一个‘朝廷可欺’的印象。 便硬着头皮先呵斥了一番。 主体思想是:便是那郑乙有错,你带桐山军民杀入蔡州也属大罪,不过念在你护佑桐山百姓有功,暂且不与你计较,往后需时时记得此次朝廷、官家的回护,行事万不可再如此鲁莽。 下首的陈初闻言,倒也没有露出恼怒神态,态度恭敬。 见如此,几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今次蔡州、桐山之乱,虽出现了两极反转的意外情况。 但好歹两地快速安稳下来,没有出现多地糜烂、无法收场的局势,已算是最好的结果。 见陈初态度良好,殿前太监曹小健才敢开口温言勉励了几句。 堂内气氛忽然融洽许多。 陈初趁机拿出了一式几份的郑家产业清单,交给了诸位大人。 “都统制官衙内掘银七千二百两,饮马庄郑家老宅掘银万四千两,共计两万一千二百两 清查郑家朗山田亩七千亩,另田庄三座.” 左国恩和曹小健对视一眼,皆默默无语。 郑家有多少藏银他们不好搞清楚,但田产绝不止这么点啊。 这是伱陈都头拿命搏杀下来的,你多吃些没问题,但这胃口也忒大了。 我们跑一趟不容易,你吃了肉好歹剩点汤啊,结果却只留了一点食之无味的肉渣 “诸位大人,在下位卑未敢忘忧国,如今国事艰难,全因郑家这等蠹虫,这些银两田产收归国库,也算我们桐山军民为国出了一份力吧。” 陈初一脸正气道。 左国恩闻言却更郁闷了,就这么点东西,还他娘上缴国库本官吃啥?本官的上峰吃啥?我出来一趟怎也得给领导带些土特产吧! 这小吏当真不晓事! 不想,陈初又面露为难道:“除此之外,属下在清查郑家产业时,发现了一批隐田,不知该如何处置,请诸位大人拿主意吧.” 说罢,陈初又拿出一份清单。 ‘另查隐田万六千亩,田庄七座庄中得银五万余两’ 啧啧啧,诚意,这就是诚意! 第一份清单是用来看的,查抄疑似反贼郑乙的家产上缴国库,算是对朝廷、对官家有了个交待。 第二份清单才是用来吃的. “哈哈哈,陈都头年纪不大,却是妙人一个啊,哈哈哈。” 左国恩爽快一笑,竟当场和曹小健低声讨论起第二张清单上的产业如何划分的问题。 左国恩左一划拉,右一哗啦,径直讨走了小半银子田产。 那曹小健却是第一次出宫做事,明显不是左国恩的对手,争的面红耳赤。 一旁的张纯孝见此,不由无声慨叹了一回。 大齐如今千疮百孔,但这满朝大小官员眼中却只有私利 但张纯孝知晓,左国恩拿的,不止是为他自己那份,他身后的兵部尚书范恭知,范恭知身后的当朝宰相李邦彦,谁人不得有一份? 正所谓,你不拿我不拿,朝堂诸公怎么拿。 张纯孝叹了口气,忽道:“近几日为了桐山一事,本官跑废了好几双靴子,怎也得给本官留五千两鞋脚钱.” 随后几天,陈景安陪着几位大人在蔡州城左近吃吃喝喝、游山玩水,顺便接收一下为上官谋来的田产庄园。 他们拿了这些产业也不白拿的,条件便是为陈初谋下蔡州留守司都统制一职。 对此,朝堂内是有分歧的。 九月初十朝会时,刑部吴尚书道:“便是郑乙有反叛之心,但那小小都头,竟敢直入蔡州府城,必定是跋扈之辈,任此人为一府都统制,恐养虎为患!” 兵部范尚书却道:“如今那陈初已实际占了蔡州,若用蛮力驱赶,必然战火再起!现下我朝已无兵可调,蔡州又处边境,若边境生乱吴尚书带人去平么?” “你!无兵可调便征兵养兵,若我朝开了此先例,往后岂不是人人都敢带兵占据州府了?” “征兵养兵?说的轻巧,你刑部出钱粮?再者,那陈初入城后不扰民、不伤官员,明摆着愿做我大齐之官,如此心向朝廷的人,正好收来为国所用。哪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真要把他逼反了,吴尚书负责?” 眼看两人脸红脖子粗,犹如街头泼妇一般,百官之首的当朝宰相李邦彦笑着开口了,“说起此人来,倒有一桩趣事。” 端坐大庆殿龙椅上的大齐皇帝刘豫抬眸看了看闹哄哄的殿内众臣,疲惫道:“哦?有甚趣事?” “前几日他上表解释此事时,竟在奏表结尾为自家娘子请封诰命” 李邦彦话音刚落,众臣僚不由露出了古怪笑容。 你一个小小都头也敢为娘子请诰命? 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可李邦彦却捋须笑道:“此人虽不懂礼仪、不知规矩,但心向我朝确实毋庸置疑.” 众臣马上明白了李邦彦的意思.向朝廷讨要诰命,说明此子心里认同大齐为正统啊。 要知晓,刘豫登基以来,便是征召很多前朝旧官出仕,多数人以各种借口推脱不就。 说到底,这些人不认他们这个金人傀儡政权。 得国不正的大齐缺的就是正统认同。 兵部尚书范恭知不由瞄了眼年逾五旬却依旧俊美飘逸的李邦彦,心道:还是李相公能搔到官家的痒处啊. 龙椅上的刘豫果然露出一丝笑容,“这陈.陈.” “陈初。”李邦彦提醒道。 九月十六。 辰时,秋风微凉。 蔡州城内突然又来了一拨钦差,并且事先没有通知,搞的白仁立有些措手不及。 钦差入城后,直奔都统制衙门。 随后宣读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原桐山县都头陈初,于危难之际率桐山军民抗击反贼,护得一方平安.” 陈初听说圣旨是给自己的,大概猜到了内容。 不过当他听到“着封从五品翊卫大夫,领蔡州留守司代都统制”时,还是愣了一下,为啥是个‘代都统制’? ‘代’就说明还是临时工啊! 除此外,曹小健也被任命为了留守司都监。 所谓‘都监’其实就是监军。 不过,以往只有将领领军出征时,才会在军中设都监一职,以内侍充任。 蔡州留守司只辖四部驻守本土的厢军,怎也设了都监? 又是‘代’又是‘都监’,这大齐就突出一个‘疑人要用,用了也疑’! 圣旨的最后,让陈初意外惊喜了一下。 “.其妻赵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着即封为八品安人.” 陈初帮猫儿讨要诰命,只是抱着有没有枣打一杆子的想法,没想到还真给了。 其实陈初倒不在乎甚诰命不诰命,但他知道内心一直有些小自卑的猫儿会喜欢。 只可惜,此时猫儿不在蔡州。 想到此,陈初领旨后又做了一个不合规矩的事,“劳驾内官再去往桐山宣读一遍吧” 那年岁不大的小太监不及拒绝,手里便被塞了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 圣旨一出,等于朝廷对桐山、蔡州一事有了定性。 闹腾了近一个月火并事件终于尘埃落定。 府城内洒金巷,玉侬带着翠鸢、白露正在逛着前几日刚刚接收的一座六进大宅。 这么大的宅子,玉侬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独立的院子啦。 咯咯笑声一路未停。 却忽听门子来报,说是城内温家商行东主大娘子来访。 玉侬有点迷糊,她来了蔡州几日,从未与别家女眷交道过,更不认识温家商行大娘子。 她好端端上门做甚? 不待她想明白,门子又报:靖安军朱指挥使大娘子送来拜帖 接着,高家粮行、蒋家当铺. 玉侬有点被吓到了。 那厢。 钦差行路缓慢,陈初为了让猫儿早点知道这个消息、并提前做些准备,让大郎派人先行去往桐山报信。 但.还有人比报信人更早出发。 临安商人苗奎之子苗鑫 自打前些日子,两地先后平稳下来,苗奎便派了儿子来了蔡州。 苗奎在行商一道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上次桐山之乱,他冒险趁人心惶惶四海商行股价大跌购入了不少股票。 后来,桐山军民大胜,股价强力回弹,苗奎一下窥见了其中商机。 所以他让儿子留在蔡州,便是要时刻留意‘利好’或‘利空’消息。 辰时,苗鑫单人匹马一路狂奔向桐山县。 终于在未时赶到了十字坡四海商行股票交易所。 苗奎得了信,和颍州商人常德昌惊喜对视一眼,马上开始在交易所内大量吸货。 眼看两人不顾价格高低,见有股票挂牌便收,马掌柜阴阳怪气道:“我说,两位老兄,这股价已从十五贯三百七十钱被你俩买到了十五贯八百零三钱。你们再买下去怕是要破十六贯了” 苗奎也不解释,只呵呵一笑,客气道:“马掌柜手里不是还有六十股么?要不要趁现下价高卖了?” 马掌柜在桐山之乱时,低价抛了手中股票,小亏了一笔。 后来桐山大胜时,又没有及时入场,眼睁睁看着股票从七贯涨到了十五贯,才下定决心购入六十股。 他买入时的股价为十五贯一百二十钱,现下涨到八百钱,的确有的赚了。 “卖?我不卖”心知苗、常二人都没少赚的马掌柜看见别人挣钱,比他自己亏钱还难受,所以说话也没甚好态度。 不过,他刚说了这句,转身就偷偷去交易所把自己手里的股票挂了牌。 只半盏茶工夫,便以十五贯八百一十钱的高价被人接手了。 交易完成后,马掌柜算了算,这一进一出,轻轻松松挣了四十多贯 可以了!此时商行股票如此高位,肯定涨不动了,到时跌了有苗、常二人哭的时候。 马掌柜稍显阴暗的想到。 正思索间,却见一名风尘仆仆却满脸喜意的骑士,冲到了十字坡旁。 负责维持此处秩序的市管队周祖林连忙上前拦住,呵斥道:“此处不得逸马!” 随后却看清马上那人正是刘百顺,不由奇道:“百顺哥,你不是在蔡州么?怎回来了?” “哈哈哈” 刘百顺未语先是一阵畅快大笑,随后才道:“快找人去通知大娘子,钦差稍后便至!” “钦差?”周祖林吓了一跳。 他们这小小县城何时接待过钦差啊。 旁边的客商、行人也纷纷驻足,惊讶之余想要听听是怎么回事。 刘百顺并没有压低声音,反而哈哈大笑后高声道:“今日晨间,钦差至蔡州城,宣圣旨道,擢升陈都头为蔡州留守司都统制,封大娘子为八品安人!快去让庄子准备一番!” ‘哄~’ 市场外登时乱了起来,笑声和议论声嘈杂一片。 不过,却有些反应极快的商人拔腿就往交易所内跑去。 陈都头升官了! 也就是说四海商行的地盘又能扩大了,仅一个桐山县商行便能挣的如此多的银子,再加一个蔡州府,那还了得? 晚了一步的马掌柜跑到交易所时已挤不进去了,只能被堵在门外,眼睁睁看着股票挂牌价格从十五贯八百一十钱突破十六贯、十八贯、二十贯 直到下午交易所闭市时,股价已来到二十五贯高价,猛涨势头却尤未止歇! 十字坡大酒店内。 苗奎和常德昌坐在靠窗座位,远眺拥挤不堪的交易所,惬意的抿了一口青鸟啤酒。 颇有一股‘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气度。 “苗老弟,价格不低了,你抛不抛?”常德昌笑道。 “老哥,你呢?”苗奎笑着反问道。 “我不抛,这四海商行啊,值得长期投资” “哈哈哈,我也不抛,我也是这个意思.” 第166章 我是个废物 第166章我是个废物 九月二十。 秋雨连绵。 酉时方至,阴雨下的天色已近黑透,街面上行人脚步匆忙。 蔡州城洒金巷。 陈府二进,见翠堂内烛火通透、喧闹吵嚷。 在坐的有长子、杨有田等栖凤岭兄弟叔伯。 也有二虎、四两这样出身于鹭留圩的。 还有沈再兴、庞胜义这些八山九寨的逃户,以及徐明远、张三张四兄弟等来自其他几家的丁壮。 站在窗前的杨大郎掸了掸乌油链铠上的水珠,侧头看了眼身穿堆银龙鳞戗金甲的陈初,羡慕嫉妒道:“骚包.” 陈初这身甲胄,原本是齐国皇帝为了安抚郑乙,准备赐与后者之物。 不过,郑乙死了,自然便不需安抚了.转手赐给了陈初。 “你不骚包?”陈初瞥了一眼大郎身上的制式链铠。 据说这货从两日前穿上后,夜里睡觉都不脱下。 相比于弓箭,铠甲更是民间轻易接触不到的违禁之物,至少在桐山之战前,只铁胆有一套祖传下来的猊狻吞口亮银甲。 其他人只有眼馋的份。 但现在.大郎等人已混进了大齐军伍之中,搞几套甲胄还不是小事一桩。 比起齐国朝堂又派监军、任命陈初时又膈应人的搞了个‘代都统制’,河南道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就大方的多了,不但同意了陈初在已覆灭的神锐军基础上重新成立一个镇淮军,且新军中的军官任命几乎全由陈初说了算。 大郎便做了镇淮军指挥使,刘二虎任副指挥使。 镇淮军遵循齐国军制,一军设五营。 沈再兴、彭二、周良、吴奎、刘大牛任虞侯各领一营。 此外还设有一亲兵营,由长子任虞侯。 沈再兴所领一营为马军营,本来陈初想让铁胆任马军虞侯,却被张纯孝拒了,这也是后者唯一反对的任命,理由是,大齐没有以女子从军为官的先例。 于是经过陈初和沈再兴商议,先由后者担任此职。 这便是镇淮军目前的大概框架,但也只是个框架,目前镇淮军缺额严重,兵员充足率不到一半。 两人站在窗前聊了一会,自然而然说到了这个问题。 陈初望着窗外绵绵雨幕,道:“此一战,咱们共捉了六百余名前神锐军士卒,这几日大郎好好甄别一番,挑些年轻忠厚的,充实进镇淮军。” “他们?打仗不行,逃命却是好手。” 大郎对这些手下败军多少有些看不上。 “咱们不要军官,只要基层兵士。他们同样两条胳膊两条腿,并不比咱们差,动辄就逃、溃散是因为他们只为上官卖命,自然没有死战决心。 像咱们底下的兄弟们,为何敢与别人搏命?因为咱们知晓桐山现下的局面来之不易,知晓若咱们不死战,咱们好不容易建起的鹭留圩、十字坡就要毁了,知晓咱们身后爹娘妻儿就要遭殃.” “可这蔡州毕竟不是咱桐山啊。” “嗯,那咱就把蔡州也变成桐山” 陈初说罢,大郎沉默片刻,忽道:“初哥儿,你说,这天下百姓会不会有一天都过上咱鹭留圩那样的日子?” 陈初望着窗外淅沥雨幕,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这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啊” 大郎也看向了雨幕,随后又道:“驻在淮水畔的其他三军,现下还没来拜访么?” “尚且没有。”陈初笑着道:“倒是那靖安军指挥使朱达的夫人,前几日找过玉侬一回,言语间颇为亲热。” “哦?男人不露面,让婆娘出面?这朱达藏头露尾,让人看不起。” 大郎不忿道。 蔡州留守司都统制下辖四军,除了已经完蛋的神锐军之外,还有靖安军、武卫军、宁江军。 按说,九月十六陈初接旨走马上任后,这三军指挥使怎也要来拜访一番。 可至今四、五日已过,除了靖安军朱达的夫人找过玉侬一回,几位指挥使竟没露过面。 好像陈初这新任上官不存在似的。 他们不来,陈初也不招。 “我猜,他们三人之间应是定下了什么攻守同盟的协议。”陈初笑了笑。 “不行就搞了他们。” 觉着兄弟被怠慢了,大郎低声道。 “不急,咱们现下当务之急是先把镇淮新军组建完成。也好借这段时间摸清对方底细,能拉的拉,该打的打.” 陈初眼看大郎一脸忿忿不平,不由失笑道:“大郎,怎火气恁大?赶快找个女子成婚吧,再这么下去你早晚要变态。” “嘿~” 杨大郎低头,爱惜的抚了抚身上的威武甲胄,颇有些玩世不恭的说道:“成婚有甚好?哪有去勾栏找姐儿好啊,姐儿们说话又好听,又会伺候人。完事了,提上裤子扔几个钱就能走” 会伺候人? 你是说,她们会自己动么? “哈哈哈。”陈初一乐,随后拍了拍大郎的肩膀,“婚还是要结的,上次徐家那侄女不成,猫儿歉疚许久,她还给你留意着呢。” “嗐,别让弟媳再操心了,我现下挺好。” 徐家侄女的事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当初猫儿受杨大婶所托,帮大郎寻们亲事。 猫儿和徐婉儿关系最佳,自然先向后者提了。 徐婉儿很看好当初的陈都头,便向自己的堂妹说了此事。 不想,那徐家小娘听说大郎原来是逃户,现下只是鹭留圩一个庄户,当即不客气道:“堂姐把我当甚?甚样的破落户也拿来与我说亲.” 彼时徐婉儿还劝了一回,意思是陈都头未来或许会有一番前途,杨大郎是他的过命兄弟,以后说不得有场富贵。 那徐小娘却道:“他不过一个都头,能有甚前途.” 见此,徐婉儿也不再劝。 说亲嘛,不成的多了去,按说到此为止也没什么。 可不想,过了一段时间,徐小娘竟把此事说与了小姐妹听,中心思想就突出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以至于此事后来传的沸沸扬扬,不但搞的大郎尴尬,也让猫儿好生恼怒。 甚少说重话的猫儿,也对徐婉儿发了次小脾气,“你家这堂妹好生不晓事!不成便不成,在外这般翻舌,我家官人知晓了心里会舒服么?往后我两家还如何相处?” 徐婉儿只能连连赔不是。 她和猫儿都清楚,大郎若和徐小娘成了,本就是同盟的两家便是好上加好,若不成也没影响。 但非要说出来搞的人人皆知就乱来了。 这么一来,旁观者还以为徐家看不起陈家呢。 见翠堂内。 距离陈初和大郎十余步外,杨有田、姚三鞭、沈再兴等几个老兄弟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叹息一声。 能让这帮老爷们愁眉不展的,只有儿女亲事。 老哥仨同病相怜。 “找不来婆娘成婚,反倒学会逛勾栏了!恁娘那jio” 杨大叔望着儿子的背影,低声骂道。 照以往,杨大叔骂儿子绝不会故意放低声音,但现下杨大郎也是一军指挥使了,杨大叔得给大郎在满屋同僚面前留些面子。 “哎!贤弟你啥时候瞎的,我恁好一个女儿你看不见么?”沈再兴腆着脸,又双叒叕推销起了铁胆。 “噫,年纪大了,最近老耳鸣,听不清” 杨有田装模作样掏了掏耳朵,直接当做没听见。 见此,沈再兴又扭头看向了姚三鞭。 姚三鞭却抢先道:“对了,俺儿的事有苗头了!八月投庄的丁家,你还记得么?” “丁老汉吗?他儿子叫丁鹏的那个?”杨大叔瞬间恢复了听力。 “嗯,前日,丁鹏找到俺,想把他妹子说给长子.” 姚大叔说起此事,咧着大厚嘴唇子不住笑。 可不是嘛,以往逃户娶个妻多难啊,经常说上四五家还成不了,现下竟有女方兄长主动提出想把妹子嫁过来。 俺儿果然出息了啊! 姚大叔既开心,又骄傲。 “丁老汉的闺女啊”杨有田想了想,有了一点印象,点头赞许道:“面盘不错,屁股也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嘿嘿,待明日回了庄子,我便与俺婆娘说说,若她没意见,就和丁老汉把这门亲事定下了。” 姚大叔嘿嘿直乐。 贼心不死的沈再兴喝了一杯酒,咕哝道:“姚兄弟,你不先问问长子的意见么?万一他心里已有了中意的人怎办?” “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他做个囊球!老子给他说门亲事,他还敢不依?” 姚三鞭霸气道,顺便往闹哄哄的邻桌看了一眼。 杨有田刚好也在看邻桌那帮年轻人,忽然怒其不争一般低声骂了一句,“不成婚的不成婚,成了婚的至今也没个孩子!” ‘不成婚’说的是谁,还需猜一猜,毕竟有很多人都没成婚。 但‘成了婚也没孩子’骂的是谁,一目了然。 当下眼看初哥儿的势力铺展开了,但身后无嗣,特别是没有儿子,让人担心啊。 年轻人或许不觉的有啥,但杨大叔这些长辈总觉的心里不踏实。 回去得让浑家问问猫儿怎回事,杨大叔心道。 那边,陈初和大郎刚刚坐到属于年轻人的那桌,长子憨笑着和初哥儿碰酒。 陈初吃了一杯,又端杯敬道:“徐大哥,张三、张四哥哥,明日暂别,咱们来日方长,我们一起吃一杯吧。” 徐明远是桐山签军百长,此时蔡州已逐渐稳定下来,明日他便要回去了。 张三、张四,不喜军中约束,无参军之念,同样明日回返。 而杨大叔、姚三鞭等人年纪大了,比起给一帮小辈做属下,他们更愿意回鹭留圩拨弄庄稼。 其实,陈初都有挽留过,不过几人心意已决,所以才在今夜摆了送行酒。 八山九寨那些逃户青壮,大多留在了镇淮军效用。 陈初在城外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庄子,好把山上家眷接来营生。 见翠堂在坐诸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各方势力,是陈初眼下全部家底了。 “铁胆兄弟,咱们也吃一杯。” 陈初挨个碰酒,轮到铁胆时,娃娃脸上稍稍迟疑片刻,而后端碗站了起来。 她刚起身,众兄弟嗷嗷起哄。 “哟哟哟,方才俺们和铁胆吃酒她都不吃,咋遇上初哥儿就吃了啊!” 庞胜义鬼叫道。 “.” 本来已端起酒碗又重新放了下来,残留着些许婴儿肥的脸颊上一抹绯红,“庞大叔,你出来一下,我与你说件事” “.” 庞胜义脸色一变,当即就要拒绝,却又觉得众兄弟子侄都在看着自己,若不敢出去显得太怂了些。 随即硬着头皮跟着铁胆走出了见翠堂。 片刻后,庞胜义一人回返。 “我与铁胆过了几招,她输了,哭着回房了。” 眼角黑紫的庞胜义双手后背,四十五度仰头,一副高手风范。 堂内响起几声窃笑,沈再兴相当不给面子的说道:“老庞啊,打不过侄女不丢人,吹牛就丢人了。你能不能先把鼻血擦干净再说话?” “哈哈哈” 哄堂大笑。 亥时末。 后宅。 听翠鸢说,公子要沐浴,玉侬急匆匆从房内跑了下来。 盥室内。 两名丫鬟正在帮陈初卸甲,那手是相当不老实。 玉侬进来时轻咳了一声,回想了一下猫儿平时的模样,耷着眼皮道:“你们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 努力想要装出一副威严样子。 两名丫鬟娇嗔的望了陈初一眼,见陈初没有任何表示,这才向玉侬屈身行礼后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盥室。 这么大的宅子,肯定需要不少人打扫维护。 此时宅中的丫鬟小厮还是当初郑乙那拨,旧主刚去,新主才来,人心浮动下人人都想走条捷径。 比起年过四旬、大腹便便且脾气暴躁的郑统制,年纪轻、相貌俊,说话时总笑眯眯的陈统制无疑更招人喜欢。 这几日陈初一旦回到后宅,各处丫鬟便较着劲似的往他身旁凑。 就连那奶妈也总在他眼前晃荡。 大姐,我连孩子都没有,你难道想喂我么? 胡思乱想间,却觉着身后帮他卸甲的玉侬停住了动作。 陈初不由好奇回头,见玉侬着急的鹅蛋脸通红。 “怎了?” “奴奴奴不知怎卸” “.” 陈初无语,喊了等在外边的白露帮忙,这才把骚包甲胄脱了下来。 五六尺长的宽大浴桶内水温正好,陈初躺进去忍不住惬意的哼了一声。 玉侬在旁帮他擦背。 这万恶的腐朽生活! 陈初闭眼享受片刻,却觉后背上砸落几滴温热水珠,不由回头。 却见玉侬低着头,像犯错的小孩子,纯真大眼中正涌出一股股泪水,顺着脸蛋滴答滴答往下掉。 陈初讶异道:“怎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玉侬咧嘴哭出了声,“公子,奴奴是不是很没用呀,既不能像姐姐那般持家理事,又不能像三娘子一般帮你挣钱,奴奴连甲胄都不会卸.我是个废物,哇哇哇.” 感谢‘1701192007521730’和‘20180223004744479’两位同学的打赏~ 第167章 杀人者,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初 第167章杀人者,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初! 子时。 后宅盥室外。 翠鸢捧了一套换洗衣服刚走到门外,却见守在门口的白露一脸紧张的冲她低低‘嘘’了一声。 翠鸢一愣,支起耳朵一听马上明白过来。 仅仅隔着一道木门纱窗的盥室内,微弱的‘哗哗’水声和陈大家强自压抑的奇怪声音断断续续飘至门外。 翠鸢没忍住,低头窃笑一声,站在了门外。 比起紧张的白露,翠鸢早就见怪不怪了。 当初姑娘没进陈家时,翠鸢可没少给两人把风 阴雨天气。 廊下一股穿堂秋风,让翠鸢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不知怎地,脑海中忽然蹦出了长子那张黑脸。 虽说两人此时都在蔡州,但一人忙着收拾新宅,一人忙着编练新军,几日都没见过面了。 大个子现下做了亲兵营虞侯呢,据说能管五百人!他不会嫌我给人做过奴仆吧? 翠鸢默默想到,也由此想到了自家姑娘.姑娘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关键时候怎么选心里清楚着呢,若不是当初用了些小手段,现下只怕还困在采薇阁呢。 如今姑娘过的多快活,公子疼她,大娘子也护她,前几日那朱指挥使的正室大娘子见了姑娘也一口一个妹妹喊的亲热。 若姑娘还是采薇阁一个姐儿,只怕那指挥使夫人看都懒得看姑娘一眼。 想起以前大娘子说的‘女子嫁人如同投胎’,翠鸢深以为然,同时,也对自己和长子的事有点着急了。 要不我也使些手段? 盥室内。 云收雨歇。 宽大的浴桶装两个人没任何问题。 贤者时间里,陈初背靠桶壁,一手揽着了柳蛮,一手握着白嫩小脚,拇指无意识的拨弄着脚踝上的踝铃。 玉侬像婴儿似的蜷身坐在陈初怀里,红扑扑的脸蛋侧枕在胸膛,双臂环着虎腰。 经过一番深入沟通,玉侬心情好了许多。 一家人都还在桐山时,玉侬就抢不过大娘子和蔡三娘子。 本来想着到了蔡州,再无人打扰她和公子的二人世界,却不想这新宅里,还有一帮虎视眈眈的丫鬟,其中不乏个别姿容出挑的。 玉侬就有些慌,她自知比不过猫儿和蔡婳,却怕被这些丫鬟比下去。 脚丫被撩的有些痒,玉侬缩了缩,扣紧了圆润珠玉一般的小脚趾,慢慢抬起头,望着陈初黏黏糊糊道:“老爷” “.” 正在想事的陈初低头,不由笑骂道:“脑子进水了?老什么爷!” “公子现在做大官了,别家姨娘都是这般喊的。”玉侬仰着鹅蛋脸,忽闪着纯真大眼,哼唧道。 “别家是别家,咱家不许这般喊!” “哦” “玉侬.” 陈初唤了一声。 他发觉玉侬心态好像出了些问题,来到蔡州的几天,玉侬夜里‘伺候人’的劲头太足了些。 倒不是说陈初不喜欢,只是明显能感觉到玉侬有极力讨好迎合的意思在其中。 “嗯,奴奴在。”见陈初喊了自己又不说话,玉侬忙道。 “还是给你找些事做吧,太闲了就会胡思乱想。” “好呀!可是.奴奴又做不来大事” “你做的来,把今日头条那套复制来蔡州。再弄个小剧团.” “公子,甚是剧团呀?”今日头条玉侬熟悉,但剧团是个甚? “就是唱大戏的那种戏班.” “哦”玉侬有点小失望。 “别小看剧团,当下这可是宣传神器。” “公子想要宣传什么呢?” “嗯你先找些伶人,组好剧团,咱找人写几个新本子。比如咱桐山无名小岭那场战斗可以编一部《血战无名岭》,夜占蔡州可以编一部《奇袭蔡州城》.” “哦,奴奴晓得了。”玉侬蓦然想起当初的《白毛女》,似有所悟。 ‘笃笃笃~’ 敲门声过后,门外响起了翠鸢的声音,“公子,水早冷了吧,洗好回房歇息吧,小心着凉生病.” 再不催一下,这对公婆怕是要在里面待到天亮了! 翌日。 陈初穿了便装披了蓑衣,带着长子、大宝剑、刘四两冒着绵绵秋雨去了城外。 此次从郑家手里刮出的银子以数十万记,但比起银两,陈初更在意田产。 即便是上下打点分润以后,仍接收了朗山县田产三万余亩。 按朝廷律法,犯官产业发卖,得钱归公. 发卖单价低到匪夷所思,且三万亩一并打包发卖。 只不过,从官方放出发卖消息,到最后截止交易日期,只有短短两日。 外地有实力的大户根本来不及筹钱赶来,本地大户又明知是怎么回事,没人敢从某武装团伙口中抢食吃。 最终,三万亩良田被桐山县一家名为四海的商行购入。 不服? 憋着! 俺们四海商行可是按正规流程来的,便是上官来查也不怕! 朗山田产好歹走了发卖流程,而郑家在蔡州的田庄,连流程都没走,直接被左国恩、曹小健、张纯孝、陈初几人瓜分。 陈初作为新晋军头,自然也要有几分军头的跋扈,直接拿了二十余田庄中的十三座。 他今日出城,就是为了查看这些庄子。 巳时末。 几人抵达离城十二里远霞溪村。 霞溪村有户一百三十余,口五百五十余。 已是当下难得的大村。 不过村内状况比起当年鹭留圩还远远不如,秋雨浸润下,道路泥泞,路旁的人畜农家肥堆肥堆,被雨水浸透后淌出一道一道黄褐色液体。 腥臭扑鼻。 村民们对突然而至的陈初等外乡人,有着明显的抗拒和警惕。 连敲四五家的柴门,对方要么闭门不出,不做回应,要么隔们喊一句,“家中有女眷,不方便贵客进门。” 直至午时,才终于有户人家把陈初几人让进了院子。 院子正中有堂屋一间,只不过堂屋东侧已塌了半边。 漏风漏雨的堂屋西侧,一名老妪、一名农妇带着一对七八岁的儿女躲在屋角的简易灶台前。 好像是要吃饭了。 “敢问老丈如何称呼。”陈初打量了环境后问道。 “小老儿姓武” 武老汉把四名客人迎进堂屋西侧避雨。 如此一来,正准备吃饭的老妪和村妇只给一对孩童各盛了一碗,随后无处可躲的村妇低头看地,稍稍避嫌。 刘四两见灶上锅内是绿呼呼的葵菜羹,不由多看了几眼。 现下刚秋收不久,这武老汉家里恁早就断粮了? 想起当年他们鹭留圩冬春时节也是整日以此果腹啊,刘四两心中感慨不已。 不过,他这眼神却让武老汉误会了。 老汉佝着身子把锅内为数不多的葵菜羹刮干净,装了浅浅四碗,笑道:“几位贵客还没有吃饭吧,给,这菜羹虽不顶肚,但好歹能暖暖身子。” 这一看就知道是武老汉把老两口和儿媳的口食分给了几人。 刘四两和长子忙要推辞,却见陈初接了默默喝了一口。 两人迟疑片刻,才在武老汉的热情推让下接了碗。 葵菜羹自然说不上好吃,甚至连盐都没舍得多放。 吃了羹,陈初随意问起收成、田税等琐碎。 聊了一会,陈初指了指破了半边的堂屋,道:“老丈这屋子是刚塌不久么?” “是啊,连日阴雨,浸透了土坯墙根,前夜东墙塌了,幸好没伤着人。”武老汉说起此事一脸庆幸。 “哦?那怎不修葺一下?家里的丁壮呢?”陈初见这家有儿女有媳妇,却不见青壮男子,不由问了一句。 方才还因土墙塌了没伤到人稍稍露出一丝喜悦的武老汉闻言,神色瞬间黯淡下来,幽幽叹了一回才道:“前年我儿被征进了神锐军,上月随军去往那.那.” “桐山县?” “嗯,是是,便是那桐山县这一去便再没了音讯,也不知还在不在世上了” 武老汉说罢,一脸愁苦的望着绵密雨丝。 旁边的老妪和低头村妇则抹起了眼泪。 孩童中的男孩用手轻轻推了推坐在木墩上的娘亲,小声道:“娘,娘,爹爹死了么” 这一问,让村妇再忍不住,侧身抱住儿子啜泣起来。 长子和刘四两惊讶对视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陈初沉默片刻,忽道:“老丈,不知这位兄长名甚?我在桐山有几分关系,许能帮老丈打听一下。” 武老汉闻言一喜,可不待他开口,旁边的妇人却猛地转过头来,“贵客!俺男人叫武同求贵客帮忙打听一番,是生是死有个信便好.俺家一辈子记贵客的恩情。” “武同.” 陈初默默念了两遍,好加深记忆。 就在这时,却听迷蒙雨雾中传来一声女子尖利的哭叫和求饶声。 陈初起身而立,隔着院子低矮柴门却见三四名做小厮打扮的黑衣青壮,正从一户人家中拖出一名女子。 女子的爹娘跟在后头不住求饶。 陈初回头看向武老汉,武老汉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好叫贵客得知,近日蔡州城来了一名新统制,却是比那郑统制老爷还凶些.” “老头子!伱胡说个甚!”一旁的老妪赶忙打断。 武老汉朝陈初赔笑后,道:“俺都是胡说哩,贵客只当没听见便是了。” 陈初却皱眉道:“老丈,说便说清,为何话说一半?” “这”武老汉看了自家婆娘一眼喃喃不敢言,祸从口出的道理他如何不懂。 “好吧,你若不说,那打听你儿子的事,我也就不管了。”陈初望着雨幕中犹在拉扯的几人,淡淡道。 “这”见他如此,武老汉再次看了看浑家,终于继续小声道:“俺这村子现下已归了新来统制老爷,他让俺村子的李癞头挑几名小娘送去府上当填房.” “.” 陈初登时脸都黑了。 刘四两却多问了一句,“这李癞头是不是以前给郑统制管这庄子的人?” “对对.”武老汉接着低声道:“贵客,这话可不敢传出去啊,不然那新统制知晓了,俺们一家就噫!贵客,你干啥去.” 武老汉说话间,却见那名俊朗年轻人大步走了出去,直奔李癞头几人。 “贵客!不敢去!”武老汉低声唤了两回,见陈初大步不停,急忙躲回了破屋内,嘴里不住念叨着,“完了,完了,要惹祸事了!” 老妪和妇人同样一脸惊慌。 却说那厢。 陈初几息间走到了李癞头等人旁边,伸手捉住了后者的手腕。 那李癞头一愣,侧头看了陈初一眼,见他和几名伴当人人器宇轩昂、背剑提刀,不由下意识赔笑道:“哟,几位好汉有事么?” “你们这是作甚?”陈初打量了一眼被李癞头攥着胳膊的女子,最多十三四岁。 “呵呵,为我东家办些事。”李癞头刚开始还有些惧意,可说了这句话却又忽然有了底气。 “你东家是谁?”陈初眯眼道。 “我东家?呵呵,我东家是新任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初陈老爷!”在李癞头想来,不管是郑统制还是陈统制,总得需人帮他们管理庄子。 所以在得知霞溪村换了东家后,已自动把自己归为了陈统制的马仔。 一村管事虽不起眼,却有实打实的好处能落,又不劳累,李癞头很珍惜这份工作 “是他支使你做的此事?”陈初又问。 “我说,好汉打听恁多作甚?你若是路过咱村子,便不要自寻麻烦。” 李癞头看出眼前这年轻人来者不善,皮里阳秋的威胁道。 附近宅子里,不少村民隔着门缝、窗子正此处窥视。 “我只问你,到底是谁支使你做的此事?”陈初依旧抓着李癞头的手腕不松。 “管你卵事!” 李癞头见此人软硬不吃,不由着恼。 此事自然不是陈初支使的,李癞头不过是想借此向新来东家献殷勤。 这天下当官的哪有不喜欢女人、银子的,以前的郑统制如此,想来这陈统制亦然。 李癞头不舍得、也没有多少银子可送,便打起了村中小娘的主意。 “你先松开这小娘。”陈初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 “你他娘说松就松?老子再与你说一遍,我东家是蔡州留守司陈统制!” 陈初的示弱让李癞头以为他怕了,气势噌一下暴涨。 恶人便是这样,越示弱他越强横。 可不想. 陈初忽然松手,后撤小半步。 下一刻,寒光陡闪。 ‘唰~’ 李癞头的小臂从手肘处齐断,他自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望着短了一大截的胳膊瞪大了眼。 齐肘断掉的小臂连同手掌,犹自抓在那小娘的胳膊上。 “啊!”如此恐怖一幕,直接吓得小娘大呼一声,晕了过去。 “你你你” 李癞头直至此时才觉出疼来,可不待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陈初直接挥刀砍去。 利刃砍断颈骨发出‘咔’一声脆响,随即一颗人头咕噜噜滚进了泥水中。 兀自站在雨中的无头尸体从整齐断颈间喷出了两三尺高的血水。 旁边的长子嘿嘿一笑,“俺初哥儿杀人的功夫越来越俊了.” 抱臂站于一旁的大宝剑却撇了撇嘴。 至此,李癞头的尸体才轰然到底。 旁边已吓呆了的黑衣小厮,跌坐在泥水中,一边用双手撑在泥地里往后推,一边凄厉大喊道:“快报官,报官啊杀人啦” 陈初持刀在绵绵秋雨中静立片刻,待刀身血迹被雨水冲刷干净,方还刀入鞘,居高临下对那小厮道:“去吧,去报官。杀人者,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初!” 感谢‘大风歌扬’同学的打赏~ 第168章 不疯魔不成活 第168章不疯魔不成活 秋风秋雨愁煞人。 酉时。 陈初坐在都统制衙门大堂内,心情烦躁。 他自然不是因为杀了一个李癞头而心烦。 到了如今,莫说是杀李癞头一个,便是把那几名郑家余孽全杀了也不碍事。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陈初烦的是明明没作恶,却要背锅. 今日之事也给他提了个醒,现在他这个团伙.呃,团队的人员越来越庞杂,往后真说不定有人会借他名义做些龌龊之事。 需有个内部监察机构了,陈初默默想到。 不过,这种机构的负责人历来难选。 一来不能和现有体系内的人员关系太过亲密,以免徇私。 二来需让体系内的人对此人有一定的畏惧,能起到震慑作用。 三还不能用那种根基雄厚、威望过高的人,以免尾大不掉。 可陈初夹袋里这些人,要么出身逃户,要么出身鹭留圩,关系亲密无间.嗯,陈初忽然想起一个人。 贺北! 他既游离于体系外,又必须依附陈初。 且因为活取人卵一事,不管是逃户和鹭留圩众人都不愿和他亲近。 陈初认真想了想,越发觉得贺北合适。 除了这件事,蔡州这边田庄的事,陈初一时也没想到好办法解决。 当初他能顺利带着鹭留圩步入正轨,少不了大郎、长子他们一群人的帮忙。 再想复制那种做法不现实,一来他现在没有精力再事无巨细的盯着一个庄子,二来也抽不出那么多人去打理庄子琐事。 便是指派一两个人去管理一个村子,谁又能保证不会出现李癞头这种情况。 不然学现代那套?村民民选村长,村民自治? 只是这种法子同样问题一大堆。 初期的话,也许还好,村民之间互相熟悉,且没有阶级差异,可能能选出一批德高望重、口碑良好的村官。 但村官也是官,总有经手的利益分配,日积月累下出现一家独大、继而把持村中资源、垄断竞选的案例,并不稀奇。 后世村霸家族的滋生多来源于此。 再者,当下的村庄环境相对闭塞,一旦出现村霸欺下瞒上鱼肉乡亲的情况,外界通常难以察觉。 基层治理的难点,陈初一个不太懂政治的农学生着实想不到甚好法子,似乎只能从发展生产力的角度来解决了。 陈初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噫!咋不点灯?” 杨大郎走进昏黑堂内,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坐在案后的陈初,不由奇怪道。 陈初这才发现天都黑了,唤宝喜点了灯,随后道:“怎了?不在营里吃饭,跑我这儿来作甚?” “.” 大郎无语的看了陈初一眼,“今日我休沐!再说了,是你让毛蛋喊我来的!” “呃”陈初一拍脑袋,尴尬一笑,道:“昨晚我与你说的事,明日去办吧。” “昨晚?甚事?” “神锐军俘虏的事。明日先把这些人都带来蔡州,愿意加入咱们的,咱们甄别一番。不愿的,发放路费回家。” “啊?昨日说的不是选出忠厚青壮编入咱们镇淮军么?今日怎又成发放路费回家了?” “或许有不愿继续参军的,咱们就不来抓壮丁的那一套了。” “好吧,明日我亲自去桐山带人。” “嗯,帮我打听一个人,叫武同。” “武同?” “嗯。” “知道了,还有事么?没事我走了。” “你不是休沐么?陪我喝一杯。” “今晚不行,我和百花楼的花娆姑娘约好了!” “操!重色轻友啊!” “呵呵,不是你当初去采薇阁找小弟媳时,让我和长子在太阳底下等你一个时辰的时候了!” 大郎往后摆摆手,潇洒的走出了大堂。 堂内再次剩了陈初一人。 他忽然有些怀念在朗山县处理郑家田产的陈景安,或许今日这些头疼事,陈景安能出出主意? 若是岳丈哥哥在,也好些. 陡然间扩大了地盘,陈初不免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俺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穿越者啊 陈初幽幽叹了口气。 无意抬眼间,却瞅见大堂外探进来一颗小脑袋,发髻上的凤头金步摇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噫~堂上的俊俏小郎,为何叹气呀,咯咯.” 本来想逗别人,玉侬反倒自己先笑了起来。 “本官大堂是可以乱闯的么!小心我喊人打你板子”陈初阴森森道。 “咯咯~” 玉侬自然不怕,拎着食盒径直走到公案后,挤坐在了陈初的虎皮大椅上,随后附耳悄声道:“夜里回去了,公子尽管打。若奴奴喊一声,便不是好汉.” “你哪回不喊?” “咯咯,所以奴奴不是好汉呀!” “没毛病” “公子~” 没毛病到底是不是病?反正玉侬每回听陈初这么说,总会娇嗔一声。 “你好端端的跑这边作甚?”陈初笑着道。 “方才翠鸢喊你回家吃饭,你不回,奴奴只能把饭菜带来啦。” “我不饿。” “不饿也需吃呀!”玉侬说着打开了食盒,夹了一筷伸到陈初嘴边,学着猫儿的模样哄道:“哦~张嘴来前姐姐专门交待奴奴要看好公子吃饭呢。” “她还交待了啥?”陈初张口接了,边嚼边道。 “姐姐还让我看好你穿衣,不要着凉。” “还有么?” “呃”玉侬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下看了看才小声道:“还让奴奴看着公子,不许你乱找女人。不过,我与公子站一拨,你便是偷偷找了我也不告状,但是.” 玉侬嘟了嘟肉乎乎的嘴唇,伸出两根手指,纠结了一下又收回一根,这才接着道:“但是,每月只允公子找一次.” “哈哈哈” 酉时末。 十字坡。 天色黑透。 十字坡大酒店内,四海商行第一次股东大会刚刚结束。 会议中,以临安苗奎、颍州常德昌为代表的几名商人,获得了和商行在各自家乡合作开办直营店的资格。 会后,猫儿和蔡婳先后步出酒店,里面还有场招待酒宴,但肯定没人敢勉强她二人作陪,由蔡坤留下支应。 酒店外的避雨廊檐下,在此等待丈夫的尤氏见了蔡婳,笑吟吟走上前,不待开口讲话,却又见猫儿走了出来。 尤氏忙敛了笑容,主动上前屈身见礼,口称:“见过安人.” 猫儿抿嘴浅笑回了一礼,与之寒暄两句,随后寒露上前打了伞,两人走进了迷蒙雨雾中。 蔡婳看了看二嫂,又看了看猫儿的背影,撇撇嘴,从茹儿手中接了油纸伞,朝猫儿那边追了过去。 猫儿听见踩水的‘pia~pia’声,回头看见蔡婳正小跑而来,便对寒露道:“你去店里等我吧。” 寒露应了,走回十字坡酒店。 站在原地的猫儿眼看蔡婳跑来时踩的水花四溅,连忙大声道:“慢些慢些.” 可蔡婳偏不减速,径直跑到猫儿身旁,最后还重重顿了一下脚炸起的水滴溅了猫儿衣裳下摆一片。 这件衣裳,蓝底绣着朱红缠校花纹,很显端庄. 正是她的八品安人命妇服。 今日股东大会算是一个隆重场合,猫儿才穿了一回。 “嘻嘻,对不住啦,陈娘子。”蔡婳笑弯了眉眼,又道:“说起来,你这身皮还真顶用呢,我二嫂那般眼高于顶的人,见了赵安人都老实了。” 猫儿弯腰,心疼的拍打掉衣襟上的水滴,蹙眉道:“怪不得官人常说蔡三娘子家里漏水,你果然招水!” “嘻嘻~” 便是听懂猫儿说的是甚意思,蔡婳也不羞不恼,娇笑一声才道:“我与你有正事说。” “说。” “你家那作坊里产出的赛鱼翅、口脂、香皂,给咱商行做独家经销吧?” 四海商行是几家合办的,但鹭留圩农垦集团却是陈家自己的。 商行预备在外地开办的直营店中就包括农垦集团这些稀缺商品,当然了,前者需向后者以真金白银进货。 猫儿只略微一想便拒绝了蔡婳的提议。 蔡婳随即不满道:“商行也有你家股份,我们又不少给你银子,你卖谁不是卖?” 猫儿却抿嘴一笑,道:“若给了你们独家经销,若哪天你们嫌价高了压价时,我家连销售渠道都没了。若是三娘子换作是我,你会答应么?” “我能坑你不成?你现下还看不懂他布的局么?他就是想让更多人靠咱们挣钱.” “凭你说破天,我也不会应允的。” 话不投机,两人就此沉默下来,各自撑伞站在雨幕中望向了东方夜空。 良久,猫儿无意识间叹了一口气。 却不想,蔡婳和她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二人对视一眼,再撇开头。 又是一阵沉默,蔡婳忽然淡淡道:“想他便去蔡州一趟呗,又没多远,站在这儿唉声叹气像个怨妇似的。” “他不在,我再走,鹭留圩这么多事谁来管呢?” 猫儿说罢,斜了桃花眼,“方才你比我叹气声还大好不啦?也不知谁像怨妇!” 夜深。 子时的梆子都敲过了。 蔡婳侧躺在大床上,双腿绞着被子,妩媚狐眼望向黑暗。 窗外雨声潺潺。 秋雨好入眠,可蔡婳此刻却心烦意乱,养不出一丝睡意。 再静躺片刻。 “你奶奶个腿儿.” 黑暗中,蔡婳莫名其妙骂了一句,随后从床上坐起,摸黑穿衣。 俄顷,衣裳穿好,蔡婳摸到外间,轻推茹儿,“茹儿,茹儿” “啊?三娘子怎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茹儿迷茫道。 “起床,去喊张伯套车!” “啊?套车?三娘子要出门么?” “嗯,去蔡州!” “吓!去蔡州?现下甚时辰呀?” “子时。” “.” 茹儿以为三娘子发癔症,忙哄道:“哪有半夜三更出远门的,三娘子去睡吧,我们明日天亮再去.” “不行!我一刻也等不了!” “三娘子,你怕不是疯了吧!” “我就是疯了!想他想的要疯掉了.” 第169章 故交一日谈 第169章故交一日谈 九月二十二。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在晨间止歇。 不过天色依旧阴沉,偶有风过,已有几分袭人寒气。 午时末。 蔡州都统制官衙内,身穿堆银龙鳞戗金甲陈初坐于公案后,时而沉思,时而俯首疾书。 宣纸上已洋洋洒洒写了数百不太漂亮的蝇头小字。 内容分为几大项。 第一项主要关于镇淮军的建设。 第二项则是关于十三座田庄发展的问题。 第三项才是如何处理靖安军、武卫军、宁江军 这些都是陈初当下面临的问题,三个问题互相掣肘又相辅相成。 地盘大了,事情也就更多、更复杂了,陈初不由再次怀念那帮哥哥们,在桐山时好歹有个能商量事的人。 写罢搁笔,伸了个懒腰,铠甲哗啦作响。 这套甲骚包是骚包,就是重了些 一天下来,累的不轻。 陈初决定,从明天开始穿便服上班。 “都统制大人,衙外有人求见。”在陈初身边做亲兵的宝喜匆匆走进堂内。 “就说我不在。” 近来这都统制衙门有些热闹,有本地底层官吏来套近乎的、乡绅叙交情的、以前依附郑家的商户主动来投诚的 陈景安在的时候,都由他来接待,现下他在朗山,陈初本就繁忙,颇有点不厌其烦。 宝喜这次却没像以往那般领命后前去打发来人,反而露出了奇怪神色,“大人,她说是大人的故交。” “故交?” “嗯,” “.,女人?” “啊,对对对!” “姓蔡?” “啊,对对对!大人神机妙算啊!”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拍马屁把人请进来吧。” 片刻后,宝喜带着蔡婳步入堂内。 蔡婳畏冷,早早穿上了窄袖夹袄,肩搭一条绯红嵌白狐绒外披,瓜子脸被寒风吹的稍稍发白。 蔡婳八月二十七入桐山城,自此后再未见过陈初。 今日九月二十二,一别近月。 此刻见到朝思暮想的小情郎坐于大案之后,挺拔身形再配以英武铠甲,面目坚毅俊朗、目光柔和情深,直教人心儿都化了。 我这小狗长成大人了。 还站在堂内的宝喜,奇怪的看了看老板,又看了看老板的故交。 这两人见面怎不说话哩?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都拉丝了 最终,还是蔡婳先开了口。 “民女见过都统制大人”蔡婳缓慢屈身一礼,微微垂首,媚目下视。 一副任君采劼模样。 陈初明知这条美女蛇是在故意勾人,心脏仍不争气的漏了一拍,口中却故作轻松说笑道:“呵呵,” 蔡婳闻言抬头直视陈都统,贝齿轻咬下唇,“交么?” “此时此处?” “此时此处!” “呃宝喜啊,你去忙吧。” “大人,我不忙啊。”宝喜挠挠头,奇怪道。 身为亲兵,任务就是陪伴大人左右,其他能有啥好忙的? “不忙就去找点事情忙!我与这位民女沟通沟通。” “哦”宝喜不明白大人为啥忽然不高兴了。 “把门关上.” “哦。” ‘吱嘎嘎~’ 大门缓缓关闭,蔡婳再不装了,迈开一双大长腿往前疾去,陈初也从案后起身迎前。 一人前冲如乳燕投林,一人伸臂若张弓搭箭。 水到渠成的热烈拥抱,紧接就是长达几十息的激烈斗嘴。 不管是在外冷艳狠厉的蔡三娘子,还是上一刻还在为琐事发愁的陈都统,此时尽把人间烦忧抛诸身后,眼中只余了彼此。 红尘情爱,痴男怨女,古往今来,概莫如此。 直到长时间呼吸不畅导致大脑缺氧产生了轻微眩晕感,蔡婳才轻轻在陈初胸口推了推。 两人这才分开。 蔡婳微微扬着头,满含春情的眸子望着比自己高了大半头的小情郎,抬手在后者脸颊温柔的摩挲了一番,万千相思却化作一句,“小狗这身甲胄当真威武不凡.” 陈初拦腰抱住一个旋身,二人跌坐进虎皮大椅。 一阵窸窸窣窣,堂内却又响起了蔡婳微恼的声音,“鳖孙破烂甲胄!怎这般难脱.” 未时末。 穿戴整齐的陈初把原本铺在大椅上的虎皮卷走,丢到后堂。 蔡小氼同学破坏力惊人,这虎皮晾干后也不知还能不能用了 堂内,蔡婳慵懒的蜷在大椅中,身上胡乱搭着外披,手里却拿了陈初中午写下的那篇文字看了起来。 “把衣裳穿了,一会万一来人又需手忙脚乱。”陈初回到堂内,提醒道。 蔡婳媚目飞白,懒洋洋道:“现下知晓担心了?方才你脱的时候怎不说?” 说是这般说的,却还是依言穿上了衣裳。 随后,蔡婳指着已放在公案的宣纸道:“小狗,这上头写的都是你现下遇到的难处?” “嗯,差不多是这样。”陈初在蔡婳身旁坐了。 “你准备从何处下手?” 蔡婳问了一句,跪在大椅上俯身捡起方才被抛到地上的足衣,而后自然而然的把双脚搭在了陈初大腿上,抬手递了过去,“帮我穿上.” 陈初随手接了足衣,道:“当然先从镇淮军开始了。若想收服、震慑淮畔三军,咱这起家的家底必须要有远超他们的强横战力。” 帮蔡婳穿袜子时,发现她一双脚丫冰冰凉,她的体质就这般,一到秋冬季便四肢冰凉。 陈初便暂停了穿袜的动作,用双手捂了脚丫,帮后者暖热,“想要镇淮军战力强横,至少先在蔡州招满军士缺额,这又是麻烦一桩。” “怎不从咱桐山招?若你回去说一声,招人定然不难。”脚丫被陈初用热乎乎的双手捧住,蔡婳说话时忍不住弯起了眉眼,眼神愈加温柔。 “都从桐山招,恐让上官以为咱在养私军。再者,镇淮军若全是桐山人,也容易和蔡州百姓之间产生隔阂。” “有道理。不过,你若招蔡州兵,上阵迎敌时只怕没有咱桐山兵那般人人争先的劲头。” “这是自然。咱桐山兵眼下家里都过上了好日子,他们知晓是为了‘保卫美好生活’而战。想让蔡州兵有此等气势,至少要先给人家过上美好生活啊” “所以,你写的‘延长产业链’、‘菌菇种植’就是为了让蔡州兵的日子好一些?” “嗯,可以这么理解。” “延长产业链何解?” “比如,咱们四海商行的酱坊建成后,需要大量装酱瓷罐、封口木塞。而蔡州磁窑众多.” 蔡婳不待陈初说完,“哦,我懂了。那菌菇还能种植?” “自然能的。也不算太难,以香菇为例,若能形成产业,菌菇采收后一来可以晒干,当做干货行销南北。二来,也可以磨成粉再配以海肠粉,做成一种叫做鸡精的绝好调料。” “.” 蔡婳瞟了陈初一眼,发现后者说的还挺认真,这才确定‘鸡精’是一种调料,不是调戏。 陈初接着却叹了口气,“不过,这些零碎产业能养活的人终究不多。想要蔡州几十万百姓都像咱桐山那般,必须有上下游产业链超长的重工业才行。比如制铁,上游需采铁矿、煤矿,中间冶炼,下游铁器制造,都是能吸收无数劳动力的大型产业.” 蔡婳虽不懂陈初说的工业,但却敏锐察觉到了问题,“若像你说的,劳力都去做工,田地谁来种?那蔡州的粮价不得涨到天上去。” “这就是生产力的问题了。若有一种粮种,同样劳作时长却能产出以前三四倍的粮食,就能释放出大量劳动力。只不过,制铁这行业太招朝廷关注,再者,我也不懂冶炼之法” 说到最后,陈初有些小小沮丧。 这些明明是人家知府该操心的事,你一个都统制为此唉声叹气,真是自寻苦恼! 蔡婳心道。 可狐媚瓜子脸上却露出了温柔笑容,轻声安慰道:“总有法子的。” 她整日在鹭留圩厮混,一亩地能打六七百斤麦的传闻,她隐约听过。 此刻她心情大好,只因为陈初不瞒她。 “小狗,今日你说的菌菇、鸡精、制铁、粮种,对旁人说过么?” “没有,怎了?” “嘻嘻,没事我会想法子帮你。” “呵呵。” 陈初笑笑不以为意,只当是情人之间的情话。 觉着蔡婳的脚丫焐热了,陈初帮她套上袜子,随后弯腰捡起地上的麂皮小香靴穿了上去。 蔡婳笑容愈盛,心中那个明知对陈初有益、却又一直憋在心里不愿说出口的想法,终于脱口而出,“小狗,八山九寨那些逃户最为悍勇,你若真的想收为己用,最好.能勾搭上铁胆。” “.”陈初侧头看向蔡婳,表情有那么一点不自然。 这事也只是在心里想过,并没有做过啥啊?你咋看出来的? 蔡婳却不知陈初心中所想,还以为小情郎是被自己这个提议震惊到了。 不由叹道:“沈再兴在镇淮军一天,八山九寨的逃户就只听他的。除非铁胆跟了你,你别看她整日冷冰冰的,其实这种女子一旦认定了人,必然死心塌地。有我帮你,你那本事还拿不下她?” “我用啥拿下?”陈初的意思是,铁胆那妹子撩不好就要打人的。 蔡婳却径直道:“用嘴!” “.”陈初一脸惊愕。 “.” 蔡三娘子又不是什么纯情小娘,论‘污’她可不比陈初差,见他表情马上明白过来,连忙啐道:“呸~呸~,我是说用嘴说好听话,哄她,哄晕她!就如当初你哄我那般.” “小氼,你说的我懂。但当初我有哄过你么?我怎记得咱俩一见面就是唇枪舌战啊?” “姓陈的,你甚意思?你没哄我,难道是老娘倒贴上去的?” “呃难道不是么?” “放屁!明明是你追的我!” “我没有” “你有!” 感谢,南海砂,同学的打赏。 本节章节名少了一个标点,该是‘故交一日,谈’ 第170章 三娘子治家 第170章三娘子治家 酉时初。 陈初带着蔡婳主仆三人回到洒金巷大宅。 蔡婳搭着陈初的手下了马车,仰头看见铜钉朱红大门上挂着的‘陈府’匾额,不由眯眼露出一抹微笑。 这座宅子原属周朝一官宦世家祖宅,丁未后,官员后人南逃,郑乙趁机占了后又历经一年多修葺装饰。 不想,只住了四、五年就为陈初做了嫁衣。 宅子很大,以中轴对称构成三路六进院落。 前两进院落住了车马夫、小厮,大宝剑和驻家亲卫也住在第二进,二、三进也做主人待客之处。 四进以后属于内宅。 各院落之间以连廊垂花门相连。 后宅内亭台楼阁,飞檐青瓦,环山绕水,曲折回旋,端是精致雅韵。 深秋季节,依然有四季桂等常绿植物点缀其间,以至秋日萧索气氛也淡了许多。 即便蔡婳从小生于桐山大户,见了这豪奢宅子,依旧赞叹不已。 再想起这宅子的女主人终归是小野猫,不由微微吃味。 可随后,蔡婳收起了小情绪,因为她发现,这宅子里的氛围不太对劲。 陈初去往后宅的路上,不时‘偶遇’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丫鬟。 明明深秋已天凉,却有丫鬟穿着夏日薄衫,胸前抹胸宽大松弛,与陈初躬身见礼时,春光大泄。 更有甚,还有人装作没看见陈初几人,在一旁追逐笑闹,‘一不小心’一头撞到了陈初怀里。 再作吃疼娇弱状,眼中含泪,不住赔罪,楚楚可怜。 走在蔡婳身旁的茹儿,早已双眼冒火,低声嘀咕道:“三娘子,陈都头家里是狐狸窝么!” “还都头呢?往后喊陈都统!” 跟在陈初后头的蔡婳先纠正了茹儿,这才眯眼打量了前仆后继的妖艳贱货,低声道:“这宅子里的骚味,整个蔡州城都闻得到。” 随后叹气摇头,“这个玉侬,当真是个废物!” 当晚,后宅望乡园摆了一桌席面。 六进是大宅中占地最阔的一进,中间设有一座花园,东西各有几座独立小院。 正中是三层高的主屋。 猫儿还没来,主屋自然暂时空着,玉侬挑了名为望乡园的院子做了自己的居所。 也是陈初现下的住处。 不过这晚在坐的除了陈初、玉侬、蔡婳,还有铁胆。 铁胆入军不成,如今借住在第四进一栋小楼里。 席间,玉侬心情很好。 如今的陈姨娘,身旁也不缺蔡州城内一些夫人的吹捧巴结,自然对蔡婳的恐惧大为减少,此时见了蔡三娘子,还有些衣锦还乡的喜悦呢。 蔡婳看起来同样心情不错。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这晚,玉侬心想三娘子好不容易来一次,大度的让出了陈都统。 翌日。 辰时初,陈初起床去留守司衙门。 蔡婳则领着茹儿看似随意的在后宅转了起来,且专门往那避风的角落附近去。 她生在大户,知晓偷懒的丫鬟们最爱躲到这种地方去。 辰时二刻。 果然在一座院子后的丈高冬青旁,听到了一阵小声对话。 “绿娥,你整日往老爷跟前凑,你和门房王小二断干净了么?” “王小二?他算个屁啊!不过闲时唤来快活的捣子罢了” “嗤~当初与人相好时喊人小二哥,现下却喊人捣子。”女子低声讥道。 绿娥好像有些着恼,也揭起了对方的老底,“如意,我怎样也没你拼啊!月初,你刚服了那碎骨子,身子还没养好就迫不及待勾搭新老爷了。” 几丈外的四季桂后,茹儿闻言惊愕的看向了蔡婳。 ‘碎骨子’是一副药方.女子引胎所用。 蔡婳依旧眯眼淡笑,早有所料一般。 冬青后的对话还在继续,名唤如意的女子恼道:“谁知那郑老鬼这般短命!枉我费了恁多气力,害我受此大罪。若他不出事,我现下已抬为姨娘了!” “对了,说起姨娘我前几日听人说,老爷这位陈姨娘原是阁子里的姐儿.” “千人骑万人上的姐儿都能当姨娘,咱怎也比姐儿强的多吧!我能爬上郑都统的床,便能爬上陈都统的床.” 茹儿听见这些丫鬟背后议论玉侬,不由绷嘴蹙眉,拉了拉蔡婳的衣袖,想要上前呵斥她们。 蔡婳却撇撇嘴,随后拉着茹儿悄步往远处去了。 “如意,你勾人的本事我是知晓的,莫说姨娘,你那手段便是当了这家的大娘子我也是信的!” “呵呵。” “如意,若你当了大娘子,莫忘了在老爷面前多提提我。” “呵呵,那你先借我三两银子,玉容香妆出了新口脂,我去买一支。” “我没钱” “放屁!你别当我不知,月初府里大乱,你偷了一支汝瓷笔洗拿出去换了钱!” “你莫污人清白.” 蔡婳和茹儿渐渐走远,身后对话再不可闻。 “三娘子,你要装作不知么?”眼瞅蔡婳不去找玉侬告状,茹儿有些着急。 “.”蔡婳斜了茹儿一眼不吭声。 “三娘子,就算你和赵安人不对付,但此事事关.” “我做事还用你教?” 蔡婳呵斥一声,打断了茹儿。 茹儿讪讪闭了嘴。 随后,蔡婳喊上张伯出府.直奔蔡州人市子巷。 人市子巷,顾名思义,交易人口的市场。 巷内,面黄肌瘦的男女童,破衣烂衫的少女,像商品似的齐齐站在一间间店铺门外。 人牙子则不住过往路人中睃巡,寻找买主。 这些待售人口,有的是被株连了的犯人家眷,有的因家中养不起被父母卖掉,还有一些则来路不明。 反正年景越不好,人市子反而越红火。 其中最好出手的就是那些十几岁的少女,但蔡婳的眼神根本不在这些女子身上瞧。 直到一名人牙子发现了衣着贵气的蔡婳,主动上前搭话,“大娘子,您是要男还是要女,我这边从六七岁的孩童到二三十岁的奶妈、健仆都有。” 蔡婳看了那人牙子一眼,道:“要女的,良家子。” 人牙子一听不由大失所望。 良家子也可与人做仆,不过却是那种签契三五七年不等的合同工。 比起身为奴籍的奴仆买卖,这种类似租赁的生意抽佣会少上很多。 不过,苍蝇腿好歹也是肉,人牙子把蔡婳领进店内,接连介绍了几名厨娘、奶妈、绣娘,蔡婳却一个也没看中。 人牙子终于失了耐心,埋怨道:“你这女人,莫不是来消遣我的,若不诚心,去别处耍闹。” 蔡婳瞥了人牙子一眼,随后注意到墙角蹲了两名粗壮妇人,便走了过去。 “你们也是准备签身契给人做工的?”蔡婳打量两人一番。 两名妇人见有人问话,拘谨的站了起来,由一名看起来胆子大一些的妇人回道:“回大娘子,俺家爷们被抓了壮丁,家里没了顶梁柱,仨孩子没得吃食,她家男人” “停停停!” 眼看对方罗唣个没完,蔡婳赶忙打住,又问一遍,“你们是给人做工的么?” “是,是”妇人这才给出了答案。 “你们如何称呼?” “俺叫李翠莲,她叫李招弟。” “你们以前是作甚的?”蔡婳又问。 “俺是耕田哩.” 蔡婳抿嘴笑了笑,似乎是很中意两名忠厚妇人,随即让翠鸢掏出两块各有二两多重的银锞子递了过去,“这是赏你们的,不算在工钱内。去我家做工吧.” 两名妇人瞪大了眼,似乎不信这是真的,就连道谢都忘了。 旁边的人牙子虽说没了热情,但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情况,见蔡婳出手如此大方,连忙腆脸凑了过来。 只是,他尚未开口,蔡婳却先递来一只银元宝。 人牙子大喜,这元宝远超佣金十余倍了,不由连连行礼,“谢大娘子赏。” “嘻嘻,这银子你不白拿。” “呃?大娘子何意?”人牙子迷茫道。 蔡婳掩嘴娇笑,随后转头看向妇人,“李翠莲,打他一巴掌,用最大力气。” “哦。” 那李翠莲也是实诚,闻声竟不带犹豫,抡起健硕臂膀一巴掌甩了过去。 乱嚷嚷的店内一声脆响,那人牙子原地旋了两圈才站稳,鼻孔中、嘴角已沁出了血。 此时他才明白那句‘这银子你不白拿’是甚意思. 蔡婳却伸手掰着人牙子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伤势,非常满意。 “嘻嘻,李翠莲,李招弟是吧,我雇你们了。翠鸢,带人签契。” 那李翠莲闻言憨厚一笑,随后却又吞吞吐吐道:“大娘子,俺俩笨手笨脚哩,做不来精细活,莫耽误了恁的事,你准备让俺干点甚活计啊?” “嘻嘻,不需精细,打人总会吧?我家有几个贱蹄子皮痒了,借你俩的巴掌用一用.” 说话的工夫,翠鸢已与人牙子定好了契,李翠莲、李招弟上前摁了手印,再去官府备案一番,这契约就算成了。 不想,蔡婳却又把人牙子叫到了跟前。 人牙子今日虽得了一笔大大的意外之财,却也真的对这名面相妩媚妖冶、说话时总是笑个不停的女人生出几分惧意。 “大娘子,还有何事吩咐啊?”人牙子态度恭敬,却站的离蔡婳一丈远。 “走,你也去我家一趟.” “啊?” “啊什么啊,有桩大生意给你。” “甚大生意啊?” “发卖奴仆。” “哦!有多少人?”人牙子马上有了兴致。 蔡婳一手揪着耳畔垂到胸前的发辫,另一只手在发辫上绕啊绕的,脑袋微仰,认真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算出个准备数字来。 随即苦恼的摇了摇头,神态动作宛如不更事的纯真少女,但嘴里说出的话却 “反正很多就是了,少说有几十人,都卖与你了.” 一旁的茹儿闻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近来三娘子性子柔顺了许多,以至于让她都忘了,三娘子心狠手辣的恶名. 第171章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第171章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巳时。 “pia~pia~” 清脆密集的掌嘴声响彻洒金巷陈府后宅院内。 二十多名丫鬟侍女在院内站了一排,噤若寒蝉。 一名叫做绿娥的娇俏丫鬟像小鸡仔似的被李招弟擒住双臂,粗壮的李翠莲正甩着蒲扇大的粗糙手掌左右开弓。 顷刻间,绿娥脸颊登时红肿,口鼻渗血。 “夫人,二十巴掌打完了。”片刻后,完成任务的李翠莲走至蔡婳身前粗声回道。 院内摆了一把圈椅,一条细高茶几。 蔡婳坐在椅内端着茶盏,嘟起红嫩唇瓣轻吹茶汤浮沫,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这才抬起媚目打量过去。 似乎有些不满意,檀口再启,娇声道:“再打!” “为何打奴婢,为何打奴婢” 脸蛋肿成了馒头似的绿娥一听慌了,心知再打下去便是不死,这张脸也毁了。 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甚至这名如同大妇一般发号施令的女人是谁,她都不知道。 难道是陈都统的大娘子?可昨晚明明听陈姨娘喊她三娘子啊! 若不是大娘子的话,此时她坐着,陈姨娘却站在一旁.好像还有点畏惧她。 “便是死也让婢子死个明白啊!” 眼瞅李翠莲又走了过来,绿娥忙喊道。 其实吧,匆匆被喊来的玉侬现下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起初她以为是这绿娥不小心惹到了蔡婳。 可随后看了又不像 不管怎说,猫儿不在的情况下,玉侬可是陈家后宅的女主人呢,三娘子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般教训自家下人不把我陈姨娘放在眼里呀! 毕竟你三娘子还不是我家人呢。 玉侬见绿娥被打的有些可怜,终于带着五分生气、五分惧意走到了蔡婳跟前,可她一个字没说出口,蔡婳直接斜了她一眼,“闭嘴!敢多说一字,我让你男人把你送回桐山!” “.” 玉侬近来在蔡州被别家夫人众星拱月吹捧了大半个月、心里有了些底气,但蔡婳这幅凶狠模样加口吻,瞬间唤醒了玉侬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肉嘟嘟的嘴唇一绷,差点哭出来。 扇耳光的声音又起. 今日人市巷子那牙子得知蔡婳府中也有女眷要发卖,来前特意喊了名牙婆。 方才两人到府时吓了一跳,方知今日来的是新任都统制府上。 此时,跟着来到后院的牙婆大概看清楚是个什么情形了。 气定神闲坐在椅子里的肯定是陈都统的大娘子了。 没看么,那姨娘上前说话,被一句话骂的差点哭出来。 牙婆想了想,决定过去帮绿娥求个情,她自然不是看绿娥可爱,只是这女子若被打毁了脸,就不值钱了. “陈夫人”牙婆赔笑凑到跟前。 “?”坐在椅中的蔡婳侧头,奇怪的看了牙婆一眼。 牙婆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赶忙住嘴不语。 谁知下一刻那‘陈夫人’忽而掩嘴嘻嘻一笑,对茹儿道:“茹儿,赏这位妈妈一锭银子。” “.”茹儿不乐意的瞥了牙婆一眼,扣扣搜搜摸出银子不情不愿的递了过去。 心道:三娘子真是的,人家不过喊了一声‘陈夫人’就赏人银钱,这不是自欺欺人嘛! 还不知为何得了赏的牙婆欢天喜地的接了,连声道谢后,才小声道:“陈夫人,这小娘若打狠毁了面皮,可就卖不上价钱了啊.” “嗯,也是.”心情忽然变好了的蔡婳竟接受了牙婆的建议。 绿娥因为一句‘陈夫人’捡回一条命。 可不想,喜怒无常的蔡婳刚露出一抹妩媚笑容却又忽然敛了回去,淡淡道:“哪个叫如意?” “.” 正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如意登时心里一惊,慌乱四下看了看,许是觉得唯一能救她的就是玉侬了。 不由往前跑了几步,忽腾跪了下来,抱着玉侬的腿哭道:“陈姨娘,救我,求姨娘救我.” 她这一哭,把玉侬的眼泪也勾了出来。 蔡婳厌恶的摆摆手,李招弟、李翠莲两人上前把如意拖到了一旁。 “掌嘴三十.”蔡婳平静道。 午时二刻。 陈府后宅女子哭声一片。 蔡婳惩治了绿娥和如意后,发卖全府奴仆,男女一个不留。 奴仆连私藏细软的机会都没有. 玉侬是个心软的,此时场景,让她哭红了眼。 最后终于忍不住又找上了蔡婳据理力争道:“三娘子,伱凭甚发卖我家下人,不怕公子回来不依你么!” “蠢!前院有他的驻家亲兵,家里这般大的动静,你猜他会不知?” “那你怎不等公子回来再做处置呢!这这毕竟是我家的事!”玉侬壮着胆子道。 这话却把蔡婳惹恼了,抬手揪了玉侬的耳朵就往望乡园去。 “哎呀呀!三娘子放手,请三娘子放尊重些,哎呀,疼疼.” 如同当年一般,玉侬双手握住蔡婳拧着耳朵的手,疼的龇牙咧嘴。 走出几步,蔡婳忽又回头对仍站在原地不敢上前的翠鸢、白露乃至铁胆道:“你们跟我过来!” 翠鸢和白露哆哆嗦嗦跟上,铁胆却低着头,右脚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一棵砖缝中生出的杂草,装作没听见。 “铁胆!你也来!” “我我有事呢” “你有屁事!快来!” “哦” 望乡园花厅。 又是蔡婳一人独坐,玉侬、翠鸢、白露站了一排。 铁胆站在门口靠着门框,她不懂蔡家姐姐为啥把自己也叫过来.这是你家家事,又不关我事,姐姐不会连我也骂吧? “玉侬,你来蔡州是作甚的?就为了夜里和你男人快活?”蔡婳首先将矛头对准了玉侬,连讥带讽。 “自然不是!姐姐让我来蔡州照顾公子的!”耳朵红通通的玉侬,脸上泪痕犹在。 出于对蔡婳的畏惧,下意识搬出了猫儿。 “你照顾个屁!宅子里乱糟糟的你看不出来么?” “可是公子.” 玉侬刚想辩解一句,却被蔡婳粗暴打断,“公子公子,你是不是甚事都要指望他?你自己没脑子么?你除了撒娇逢迎还会甚?终归是个给人做玩物的命!废物!” “.” 这话有点恶毒了,玉侬刚止住一小会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蔡婳这才放过玉侬,又看向了翠鸢,“翠鸢!你好歹跟着小野猫管了半年家难道就看不出宅子里的问题?” “三三娘子,我本想着待大娘子来了蔡州,再再由她做主处置。”翠鸢磕磕巴巴道。 “呵!你们主仆倒是绝配,一个事事指望男人,一个事事指望主母,有你们这种累赘家人,他们夫妻不被害死也得被累死!废物!” “.”翠鸢嘴角一弯,红了眼睛。 她自认为是大娘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呢,怎么就成了废物. 蔡婳再看向白露.虽然白露低着头没敢和她对视,但依然感觉到了阴冷的注视,不由抖了抖。 蔡婳和白露不熟,所以对她的评价最简短,“废物!”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白露 蔡婳最后看向了铁胆 “.”铁胆和蔡婳短暂对视一眼,又赶忙移开,不自然的看向了一旁,“姐姐,我给你耍套拳看吧.” “耍屁的拳,这事和你又没关系。”蔡婳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一些。 和我没关系,你还叫我过来,铁胆暗道。 花厅内。 一脸泪珠的玉侬别着头,像名怄气孩童。 翠鸢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白露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蔡婳眯着媚目扫量一番,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心。 这时,茹儿带着李招弟、李翠莲抬着一支大筐子走进了花厅。 “都找到些甚?”蔡婳问道。 方才领了搜房任务的茹儿,兴奋指着筐子道:“三娘子,果然不出你所料。那些丫鬟房中藏了府里的瓷器、书画,还有这些” 茹儿翻出几个小瓷瓶摆在了案几上,瓷瓶外贴着小标签,蔡婳拿过一一看了,口中轻声念道:“石硫磺、山獭骨、阳起石” 妖冶瓜子脸上露出明显厌恶表情,随后却看向了玉侬几人,疲惫道:“你们知晓这些瓷罐里装的是甚么?” 玉侬终于肯转过梨花带雨的鹅蛋脸看过来,却很迷茫。 蔡婳摇头道:“这些都是能让男子心猿意马的虎狼之药,对身子有大害!你们说,府里有这种药,她们是准备给谁使的?” 玉侬震惊的瞪大了眼,府里有些丫鬟不老实,她是知晓的,但从未想到她们竟这般大胆。 “现下知晓我为何这般生气了吧?” 蔡婳眯眼接着道:“大户深宅中的女子可不止争风吃醋,论起狠辣手段也不比男人差!便是那看起来家风严谨的官宦家中也有数不尽的龌龊龃龉,更别提这宅子明眼看着已乌烟瘴气。当你能看出苗头不对时,内里已不知烂成了何等模样。” 玉侬直到此时才认识到问题严重性,不由怯怯望向了蔡婳,这是示弱、表示我错了。 蔡婳却偏不和她有眼神交流,兀自道:“这事根源不在你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来那郑乙淫靡已久,才会造成如此家风。我却是恼你们不知第一时间处置!” 说着说着,蔡婳又把自己说生气了,声音高了起来,“玉侬,你男人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后宅之事本就该你留意处置,你却视而不见,你难道也想让他步郑乙后尘么?” “.”玉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怎了?不信?郑乙能有如今下场,仅从家宅风气便可见一斑。后宅人心散乱可不止会出现这些敢坏主家身体谋求富贵的丫鬟,还会致使家中无任何私密可言,搞不好今夜他说的某句话,隔天就会传到外边有心人耳中。 要知晓,你男人是带兵的人!万一哪天他在外作战,家里有人和外人勾连卖了你们,你让他怎办?外间世道,是他们男子的沙场,内间后宅,却也是咱们女子的沙场。这高门贵妇,不是那般好当的!” 蔡婳一番声色俱厉的话,把玉侬说的难受极了。 此时她也不觉委屈了,只觉着自己太笨,不由踌躇着上前,低头拉了蔡婳的手晃了晃,眼泪顺着脸蛋扑簌簌往下掉。 蔡婳叹了一声,对其余几人道:“你们先去忙吧。” 众人如释重负,低头鱼贯而出。 出门后,齐齐松了一口气。 铁胆作为事外人,不由奇怪的回头看了一眼.姐姐讲这些持家的道理为何还非让我留下听,我又没成婚. 花厅内,蔡婳默默看着玉侬,隔了好一会才道:“耳朵还疼么?” “不不疼了.”玉侬抽抽噎噎道。 “玉侬,你现在已为人妇,不能再事事躲在他身后了,以色娱人岂可长久?总会有年老色衰的一天,该学些持家的本事了.” 蔡婳一下说到了玉侬的心坎上。 比起两名卷的飞起的姐姐,玉侬觉得自己很没用。 只能多学些床上花样来逢迎公子可就像蔡姐姐说的,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呀! 可是,‘持家’这种事 “三娘子,持家也轮不到奴奴做主呀,有姐姐在.”玉侬长且卷翘的睫毛上沾满了碎泪,委委屈屈道。 “这你倒是想岔了,那小野猫心大着呢,她想做的可不是只摆在家里看的端庄大妇,她想做的是能帮自家官人成就大事的贤内助。要不然她怎会忍着相思一个人待在桐山主持各类繁琐事项?你若能把家里打理好,等于替她分担了,她开心还来不及呢。” 蔡婳弯起眉眼笑道。 其实吧,妾室主持家事不合规矩,但蔡婳知道猫儿不担心玉侬去做这件事说白了,是猫儿觉着玉侬这个智商分配不均衡的小笨蛋根本威胁不到她的地位。 不过,蔡婳没有将这个伤人事实说出口。 “可是,奴奴并没有打理后宅的经验呀”玉侬有点心动。 “我教你嘛。”蔡婳大包大揽道。 “三娘子不回桐山么?” “你好歹是从我家出来的,眼看你遇到了难处,我怎能置之不理?为了你,我只好暂时留下来了,一会儿,你让人给我收拾个院子住” 蔡婳嘴角噙着淡淡笑容,道貌岸然。 那神情竟和她老爹有几分相似。 玉侬眨巴眨巴无辜大眼,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但义气的蔡婳,让玉侬心中生出的短暂疑惑一闪即逝,不由感动道:“姐姐,你真好,往后我再也不在背后骂你了.” 得,三娘子也变姐姐了。 “呵呵~” 蔡婳女神式微笑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你经常在背后骂我???” “呃那个,不是啦噫!天上有神仙!” “滚!拿小孩子的把戏来诳我?” 想要借机开溜的玉侬,再一次被蔡婳精准的拧住了耳朵 “哎呀,奴奴错了,往后再也不在背后骂姐姐了,疼呀,哎呀,坏掉惹,要坏掉惹.” 第172章 纵有千般难,亦是我甘愿 第172章纵有千般难,亦是我甘愿 夜里亥时末。 陈府三进书房惜秋轩。 “朗山郑家田亩清量完毕,刨除分润于几位大人的,仍有三万一千六百六十亩。其中万九千亩不在县衙田册.” 今日下午才从朗山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陈景安汇报完朗山之行,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笑道:“昨日已将田亩造册,交于了四海商行,今早临别时赵安人让我带了书信给都统” 陈初道谢接了,暂时没有拆开看,请茶时却发现茶盏中茶水已凉,便朝门外喊了一声,“毛蛋,添些水.” 守在门外的毛蛋应了一声走进书房,在屋内转了一圈,摸着脑袋看向了陈初,“东家,水壶呢?” “.”陈初扶额,“书房有水壶我还喊你?去灶房找热水啊。” “哦哦哦。”毛蛋忙不迭退了出去。 今天蔡婳在宅子中的大清洗,家里自然有人给他报信。 陈初只当不知,任由蔡婳施为. 当下时代,男人本就甚少插手后宅之事,再者,陈初也头疼管女人这种事,有蔡婳处理,刚好落的心静。 只是赶走郑乙旧仆之后,宅子里许多琐事便暂时落在毛蛋这些毛手毛脚的亲兵身上了。 “淮畔三军指挥使前来参见都统了么?”陈景安饮了口微凉茶汤。 “没。”陈初笑着摇摇头,道:“不过,月末他们该来都统制衙门领饷了,我看他们来不来。” “哦?”陈景安放下茶盏,沉吟片刻后,道:“都统准备拿饷银要挟他们么?” 厢军普通兵士月饷一贯,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数额。 层层克扣才是常态,军饷到陈初手里时能有七成就不错了。 若按郑乙的规矩,他再盘剥一成,下发到各军指挥使手中时亦然。 最后到普通军士手里,最多三成,且一半以十不抵一的齐交钞兑付。 也就是说,军士每月实发饷银不到二百文。 和免费劳力不差多少。 再者,厢军中吃空饷的情况严重,以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麾下神锐军为例,本应实编两千五百人,实额却只有千四百人。 这还是四军中最精锐的一军。 厢军的中高级军头藉此积攒了一笔丰厚家底,至于厢军战斗力嘛已覆灭的神锐军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听了陈景安的问话,陈初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柳川先生以为如何妥当?” “我认为,不可以拖延军饷的法子逼三军指挥使低头。” “先生接着说。” “若扣押军饷不发,三军指挥使定然鼓动底层军士闹事。到时免不了泼都统一身脏水,些许饷银虽不多,却是许多军士维持妻儿生计的仅有进项,搞不好他们真会拼命。” “对啊,我也有此顾虑。” “都统刚就任不久,若底下闹了哗变,有损都统威严。再者.不管那三军指挥使如何,但那普通军士终归还是都统的兵。一旦三军和镇淮军生了冲突,不但一心安定边境的朝堂不满,也不免亲者痛仇者快。” 陈景安说的,陈初如何不懂,特别是前几日在那霞溪村见了神锐军军士‘武同’的家人,让陈初武力解决问题的心思愈加淡了。 打来打去,死的都是这些百姓。 “若能将军头和军士之间分割开便好了。”陈初下意识道。 似乎早有腹稿的陈景安却呵呵一笑,“都统手里有恁好一张牌怎忘了?” “哦?” “便是那帮指导员” “先生的意思是,抽调镇淮军各部指导员进入其余三军?” “正是。” “这般掺沙子的做法,他们如何愿意?” “以利动人。今次军饷不但要发,且都统收到多少发多少,来换取他们接受都统的条件。以我想来,若每军只派去十几人,跋扈惯了的军头未必放在眼里.” 陈景安所言,的确有可行性。 厢军实编大多只有一半,以每都百人的编制算,每军约有十二都。 若对‘政工’了解不够深刻,十几个人洒在一千多人队伍中的确不显眼,好像也掀不起风浪。 ‘笃笃笃~’ 正沉思间,惜秋轩的房门被敲响了。 “谁?”陈初微微皱眉。 书房算是一个比较严肃、私密的场所,毛蛋不是守在外边么? 哦,对了,他去找热水了.找了两刻钟还没回来! “陈大人,是我.” 娇媚嗓音一听便知是谁。 蔡婳知晓书房内不止陈初在,没有胡乱喊情郎‘小狗、初儿’之类的爱称。 “呃,进来吧。” 得了房内首肯,蔡婳才推门入内,手里拎了一个食盒。 先对陈初和陈景安一礼,蔡婳上前把食盒在书案上放了,打开后捧出一只陶罐、瓷碗、调羹。 陶罐内氤氲着热气,蔡婳似乎被烫了手,放下罐子后赶忙用双手捏了耳垂。 有点点可爱。 “都统回到家便拉着柳川先生来了书房,至今未进晚食,奴家炖了盅虫草枸杞羊汤,都统和柳川先生快吃些吧。” “谢过.” 陈景安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后者。 说她是陈初妾室吧,那蔡家好歹是桐山有头有脸的大户,怎也不会偷偷摸摸把女儿送人做妾。 若不是妾室,怎住进了陈家? “谢过蔡三娘子.”陈景安干脆选了万无一失的叫法,随后问道:“现下几时了?” “已子时初了。” “啊呀,竟这般夜深了?”陈景安起身,朝陈初拱手,“我便先回了,都统早歇。” 陈景安很有眼色的告退。 陈初却把人留了下来,陈景安暂住在都统制官衙的后宅中,此时回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再说,蔡婳的烹饪手艺必须得让陈景安也吃一碗,这样陈初才能少吃一些。 可不想,陈景安却连连称赞。 陈初将信将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抿了一口。 噫~你别说,这味道还真不错哩。 果然,聪慧的女人学什么都快。 蔡婳的确很聪明,以她现在的水平做些热炒之类的还是不行。 但炖汤却简单了许多,只要搞齐配料,小火慢煨便是了。 深秋夜,一碗热腾腾的羊汤下肚,浑身都硬呸~呸~,浑身都暖了起来。 喝了汤,陈景安再次告辞。 出门时,刚好遇到满脸黑灰提着铜水壶的毛蛋。 “噫,东家你们不喝茶了么?” “.” 大哥,半个时辰了!陈初懒的吐槽,摆摆手道:“不喝了,替我送柳川先生回官衙。” 送走陈景安,蔡婳挽着陈初的胳膊沿着东侧回廊往后宅走,茹儿在前挑灯引路。 已近午夜,愈加寒凉。 府内比平日静谧了不少。 “婳儿,明日添些人吧,毛蛋他们做不来细致活。” “前宅和粗使婆子在当地雇些就好,后宅最好从桐山带人过来。” “嗯,你和玉侬看着办。对了,往后下手轻些.” “怎了?玉侬向你告状了呀?” “没有,晚上回来我见她两只耳朵都红通通的,是你拧的吧?” “我看着宅子里乌烟瘴气就来气,你心疼了?” “.” “对了,过两日你派一什军士给我。” “要做甚?” “去你那些庄子里转一转,郑家留下的管事该杀的杀,该换的换。免得再出现霞溪村那种冒用你名,作恶之人。” 女儿家家的,张嘴就是打打杀杀。 “.,你去做这事?近几日我事情太多了,本想忙完了亲自去处理。” “嘻嘻,陈老爷得来好名声不易,这等恶事还是让我这个恶名在外的毒妇来帮你做吧。” 蔡婳口吻微微俏皮,冲淡了方才言语间的杀气。 “.,你这话说的,让我好生歉疚啊。”陈初笑着道。 “光嘴上说有甚用?你在蔡州城内给我置所别院吧。”蔡婳侧头,趁机谈起了条件。 “这里恁大,不够你住?”陈初奇怪道。 别院倒不难找,他从郑家得来的不止现下居住的这座府邸,还有城内商铺十几间、别院四座。 只是那别院再好,也肯定不如这座大宅的条件舒适。 蔡婳望着前方夜色幽幽叹了一回,“此处再好,终归是那小野猫的地盘,我住着不舒服。” 陈初稍稍沉默片刻,终道:“好吧,我手底有几座院子,你自可找唐敬安,让他带你挑选。” “嘻嘻。” “婳儿,委屈你了。” 陈初身边认识蔡婳的人何其多,她若搬进别院,几乎等于宣告自己做了陈初外室。 外室却是连妾都不如的,类似包养的姘头。 蔡婳却迎着秋风眯起了眼睛,缓缓道:“这世上没人能委屈我,我怎样选,只为自己喜悦。小狗,跟了你纵有千般酸楚,也是我甘愿。但你若负我,一定要先杀了我,不然我用一辈子坏你大事,要你狗命.” “这情话,真动人” “嘻嘻,这可不是情话,你可要记在心里哟。” 俄顷。 茹儿引着两人进了后宅东侧的青朴园。 子时中。 望乡园,翠鸢推门走进二楼卧房,轻轻推了推支着脑袋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玉侬,“姑娘,别等了,公子去了三娘子暂住的青朴园.” “哦” 玉侬揉了揉惺忪睡眼,嘟着嘴巴闷闷不乐的爬到了床上。 第173章 不做占领军,此乃根据地 第173章不做占领军,此乃根据地 九月二十五。 午时。 杨大郎领镇淮军二字营一部,押送六百余神锐军俘虏绵延行至蔡州城西,府城已遥遥在望。 行在俘虏队伍中的武同和李骡子,看到城墙的那一刻,不由对视一眼,各自红了眼眶。 “可算回家了,俺还以为这辈子回不来了”武同以衣袖拭了拭眼角。 “是啊,我那婆娘怕是以为我死了,莫要改嫁了.” 李骡子想说句玩笑,却没忍住眼泪滚了出来。 两人原本就属同一什,又同在八月二十八夜间在桐山县西林村村外被俘。 这一个月里,被关在桐山县,忐忑忧惧之情自不可免。 不过,两人这一哭,惹一旁负责押送俘虏的桐山民壮范广汉不快了,“诶?你这两个蔡州乱兵,哭甚哭?你们坏俺们桐山,俺们县抓了你们既不曾打杀,又不使你们肚饿,好吃好喝养了你们一月,恁还有脸哭哩?” “是是是,俺们没脸哭,俺们错了,该打~该打~” 李骡子连忙赔笑,抬手在自己脸上不疼不痒打了几下。 不远处,民壮领队周宗发察觉队伍中的异常,迈着微坡步伐走了过来,“怎了?” “无事,无事。” 唯恐招惹麻烦的李骡子连口道。 见此,周宗发也不再多问,范广汉却凑上前来趁机道:“发哥,你果真和陈都统熟识么?” “嗯,那是俺东家,我自然认得。”周宗发不由自主挺了挺胸膛。 “发哥发哥,那你给陈都统说说,把俺们几个也收进都统的大军里吧!” 当即有年轻民壮嚷嚷道。 上月的桐山保卫战中,城下追击的一幕的给城上民壮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让不少人生出‘大丈夫生当如此’的慨叹。 再者,曾经的鹭留圩联防队队员的待遇,在桐山不是什么秘密,这也是吸引人的一个方面。 不过,周宗发却含糊道:“再说吧,看情形再说吧.” 他和陈初认识不假,但那时的陈初还是陈都头,现下已变成了陈都统,能管几千号人呢东家不一定有空见自己啊。 未时。 城南校场。 陈初身穿堆银龙鳞戗金甲立于点将台之上,待镇淮军军士、神锐军俘虏、随行桐山民壮鱼贯入场后,大郎打马近前交令。 等待俘虏列队时,杨大郎附耳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往不远处指了指。 陈初闻言看了过去,不由一笑。 十余丈外,一名身材矮小消瘦的汉子正不住往陈初这边张望,偏偏身旁站了一名粗壮黑汉子。 两人身形反差明显。 “把他们喊过来吧。” 片刻后,两人上前,矮瘦的白毛鼠一揖到底,喊道:“恭贺东家高升.” 余光瞄到韩牛儿还傻呆呆站在哪儿,白毛鼠赶忙伸脚在前者小腿上踢了一脚,小声道:“见礼啊!” “哦哦~” 韩牛儿这才笨拙的躬身抱拳。 陈初呵呵一笑,道:“老白,这次是真的放你们走啊,你怎地生出了投军的念头?” 如今郑家已灭,便是白毛鼠跑到东京城说是陈初干的,朝廷为了脸面也不会认,反倒是把他灭口的可能性更高。 所以陈初并不担心。 再者那帮囚在鹭留圩的劳改犯并无罪大恶极之人,陈初干脆让大郎释放了他们。 可不想,白毛鼠竟赖上了鹭留圩,说啥不走,嚷嚷着要来蔡州投军。 “东家,俺白毛鼠浪荡江湖多年,不知为何活、也不知甚是义,就为口吃的便跟着匪人厮混,直如那迷途羔羊。幸而得遇东家,俺才知还有另一种活法,才得知这世上竟真有东家这般的大丈夫、大英雄,俺想清了,往后俺这条烂命就给东家了,东家千万莫嫌弃俺” “马屁精~”一旁的大郎听的直乐。 这老白精着哩,张口闭口‘东家’,俺初哥儿啥时候做过你这烂人的东家? 陈初的圈子里,最亲近的自然是大郎、长子这帮人,再就是鹭留圩那帮人,鹭留圩的人习惯喊陈初东家,老白这是硬要往早期创业团队的圈子里凑啊。 “噫!杨指挥使,俺说哩可都是真心话。”白毛鼠说罢,眼巴巴望着陈初,“东家,收了俺吧!” 陈初略微沉吟一下,忽道:“老白,我镇淮军可以收你。但丑话说在前头,若你犯了军纪,我军中的军棍和鬼头刀可不是摆设!” 未时末。 唐敬安代陈初宣读了镇淮军征兵条例。 也讲到了来去自愿,若愿加入镇淮军上前登记,经过甄选入军后,每月月饷实发,不克扣一文。 若不愿加入的,发放路费自行还家。 下方的神锐军俘虏对‘实发月饷’明显不信,哪家征兵、抓丁的时候不是这样讲的,结果呢? 能发到三成就算上官吃相好看了。 至于发放路费听起来更离谱。 直到看见真有人领到了二十文钱欢天喜地出了校场,众人呼啦一下涌了过去。 桐山民壮和二字营军士赶忙上前维持秩序,连骂带踢好不容易让人群排成了两列纵队。 而另一边,募兵处的公案前,只有几名看起来颇为油滑的兵油子上前报了名。 台上的陈初和大郎看的直皱眉头。 现下,蔡州城内以原联防队、八山九寨逃户四百余人,九月初一支援来的桐山青壮五百人,加上原驻留城内的几百老弱厢军,勉强凑起一千多人的镇淮军框架。 这距离陈初实编满额的要求还差了一半,并且,裁汰掉老弱厢军和兵油子后,缺额更大。 “恁娘,这些兵油子一看就是来混月饷的。”大郎骂骂咧咧道。 陈初却道:“这才正常,忠厚农家子谁不想守着爹娘妻儿过安稳日子。” 大郎望着台下排起了长队等待领路费回家的青壮,心疼道:“如今咱们急需募兵震慑淮畔三军,放走这么多青壮,当真可惜啊” “大郎,自古以来,天下强军可有抓壮丁抓出来的?”陈初反问。 大郎自知陈初说的不错,却还是道:“他们打我桐山,咱们没杀他们、没惩治他们做苦役已属难得,却还发放路费,我心里不爽利!” 陈初叹了口气,道:“大郎,咱们来蔡州,千万莫要把自己当做占领军。此处应视为我们的根据地桐山一县之地人稀地窄,只有把蔡州也经营成桐山那般,才有些许成就大事的可能。现下这般,只为民心” 大郎沉默片刻,扭头对陈初咧嘴一笑,“初哥儿,我只不过牢骚几句。怎做自然需你拿主意,你说怎样,我便怎做。” 陈初朝大郎笑笑,忽道:“对了,我让你打听那人找到了么?没死吧?” “没死.”大郎在下方睃巡一番,伸手一指,道:“那不,就那个汉子,你怎认识他的?” “也不算认识,承他家人一饭之恩。” 说罢,陈初从点将台上走了下去。 申时初。 武同和李骡子站在领路费回家的队伍中,不住踮脚往前张望。 “骡子哥,要不咱们别领钱了,直接走吧?”武同有些着急。 他无有音讯一个月,家里不知着急成何等模样,老娘身子又不好,万一急出好歹怎办? 此时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噫!净说胡话!”李骡子却一顿脚,斥道:“每人二十文呢!咱们这次出去这么久,又分文饷银没得,家里此时只怕早已断粮多日了,能带二十文走,也能糊口几日!” 听李骡子这么一说,武同安心排起了队,仍没忍住好奇小声问了一句,“骡子哥,你说,这桐山兵不但不杀咱们,还给咱钱是为那般啊?” 李骡子认真想了一下,最终摇摇头,叹道:“我也不知。咱们此次稀里糊涂跟着郑都统去了桐山,搞的灰头土脸不说,也当真对不住桐山乡亲啊” “你就是武同?” 谈话被打断,两人闻声看过去,却见一名年轻将领身穿镶金错银铠甲,站在几尺外。 见对方是找自己的,武同不由紧张起来。 那李骡子倒是颇有兄长风范的悄悄前移半步,把武同挡在了身后,边点头哈腰边谄媚赔笑,“将爷,俺这兄弟不晓事,若哪处得罪将爷,千万莫往心里去,俺给你磕个头,将爷把俺们当个屁放了吧。” 眼瞅李骡子直挺挺跪了下去,武同眼窝一热。 两人的村子相邻,自从被抓丁进了神锐军,李骡子就对武同处处照顾。 一个月前,在桐山西林村,若不是李骡子机灵拉上武同跑了,说不定后者此时早已化作了白骨。 陈初一个眼色,长子便把李骡子拉了起来。 陈初很是意外,不由多看了李骡子一眼,笑道:“倒是个义气的,你叫甚?” 听闻这年轻将领询问李骡子姓名,武同以为他要寻骡子哥麻烦,赶忙一步上前,“俺就是武同,要打要杀随你,莫牵连旁人!” 说话间,不由自主往南望了一眼。 往南再走十里就是他的霞溪村了,却不知怎得罪了人,这家不知还回不回的去了. 陈初细细打量了武同一眼,哈哈一笑,掏出两锭银元宝抛了过去。 武同下意识接了。 却听对方道:“这月二十一,我们一行四人在你家吃了顿饭,当时走的匆忙,忘记了付钱,这两锭银子便是那日的饭钱,回去交与武老伯吧。” 说罢,陈初笑笑往回走了,走出几步却又驻足转身,“回去了先给你家堂屋修葺一下。” 申时中。 武同和李骡子一口气跑到离家一里多远的地方才敢停下喘口气。 至今两人都没搞清楚发生了啥。 反正就是有人莫名其妙给了武同两锭银子武同一辈子也没拥有过恁多银钱。 当时校场里人可不少,许多人看着武同手里的银子直发愣。 李骡子反应挺快,赶忙拉着武同出了校场,他那二十文的路费终究没领到。 “兄弟,你听我说,回去千万把银子藏好了,莫让你村那李癞头知晓!不然是祸不是福!” 两人临别时,李骡子一再交待。 武同迷迷糊糊的应了,随后两人作别,各回各村。 直到走到霞溪村村口时,揣着沉甸甸银子的武同才反应过来,懊恼道:“哎!怎忘了给骡子哥分些银子了!” 随后往远处看了看,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霞溪村,武同决定先回家报声平安再去找李骡子。 脚步随即快了起来。 走上百多步,已遥遥看到了自家柴门。 死里逃生、恍若隔世的武同终于大步跑了起来。 但跑近后却见堂屋的土坯东墙塌了,屋子只剩了半边。 院内。 爹爹坐在台阶上编柳筐,老娘坐在破屋内光亮处纳鞋底,却因眼神早已不好使,脑袋凑得特别近,身子佝成小小一团。 身形娇小的娘子则背了捆小山一般的柴堆刚刚走进院内,满头大汗,面庞通红。 八岁的儿子,懂事的上前欲要替娘亲分担重量。 “媳妇儿,你身子弱,逞强背恁多作甚?”老娘暂且放下针线心疼道。 “娘,我多背些柴去城里换钱,你和爹爹就能少劳累一些,你眼神不好,莫再累眼做针线了。” “我不碍事。哎不管同儿在不在这世上,咱们总得把乖孙拉扯大啊.” 老娘叹了口气,想起生死不知的儿子,心里像是刀割一般痛楚。 但贫寒人家,却连悲伤的工夫都没有,便要继续为口吃嚼挣扎。 恍惚间,武老娘见院外站了一人,那身形有点熟悉,却又因眼神不好,一时没认出来,不由发声问了一句,“贵客,可是要寻人么?” 院外。 武同一双虎目登时通红,推开柴门走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地,伏地恸哭道: “爹,娘!儿回来了.” 第174章 各取所需 第174章各取所需 戌时。 陈府,二进见翠堂。 酒已半酣,陈初笑着问了一句,“志远,你们几个莫非又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 在坐的除了被陈初拉来作陪的陈景安,便是周宗发和徐志远、西门冲、蔡思等桐山老乡。 桐山之战时,这几人有过偷溜出城的先例,陈初自然要问一句。 “校长!这回我们可不是偷跑出来的!给,这是我爹的亲书手信” 被揍了一回又被关了一个月的徐志远赶忙自辩,掏出书信一封。 陈初当场拆开看了,徐榜老哥在信中道,志远几人无心学问,却心向军伍,今次跟随押送神锐军俘虏的队伍前来蔡州,望贤弟费心安置云云. 当今世道,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手里有兵说话才硬气。 这是几位好大哥唯恐自己在军中没有任何影响力,所以派了子侄来投。 对于这一点,陈初很理解。 若一个政治集团内部只有一种声音,没有任何派系,那才不可思议。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这句话,广为流传。 戌时末。 推杯换盏,陈初微醺,却听毛蛋入内来报:“东家,方才后宅来人传话,说青朴园漏水了,请东家过去看看” 徐志远等人一脸迷惑,这点小事也喊主家过去么? “呃志远,那你们在此自便,我去处理一下。” 不想,陈初却真的起身离了席。 “校长自便.” “都统随意,我等不用支应。” 出了见翠堂。陈初往如水秋夜中呼出一口酒气,笑了笑往后宅走去。 穿过三进,四进垂花门旁的阴影里,果然站着一道曼妙身影。 “听毛蛋说你今日连午饭都没顾上吃,晚上回来就去吃酒,和他们几个小孩子有甚好吃的?” 蔡婳迎上前,无比自然的牵上了陈初的手,两人往后宅走去。 ‘小孩子’自然是说她堂弟蔡思那些人了,其实蔡思和陈初年岁相当。 陈初笑笑,问道:“周宗发也来了。” “他来作甚?” “带了一帮桐山民壮前来投军,明日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不见,没空。” 蔡婳径直道。 陈初能有此一问,是因为周宗发落户在蔡婳的双河村,陈初觉得若是猫儿在此听说了有鹭留圩庄民前来蔡州,一定会亲见一面勉励一番。 蔡婳兴致缺缺,源于出身阶层,她历来对庄户没什么感情。 “来自百姓,引导百姓,发动百姓。”陈初笑道。 蔡婳却道:“近之则不逊。你就是与他们太过亲近了,时日久了不免缺乏敬畏。” 这种观念问题,两人争论上一晚只怕也争论不出个对错。 大好春宵,用来争论那就太可惜了。 见翠堂在宅子西侧,蔡婳等陈初的地方自然便选在了四进西侧的垂花门。 只是路过五进时,蔡婳牵着陈初的手自然无比的往东转了,再沿着东侧回廊往后院走去。 玉侬的望乡园在西,蔡婳的青朴园在东. 当晚,又空等了半夜才上床的玉侬,抱着布偶躺在被窝里没忍住悄悄骂了一句,“死蛇、臭蛇,烦人的菜花蛇!” 得,前几过再也不在背后骂蔡婳的玉侬,食言了。 同样是在这晚。 蔡州南十二里的霞溪村,武同和李骡子坐在院内,劫后余生的两人今夜也喝了点酒。 “骡子哥,你是说嫂子去城里给大户人家做工了?” “嗯,听俺娘说,她和我们村的招弟都被招了去,一个月足陌一贯的月例。也不知哪家用了她这个粗手大脚的憨婆娘。” 李骡子笑呵呵道。 “噫!那倒是个好营生,吃喝也不花钱。” “嘿,明日我去城里扫听扫听,去看看她,现下她还不知我回来了呢,想来这一个月里没少担惊受怕。” “是这个理。” 武同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塌了半边的屋子内,爹娘妻儿挤在一方面积不大、却能遮挡秋风的角落,已经睡下了。 想来是苦累了。 傍晚他到家时,一家人自然少不了大哭一场。 不过这眼泪却是重逢后的喜悦眼泪。 想起下午在校场的一幕,武同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了李骡子怀里,叹道:“想不到新任都统老爷竟还来俺家吃过饭” 李骡子一愣,把银子又塞回了武同这边,也叹道:“谁说不是,咱也想不到那只手遮天的郑都统竟死了,还有你村仗郑家势贯会欺男霸女的李癞头,也被陈都统亲手杀了!” “是啊!想起此事便觉痛快!”武同再次把银子递了过来。 李骡子不接,却问道:“兄弟,接下来你准备怎办?” “我想先把房子修好,然后”武同迟疑一下,没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怕被李骡子骂他蠢。 李骡子看他一眼,却替他说道:“然后再去投军?” “是!骡子哥你觉怎样?” “若以前我肯定骂你,但现下若去陈都统麾下”李骡子仰头凝望深邃夜空,低声道:“我觉着蔡州快要变天了!若咱趁早去投,说不得能博一番前程!” “骡子哥,你也去?” “对!” “好,那你把这锭银子收了!你莫与我客气,在桐山若不是你处处照应,只怕我早已死了。” “兄弟,我不与你客气,这钱你先拿去买物什修房子,若剩下的多了,你再分我些我便收了。这几日,我先帮你修房,待忙完此事,咱们便去蔡州投军!” “好!” 从九月二十六开始,镇淮军募兵处渐渐热闹起来。 刚开始,报名的主要是跟随押送俘虏而来到蔡州的三百桐山民壮。 后边,陆陆续续出现了蔡州本地青壮。 到了二十八日,镇淮军已有了一千八百人的规模,各营框架基本搭建完毕。 这几日蔡婳也没闲着,先是带着玉侬或买或签了一批下人,接着又对院子做了小小的改造。 比如门前窗后的地面上都铺了地砖,且地砖下故意不做地平,以至于人踩上去时,地砖之间就会发生磕碰,‘咔哒’作响。 对此玉侬非常不理解,蔡婳却淡淡道:“若家中夜里进了歹人,摸门翻窗时地砖响动可起示警作用。还有,往后门轴中不要再涂油脂了,门轴转动时的‘吱嘎’声,同样有此作用,特别是寂静深夜,尤为清晰。” 玉侬当时就被震惊了,原来宅子里有这般多小细节呀! 怪不得有些大户人家开门时,门轴便会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原来人家不是舍不得涂润滑油脂,而是为了防贼! 打理宅子,果然是门学问。 若姐姐不说,我怕是一辈子都想不到 二十八,午后。 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简装轻行,仅带了一名老仆、数名护卫进入了蔡州城。 入城后他却没有前往府衙,而是去了留守司官衙。 后衙官舍偏厅。 张纯孝刚坐下便道:“后日发饷,陈都统莫要闹出事端。” 这话说的,让陈初相当不爽利,不由道:“张大人,下官履职近月,靖安军、武卫军、宁江军三军指挥使至今未来参见,这到底是谁想闹事?” “本官自然知晓。但陈都统年少有为,尚有大好前程,切莫与他们这等只知敛财的军头一般见识.” 张纯孝连忙哄道。 蔡州、桐山之乱将将平息,若这蔡州再乱,他这乌纱帽必定保不住了。 他也知晓那三军军头难搞,所以才提前两日前来蔡州坐镇,以免月末发饷时生出事端。 “哎,我自然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陈初叹了一声,好像是不得已忍让一般。 “陈都统准备下拨几成饷银?”张纯孝小心试探一句。 “七成,照惯例到我手中只七成,这七成我分文不占.” “陈都统果然高风亮节!” 张纯孝怕出事的根源便是担心陈初克扣太甚,此时不由心中大定。 陈初呵呵一笑,忽道:“张大人,下官在信中与您说的那件事怎样?” “.” 这事张纯孝望了坐在一旁的陈景安一眼。 陈景安有点迷茫,陈初却道:“张大人又不是不知,柳川先生和陈县尊乃是血亲弟兄.不算外人。” 张纯孝再看陈景安一回,这才看向了陈初,摇头道:“不成,从正八品桐山县令一跃升任六品蔡州知府,跨了两阶四级,太过显眼。” “大人也知晓嘛,我桐山如今百姓安居,市场繁荣,全赖陈县尊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有如此好官自该加加担子,让其造福更多百姓。” 陈初说话间,摸出一支塑料袋放在案几上推了过去。 一旁的陈景安却吓了一跳,此时他方知陈初在帮陈景彦谋蔡州知府一职。 此事,就连陈景彦本人还不知晓。 张纯孝瞄了一眼案几上不知是何物的宝贝,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莫做此想了,知府一职,非是本官能帮你们的。” 见他态度决绝,陈初也不意外,呵呵一笑道:“那蔡州同知一职,大人总有些办法吧?” 张纯孝闻言,沉吟片刻,意味深长道:“呵呵,陈都统,既然一早想要的便是同知一职,何故再拿知府绕上半天?” “哈哈,甚都瞒不住张大人!不过,此举并非出于下官私心啊!下官在桐山时便与陈县尊相处得当,配合默契。此时到了蔡州不由想与陈县尊再续前缘,好精诚合作造福蔡州百姓” “呵呵。”对于陈初的话,张纯孝不置可否,却突兀道:“那我在信中说的事呢?” “大人放心!若今冬磨堪转迁时大人那名族侄去桐山上任,我桐山上下必定全力配合施政,好让小张大人有一个愉快的三年任期和光鲜履历.” “咳咳~”张纯孝见陈初说的太过直白,忙咳嗽打断,而后仿似刚看到案几上的塑料袋一般,拿起仔细端详一阵,惊异道:“啊呀!陈都统,这是何物啊” “此物说起来就话长了它有许多名字” 陈初热情讲解起来。 陈景安终于听明白了,张纯孝帮陈景彦谋蔡州同知,但空出来的桐山县令会有他的人来接替。 按说谁去当桐山县令,根本轮不到陈初这帮人置喙,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下一任桐山县令要是得不到这帮地头蛇的支持,莫说坐稳官位,在任时出点啥意外都不稀奇。 可一旦新任县令得到地头蛇支持,桐山县又是一个极其容易出成就、得官声的去处。 毕竟,繁荣的底子已经打好,现下谁去谁就能摘桃子。 各取所需,PY交易。 第175章 女大不由爹 第175章女大不由爹 齐国一路设有三司,分别为转运使的漕司、安抚使的帅司、刑狱使的宪司。 名义上三司各司其职,地位平等,但如今天下纷乱,掌管兵事的安抚使职权明显要大于其他两位。 所以,有张纯孝背书的话,帮陈景彦拿下一个州府贰官,概率相当大。 张纯孝肯配合,一来让子侄去桐山做官有利可图,二来他未必没有借此混入桐山系、或者和桐山系结成盟友的想法。 桐山系现下不止有钱、有人,也有兵了张纯孝自信再搭配上自己手中的权,往后在这河南道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这边,陈景安每日和兄长通信,他确定兄长并不知此事。 当天,回了官舍住处,立即手书一封把此事告知了陈景彦。 二十九日。 桐山县衙官舍内稍显忙乱。 陈景彦夫人谭氏以及女儿陈瑾瑜、陈景安夫人程氏,正在收拾行装。 后日,也就是十月初一。 两位夫人便要带着陈家三兄妹先一步返回颍川老家。 “大嫂,大哥下一步的去处还没有消息么?”程氏把叠好的衣裳在箱笼里放了,问了一句。 坐在床沿叠衣服的谭氏,抬头道:“倒是让同年打听了,却没消息。” 说罢,下意识叹了口气。 她心知,夫君不舍离开这处处舒心的桐山县。 莫说夫君不舍,便是她、一双儿女都有些不舍。 不过三年一转迁的规矩,却是没法更改的。 “大嫂,大哥在桐山做出如此政绩,想来该受朝廷重用吧?”程氏又道。 谭氏却牵强一笑,并未回应。 陈景彦虽出身世家,但如今世家在朝堂早已没了影响力,再者他才名不显,背后又缺大佬扶持,这次转迁了不起升个半级,大概率会被扔到另一个穷乡僻壤。 程氏瞧出嫂子心情不佳,不由挑了个开心的话题,“大嫂,这次回乡可有得咱忙了,纬廷和那苏家姑娘正月成婚,就连阿瑜也好事将近了” 这个话题的确让谭氏露出了笑容,不由看向了跪坐在地上整理书籍的女儿。 深秋阳光,缱绻慵懒。 陈瑾瑜侧面被日光洒下一身金黄,单眼皮微微下耷,遮住了那双清亮眸子。 平静的仿佛没听见娘亲和婶婶的对话。 这次她们提前返乡,一来是为准备陈英俊的婚事,二来则是为了让陈瑾瑜收收心。 早在数年前,陈家已和颍川吴家说下了陈瑾瑜的婚事,转年她十六岁,该论嫁了。 陈瑾瑜幼年时见过吴家哥哥吴逸繁。 模样不错,温文尔雅,有几分才情.怎么说呢,既说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就是一个兄长形象。 前几年,得知双方长辈定下了两人婚事,陈瑾瑜内心也没甚波澜哦,我要嫁给他了。 但也因此和对方开始了书信往来,陈瑾瑜不想对自己的未来夫君一无所知,写信能加深了解,也能提前培养一下感情。 本来两人的书信只限于诗词之类的交流,那时两人聊的还算融洽。 直到上月,轰轰烈烈的桐山守卫战结束,陈瑾瑜迫不及待和对方分享了此战种种,说了自己的历险,说了桐山陈都头的勇武,说了无名小岭的惨烈,也说了桐山军民的万众一心。 可对方的回信,却给陈瑾瑜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先是批评了陈瑾瑜跟随男子冒险出城,暗示她此举有‘不守妇道之嫌’。 再居高临下点评了一番,把陈瑾瑜夸赞过的人都说成粗鄙武夫,把小岭诱敌说成‘愚蠢之举’,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若我在场会如何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类的优越感。 这封信把陈瑾瑜气的不轻。 虽然小岭之战她未能亲见,但听人说起时她可是落了泪,还有满城齐呼‘桐山万胜,都头威武’这一段,听的她浑身发麻。 这才是大英雄、大丈夫! 陈瑾瑜和玉侬几成闺蜜,后者又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小话痨,所以陈瑾瑜知晓自己这位小叔叔不但能带兵打仗护佑全境,诗词更是信手拈来。 那‘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细腻哀婉,那‘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激昂志向.吴逸繁,你懂么!莫以为读过几年书,便小觑天下英雄. 从这开始,陈瑾瑜再没回过信。 正在整理书籍的双手慢慢停了下来,陈瑾瑜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微红,下意识揉了揉胸脯。 上月,那里被掐出一个青紫手印,半个月才消退 外间。 陈英俊和陈英朗闷闷不乐的坐在亭子里。 “哎,志远他们去了蔡州投军,让人好生羡慕!”陈英俊唉声叹气。 “大哥,这次回乡为了给你成婚,何故愁眉不展?” “嗐!匈奴未灭,何以为家!”陈英俊背负双手,长身而立。 “哥,你说的匈奴是谁?”陈英朗笑嘻嘻问道。 陈英俊马上痿了,缩头四下看了看,才小心道:“自然是北边的蛮子!” 两人说话间,却见陈景彦满脸通红的走进了后院,或许是因为激动,走路都有些飘。 陈英俊见了爹爹,连忙上前,做了最后一次努力,“爹,别让我返乡了,我想” “返乡?” 陈景彦脚步不停侧头看了儿子一眼,哈哈大笑道:“不走了,过几日,你和英朗去蔡州!” “啊?”陈英俊满脸惊喜,俺爹怎变得这般通情达理了? “大伯,兄长不回去完婚了么?”陈英朗惊讶道。 “不急,晚几个月也成哈哈。” 陈景彦说话间已走进了屋内,谭氏望着满面喜意的夫君,温柔笑道:“官人,何事这般喜悦?” “爹爹,我们要去蔡州么?”方才已听到外间对话的陈瑾瑜站了起来。 “让纬廷和英朗先去。”陈景彦先回答了女儿的问题。 ‘先’这个字眼,让陈瑾瑜产生了误会,不会追问道:“那我们何时去?” 她不小心稍露出的急切,让陈景彦瞬间敛了笑容,呵斥道:“你去蔡州做甚?看看你在桐山待了两年多,性子野成甚样了?你和你娘亲照计划后日启程返乡!” “.哦。”陈瑾瑜稍稍沉默,乖乖应了一声。 “官人,到底发生了何事?”谭氏看了女儿一眼,终是好奇占了上风。 “给,你先看看.” 陈景彦大喜之后,终于渐渐恢复淡定。 谭氏接了信,随即陈景彦脸上刚刚敛去的大喜神情转移到了她脸上。 就算是她也懂的,从一个八品县令跳到从六品同知,意义何等重大! 陈景安的来信中,除了陈初和张纯孝达成的交易,还提到了西门、蔡、徐几家都派子侄加入了镇淮军,以此提醒陈景彦本来你们五朵金花中就属你最弱,现下别家都有行动,你也做点啥啊。 毕竟以后是他们年轻人的世界,需让陈英俊趁早和陈都统多亲近亲近。 所以,陈景彦暂时终止了儿子返乡的行程。 早已凑过来的陈瑾瑜趴在母亲肩膀上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来信,不由大为震惊。 那小叔叔比我尚大不了几岁,竟有手段帮爹爹谋官了? “阿瑜,我念,你写,给你二叔回信。” 冷静下来的陈景彦支使起编外小秘书起来。 “哦”陈瑾瑜乖巧走到书案前,研磨时低头思索片刻,忽然道:“爹爹,我不想返乡,我和娘亲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不行!”陈景彦不带犹豫的拒绝道。 上月,女儿跑出城那次可是把他吓坏了,也由此让他发现了女儿扮作乖巧的外表下,藏着的野性子。 若再不带回家乡好好约束一番,往后不定变成甚样子呢,你看,蔡家那蔡婳不就是一个女儿家被惯坏的例子么。 一旁的谭氏或许是嫌丈夫太严厉了,不由剜了他一眼,随后对女儿温柔笑道:“阿瑜,你也不能一辈子待在爹娘身边呀,终归是要嫁人的。既然你爹爹做了安排,你便听话和娘亲先回去。” 陈瑾瑜抬起头,朝爹爹和娘亲莞尔一笑,一对招人喜欢的梨涡浅浅嵌在粉腮上,“爹,娘,我知晓呢。爹爹,后日我便和娘回乡了,爹爹身旁没了人照顾可要注意身子呀,切莫操劳过度.” 见女儿如此懂事,差点让陈景彦改变主意,但最终还是硬着心肠道:“嗯,阿瑜,回去记得听娘亲的话。” 九月三十日。 辰时。 十字坡市场外,已升任镇淮军奎字营百长都头的刘百顺绕着一排马车仔细检查了一遍。 马车上装的都是鹭留圩特产,有粉条、方便面等吃食,还有几桶啤酒。 都是送往蔡州镇淮军的。 想这样运送物资的车队每天都有。 “刘都头,大娘子有信,烦请都头带去蔡州。”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刘百顺回头,看见来人先是一笑,“哟,小满呀,今日大娘子的信都是给谁的?” 刘百顺先掏出一把糖果,递给小满的同时也接过了信笺。 “一封给东家的,一封给陈姨娘的谢谢刘都头。” 小满接过糖果,不忘答谢行礼。 “呵呵,近来沈教头不在庄上,练功没偷懒吧?”刘百顺故意逗道。 “刘都头,小满没偷懒,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彭于言和吴彦祖两人都打不过我呢。” 十一岁的小满信誓旦旦道。 “哈哈哈。” 刘百顺不由一乐。 小满是猫儿贴身小丫鬟,是铁胆的徒弟,是虎头的好朋友,也是当初救来的那个孤女。 说了几句,小满蹦蹦跳跳的回庄去了。 刘百顺望着童真背影不由露出了姨母笑,可随后却又叹了口气,数月前清风岭一战,他是亲历者,解救白露、寒露、小满等女子时,也在场。 由此想起了小满后背上被樊毅刻下的字。 “这么大点的小丫头,那畜生怎下去手的啊!” 虽然时隔已久,刘百顺依然咬牙切齿。 “刘都头,有人在市场里打听哪些车队往蔡州。” 市管队周祖林上前低声说了一句,刘百顺收回目光,朝周祖林手指的地方看了过去。 只见一名身形瘦弱、身穿白衫的‘清秀士子’扛了一条小包袱,不停在各支车队之间穿梭,若见着面善的就会上前问一句,“大叔,你们是去蔡州的么?” 若对方说不是,便行礼离去,若对方说是,便再问一句,“你们是鹭留圩的么?” 对方答不是,又继续行礼离去。 刘百顺马上看明白了,不由笑道:“这名扮作男子的小娘怕是想去蔡州探亲,又不敢单独上路,才找车队作伴。” “哦?原来是这样,那她为何非找鹭留圩的车队呢?”周祖林不解道。 刘百顺自豪一笑,“自然是咱庄子的名声在外,都知晓跟着咱们安全。” “这倒是。”周祖林同样自豪。 “呵呵,这小娘倒是个机谨聪敏的,你把她喊过来吧,我们稍带上她。” 第176章 将错就错 第176章将错就错 九月三十日。 都统制官衙后堂 直至酉时傍晚,闭门整下午的堂门方才开启。 堂内率先走出了河南道经略安抚使张纯孝,随后是蔡州知府白仁立、留守司都监曹小健。 走在中间的是陈初。 再后边是靖安军指挥使朱达、武卫军寇世忠、宁江军马茂兴。 今日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饷日,却能聚来这么多大佬,侧面证明了此时的紧张气氛。 虽朝廷出于无奈,捏着鼻子任命了陈初做那都统制,却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杀了官员就能顶替? 这让其余三军指挥使怎想? 再者,陈初是一个年轻的空降领导,下面那些论资排辈熬了小半辈子的军头自然不服。 不过,走在前头的张纯孝、白仁立神情轻松,看来今天谈的不错。 可不是么,陈都统连自己这层‘火耗’都不要了,够高姿态了吧。 后方,身材肥胖犹如圆滚滚肉球的靖安军指挥使朱达,见武卫军指挥使窛世忠面色不虞,不由笑呵呵低声道:“窛兄,何故跟钱过不去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生你妈!” 寇世忠张嘴便骂,随后道:“来前说好的,咱们三人进退一致,就你他娘最先叛变!” 那朱达被骂却一点不恼,颇有些唾面自干的气量,依旧笑道:“陈都统把自己那份火耗都让出来了,咱还能怎样?见好就收吧,和气生财.” “老朱,你莫以为我不知道!这陈小儿进城没几日,你便让你娘子去他家见了他的妾室,正室娘子去见小妾,亏你办的出来!” 寇世忠愤恨道。 “和气生财嘛,马老弟,你说是吧?” 笑眯眯的朱达看向了一直不吭声的宁江军指挥使马茂兴,后者略一沉吟,也劝道:“窛兄,难不成咱还真反么?既然上官主动示好,不如暂且这样吧。” “暂且那样?他还没我儿子大呢,让老子听命与他?” 眼瞅寇世忠油盐不进,唯恐被连累的朱达终于说到了重点,“窛兄,陈都统能杀郑都统上位,那是因为郑都统先发兵打了桐山,朝廷才不得已捏着鼻子认下,此乃天时地利人和。窛兄若想硬来,我老朱可不陪你发癫” 马茂兴也看了寇世忠一眼,低声道:“我与朱兄的意思一样。” 见两人先后表态,寇世忠终于不再提此事,却森然道:“那他往咱们军中洒沙子的事也忍了?” “嗐,多大点事,咱们每军一千多人,进来十几个人又能怎样?还能把队伍带走咯?咱就是为了都统让出的那一成火耗,也得认下啊,和气生财嘛。” 朱达满不在乎道。 马茂兴也道:“十几个人确实掀不起风浪,至多起个监视作用。” 寇世忠眯眼看了看两人,阴恻恻道:“他们若在我军中老老实实还好,若敢作甚小动作,老子管他们是朝廷的人还是陈初的人,全杀了丢淮水喂鱼!” “哈哈哈,和气生财,吃酒吃酒” 众人离了都统制官衙,去了一街之隔的府衙后堂。 今夜白仁立摆酒做东。 相比今天担忧不已的张纯孝,白仁立的心态放松许多,他再有两月便该转迁了只要这两个月里你们这些军头别搞事,待我走了,随你们打出狗脑子。 眼见今日双方相安无事,心情大好的白仁立唤来了官妓助兴。 齐随周律,按律官员不得狎妓。 但这条律法早已像大齐朝堂一般烂成了千疮百孔,无人在意遵循。 亥时初,一肚子气的寇世忠带了妓子提前离席发泄怒火去了。 随后,马茂兴同样携妓告辞。 陈初直至此时才首次和朱达有了眼神交流。 俄顷,朱达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离席,一刻钟后,陈初轻轻推开一直在自己衣裳内掏掏摸摸的妓子,也向几位大人告了别。 临出门时,那妓子咬着下唇盯着年轻俊朗的陈都统,满是幽怨。 逢场作戏还行,但带回家.还是算了吧。 府衙外是蔡州最宽阔的主干道,此刻却已没了行人。 长街寂寥,这府城繁华竟还不如当今的桐山啊! 陈初摇摇头,往街角走去,那边停了一辆马车。 陈初上车后,马车缓缓往洒金巷行去。 长子和大宝剑各乘一骑,跟在后边。 “呵呵,十日前发往尊夫人娘家应天府的那批口脂和香皂收到货了吧?” “嘿~收到了,托都统夫人的福气,大卖啊!” “呵呵,武卫军那边沟通的怎样了?” “回都统大人,武卫军保字营的宋宝宋虞侯已收下了那八千贯的货票,钟字营和福字营还在接触,瑞字营是寇世忠心腹,不敢轻易联络。” “哦?那还有一营呢?” “嗐,剩下那营的营官唤作蒋怀雄,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和历任上官都处不好,还是不要再在他身上费工夫了。” “不急,慢慢来。待此次事成,我桐山有大把挣钱门路给你,呵呵,旁的不敢说,本官最不缺的就是钱” “嘿,谢大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马车内,朱达笑容可掬。 时间前推一个时辰。 戌时。 刘百顺带着队伍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小娘子,入城便安全了。”要赶去镇淮军军营交卸差事的刘百顺笑着道。 陈瑾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眼看对方拆穿了自己,也不再行男子礼节,屈身一礼后,道:“谢大哥一路照应。” 道谢、辞别,陈瑾瑜按照玉侬在信中给的地址,一路打听到了洒金巷。 府内。 玉侬见了陈瑾瑜递进来的名帖,当即趿上鞋子一路跑了出去。 门房内,两女见了面,激动的又搂又抱,哇哇乱叫。 挽手去往后宅的路上,兴奋的玉侬不住向陈瑾瑜讲解,讲这宅子、讲来了蔡州以后的生活。 其中自然少不了暗暗炫耀一番公子待她多好,公子多有本事 富贵不能还乡,早憋了一肚子话的玉侬怎会放过向小姐妹分享的机会。 两人这一聊就聊了一个时辰,直到亥时,玉侬才忽然想起问了一句,“阿瑜,你怎自己跑来了蔡州?” 说起这个,陈瑾瑜红了眼睛,期期艾艾道:“因上次和哥哥出城,恼了爹爹,爹爹要送我回颍川老家,我不想回去,才来投奔你了.” “你离家出走了呀!” 玉侬吓了一跳。 就算小脑袋瓜没那么聪敏,玉侬也知晓这不算小事,若帮陈瑾瑜瞒着,任由陈家着急,事后定然落得埋怨不满。 可看着哭唧唧的陈瑾瑜,心软的玉侬又不忍把她送回去。 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的玉侬先哄陈瑾瑜睡下,随后带着翠鸢去找了蔡婳。 玉侬这点还是不错的,既然自己不知怎做才好,就去找聪明人拿主意。 亥时中。 望乡园寂静一片。 陈瑾瑜躺在玉侬的花梨木大床上,睁着一双杏眼,望着碧纱窗外的婆娑树影出神。 今日与其说是‘离家出走’,倒不如说是找个地方躲两天想清楚往后怎办。 爹爹让她返乡的决定来的太过突然,陈瑾瑜有种预感,这次若她回了老家,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以前,她觉得女儿家人生就这样了.少年时在父母膝前承欢几年,待及笄后嫁人,然后生儿育女,在深宅中就那么过一辈子。 尽管对这种生活有着下意识的抗拒,但天下女子不都是这样么 陈瑾瑜曾经这样开导过自己。 直到亲历了一个月前的桐山之战。 忆起当时的热血沸腾,至今仍为之战栗。 还有桐山一年来脱胎换骨的变化.所谓风起云涌、江山棋盘,不正在眼前上演么! 见过了世间雄壮风景,陈瑾瑜有些不甘心下半辈子拘泥于方寸闺房之中. 只是,女儿家讲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哪里有自己做主的机会呀。 黑暗中,陈瑾瑜悠悠叹了口气。 ‘蹬~蹬~蹬~’ 寂静院内,上楼的沉重脚步声无比清晰。 一听就是男子脚步。 “翠鸢?” 上楼后,那人奇怪的喊了一声。 玉侬没向小叔叔说我在房里么! 陈瑾瑜自然听出了来人是谁,忙起身摸黑穿衣。 外间那人已走到了门口,紧张惊慌的陈瑾瑜忙张口,想要喊一声,莫进来。 可随后. 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 陈瑾瑜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可外头的陈初却没给她思索的时间。 亥时末。 陈初回府后,径直去了望乡园。 进院内后却见楼上已熄了烛火。 蹬蹬蹬上楼,在门口还唤了翠鸢一声,也不见这小丫鬟应声。 ‘吱嘎~’ 房门虚掩,闺房内只有些许黯淡星光映进来。 玉侬就没有早睡的习惯,就算睡了,陈初进来这么大的动静也该醒了。 “乖宝,脾气不小啊?” 陈初边脱衣服边道。 他这么说,是因为最近一直睡在青朴园,以为玉侬使小性子故意不理人。 今晚,在府衙那边被那官妓撩的有些心猿意马,陈初稍显急切。 呵呵一笑钻进了被窝。 张臂把人抱进怀里,大手顺势滑了进去。 “?” 噫,没毛病的玉侬何时生出了细绒? “嗯” 不待陈初混乱的大脑想明白,却听一声轻咛。 “!” 陈初吓了一跳,赶忙翻身下床。 玉侬的声音,他当然不会听不出来,方才那声绝不是玉侬! 哪里来的妖怪?把我玉侬吃了? 还我没毛病的玉侬! 陈初头皮发麻,摸到火折子后赶忙吹燃点上蜡烛,而后持烛上前细看。 却见,被窝里那张小脸红透,既有刚刚睡醒似的茫然无措,又满是惊慌和畏怯。 嘴角下弯,泪眼婆娑,说不出的委屈,“叔叔.” “!” 我+++ 老陈,我不是有意的. 第177章 陈家后宅,起风了 第177章陈家后宅,起风了 “你把人睡了?” “那倒没,不过.” “不过怎样?” “摸了.” “摸哪儿了?” “摸这就没有必要说那么详细了吧!” 望乡园,二楼闺房外的栏杆前,匆匆赶来的蔡婳和陈初并肩而立。 其实吧,摸哪儿还真是挺关键一件事,若只是碰了碰陈瑾瑜的手,今晚这事倒也不是不能解决。 但蔡婳眼看陈初这模样,便猜到,自己这小冤家恐怕碰了不可言说的雷区。 “我先进去看看。” 蔡婳说罢往屋内走去,见陈初跟了上来,连忙转身抬手摁在了陈初胸口上,低声道:“你现下进去尽是尴尬,去青朴园等我。” 屋内。 陈瑾瑜坐在床上,趴在玉侬怀里嘤嘤哭泣,后者听闻脚步声,扭头看见是蔡婳进来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别扭表情。 “陈小娘,今夜是误会一场.”蔡婳尝试沟通。 “我要找爹爹,我要回家.呜呜呜.” 陈瑾瑜只管哭,玉侬边轻抚前者后背边低声哄了起来。 便是玉侬也知晓,此时可不能把陈瑾瑜送回去啊! 不然陈县尊得跑来和陈初拼命. “阿瑜刚来怎能走呢,明日我带你去城外月牙湖吃湖鲜、后天去文台寺烧香好不好、大后天去.” 玉侬抱着陈瑾瑜哄了好一会儿,梨花带雨的陈瑾瑜才趴在玉侬肩上抽泣道:“可是,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爹爹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放心呢!” 玉侬现下一心稳住陈瑾瑜,连忙保证道:“我家公子一定有办法说服陈县尊,让你先留在这边.” 可陈瑾瑜听到玉侬提到了陈初,哭的更响了。 一旁的蔡婳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这小丫头离家出走跑了百里才来到蔡州,不就是为了躲避爹爹、不想回老家么? 此刻却又口口声声害怕爹爹担心了? 心中有许多疑惑,蔡婳试探着问了一句,“陈小娘方才,陈都统回来时,你没听到动静么?没出声喊一句?” 好不容易被玉侬哄的渐渐止住嚎啕的陈瑾瑜一听,猛地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蛋,杏眼含泪,委屈无助,声音中却略带了悲愤,“蔡三娘子,你是何意?奴家只能以死自证了,免得让爹爹蒙羞,呜呜呜” 说着,陈瑾瑜挣扎起身,作势要往床头撞去。 幸好玉侬眼疾手快,赶紧抱住了陈瑾瑜,回头朝蔡婳埋怨了一句,“姐姐,你在说什么呀!” “.” 蔡婳也唯恐事情闹大,历来强势的她,也不得已赔罪道:“陈小娘莫急,是我说错话了” “呜呜呜” 子时初。 玉侬费了好大工夫,才让陈瑾瑜情绪稳定下来,而后让翠鸢留在房中看着,她亲自送蔡婳下楼。 出了房门,玉侬着急道:“姐姐,怎办呀?” 今晚,陈初不但和陈瑾瑜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像还碰了不该碰的地方. 虽说是误会,但这两桩任何一个传出去,都要坏了人女儿家名节。 蔡婳下了楼,回头看了一眼亮着烛火的二楼闺房,媚目微渺,闭口不言。 直到两人走到了院子外,蔡婳才低声道:“这陈小娘有本事一人跑来蔡州,却连身旁躺下个男人都察觉不到?要等到别人对她动手了才醒?” “或许.是赶路累了,睡的沉了些。”玉侬嘟了嘟嘴,替闺蜜解释了一句。 “嗤~你以为谁都和你那般没心没肺么?如此敢想敢做的小娘,来到别人家却一点戒心都没有,我是不信的” 蔡婳说的直白,玉侬自然听明白了,不由微张着肉嘟嘟的嘴唇,难以置信道:“姐姐你是说,阿瑜故意不吭声?将错就错?可她为何如此呢?” “你方才找到我时,不是说她这次来投你,就是为了躲开爹娘,不回老家么?” “嗯,然后呢?” 玉侬眨着纯真大眼,迷茫道。 蔡婳瞟了玉侬一眼,道:“反正现下咱们肯定得想办法让她暂留蔡州了,不安抚好她,怎敢让她和陈景彦见面” “可可.”玉侬震惊的瞪大了眼,虽然她懂了蔡婳的意思,却不太相信,“可也不至于用这种法子呀?阿瑜这样做,太吃亏了呀,她很聪慧,不会这般傻!” 玉侬说的有一定道理,当下不管怎么算,陈瑾瑜都亏大了。 若她一开始的确是将错就错了,便说明是个有心机的,可如果有心机就不会做这种明眼瞧着亏本的事。 为一个‘离家出走’,实在不值当牺牲这么大! 这么一来,就成了悖论。 这也是蔡婳没想通的地方,不由苦恼的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猜测,不过若我猜对了的话,这小丫头便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心机小绿茶.” ‘绿茶’这个词,蔡婳和玉侬以前从陈初嘴里听说过,也明白其含义。 玉侬不由有点不高兴,“姐姐,你不要这样说阿瑜,她尚未及笄,且已有婚约,传出去会毁了她的.” 蔡婳望着夜色中后宅,沉默片刻。 罕见的低头认了错,“确实。这种话不能乱说,不然让女儿家没办法做人了。哎,这下,不管怎样解决,都让咱家欠她一个大情分了.” 听见蔡婳下意识说出了‘咱家’,正满心担忧的玉侬,没忍住吃吃笑了一声。 这么一笑,玉侬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对呀,咱家有厉害的公子,还有厉害的大娘子和蔡姐姐,我想不到好办法,他们一定有办法解决。 不过,也想出一份力的玉侬还是说道:“蔡姐姐也不用太过担心呢,阿瑜是我最好最好的姐妹,这几天日我带她四处散散心,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不会为难公子的。” “最好是这样你回去歇息吧。” “嗯。” 两人在望乡园院外作别。 茹儿挑灯在前引路,蔡婳穿过后宅中庭宽阔幽静的花园,不由自主四下看了看。 此时宅子内的丫鬟小厮全部换了一遍,混乱淫靡气氛一扫而空,终于有了些深宅中该有的规矩气度。 小野猫,你人没来,我已帮你把宅子打理好了,若有良心,下次见面时你怎也该道一声姐姐辛苦。 蔡婳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到。 可不知怎地,那陈瑾瑜方才哭哭啼啼的模样又跳了出来。 陈瑾瑜,呵呵,瑾瑜.金鱼,小金鱼。 临时联想起一个谐音梗,蔡婳不由弯起媚目笑了笑,却又想到,小野猫背后喊自己菜花蛇,这陈瑾瑜若是小金鱼,都属于被小野猫天生克制的动物。 可随后,这个想法又让她有些郁闷.那小金鱼不过一个小丫头,我怎把她和自己放在一块比较了。 再说了,她和小狗之间又没甚,不过是误会一场。 “!” 蔡婳若有所感,忽然顿住脚步下意识回头看向了望乡园。 ‘不愿回家’、‘有婚约在身’. 这小金鱼莫非对婚约不满? 这个念头刚蹦出来,蔡婳方才的疑惑突然有了些线索.小金鱼百里迢迢跑来绝对没那么简单! “三娘子?怎不走了?” 走在前头的茹儿见蔡婳忽然站在了原地,奇怪道。 蔡婳依旧保持回头眺望的姿势,却答非所问道:“茹儿,数日前你是不是说过神锐军乱桐山时,陈都统救过一名女子?” “对呀,是毛蛋告诉我的,八月二十八夜里,陈都统在十字坡北救了一名女子,第二天让毛蛋和宝喜把人送去咱庄子上和陈县尊的公子陈英俊汇合了.” “嚯原来是救命之恩呀。” 蔡婳苦思不解的疑惑顿时有了答案小金鱼许是对陈初有点不便言说的好感,却又碍于有婚约在身,她此来蔡州,见玉侬是真,但未必没有想看一眼陈初的心思在。 好死不死,今晚陈初又搞了乌龙,小金鱼干脆将错就错,这么一来,陈初欠她了。 接下来便是她想悔婚,也可以借陈初之手,好为她自己和父母保留颜面 今晚之事,谁也预料不到,这一切应该是瞬息之间做出的决定。 蔡婳不由暗赞一声,好干脆的决断,好深的心思! 果然是个心机小绿茶呀 尽管一切都是蔡婳的揣测,但她从小就是一个自信的人,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不管接下来怎样,站在‘受害人’这个道德高地,陈瑾瑜便掌握了主动。 但猜测终归猜测,这件事没办法拿到台面上说,那陈景彦是陈初的重要盟友,蔡婳也不敢撕破脸。 “在老娘面前耍心眼,真当我家后宅女子都如玉侬那般蠢么” 蔡婳眯眼眺望,自言自语。 秋风渐起,衣袂飘飞。 “三娘子,起风了,我们快回去吧。” 茹儿被寒风一吹,冷的搓了搓胳膊。 蔡婳紧了紧衣领,笑嘻嘻说了句茹儿没听懂的话,“若你大大方方,兴许我还不拦你。你越是这般,我越不让你遂意” “三娘子?” “嘻嘻,走吧,快回去,冻死了。找小狗给我暖身子咯” “三娘子!能不能照顾一下人家的感受!” “嘻嘻,茹儿也想男人啦?我跟你说,以后若遇见中意男子,便大大方方的,这叫男欢女爱。千万不要学某些人偷偷摸摸,那叫偷人嘻嘻。” 是夜,一股裹挟着浓郁寒气的北风自数千里外的草原,进抵蔡州城。 陈家后宅,起风了 第178章 猫蛇联手 第178章猫蛇联手 十月初一。 清晨。 北风阵阵,街面上的槐柳一夜之间掉光了仅存树叶,光秃秃的枝丫戳向阴沉沉的天空。 辰时,陈初带着长子及一队亲兵出府前往都统制官衙。 府内青朴园二楼卧房。 到了秋冬季,蔡婳就变的像条想要冬眠的蛇一般,既爱赖床又懒洋洋的。 缩在被窝里张嘴打了个哈欠,不由怀念:抱着人形小火炉睡觉,真舒服呀 “三娘子,起床吧,饭食已热两回了。” 茹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蔡婳懒洋洋应了一声。 屋内弥散着淡淡腥味,茹儿放下早食,走到西侧打开了面朝中庭花园的窗户。 寒凉秋风吹入屋内,好不容易挣脱温暖被窝的蔡婳被冷的一个激灵,张嘴骂道:“死丫头!想冻死我呀!” “三娘子,透透气吧,屋里尽是那味儿。” 近来,蔡婳性子柔顺许多,茹儿说话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蔡婳刚要骂人,却听花园中渺渺传来一阵‘咯咯’笑声,不由改口道:“这玉侬,当真是个没心眼的,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开心事,整日里憨笑个不停。” 茹儿勾头往花园看了一眼,“姨娘和陈小娘在逛园子呢。” “哦?” 蔡婳来了兴致,也不嫌冷了,裹着被子光脚跳下床,跑到窗边看了一阵,随即道:“茹儿,帮我打水梳洗。” “三娘子,先进食吧。” “不吃了,顺便把李翠莲、李招弟唤过来。” “哦” 辰时一刻。 蔡婳带着两名女力士,和在园子里瞎逛的玉侬、陈瑾瑜‘凑巧’相遇。 随便找个理由暂时支开玉侬,蔡婳与陈瑾瑜边随意聊着边在园子里走了起来,“陈小娘,昨夜睡的还好吧?” “不算太好。”陈瑾瑜低垂着微红眸子,略显憔悴。 倒也不全是装的,昨晚事发突然,便是当时有些不能言说的小心思,事后也少不了紧张忐忑,以及用了大半夜时间在心里默默复盘。 其实,陈瑾瑜至今也没搞懂自己怎么就临时想了这么个主意、并去做了,可以用‘鬼使神差’来形容。 但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咬死昨晚‘睡的沉’。 不过,在忐忑的同时,她又打心眼里看不上陈家后宅这些女子.她虽然觉着玉侬人不错,却改变不了玉侬‘蠢萌’的事实。 而蔡婳.商贾之女罢了。 甚至陈家大妇,也不过是出身庄户的农家女。 陈瑾瑜生于书香门第,自小饱读诗书,虽与人交道时看起来温婉贤淑,实则这种世家的子女内心最为骄矜。 胡思乱想间,却听蔡婳仿似无意的问道:“陈小娘,你此次前来蔡州,家中无人知晓么?” “嗯。”陈瑾瑜低低应道。 随后,忽然停住了脚步方才走神片刻,这蔡婳竟引着她走进了花园深处,前方十余步外,有一眼井 “我哥知道我来了蔡州!”陈瑾瑜回头看了一眼,见两名人高马大的健妇跟在身后,当即脸色一变,马上改了口。 “嘻嘻~”蔡婳娇笑一声,似乎根本不信她补充的这句,自言自语道:“哎,人人只看到深宅里的女子锦衣玉食,却不知内里藏了多少龌龊事呀。这后宅,便如男子的朝堂,行差踏错半步便有香消玉殒之危,就像这口井,说不得下面就填了不少自作聪明的小娘.” “陈小娘!我带去你看看!” 蔡婳猛地抓住了陈瑾瑜的胳膊,吓的后者顿时面无血色. 双脚死死定在地上,屁股后撅,说啥不肯上前一步。 杏眼中不受控制的涌出了一包泪水,却紧紧闭着含珠唇不敢吭声,唯恐惹的菜花蛇杀心更重。 这是陈家宅子,除了不在身边的玉侬,只怕没人会管她死活。 昨晚是临时起意,临时起意就不免有疏漏家人不知她来了蔡州,若蔡婳今日真的把她填进井里,家人也未必能查到此处她若死了,自然没办法再用昨晚的事拿捏陈家了. 这么一想,陈瑾瑜觉得蔡婳害自己的理由太充分了! 不由开始后悔起来,甚至脑海中瞬间浮现除娘亲遍寻自己不见、爹爹愁白了头的画面。 于是,陈瑾瑜再忍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爹爹、娘亲.救我,呜呜呜” “噗嗤~” 蔡婳突然笑出了声。 她最爱看人破防.不过,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也得到了证实。 害陈瑾瑜性命的事,她自然不会做。 她如此这般,一来是为了故意捉弄自以为聪明的陈瑾瑜。 二来昨晚,这小丫头还在自己面前表演了寻死觅活的贞洁烈女戏码,现下试她一试,不就露馅了?她惜命着呢. 猜想得到了证实,蔡婳嘻嘻一笑松开了陈瑾瑜的胳膊,带上李翠莲、李招弟两人往回走了。 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的陈瑾瑜,呆愣原地.哭声是停了,但那眼泪却仿似是关不上的闸门一般,一串一串不住往下掉。 即使明白了蔡婳是在捉弄她、即使此刻她又羞又恼又惧,依然控制不住。 这眼泪.是吓出来的。 在原地站了片刻,陈瑾瑜回头看了看那眼井,秋风簌簌。 想起方才蔡婳说井里填人的话,陈瑾瑜遍体生寒,下意识走远了些。 少倾,陈瑾瑜跟在蔡婳十几步后走出了园子,才长出了一口气。 眼瞅蔡婳像没事人一般,往青朴园那边走了,方才被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离体的陈瑾瑜终于忍不住了,颤声道:“蔡三娘子!请留步.” “小金鱼,有事么?”蔡婳回头,一脸无辜。 “你!”直至此时陈瑾瑜犹自留有泪痕的小脸上还是一片惨白,没有恢复血色,羞恼之下,陈瑾瑜勉力维持住大家闺秀的派头,低声道:“我与蔡三娘子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为何如此戏弄我!” “噫?这话说的奇怪,谁说无冤无仇我就不能戏弄伱了?”蔡婳说的天经地义,倒像是陈瑾瑜在无理取闹一般。 陈瑾瑜被噎的半不上来话,隔了好一会才气恼道:“蔡三娘子,我此来只为访友。你愿做外妇是你自己的事,但时时以主母自居便贻笑大方了。” “啧啧啧,这话可不像大家闺秀能说出口的呀。” 蔡婳弯着媚目笑了起来,完全没有一点恼怒模样。 说罢,再不搭理陈瑾瑜,转身去了青朴园。 “茹儿,研磨。” 回房后,蔡婳站在书案前沉吟片刻,提笔开始写信。 ‘小野猫:一别数日,至以为念’ “三娘子,你要给赵安人写信呀?” “嗯,一会你让宝喜把信即刻送去桐山。” “三娘子,是为陈小娘的事么?” “嗯。” “三娘子要找赵安人做帮手?” “嗤~”蔡婳暂时住笔,斜了茹儿一眼,道:“对付小金鱼我还用的着找帮手?” “那三娘子为何还要告知赵安人?” “宅子我都帮她打理好了,陈小娘我再帮她打发了,那她这当家主母做的未免太轻松了。这事呀,需得她自己解决。再说了,老娘还许多大事要做呢,哪有工夫整日理会这些.” “可是,赵安人是出了名的大度,她若是” 茹儿的意思是,若小猫接受陈小娘怎办。 可她话里‘赵安人大度’,却让蔡婳不爽了。 “你说谁小心眼?” 蔡婳抬手在茹儿脸蛋拧了一下,直到茹儿吃疼告饶才松了手,而后眯眼笑道:“她大度?都是装的.玉侬能顺利进家,一来是因为她蠢,二来她出身低,威胁不到小野猫。 但小金鱼有心机、且关键时刻豁得出去,更重要的是,她娘家势大,你猜小野猫知晓后慌不慌? 咱们呀,就坐山观虎斗.” 说曹操,阿瞒到。 刚提到玉侬,楼下就有人来报,说陈姨娘求见。 蔡婳直接翻了个白眼,“不见。定然是替她那闺蜜来讨公道了,蠢丫头!把小金鱼当闺蜜,那小金鱼却是想要你男人哩!” 巳时。 都统制官衙。 今日堂中分外热闹,刘四两、六百顺、周祖林等三十多位早期鹭留圩成员汇聚一堂。 “不要觉着委屈,以后会有补偿。”堂上公案后的陈初环视一众班底,笑道。 “委屈啥,搁一年多前,我还在家种田哩。” 当即有人接道,刘百顺也笑呵呵的改编了一下陈初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是都统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嘛.” “哈哈哈。” 堂内一阵大笑。 陈初说的委屈,是这次抽调他们去淮畔三军充任百人队副都头。 像刘四两,此时已是镇淮军的副营正虞侯。 去别军却要降级使用,所以陈初才有此一说。 见大家情绪还好,于是陈初仔细交待起来,“大家去了不要着急做事,平日先低调些,多和手下弟兄亲近,待过年休沐,可以邀请手下弟兄去鹭留圩、去桐山看一看。花销方面无需担心,十贯以下,找唐敬安报销便是。” “都统放心,属下们心里有数。” 刘四两抱拳回道。 这种事,他的确轻车熟路了,当初在鹭留圩,招募联防队员、后在清风岭,筹建周良的乌合军,都是他负责的思想工作。 刘四两的工作方式很质朴、接地气,他说不来什么大道理,只从自己一家、自己村庄的变化谈起,他这种现身说法反而能引起底层军士的共鸣。 “好了,你们去偏厅再讨论一下话术吧,晚上摆酒,咱们这帮老弟兄好好吃上一回。明日你们去各军赴任。” 陈初说罢,众人轰然抱拳应诺。 待众人离去后,陈初喊住了陈景安。 “陈都统还有事?”陈景安奇怪道。 “呃,有点私事.”陈初有丢丢不自然。 “私事?”陈景安迷茫,咱俩能有啥私事? “嗯,昨晚,阿瑜来了蔡州,住在我家。” “.” 不管怎说,陈瑾瑜的去向还是要告诉家长的。 陈景安第一反应却是,得赶快通知兄长一声,这个侄女,越来越不像话了! 酉时初。 鹭留圩。 猫儿收到宝喜加紧送来的书信,的确吃了一惊。 信中,蔡婳把自己的分析完完整整写了上去,甚至还教了猫儿要去陈景彦家一趟,甚至见面后说什么话都提到了。 若在以往,蔡婳教猫儿怎么做事,猫儿大概率不会让她如愿。 但此事.两人利益一致。 蔡婳猜的非常准确,猫儿有点慌。 以后,家中多几名女子,她有思想准备,但不能是陈瑾瑜这种呀! 有心思、有手段,还有个好爹! 那陈景彦年底即将去蔡州赴任的消息,蔡婳已在信中告知了猫儿。 从六品的同知诶! 若他女儿来了我家,我能压得住? 有一个蔡婳就够了! 思索片刻后,猫儿乘车直入县城,去了县衙官舍。 陈景彦后宅,果然又是一片慌乱景象。 陈瑾瑜离家时,倒是留了一封信,只说爹娘不必担心,女儿出门散心,过几日便回。 可陈景彦夫妇怎可能不担心! 若女儿在桐山还好一些,若跑远了这世道乱糟糟的,遇了歹人怎办! 花厅内,谭氏不住垂泪。 她不明白,以前那般乖巧的女儿,如今怎么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坐在一旁的陈景彦唉声叹气。 片刻后,陈英俊和陈英朗前后脚走进花厅,一脸焦急的陈景彦忙问道:“找到了么?” 两堂兄默默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陈景彦颓唐坐下,忍不住抱怨妻子道:“都是你把她惯坏了!” 一听这个,正暗自抹泪的谭氏不依了,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道:“官人来怨我?从小谁最宠她?阿瑜幼时犯错,你可允我动她一指头?有时明明是阿瑜做错,官人回回却拿纬廷撒气,这么多年来,纬廷替她吃了你多少回打?” 谭氏连珠炮似的反问,把陈景彦怼的一句回不上来,只能讪讪住嘴。 “若阿瑜有事,我也不活了,省的你看我心烦。人都说男人生平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你现下既升了官又发了财,就差让我去死了呜呜我也不挡你,我死了好给你腾地方娶小.” 谭氏哭的愈发悲痛。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陈景彦扶额,大感头疼,却瞥见子侄还在,赶忙挥手让小辈退避。 陈英俊赶忙拉着堂弟退出了花厅。 只不过. “我不是让你出去么!还回来作甚!滚出去!” 看见去而复返的陈英俊,陈景彦嗓门高了起来。 嗯,老婆惹不起,我吼儿子两声天经地义吧? 不想,陈英俊却躬身低声道:“爹爹,陈都统的娘子来访” “她?她来作甚?” 陈景彦奇怪道,随后看向了谭氏,“来找你的?” 若照以往,眼下家里纷乱,陈景彦肯定不待客,但陈都统.可是他的贵人啊! “把人请进来吧。” 那边,谭氏已擦了泪,洗了脸,吩咐道。 俄顷,猫儿步入花厅。 谭氏起身相迎,除了眼睛微微红肿,风韵犹存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担忧悲伤情绪。 嗯,陈瑾瑜一事,他们并未对外说过。 毕竟,女儿家家的动不动就搞离家出走这一套,大伤风评。 猫儿自然看出了端倪,却不做遮掩,和谭氏见礼后径直道:“姐姐,阿瑜如今在蔡州,我家官人让我前来说一声,免得姐姐担忧。” 这是猫儿第一次喊陈夫人‘姐姐’。 这么久以来,五朵金花家的夫人大概都知晓了一些内幕,但猫儿和陈夫人的关系远没那般亲密。 今日喊一声‘姐姐’,似乎是要坐实‘辈分’这件事。 已转至花厅隔壁的陈景彦闻声,再顾不得失礼,两步走了出来,急道:“阿瑜去了蔡州?” “对。”猫儿点点头,耷下眼皮,似乎有些难言之语。 陈夫人作为妇人,自然更细腻一些,不由脱口而出道:“阿瑜去蔡州,去去找陈都统了???” “.”猫儿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这是蔡婳教猫儿的。 “.” 陈景彦一张白净面皮登时通红。 丢人啊! 陈夫人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怔了半天才忽腾站了起来,“我现下就去接她回来!” “姐姐,不急!我虽是阿瑜的婶婶,但年岁差不多,我们之间能说些话。我今晚便去蔡州陪她几日,待阿瑜情绪安稳一些,姐姐再过去.” 虽然猫儿什么都没说透,但在陈景彦夫妻看来,自己这女儿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在有婚约的情况下,跑去百里外寻一名男子.传出去他们一家都不要做人了。 这都是蔡婳的主意陈瑾瑜最大的依仗,不就是家世么? 那我便让你爹娘先恼了你,看你还仗谁. 陈夫人此时又忍不住落了泪,面对猫儿又羞又愧.你看人家陈都统娘子多大度,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悄悄上门知会,为自家保留颜面。 陈夫人起身一礼,难为情道:“此事,多亏妹妹了.” 猫儿却露出一抹得体微笑,拉着陈夫人的手细声道:“姐姐不必如此,小孩子难免犯些错,阿瑜是我的晚辈,我与姐姐一般,会护着她。此事只要咱们两家不声张,不会有外人知晓待你们返乡时,我也给阿瑜提前备上一份嫁妆.” 第179章 你们家没一个好人 第179章你们家没一个好人 十月初二。 午时初。 蔡州城内东十字大街丰庆楼,原清风岭头目郭梁引着陈初、长子上了二楼,途中不住低声对陈初说着些什么。 二楼雅间。 陈初推门入内,雅间内一名生着一张马脸留有八字胡的男子赶忙起身,过于干瘦的身材像条竹竿,以至于那身褐色铜钱纹院外衫罩在身上空空荡荡,有几分喜感。 两人互相打量一番,陈初笑着先开了口,“当面可是舞阳马邦德?” “呵呵,小的乃是马大当家属下佟师爷,敢问足下可是陈都统?” ‘佟师爷’拱手见礼,缩着肩膀、塌着腰身,笑的一脸肉麻。 “呵呵。” 陈初大咧咧在椅子上坐了,道:“我乃陈都统手下第一猛将姚美丽,诨号火箭少男万人迷。” “.”长子那张黑脸抽了抽。 “啊呀!原来您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火箭少.” ‘佟师爷’想复述一遍诨号,却发现太长没记全,干脆跳过换了个称呼一脸佩服道:“原来您就是姚猛将啊,闻名不如见面,猛将兄果然英武不凡!” “呵呵,佟兄也生的俊逸出尘啊” 马邦德原是颍昌府舞阳县一名小吏,因与上官不和,一怒之下杀人落草。 至今年春时,聚拢了几百人,倒也闹出一番动静。 只不过七月时,被应天、颍昌两府厢军联手击溃,逃往了唐、颖、蔡三府交界的五云山苟延残喘。 却不想,上月有名唤作铁山靠郭梁的汉子主动登山拜访,不但带来了百石粮草做见面礼,言语之间还透露出代表蔡州都统制前来招安的意思。 接触三两次建立一定信任基础后,才有了这次会面。 “猛将兄,接下来不知都统大人有何安排啊?我等众兄弟随时可以下山受招。” ‘佟师爷’有心被招安,但他杀的颖昌府的官,又和颖昌厢军打出了些火气,自然不敢归顺颖昌厢军,以免对方秋后算账。 归降蔡州厢军却没这层顾虑。 陈初却道:“不急,陈都统的意思是,让你们先把左近小股劫道匪人清缴了。” “.” ‘佟师爷’闻言面露为难。 “放心,陈都统不是要故意损耗你们,这几日大人会给你们拨发一部分口粮、军械,还会派一支乔装官军携同你们作战。” 陈初说罢,笑着看向了郭梁,道:“不信你可问问郭当家,他清风寨投我们时,陈大人可亏待了他们?” “自然没有.”郭梁以现身说法讲述一番。 那‘佟师爷’沉吟片刻,果断道:“急公好义陈铁戟的名号,在下自然知晓,既如此,我回山准备一番。” “好,佟师爷回山后莫忘替我家大人向马当家问声好,呵呵” 陈初似笑非笑的望着‘佟师爷’。 “哈哈哈,猛将兄,好说,好说。” ‘佟师爷’习惯性的缩着肩膀,笑道。 午时,几人在丰庆楼随意进了些酒饭后,‘佟师爷’带着两名喽啰告辞归山。 陈初却又和郭梁密谈了几句,“郭当家的,还需再辛苦你一趟。” “大人尽管吩咐!” “去趟河北路,设法和王彦搭上线.” 下午,未时末。 猫儿的车马入城后悄悄进府,非常低调,致使府内许多人都不知晓陈家大娘子来了。 顾不上休整,猫儿第一时间去了青朴园。 与蔡婳躲在房中嘀咕了近半时辰,这是两人第一次这般亲密。 议定好一些事项,猫儿才有工夫站在二楼西窗前,打量起自家这栋外幽内奢的大宅子。 蔡婳歪在铺有狐皮的胡床上,懒洋洋道:“怎了?你家官人给你挣来这大宅,让你澎湃了?” 猫儿默默扫视下方深秋稍显萧索的花园,答非所问道:“此事.官人到底是个甚态度?他会不会对陈家小娘有情意呢?” 即便猫儿掩饰的很好,蔡婳依然在猫儿娇美侧脸上看出了纠结和担忧,不禁嗤笑道:“怎了?若他对陈家小娘有情意,你准备撮合他们么?” “.” 猫儿说不出话来。 蔡婳弯起媚目笑了笑,起身趿上软鞋,捧上手炉,缓缓走到窗边,与猫儿并肩而立看向下方园子,淡然道:“反正你是陈家主母,你若觉得不怕陈小娘,便装作不知,任凭她施展手段。” 猫儿再次沉默片刻,耷了眼皮,细声道:“说起来,官人身边缺陈大人这般可治理一方的人物,他颍川陈家又多有才俊,若陈小娘进了我家,定能成为官人助力。” “哟,陈大娘子好生贤惠呀。” 蔡婳瞥了一眼明显说着违心话的猫儿,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又道:“你自己都说了,她是颍川陈家的,这般世家会让女儿给人做妾?但你说的也有道理,她家的确能帮到小狗,若想联姻,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猫儿闻言看向了蔡婳。 蔡婳也微微转了身,眯着眼睛盯着猫儿,道:“你给她腾地方.让她来做正室。” “.” 猫儿又说不出话了,一阵失神。 以往,她认为她能为官人做任何事,便是‘生死之事’,只要对官人有大益处,猫儿觉得自己也肯舍弃性命。 可此时,蔡婳的提议,让她极度抗拒,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陈家大娘子是她的保护壳,有这个身份在,她才能自欺欺人一般忽略自己出身低微这件事。 再说了,猫儿陪官人吃过苦,经历过许多风浪,凭甚要为旁的女子腾地方呢! 猫儿不服,又觉着委屈。 蔡婳见此,笑嘻嘻伸出食指,挑了猫儿的下巴 这是菜花蛇一直想做的事。 此刻猫儿满心纷乱,神游天外,蔡婳终于上手成功! 猫儿察觉,赶忙甩开小脑袋,郁闷的看了蔡婳一眼,“都甚时候,你还这样” “这是你的烦恼,又不是我的烦恼。我现下,每一晚、每一日都很快活,嘻嘻” 人类的情感并不相通,猫儿只觉烦恼,蔡婳却见缝插针开起了车。 猫儿叹了口气,目无焦距的望向了窗外。 “嘻嘻,小野猫,你过来,我与你说几句心里话。” 没个正经的蔡婳走回胡床,抬手拍拍一旁狐皮,示意猫儿坐过来。 猫儿稍稍迟疑后,挪步上前,坐了下来。 蔡婳这才罕见的认真起来,“小野猫,你知道他最大毛病是甚么?” “嗯?” “心肠太软!你看看这天下,哪家佃户、做工之人有你们那鹭留圩过的那般生活?” “官人说,银钱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创造效益。” “先不说这话对错,你说实话,没觉得他心肠软么?” “是是有一些。”猫儿不想说官人任何一点不好,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承认。 “对嘛。” 蔡婳踢了软鞋,盘腿坐在胡床上,继续道:“外间有些恶事,我可以帮他做。但内宅以他现下的年纪、官位,不知要有多少女人投怀送抱,他又是个心软的,往后指不定这宅子里有多少女人.” “那我又能怎办。”猫儿委委屈屈道。 “你是后宅之主!一味惯着他怎行?这匹小野马,需套上缰绳,免得像他那小红,四处留情.” “那缰绳怎.怎套?”猫儿以为蔡婳有什么高明的驭夫之术,忙抓了蔡婳的手,显得有些迫切。 谁知,蔡婳嘻嘻一笑,道:“我哪知道,我要有法子驭他,还能让你安安稳稳做这大妇?嘻嘻嘻” “.” 猫儿不由气结,软绵绵骂了一句,“说了半天,净是废屁.” “嘻嘻,走吧。趁他现下还没回来,你去会会那陈小娘,赶快把她带出去,以免夜长梦多。” “那你呢?你不去么?” “我?我有大事要做,哪有时间与你们这帮小孩子玩闹!” “.” 望乡园。 早晨被蔡婳吓哭了一鼻子,陈瑾瑜老老实实在玉侬房间里待了一天,以免外出再遇见那个恶女人! 玉侬以前说的一点没错,蔡三娘子果真是条蛇!阴毒、令人生畏。 虽然心里不承认,但陈瑾瑜只和蔡婳接触这两回,便对后者有了一丝真切畏惧。 其实吧,陈瑾瑜至今也只是对小叔叔有三两分浅浅好感,远谈不上要与别的女人去争抢的地步。 只是那晚鬼使神差的将错就错后,被占了大便宜的陈瑾瑜此时再想退出,心中却不甘起来。 就像是一名赌徒,上来先输了一逼,若不捞回点什么,总觉太亏了。 想要继续赌下去,只能接着下注。 可具体想要赢回什么,她心里却没有一个清晰答案。 于是,没来蔡州前只偶尔会浮现在脑海中的小叔叔,今日却在脑袋里盘踞了一整天。 有些念头,愈发重了. 申时。 陈瑾瑜得知猫儿突然来了蔡州,稍稍紧张了一下。 有种想要偷人东西,却被人提前盯上了的感觉。 不过,见面后猫儿却异常亲热,远朝以往的亲热。 拉着陈瑾瑜的手,‘阿瑜、阿瑜’喊个不停。 以前,她们都在桐山时,因玉侬这层关系,两人见面次数也不少。 那时猫儿喊陈瑾瑜‘陈小娘’,陈瑾瑜喊猫儿‘陈娘子、赵安人’。 从称呼也能看出,两人保持着礼貌且有距离的关系。 直到猫儿掏出一封信,陈瑾瑜才明白过来。 “娘亲的信?她知晓我在蔡州?” “对,阿瑜无需担心,我已与姐姐说好了,让你在此处先游玩几日,她才来接你。” 猫儿笑着拿出信笺递给了陈瑾瑜。 陈瑾瑜奇怪的看了猫儿一眼,‘姐姐’? 你何时与娘亲这般亲密了。 一目十行看了信,陈瑾瑜既意外又惊讶。 意外娘亲在信中一句重话没说,只交待她要乖乖听婶婶的话,晚几日娘亲就去蔡州陪你 惊讶自然就是‘婶婶’这个称呼了。 她只比我大两岁诶! 猫儿却没给陈瑾瑜太多思索的时间,随即低声吩咐道:“翠鸢,快去帮陈小娘收拾一下行装,再拿些新被褥” 陈瑾瑜闻言不由愕然抬头,这陈家大娘子要赶我??? 猫儿与之短暂对视,慢慢在陈瑾瑜身旁坐了,低声道:“阿瑜,非是婶婶不留你呢,只是你云英未嫁,住在我家难免惹人风言风语,恐坏了你的名声。我家在城里还有座三进别院,不比这里差,你暂时搬过去,我派人照应着。这也是你娘的意思。” 陈瑾瑜沉默片刻,忽然有些生气。 清丽面庞上却不见愠意,灿烂星眸中反而快速蕴起了泪水,“我如今哪里还有名声呀,前晚.” 陈瑾瑜低垂螓首,消薄肩膀微微耸动,哭了出来,“前晚,叔叔他.呜呜,我不要去你家别院,我要回家找爹爹.” “.” 来前,蔡婳猜测的一点没错,这小丫头一定会拿向爹爹告状要挟。 既然蔡婳猜到了,自然和猫儿提前想好了说辞。 “哎,阿瑜,那晚不过是一场误会。你想要甚?婶婶都补偿与你。”猫儿搂着陈瑾瑜的肩膀,尽管两人年岁差不了多少,却做足了长辈姿态。 陈瑾瑜却摇了摇满是泪珠的小脸,坚决道:“我甚也不要,我只想回家,呜呜呜” 猫儿体贴的掏出帕子,温柔地帮陈瑾瑜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悄声道:“阿瑜,你也知晓,你父亲与我家官人兄弟相交,他们几人之间关系匪浅,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此时蔡州方定,正是他们兄弟几人需同心协力之时” “陈娘子说的甚,阿瑜不懂,我只要回家见爹爹。” 陈瑾瑜扭了扭身子,赌气一般挣开了猫儿的怀抱,低头望向地面,不肯和猫儿有任何眼神交流。 此刻她是真觉的委屈了,被占了便宜不说,竟还要把人家赶出来,你们一家太欺负人了。 不由真的有了些小性子。 一旁,极易共情的玉侬也忍不住红了眼,想要上前说点什么,却被翠鸢悄悄拉住了衣袖。 猫儿见陈瑾瑜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反倒安心许多.这陈家小娘子便是聪慧、心思深,也终究是个小孩子。 差点心软说不下去,却又想起蔡婳的那些话,猫儿硬起心肠继续道:“我是说,阿瑜若回家告状,万一惹他们兄弟反目,果真对你家好么?你应该知晓,你爹爹就任蔡州同知一职,我家官人可是出了大力气的 且现下并未正式任命,此时若他们兄弟闹翻,此事尚需两说呀。 阿瑜,你也不想你爹爹丢了同知吧?” “.” 临时起意的事,必有疏漏。 这不,疏漏就来了 自小被爹娘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陈瑾瑜哪被人这般威胁过,但更让人生气的是,猫儿的威胁还真能吓唬到她。 爹爹苦熬半辈子,好不容易得来这个机会,难道真因为自己错过么? 陈瑾瑜开始后悔那晚的冲动了,不由又气又急又羞,终于从哽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不同的是,方才的哽咽有演的成分。 现在的大哭,却是发自内心的委屈。 晨间那条蛇来吓我,如今这只猫又来威胁我.可我才是那个吃了亏的人呀! “你你们,你们家没一个好人,哇.” 陈瑾瑜仰头四十五度向天,哭的像个孩子,再也没了往日温婉的大家闺秀模样。 “.” 我是好人呀玉侬委屈的想到。 猫儿却皱着小脸,尴尬的站在原地,一双小手藏在袖子里不自在的搅着帕子,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做恶人好难受呀,以后,欺负小孩子这种事还是交给蔡家姐姐来办吧! 看上章有同学留言了,就大概说说陈瑾瑜的人设。 年龄不大,家世相对显赫,又饱读了诗书,再自认为有些聪明才智,由此形成了外表温婉乖巧,但骨子里却叛逆、矜傲的性子。 有些像是被惯坏的小孩。 不过,以后被菜花蛇和小野猫轮流锤一遍,会变得接地气。 希望能把转变过程写好,让这个角色不招人厌 第180章 凭什么? 第180章凭什么? 洒金巷,陈府。 夜里亥时。 后宅那栋三层高的正房涵春堂内,首次亮起了烛火。 二楼卧房,只穿了里衣的陈初和猫儿聊了会儿桐山近日琐事,随口问了一句,“方才晚饭时,怎没见玉侬和陈小娘?两人出去游玩了?” “~” 梳妆台前,刚刚出浴的猫儿穿了条自己亲手做的傲来样式黑绸吊带睡衣,窄细肩带跨过消薄肩膀,压着纤细玲珑锁骨,露出一抹恰如其分的白腻弧度。 虽资本不算雄厚,但这般若隐若现,反倒把娇小身材的优点衬托到了极致。 再加刚刚洗完热水澡,浑身肌肤泛着淡淡红晕,和黑色睡衣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强烈反差。 猫儿仿佛没听到陈初的问题,转过身来,左手捏了对银兔嵌红宝石耳坠、右手捏了玛瑙掐金耳坠举至胸前比划给陈初看,微微皱了小巧琼鼻,略显苦恼道:“官人,这两对耳坠,哪个更好看些?” “嗯,小兔子的吧,可爱些。”陈初笑笑,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猫儿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需扮可爱呀。我倒是瞧着这对玛瑙的,更显稳重一些.” 猫儿说是这样说,却对着铜镜微微歪了脑袋,依陈初所言戴上了那对银兔红宝石的耳坠。 圆润耳垂上的耳洞刚扎不久,许是尚未完全长好,佩戴时微疼的猫儿轻轻蹙了眉头,眉心拧了一个可爱的小疙瘩。 八月底,陈初抄郑家,得来大批女子首饰头面。 件件精品,其中不乏丁未之难时从周朝东京城皇宫中留出的精巧稀缺饰品。 陈初照单全收,并早在信中告知了猫儿。 就像此时放在梳妆台上的那支木匣子,里面躺着的有金镶玉步摇、宝石金钗、翡翠镶宝金簪、宝花蝶金簪 烛火下,光彩夺目。 拿出任何一支,都抵得上一个小康家庭几年家资。 这还只是一小部分。 猫儿不禁想起当初娘亲舍命也要保下的那些铜簪银戒,比起眼前这些华美昂贵的饰物,简直是破烂 可娘却因此丢了性命。 不由幽幽叹了一声。 陈初猜到了猫儿心中所想,上前两步走到猫儿背后,安慰似的摩挲着猫儿的圆润肩头,随后从妆奁中拿出一支四碟绕珠花银步摇帮猫儿簪上,并摘了原本戴在头上的花蝶纹银簪,随手抛在了梳妆台上。 银簪落在实木台案上,发出叮咚一声闷响。 “你干嘛呀!” 猫儿赶忙把花蝶纹银簪攥在了手里,嘟起小脸回头瞪了陈初一眼,不满道:“小心些,摔坏怎办!” “摔坏就不要了,反正有更好的。”陈初随口道。 猫儿攥在手里那根略显土气的簪子,是去年她及笄时,陈初送她的生辰礼物。 不知怎地,听陈初这般说,猫儿有些难过。 低了头,用拇指小心摩挲了那支现下已配不上她陈都统大娘子身份的简陋簪子,喃喃道:“便是有再华贵的、再新的簪子,也比不上它在我心里的万一。” “嗯?”陈初听出点什么味。 猫儿耷下眼皮,又轻声细语道:“官人现下富贵了呢,以后定然会有出身高贵、比猫儿年轻貌美的小娘喜欢官人,到时,猫儿怕是要和这根簪子一般,被官人弃若敝履了” “.” 这都哪跟哪啊? “好,好,不簪便不簪,还簪它好了吧。” 陈初无奈摇头,从猫儿手里拿过那根花蝶纹银簪,重新簪到了猫儿头上。 猫儿很有分寸的没有继续使性子,回头给了陈初一个颠倒众生的妩媚白眼,像是在说,这还差不多。 那模样,竟有几分蔡婳的影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来,猫儿没少在蔡三娘子身上学本事。 偶有的小性子,是在提醒陈初,近来你有些冷落我了,也是夫妻间的小情趣,随后猫儿便恢复了大妇气度,把首饰匣中的各色饰物分作了三份,“我留一份,这两份给蔡家姐姐一份,给玉侬一份。剩下那些放着,官人应酬多,以备与别家女眷交道时做赠、做赏.” “呵呵,好,你做主。” 其实吧,陈初已偷偷给了蔡婳一份,但猫儿能这样讲,说明已把蔡婳当成了自家人。 陈初拿起一支玳瑁雕花篦,帮猫儿梳起了自然垂落在后背上的如瀑青丝。 这个举动,让猫儿心情重新好了起来,却还是没忍住以玩笑的口吻道:“官人若是还有别的女子需赠,要赶紧说哦,不然猫儿可把这些锁起来了” “呵呵。” 陈初笑笑,忽然想起了方才问过一遍,却被猫儿岔开了话题的那个问题,“诶,对了,今晚吃饭时,怎没见玉侬和阿瑜?她俩今晚不回来么?” 这次,猫儿准备好了,故作轻松的回道:“阿瑜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住了?她在蔡州又不认识人,不会住客栈了吧?” “不是呢,暂时搬去了咱家在城里的别院。” “呃哦。” “跟过去的有丫鬟有婆子,玉侬也专门陪着她了,官人.担心了?”猫儿回头,睁着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望向陈初。 “呃她一个小孩子,在城里无亲无故,陈县尊派人来接之前,咱们自当照应些。” “嘻嘻~” 猫儿抿嘴笑了笑,玩笑似的说道:“阿瑜只比官人小三岁,哪里还算小孩子。” “呵呵。”陈初笑笑,继续帮猫儿梳头。 猫儿回头望向铜镜心里有点点紧张,今日让陈瑾瑜搬出去住,是她和蔡婳商量的结果,并没有提前告诉陈初。 卧房内稍稍安静片刻,却听猫儿又轻声解释了起来,“官人,阿瑜虽未嫁,却已有婚约.她住在咱家后宅,不免瓜田李下惹人闲话,我这是为她好.” 后半段‘为她好’真假未知,但前半段,却是在隐晦提醒自家官人‘人家已有了婚约’. 陈初呵呵一笑,道:“我知晓了。” 见此,猫儿反手把陈初的大手拉到面颊旁,小脸贴着手背温顺的蹭了蹭,呢喃道:“官人,你就不想猫儿么?咱们已月余未见,夜深了呢” “哈哈,想。” 陈初会意,别的事都抛到了脑后,俯身把猫儿打横抱起。 猫儿低低惊呼一声,双臂圈上了陈初的脖子,小脸微红,桃花眼中漾着一泓浓浓春情,软绵绵的声音黏腻含糊,“官人,猫儿给.给官人生个娃娃吧杨大婶她们整日里催我呢.” 小别胜新婚。 翌日。 陈初上值后,猫儿带着白露第一次察看了自家这座大宅子,宅内各院的精巧布置,自然让她欢喜不已。 只不过,当她路过青朴园时看到蔡婳的人正在搬家,不由错愕,赶忙找到了后者,“蔡姐姐,为何要搬出去住呀?” “怎了?”正在忙活的蔡婳斜了猫儿一眼,道:“我可没偷你家东西。只她.” 蔡婳指向了双手各拎了一个大包袱的李翠莲,道:“她和李招弟是我亲自签下的人,我把李翠莲带走了,李招弟留给你,她也是忠厚之人,你若用的顺心便留下,若你觉得是我招来的人膈应,便辞了。” “蔡姐姐知晓我不是这个意思!” 猫儿有些生气,握了蔡婳的手,“这宅子这般大,你为何要搬出去呢?旁人还以为我容不下你呢。” 这次陈瑾瑜一事,两人联手,猫儿甚至觉得有事时能找蔡婳商量商量,能让自己安心不少呢。 再者,官人和蔡婳早已是公开秘密,这陈家后宅迟早有蔡婳一个位置,所以她不理解蔡婳为何要搬走。 蔡婳却嘻嘻一笑,掰开了猫儿握住自己的手,悠悠道:“再大的宅子,也容不下两人做主.” “有事我们可以商量呀。”猫儿脱口而出道,说完却又有些后悔。 “嗤~哪有那么简单,便是你我不去计较,时间久了,咱们底下的人也会生出嫌隙。” 蔡婳说的是‘人性’. 若她们住在一起,以后尽是麻烦,比如各自院子里的丫鬟,谁院子里的月银多些、谁院子里的少些;主人都不在时,谁的丫鬟、婆子能做主;便是吃饭时给谁先盛第一碗饭都是讲究。 就算她俩不去计较,底下的人也会攀比,日积月累必生矛盾。 除非有一人先伏低做小。 但蔡婳不肯做妾,而猫儿最看重大妇身份。 目前看来无解,搬出去住反倒是最好的办法。 蔡婳的话,让缺乏此类经验的猫儿有一丝明悟,便也不再劝,折身回涵春堂抱出一支匣子,交给了蔡婳。 巳时。 几辆马车驶出洒金巷陈府,往书院街而去。 那里有一栋三进宅子,是蔡婳早早从陈初手里讨来的。 “哇!” 马车里,茹儿看见匣子里的各式精致金玉首饰,不由惊叹。 蔡婳却懒洋洋的拈了支玉镂雕丹凤纹簪子瞧了瞧,随手抛给了茹儿,“赏你了。” “吓!” 茹儿手忙脚乱接了,忍不住说了一句“呀!小心摔碎了,这是玉的呀!”,才乐滋滋的道了谢。 这支簪子,怕是要抵她好几年的月钱了。 蔡婳却满不在乎的撇撇嘴,随后掀开了马车窗帘,朝外头骑着马的铁胆招了招手。 待莫名其妙的铁胆凑近了些,蔡婳抱起那支木匣递了出去,而后朝铁胆挤了挤眼睛,意味深长道:“铁胆,这是你陈兄弟送你的头面。” “.” 铁胆迷迷糊糊接了,却听蔡婳又神秘兮兮道:“铁胆,这可是你那好兄弟背着他家娘子送你的,你可要放好哦” “陈兄弟为甚要送我头面呀?”铁胆忽闪着密集卷翘的睫毛,肉乎乎的娃娃脸上尽是迷茫。 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的蔡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铁胆,惊讶道:“你不知晓么?你那兄弟喜欢你呃.” “对了,陈都统不让告诉你的。嘻嘻,铁胆,你当我没说” 蔡婳缩回了脑袋。 独留铁胆在秋风中茫然凌乱。 车内,茹儿更是惊讶。 那一匣子首饰能在蔡州换一套好宅了,三娘子说送就送? “三娘子”茹儿迟疑的喊了一声。 蔡婳似乎猜到了她想问甚,不由傲娇道:“首饰老娘有的是,我不稀罕。” “.” 茹儿小心瞟了一眼蔡婳,低声道:“可陈都统送你那些,你怎锁起来连看都不让奴婢看一眼.” “那能一样么!” 蔡婳天经地义道:“那是情郎送与我的,小野猫凭甚赏我?” 第181章 包办婚姻害死人 第181章包办婚姻害死人 十月初七。 一场寒流后,迎来晴日。 陈初上值时,在都统制官衙门前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不由好奇道:“这辆马车每日来此,足有五六日了吧?” 今日当值护卫的宝喜马上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八卦道:“大人,这是徐家小娘徐贞儿的马车。” “徐贞儿?”陈初只觉这名字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宝喜立刻解惑道:“咱桐山徐虞侯的侄女,大人忘了么?当初夫人与张队将夫人做媒,给杨指挥使说过亲。” “哦~是她啊。” 这件事陈初自然记得。 那徐贞儿当时看不上还是白身的杨大郎,且把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猫儿因此向徐婉儿发了一次小小的脾气。 “她来此作甚?”陈初好奇道。 “来找杨大哥的,但杨大哥常住军营,她进不去,就来咱这都统制官衙堵人了。” “呵呵,原来如此。” 杨大郎以弱冠之年任一军指挥使,绝对称得上年少有为,看来,也引来了小娘的注目。 陈初笑笑摇头道:“整日让人堵着门算怎回事,宝喜,去营里喊大郎来一趟。” “是!” 辰时末。 身披乌油链铠的杨大郎昂首阔步走进都统制官衙大堂,甲胄随着铿锵步伐哗哗作响,颇有几分龙行虎步的气度。 “大人,招属下前来何事?” 堂下,大郎抱拳行礼。 陈初摆摆手,屏退了其余人等,笑道:“大郎,外间那徐贞儿到底怎回事?” “嗐,能怎回事。” 见堂中没了旁人,杨大郎大咧咧在椅子上坐了,吐槽道:“上月她便开始每日写来书信,我没回过。不想这几日竟跑来了蔡州。” “你怎想的?”陈初从大案后起身,走到大郎身旁另一张椅子坐了,以兄弟间的口吻问道。 “没怎想,这种女子没意思。” 大郎见茶案上有盏冷茶,也不管是谁剩下的,端起喝了一口。 “宝喜,唤人上茶。” 陈初吩咐了一声才道:“这事你自己做主。但勾栏终归不是长久托身之所,年纪到了,该找个女子成家了,回去有热饭热汤,有人嘘寒问暖的日子,惬意!嘿.” “又显摆~” 大郎撇撇嘴,却叹道:“勾栏自有勾栏的妙处。再说了,我可没你那般有福气。弟媳跟你吃过苦、经过事,你日子自然过的踏实。小弟媳跟你时,咱的日子还紧巴巴的。说起来,就连你和蔡三娘子相好时,咱也谈不上富贵” 宝喜前来上茶,大郎暂止了谈话,待前者出去后才低声道:“初哥儿,当初采薇阁那夜,蔡三娘子是如何对你的,兄弟们都看在眼里,你好歹给人个名分吧,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太委屈人家了。” 这话,也就大郎敢和陈初讲。 同时,也显现出他们对蔡婳看法的改变。 在大郎这帮人看来,不管你恶名善名,只要对咱好,那就是好人,是自己人。 “说你的事呢,咋又说起我了。” 陈初无奈摇头,他不是不想给蔡婳名分,但蔡婳要陈家大妇的名分,咋给? “嘿,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你怎解决?” “我去问问她想怎样。” “也好,好好说,莫急恼。” “放心,我心里有数。” 俄顷,大郎走出都统制官衙,迎着马车走上前去。 守在车外的小丫鬟,见等了几天的正主终于出现,赶忙低声向车内说了句什么。 “徐小娘子,你到底想作甚?整日堵在官衙门外,如今兄弟们都要嗤笑于我。”大郎站在车外,低声道。 车内却传来隐隐啜泣,随即一道娇娇怯怯的声音响起,“震哥哥,当初恰逢奴家身子不适,心情郁结,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震哥哥就不能与奴家好好说上几句话么?” “去何处说话?” “震哥哥若有闲,请上车一叙。” “哦?” 杨大郎意味深长的打量一眼马车,呵呵一笑,道:“也好。” 随即跳上车辕。 片刻后,马车启动,缓缓出了城最终,停在了城外五里的一片林子里。 “说吧,你想要甚?” “奴家甚也不要,只想与震哥哥好.” “呵呵,这个好说” 同日,陈景彦夫人谭氏与妯娌程氏抵达蔡州。 猫儿在暂时安置了陈瑾瑜的自家别院内和两位夫人见了一面,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这几日,玉侬晚上陪着陈瑾瑜,猫儿白天也要来时不时看望一番,以安抚她的情绪。 对女儿宠溺有加的谭氏,见陈瑾瑜几日不见憔悴许多,时常一人独坐窗前看着萧瑟秋景发呆半天,谭氏再不忍心苛责。 原想停留两日便折返回乡。 却不想,动身前一日,城内纷纷传言北上官道左近有乱民马邦德与匪人火并。 归途不靖,谭氏只能继续借住陈家别院。 随后,有消息灵通的各级官佐得知内定下任同知夫人已到了蔡州,便纷纷派家眷前来拜访示好。 有此一遭,谭氏干脆改变计划,在蔡州待了下来,好为夫君提前熟悉情况、打探蔡州官场消息,只待夫君正式上任后再做回乡打算。 不成想,原本郁郁寡欢的陈瑾瑜得知此事,心情竟好了起来,甜美酒窝也重新出现了清丽小脸上。 谭氏作为过来人,见此却更担心了。 那厢。 蔡婳说了不管陈瑾瑜这般小事,就真的不闻不问了。 自十月初三搬出陈家后,因被‘处理后宅、陈瑾瑜一事’耽误了一段时间的蔡婳,终于腾出手做事了。 初四。 蔡婳招来她组建的那批‘说书人’,随即洒到了各处庄子里。 陈初从郑乙手里得来蔡州左近田庄十三座,其中一座庄子用来安置了八山九寨逃户家眷,另一座霞溪村的原郑家管事李癞头已被他亲手斩杀。 其余十一座庄子一直没抽出时间前去调查、处置。 蔡婳的人去的就是这些庄子。 还是以前的套路,以说书这种百姓喜闻乐见的活动打入村内,借机打探消息。 这十一座田庄中的原郑家管事,有个别人听说李癞头的死讯,早早逃了。 却有大部分人依旧幻想着为新东家效劳。 十月初七,说书人收集来的管事作恶信息汇总给了蔡婳,当日便从陈初那边借来毛蛋及一队亲兵杀气腾腾去了各庄。 一日间杀管事六人。 余者要么逃遁,要么被辞。 尽管这些管事都是奴籍、且没人冤枉,但这般大的动静,还是惊动了蔡州府衙。 蔡婳和陈初的关系不难打听,白仁立自然不敢捉人,只能派人去都统制官衙小意嘱咐几句‘陈大人,注意观瞻啊!’ 短短几日,桐山毒妇、妖妇的名声就在泼皮闲汉间传开了。 对此,蔡婳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向陈初解释时,振振有词,“此举既是为了给你庄子上的庄户出气、让他们感念都统大人之恩。也是为后来者的新任管事立威,让他们知晓做事规矩。只有恩威并施,才是驭人之道。” 随后,蔡婳从桐山招募了新任管事. 她似乎揣摩到了陈初的心思,这批人全部来自桐山保卫战时负伤致残的军士民壮。 此举顿时让镇淮军上下欣喜不已。 当兵打仗,避免不了伤残,这项举措,无疑是告诉众军士,陈都统给大家准备着后路呢。 随后,蔡婳又仿着鹭留圩的组织结构在各村成立自保民壮.这是后备兵员。 搭建后勤、商业组织.虽然眼下这些庄子没什么可卖的,但蔡婳知道陈初来年肯定会在庄子里种下稀罕东西,这算提前准备。 招来负责后勤的,是西林村村民、在桐山南无名小岭战死的林丰遗孀。 漕帮头领林大力得知此事后,当晚跑到林丰坟前,欢喜大醉一场。 忙完这些,已至十一月。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操作,把尚留在蔡州的猫儿看呆了。 那蔡婳未曾借用鹭留圩一人,却要在蔡州复制鹭留圩么? 并且她挑的这些人,不但官人信得过、军士也开心. 不过,更让猫儿错愕的,还在后头。 十一月初十。 蔡婳请猫儿去了书院街别院。 两人也有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了,蔡婳却是消瘦了一些,狐媚瓜子脸的下巴愈加尖俏。 “蔡姐姐清减不少,近来辛苦了。”猫儿说话时,瞄了一眼蔡婳胸脯.不由嫉妒的想到,怎唯独此处不显消瘦呀! “别假惺惺了。” 蔡婳撇撇嘴,甩来一沓详实记录了田产人口的户册,“牯牛庄住着逃户家眷,我没插手,这是其余十二处田庄的人口田册,你收着吧。” “给我?” 猫儿惊讶的张着樱桃小嘴。 蔡婳那般积极处置庄子,猫儿还以为是她想控制庄子。 当时猫儿还有些小小吃味,毕竟管理家产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分内事。 不想,蔡婳就这么轻飘飘的丢给了自己。 要知道,红火的鹭留圩、和日进斗金的香妆作坊,是猫儿最大底气。 当家花钱如流水,不算逢年过节的迎来送往,就连时不时赏赐出去的银钱,每月也不是个小数目。 若手里没钱,便是家里的丫鬟小厮,都未必和主母一条心。 所以猫儿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蔡婳怎会凭白丢了这么一大块进项。 蔡婳似是看出了猫儿的疑惑,懒洋洋道:“我赖得管这些,也没心思和你争这点产业,更没心思整日争风吃醋,我有大事要做。” “大事?这还不算大事?” 蔡婳以前提起过多次‘有大事要做’,猫儿以为处置庄子就是她口中的大事。 “自然不是.” 蔡婳嘻嘻一笑,却不肯说‘大事’到底是何事。 猫儿被勾的愈加心痒。 冬季了,鹭留圩的生产经营进入了低潮期,再者那边有刘兰芝、寒露等猫儿亲手培养的人帮她盯着,又有刘伯、杨大叔等从旁照应。 猫儿认真考量一番,觉得继续留在蔡州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便安心待了下来,要亲眼看看蔡婳所说的大事到底是甚。 不想,最终却因一桩接一桩的突发事件不得不回桐山。 十一月十二。 难得一个初冬艳阳。 长子今日休沐,一早跑来洒金巷邀翠鸢出城游玩。 翠鸢前去告假,猫儿闻言不由抿嘴乐了起来,“姚大哥这榆木脑袋,终于肯开窍了。” 翠鸢则有些小傲娇的抱怨道:“大冷天的,城外有甚好玩。” 望着口是心非的翠鸢,猫儿嘿嘿一笑,摸出几角银锞子塞到了翠鸢手里,柔声道:“去吧,你们尚未成婚,想买些甚便花咱自己的钱,莫因为些许银钱被男人小瞧了。” “大娘子,奴婢有钱呢!大娘子隔三差五便赏,奴婢攒下不少。” 翠鸢连忙推让,猫儿却故意做出微恼样子,细声道:“你有是有你的,听话,莫推了!还有,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呀婢呀,往后你可是要做虞侯娘子的人呢。” 说起这个,翠鸢微微低了头,落寞道:“奴婢便是做了指挥使娘子,也是做过奴婢的呀” 猫儿抬手帮翠鸢理了理鬓角,温柔道:“莫说傻话。你的身契已期满,我翠鸢是干干净净的良家女子,我已为你备好了丰厚嫁妆,待你出嫁前,我认你做义妹,看谁敢拿你出身说事!” “大娘子” 翠鸢颤颤巍巍唤了一声,眼泪滚将下来。 巳时。 涵春堂内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纸散射成一片温和光晕。 猫儿坐在窗前看完了虎头写来的信,信中一个劲抱怨姐姐和姐夫把她自己丢在鹭留圩。 猫儿也是头一次离开虎头这么久,不禁有些想念一点点长大的小丫头。 快放寒假了,待放假把她接来蔡州团聚. 想到虎头,猫儿不由又想起了翠鸢。 她待翠鸢这般,除了真实存在的感情,还有别的考量 长子是官人的心腹兄弟,为人单纯憨厚,若娶个不懂事的婆娘,还真不好说对他有甚影响。 搞不好会坏他们兄弟感情也是说不准的。 但翠鸢的为人,猫儿清楚。 他们俩人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猫儿自然乐见其成。 真思索间,却听前头来报,说是陈都统请大娘子赶快去杏花巷杨大郎宅子一趟。 听闻言语急切,猫儿不由大感奇怪,随即出府。 赶去杏花巷的路上,毛蛋隔着马车车帘向猫儿大概讲述了一下,原来是杨有田夫妇今日来了蔡州,把大郎喊回家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打。 陈初赶过去后,见杨大婶哭个不停,只能紧急唤猫儿前来相劝。 大郎好歹是一军指挥使了,杨大叔怎动不动就打呀,不过话说回来,大郎又做了何事惹大叔这般生气? 一刻后,猫儿抵达杏花巷。 刚从马车上下来,便听到院内杨大叔的怒吼,“你娶不娶?娶不娶!” “不娶,要娶爹你去娶” “恁娘那jio,老子打死你!” 父子俩的对话之后,响起了彭二、吴奎等人劝架的声音。 “大叔,别打了.” “叔,先坐下消消气。” 竟是来逼婚的? 猫儿不禁觉着好笑,迈步走上了台阶。 却听杨大叔继续骂道:“兔狲!你若不想娶那徐贞儿,为何要了她的身子!人家已经找上门了!” “.” 猫儿不由驻足,心里咯噔一下。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个爆炸信息,又听院内传出杨大婶的啜泣哭声,“儿啊,不知你犟个甚?你还能一辈子不娶妻?你姚大叔已替长子说下了丁家闺女,过年就要成婚,眼下像你这般大的,只剩你没着落了” 日光恍恍,猫儿只觉头一晕,差点没站稳。 院内,终于响起了陈初的声音,“长子?姚大叔问长子了么,就胡乱定下婚事!” 随后,却是杨大叔的话,“噫?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需问他?” “大叔!你们这般搞是要出问题的!包办婚姻害死人!” “初哥儿,你别说别人。你怎回事,成婚两年了,不见子嗣,往后恁大家业谁来继承!你赶快与猫儿生一窝儿子才是正理!” “.” 第182章 美人恩重 第182章美人恩重 杏花巷。 杨大郎在蔡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日吃住在军营,是以他的宅子一直空置着。 今日却分外热闹。 杨大叔手持门闩追的杨大郎满院子跑,陈初几人好不容易才劝住。 “大叔,先别急恼,咱听听大郎为何不肯娶那徐家小娘” 陈初想让人进屋说话,却见屋内桌椅上积了一层灰尘,想让杨有田喝口茶消消气,却见灶房内没柴没水,连那口铁锅都生了锈。 最后只能在院子里坐下,干聊。 听了陈初的劝,杨有田坐在一块石墩上,以手中门闩指向杨大郎,低吼道:“为何不愿娶徐家小娘?” 被从营中叫回来的杨大郎身上穿着几十斤的乌油链铠跑了这么一阵,却是面不改色气不喘,笔直站在老爹两丈外,振振有词,“爹,你难道忘了?当时说亲不成,她在外边是怎说咱家的?说咱家是破落户,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您二老不知.” 似乎有更难听的话,杨大郎没有接着说下去。 一旁,杨大婶正在默默垂泪,猫儿陪在身边,杨大婶听了儿子的话,啜泣道:“儿啊,如今徐小娘子已知错了,前几日她还上门给我和你爹爹磕头认错了。” “噫!娘,我若不是跟着初哥儿做了这指挥使,她会给你们磕头?爹,娘,那徐贞儿打心眼里看不起咱家,如今不过是看您儿子做了官,才有了悔意。这种媳妇儿娶进家,若哪日咱家遇到难处,她比谁跑的都快.” 大郎不急不恼道,说到最后还呵呵笑了笑。 见他这般死皮赖脸模样,杨大叔气的甩手扔出手中门闩,砸了过去,骂道:“兔狲!你叭叭叭说的头头是道,那我问你,既然你不预备娶人家,为何要了她的身子!” 杨大郎侧头躲过门闩,给了老爹一个‘噫,没砸着吧’的贱批笑容,而后理直气壮道:“她自己说的,想和我好一回,还甚都不要。人家百里迢迢赶过来,我总不好让她失望而归吧?” 大郎双手一摊,说不出的无奈 “放屁!哪里来的歪理!” 杨有田大怒,起身又欲追打大郎。 大郎却道:“歪理?这可不是歪理,初哥儿说过,不让天下任何一个女子失望、满足她们,是我辈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 猫儿、彭二、吴奎、大牛二虎兄弟齐刷刷看向了陈初。 “.” 我+++ 狗篮子杨大郎! 你想转移火力也不能当着我家娘子的面说啊!我这句话不过是酒后醉话,如何能当真 但他这法子还真当用,气红了脸的杨大叔看向了陈初,“初哥儿,大郎现下是你的兵,你说怎办吧!” “呃其实吧,大郎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但你占了人家身子,总得有个交代吧.” 陈初说了这句,猫儿下意识看了前者一眼,脑海中突然跳出了陈瑾瑜. “交代嘛” 杨大郎似乎认真想了一下才道:“爹,若她再登门,你们便问她一句‘愿不愿给我儿做妾’,怎样?” “.” “.” 这就是‘昨日你看我不起,今日我让你高攀不起’的大齐版么? 下午,申时。 陈府,惜秋轩。 刚刚从城外游玩回来的长子,得知爹爹已为他订了门亲事,急的在书房内团团转,嘴里不断嘀咕,“怎办,怎办啊?” 这个憨大个自小缺乏主见,幼时习惯听爹娘的,长大后又对大郎、陈初这些兄弟产生了心里依赖。 眼下遇到这事,不由慌乱起来。 陈初叹了一声,直接道:“长子,成婚乃是一辈子的大事,谁都没办法替你拿主意,只能你自己想清楚。” “俺”长子吭哧一声,再没了下文。 “那这样说吧,你和丁家小娘在一起时开心,还是和翠鸢在一起时开心?” “俺只和丁家小娘说过几句话.但翠鸢.” 长子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俺都摸过翠鸢的手了俺需对她负责!” 你看看,差距,这就是做人的差距! 杨大郎个狗篮子,把人都睡了还一副助人为乐模样,人长子只不过是摸了摸手便承担了责任。 好男人啊! 不知怎地,陈初指尖忽然泛起一阵接触稀疏细绒的触感 失神片刻,陈初甩了甩头,对长子道:“放你几日假期,你回去把这些私事处理好,听杨大叔讲,姚大婶已和丁家走到了纳吉流程,接下来就该纳征、请期了,你心里有了决断就需快些。 我已与敬安打过招呼了,明日你回鹭留圩前去他那里支取一笔银钱,那丁家小娘也是个无辜的,多给人些补偿。” “哦初哥儿,回去俺该怎做啊?”长子有些怯意,苦恼的摸了摸脑袋。 “明日猫儿、翠鸢与你一同回去,她会教你的.” “哦” 后宅涵春堂。 正在收拾衣物的猫儿见陈初走进卧房,起身上前偎在了前者身上。 长子的事、大郎的事都需她回去斡旋,突然而至的离别,让猫儿有些失落。 “翠鸢那边怎样?”陈初轻抚着猫儿的后背问道。 “自然是哭了一鼻子,哎,今日我方知,以前玉侬刚来咱庄子的时候,因姚大婶骂了玉侬一句狐媚子,翠鸢和她争吵过这事还真有些难办呀。” 猫儿苦恼的蹙起了小眉头,声音绵细。 “此事终归还是要看长子自己,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嗯,那我明日便回去了,猫儿不在官人身旁,官人记得好好吃饭,莫要生病” 猫儿小脸贴在胸膛,不舍呢喃道。 猫儿离开蔡州后,玉侬很是过了几天快活日子。 府内全部换了人以后,风气为之一变,再有白露帮她支应着,玉侬打理宅子愈发得心应手。 白日还能抽空去别院找陈瑾瑜喝茶论诗,还可让后者帮她润色一下用来排大戏的话本。 夜里,回府后便一头扎进闺房和公子过起没羞没臊的二人世界。 姐姐回去了,就连蔡婳也接连多日不见. 期间,玉侬专门去了一趟书院街蔡婳的宅子,却听李翠莲讲,三娘子外出好几日未曾回来了。 玉侬不由大为疑惑。 十一月二十一日。 夜里戌时末。 蔡州东南七十里,治下真阳县驾马岭下旷野。 浓郁夜色中,燃了两处篝火,外围停了一辆马车、十余匹健马。 “如此说来,那石炭矿就在前方山坳中?”蔡婳裹了一条毯子坐在篝火前,侧头望向黑黢黢的丘陵。 “回大娘子,却是如此。这处石炭矿属聂家长房,不过那聂家长房独子前些年殁了,剩一寡妇带着一女一子。小的听闻聂家二房、三房觊觎长房家业,那寡妇确有转售石炭矿的心思.” 李骡子恭敬道。 他两个月前和邻村武同一同投镇淮军,却不想年已四旬的李骡子却因‘超龄’被刷了下来。 还好,他婆娘的东家听闻此事后,把李骡子招来看了看,随后雇了他。 李骡子年轻时做过游街串巷的小贩,对蔡州府县山川地理相当熟悉,此时他的职责类似于向导。 按照蔡婳的意思,带着她们一行满蔡州地界寻那石炭矿、赤铁矿。 并且这位娇滴滴的东家,让李骡子很是意外。 明明看起来是位锦衣玉食惯了的大户娘子,却在野外风餐露宿,风霜受得、干饼吃得,全然没有一丝骄矜。 “此处,驻的是哪军?” 正暗自思索的李骡子听主家相问,忙道:“此处是武卫军辖区。” “武卫军指挥使可是寇世忠?” “正是此人。” 李骡子回道,同时心想,看来蔡娘子也提前做了些功课。 “行了,你去吃饭吧。” 蔡婳吩咐一声,从身旁的地上拿笔舔墨,却发现手被冻僵了,随即把右手凑到稍稍发白的唇边呵出几口热气,暖了暖手。 接着,趴在自己膝盖上把方才得来的信息仔细记录在一本小册子上。 因为蜷着身子,披在身上的毛毯悄然滑落,蔡婳浑然不觉。 不远处,李科等几位说书人以及张伯和几名护卫围在另一堆篝火前,火上刚刚煮好一锅方便面。 张伯先盛了一碗,递给了茹儿。 茹儿端碗往蔡婳这边走来。 夜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降霜了。 独坐篝火前的蔡婳蜷成小小一团奋笔疾书,不时把右手放在嘴边呵口气暖一暖,寒霜落在青丝上,把鬓旁散发染成了银色。 “三娘子,快趁热吃碗面暖暖身子吧。” 茹儿心疼道。 蔡婳闻声抬头,看到又是方便面,不由厌恶的摇摇头,“拿走拿走,连吃六七日方便面了,闻见味儿就恶心.给我拿块饼子,换换口味。” “.,饼子又冷又硬.”茹儿好心劝道。 “让你拿,你便拿,罗唣个甚。”蔡婳却有些不耐烦。 茹儿悻悻爬上马车,拿了一块干饼回来。 蔡婳左手接了,小咬一口,用口津把饼子浸湿浸软以后才慢慢咽了下去。 随后,蔡婳继续书写起来,左手无意识的半举着那块饼子。 茹儿弯腰捡起滑落的毛毯给蔡婳重新裹上,有些难过的说道:“三娘子,你从小就畏寒,这般下去,怕是” “忙你的去,别耽误我做事。” 蔡婳抬起握着饼子的左手往后摆了摆,打断了茹儿,示意她一边玩去. 翌日。 辰时,晨阳初升。 茹儿煮好早食,去马车上喊三娘子起床吃饭。 掀开车帘,却看见三娘子裹着被子婴儿般的缩成一团。 外间天寒地冻,这薄壁马车根本起不到保温作用。 “三娘子,三娘子” 茹儿唤了两声,今日脑袋有些昏沉的蔡婳才睁开了狭长媚眼,忽觉鼻子有些痒,想抬手揉了一揉,却又觉手上一疼,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茹儿赶忙爬进车内,才发现三娘子的原本白皙细嫩的手背上竟红肿一片,裂了一道渗血口子。 这是生了冻疮。 茹儿赶忙翻出医箱,找出白药药粉,帮蔡婳在伤口四周小心敷了。 蔡婳疼的不时皱眉,却还是用稍显嘶哑的声音朝车外喊道:“张伯,吩咐下去,赶快吃饭,吃了饭我们去石炭场看一看.” “.” 见三娘子还在惦记着那石炭场,茹儿忽然绷不住了,刚抬头看向蔡婳,眼泪就止不住了,“三娘子,咱们出来许多天了,如今天寒地冻的,你又自小畏寒,哪里受过这种苦!咱们回去歇两日再来吧,这般下去你要生病的。” “噫~”蔡婳弯起媚眼好笑似的看着茹儿,“我畏寒我还不怕,你哭个甚?” 茹儿置气一般,用衣袖蹭掉脸上泪水,呜呜哭道:“三娘子,你是个傻子!陈都统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要找石炭、要找赤铁,你便如此,他他对你不住!” 蔡婳闻言不由柳眉倒竖,正欲发火,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释然般的笑了笑,悠悠道:“傻便傻吧,待你有了意中人,便懂了.” 二十三日,傍晚。 陈初散值前,收到一本小册子。 ‘蔡州府宝信县贾家岭赤铁矿矿脉,前周靖宁年间曾在此处设有铁监,丁未前废弃。后被当地田、钱两家隐占,至今盗挖不绝,产出不祥。此地位于江宁军辖下,矿场距官道八里,距淮水六十’ ‘蔡州府汝南县北流坳无主石炭矿场距官道四十里,沿途多山路水网,输运不便.’ ‘蔡州府真阳县驾马岭石炭矿场日产石炭六千余斤为聂家所有,有转售意向.’ 陈初这一看,便再移不开眼睛了。 小册子中详细记录了蔡州府所辖五县一府中的大小石炭、赤铁矿十余座。 不但写清了矿场地理位置、产出多少、交通运输条件等信息,还一一记录了每座矿场背后的势力,再深入分析了哪些具备赎买条件,哪些适合黑吃黑. 以上资料,远比府衙案牍库中的文档详实、也远比文档的可信度高。 小册子上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某些页面还留有星点饭汤汁水污渍。 一看便是赶路途中、或吃饭时见缝插针记录下来的。 蔡婳的笔迹,他自然认得。 两个月前,蔡婳首次跑来蔡州,在都统制官衙大堂内,看见了陈初写下的蔡州发展规划,其中工业部分,便提到了冶铁行业。 当时蔡婳曾道:“我会帮你。” 陈初也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不想这女人真去做了,怪不得近来十余日没见人。 但凡想想便能猜到,这一圈调查下来,几多辛苦。 看完整本小册,天色已黑透。 官衙角门,陈初牵了小红,出衙后对毛蛋交待了一声,“回去知会陈姨娘一声,不用给我留饭了。” 随即打马往书院街去了。 书院街蔡婳别院。 “三娘子染风寒发了热症,回来路上便病倒了,进城前还不住交待张伯差人把册子送去都统那里。” 茹儿一见面便絮叨道,言语间有些委屈,替三娘子委屈。 陈初听了急匆匆来到卧房,先看了一眼,才道:“吃药了么?” “吃了,刚睡下不久。” 茹儿心情有丢丢复杂,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口。 “嗯,茹儿去忙吧,这边我守着。” 陈初低声交待一句,拉了条矮杌坐在了床边。 静静躺在床上的蔡婳,额头上搭了条湿巾,瓜子脸上一片不正常的妖异艳红,柳眉微蹙,鼻翼快速翕合。 看起来很难受。 不过,蔡婳生病时的难受表情却又不是那种娇弱状,反而是略带着愠怒一般。 好像是要和无端欺她的‘风寒’打上一架似的. 就是那般好斗! 谁敢来惹她,她便要和谁斗,管它是天、是地、是人,还是病痛 那小模样,既可爱又可笑。 陈初不由摇头笑了笑,想要握蔡婳的手时,才发现手背上生了冻疮。 平日那么精致、干净的人儿,指甲缝中竟还残留了些许石炭黑灰。 美人恩重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冬日。 辰时,只觉浑身酸疼的蔡婳勉力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见的是床顶帷账,第二眼便看见了趴在床边睡死的陈初。 没来由的,蔡婳弯起媚目笑了起来,顽皮的伸出食指抚了抚陈初的眉毛,而后指尖继续抚过挺秀鼻梁,抚过嘴唇,再以手掌轻轻在陈初下巴转了几圈。 尚不算太硬的胡茬刮过掌心,痒的蔡婳嘻嘻笑出声来。 这番折腾,陈初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眼便是蔡婳那张妖冶面孔。 依然稍显憔悴苍白,笑容却喜悦俏皮。 陈初张嘴噙住了捣乱食指,轻吮一下后松开,柔声道:“老婆,早上好。想吃甚,我去给你煮” 第183章 一碗粥 第183章一碗粥 “都统,你哪里找来的臭鸡卵呀,都黑掉了还怎吃!” “第一,这是鸭卵,不是鸡卵。第二,这叫皮蛋,不是坏了!是本都统亲手秘制的一种食物,整个大齐乃至天下都没人吃过。” 书院街蔡婳宅子的灶房内,陈初剥好一颗乌溜溜的皮蛋,一本正经的向茹儿解释道。 方才,陈初急匆匆来到灶房,二话不说便要四十多岁的厨娘脱掉围裙,厨娘大惊失色后,颇为遗憾的说道:“婶子年龄大了,伺候不动公子啦!” 陈初不过是想借围裙穿一下而已 现下,原本穿在厨娘身上的蓝底白花围裙,穿在了他身上,却因围裙太小,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合身的外设,让本就厨艺生疏的陈初,看起来更不靠谱了。 茹儿急忙溜回蔡婳卧房汇报道:“三娘子,都统方才让毛蛋回家取了几颗坏蛋,要做给你吃,你赶快装睡躲一下吧!” “什么毛蛋坏蛋的?”蔡婳偎在床头迷茫道。 “呃毛蛋是都统的亲兵。坏蛋是都统拿来给三娘子煮.” 茹儿回忆了一下,不确定道:“给三娘子煮坏蛋瘦肉粥的。” “坏蛋瘦肉粥?” 这饭食的名字听起来有些惊悚啊! 但蔡婳历来不走寻常路,如此古怪的名字反倒勾起了她的兴趣,起身披了衣裳就往灶房走去。 “三娘子,穿厚些呀!” 茹儿拎了一件厚斗篷追了上去。 灶房内,陈初坐在一条不足一尺高的小矮凳上,守在泥炉前,手持木勺不住搅拌着陶锅内的米粥。 那么大的个子,却坐了那么矮的凳子,看起来有点憋屈。 蔡婳倚着灶房门框,见此笑弯了眼睛。 “老婆,怎起来了?给你煮了皮蛋瘦肉粥” “哦,小狗,小野猫吃过你煮的饭么?” “没有,她一直不让我进灶房。” “嘻嘻,小狗” “老婆,我不是教你了么?你可以照我们傲来的规矩,喊我老公。” “不好听,听起来像是宫里的太监,我还是喜欢喊小狗,嘻嘻。” “.,随你。” 小半时辰后,大齐第一锅皮蛋瘦肉粥热腾腾出炉。 蔡婳也不挑地方,径直在灶房门槛上坐了,而后拍了拍身旁门槛,示意陈初也坐过来。 陈初端了一碗粥,挨着蔡婳坐下,随后把碗递了过去,“给,趁热尝尝,以前我生病时,我娘就给煮皮蛋瘦肉粥,她总说,粥最养人。” 陈初说罢,走神片刻。 聪慧如蔡婳,马上猜到小情郎许是想家了。 她却不做安慰,故意道:“我手疼,端不得碗,你喂我。” “好。” 陈初呵呵一笑,那点乡愁随即消散,接着用调羹舀了大半勺,送到蔡婳嘴边。 蔡婳凑近试了试,又娇嗔道:“烫,你帮我吹吹” “噫!你这小娘,仗着生病折腾人。” 陈初嘀咕归嘀咕,还是撤回调羹在嘴边吹了吹,再送回去。 蔡婳这才心满意足的张嘴接了,吃了一口,又仰头噘起嘴巴,示意陈初帮她擦嘴当真是病娇到家了。 灶房院门外,茹儿和毛蛋探着脑袋,见状各自吃吃笑了起来。 毛蛋从没见过东家这般有耐心的伺候人。 茹儿也没见过三娘子这般矫情。 灶房门口。 两人坐在门槛上,如同幼童过家家一般,一口一口喂着粥饭,直到蔡婳吃下小半碗,陈初才道:“冶铁一事我又不急,你那般拼命作甚。” “我可不止为了你,这些事我也不能白做,待你那冶铁作坊开起来,需让我入两成利份。” “.,原以为我们之间是感情,到头来,竟然还是一场交易!哎。” 陈初故作忧愁的叹了一口气。 明知他是在说笑,蔡婳却依然道:“感情能当饭吃呀?” “我还能缺你花的?” “你的是你的,我不喜欢一直问男人讨钱花。” “呵呵,行吧。这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大事么?” “还不算,只能算一半。” “那另一半是甚?” “帮你把你说的内部监察机构组建起来。” “此事,眼下没有合适人选啊。” “你不是意属贺北么?” “贺北一人又不成,底下做事的人不好找。” “小狗,你把徐志远他们忘啦?” “嗯?” 陈初眼睛一亮,“婳儿说下去。” 蔡婳却傲娇的仰起脸,微张了嘴,“说起正事就不顾喂我吃粥了呀!继续喂我.” “喂,喂” 陈初重复喂粥动作,又用蔡婳的帕子仔细帮她擦掉嘴角点点米浆,后者才接着道:“他们一来和镇淮军还不算熟,不至于出现顾忌弟兄感情徇私的问题。二来,那帮小子都读书读呆了,满脑子圣人言、家国天下,胸有热血、不乏赤诚。 三,他们皆出身我桐山大户,家中不缺银钱,为钱犯错的可能性较低。 四,他们胆大,不怕得罪人。 五,他们只对你服气,贺北离了你压制不住他们。这种类似汉时绣衣使的特务机构,强枝弱干,才好控制。到时,把李科那些人也吸收进去,再加一些如李骡子那种的本地老卒,内可监察不法,外可搜集情报、散布舆情.” 蔡婳一条条说下来,从权力平衡到机构职责,面面俱到。 陈初越听越觉着此法可为。 不想,蔡婳却嘻嘻一笑,向陈初俏皮的挤了挤眼睛,以考校的口吻道:“小狗,你说说把徐志远、西门冲、蔡思等人都从军中调走,还有些什么好处?” 蔡婳已经说的够直白了,陈初自然意识到了她的意思,“不让他们几家染指军中之事?” “对!你也很聪明嘛。” 蔡婳那般聪敏,担心自己把所有东西都说完,会打击情郎的自尊心,才故意做了提示,让陈初亲口说出来。 陈初不由失笑,“我没那么脆弱!你接着说.” 蔡婳弯眼笑了笑,可接下来的口吻却异常认真,“小狗,你为人宽厚。你们五人结拜,可为他们谋财货、谋官职,唯独军权不可让旁人染指半分,便是我家也不成。此次趁着成立监察机构,刚好可把徐志远等人从军中抽出,断了他们几家在军中培植势力的念头。” 蔡婳说的口干,用胳膊肘捣了陈初一下。 陈初会意,再喂上一口,蔡婳胡乱嚼了两次咽下,接着道:“这样也算给他们做了更好的安排,既不得罪几家,又能防患于未然。若等到他们在军中成了气候,再想做这事便要伤筋动骨了。” 陈初听罢,隔了一会才叹道:“婳儿,你若身为男儿,想来也是一地豪杰。” “噫,小狗,不想我做你老婆了,想让我做你兄弟?” “这都哪跟哪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连自家都算计上了,若我那老丈人知晓了,怕是要恼你。” “我还能再做几年蔡家女儿?” 蔡婳仰起头,眯眼望向湛蓝天空,缓缓道:“便是我再孝顺爹爹,在他眼里早晚也是别人家的人。我以后的孩儿是姓陈的,又不姓蔡” 陈初闻言再不言语,张臂抱了蔡婳肩膀,蔡婳温顺的靠在了陈初的肩头,并趁机趁机在陈初肩上蹭了蹭嘴角的残粥。 “噫!你恶心不恶心!不是有帕子么!”陈初一脸嫌弃。 “嘻嘻。” 蔡婳恶作剧得逞一般笑了笑,忽道:“小狗,你方才是不是想你娘了?” “呃没有吧。” “你别装,我看出来了。你方才不是说小时候生病,你娘就给你煮这皮蛋瘦肉粥吃么?往后,你若再生病,我煮给你吃。” “这话怎听着那么别扭哩?” ”别扭么?要不你喊我一声娘听听” “咱能不能别这么变态!你怎不喊我一声爹来听听!” “嘻嘻~” 蔡婳妩媚一笑,趴到陈初耳旁,轻轻吹了两道微弱气流,随后娇声道:“叔叔,婳儿冷了,叔叔抱我回床吧” 还有气力作妖呢! 病的轻! 第184章 皆大欢喜 第184章皆大欢喜 十一月二十九。 蔡州知府白仁立调任河北路,陈初随大小官员出城相送。 是夜,桐山县城。 完成重建的采薇阁内,县内头面人物齐聚一堂。 即将离任高升的县尊陈景彦,特意点了一出《西游释厄传.大闹天宫》。 楼下,当刘灵童再次唱响“踏碎凌霄,放肆桀骜”之时,几位大佬会心一笑。 以手轻拍大腿合着拍子的陈景彦短暂停顿了一下,竟生出一股恍若隔世之感.彼时,还只是一名小小都头的少年郎立于此间,手持利刃、睥睨四方,曾道:我与几位共谋一场富贵,谁上船? 不想,只短短一年,这小子口中的‘富’和‘贵’就真的来了。 富,四海商行大笔进项,他持有的利份若变现,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贵,八品县令迁升从六品同知,跨了两品三阶,可谓一步登天。 由此,陈景彦想起当初自己的选择,不由暗暗得意。 全然忘了,那时他装昏扮死,是被几人掰着指头强拉上船的. 亥时,大戏落幕。 年纪最长的蔡源率先开口,“明日我与陈同知便要离境赴任,你等莫要胡乱改了咱桐山规矩,以前怎样,往后依然怎样,萧规曹随,懂么?” “爹爹放心,我等晓得。” 蔡赟难掩激动。 此时雅间中除了五朵金花中的四朵,还有蔡赟蔡坤兄弟、西门喜西门发兄弟、徐明远张宝郎舅。 明日前去蔡州赴任的不止陈景彦,也有新任蔡州刑名孔目官西门恭、同知知事蔡源。 蔡赟兴奋自是因为爹爹做了‘官’。 虽然只是一名九品知事,却是正儿八经的官。 旁人或许不懂,但蔡赟知道从吏到官的难度,他蔡家四代公人,也只出了蔡源一位完成阶级跃升的人物。 这一切,都拜那位便宜妹夫所赐啊。 蔡源嘱咐几句,陈景彦也开了口,“接任本官桐山知县一职的乃是经略安抚使张大人的族侄,张大人与我、与陈都统有旧,待小张大人到任,诸位莫给人使绊子,需好好配合上官” 陈景彦高升在即,说话有了底气,但还是习惯性的拉上了陈初背书,最后依然有些不放心的加了一句,“这也是蔡知事、西门孔目、徐虞侯的意思。” 蔡源闻言,扫量一屋小辈同僚,点了点头,以示支持。 西门恭和徐榜也先后表了态,只不过后者的神态口吻多少带了些气。 蔡源默不作声瞄了徐榜一眼。 子时初。 众人酒足饭饱,酒宴散席。 采薇阁外,蔡源喊住了徐榜,“左右无事,随便走走?” “大哥高升,明日赴任,有空与我这般小吏闲扯?” 徐榜酸道,却把马缰递给了徐明远,和蔡源沿着衙前街并肩步行。 “老二啊,可是心有不满?”蔡源以和善口吻道。 “我哪有甚不满。”徐榜明显口是心非。 此次转迁,一顶从六品官帽简直是砸在了陈景彦头上,蔡源也正式步入了官员阶层,就连那西门恭都做了孔目。 孔目虽仍是吏,却比一县押司权柄大了许多。 唯独他徐榜,甚也没捞着,心里如何不吃味。 长街夜深,偶有三两名晚归行人,脚步匆匆。 比起夏日时,桐山县冷清许多,但比起往年,城内又繁华许多。 街道两侧,到处是趁着冬季客少扩建装修以备来年的店铺。 蔡源不时左右看看,感慨道:“二弟啊,你我二人自小生于斯长于斯,如今桐山局面,当真来之不易,我等离任后,许多大事需你来拿主意、与新任县尊沟通斡旋,这副担子可不轻。” 徐榜自是明白蔡源的意思,仍忍不住嘟囔道:“老五帮大哥谋官,我不嫉妒,但志远他们几个去蔡州投军,却又被选进了那锦.锦衣所,听说还是我那好侄女、伱那宝贝女儿的主意。这便不合适了吧?她如今和老五亲近,却要来堵死其他弟弟的路么?” “呵呵,老二,此事怕是你没看清。我打听了,那锦衣所担负内查自纠职责,如此重任,非老五至近之人不可担当。我那侄儿蔡思,不也被挑选去了么?如今我们五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子侄做甚又有何关系?终归是一条船上的。” 蔡源淡然道。 你自然觉着没关系,你得了官,女儿又是老五的枕边人。 担心自己一家被边缘化的徐榜暗暗吐槽道。 蔡源怕是猜到了徐榜的想法,忽道:“你那侄女徐贞儿也莫要再闹了,她若是聪慧,便” “大哥!” 提起此事,徐榜微恼,打断蔡源,道:“是我侄女要闹么?那杨大郎忒不像话,要了贞儿却又不娶,还扬言要贞儿做妾!这不是欺我徐家么!” “你看,你先听我说完嘛。她若是个聪慧的,当初就不会拒了这门亲,就算是拒了,也不会对外说人杨大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不会说人爹娘‘鬼迷心窍,净想好事’。” “她”徐榜替自己侄女辩解一句,“她现下已然放低了身段,还待怎样?” “糊涂!那杨大郎出身逃户,本就桀骜,又是血气方刚年纪。被你侄女无端折辱,怎会不恼。偏偏你侄女在他做了指挥使后又主动送上门,更让他看不起” “他凭甚看不起我徐家女子?” “老二啊!你还把他看做无户无籍的逃户?那杨大郎如今是镇淮军指挥使、是老五的腹心弟兄!你若还用以往眼光看他,迟早生出嫌隙!” “大哥.”徐榜迟疑片刻,问道:“大哥是甚意思?” “我的意思,你劝劝你那侄女莫闹了,若真有心进他杨家,做妾便做妾。” 眼看徐榜闻言面色不虞,蔡源却继续道:“抛开杨大郎曾经逃户身份,你那侄女做一军指挥使的妾室,果真算委屈她么?她不过是后悔当初有做指挥使娘子的机会,却错过了.” “.”徐榜沉默片不语。 “老二,眼看乱世将至,正是你我四姓五家勠力同心之时,切莫因儿女小事耽误一家前程。为兄言尽于此,二弟自行斟酌吧。” “哎,谢大哥提点。” 徐榜悠悠叹了一回,抱拳行礼道。 十一月三十。 辰时。 陈景彦一身便服坐于县衙大堂,最后摩挲一遍那方小小知县官印,随后连同案牍文档一并封存。 堂外。 公人皂衣皆是喜气洋洋。 县尊高升,带走了蔡源和西门恭,腾出的位置自然要自己人顶上。 蔡赟接替了父亲录事一职,西门喜升任押司。 离任前突击提拔,是为了延续桐山现下政策继续不变。 皂衣们围着西门恭兄弟道贺后,又纷纷上前与苟胜说话。 “苟胜哥哥,此次陈都统点名要你随西门哥哥前往蔡州,想来要有重用啊!” “可不是么!我听说,陈都统帮苟胜哥哥谋了蔡州府捕头一职!” “苟胜哥哥此去,以后弟兄们去了蔡州,可莫要装作不认识啊!” 众皂衣羡慕的吉尔发紫这苟胜咋恁命好啊!同出桐山县,咱怎就没抱上陈都统的粗腿哩? 说起来,俺也和陈都统一起吃过酒、一起逛过勾栏! 苟胜听着四面八方的恭维,不由想起了今年春时,自己主动提出帮陈初在杀虎岗结果那樊毅性命 由此一举混入了陈都统的自己人圈子.机会是要自己争取滴! 辰时一刻。 陈景彦出县衙,不禁吓了一跳。 县衙外,竟堵满了衣着各异的百姓,有衣着华贵的商人、有打扮朴素的市民、也有匆匆赶来的农人小贩。 “过了,过了啊。”陈景彦侧头小声对一旁的蔡源道。 他以为这是蔡源等人组织的。 蔡源却同样迷茫,他今日也要赴任,哪有心思给陈景彦弄这一套,便低声解释了一句。 得知眼前排场并非特意安排,陈景彦错愕间,衙前拥挤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几名老者各持万民伞上前。 “大人在任三年,我桐山宵小匿迹,官吏无扰百姓安居、人人乐业.如今大人高升离任,自制万民伞十顶,以感念大人三年来宵衣旰食,为我桐山开创繁华盛景.祝大人仕途通达,成就胸中抱负.若有闲暇,再来看看乡亲.” 领头那老者,说到最后动了情,啜泣不能语。 陈景彦不禁红了眼睛。 衙前长街,短短两里,陈景彦从县衙行至东门外,却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一路上,百姓掷来的干果、肉脯装满了陈景彦的车马。 出城后,陈景彦弯腰抓了一捧黄土,仔细包了放入怀中。 百姓却依旧不舍分别,出城相送十里。 最终,在陈景彦的深深一揖中,才肯驻足。 这一年来,桐山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西瓜节的爆火,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有些人因此吃饱了饭,有些人因此挣钱盖了新屋。 总之,‘发展’二字肉眼可见。 生活的改变更是刻骨铭心。 随后,蔡州神锐军入境,一场轰轰烈烈全民参与的保卫战开启,此战不分官吏庶民都有着极强的参与感。 本来泾渭分明的官民阶层有了并肩作战的情谊,更显融洽。 是以陈景彦此次离任,不少人确实心中难舍。 “大人,记得常回来看看。” “大人好走,老儿往后日日在家为大人诵经祈福” 在一片恸哭、祝福声中,陈景彦泪湿青衫,粼粼车马往东行去。 翌日。 腊月初一。 陈初领镇淮军中高层军官、蔡州留任官员西出府城二十里相迎。 未时末。 东来西迎两队相遇。 陈景彦自然要先与蔡州官员见礼寒暄,西门恭却不顾恁多,径直走到一身甲胄的陈初身前,哈哈一笑便是一个熊抱。 “陈都统!数月不见,又英武许多啊!” “哈哈,都甚的统,哥哥还喊我兄弟便好!” “好!如今这等大好局面,全赖兄弟了,愚兄跟着沾光,哈哈哈。” 西门恭隐晦的为陈初帮自己升迁,表达了谢意。 一旁,整日一副淡然模样的蔡源,打量了跟在陈初身后的一众将领,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进城后再与兄弟好好吃上几杯,兄弟先与你丈人说上几句吧。”识趣的西门恭笑呵呵打趣道。 陈初笑笑,迈步上前抱拳躬身,铠甲哗啦啦作响,“见过世伯。” “嗯。” 蔡源站在笔直,捋须淡笑。 不远处,宝喜见此人如此托大,不由小声骂道:“哪里来的老头,大人行礼,他竟不回礼!待进了城,看我如何收拾他!” 旁边的大郎闻言嘿嘿一笑,低声嘱咐道:“必须狠狠捉弄他一番,这老头太不懂礼数了!” “就是!” 宝喜深以为然,还好,身旁的长子也听到了两人的小声嘀咕,忙提醒道:“宝喜,你可莫乱来!这是初哥儿的三丈人!” “三丈人?” 宝喜一脸迷茫,丈人他知道是个啥玩意,但‘三丈人’是个啥? “嗯,他是蔡三娘子的爹!” “呃!” 宝喜脸色登时一变,讪讪望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哄他闯祸的大郎,而后才对长子感激道:“长子哥,你是个好人!” 蔡三娘子的恶名,便是宝喜也听说过。 那厢。 陈初与蔡源见礼后,低声道:“世伯,我已在城内帮世伯觅了一栋三进宅子,虽比不上家里舒适,但条件要比官舍好上一些,婳儿这几日已差人打扫、修葺好了。待会进了城,世伯可先去看一眼,若缺了什么物件好添置。” 嗯,这是老丈人的特权。 听陈初故意提到女儿,蔡源心知这小子是想缓和他们父女之间的紧张关系,却只淡淡一笑,不做表示,径直道:“你伯母在后面马车里,去和她见个礼吧。” 呵呵,老蔡虽没接陈初话茬,却又让他以晚辈身份和夫人王氏打招呼.默认这名毛脚女婿的意思,已呼之欲出。 陈初往后方走了几步,停在一辆马车旁,道:“陈初见过伯母,伯母旅途劳顿,辛苦了。” 车厢窗帘随即掀开,身穿彩绣团花大袖衫、头戴掐金碧玉抹额的王氏隔窗打量陈初半天。 昂藏少年,器宇轩昂。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这陈小哥啊,哪都好,就是有娘子了! 王氏暗自叹了声,浅笑道:“陈都统,你上车来,老身与你叙叙话。” 第185章 爱兵如子 第185章爱兵如子 腊月初一。 陈景彦走马上任。 而此时,蔡州下任知府的人选却悬而未决,迟迟没有消息。 府衙内暂以同知陈景彦和通判舒吉光为尊。 通判品阶不高,职责主要是替朝廷监察地方官吏,又号‘监州’。 虽平时可辅佐知府处理,但如今知府未到任,他这个通判就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腊月初二,陈初在府上设宴招待几位哥哥,席间自是少不了一番谋划。 第二日,陈景彦便趁着知府未就,任命了一批公人,拿下捕头、驿丞等关键职位。 当下,各级官吏都有着极浓重的乡土意识。 陈景彦就任时带着人暂且不说,如今又明目张胆的让桐山人抢蔡州的官,不由引起当地豪族侧目。 蔡源身为乡绅胥吏阶级一员,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分别拜访了柳家、孙家、聂家、朱家等蔡州大户。 柳家和桐山徐榜是儿女亲家,尽管此次升官没徐榜的事,却依然识大体的给亲家去了封信,内容自是替桐山系开脱。 孙家却早在今年六月初一西瓜节开幕当天,便和四海商行有了接触,后商行上市时,更是成为了第一批流通股股东。 聂家主人新丧,只有一个寡妇主事,家中好像有些不睦,乱糟糟的。蔡源匆匆见了一回,未能深谈。 朱家正是那靖安军指挥使朱达本家。 蔡源对本地乡绅的顾虑表达了理解,又为桐山系的动作做了一番解释。 四家对蔡源的到访皆礼遇有加,一来,如今四海商行财名赫赫,且在桐山时搞的红红火火,几家有心与商行合作。 二来,人人都知蔡源代表的是陈同知和陈都统,二人一位掌权、一位掌兵。 既然人家已摆出了低姿态,他们这些地头蛇没必要再和这群过江龙死磕,若能一起发财岂不更好? 最终,柳家和朱家先后派人去十字坡证券交易大厅购入部分商行股票,以示‘上船’,算是和桐山系结成了一个松散的利益同盟。 陈初这边,几位哥哥到位,终于能放开手脚处置留守司下辖诸军之事。 不过,他以留守司都统制身份下发诸军的首份公文,说的却是一件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 公文中言道:蔡州留守司地处边陲重地,军士却疏于操练、武艺不精,着各军指挥使见文后安排军士由原来五日一操变为一日一操。为劳逸结合,每旬军士轮流休沐两日 宁江军指挥使马茂兴和靖安军指挥使朱达见此公文后,先后呈状回复遵命。 私下却依旧我行我素.各军军士一日早晚两顿清汤寡水的饭食,哪里有气力每日一操啊,便是军典要求的五日一操也做不到,以往每月能练上个三两回便不错了。 武卫军指挥使寇世忠见了公文,却连呈状都懒得回复,直骂:“陈小儿,不通兵事,瞎几把折腾。” 下首,寇世忠心腹、武卫军瑞字营虞侯巩瑞笑道:“想来这小子是想立威,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管他娘几把火,反正烧不到咱武卫军。” 面目粗犷的寇世忠说罢,看向巩瑞问道:“他派到你营中的三名副百长都头,有甚异动么?” “眼下并未发现有甚异常。”巩瑞答道。 “好,继续让人盯着他们。” “是!” 虽然每日一操的命令除了镇淮军外没有任何一军真正执行,但每旬轮流休沐这一条,他们却都默契的遵循了。 谁会嫌假期多啊。 腊月初八,未时。 武卫军瑞字营甲队营房,得知明后两日休沐,众军士躲在臭烘烘的营房中谈论起假期安排。 “老孟,你休沐去哪儿?” “我准备回家,你哩?” “回家有甚意思,咱们几个去真阳县城吃酒吧!” “吃酒?你有银钱?” “呃” 老孟一句话把那位想要吃酒的袍泽噎的没了话。 什长秦大川见此呵呵一乐,向正在整理包袱的副百长刘四两道:“四两哥,你要回家么?” 刘四两身为军官,却和别的大人不同,他不但没住在居住条件好一些的军官官舍,反而和这些大头兵住在酸臭扑鼻的大通铺营房中。 并且他出手很是大方,谁家遇到点难事,只要张口,四两哥或多或少都会借给对方些钱财. 还有,四两哥经常能弄到一些稀罕吃食,比如鹭留圩方便面、糖块、腊肠等等。 这些东西不多,但在难眠的饥寒冬夜,每当刘四两悄声说一句,“兄弟们,我婆娘给我寄来几块方便面,大家分着尝尝”便是营房里不敢声张的狂欢。 一间营房住四五十人,几块方便面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每人能吃到的也只有指头大小一截。 但这种大方分享的情谊,迅速为刘四两在弟兄间积累起了威望。 同时,也让众人对鹭留圩有了一个模糊但向往的印象。 时间久了,大家不免对大方义气的刘四两家世感到好奇,便有人说笑一般问道:“四两哥,你这般阔绰,莫不是哪家富户公子吧?” 刘四两呵呵一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富户公子,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耕田的泥腿子,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我们东家啊” 接着,他便会说起曾经的鹭留圩、东家来了以后的鹭留圩、鹭留圩的食堂、鹭留圩的大戏、十字坡的西瓜节 直把众军士听的如痴如醉,却又有些不信世上果真有如此好地方。 再说回这厢边。 秦大川问了刘四两欲往何处后,刘四两把包袱扎好,环视了营房内众人,忽然呵呵一笑,道:“我要回家一趟,若弟兄们无事,可随我去鹭留圩耍闹一番,酒肉管够,呵呵,有人去么?” 早就对鹭留圩充满好奇的秦大川和老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去!” 有他俩带了头,二三十人登时乱哄哄嚷嚷道:“四两哥,俺也去。” “刘都头,你若不嫌聒噪,我也想到都头家叨扰一番.” “四两哥,能带上我不?” 刘四两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同去,同去!去了,我便管招待。” 众人闻言,嘻嘻哈哈簇拥着刘四两往营房走去。 刚走至门口,却见正百长江树全站在门外。 众人脚步不由一顿. 虽然没人说透过,但大家都能感觉到,武卫军对刘四两这些空降军官有戒心。 而这江树全是营虞侯巩瑞的心腹,巩瑞又是寇世忠的心腹。 果然,那江树全面无表情的打量众人后,道:“刘副都头,你要带兄弟们去往何处啊?” 刘四两也不慌,抱拳笑道:“回都头,兄弟们休沐,无事可作,我便邀他们去我老家吃酒耍闹一番。” “哦?既如此,我也无事,跟着弟兄们同去可好?” 江树全的话,让众军士面面相觑江都头明摆着要监视四两哥啊,看来,今次去往鹭留圩的事要泡汤了。 却不想,刘四两呵呵一笑,道:“既然都头有雅兴,同去自然极好。” “呵呵,那我便叨扰了。” 有了江树全的加入,气氛压抑了一些,但依旧按计划先去了蔡州城。 众人都是军士,又轻装简行,至酉时末天黑时刚好入城。 刘四两一行浩浩荡荡入城后,径直寻了一家名为翠华居的饭庄。 二十多人,拼了三桌才坐下。 随后,酒菜流水价的端了上来,军士们不由咋舌,就连那江树全也暗暗心惊.这三桌席面怕是得两三贯钱,刘都头好生阔绰! “吃啊喝啊,兄弟们别愣着。” 待酒菜上齐,刘四两招呼看起来有些拘谨的军士们。 怎能不拘谨,这二十多人中有一大半这辈子也没来过这种档次的酒楼吃喝过。 得了刘四两的提醒,老孟笑呵呵道:“四两哥,那俺就不客气啦。” 随即动筷,吃一口肉喊一声好食,喝一口酒赞一声好酒。 江都头稍显斯文些,不忘说一声,“叫兄弟破费了。” 这边,三桌并席的热闹场面引起不少人注意,不久后有人在人群中发现了刘四两,马上有镇淮军将士前来与刘四两敬酒。 随即,前来和刘四两叙话、敬酒的人接二连三络绎不绝。 直到戌时末,刘四两才一一打发了镇淮军袍泽,微红着面庞坐回了武卫军军士中。 吃的满嘴油的秦大川,胡乱抹了一把嘴,又抽了一碗酒,这才敬佩道:“四两哥,认识你的人真多!” 微醺的刘四两笑笑,道:“都是我原镇淮军兄弟,今日他们也休沐,恰好在此遇上了,不与他们吃几杯,他们不依。” 秦大川点点头,随即却发现了华点,不禁疑惑道:“四两哥,镇淮军的军士怎都这般有钱?都能来这样的馆子吃酒?” 刘四两没想到对方看问题的角度这般奇特,想了一下趁机道:“他们平日吃住在军营,那一贯饷银根本没地方花去,趁着休沐还不出来潇洒一回?方才,我一个兄弟说,今夜蔡州城中的酒肆勾栏,差不多要被镇淮军的兄弟包场了.” “他们还能去的起勾栏?” 秦大川愈加惊愕,但江树全却望着刘四两,迟疑后问道:“刘兄弟,镇淮军普通军士发饷银一贯?” 刘四两随即压低声音道:“嗯,普通军士实发一贯,除此外,还有补贴。” “何为补贴?”江树全追问道。 “呃其实就是饷银,但陈都统担心镇淮军饷银过高,会惹得其他诸军不快,便借了补贴名义下发镇淮军普通军士每月到手饷银一贯五百钱” 刘四两看了江树全一眼,声音更低了,“若像都头这级别的军官,饷银实发三贯,一年两节肉油米粮另算.” “.” 江树全闻言,心里不是个滋味。 他的饷银应有两贯,然则实发只有一贯,且一半为不值钱的交钞。 同时他也明白刘四两口中所说的‘陈都统担心惹其他诸军不快’是甚意思,饷银高了,军士不可能不快,不快的只有上头那些大人因为镇淮军军士的待遇会衬托的他们吃相很难看。 江树全迟疑片刻后,低声问道:“兄弟,陈都统为何对属下这般仁厚” “哎!大人私下曾说过,当兵吃粮,本就是一个卖命的活计,他只要在任一天,便不要底下弟兄流血又流泪.” “好一个不让弟兄流血又流泪!”江树全有些激动。 同桌老孟却急切道:“既然都统大人如此仁厚,为何不在我武卫军行此法啊!” “.” 在坐几人同时看向老孟,像看白痴一般。 刘四两闭口不语,终是由秦大川低声为老孟解惑道:“憨子,咱武卫军寇大人说了算,陈都统如何能在咱军中行此法!” 这话出口,一桌人都沉默下来。 同样扛枪当兵,人家镇淮军吃的起酒肉,逛得起勾栏.他们武卫军呢,怕是十人八人还凑不够一顿路边小摊的酒水钱! 这时,刘四两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才小心道:“我与你们说件事,切莫外传。” “四两哥,说来。” “你们知晓么,陈都统上任首月,便实发七成饷银给了各军指挥使,大人为了让弟兄们好过一些,直接减掉了自己那一成火耗。可不想,到了咱们手里的饷银却一文未增,你们说,到底是谁把大人那一成好心,给吃了?” ‘咚!’ 刘四两话音刚落,秦大川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桌面上,虽不敢指名道姓骂人,但那一脸怒意却是藏不住。 江树全坐定沉默半天,终是跟着叹了一回,“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哎,上头大人,不把咱当人啊!” 夜里亥时。 位于南门内的镇淮军招待所。 寒冬腊月,外间天寒地冻。 招待所丙三号房内,却温暖如春。 因为席间的一番话,武卫军众军士情绪不高,没甚聊天兴致。 但十六岁的茅头却格外兴奋,在通铺大炕上蹿下跳,“四两哥,这屋里、这铺上咋恁暖和哩?” “呵呵,茅头,这是火炕,底下烧着火龙哩。”刘四两躺在炕上解释道。 “噫!那一天得得多少柴烧啊!” “据说整个招待所,光烧炕一天就得千斤柴。” “吓!恁多,那咱住一晚需多少钱?” “这种房间,二十文一晚。” “恁便宜?”秦大川忍不住搭腔道。 这丙三号房虽是通铺,但被褥干净、屋内暖和,睡前还提供免费热水泡脚,二十文当真不贵。 刘四两笑了笑,盘腿坐了起来,道:“都统大人又不指望此处挣钱,这招待所啊,就是为了方便镇淮军将士才建的,我若不是有些关系,咱还住不进这里呢。” “怎个方便将士啊?”秦大川也起身坐在了刘四两旁边,随后,茅头、老孟等军士纷纷围上来坐下。 一直闭眼假寐的江树全也睁开了眼睛。 “呵呵。” 刘四两不知从哪摸出一把西瓜子,在炕上放了,让大家随意吃,接着才道:“你们也知晓,这镇淮军中有不少桐山人,离乡当兵,家人不免挂牵。这招待所便是为了接待前来探亲的爹娘、媳妇儿” 说到此处,刘四两神秘兮兮笑了笑,低声道:“那乙类房都是带盥室的单间,专为将士夫妻团聚所设,内里不但有六尺宽的大床,还有双人浴桶。若是镇淮军将士妻子来访,不但免房钱,还免费提供一盒羊肠哩” “给羊肠作甚?吃的么?”茅头懵懂道。 已成婚的军士嘿嘿一笑,老孟则一巴掌打在茅头后脑上,斥道:“小孩子问恁多作甚!” 这边吃吃吃笑成一片,独自躺在另一边的江树全头枕手臂,望着房顶,忽然语气复杂的插了一句话,“哎,爱兵如子这句话自我加入行伍,便不断从上官口中听说,却从未见过。直至今日方知,这世上竟真有这么一回事啊.” 第186章 震撼教育 第186章震撼教育 翌日。 卯时末。 刘四两带着二十多人,‘走后门’进了镇淮军大营。 虽镇淮军今日同样休沐,但营中仍留有一半军士驻防、操练。 偶遇几名走路笔挺、目不斜视的镇淮军兵士,刘四两还会贴心的解释一句,“镇淮军讲究两人成排,三人成列。” 江树全等人虽不懂走路也要讲规矩有甚意义,但见人家一个个体态匀称、身姿挺拔,不免生出一丝自惭形秽。 武卫军军士和镇淮军军士,仅从外形上看,便有肉眼可见的差距。 于是,引起了在营内纠察风纪的锦衣所徐志远注意.军营重地,怎可为外人随意进出,明显违反了纪律! 可不等他带人上前盘问,贺北赶忙把几人拦了下来,附耳小声道:“今日不查外人进营!” “为何不查?这是纪律!纪律是天,在我徐志远眼里,便是天老子来了,也要遵守纪律!”徐志远明显对贺北并不是那么服气。 贺北只能透露更多一些,“是都统特意安排的!你莫要坏事!” “哦是校长安排的啊,你不早说!” “.” 镇淮军饭堂内。 刘四两和周宗发不期而遇,后者同样带了一群武卫军军士,两人心照不宣远远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正常情况下,外人当然进不了饭堂。 但今日刘四两同样走了‘后门’,领着众人‘混’进来免费体验了一下镇淮军饭食。 每人定量一个煮鸡卵、两个大肉包,馒头、白粥随便吃。 直把这伙人吃的撑圆了肚皮。 当他们得知,这是镇淮军兵士每日标准之后,又说不出话了。 只有老孟嘟囔了一句,“俺们村的地主老爷,早食也吃不了恁好。来这镇淮军当兵,简直是来享福的!” 辰时初。 蔡州城西门外,一片空地上停了几辆牛车,旁边建了两间草棚,上面却挂了一块牌匾,上刻‘四通客运’四个大字。 这字迹.谈不上好看,用来制成匾额有点贻笑大方了。 不过,当江树全走近看清‘四通客运’旁还有一行小字‘陈初题’,打趣的话憋了回去。 却也不由问道:“刘兄弟,这个四通客运是陈都统的产业?” “小柱子~” 正朝草棚内一名年轻人打招呼的刘四两闻言,呵呵一笑道:“那倒不是,喏,他就是四通客运的东家,这小子机灵着呢。” 小柱子是双河村周祖林的妻弟,今年夏,软磨硬泡借了姐夫一笔钱买了辆牛车,往返桐山县城和十字坡之间。 彼时,两地之间人员流动频繁密集,小柱子仅仅一个多月便收回了买车投资。 旁人见他靠此挣了钱,迅速效仿。 竞争大了,虽还能挣着钱,但已远比不上当初。 后来,陈初带桐山军民占了蔡州城,小柱子敏锐的发现了商机。 在局势尚未彻底安稳时,便说服姐夫、以及姐夫好友周宗发给他又投了一笔钱,做起蔡州至桐山的长途客运、邮递生意。 当时,他担心沿途地方官吏、泼皮滋事勒索,又央求姐夫向陈初讨来题字 有了这块招牌,直如一张畅通无阻的通行证。 当初投了钱的周祖林、周宗发不但每月能得来不菲分红,小柱子还拉扯叔伯、堂兄弟在四通客运做工,人人有了一份稳定收入。 如今,出身草根阶层的小柱子,在桐山县已然成了一位名人,用都统的话来说,这是一位敢想敢做的青年企业家! 辰时三刻。 刘四两一行出发。 经过特殊改装加大加宽的牛车,车顶加了遮雨薄棚,车底固定了一排排垫了软垫的小杌子。 虽谈不上多舒服,但比起走路,还是要轻松、快速许多。 下午申时。 马车抵达鹭留圩。 一群人只觉眼睛不够用了这里的人气色真好! 一个个面色红润,衣裳干净漂亮,村内到处是新盖起来的两层小楼。 刘四两带着众人在庄内看了新搭建起来的戏台,看了庄内食堂,又去蓝翔学堂看了看。 “四两哥,你说学堂不收学童束修?” “嗯,不收,每年还有夏冬两套学服,每日也有免费营养午餐,有牛羊乳、鸡卵、俺庄上糕饼房自制的蛋糕。伱们瞧出来了吧,庄子里的孩童比其他村同龄人高出半头。” “可不是么!一个个小脸红扑扑、圆嘟嘟的,看着便喜人!” 江树全和老孟、秦大川等人,扒着学堂窗户往教室里张望,各自一脸姨母笑。 “哎!现今的孩子不惜福,上月镇淮军吴奎吴虞侯的儿子吴宴祖,竟然把学堂发的鸡卵偷偷扔了,先生发现后喊了家长,那兔崽子竟说吃腻了。气的吴虞侯专门回来一趟,揍了儿子一顿!” 刘四两感叹道。 “噫!鸡卵还能吃腻?让我吃上一年,我都不腻!” 矛头表示不理解。 同样有儿子的江树全看着学堂里的娃娃,向往道:“刘兄弟,你们算是遇到好东家了。若我儿子能坐在这般好的地方学学问,我便是把命卖了也值当。” 刘四两呵呵一笑道:“说起来,都统确有在蔡州照此建立子弟学堂的意思。” “甚是子弟学堂?” “给咱军中将士家的孩子建的学堂。” “俺们武卫军的军士子弟能去读么?”秦大川迫不及待道。 虽然他大字不识一箩筐,骨子里却不乏对学问的敬畏和渴望。 刘四两却露出一丝为难表情,迟疑后,道:“兄弟,你们也知晓武卫军寇指挥使和陈都统不睦,大人就算有心给大伙做这件事,寇指挥使只怕也会觉得是大人想要拉拢他手下的人。此事难办啊” 自己苦熬还能忍,但眼看如此好的机会,却无法给儿女争取,让几人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怒意。 欣喜心情不由低落下来。 申时末。 孩童放学,呼啦啦涌出了学堂,杨二郎、许小乙等年岁大些的男童,抱着一颗蹴俅便要往球场跑。 迎面撞上刘四两,连忙刹住脚步,几人整理了一下衣裳才走上前来,齐刷刷把右手掌心向下举过头顶,“见过四两哥,四两哥辛苦了。” 刘四两乐呵呵道:“去玩吧,我没事随便看看。” 如此之后,那帮半大孩童才重新追逐着跑向球场。 这一幕让江树全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好奇道:“刘兄弟,小郎们这是作甚?” “呵呵,这是他们先锋队的队礼,以示对军士的尊重。”刘四两自得道。 “他们为何要对军士尊重?”老孟却更迷惑了。 军士?不该是人见人厌么? 背后不骂你杀才便是好的,何来尊重一说? 刘四两却理所当然道:“为何不尊重?他们知晓军士在外搏杀,是为了护佑他们能坐在学堂内安心读书。俺庄子的孩童,都知晓都统常说的那句话。” “甚话?” “都统说,军士身前是战争,身后是和平、是家人,这才是当兵的意义,明白了这一点,我辈军人刀兵加身时才能怡然不惧。” “说的好”江树全喃喃道。 几人说话间,来接虎头和小满散学的猫儿刚好看见了刘四两,特意过来说了几句话。 待猫儿走后,老孟笑嘻嘻道:“四两兄弟,这好看小娘是谁?” 历来和颜悦色的刘四两突然沉了脸,低声斥道:“莫胡乱说笑,这是陈都统的大娘子,赵安人!” “呃”老孟吓的脸色一变,赶忙住了嘴。 秦大川见此,忙开口缓和气氛,“四两哥,赵安人好生和善啊,与你说话时一点架子都没有。” “那自然是。赵安人心肠好着呢,庄内几户孤寡老人,现下都靠安人养着哩,她是观世音菩萨转世。” 本是一句无稽之谈,但大家看着处处新鲜的鹭留圩,凭空觉着刘四两的话可信。 “陈都统倒是有福气,能娶赵安人。”江树全笑着道。 刘四两却压低了声音,神秘道:“都统也不是凡人,去年秋他在南边五里的栖凤岭一力斩杀了一头比屋舍还大的白牛!” “老天爷,真的么?”老孟惊讶道。 “自然是真的,左近十里八乡的乡亲都知道!” 刘四两确认,随后又继续低声道:“今年秋时,神锐军乱我桐山,知晓乱兵为何一战而溃么?” “为何?”有如此辛秘,众人下意识围了过来。 刘四两这才道:“八月三十日,县城南无名小岭一战,陈都统招来天雷,一息之间毙敌无数,当时飞沙走石、日月无光,那雷声几十里外仍清晰可闻” “啊!原来此事为真!我原也听说过,还以为是以讹传讹哩” “自然是真的!我县数千乡亲亲眼所见.” 夜,酉时。 武卫军瑞字营甲队二十多名军汉作客刘四两二层新宅。 刘四两婆娘郑氏已得了交待,自然做了准备。 这场家宴的丰盛程度让惊讶了一天的众人,再次震惊。 席间,刘老爹作为一家之主,坐在主位陪了众人一会。 刘老爹是个爱炫耀的,见了这群外乡人忍不住说起东家来鹭留圩前,生活的拮据局促,以及现今的变化。 比如,儿媳每月能领两贯月俸、当初他英明的拿出全部积蓄购入四海商行两手股票,如今已翻了一倍还多等等. 众军汉已经听的麻木了。 刘老爹前头讲的苦日子,他们熟悉,因为那就是他们以前以及现下依旧日复一日苦熬的日子。 但后来如同开挂般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就不熟悉了。 总之,刘老爹就突出一个中心思想好日子,都是东家带来的! 这晚,刘四两家中的情形并不是孤例,同村的刘百顺家中、双河村的周宗发家等等十余位派驻进各军的原镇淮军军官家中,都有蔡州诸军军汉作客。 他们外派前,都统说过,这叫.震撼教育。 说再多道理,不如让别人亲眼看一看. 酉时末。 陪着吃了几杯酒的刘老爹告辞退席,说是要去寻老伙计们唱曲儿。 江树全等人大为惊奇,纷纷跟出来看稀罕。 此时天色黑透,庄内路旁道口已提前挂上为过年准备的红灯笼。 庄子正中那颗硕大银杏树旁的戏台上,已坐了一群老汉,有人拉二弦、有人敲锣、有人打叉。 来迟了的刘老爹,被一群老汉好一阵抱怨。 “今日家中有客,对不住,对不住。” 刘老爹边解释边道歉,随后麻利的爬上舞台,咿咿呀呀和着伴奏唱了起来。 “四两哥,大叔这是作甚?”秦大川一脸迷茫。 刘四两笑呵呵道:“这帮叔伯整日在家闲着无事可做,又都爱听戏,便自己组了戏社,每晚都要玩耍一阵。” 无事可做?唱曲组社?这是农人的生活么? 这般自在,比地主老爷还惬意! 不远处,一帮孩童围着灯火在玩捉迷藏。 再远些,一群大婶系着腰鼓、抹着红脸蛋,叽叽喳喳扭着秧歌。 还有些年轻人,在练舞狮。 据说,这都是为大年三十鹭留圩春晚排练的节目。 江树全一众汉子前后左右环视,恍惚中,只觉不似在人间。 是夜。 众人留宿刚建成不久的十字坡四海客栈,多人彻夜未眠。 以前麻木惯了的大脑,开始思索,给寇世忠这等人卖命是否值得。 当夜,蔡州城内的陈初同样没睡好。 亥时末。 毛蛋忽然找到书院街蔡婳宅子,让茹儿赶紧通报都统‘军中有事’。 一听是军中之事,茹儿不敢耽误,跑进后宅。 刚跑到卧房外,便听蔡婳忽高忽低的吟唱。 “.” 茹儿稍稍迟疑,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房门。 屋内登时一静。 随后传出了蔡婳羞恼呵斥,“要死呀!不知晓正在忙么!” 茹儿赶忙隔门低声道:“前头毛蛋来报,说军中有事,请大人速去。” 片刻后,房门打开,陈初边系绦带边急匆匆往前院去了。 茹儿没忍住勾头往内看了一眼,却见蔡婳裹着被子可怜巴巴坐在床角,那双媚目依旧残留几分春意,但更多的却是戛然而止引起的恼怒。 前院,陈初接了毛蛋递来的缰绳,问道:“发生了何事?” “呃方才,吴奎吴虞侯在百花巷丽春院外和锦衣所的徐志远等人发生了冲突,动手打了起来” “奶奶滴!没一个省心的!” 半途而废的陈初一肚子火,翻身上马往百花巷疾驰而去。 第187章 又卷起来了 第187章又卷起来了 腊月初九。 夜,镇淮军奎字营营正虞侯与锦衣所徐志远等人在百花巷发生冲突。 引得巷内不少姐儿看热闹。 后带人转至都统制官衙大堂,经询问得知:今夜,锦衣所徐志远等人于城内巡视,在百花巷丽春院外遇吴奎一行三人。 镇淮军有条理规定,节假离营外出非公务不得穿制式军服,吴奎等人违反规定,被徐志远发现上前盘问,结果言语不和,发生冲突。 陈初恼怒,直骂道:“你他娘找姐儿还穿军服!那鸳鸯锦帐才是你的沙场么?” 冲突中占了便宜的吴奎只嘿嘿笑道:“初哥儿怎罚,我认。” 为维护身负内查自纠之职的锦衣所威严,吴奎被降半级留用、罚俸两月、禁闭七日。 当时吴奎听了有点肉疼月俸被罚,反而对于降半级留用和禁闭七日不以为意,特别是后者.禁闭七日,这也算罚?不就是有人送水送饭,歇息七日么! 俺初哥儿,心里还是向着我哩! 再温言勉励徐志远等人一番,忙完这些,陈初返回书院街蔡婳住处,已后半夜丑时。 方才激战正酣,却因这一遭半途而废,此时陈初却没了兴致,唤茹儿抱来一坛酒,准备自斟自饮几杯。 却被蔡婳夺了去,“冷酒伤身!” 嘴上这般说,蔡婳却又纵溺的把酒盛入壶中,用热水烫温。 随后取了两支小盅,陪陈初饮了一杯,才托着下巴眯眼望着前者,笑道:“哪个歹人又作恶了?把我小情郎气成这般。” 差点被逗笑的陈初,心情瞬间轻松许多,不由把方才的事说了说。 “那还不简单,往后禁止他们逛勾栏便是了,谁若违抗,便打军棍。”蔡婳起身,一手执壶把,一手扶壶盖,纤纤素手,添酒的动作说不出的优雅。 只是手背有道刚刚脱痂的殷红伤口,稍稍破坏了美感。 陈初盯着手背看了片刻,叹道:“我也那样想过。只是弟兄们之中,单身汉颇多,我禁了他们,自己却” 当着蔡婳的面,陈初没说完,蔡婳却撇撇嘴,补充道:“自己却左拥右抱,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嫌?” “正是.” “兵是兵,将是将,怎可一概而论?” 小地主婆,心中有着顽固的阶级观念。 陈初笑着摇摇头,又道:“人嘛,食色性也。若人性压抑的狠了,这人啊,要么变态,要么变成圣人。我不是圣人,也没期望底下兄弟变成圣人。” 蔡婳以拇指和食指轻拈酒盅,自顾喝了一杯,思索了一下,忽道:“但男人到了勾栏那种地方,几杯酒水下肚,说不得便被人套去了话,不得不防。” “是啊,我正有此顾虑。” “不如这样!” 蔡婳媚目倏地睁大,异想天开道:“不如我们自己在蔡州开间院子,这样一来,便不虞信息外泄风险,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 陈初无语的看了蔡婳一眼,果断道:“不行!” “啧!你先别忙着反对呀!” 蔡婳却越想越觉着此事有搞头,不由兴奋道:“勾栏历来是获取情报的绝佳场所!就如我家那采薇阁,近年来,不知掌握了多少桐山各级官吏的老底!我以后帮伱把院子开到东京、开到临安,定能助你事半功倍!” “好好一个女儿家,去沾染这般行当?此事无需多言,不行。” 陈初拒绝的干脆利落。 蔡婳似乎窥破了陈初的顾虑,掩嘴娇笑起来,“怎了?你怕我亏了名声呀?我家本就有采薇阁那等皮肉生意,我又不是没帮二哥打理过,哪里还有名声可言?” “在你家我管不着,在我家不许你再碰这行了。” “噫,小狗,你还挺霸道!” “我不止霸道,我还强硬呢!” “呸~” 斗了两句嘴,再饮几杯酒,陈初望着莹莹烛火下醺红了脸颊的妖冶瓜子脸,忽然认真道:“老婆,上次你风寒染病,第二天那医馆先生复诊后,把我拉到外边说了些话。” “甚话?”蔡婳懒洋洋枕在自己胳膊上,斜望陈初。 “那先生说,你一到秋冬季便四肢冰凉是宫寒之兆需花上两年好好调理身子,不然以后子嗣艰难。以当下条件,高龄头胎产妇可是很危险的.” 陈初伸手握了蔡婳冰凉双手,以轻柔口吻道:“往后,你暂且把所谓‘大事’放一放,先调理好身子吧。” 蔡婳趴在桌上失神片刻,望着烛火喃喃道:“你想让我给你生孩子?” “你不想以后我们有孩子么?生一个粉嘟嘟的小婳儿,或壮壮实实的小初哥儿.” 听了‘小婳儿、小初哥儿’这样的称呼,蔡婳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一把,忍不住战栗一下.我们的孩儿,想来会是世间最漂亮的娃娃。 紧接,脑海中便不可遏制的跳出一个个肉嘟嘟的可爱婴孩。 母性被瞬间唤醒,蔡婳恨不得马上抱在怀里一个亲亲揉揉。 随后,陈初方才的话让她担忧起来,“医馆先生是说我不会下崽子么?” “不是,人家是说你身子虚,需调理进补。” “你才身子虚!”蔡婳白了陈初一眼,却明显松了口气,“那就是说就算不调理也有机会咯?” “多试试总有机会的吧。” “走!” “干啥?” “去试呀!” “.” “你还傻坐着干啥!走呀!我一个人又生不了!” “呵呵,你求我,我就帮你” “呸!” “嘶~别拧耳朵!!!违背男子意志,你这是犯罪!” “嘻嘻,明日你去府衙告我,不去你是小狗!” 翌日。 腊月初十。 本以为能借着休沐,歇上两天,不想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计划还是落空了。 巳时,想睡会懒觉的陈初又一次被外间来人唤醒,只得挣脱了蔡婳八爪鱼般纠缠的怀抱起了床。 “吴家嫂子来了?”去往官衙的路上,陈初意外道。 “嗯,吴嫂嫂是来探望奎哥儿的,却不知哪个嘴快的说了奎哥儿昨晚逛勾栏被关禁闭的事.” 正值贪睡年纪,昨夜却因吴奎一事没睡好的毛蛋打着呵欠道。 陈初只觉头大要是猫儿在就好了。 官衙二堂内,吴嫂嫂哭红了眼。 她倒不是为了自家男人被关禁闭哭,而是因为他逛勾栏! 自打九月吴奎做了官、夫妻两地分居以来,吴嫂嫂每旬都要不辞辛劳的来看一看丈夫。 其实,也是为了检查奎哥儿有没有在蔡州养女人。 逃户村的女人能有甚见识,又到了年近三旬的年龄,自家男人陡然当了官,怎能不紧张。 只好看紧点、多检查。 像吴嫂嫂这般的,不是孤例。 可她越这般,奎哥儿越觉得憋屈,好死不死,昨晚出去放荡一回,今早就被抓了个正着。 哭泣不止的吴嫂嫂核心思想是.奎哥儿是跟着初哥儿出来的,他昨日敢逛勾栏,明日就敢养小的,明日养了小的,后日便敢做出休妻再娶之事。 如今奎哥儿跟着初哥儿富贵了,若他敢不要我,初哥儿得负责! 我咋负责?奎哥儿不要你,我娶你么? 陈初花了半天时间,好说歹说总算把吴大嫂先劝了回去。 这次休沐,过的糟心! 当天夜里,吴嫂嫂回到鹭留圩拉着吴宴祖、彭二嫂、周良浑家等原逃户妇人,找到猫儿哭哭啼啼诉起了苦。 言道:我给他生了儿子,里外操持多年,如今我脸黑了,妈子垂了,屁股松了,他吴奎开始乱来了,他不是个东西. 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让彭二嫂、周家嫂子都跟着红了眼睛。 其实吧,这样的担忧,她们都有。 便是一年前的猫儿,也有过‘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慌乱,是以她非常理解诸位嫂嫂。 猫儿知晓,眼下只有她能帮官人安抚各家后宅,便信誓旦旦向诸位嫂嫂道:“嫂嫂们放心,莫说咱姊妹叔婶们不容奎哥儿做出停妻再娶之事,便是我家官人也不依!” 猫儿这话倒不算乱讲,因当年逃户村的特殊,村民之间感情深厚、非一般村庄可比。 说一句互为家人也不为过。 叔伯、婶嫂、陈初的态度至关重要,只要大家都不认同的事,便是吴奎有心思也难以冒天下大不违去硬做。 再说了,现下他并未透露出休妻之类的想法。 很多猜测只是基于吴大嫂的杞人忧天。 猫儿身为陈初正妻,此时自然成了逃户妇人的主心骨。 吴大嫂听她表了态,放心不少,却又哭道:“就算他不敢休妻,也难说会不会养外室,留的住人,却留不住心啊。猫儿,你年纪尚轻,不知道嫂嫂们心里的苦” 这意思是说年近三十的吴大嫂刚进入如狼年纪,受不得两地分居之苦? 对于这点,猫儿觉着吴大嫂小家子气了当年在山上,你们倒是日日守在一起,那时你们还嫌自家男人没出息呢,现在他们跟着我家官人外出做大事,却又来担忧这顾虑那。 一辈子都留在山上便没这些忧虑了,可那般的话,你们哪里来的好食、哪里来的好布? 不过,猫儿却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短暂思索后,却莞尔一笑,“嫂嫂们,咱们身为各家正室娘子,与其担心那些自甘堕落的小娘,不如把自己捯饬个好模样。” “猫儿是甚意思?”吴大嫂迷茫道。 “嘿嘿,明日嫂嫂便知。”猫儿神秘兮兮道。 转天,猫儿便带着一帮逃户妇人去了城里蕙质兰心,从青丝护理、秘制面霜,再到牛乳浴来了个全套。 虽一次还看不出效果,但出门后一个个浑身冒着香味、脸蛋摸起来滑溜溜的感觉,还是让她们凭空多了些自信。 接着,再去裁缝铺定制两套好看的大袖襦裙夹袄、添置些头面首饰 三天后,衣裳做好。 以往常年作短褐、长裤打扮的妇人们换上新衣后,走路先迈那条腿都不会了。 看她们羞红了脸、扭捏憨笑的模样,猫儿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当天便托西门夫人寻来一名教导嬷嬷,来教礼仪。 这名嬷嬷据说以前是周朝皇城内的宫娥,伺候过妃子哩。 嬷嬷教人,可不客气,搞不好还要打手心。 如此教了两日,腊月十四夜里。 猫儿又把众妇人招到家里,画了几张图,让她们拿回家照着自己的身形各自做上两套. 但这图.让人好生羞耻啊! “噫!猫儿,两块布片就能做胸衣?” “是啊!还有这三角.吃吃吃.” 一群人凑在灯下窃笑,不见眉眼。 嗯,猫儿为了帮官人稳定后方军心,连压箱底的傲来内衣秘密都分享了出去。 彭二嫂凑近图样仔细瞧了瞧,随后又好奇的打量猫儿一眼,恍然大悟道:“猫儿,你夜里就穿这个?” “我没有!” 猫儿登时红了小脸,连忙撒谎道:“我才无需穿这些哩,都是玉侬想的点子,被我看见了!” 玉侬,你已经是一口成熟的锅了,以咱们姐妹的关系,你背一背,没问题的吧? 听了猫儿的话,几位妇人不自在的对视一眼,纷纷道:“恁羞人,俺也不穿。” “不穿,不穿” 嘴里这般说,但这晚,几家的烛火直亮了半夜。 隔窗看去,一个个尽是埋头做针线的剪影。 当晚,猫儿给陈初写了封信。 信中先提醒官人,最好尽早解决家属随军的问题,又把这些天她做的事一一细说。 言语中颇有点小小炫耀的意思,同时也是在暗戳戳的表示:官人,你看,你不在家,我帮你稳住了各家嫂嫂们,我做陈家大娘子,可不止是因为我们认识的早哦。 腊月十五。 蔡婳带着茹儿回了一趟桐山县城,径直去了东鸡儿巷。 当她从油壁香车内下来时,恰好被两名路过此处的老色坯看到,其中一人眼睛一亮,喜滋滋道:“东鸡儿巷何时来了这么一位仙子一般的妙人!” 便要上前搭讪,幸好同伴眼尖,一把拉住了他。 “你不要命了么!知道这是谁么?” “谁?不是住在此地的姐儿么?” “嘘!小声!被她听见,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这到底是谁?”这人不由被说的紧张了。 同伴却用极低的声音道:“这便是那蔡家三娘子!” “啊?给陈都统做外室的蔡三?” “嘘!快些走吧.” “她来此处作甚?” “我怎知道.” 申时末。 日光已昏沉。 蔡婳驻足一座稍显破落的小院外,看着院门上挂着的‘今日不接客’小木牌,不禁眯眼笑了笑,随后上前啪啪啪拍响了院门。 直拍了半盏茶的工夫,院内才传出屋门开启的响动,紧接便是一道不耐烦的女声,“敲敲敲,敲你娘哩芭拉!老娘今日不接客,门上恁大字,眼瞎么!” 骂声由远及近,随后‘吱嘎’一声,院门开启。 “.” 门内正骂的起劲的绿衣女人,见门外也是个妖冶女子,稍一错愕,急忙关门,却被茹儿抢先一步把门抵住了。 蔡婳马上猜到了对方的顾虑,淡然一笑后,道:“放心,我不是你恩客家的女眷,也不是来寻你麻烦的。” 绿衣女子先警惕后退一步,将信将疑道:“你是谁?” 蔡婳自顾迈入院内,左右看了看,忽而掩嘴娇笑一声,眯眼看向了这名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赛貂蝉,我有桩生意,需人支应,你有兴趣么?” 第188章 想走,没那么容易! 第188章想走,没那么容易! 蔡婳从不是一个乖顺之人。 蔡源管不了她,有时陈初的话,她也不听。 就如前几日她说起的勾栏之事。 尽管陈初不同意,却也没能改变她的决定,只不过,用了些法子而已。 所以,当赛貂蝉得知蔡婳想开间顶级楚馆并且交由她打理支应时,先是兴奋,接着便是疑惑和警惕,“为何是我?” “原因有三.” 屋内,有些轻微洁癖的蔡婳连椅子都不坐,以帕子轻掩了口鼻,道:“一则,是你那一日十五斩的名号,说明你是个豁得出、不怕累的人。” “.”赛貂蝉。 挣钱不要命,算夸人么? 蔡婳眉头微蹙,接着道:“二则,蔡州兵乱我桐山时,你贴出告示免费接待守城军士,说明你是个会借势扬名之人。用傲来话说,是个会炒作、会搞噱头的,这在勾栏行当可是个好本事。” “.” “三呢,还是因为这则告示,即便你借机炒作,但能想到回报守城军士,赛娘子也是个知恩之人,有几分侠气。” 蔡婳一口气说完,又赶忙掩上了口鼻。 这三个理由,让赛貂蝉始料不及,但仍不足以完全消除她的疑惑。 虽然看起来这是一个天上掉大饼的美事,可蔡家三娘子的恶名又让她不得不小心,“可三娘子.你家不缺能打理勾栏的人物,三娘子为何要寻我?” 蔡婳眉头越皱越重,终于憋不住,先折身小跑出了屋子,在院内大口喘息几回,才道:“在院子里说吧,你这屋子里一股骚臭!” “.” 工作场所嘛,有点味道不正常么。 赛貂蝉尴尴尬尬跟了出来。 蔡婳才懒的搭理旁人的自尊、脸面,也不玩施恩那套,因为她知道,这个如同一步登天的机会,对赛貂蝉来说,根本没办法拒绝。 也的确如此,赛貂蝉二十五岁的年纪已处在职业生涯末期,在这个行当中距离年老色衰仅一步之遥。 蔡婳也不遮掩,直接回答了赛貂蝉刚才的问题,“我家自然有人,但我不想我家参与。” “那三娘子为何不自己打理呢?”赛貂蝉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蔡三娘子名声虽恶,却是个有手腕有能力的,她又帮家里打理过采薇阁.没必要再请人啊。 问到这个,今天也算尽无不言的蔡婳眯眼看了看赛貂蝉,似乎是考虑了一下该说不该说,最终却是翘起嘴角笑了笑,道:“我那情郎不许我再沾染此行当。你随了我,也不要在外说起这层关系.” “.”这个理由让赛貂蝉错愕。 蔡婳瞥了她一眼,忽然嘻嘻笑了一声,“我呀,也想试试相夫教子好不好玩。若以后有了娃娃,得知娘亲是鸨子,那多丢人,嘻嘻。” 腊月十九,年关将至。 又是一旬休沐。 吴奎站在大营门外,有点恍惚。 “肏!”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吴奎吓得一个激灵,一句优美问候脱口而出。 回头,却见来人是彭二。 彭二没料到吴奎这般大反应,不禁笑道:“出来三天了,还没缓过劲啊?” 说起这个,吴奎登时长出一口气,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事情,“别提了!那小屋只六尺长、两尺宽,除了躺下甚也干不了!每日见不着日头,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若不是送饭的人跟我说上一两句话,老子得疯咯!七天啊!你知道这七天我是怎么过的么!” “怨谁?还不是怨你自己,条例写的清清楚楚,你偏要违反!” “嗐!不说了,走,陪我吃几杯酒!” 平日当值,镇淮军严禁饮酒,但休沐节假例外。 彭二却道:“等一会,前几日小柱子捎口信,说我婆娘今日来蔡州购置年货,我在此处等她一等。” “来蔡州买年货?” 吴奎嗤笑道:“这你也信?如今咱桐山的货品不比蔡州丰盛?她是来催收公粮的吧!” 彭二被拆穿也不尴尬,呵呵一笑,道:“自家婆娘自家疼,不交与她还能交与谁?” “啧啧啧~”吴奎贱兮兮笑笑,低声道:“二哥,你需去丽春院见见世面了,上旬我去那里点了小金凤伺候,那滋味.啧啧,人水灵,又年轻,说话也好听,一口一个爷,把人骨头都喊酥了。” 彭二先哈哈一笑,随即却严肃了起来,“奎哥儿,咱们是过命兄弟,我说几句你莫嫌呱噪。你闲暇去耍几回没人说你,但我听说你来蔡州三月多,只回家了一回,且是因为宴祖被学堂先生喊家长,事后没过夜就折返了蔡州?” “呵呵。”吴奎有点尴尬的挠挠头,辩解道:“你也知道我那婆娘,脾气大的很,又整日疑神疑鬼的,看着她那张黑脸便没了兴致。” “奎哥儿!” 彭二提高了声量,“你现下嫌人脸黑了?莫忘了当初刚上山时,咱们没粮,她为了让你们爷俩多吃一口,回回把自己的口粮偷偷攒着,直到后来饿晕在地头!她脸黑了,还不是那些年陪你一起开荒耕田时晒黑的?” “.” 这话把吴奎说的心里一酸,喃喃说不出话来。 彭二又拍了拍吴奎肩膀,语气柔和了一些,“咱们如今跟着初哥儿是威风了,但若因此嫌弃她们不识情趣、嫌弃她们不如那些年岁轻的小娘,便是没良心了。 就像初哥儿说的,人若能富易妻,便能贵易友。你去勾栏玩耍,我不管。可要是停妻再娶,莫说是我,便是叔伯、初哥儿也不依你。” “没没没。” 吴奎连忙摆动双手,“我可没想过休妻,她陪我苦了恁多年.” “你知道就好。” 两人站在营外说话间,却见远处款款行来几名牵手挽臂的妇人。 一个个穿着或红或绿的绸缎夹袄,头上簪金戴银,日光下,反射着不灵不灵的活泼光芒。 不时凑头和一旁姐妹说上两句什么,随即叽叽喳喳笑闹一阵。 彭二仔细眺望一眼,不确定道:“噫,我咋看着你婆娘也在里面啊。” 同样看向妇人的吴奎眼神不如彭二,不由好笑道:“我婆娘?她若有这些娘子三分风姿,我不得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转,哈哈哈。” 可不想,那几名妇人竟真的朝二人走了过来。 俄顷。 站在原地的彭二和吴奎微张着嘴巴,眼睛瞪的那叫一个大,皆是一脸痴相。 “二哥,二哥!” “呃哦哦,在,在哩。” 刘百顺浑家喊了两声,彭二才忙不迭回道。 “二哥见我家百顺了么?” “呃他现今调去了武卫军,不过今日休沐,一会应该就进城了。” 即便是说话时,彭二的眼睛也一直停留在彭二嫂身上。 二嫂今日穿了件湖绿夹袄,下穿黑色襦裙,头上戴了支嵌珠银步摇。 经过蕙质兰心十来日护理,二嫂以往暗沉的面庞恢复了些许光洁,但那头青丝却乌黑发亮,再盘成精致发髻. 原逃户妇人限于当年生活条件,没有胖的,但近年生活好了,一个个逐渐丰腴起来。 配上量身定做的好衣裳,竟穿出几分绰约曼妙之意。 彭二嫂谨记教导嬷嬷教的‘站姿’,身形挺直,双手交叠笼于大袖置于小腹之上,脑袋微垂,目视下方,随后屈身一礼,“夫君,年关将至,陪奴家去街市上购些年货吧。” “硌” 彭二哥喉头一阵涌动,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响声,当即拉上了彭二嫂仍显粗糙的手,往大营左侧去了。 “夫君?我们不去街市么?” “不急!先去招待所休息一会!” “死鬼~” 彭二嫂大羞,却又生出些许感叹:当家的好多年没这般猴急了,上次像眼下这般,还是刚成婚时了猫儿的法子,果然有用! 这边。 还剩了吴奎和吴大嫂相对而立。 经过嬷嬷的特训,以前习惯塌着背的吴大嫂同样站的笔直,由此凸显了资本。 吴大嫂同样一身新衣,脸上涂了淡淡脂粉,虽然压不住微黑面皮,但经过猫儿亲手帮她描眉画眼的加持,和以往那个不修边幅的村妇形象依然有着云泥之别。 再加她知晓丈夫上旬逛勾栏之事,自带了三分幽怨三分怒气,很是有些娇嗔薄怒的意思。 把吴奎看的眼睛都直了。 “给,冬日新衣!” 心中有怨的吴大嫂塞来一个包袱,转身就走。 “孩儿他娘!你去哪啊?”奎哥儿连忙跟上。 “回家!回鹭留圩!” “噫!那怎行,好不容易来一回,怎也得住一晚再回吧?” “住甚住?你回去都不过夜,我也不在此过夜!” “别啊!我带你去参观参观镇淮军招待所吧?” “不去!” “我滴祖奶奶,求你去看看吧.去了,我扮乌龟驮你成不成!” 男人色急却不可得时,哪里还要尊严! 可听了这句,吴大嫂却站在一颗光秃秃的柳树旁呜呜哭了起来。 他们两口自小是邻居,可称得上青梅竹马。 两人幼时,小吴奎若惹哭了小吴嫂,便会用‘扮乌龟驮你’这一招哄后者开心。 转眼,两人已成婚多年,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 中间经历了许多事,譬如生吴宴祖时难产、差点要了吴嫂的命。 譬如吴大哥当年跟随杨大叔起事,留守在家的吴大嫂为防金人捕杀义军家眷,动不动就要抱着不足一岁的儿子在山里躲上一两天至今吴大嫂仍清晰记得山里夜深时听见远处狼嚎呼啸带来的恐惧。 “哭甚啊?”吴奎手足无措。 吴大嫂终于忍不住了,万千委屈化作哭喊:“吴奎,你对我不住!” “我错了,我错了,莫哭了” 少倾,吴奎拉着吴大嫂的手走向了镇淮军招待所。 远处。 一辆涂有Hellokitty图案的马车内,猫儿看见这一幕,不禁笑着摇头道:“吴大嫂也是没出息的,说好今日不让奎哥儿得逞,却还是随他去了。” 一旁,周良浑家默默看着别人夫妻团聚的场面,不禁心有戚戚,“猫儿,我家阿良到底怎回事啊?说是外出公干,却一走两月没个消息,他不会出事了吧?” 说到最后,再次寻人不得的周家嫂嫂忍不住落了泪。 猫儿连忙握了对方的手安抚道:“官人说了,周大哥快回返了!嫂嫂肚子里可怀着孩子呢,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周家嫂嫂闻言,下意识伸手轻抚微微鼓起的肚子。 猫儿桃花眼下瞄,羡慕的看了一眼。 镇淮军招待所。 “孩儿他娘,这.这身衣裳真.真好看。” 乙六房内,奎哥儿定定望着吴嫂穿在身上黑绸傲来内衣,抬手抹了一把糊了满嘴的鼻血 是夜。 洒金巷陈府涵春堂二楼卧房。 猫儿偎在陈初怀里,细细把这些了说。 她给妇人们想的这法子,总结起来就是,与其幽怨,不如提升自己。 眼下,她不止是陈家大妇,也可以说是镇淮军主母。 能让镇淮军中高级军官家眷都服气她,可以极大帮陈初稳定仍处于创业阶段的团队人心。 陈初抱着猫儿的消薄肩膀,衷心说了几句夸赞感谢的话。 猫儿得意的抿嘴笑了笑,又道:“官人还是想办法让嫂嫂们能来蔡州,随了军,大伙的心里才踏实.” 这话,藏了些小心机。 其实吧,是猫儿想常伴官人左右,可直接说出来会显得不懂事似的。 若嫂嫂们都能来,她自然也有理由常驻啦。 “嗯,年后吧,年后我会安排。” “还有呢,那些没成婚的兄长们,咱们夫妻也需为他们多留意了,免得再闹出大郎那种情况。” 杨大郎和徐贞儿的事依旧悬而未决,不过徐家近来态度出现了明显松动,竟有答应让徐贞儿做妾的迹象。 除了大郎,长子的事也把猫儿搞的焦头烂额。 这次,长子罕见的坚持了主见,对姚大婶言道:非翠鸢不娶。 可是人家丁娇凭白被退了即将说成的婚事,整日以泪洗面,让人心疼。 若只这一桩也好些,但在长子娶翠鸢这件事上,姚大婶坚决不同意.因为翠鸢以前和她吵过架. 可那时翠鸢哪能想到会和长子走到这一步啊。 于是,两人的事也耽误了下来。 陈初想想这些事就觉的头大还好,可以交给猫儿慢慢处理。 不管怎样,各家后宅之事暂时消弭于无形,对镇淮军百利无一害。 由此,陈初又想起了蔡婳提出的那法子.开间楚馆. 听着就不靠谱。 随着猫儿年岁大了些、理事愈发纯熟,两人的风格差异也越来越明显。 猫儿做事有着股不逾距的平妥中正之气。 而蔡婳,总有一种剑走偏锋的邪气 中旬休沐后,猫儿带着一帮心满意足的女眷返回鹭留圩。 腊月二十一。 年味愈重。 “去五峰山一趟,让周虞侯回返吧。” 都统制官衙大堂,陈初交待道。 下首,亲兵营斥候队什长、负责传递消息的白毛鼠躬身领命。 十月时,周良便带了二百人乔装去了马邦德处,两个月来扫清北上官道沿途大小山匪十余股。 如今任务完成,可以回来复命了。 白毛鼠尚未离去,却听外头有人来报,陈景安前来辞行。 “辞行?”陈初吃了一惊。 白毛鼠欲要告退,陈初却挥手拦下,“老白,你去后堂稍等片刻。” 少倾,陈景安步入堂内。 陈初热情相迎。 随后,陈景安说起归家之事。 “先生,在下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先生海涵!何至突然离去啊!” “都统待我礼遇有加,无有任何怠慢,只是家中尚有老父在,需我返乡床前尽孝。” 孝大于天,这个理由陈初当真不好再多说。 不过,他也知道这只是个理由,你陈家恁大家族,怎会没人支应老爷子,再不济把他接来蔡州也行啊。 陈初当真不愿放有才有智的陈景安走,苦劝几回,但后者的态度却相当坚决。 说到最后,陈初只得松口放行。 临别时,陈景安拱手道:“如此,我们腊月二十三便动身了,家嫂就不来亲自道别了。” “阿y陈同知的夫人也走?” “是啊,本来家嫂九月初便要返乡准备我那一对侄儿、侄女的婚事,却不想官道有歹人火并,才因此耽误下来。眼下匪患止歇,她们便随我一道回返了。” “呃劳烦先生帮我向尊夫人、同知夫人道别。” “好说。” 陈景安走后,陈初坐在大堂内沉默许久,似乎有什么事拿不准主意。 直思索了一刻钟,又招白毛鼠入内。 “老白你去五峰山传话,周虞侯先不忙回来,让他和马邦德来我蔡州北上官道再闹一闹.” “呃遵命!” 这个命令,好奇怪。 第189章 戌时二刻整,官舍东南畔 第189章戌时二刻整,官舍东南畔 腊月二十一。 午时。 陈景彦在官舍宴请胞弟一家。 说到即将到来的离别,陈景彦尤为不解,“守谦,如今局势大好,蔡州正值用人之际,何故坚持返乡啊!诚然,以陈都统眼下官职,使你做幕僚委屈了些,但.他年纪轻,未来不可限量,不如” “兄长,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我随陈都统来蔡州支应一段时间。如今你都来了,也该放我走了。” 陈景安呵呵一笑,举杯敬了兄长。 “守谦啊!” 眼瞅兄长还要再劝,陈景彦终于坦诚吐露实言,道:“兄长,正是陈都统前途无量,我才得走啊。” “守谦何意?” “兄长,你们几人中曾数你最势弱,可此次桐山之乱后,你却得益最厚。如今,兄长已是一府贰官,权柄不可谓不重。若我再把持他都统制官衙内政你我兄弟一外一内,时日久了,他们几家、乃至陈都统恐怕也要对咱们兄弟起戒心了。” “守谦.”陈景彦迟疑片刻,道:“陈都统并非心胸狭窄之人” 陈景安笑着摇摇头,不再解释,态度却依旧坚决。 ‘猜疑’是人性,再说了,就连那陈都统的老丈人也才做了个九品同知知事。论起来,咱们家远不如蔡家和陈都统亲近,请辞是为了主动退一步啊。 官舍后宅。 闺房内,陈瑾瑜坐在椅子上,双手捏着一张折起来的信笺,低垂着的小脑袋缓缓抬起。 杏眼中滚着一包将坠未坠的眼泪,楚楚可怜的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陈英俊,“哥” “不行!我不能帮你!阿瑜,你后日一走,往后和他便再无相见之日,何故自寻烦恼呢!” 方才,陈英俊被妹妹喊到了房中,得知后者想让他帮忙送一封信,不由又气又羞。 他是热血中二了一些,但不傻。 九月初妹妹出走后不久,赵安人便登了门,随后娘亲跑来蔡州寻见了妹妹,其中有哪些隐情,陈英俊不敢细想。 可不想,从小乖巧的妹妹这般大胆,竟让他这位亲兄长帮忙去给陈初送信! 妹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不能由着她乱来。 陈瑾瑜见哥哥如此,低头嘤嘤哭了起来,“哥,我正是因为知晓往后再无相见之日,才让你帮我送信呀。你帮帮阿瑜好不好,信送了,后日我便乖乖陪娘亲返乡” 陈英俊差一点心软答应下来,可想起爹娘,不由又硬起了心肠,“阿瑜,为何偏要去做注定没有结果的傻事呢?自小你求哥哥哪桩事,哥哥没帮你做?并非哥哥不疼爱你” “哇~哇.” 陈瑾瑜哭声陡然变大,小脸微仰,任凭泪水泼洒,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把哭鼻子当做手段表演给大人看似的,“陈英俊,你还敢说你疼我,八月二十八夜里,你都把我丢在荒郊野外.若不是他救我,我早就死了。都怪你,若不是你丢了我,我还遇不上他.都怪你” “.” 陈英俊脸皮一阵发烫。 这件事,是他的软肋啊 吭哧半不出话来,最终陈英俊一跺脚,上前从陈瑾瑜手里拿过了那张信笺,又愧又恼道:“先说好了,只送这一次!也不许他回信,我送了,你后日便老老实实跟娘亲回去!” “呃” 哭声戛然而止。 陈英俊气呼呼离去后,一时停不下啜泣的陈瑾瑜,隔几息便抽一下,一双红通通的婆娑杏眼怔怔望着窗外。 自从娘亲到了蔡州后,虽允她见人,却不许她离开后宅半步。 这却起了反作用。 越是一个人独处的久了,心思越杂乱。 桐山黯淡月色里,被坚实臂膀揽上马背;望乡园香闺中,那只肆无忌惮在身上游走的手. 脑海中整日闪回类似画面。 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日日想着一个人,不出事才怪哩。 原本的三分好感,也变成了七成喜欢。 上次,娘亲来蔡州后不久,差点带她回乡,官道上却莫名其妙闹了匪患,由此多待了三个月。 想来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 眼看事到临头,陈瑾瑜再不顾矜持,决意写了这封信。 清丽面庞犹自挂着泪痕,低声呢喃道:“你你得帮帮我呀。” 申时。 宝喜送来一封信,“陈同知的公子送来的,他还交待了一句,说看后即焚,不用回信。” 陈初展开这封没有信皮的信笺,里面却是用娟秀小字写下的小令. ‘只道当时错,来时陌上秋。 今困绣闺无计施,红泪偷垂,又见月如钩。 情知此后无缘法,一别如斯,望君烟水阔,奴自空付任东流。’ “.” 秋天时,我来蔡州便是一场错误。 如今我困在家里出不去,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偷偷哭鼻子,看见那弯月亮,又止不住想起了桐山那晚。 我也知道我们没有缘分,就此别过吧,祝福你前程似锦、人生顺遂,就当我这一腔情谊白白付出了 开篇几句很是直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爱生爱死的爱过一场呢。 陈初怀疑,这段时间陈瑾瑜自己在家时,脑补了太多内容。 不过,最后一句‘望君烟水阔,奴自空付任东流’,明看是假装释然,但那股子幽怨根本掩不住。 这.就是当代文艺女青年么? 陈初坐在案后沉思片刻,忽道:“宝喜,去喊蔡大人、西门大人来此一趟。” 宝喜得令前去寻人。 小半时辰后,蔡源和西门恭联袂到来。 陈初说道:陈景安带陈家女眷后日返乡,咱们明晚去陈同知家里,带上女眷前去问候相送一番。 蔡源和西门恭自无不允,纷纷答应下来。 待两人走后,陈初却又问宝喜,道:“宝喜,如今在官舍执备的是谁?” “回大人,如今担任官舍巡防、警戒的是二字营下属一什。”宝喜回道。 “哦” 陈初摸了摸下巴,忽而笑道:“宝喜,明日换防一日,由你带一什亲兵担任官舍执备任务。” “是!” 尽管这命令奇怪,宝喜也不多问。 当晚,陈初夜宿望乡园。 温存一番,趁玉侬尚沉醉在余韵中迷迷糊糊之际,陈初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拿出一封信笺,随口道:“对了,后日陈同知妻女返乡,乖宝明日帮我给陈瑾瑜送封信吧?” 尽管玉侬不以智商见长,闻言却还是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忽闪着纯真大眼,道:“公子给阿瑜写信???” “呃你也知晓,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她都要走了,我写封信表达一下歉意,不多吧?” “嗯,不多,那奴奴能不能看看公子写的甚?” “看呗,还信不过我?” 陈初一脸无所谓道。 此时若是蔡婳,根本不会问,径直就看了。 若是猫儿,陈初这么说一句,她便是再好奇也会忍住不看。 但玉侬.既然公子说了让我看,那我就看。 信里是一首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月夜戌时二刻整,官舍花园东南畔。’ “.” 这哪里是道歉信呀! 尽管这首诗前两句很美、很哀伤,但玉侬却被后两句吸引了注意力,戌时二刻、花园东南! 时间、地点都有了,这是要幽会呀! 玉侬不自觉的嘟了嘟嘴,随即又敛了醋意,装作没看懂一般,酸酸道:“公子都没给奴奴写过诗词呢.” “.” 陈初抬手放在了玉侬上。 玉侬迷茫的眨巴眨巴眼,随即娇羞道:“公子,你又要呀?” “要你个头!我得摸着你的良心问问,那首《卜算子》是写给狗的?” “呃嘿嘿嘿。” “没良心。” “嘿嘿,公子,你莫骂啦!明日我帮你送信还不成嘛!” “那个,还有个事。” “公子只管说,包在奴奴身上。”玉侬连什么事都不问,直把胸脯拍的pia~pia响。 “夜里还要在陈同知官舍吃酒,蔡夫人、陈夫人等女眷也要开一桌,玉侬有没有时间去?” “公子,放心吧!” 玉侬罕见的机灵了一回,信誓旦旦道:“明晚酒席奴奴不离陈夫人半步,保证戌时二刻前,她回不去官舍后宅!” “乖宝,你真厉害!” “人家本来就有丢丢厉害的好吧!公子以前不给奴奴机会,其实,奴奴也可以像两位姐姐那般帮公子做大事!” 好不容易逮到一次陈初请她帮忙的机会,玉侬赶忙显摆道。 毕竟,谁也不愿当废物啊。 不过,若蔡婳在此,怕是要拧着这小呆瓜的耳朵大骂:废物!你男人是要去偷人啊,你竟然还主动送助攻? 第190章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第190章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夜里戌时。 官舍前堂花厅。 按说,以玉侬的身份,怎也没资格与蔡源夫人王氏、陈家妯娌谭氏程氏同坐一席。 不过,诸人都知晓陈姨娘颇得都统宠爱,后者就任蔡州以来,连正室夫人都留在了桐山,偏偏只带了她。 如今陈初是兄弟几人中的当红炸子鸡和定海神针,就算他的姨娘稍稍逾距,各家夫人也能做到心平气和、一笑而过。 官吏女眷,男人才是各自的底气。 外间。 今夜相聚,‘送行’是主题,蔡源和西门恭自少不了一番挽留,见陈景安心意已决,也只能说些祝福之言。 大约戌时,陈景彦说到了至今悬而未决的知府任命一事,“据经略安抚使张大人透露,知府人选已定,约莫年后就要上任。” “哦?三哥,具体人选有消息么?”西门恭低声问道,蔡源也看向了陈景彦。 知府毕竟是一府主官,谁来坐这个位置还是很关键的。 若是遇上个知情识趣的,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大家皆大欢喜。 若遇上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又要生出许多麻烦。 陈景彦自得一笑,故意道:“具体人选嘛说起来,他与老五有过交道。” 几人齐齐看向了有些心不在焉的陈初。 “兄弟?”西门恭唤了一声。 “嗯?”陈初回神。 “三哥说此次知府人选和你是旧识?” “呃张大人曾透露,兵部郎中左国恩或许会就任蔡州知府,但此事并未板上钉钉,所以尚未与兄长言明。” 接下来,几人的话题围绕左国恩展开了。 戌时一刻。 毛蛋来报,说都统制官衙有紧急公务需都统大人回去处置。 陈初只能无奈起身,“诸位稍坐,我去看看,稍后便回。” “兄弟自便,此处又无外人,无需客气。” 出了官舍,陈初却并未去往都统制官衙,而是沿着围墙来到了官舍东南角一片竹林旁。 “我靠,恁高!你们没准备梯子么!” 月色晦暗,竹林里影影绰绰,陈初走近后抬头看向了丈高围墙。 “要啥梯子啊,来,初哥儿踩我肩膀上,我驮你上去。”姚美丽瓮声道。 “那我一会咋出来?” “呃宝喜,去准备根绳子!” “.” 一墙之隔。 官舍花园内,陈瑾瑜隔墙隐约听到外面的对话,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一时间心跳砰砰作响。 紧张或者说刺激的感觉,让她手脚发麻。 俄顷。 墙头上几声微弱响动,一人探出了脑袋。 陈瑾瑜不知怎地,下意识躲进了阴影里。 墙头上的陈初勾头往园内看了几眼,却没看到人 暗处的陈瑾瑜看出他因没找到人,有退回去的打算,赶忙往外迈了一步站在了星光下,怯怯喊了一声,“叔叔,我在” “呃” 确定不会白来一趟,陈初才麻利翻过墙头,跳了下来。 随后,墙外安静了。 墙内,也安静了。 颇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尴尬。 其实陈初一直想和陈瑾瑜见一面,只是那晚过后,猫儿和蔡婳便迅速把陈瑾瑜送了出去,接着谭氏便来了蔡州。 谭氏不允女儿出门,陈初想要单独见陈瑾瑜,根本没有合适理由。 不得已,选了这种最刺激、最说不清的方式。 寂寂冬夜,后宅幽静。 前宅不知说起了什么,西门恭爽朗的大笑随风邈邈传来。 两人隔有五六尺的距离,相对而立,默默无言。 陈初从怀里摸出一根嵌宝衔珠金凤簪,先开了口,“阿瑜明日便要走了,这根簪子你拿着吧,算是作别之礼。上次.” 陈初话未讲完,低垂着的螓首忽然抬了起来,含珠唇紧紧绷着,一双杏眼内先是愠意、随后却又化作了极度委屈。 朱唇轻启,眼泪却先流了下来,“我不要!叔叔你你碰了阿瑜的身子,难道就不管我了么.” 唯恐被人听见的压抑嘤嘤哭泣声中,陈初往前走了一步,道:“阿瑜,可是不想返乡?” 陈瑾瑜闻言,看向地面的小脑袋不住点头,头上双丫髻晃晃悠悠,又委屈道:“阿瑜回乡,便要准备嫁人了,叔叔不想想办法么?”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看来是赖上了。 “你若不想回,自然有法子继续留下来.” “叔叔此话当真么?” 一双黑亮眸子内依旧残留着泪花,死死盯着陈初。 戌时三刻。 陈英俊步入后宅.明日阿瑜和娘就要走了,他知晓了妹妹的小秘密,在不舍的同时又有些担心,便想找妹妹再好好聊一聊。 他家没有什么下人,除车夫、粗使婆子,只有一对从老家带来的夫妻老仆。 今夜前宅有宴,都帮忙去了,是以后宅很安静。 不想,妹妹的闺房内竟没人。 陈英俊不由紧张起来,以为妹妹又趁家中待客溜了。 还好,看到打好的各式包袱还在屋内,才稍稍松了口气。 陈景彦住这官舍不大,只三进,陈瑾瑜不在屋内,大概率去了后面花园。 “阿瑜?阿瑜” 陈英俊边喊边往后头寻了过去。 花园东南角。 “明日只管走,路上若遇到了匪人莫惊.” 正低声嘱咐着的陈初,突然停了下来,和哭红了小鼻子的陈瑾瑜对视一眼,后者登时脸色大变。 夜里躲着家人私会外男 其实两人也没干啥,只是在僻静处说了几句话。 但,这要被自诩家风严谨的陈景彦知道.也不算个小事。 “阿瑜?” 刚刚进入花园的陈英俊尚未看见角落里的两人,不过花园不大,冬季又没甚遮挡,发现两人是迟早的事。 “要不我过去说一句,迷路了误入此地遇见了阿瑜?”陈初低声询问道。 “不行不行!” 陈瑾瑜罕见的慌乱,急速四下打量。 周边只有几颗一尺多的太湖石胡乱堆在地上,根本藏不了人。 “阿瑜.” 那边,陈英俊却越来越近。 额头上急出细细汗水的陈瑾瑜又惧又惊,低头看了一眼,而后突然上前一步,紧要关头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抓住陈初的胳膊低声哀求道:“叔叔,你快蹲下” “啊?” “阿瑜求叔叔了!不然爹爹要打死我” “呃” 蹲下能藏住?陈英俊是呆了点,但他不瞎啊! 摸不着头脑的陈初依言蹲在了地上. 下一刻,只见陈瑾瑜拎起裙摆一扬,紧跟一个旋身,襦裙如花朵一般瞬间绽放。 借着裙摆成花之际,陈瑾瑜一屁股坐在了陈初肩膀上. 呼吸间,襦裙飞扬的力道散去,缓缓下落,把陈初整个人罩了进去。 “.” 裙内,化身太湖石的陈初下意识把脑袋后撤了一点,好让脸和某人的臀拉开些距离。 “叔叔,莫乱动!” 陈瑾瑜颤声道。 薄薄一层丝质亵裤,连灼热鼻息都阻挡不了。 “咦!阿瑜,你一个人坐在这儿作甚?方才我喊你,怎不吭声?” 光线昏暗的花园内,陈英俊见妹妹孤零零坐在花园角落的‘石头’上。 “我想一个人静静” 陈瑾瑜一开口便带着浓浓鼻音,一听就知道她方才偷偷哭过。 “哎。” 陈英俊大感心疼,迈步上前,想要坐在妹妹身旁另一块石头上,好开导一番。 “你别过来!” 不想,陈瑾瑜反应非常激烈,嗓音都尖利了起来。 “阿瑜?”陈英俊吓了一跳,踌躇不敢前。 “陈英俊,你别过来!我只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快走,快走呀!” “我走我走,你别哭嘛” 眼瞅妹妹急得哭了出来,陈英俊忙不迭道。 戌时中。 处理完‘紧急公务’的陈初,从正门回返官舍前堂。 近来春风得意的陈景彦已然熏醉,拉着去而复返的陈初又痛饮了几杯。 往日饮酒很有节制的陈初,这晚很给老陈面子,说让吃几杯就吃几杯。 陈景彦见桀骜五弟如此乖顺,不由老怀甚慰,整晚笑容不断。 亥时初。 酒宴散席。 陈初和玉侬乘车返家。 马车内,吃醉了酒的玉侬,娇嫩鹅蛋脸上一片通透粉红,歪在陈初怀里,以十指相扣的方式抓着后者的手,另一只手在陈初手背上写写画画。 “公子,你今晚怎不喊婳儿姐姐来陪几位夫人呢?奴奴出身低,虽然她们不说,但奴奴知晓夫人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 醉了酒,玉侬也没了顾忌,想到啥说啥。 “别胡思乱想。” 陈初单臂揽着玉侬肩膀,解释道:“今晚有蔡知事在,他们父女关系不睦,喊婳儿来不合适。” “咯咯,公子,你莫诳我了。你不喊婳儿姐姐来,是担心她今晚看出些端倪。” “哟,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脑袋瓜这般灵光。” 陈初笑道。 玉侬嘟了嘟嘴巴,趴在陈初胸口,哼唧道:“奴奴又不是真的傻,有时候是在故意扮傻呢。” “嗯,乖宝最聪明了。”陈初只当玉侬喝醉了,随口哄道。 玉侬听出陈初有那么点敷衍,委屈的揉了揉鼻子,却还是提醒道:“公子,明日出门记得换身衣裳呀,你身上有阿瑜的脂粉味。” “这都能闻出来?”陈初揪着衣领嗅了嗅,的确有点淡淡香味。 但在他想来,这种味道和玉侬身上、猫儿身上的并无二致。 玉侬却道:“阿瑜用的是颖昌府铣裕堂的茉莉脂饼,咱们蔡州少有人用呢,若被姐姐或婳儿姐姐发现,定寻公子麻烦,姐姐们可没玉侬这般听公子的话。” “.” 这话说的,让陈初有些愧疚。 确实,让玉侬递信、打掩护,有点忽略这小呆呆的感受了。 陈初紧了紧怀抱,柔声道:“乖宝,快过年了,我带你去做几身新衣、买几幅头面好不好。” “咯咯~” 现下的陈姨娘既不缺新衣穿,也不缺精巧头面,但陈初隐晦道歉的意思她却懂了,咯咯傻笑后,带着七分醉意的纯真眼睛稍显迷离,脆甜嗓音也变得黏糯起来,“公子,奴奴学不会两位姐姐那般做大事。但公子想要甚,我都不拦你,只要公子开心.奴奴想对公子好,一辈子对公子好” 翌日。 腊月二十三。 辰时二刻,一队车马缓缓驶出蔡州城,往北而去。 车队中有马车,也有无棚大车,上面拉了成车绸缎、鹭留圩特产、箱笼。 两侧由镇淮军亲兵营虞侯姚长子亲率两什兵士护送。 这是陈初的安排,陈景彦相当满意。 打头的马车内,谭氏、程氏妯娌和陈瑾瑜各坐一边。 晨起时,谭氏还在担心女儿不肯乖乖返乡,不想,今早陈瑾瑜相当配合。 不但听话的上了车,且安安稳稳坐了半天,一路上盯着窗外风景看个不停,偶尔还会露出浅笑,一对甜腻梨涡时隐时现。 程氏和嫂子眼神交流一番,总觉着这侄女不对劲,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阿瑜,你一路上傻笑个甚?” 陈瑾瑜闻言,倏地敛了笑容,圆溜溜的杏眼忽闪几下,迷茫道:“婶婶,阿瑜何时笑了?” 她还真没发觉自己笑了。 “.” 谭氏看看女儿,再看看弟媳,有点担心。 直至下午申时,离了蔡州四十里,即将进入颖昌府地界,谭氏才松了口气。 若一切顺利,后日便能抵家,到了老家再慢慢拗女儿这性子吧。 申时二刻。 粼粼前行的车队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车外陈都统的贴身亲兵毛蛋大喝道:“呔!哪里来的匪人!知道我们是谁么!” “哈哈哈,管你娘的是谁!男的杀了,女的扛上山.” 又听远处一处粗鲁喊声,随后便是一阵匪里匪气的哄笑。 听声音,对方人还不少! 谭氏和程氏对视一眼,皆是面无人色。 陈瑾瑜也是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吓得直往娘亲怀里钻,可那双狡黠杏目,却隔着车窗缝隙偷偷打量起拦路‘匪人’来 “这是俺们镇淮军亲军头领,陈都统手下第一猛将万人迷姚长子!” “万人敌!不是万人迷!” 猛将兄郁闷的纠正了毛蛋。 对呀!咱有官军护送,这匪人还敢用强?谭氏这么一想,放心许多,不由大着胆子把车帘掀开一条缝看了过去。 不成想,匪人竟不惧官军! 十几丈外,一名蒙着口鼻的壮实汉子越众而出,提刀指向姚长子,喝道:“万人迷是吧,来,吃老子一刀!” “哎呀,小贼,受死!” 姚长子大喝一声冲上前去。 车内三名女眷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全部挤在车窗后,隔窗往外看。 心里默默给‘陈都统手下第一猛将’加油。 她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长子胜了,自不必说;若他败了,女眷的下场怕是要比男人还惨。 不过,那‘万人敌’身形有如铁塔,又高又壮。再有‘第一猛将’的名声,想来该是极勇武的! 但万万没想到 万人敌只和对方交手几招,竟被人一脚踹在了屁股上,跌了一个狗吃屎。 “.” 谭氏程氏面面相觑。 猛将兄,就这? 我家英俊也比这怂货强些! 还万人敌嘞!我呸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陈瑾瑜绷着嘴,差点笑出声来,小酒窝再次悄然浮现。 远处。 姚长子扑跌在地,后方壮汉‘哇呀呀’举刀上前,直到长子爬起身,才一刀挥出。 长子举刀格挡,兵刃交击,两人脸贴脸比拼蛮劲,“靠!长子,你咋还加力?快撤啊!” “良哥儿!你为甚踢俺屁股!” “嗐!不是为了逼真么!” “你得叫我踢回来!” “等我回去,回去叫你踢,行了吧!” 蒙面周良话音一落,猛地发力前推,长子却纹丝不动比力气,整个镇淮军也未必有人能胜的过长子。 周良不由大急,低声道:“快倒,快逃!” 傻站原地的长子这才反应过来,浮夸的‘哎呦’一声,踉跄坐地,随后手脚并用的爬起,狼狈往车队这边奔来。 边跑边声嘶力竭喊道:“快逃命啊!护着夫人快逃,回蔡州啊!匪人势大,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第191章 优势在我! 第191章优势在我! 腊月二十四。 陈景彦一脸阴沉的走进府衙值房。 昨天,胞弟夫妻与谭氏、陈瑾瑜深夜折返蔡州。 一个比一个狼狈。 据说是北上路途中遇到了剪径匪人。 镇淮军亲军虞侯姚长子历战不能敌,弃了一车财货,趁匪人哄抢时才逃得性命。 陈景彦恼怒自不是因为区区财货被抢,而是这帮匪人太过嚣张我一府同知你们也敢抢?真当我五弟的镇淮军是摆设么! 此一遭,谭氏吓的不轻,女儿更是惊恐,到家后哭了半夜,夜里和娘亲睡在一起时发了几场噩梦,梦里哭喊着‘爹爹、娘亲,救我阿瑜不回老家了’。 把老陈夫妻心疼的哟心肝直颤。 是以,今日上值后,便差了人去喊陈初过来商讨剿匪之事.无眼杀才们,准备迎接我五弟的怒火吧! 只是 巳时初,前去请陈初的公人一人回返,尴尬道:“陈都统正在理事说眼下没空过来。” “.” 陈景彦略显难堪。 却又马上展开了反省.最近太顺风顺水,我是不是飘了啊?随便差个人喊老五过来,我是不是有点托大了? 他不来,我去他都统制官衙总行吧! 都统制官衙。 陈初的脸色比陈景彦更难看。 他不去府衙还真不是故意拿大,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处理。 大堂内,无根道长仔细查看了刘四两血肉模糊的脊背,却松了一口气,转而向陈初道:“大人,刘都头被打断了一根肋骨,好在脏腑没有大伤,将养两三月便可痊愈。” 陈初闻言,面色稍缓,随后眯眼看向了送刘四两回来的武卫军江树全、秦大川、老孟等人。 江树全面色一紧,想要开口解释什么,最终却叹了一气闭口不言。 似乎陈都统要怎样收拾他,他都认了。 老孟胆子小,心知都统若想拿他们几个出气,当场打死也白死,不由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刘四两趴在堂内担架上,脸色苍白、疼的一脑门子汗珠,他跟随东家已久,一眼看出东家动了怒,连忙哑声道:“东家!此事和几位兄弟无关.” 听刘四两替几人求情,陈初面色稍缓,让其余人先去堂外等候。 堂内没了旁人,刘四两细说起此次被打的因由。 眼下新春将至,照惯例,便是军中普通军士也能领得一斗米过年。 一斗米不过十余斤,却也是他们一年中仅有的福利,是以大家都盼着这点粮食。 不想,今年下拨的粮食不但不足数,还都是些陈粮,生虫的、发霉的混杂其中。 腊月二十一,年米下发后,武卫军内登时怨声载道,私下咒骂不停。 不过,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军士,也只能骂两句解解气了。 刘四两沉默一天后,于当夜在营房中鼓动军士找粮曹官讨个说法。 掌管一军粮草银饷的粮曹官是武卫军指挥使寇世忠的小舅子,大家心里不免发憷。 刘四两却道:“咱们又不闹事,只是去问问。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兄弟们家中妻儿爹娘,谁不等咱们这点年米过个饱年?若咱们闷头不做声,他们只当咱们蠢笨,发现不了米粮中的猫腻。便是为了家人,咱也要争取一番!” 大方、仗义的刘四两在瑞字营甲队,颇有威望。 听他这般说了,军士纷纷应声,“同去。” 第二天,刘四两带了几十号人找上粮曹官。 那粮曹官仗着姐夫威势,跋扈惯了,何曾把这些大头兵放在眼里,恼怒之下劈头盖脸抽了江树全、刘四两等人一顿鞭子。 几人也不还手,咬紧牙关任由粮曹官施为。 这般动静,引得不少军士围观。 见江、刘等汉子被抽的衣絮飘飞,却动也不动,不禁纷纷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年米一事,损害的是所有底层军士利益。 围观者或许没瑞字营甲队这帮人的胆气,但不妨他们满怀钦佩和同情。 最终,事情惊动了寇世忠。 这寇世忠见前来讨要说法的人里面有镇淮军的刘四两,当即让人把刘四两拖出来,欲脊杖一百。 百杖打下去,定然没了性命。 江树全等人赶忙求情,并壮着胆子道:“我等前来只为问一句,既不曾冲撞上官,又不曾吵闹,杖脊一百属实重了啊!若大人要罚,把小人一并打了吧!” 说罢,江树全抱拳单膝跪地。 围观军士皆心有戚戚。 瑞字营是寇世忠的心腹班底,那江树全又是瑞字营甲队都头。 寇世忠虽对江树全的表态不满,但仍卖了对方一些薄面,把杖脊一百改成了杖脊四十 当着面前全军行刑。 行刑过后,寇世忠完成杀鸡儆猴的立威,随后又对众军士许诺了一番美好前程。 只不过江树全等人早已听厌了.这种画大饼的方式用多了,令人生厌。 江树全见识过镇淮军军士的生活之后,已知晓真正的‘爱兵如子’是个什么模样。 事后,寇世忠自不会再留刘四两在武卫军中,随即命江树全几人把后者送回镇淮军。 这样安排,寇世忠也藏了一丝阴暗心思.在他想来,血气方刚的陈初见自己的人被打成这幅惨样送回来,必定迁怒与江树全等人。 若借陈初的手收拾江树全等一回,既敲打了后者,又可使江树全对陈初生恨,可谓一举两得。 这边,陈初听刘四两讲述完全部过程,不禁摇头道:“四两哥,你这法子太过冒险了!那寇世忠若真的当场打杀你,我这边鞭长莫及,救你都来不及。” 因疼痛一直紧皱眉头的刘四两闻言,却挤出一丝笑容,道:“死便死了,反正东家会照顾我爹娘妻儿。” “说的屁话,自己婆娘自己照顾,别想赖给老子!” “哈哈.” 刘四两心知东家在与自己说笑,随后却敛了笑容,认真道:“东家,江都头这些人见识过我镇淮军、鹭留圩,此时心已乱了!我这顿打来的正当时,让他们彻底断了对寇世忠等人念想。” “你倒是学会玩苦肉计了.”陈初摇头苦笑。 “看过恁多场大戏,可不是白看的。” 刘四两也跟着笑道。 “像江都头这般的人如今多么?”陈初问道。 “不多,但也不少了。武卫军肯为寇世忠卖命的本就没多少人,如今瑞字营人心散了,东家可以准备下手了” 刘四两低声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信息,又道:“对了。百顺所在的武卫军雄字营,营官蒋怀雄是个人物,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却因性子执拗耿直,为屡任上官所不喜。如今被扔在淮水畔的虎口山军寨多年不得提拔,东家不妨拉拢一番.” “此事,我心里有数。” 陈初点点头,有些事早在几个月前已经开始做了。 武卫军下辖五军中的宝字营、钟字营、福字营三营营官家中,都有数千贯来自桐山的货票. 就像靖安军指挥使朱达那句口头禅,‘和气生财’不好么? “好了,四两哥先休养几日,年前我让人把你送回鹭留圩在家好好将养。” “嘿,不急。东家莫忘了与江都头谈一谈,他虽是寇世忠心腹巩瑞手下,却是个晓事理的汉子,且心向我军,绝对可用!” “好!” 巳时末。 陈初与江树全密谈大半个时辰,后者前脚刚离开都统制官衙,陈景彦便登门拜访。 主旨思想便是蔡州北匪人剪径一事,还需五弟费心铲除 “三哥。” 四下无人,陈初亲热的称呼了排序,“嫂嫂和阿瑜受惊了,护境安民属我分内之事,自然不会推脱。但如今镇淮军新成,单独外出剿匪或许力有不逮,不如三哥上书经略使张大人,请命靖安军、武卫军协同我镇淮军出战。” “.” 陈景彦奇怪的看了陈初一眼,靖安军还好说,但那武卫军明显和你尿不到一个壶里,还要他协同作战,不怕关键时刻拖后腿么? 陈初装作没看懂陈景彦的疑惑,继续道:“我听说武卫军瑞字营和宝字营战力强悍,三哥与张大人行文时,便点名要寇指挥使带这两营前来助战吧。” “呃好。” 陈景彦愈发迷惑了,总觉着小老弟又藏了什么心思。 腊月二十五。 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收到了蔡州同知递来的公文,陈景彦提起那剪径匪人字里行间满是激昂愤慨。 张纯孝不由失笑,那陈景彦的家眷路上遇匪,受惊不小陈景彦为此恼怒当然可以理解。 此事,不管从那个角度说都需配合。 随即于当天按照陈景彦的要求,着镇淮军两营、靖安军一营、武卫军两营,三日后开拨剿匪。 腊月二十六。 寇世忠收到河南道的公文,不由骂娘:“眼看要过年了,也不叫人消停!” 但这份公文是河南路越级下发的,寇世忠再不甘愿也得执行命令。 翌日,寇世忠率瑞字营、宝字营北上。 再有三两日便是除夕,却在此时出营作战,意味着新春团聚要泡汤了。 军士们一个个垂头丧气,私下怨言不断。 出发前,瑞字营虞侯巩瑞不知怎地心里有些不踏实,忍不住道:“大人,我怎觉着此事有蹊跷哩?” “张大人亲下命令,咱还能违抗不成?” 寇世忠没好气道。 其实他刚收到命令时也有过疑惑,若此令是陈初下的,他只怕会更警觉.但张大人,没有害他的理由。 再说了,你镇淮军是两营,我武卫军也是两营,就算你有黑吃黑的心思,我也不惧你! 想到此处,寇世忠为保险起见,又道:“传令,让福字营也随军出战!” 这下总安全了吧。 我三营,你两营,优势在我! 第192章 烧完自然就不烧了 第192章烧完自然就不烧了 腊月二十八。 辰时,蔡州留守司以下三军六营在城南校场誓师。 出征前,陈初颁布了三杀令: 一,奸淫者杀。 二,劫掠者杀。 三,不遵号令者杀。 这种场面话属于老生常谈,有些人颇为不以为然。 辰时中,队伍开拔。 当日路途倒也顺利,至申时末抵达蔡州北四十里的五峰山脚下扎营。 这样的行军强度,让武卫军、靖安军大感吃不消。 得到扎营命令后,东倒西歪躺了一大片。 靖安军指挥使朱达麾下虞侯高充却注意到,镇淮军抵达扎营地点后,依旧生龙活虎,有条不紊的起营、安灶。 仅一个时辰,一座外设鹿柴、内竖木栅的行军营寨便搭建完成,随后营中炊烟升起。 再看看自己这边,一个个累的瘫在地上不愿动弹,直被友军比成了乌合之众。 虽靖安军懒散惯了,但两相对比,依然让高充羞愧不已。 朱达却很看得开,笑呵呵道:“别难为底下兄弟了,据说匪人马邦德麾下只四五百拿锄扛棍的乱民,咱三军六营官兵两千,他们还敢主动捋虎须不成?” “大人说的是。”高充听朱达这么一分析,顿时安心不少。 山脚阔地上,三军呈‘品’字型安寨。 陈初居中,左右相隔一里分别是武卫军和靖安军。 寇世忠和朱达想法一致。 武卫军自建军以来,从未有过野战经验,营寨同样搭的敷衍,只象征性的在营外挖了几条阻马堑壕。 因不适应今日行军强度,是夜,累坏了的武卫军将士睡的格外香甜。 丑时初。 寒气袭人,不见星月。 山腰一处松林中,周良打量山下军营,不禁得意道:“看看,看我镇淮军,内松外紧,游骑散哨洒出几里远。再看看那武卫军和靖安军,连木栅都不建,夜哨稀松,且只在营内巡视.你看哪儿,他娘的还有人偷偷躲起来打瞌睡!” 陪站一旁的马邦德习惯性的缩着膀子,恭维道:“那是自然,我镇淮军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武卫、靖安这等烂菜帮臭鸟蛋如何和咱们比的了。” “呵呵,老马,你还没进我们镇淮军呢,倒把‘咱们’说的口滑。” “嘿,那不是早晚得事么!” “呵呵,时辰差不多了,准备动手。” “哎,这次帮不上忙,周虞侯回去后可要帮我们向都统大人解释一番啊。” “省的,一会你的人只管跟在后头放火烧粮草便是,冲营之事我的人来。” 说起‘夜袭’一事,还真不是马邦德耍滑自保,他的人真应付不来这样的任务。 原因无他,和当初的铁胆一个毛病,夜盲症太多. 陈初幼时看电视剧《三国演义》,时常疑惑,剧中说起平平无奇的‘夜袭’好像是桩什么了不得的奇谋。 让现代人十分不解。 直到来了当下,陈初才明白夜袭的难点在哪.此时军士的夜盲症程度虽有轻重,但比例太过夸张,几乎六七成军士有‘蒙雀眼’之疾。 大部分人在月中月明星稀时,尚能勉强视物,但月末、月初星光黯淡的夜里,这些人和瞎子没甚两样。 造成夜盲症如此普遍的原因,同样简单,只因日常饮食中极度缺乏维生素、蛋白质的摄入。 所以这蒙雀眼也叫穷人病。 镇淮军初建时,同样有此问题,但在几个月的肉蛋摄入下,军士夜视能力得到了大幅度恢复。 在比烂的厢军中,拥有一支能日能夜全天候作战的成建制队伍,简直像开了挂。 有了视力才能分清敌我、看清指挥令旗。 不过,这都是大笔银钱喂出来的。 总之,在后人看来平平无奇的‘夜战’,当下还真不是每个军队都能掌握的技能。 子时一刻。 镇淮军亲兵营斥候队伍长武同跟随什长白毛鼠巡逻至一片密林旁,走在前方的白毛鼠忽然抬手停步。 武同机敏的迅速矮身,戒备的望向树林中。 ‘咕咕~咕咕~咕.’ 林内随即传来两长一短的布谷鸟鸟鸣。 ‘咕咕~咕~’ 白毛鼠颇有兴致的回了一声,随即领着两伍巡夜军士往回走了,一路上遇见其他巡逻军士,便会上前低声嘱咐几句什么。 片刻后,山脚通往武卫军军营的游哨尽数撤回镇淮军大营。 让开了一条通途. 武同满是疑惑,随后却猛然意识到.寒冬腊月,林子里哪来的布谷鸟! 俄顷。 林子中鱼贯走出二百余名黑衣汉子,悄然摸向武卫军大营。 子时二刻。 寂静深冬,陡然嘈杂起来。 随军都监曹小健从睡梦中被惊醒,不由大骇,顾不上穿靴,光脚跑向了陈初的中军营帐。 “陈大人!陈大人,快醒醒!匪人袭营了!” “袭营?匪人在哪里!” 睡眼惺忪的陈初,提刀便冲了出去。 却见一里外的武卫军营内西南角已燃起熊熊大火,陈都统目眦欲裂,大恨道:“好猖狂的匪人!竟然袭我官军!” 曹小健赤脚站在落满寒霜的地上,冻的直哆嗦,“陈大人,快派镇淮军将士前去支援吧!” 曹小健话音方落,镇淮军指挥使杨大郎却急忙上前抱拳施礼,道:“大人,不可妄动啊!如今夜深,敌情不明,若我军胡乱出营,难免不会中了匪人埋伏!我中军若乱,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这” 陈初远眺武卫军营中大火,犹豫不决。 曹小健倒不关心寇世忠的死活,只是他身为都监,若吃了败仗,总归会有些牵连。 “大人?” 他知道杨大郎这些人不鸟他,只能看向陈初。 陈初依然没有表态,却低头看向曹小健冻得青白的双脚,随后弯腰脱掉自己的靴子,递了过去,“曹内官,天寒地冻,先把靴子穿上,以免冻坏了。” “呃” 曹小健一愣,下意识道:“那大人怎办?” “嗐,我们这些武人皮糙肉厚,冻不坏,都是自家兄弟,莫矫情了。”陈初无所谓道。 “.” 曹小健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无品小内侍,因被派来桐山给郑乙传旨才被突击提拔了六品殿前太监。 由此可见,当时朝堂普遍认为此行有凶险,毕竟当时那郑乙叛不叛只在一念之间。 若他叛了,曹小健来就是送死的。 不想,他非但没有因此坏了性命,反而因祸得福落了个都监的官职,并在随后的分蛋糕大会中帮自己的小主子争取来一份不菲产业。 所以,他对陈初的观感还是相当不错的。 此刻陈都统又是让靴,又是兄弟相称,曹小健自是感动不已。 他们这些内官当面不乏被人阿谀奉承,但背后别人骂起‘阉人’时同样毫不留情。 像陈都统这般平等、尊重的,对曹小健来说却是全新体验。 于是,陈初的话听起来更有道理了。 “哎!曹内官,那武卫军也是本官属下,此情此景,本官心急如焚!但杨指挥使所言不差,此时夜深、敌情不明,若我中军生乱,咱们就真的大势已去了!我们万万不能急,只能静待天亮,才好出营查看!” 陈初情真意切的解释道。 “哎,咱家不通军事,既然陈大人有了决断,那便如此吧!” 曹小健穿上了陈初的靴子,望着黑夜中越烧越旺的火势,终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就这般任他烧么?” “哎,只能如此了!烧完自然就不烧了.” 陈初无奈道。 第193章 送他回去 第193章送他回去 腊月二十九。 辰时。 天刚蒙蒙亮,陈初率都监曹小健、靖安军指挥使朱达以及属下将领进入武卫军大营。 营地内,青烟屡屡,惊魂未定的军士在烧焦的粮草中翻找尚能食用的粮食。 因不愿受制于陈初,武卫军此次开拔自带了军粮,后半夜匪人冲营,伤亡倒不重,但粮草基本被焚。 营地正中,衣冠不整的寇世忠被燎掉了半边胡须,坐在一截木桩上,面目阴鸷,对陈初等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寇将军?”曹小健上前,温声搭话。 寇世忠却只冷冰冰瞟了对方一眼,继续看向地面,一言不发。 曹小健有些尴尬。 陈初身旁的毛蛋见这货如此拿大,不依了,“武卫军指挥使寇世忠,见我家大人为何不行礼!” 寇世忠尚未出声,身后的瑞字营虞侯巩瑞却呵斥道:“哪里来的小杂毛,也敢对寇大人高声!” “嘿嘿,你他娘又是哪里来的小杂毛?” 杨大郎露出了标志性的贱笑,上前半步。 嗯,巩瑞是营正虞侯,骂毛蛋这名大头兵没甚问题,那杨大郎身为一军指挥使,骂你一个虞侯自然也名正言顺。 依旧坐在木桩上的寇世忠,这才斜眼打量了陈初几人,意味难明道:“陈都统,这帮匪人来的好生奇怪。不但在我营中来去自如,且对我营寨布置一清二楚!冲营后径直烧了我粮草,甚至一度尝试冲击我中军营帐想来,是欲要某这颗项上人头啊。” “这帮匪人的确不可小觑。”陈初背负双手,回头看了眼莽莽五峰山,深以为然。 “呵呵,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他们是如何知晓我军中粮草囤于何处,如何知晓我指挥使营帐的?” 寇世忠皮笑肉不笑的望着陈初道。 “寇指挥使,你是何意?”陈初居高临下看向寇世忠。 “呵呵,某的意思是说,咱这蔡州留守司内,只怕有人与匪人勾连!” 寇世忠话音刚落,却听杨大郎哈哈大笑,接着张口便道:“寇大人,听说伱也是从军二十年的老军伍了。这外出作战扎营,一不竖栅立营、二不派游哨警戒,被匪人打了不知反思自省,却来往旁人身上泼污水!二十年老军伍?呸!当到狗身上了?” “黄口小儿,你想死!” 寇世忠登时大怒。 杨大郎虽与他平级,但在寇世忠眼里这帮刚入军伍的泥腿子,不过是群运气好的幸进之徒。 哪里能与他相提并论。 眼见寇世忠豁然起身,宝字营虞侯宋宝和福字营虞侯杜多福以隐蔽眼神对视一眼,各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倒是巩瑞上前了一步。 但瑞字营甲队都头江树全却比巩瑞还要愤怒,竟抽出雁翎刀直直指向了杨大郎,“兀那黑厮!再敢辱骂我家大人,老子剁了你!” “莫乱来!莫乱来,快把刀收了!” 眼看有火并架势,曹小健大急。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都是袍泽,消消气,都消消气” 圆滚滚的朱达笑容可掬的劝说道,不住给寇世忠使眼色。 陈初毕竟是上官,在场又有这么多双眼睛,寇世忠自然不敢乱来,先以赞许眼神看了看持刀立于前的江树全,这才低沉道:“江都头,这是作甚!快把刀收了!” 江树全闻言,恶狠狠瞪了杨大郎一眼,还刀入鞘,回身走至巩瑞身后。 话不投机,陈初随即率镇淮军将士回营。 曹小健见武卫军这边军汉,一个个没甚好脸色,也不敢多待,急忙跟着回返。 倒是朱达停留了一会儿。 “哎!寇老兄,和气生财嘛!本来粮草被匪人所毁,你自可找都统大人借调一批好解燃眉之急,你却偏要恼他,这下可好.” 朱达替寇世忠扼腕叹息。 “你他娘少在老子面前装好人!肏,没粮了老子大不了退回真阳县武卫军大营,这匪,老子不剿了!” “咦!老兄可不敢啊!此次军令乃是河南道经略安抚使张大人亲下,老兄现下已与都统大人水火不容,若再恶了张大人,你这指挥使还坐的稳么!” 朱达苦口婆心 “贼鸟!”寇世忠叫骂一声,却觉得朱达说的有道理。 张大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当日。 寇世忠驱赶士气低落的武卫军士卒重新立营,有了昨夜教训,这次营寨扎的颇为牢固。 阻马沟、鹿柴、木栅样样不缺。 直把行军营寨当成了大本营来布置,寇世忠想清楚了,接下来让他进山剿匪是不可能剿的,他就待在大营不出,那陈小儿又能怎样。 酉时。 崭新营寨建成,又劳碌了一天的军士累瘫一片。 大过年的,忽然被拉来剿匪,本就心有怨气。 昨日,先是一天高强度行军,抵达五峰山山脚后夜里又遇匪人袭营。 惊慌一夜,天亮后,却再次被驱赶着干起了重活. 一桩桩一件件累积下来,终于有人在吃晚饭时爆发了。 因粮食被焚,今晚每人只分到浅浅一勺掺杂了黑灰的面汤。 别说吃饱,连暖暖身子的功效都达不到。 宝字营一伍又冷又累又饿的军士,当即摔了碗,寻上粮曹官卢仁理论。 那卢仁仗着姐姐是寇世忠的姨娘,在军中跋扈已久,眼中哪里有这帮臭厮杀汉。 便照着以往习惯,像前几日抽刘四两那般拿鞭子抽了几人一顿。 但几日来军士的怨气已积累到了临界点,不知谁喊了一声‘打他娘的’,众人一哄而上 酉时二刻。 鼻青脸肿的卢仁跪在中军大帐中哭的眼泪鼻涕一大把,“姐夫!那群杀才还冲进火头军库房中抢走了给您准备的炙鹿肉!他们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还在我屁股上抽了七鞭!他们哪里是抽我的屁股啊,明明是在抽姐夫的脸!严惩,一定得严惩这帮杀才!” 寇世忠面色阴沉,挥手道:“来人,把这伍军士都给老子砍了!” 一旁的宋宝急忙道:“大人,念在兄弟们是初犯,还请留他几人一条性命啊!” 寇世忠看向宋宝,语气柔和了一些,“兄弟,如今咱军中缺粮,若不用重典,必有人效仿啊!你莫心疼,待回了大营,我再补你一伍军士!” “大人!” “莫说了,我意已决!” 寇世忠说罢,看向了卢仁,道:“去吧,你去监督行刑。” “是!” 卢仁肿成猪头一般的脸上,露出了快意笑容。 宋宝脸色几经变幻,最终转身走出了大营。 巩瑞有些担心的看着宋宝带气的背影,低声道:“大人,斩宋虞侯一伍军士,只怕会让他心生不满啊。” “无妨,我都说了回去补他一伍军士,大不了再拨给他一什吃空饷员额就是了。” “如此甚好。”巩瑞叹了口气,道:“今次当真出师不利,匪人的毛还没摸着,便折了几十名弟兄。” “人还不多的是?待咱们回去了,想要多少丁壮抓不来?眼下紧要的是如何解决粮草问题。” “大人可是有了计较?” “嗯,明日你带人去周边村镇找百姓借些粮。” “好!” 巩瑞兴奋道。 既然要出去‘借’粮,那顺便借点钱财,借借别人妻女,很合理的吧? 反正百姓们都很好说话。 “尽量不要杀人,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 善良的寇世忠提醒道。 “大人宅心仁厚!”巩瑞认真道,他甚至不觉这句是拍马屁。 寇世忠呵呵笑了笑,又道:“明日再让卢仁去陈小儿哪里请求调拨一部分粮草。” “他肯给?”巩瑞惊异道。 “给了自然好,不给咱就有理由向张大人呈状了!陈小儿身为上官不管咱们武卫军死活,若剿匪不利,也怨不到咱身上!” “大人睿智!” 巩瑞佩服道。 他觉得跟着这么聪明的上官,一定有大好前途! 翌日。 腊月三十。 汝南县青盘镇一片喜气洋洋。 今夜除夕,家家户户都备好了远超平日的丰盛食材,只待晚上一家人围炉而坐,守岁跨年。 街道两侧摆了些小摊,有卖桃符的、卖炸物的、卖糖人的. 镇民们抓紧新年前最后这点时间,携妻带子闲逛着,添置年货。 巳时末。 一队兵士突然窜入镇内,镇内登时大乱,妇人惊慌哭泣和孩童恐惧尖叫不绝于耳。 暴虐来袭,喜悦安详被猝不及防碾压、打碎。 下午,申时。 五峰山下镇淮军营寨。 “汝南单知县、青盘镇田员外?” 大营中,陈初听毛蛋说营外有汝南知县带了一帮乡贤前来犒军,不由大感惊奇。 随后,几人进入大帐后,陈初才发现不是那回事。 虽然对方送来了猪羊、银钱,但几人紧张的腿直颤那模样,一看就不是真心慰问的。 陈初没问几句,那名田员外忽然普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道:“大人,今日拿走的粮米钱财便是孝敬诸位大人了。只求大人能放了我女儿和其他几家的女眷啊” “.” 陈初登时脸色一沉,随即想到了一种可能,忙招来白毛鼠相问。 “辰时巩瑞带人出了营,大半时辰前刚刚返回。带回十余车粮食、布帛,还有一辆马车,内里有女子哭声。” 白毛鼠在陈初耳边低声道。 后者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看向了汝南诸人,这些人有的丢了女儿,有的丢了娘子,有的穿着像是富户乡绅,有的打扮一看便是本分农人。 陈初微微有些感触,如今世道,不管贫富,遇到了作乱军伍,都是待宰羔羊。 甚至还想到,数年前蔡婳被虏那次,从来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蔡源找到军营时,会不会也像这位田员外一般六神无主、老泪纵横? 本来,陈初计划让寇世忠意外死于剿匪战斗中,毕竟他就任蔡州留守司都统制的契机显得暴力了一点。 若到任不久便对属下展开清洗,不免有亏名声。 可现在只因田员外的女儿的遭遇和蔡婳有些相似,他忽然改了主意。 “陈都统,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啊。” 汝南单知县硬着头皮道,他虽分不清武卫军和镇淮军,但他知道,若这些女眷在营中过了夜,那就真的完了。 又无端背了锅的陈初瞄了单知县一眼,尚未开口,却听毛蛋又报,“武卫军粮曹官卢仁求见.” “哦?” 陈初让毛蛋带汝南众人去了帐后,少倾,稍显紧张的卢仁步入账内。 他紧张自然是因为领了讨要粮草这个倒霉差事,是以态度极为恭谦。 陈初见此人鼻青脸肿,不由一乐。 卢仁要粮草的要求,陈初自然没空搭理,却也没准备为难他。 随便找了理由敷衍,便打发对方回去。 卢仁行礼后,转身往营外走去,不禁松了一口气,粮草要不要的来,他决定不了,完成了姐夫交待的任务便好。 不想,刚走到大帐门口,却听身后响起一道问话,“先等等,卢仁是吧?你方才说,你在武卫军中担任何职来着?” “呃” 卢仁只得驻足,回身偷偷瞄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陈都统,回禀道:“都统大人,小的在武卫军中任粮曹官.” “粮曹官哦.我想起来了。” 陈初呵呵一笑,接着却说了一句让卢仁毛骨悚然的话,“卢仁.前几日,抽刘四两鞭子的人,就是你吧?” “.” 卢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陈都统太小心眼了吧!我不过打了你一个兵,我姐夫可是寇世忠啊! “大郎、长子,把人绑了。替四两抽回来,对了,这货最爱抽人头脸,四两哥左脸颊那道鞭痕很深,无根道长说会留疤.” 这话等于直接告诉卢仁,镇淮军睚眦必报。 卢仁吓得连连后退,大郎和长子如何会让他逃脱。 三下五除二把人绑了丢在地上,大郎挥起鞭子朝头脸抽了起来。 一鞭子下去,便是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以往卢仁在武卫军中没少对旁人使过这招,但他自己却是头一遭享受此种待遇。 不由嗷嗷惨叫起来。 片刻后,眼皮裂了、嘴唇破了、鼻梁塌了,肉多的脸颊上皮肉翻卷。 大郎笑嘻嘻把鞭子丢给了长子,方才还想替四两哥出口气的长子见卢仁这般惨状,却不忍心再下手。 “我姐户似寇似重把我怂回去,怂回去.” 嘴唇开裂的卢仁奄奄一息,说话兜不住风,含糊不清。 “自然是要送你回去的。” 陈初蹲了下去,低声问道:“你可知罪?” “我我何罪滋有?” “昨夜匪人袭营,你身为粮曹官却让军粮尽数被毁,渎职重罪,杀了你不冤吧?” 习惯以理服人的陈初,向卢仁宣读了罪状,以示自己并非滥杀之人。 卢仁此时才明白,这镇淮军是想要自己的命,极度恐惧让他凭空生出一股力气,大叫道:“你敢洒我,我姐户必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嗯,你先下去给你姐夫探探路” 陈初说罢起身,朝大郎使了个眼色。 大郎随即让人把嘶吼不断地卢仁拖了出去。 “找个盒子装了!”帐内的陈初喊了一声。 俄顷。 大郎回返,手里拎着一块布,布里裹了一个尺半长宽的方木盒。 陈初抬眼看了看稍稍昏沉的天色,自言自语道:“天快黑了”,随后转头对长子道:“长子,点两什亲军,随我去武卫军大营。” “去武卫军作甚?”长子迷茫道。 陈初哈哈一笑,指了指被大郎拎在手里的盒子,道:“方才那卢仁不是让我们把他送回去么,咱这就送他回去” 第194章 陈都统给的实在太多了 第194章陈都统给的实在太多了 “卢仁这憨货,怎去了恁久还没回来?” 酉时中,寇世忠往帐外迷蒙暮色中望了一眼。 今夜除夕,中军大帐内置了酒肉,武卫军三营虞侯尽皆在坐。 唯独缺了寇世忠的小舅子。 “来来来,咱们吃着喝着,过年了嘛。” 寇世忠招呼道,下首巩瑞忙端杯起身,讨喜道:“祝大人来年高升,大展宏图!” 有他做表率,杜多福和宋宝也端杯起身敬向寇世忠。 只不过,宋宝脸色阴郁,并没有多少过年的喜悦。 昨天,宝字营一伍军士因与卢仁冲突,被寇世忠当做杀鸡儆猴的鸡了,宋宝求情不成,心中自然有些怨气。 寇世忠和三人同饮了一杯,瞥了宋宝一眼,忽而呵呵一笑道:“宝兄弟,今日巩虞侯带了几名女子回营,待会吃完酒,任你先选,过年嘛,兄弟们都乐呵乐呵。” 宋宝面色稍霁,抱拳道:“谢大人厚爱!” 几人胡乱吃了三五杯,忽听今夜值守的江树全来报,陈都统来了。 那杜多福下意识起身便要出迎,寇世忠斜了前者一眼,淡淡道:“坐好便是。” “是。”杜多福忙恭敬一礼,重新坐了下来。 俄顷。 陈初领长子、大郎及两什亲兵至帐外,那江树全却不允亲兵入内,双方发了短暂争执。 账内的寇世忠只当不知道,坐在上首悠然自得的抿了一口酒,脸上却露出了赞许神色。 巩瑞见此,心生警惕.昨今两日,江树全不惜当面得罪陈初,这是借机向寇世忠表忠心啊! 长此以往,寇大人必会重用江树全,说不得把他巩瑞的位置给替了! 需找机会收拾江树全一回,巩瑞默默想到。 “算了,不带便不带。” 帐外,最终陈初妥协,只带了长子和大郎入内。 反正已撕破脸了,寇世忠安安稳稳坐在摆满酒肉的案几后,皮里阳秋道:“陈都统好生勤勉,除夕夜也要来我营中寻麻烦。” 武卫军几人坐着,陈初三人站着。 却也不见陈初着恼,反而饶有兴致的看了看桌上酒菜,笑道:“寇大人说笑了,既然今夜是除夕,我哪里会寻大家麻烦,我是来.” 陈初微微侧了身,指向了大郎手中的盒子,“我是来送礼的。” “嘿嘿~” 大郎扬手,向寇世忠展示了一下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盒子。 “哦?” 寇世忠有些意外,不知陈初葫芦里卖的什么瓜。 没等到他想好怎说,却听陈初又道:“但寇大人收礼之前,需先按军法处置一人。” “陈都统,你甚意思?”大马金刀坐于案后的寇世忠,皱眉看向了陈初。 陈初往前踱了一步,笑呵呵看向巩瑞,声音却陡然严肃起来,“武卫军瑞字营虞侯巩瑞!你可知罪!” “.”巩瑞一阵错愕。 “今日巳时,你纵兵劫掠汝南县青盘镇!虏女眷七人,猪十一口、羊两头,粮食无算!出征前,本官再三严令,不得劫掠,违令者斩!你只当耳旁风了?” “我”巩瑞下意识看向了寇世忠。 按军令是不能抢老百姓.但齐国军汉若都遵军令,哪里还来恁多跋扈军头?再说了,我这次连一个人都没杀! 这陈都统却鸡蛋里挑骨头,分明是在找茬! 巩瑞是寇世忠手底第一心腹,自然不会让陈初拿这件‘小事’来惩治前者,便信口开河道:“巩虞侯今日一直待在营中,都统大人莫借军令公报私仇。” “哈哈哈,笑话!人家汝南知县都找上门了,指名道姓说是武卫军巩瑞所做!若无此事,你敢不敢让我搜营?” “陈都统!你莫要欺人太甚!” 寇世忠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先不说营内确有被劫来了百姓女子,只说搜营会大大折损寇世忠的威严,寇世忠自然接受不了。 见他这般,陈初却满怀歉意的笑了笑,“寇大人,莫生气大郎,快把咱们带来的礼物送与寇大人,好让他消消气” “嘿嘿,好。” 杨大郎笑嘻嘻上前几步,左手随意一挥,把寇世忠面前满桌酒肉扫到了地上,随后右手将那只木盒放在了案几上。 ‘咚’一声闷响。 满脸阴鸷的寇世忠再次打量陈初几人后,抬手推开了木盒顶盖。 一股浓郁血腥气扑鼻而来,把账内酒肉香味都压了下去。 一颗血淋淋、脸庞被抽稀烂的人头赫然在内。 猝不及防之下,寇世忠吓的退了一步,接着,双眼却陡然睁大,死死盯着那颗兀自半睁着眼的脑袋。 虽然那张烂乎乎的面皮猛然间难以辨认,但头上束发的碧玉簪,他却认得! “咯” 寇世忠喉间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轻响,像是呻吟,也像是喘不上来气。 陈初很有素质的站在原地不声不响,好给寇世忠节哀顺变的时间。 几息后,寇世忠终于反应了过来。 “仁哥儿!” 寇世忠一声爆喝,大悲之后紧接便是大怒,不由恶向胆边生,一脚踹翻身前案几,‘苍啷’一声拔刀出鞘,挥刀前冲,“陈小儿!老子要你偿命!” 巩瑞、宋宝、杜多福同时起身。 巩瑞虽稍犹豫了一下,但依然拔刀上前此处毕竟是武卫军大营,便是杀了陈初,也有转圜余地! 宋宝、杜多福同样抽出了刀。 但. ‘当啷’一声,铁刃交击,冒出几星青森森的火星。 被阻了攻势的寇世忠,站在原地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挡他去路,帮陈初格挡的人竟是他手下的杜多福! 而毫发无伤的陈初,依旧站在一丈外笑吟吟的望着他。 陈初身后的大郎和长子甚至连兵器都没有抽出来,似乎对眼前一幕早有预料。 暴怒的寇世忠转脸骂向杜多福,“肏你娘,你敢叛我!” 杜多福似乎有些不自在,只当没听见,闭口不言。 这时,宋宝却悠悠开了口,“寇大人此言谬矣,我们吃粮当兵,当的是大齐的兵!如今你敢向上官陈都统挥刀相向,已形同造反我们此时非是反叛,而是平叛!” 这话,已经表明了宋宝的立场。 有他做榜样,杜多福的负罪感登时大减,但却说不来宋宝那冠冕堂皇的话来,只能羞赧一笑,实话实说道:“寇大人,莫怪兄弟.都统大人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肏恁娘!喂不熟的白眼狼!” 这边,寇世忠狂怒不止,但稍微冷静一些的巩瑞却知晓,此时已遇到了大危机,必须快刀斩乱麻,只有把几人都杀了、再迅速逃回真阳县武卫军大营,裹挟了兵士才有自保机会。 想清这些,巩瑞再不犹豫,急忙唤了一声,“来人!” 话音未落,大帐内呼啦啦涌入一群持刀端枪的军士。 巩瑞稍一恍惚方才账内喧哗,这帮人待在外头不声不响,而此时,却又来的这般迅速,怎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似的。 随后,军士们呈‘保护’姿态将巩瑞围在了中间。 巩瑞见此,心中大定,连忙下令道:“江树全!陈小儿谋反,要害寇大人性命,速速与我杀了他!” 江树全闻言,回头看了巩瑞一眼,眼神稍显复杂,随后又看向巩瑞身后。 源于方才宋、杜两人的倒戈,巩瑞心中登时一凉.就,真的一凉. 巩瑞下意识低头,却见胸前露出一截三寸长的刀尖.烛火下,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刀身上挂满了黏稠血水。 沥啦下淌。 尚未觉出疼来的巩瑞艰难回头,却见瑞字营甲队什长秦大川手持朴刀刀把,正抵在自己后背上,刀身入体近半。 “为为甚?” 疼痛来袭,巩瑞说出了人生最后一句话。 那秦大川刚被巩瑞注视时,尚显紧张,可听了他的问题,却反倒坦然起来,甚至有些愤怒,“为甚?你怎不问问你自己!我们想当人,想过上镇淮军兄弟那样的日子,想养活爹娘,想让我儿有书读!巩大人,你挡我们的路了.” 第195章 血色除夕 第195章血色除夕 除夕夜。 戌时初。 武卫军中军大帐外,远比平日戒备程度高。 但只有熟知武卫军的人才察觉一丝蹊跷.以中军大帐为圆心的一队队巡逻军士中,最外围的是宝字营和福字营的人,内围是瑞字营甲队军士,而营帐门口却守着镇淮军的人. 账内。 寇世忠和巩瑞横尸当场。 那寇世忠的尸体尤为惨烈,可以说是被乱刀分尸,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方才,原武卫军将士状若疯魔一般将他围攻砍杀。 这种心态,陈初理解。 作为寇世忠原来的下属,心中对他多多少少都有些畏惧,正因这点畏惧,他们下手时才会更加狠辣,唯恐寇世忠死的不够彻底。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抗日时期的汉奸抓到抗日同胞时,他们比小日子更凶残。 背叛了原生民族或组织后,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然,若投靠的主子失败,他们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有多惨。 有了这种心态,武卫军自然会经历一番清洗. 呛鼻血腥中,宋宝和杜多福拟了一份名单交给了陈初。 名单列举了寇世忠在军中的余孽。 其中有福字营的副营正,有瑞字营的队将都头,甚至还有什长之类的基层军官。 据宋宝说,武卫军军中寇世忠的裙带关系严重,这些军官中,有的是寇世忠的族亲、有的是姻亲,甚至还有邻居. 总之,都是寇世忠的铁杆,需连根拔起。 由此可见,充当了内应的两人是有多害怕寇家未来再次起势,而报复他们。 陈初不愿清洗扩大化,把名单中队将以下的基层军官全部划掉。 只留了队将、虞侯等中高级军官五名。 若蔡婳在此,大概会批评小情郎又犯了心肠软的毛病。 随后,陈初让江树全假借寇世忠之名前去传令,将几人分别带到中军大帐,一一诱杀。 亥时末,屠刀暂歇。 大账内的血腥气已浓的化不开,令人作呕。 陈初却坐在原本属于寇世忠的主位上,淡然安排道:“明日,给张大人的呈状知道怎写吧?” “还请大人明示,我等愚笨,写不来公文啊。”宋宝站于一堆尸身旁,抱拳道。 “嗯,我这里有提前写好的,你们回去誊写一遍吧。” 陈初轻飘飘拿出两张纸,宋宝、杜多福忙上前双手接了。 上面大概写到:阜昌八年腊月三十,武卫军指挥使寇世忠指示瑞字营虞侯巩瑞纵兵劫掠汝南青盘镇,全县震动,民心不安。 是夜,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亲自登门欲捉拿首犯巩瑞,好给汝南百姓以交待,不想寇世忠极力包庇,竟要弑杀上官陈初灭口! 关键时刻,武卫军宝字营虞侯宋宝、福字营虞侯杜多福、瑞字营甲队都头江树全等人心怀国恩、深明大义,拒绝为虎作伥,合力击杀寇世忠、巩瑞以下作乱七人. 子时午夜。 彭二亲率两队镇淮军进驻武卫军军营,协助大郎稳定军心局势。 瑞字营原巩瑞营房内,尚未遭厄的青盘镇女子随即被救。 奉命前去救人的长子从巩瑞营房内出来时,又又他娘抱了一个。 +++ 等在外边的陈初忍不住笑骂一句,“姚美丽!你还嫌惹的人不够多么!忘了那丁家小娘?” “.” 长子闻言,赶忙解释,一着急却说话不利索了,干脆原地松手,怀中惊魂未定的小娘登时跌落,摔了一个屁墩。 那小娘委委屈屈的坐在地上,吃疼想哭却又不敢哭,眼中含泪,先看了一眼不让黑大个抱她的陈初,许是觉得此人太凶,忙移开视线,又怯怯望向了看起来就是好人的长子 “初哥儿,她吓坏了,腿软走不了路我才抱了她。” 长子憨声解释道,他也觉得很委屈。 这下,反倒把初哥儿衬托的不近人情一般。 陈初哭笑不得,“抱吧抱吧.” 逃户弟兄中,数姚美丽生的丑,也数他最憨厚、最不解风情。 可眼下看起来,怎觉着这小子桃花最旺啊! 傻人有傻福么? 镇淮军营地。 汝南知县单学清与青盘镇田员外等人坐在一座军帐内,如丧考妣。 下午,他们壮着胆子来军营中讨人,已预想到了不会顺利,却没想到,这镇淮军竟把他们也强留了下来。 虽说账内有炭火、有吃食,可饿了半天的众人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们一来担心妻女遭遇,二来也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 单学清一度怀疑镇淮军要杀了他们灭口,可随后又觉着不像守在门外的军士虽不允他们离去,但非常客气,并且帐中还有都监曹内官相陪,实在看不出对方有灭口的迹象。 思来想去,单学清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曹内官,一直把我等留在此处到底为何啊?今夜除夕,我等彻夜不归,家人不免担心啊.” “呃单知县稍安勿躁,陈都统应该快回来了。” 曹小健尴尬道。 其实他也不清楚目前状况,陈初只说去武卫军讨人,却不想这一走竟去了三、四个时辰。 众人探听不来消息,心情愈加沉重。 此时夜深,在坐的田员外或许是想象到了女儿被人强占欺辱的场景,不由掉了几滴浊泪,喃喃道:“我那女儿过了今夜,还能活命么.” 这个问题没人回答他,却勾的其他几人跟着落了泪。 账内正压抑间,忽听外面一阵喧哗,随即守在营外的军士行礼、唱诺,“都统大人!” 哗啦啦~ 账内众人几乎同时起身,眼巴巴看向账门,抱着万一的心思想要听得好消息。 俄顷,营帐门帘掀起,身着堆银龙鳞戗金甲的陈初大步而入。 见众人翘首以盼模样,不由一愣,随即抱拳行了一个四方礼,“惭愧!让诸位乡亲受惊了。青盘镇女子已得救,因营救及时,未被叛军糟蹋,如今正在营外马车上,完璧归赵,诸位乡亲自可去寻找妻女了。” “.” 账内稍稍沉静片刻,下一刻众人同时狂奔而出 单学清终归是官员,没像这帮人兴奋忘形,而是向陈初一揖到底,“谢陈都统,此恩情我汝南上下铭记五内!” “单知县不必客气,说起来此事也算我御下不严,咳咳” 话说一半,陈初忽然病娇的咳嗽起来。 身旁的毛蛋赶忙上前搀扶,痛声道:“大人受了内伤,快回去歇息吧!” “受伤?陈都统何时受伤了?”曹小健讶异道。 “青盘镇一事,乃是武卫军指挥使寇世忠、虞侯巩瑞等人所做,我家大人下去前去讨人时.” 毛蛋把几个时辰内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只不过,在他的讲述中,寇世忠等人想要袭杀上官,陈初不备,当胸吃了一拳,受了伤。 若不是杜多福、宋宝、江树全等人深明大义,紧要关头站在了正义一方,只怕陈都统现在都硬了! 单学清和曹小健直至此时方知其中竟恁多凶险。 不由愣在当场。 “咳咳.单知县,此事虽是本官御下不严,但事发在汝南县,还请你上呈公文把此事前因后果说清,咳咳” “陈大人放心!本官定当如此,必不让大人因此蒙冤受屈!” 单学清忙道。 照实说自然要照实说,但比起那已死的作乱军痞,他心理上自然无限倾向于冒着生命危险解救汝南百姓的陈初。 有了心理倾向,他们这些文人能在公文上玩出花儿来。 搞定了单学清,陈初痛苦的捂着胸口,又看向了曹小健,“曹内官,此事亲历者宋宝、杜多福等人现下就在武卫军军营中,请内官前去调查,咳咳.” 巩瑞虏人是因,寇世忠袭杀上官是果。 前因后果人证俱在,只需曹小健亲自把这条完整证据链条‘发掘’一下便好。 曹小健稍微犹豫了一下,便道:“好!陈都统受了伤,赶紧去休养吧” 只是他话音刚落,陈初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大人!伱可不能死啊!” 戏精附体的毛蛋声嘶力竭喊道。 死你妹啊! 丑时。 已是后半夜,该是大年初一了。 远离村镇的五峰山山下漆黑一片,通往青盘镇的道路上却蜿蜒着一道火把组成的队伍。 离营已五六里,单学清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只剩了一个模糊光点的镇淮军大营。 第N次感叹道:“陈都统真乃义将也!” 走在旁边的田员外闻言,赞同的同时看向了马背上的女儿。 方才在营外见着人,女儿亲口说没被军痞占了身子,便被一名黑将军救了下来。 那名黑将军现下就走在队伍前方。 五峰山地界不平静,又是深夜返家,姚长子奉命带了两什军士把人送回去。 并且,心善的长子很有风度的让出了几匹马载了脚程慢的女眷。 马背上田盼儿往黑漆漆的前方看了一阵,忽然低声道:“爹爹,是那黑将军救了女儿,爹爹当面给他道声谢呀。” 大忧之后卸下心中大石的田员外此刻心情正好,闻听女儿又一遍的催促,不由哈哈一笑,宠溺道:“好,好,爹爹这就去当面道谢,顺便问一问这将军家世,如何?” “.” 田盼儿微羞低了头。 田员外又是一声笑,随即紧赶几步,走到了长子身旁。 先表达了谢意,又仿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将军如今在镇淮军任何职啊?” “俺不是甚的将军,俺只是亲军营营正虞侯。”长子一五一十道。 “哦?亲军虞侯?” 田员外眼睛一下亮了,这黑大个年纪轻轻便任了亲军虞侯,想来和那陈都统定然关系匪浅! 随即笑容更灿烂了,“姚虞侯今年贵庚啊?” “啥是贵庚?” “咳咳,虞侯年岁几何?” “俺二十一了.” 后方,其余几名青盘镇人士,见田员外问的仔细,马上明白这老货要打什主意! 以前太平世道,家家只愿把女儿嫁与读书人,但如今世道乱像丛生,指望拿书本的文人肯定不如指望持刀把的武人了! 今夜之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眼见田员外占了先手,青盘镇何秀才连忙拉住身旁的毛蛋,一脸和善的笑道:“这位小兄弟,你如今在军中任何职事啊?” “我?我乃陈都统最信任、被都统夸奖‘聪明、未来可期’、蓝翔夜校三期第二名毕业被大人亲自授予优秀学员奖的亲兵!” 比起长子,毛蛋可太会自夸了。 直把何秀才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这小郎厉害,却忽略了对方只是一名大头兵的事实. “小兄弟,你年岁几何?可曾定亲?” 以为捉到宝的何秀才忙问道。 旁边,一直支耳听着周边对话的白毛鼠却贼兮兮笑了起来,“这位老丈,毛蛋还小着哩,用我家大人的话说‘毛都没长齐’,成婚之事为时尚早。” 何秀才被白毛鼠一言戳破心思,不由讪讪看了后者一眼。 谁知,老白却恬不知耻的凑了过来,“老丈,他还小,但我长成了啊!你看我如何,我现下任什长,月俸两贯!” 说话间,老白刻意挺起了胸膛,好让他那副精瘦小身板显得伟岸一些。 何秀才打量一阵,只觉这贼眉鼠眼的汉子不像好人,便随口敷衍道:“我女儿还小着哩,成婚之事为时尚早!” “.” 老白,这不是我刚才的话么? “噗嗤~” 武同看着吃瘪的白什长,没忍住笑出了声。 虽然他早已成了婚,却也忍不住有些自豪俺们镇淮军的汉子,就是受欢迎! 队伍末尾,单学清耳听前方嬉笑热闹,不禁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 镇淮军军营已不可见。 苍茫大地,漆黑一片。 今年除夕,当真难忘啊! 第196章 又是一年新春时 第196章又是一年新春时 “宁儿,快来见过安人。” “阿宁见过安人,祝安人新春大吉,事事顺心” 大年初一,鹭留圩蔡宅二进后宅。 尤氏带着四岁的儿子前来给猫儿拜年。 小娃娃奶声奶气却又一本正经施礼的模样,让猫儿忍不住笑弯了桃花眼,上前抱了人家的儿子不舍得松手。 乖乖站在一旁的虎头,见阿姐这般没出息,不由撇了撇嘴。 此时堂内不止有蔡坤娘子尤氏,张宝夫人徐婉儿、西门喜夫人等等十余位有脸面的夫人都聚在此间。 猫儿不过十七岁,比在坐各家夫人年纪小了不少。 夫人们若说前来给她拜年,显得太过‘巴结’,所以都很默契的带上了儿女。 孩童给安人拜年,说起来就体面了许多。 再说了,众人都知道,赵安人特别喜欢小孩子。 能让她们如此费心思,自然是因为猫儿身后的陈都统。 妻凭夫贵嘛。 一进前堂内,是陪同妻子前来、在此等候男人。 有蔡赟、张宝、西门发等桐山人,也有苗奎、常德昌等和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集团有密切合作的商人。 巳时初。 新任知县张至道携妻来访,却因今日访客过多,车马被拥堵在了蔡宅十余丈外。 恰好尤氏等人辞别,猫儿出门相送,各家夫人众星拱月围绕前后。 马车上的张至道娘子掀帘看了一眼,不由吃味道:“这陈娘子好大的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嫁了皇亲国戚呢。” 张娘子的确有吃味的理由,半年前,她丈夫还是名从八品京官。 那东京城里尚书多如狗、侍郎遍地走,便是高官门房也敢呵斥张至道这等微末小官。 京城水深,夫妻二人生活不但拮据,且需处处谨慎。 是以当她听说官人外放桐山知县时,别提多高兴了,只等来了桐山便要体验一番‘第一夫人’的风光。 不成想.来了桐山后,那些官吏、商家娘子见了她虽客气,却也没有太过热情的表现。 妇人之间偶有宴饮,席间被提到最多的也是‘赵安人’。 甚至谁和赵安人关系亲近些,都能收获一众羡慕注视。 自认被抢了风头的张娘子,有些不爽。 但张至道听见妻子的牢骚,不禁脸色一沉,低声呵斥道:“胡扯个甚!皇亲国戚?便是皇亲国戚来了桐山也没有赵安人说话好使!在外再胡乱说话,便把你送回老家去!” 张娘子被丈夫训斥了也不敢还嘴,委屈且羡慕的看向了远处与人谈笑自若的猫儿。 猫儿身形生的娇小,脸盘也小,嘴巴鼻子都小巧,却又长了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 若不是穿了一身庄重命妇服,说她是某家没出阁的小闺女,大有人信。 可张至道却知晓,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手里掌握着多大能量。 鹭留圩内,养了几百脱产青壮,说是为了看家护院,其实和军人没甚区别。 这些人只听命于陈初在桐山的唯一代表赵安人。 日进斗金的鹭留圩农垦集团自不必说,内外都是陈家班底。 就算是如今触角遍布周边府县的四海商行,也数赵安人话语权最重。 更别说陈初夫妇在桐山的威望了,经历过蔡州兵乱以后,整个桐山上下只知陈初,酒肆中若谁吃醉酒说陈都统一句坏话,都要被路人胖揍一顿. 那赵安人因在动乱中的亲民表现,被许多人背后喊菩萨娘娘。 听说有些人家,已偷偷供奉了赵安人。 有望、有人、有财。 就像此时围在赵安人身旁那些妇人,谁不想借陈都统之势,为自家男人寻条捷径呢。 蔡源、陈景彦、西门恭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在哪摆着。 除此之外,鹭留圩农垦和四海商行又代表了巨大的商机。 去年九月,四海商行的酱园开业,城外李家窑厂承接了给酱园做瓷罐的业务,仅仅半年不到,那李家就挣来往常两三年才能挣来的利润。 窑厂一再扩大、招工,却还是有些跟不上酱园的生产进度。 让一众窑厂同业羡慕的吉尔发紫。 再说那给玉容香妆生产口脂铜、银身管的崔银匠,以前只是带着两个儿子经营的小作坊,如今也变成了一个拥有二十名师傅、五六十名学徒的大厂。 现下老崔别的业务都不做了,专门服务玉容香妆,整天乐的见眉不见眼。 总之,赵安人不但是百姓口中的菩萨娘娘,也是商人眼中的财神奶奶,这样的人物,你和她比,你比的着么? 张至道心道,又瞪了妻子一眼。 同样是初一,玉侬在蔡州也度过了繁忙的一天。 直到酉时,迎来送往一整日的玉侬才回到望乡园。 今日一直待在此处的蔡婳躺在玉侬的摇椅上,惬意的晃荡着,“怎样?今日被那帮妇人吹捧晕了吧?” “哪有.” 玉侬揉着笑僵的脸蛋,瞅了瞅摇椅,又瞅了瞅蔡婳,不自在道:“她们不过是为了公子的权势罢了,若不是公子,她们才不会理我。” “噫,玉侬长大了呀。” “我又不是傻子.对了,昨夜那个武武什么军生了兵乱,想害公子!” “武卫军?生了兵乱?” 蔡婳噌一下坐了起来。 “对,就是武卫军!不过已被公子镇压了下去。” “.” 蔡婳松了口气,却又狐疑的看向了玉侬,“昨夜的事,你怎这么快就知道了?” “咯咯~”玉侬得意的笑了笑,“下午我去找阿瑜时,她告诉我的,阿瑜偷看了陈同知的公文。婳姐姐可不要对外人说哦” “小金鱼这等消息都肯告诉你,看来你俩关系好的很呀?”蔡婳眯着狐眼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玉侬。 “呃” 玉侬早已做了小叛徒,充当起陈初和陈瑾瑜之间的信使,不由稍稍紧张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道:“婳姐姐,待公子剿匪归来,官道太平后,阿瑜又要返乡了。” 虽然玉侬答非所问,但蔡婳还挺满意这个答案,接着便重新趟了下来,悠然自得在摇椅上晃了一阵,忽道:“这把椅子不错,送我吧。” “不行!” “不就一张椅子么,怎这般抠门?” “公子最爱在它.” 玉侬话说一半,突然住了嘴。 “嗯?爱在它?在它上头干甚?”蔡婳好奇心大起,不由追问道。 玉侬却变得扭捏起来,不自然的躲开蔡婳注视的目光,吭哧道:“婳姐姐想要,找人打一把呀,为何偏偏要抢人家的。” 她越是这般,蔡婳越是感兴趣,随即起身,轻推了一下摇椅。 无人摇椅就那么前前后后的荡呀荡的,蔡婳抱胸观察片刻,忽然恍然大悟,“哎呦喂,小蹄子,你会的花样还挺多!” 前边这段剧情没写好,今天被书友骂了一通,心态有点小崩。 这一章写的又慢又乱. 第二卷马上结束,第三卷中主角逐渐开始以棋手的身份进入‘天下’这盘大棋中。 会有新地图,也会有新人物。 希望能写出男女主共同成长的感觉,到最后结尾时不管是‘贤后’还是‘妖妃’都能有迹可循。 总之。谢谢各位读者老爷陪伴初哥儿、猫儿、小氼、玉侬走了这么久。 再特别感谢一下今天在群里开导、鼓励笔者的书友。 再总之,故事会完完整整讲完的。 第197章 军费 第197章军费 ‘初五午时,于五峰山青川坳与马邦德部对峙内官曹小健不顾危险,于阵前喊话,望山上众人莫要继续自误,大好男儿报效国家方是正途. 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肺腑之言后. 马邦德幡然悔悟,于当日下山受招.‘ 正月初六。 河南道经略安抚使张纯孝看着来自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初的公文,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前几日,蔡州留守司辖下武卫军生乱,很是让他紧张了一番。 本以为这次又是什么坏消息,不想却是这么一个戏剧性的结果。 你陈都统带着大军出门转了一圈,不但不费一兵一卒平定了马邦德,还在汝南落了好名声,甚至寇世忠等不服气你的刺头也丧了命. 好嘛,好处都被你得了。 可这马邦德的确在官道左近流窜了近一年,曾让河南道官员烦心不已,如今不管蔡州留守司用了甚法子,总之铲除了这个隐患,张纯孝还得捏着鼻子为曹小健和陈初报功。 正月初七。 大军回程路上,曹小健一马当先,意气风发。 几日前,他随镇淮军进山剿匪,于前日在青川坳与匪人遭遇。 彼时,陈初言道:曹内官代表了天家威仪,若能与贼人交涉一番,说不得会收到奇效。 起初,曹小健内心是拒绝的,可在陈初的连哄带劝下,不得已硬着头皮上前喊了几句。 实话实说,当时他望着前方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匪人,吓的漏了几滴尿。 可不想,他却遇到了一帮通情达理的匪人。 在曹小健磕磕巴巴的劝说中,对方竟真的答应了缴械、下山受招。 难道这帮一表人才的好汉,也看出了咱家身上的英雄气? 坐在马背上的曹小健,习惯性的翘起兰花指,暗自想到。 河南道上下束手无策近一年的难题,被咱家三言两语化解,便是当年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股豪情跃然心头,曹小健回身,以尖利嗓音对身后众将士喊道:“弟兄们,待回营了咱家上表皇上,为大家请赏!” “.” 行进中的队伍不由一滞,大家不明白这阉人好端端发什么颠。 “这货,入戏还挺深.” 后方十几丈,和陈初并肩骑行的大郎愕然道。 目视前方的陈初却呵呵一笑,大声道:“谢曹内官。” 有了他这一声,众将士才轰然齐声道:“谢曹内官.” 当日酉时,大军过蔡州不入,进驻城南校场。 是夜,镇淮军都头以上中高级军官开了一场会。 会议中宣读了新的人事调动,以部分镇淮军中低级军官充实进武卫军。 底层军官任免,陈初可以自行做主,但武卫军指挥使一职,却还要得到张纯孝的首肯。 但在场众人都知晓,这武卫军既然进了自家口袋,以后必须姓陈。 翌日。 武卫军军内也做了调整,原瑞字营甲队都头江树全升任营正虞侯,瑞字营更名全字营。 原甲队什长秦大川升任甲队都头。 见此任命,原本担心被清洗的武卫军中下级军官松了一口气。 其余因兵乱被除的将官由镇淮军去人充任,大郎暂代武卫军指挥使,在校场继续完成整编。 人事任命好解决,但军心的稳定左右离不开钱。 申时,陈初带亲兵营返城,直奔都统制官衙。 随即让唐敬安找来文档案牍。 镇淮军日常运作,陈初一直在贴钱,他得算算平均下来每名军士要耗费多少,才好为全面接收武卫军做到心中有底。 只不过,以前这些文书都是陈景安在管理,年前辞行时交接给了唐敬安,后者还不熟悉,两人埋头整理半天,直到天擦黑也没理个头绪。 陈初不由更坚定了不能放陈景安离去的决心。 酉时二刻,宝喜来报,言道:蔡三娘子求见。 噫!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来了么! 怎把精于账目的小氼给忘了 俄顷,裹着一领红色狐绒披风的妖冶人儿摇曳着身姿走了进来。 见公案上堆满了文档籍册,蔡婳似早有所料一般翘起嘴角笑了笑,“大人,需小女子帮忙么?” “呵呵,来的正好。” “嘻嘻~” 蔡婳弯眼笑了笑,却有所不满的瞟了唐敬安一眼,意有所指道:“你看,忠心耿耿的唐参军,耽误大人的事了吧?” “.” 唐敬安尴尬一笑,拱手不语。 陈初奇怪的看了唐敬安一眼,后者这才附耳低声道:“几日前,武卫军兵乱的消息传来,蔡三娘子找过属下,说大人接下来会用到详实数据,欲要取走文档。但当时大人不在,属下不敢自专,便没有同意.” 陈初点点头,笑着回道:“敬安做的不错。” 陈初可以把文档给蔡婳看,但唐敬安坚守原则的做法同样没一点毛病。 “婳儿,你一个女儿家,倒是对枯燥公务颇有兴趣啊。不像猫儿,她从不进我公房。” 打发走唐敬安后,陈初笑着道。 已走至公案旁,开始整理文档的蔡婳闻言,竖了柳眉,瞪着陈初道:“小狗,你甚意思?是想说我手伸的太长?还是说我干政?” “我有这意思么?你太敏感了吧?” “狗屁!你别暗戳戳点我!不愿我帮忙,我现下就走!” 蔡婳罕见的使了性子,果真转身要走,有所准备的陈初一把将人拉了回来,蔡婳跌坐进案后大椅中。 挣了一下,陈初没松手,蔡婳赌气一般把脑袋扭向别处看来是真生气了。 “我不是怕累着你么”陈初一阵好哄。 守在门口的宝喜见状,悄悄退了出去,并顺带关了上门。 “小狗!你以为我原意干这些?你当我不想学玉侬那般,整日喝喝茶、看看书,一门心思钻研怎样捯饬个好看妆容?我心里着急呀!” “有啥好急的?” “怎能不急!过了年,我又老了一岁.” 蔡婳自有几分真切委屈。 那小野猫眼看一天天长大,身姿、脸蛋越发韵致。 小情郎同样一日日在成长,愈发威武。 说句不愿承认的话,两人真的越来越般配了。 就连那玉侬,也正处在女儿家一生中最美的光景。 蔡婳觉着,只有自己越来越老. 其实吧,在陈初的原生时代中,女人二十二三岁,连微熟都谈不上,也只是大学刚毕业,正满嘴‘我一个女孩子’自称的年纪。 “老什么老?我倒是觉得你我在采薇阁呃,在你家当铺初见至近,我婳儿越发水嫩了。” 陈初说话时,拱在蔡婳脖颈间,不那么老实。 “滚滚滚!有正事要做呢!” 蔡婳伸出纤细食指戳住陈初的额头,把人推开了。 情郎痴迷自己身子,是她比较满意的一点。 小野猫和玉侬终归青涩了些。 戌时末。 都统制官衙大堂,公案上燃着两豆烛火。 陈初和蔡婳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前者时而凝思、时而低头疾书,后者在成堆文档中翻翻找找,若是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数据,便誊写下来。 堂内阴冷,蔡婳不时把握笔右手放在嘴旁呵气暖手。 陈初写好接下来的工作计划、重点,搁笔扭头看了过去。 灯火幽幽,两人共同趴在一张桌子上忙碌恍惚间,陈初竟有种大学时代和女友一起上晚自习的错觉。 不禁笑了起来。 蔡婳有所察觉,视线从文档上移开看向陈初,见对方一脸傻笑,不由飞了个白眼道:“看屁?” “嗯,在看屁。” “滚!” “哈哈哈。” “笑你个头,给,看看吧.” 蔡婳递来一张写满娟秀小子字的纸。 上头列好了一行行数据。 ‘以镇淮军为例: 河南道腊月拨饷千九百五十贯,其中九百七十五贯为交钞。 镇淮军普通军士发实饷一贯,另有补贴五百文。 现镇淮军将士共二千六百五十人,扣除交钞不计,上拨军饷外每人每月仍需贴补一贯单一百三十三文。 另,镇淮军伙房为军士每日贴补菜肉钱十九文,以三十日每月算,每人每月餐补五百七十文。 合计:一贯七百单三文。 注:近来因镇淮军在左近大肆购入食材,已致肉蛋涨价四成有余,若武卫军照此施行,必将导致周边物价再度高企。 注:以上统计,未纳入镇淮军招待所等福利支出。’ 养兵真费钱! 以前在桐山县,便是手里有了农垦集团这头现金奶牛,陈初也没敢轻易爆兵。 直到拿下蔡州后,从郑家得了四十余万两的银子,才真正开始壮大武装力量。 在这个比烂的当下,陈初当然可以选择降低基层将士待遇。 但他尚未在镇淮军军中建立所谓‘信仰’的军魂,若再苛待军士,和郑乙那种人又有甚区别。 那么多人愿意提着脑袋跟他干,不就是坚信都统大人能带大家过上好日子么。 军魂可慢慢磨砺,但喂饱妻儿的米粮却一日不能少。 算下来,一军每月便要靡费四千五百多贯。 留守司下辖四军,便是将近两万贯,一年二十多万。 郑乙那些原本看起来天文数字的家产,也只能撑两年。 除此之外,陈初的烟花作坊也是一头吸金兽。 他一直要求黄恢宏捣鼓出力气更大的‘药’,虽一年来有所进展,但耗费的财力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目前,镇淮军军费由四海商行和鹭留圩农垦集团承担了相当一部分。 不过这两家终究是商业机构,镇淮军依赖商行供养,商行得到镇淮军庇护,若想继续扩军,也要让商行能挣来更多钱才行。 陈初思索间,忽觉后颈一凉,下意识缩了脖子。 却见蔡婳把一双冻的通红的手伸进了他后领内暖手。 “想甚呢?”丝毫不觉这样做不对的蔡婳,一副理所应当模样。 陈初也由着她,道:“想着怎样把蔡州变成桐山。” “能与我说么?” 若往常蔡婳绝对不会这么问,看来方才陈初那句‘你对枯燥公务颇感兴趣’让她生出的不满尚未完全消散。 “嗯,刚好还有些事需要与你商议。” “在这儿说么?” “嗯?”陈初奇怪的看了蔡婳一眼。 前一刻还冷清着俏脸的蔡婳,忽而变了脸,身子一歪便趴在陈初肩上甜腻道:“堂内太冷了,我们去我家说吧嘻嘻,我让人打了张摇椅,和玉侬那张一模一样哦” “如此甚好。” 两人说定,刚起身,却听堂外响起急促却小心的敲门声,紧接便是宝喜着急的声音,“大人,大人!不好了!” “怎了?”陈初奇怪道。 “夫人来了!” “.” 陈初低头看了自己一身整齐甲胄,又看了看蔡婳同样穿戴整齐我二人清清白白,呃,至少此时是清清白白的,我有何惧! “嗐!我还以为甚大事呢!请夫人进来吧”陈初淡定的坐了下来。 蔡婳心知走不了了,不由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初道:“嘻嘻,小狗你紧张什么?” “胡说八道!咱俩紧紧张张,我有甚好清白的!” “嗯?” “呃我是说咱俩清清白白,我有甚好紧张的!” 第198章 家庭会议 第198章家庭会议 都统制官衙。 猫儿挎着食盒站在堂下。 陈初坐在案后大椅上,蔡婳立于一旁,歪着脑袋以青葱纤指绕着发辫,狐眼却似笑非笑的望着猫儿。 今晚,猫儿还真不是来捉奸的。 她只是听说官人下午回城了,却一直不见人回家,担心陈初又忙得顾不上吃饭,才来看看。 不想却在外边看到了茹儿,又见堂门紧闭,宝喜紧张兮兮,这才笃定两人在里面没干好事! 为避免出丑外传,猫儿进来前特意让小满和白露等在了外头。 可堂内的情况又出乎了猫儿的意料.公案上燃着烛火、堆满文案,两人衣冠齐整。 完全没有在此威严场所行苟且的嫌疑。 猫儿不由耷了眼皮,仪态万千的屈身一礼,这才柔声道:“我还道官人怎进城了不回家,原来蔡姐姐在此呀” 语气没问题、礼节没问题,但话里却是一股浓浓醋味。 也是,出征多日,回来后竟不先回家,却第一时间和菜花蛇厮混,人家猫儿心里能好受才怪了。 “娘子何时来了蔡州?怎不提前写信知会一声哩?” 陈初是真不知道猫儿在这边。 猫儿闻言,抬眸看了一眼化身事外人的蔡婳,又耷了眼皮,细声道:“猫儿前日便来了,昨日还和蔡家姐姐一起吃了饭。” “哦?”陈初不由看向了蔡婳。 “嘻嘻,人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记说了嘛。” 蔡婳嬉笑娇嗔。 猫儿却连这女人说的一个字都不信.她绝对是故意不说,今晚我若不来,定然把官人又拐走了! 雨,没有下,气氛不算融洽。 “猫儿,带了吃食?我刚好没吃饭呢。”陈初开口化解难堪。 “嘻嘻,我也没吃呢,谢谢小野猫。” 蔡婳听说有吃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猫儿身旁,不由分说接了食盒。 “诶” 我说让你吃了么!你就拿.猫儿两腮像充气似的鼓了起来。 夜里亥时。 都统制官衙,陈初值房。 值房为内外两间,外间充作书房办公之所,内间置床榻做临时休憩用。 随着官人日渐权重,猫儿谨守妇人本分,从来不过问、插手陈初的公务。 是以这类机要值房,她是头一次来。 见书架上摆满了书,猫儿不禁自豪且敬佩我家官人真好学,藏了这么多书! 随即走上前去看了看.《洞玄子》、《玉房指要》、《素女经》. 噫,看名字怎都是道家着作呀? 官人何时心向三清了? 一旁,陈初正从食盒内把饭菜端出来放在桌案上。 “你这值房里冷的像冰窟一般.” 蔡婳嘟囔一句,转身开门吩咐了一句,“宝喜,拿些酒来暖暖身子。莫拿劣酒糊弄我,拿你家大人那五茅剑!” 五茅剑是陈初随口起的名字,产自鹭留圩农垦集团下属酒坊。 酒坊多产出高度酒精,用来给育种室消毒、给伤员擦拭伤口。 少量出产饮用烈酒,却并未上市销售。 只陈初、大郎等人有少量存货,蔡婳跟着试过一回,那五茅剑辛辣割喉,饮下去如同一道炭火入腹。 虽难喝了些,但冬日暖身却效果极佳。 片刻后,宝喜送来酒,蔡婳接了关上门,却见猫儿站在书架前正看什么看的全神贯注. 蔡婳不由好奇凑上前,视线越过猫儿肩膀看向捧在后者手里的书籍。 猝不及防在耳旁响起的声音,吓得猫儿登时扔了手中书籍。 方才她还看的一知半解,此时才知这不是什么正经书,不由小脸通红一片。 见猫儿羞成这样,蔡婳弯腰捡起书,掸了掸上边灰尘,笑嘻嘻道:“吓成这般模样?你们成婚时,你娘没给压箱底么?” 当下,女子出嫁前一晚,娘亲都会教导一些基础的软件硬化知识,也会在嫁妆箱笼最下方压上一本连环画。 随后蔡婳想起了猫儿娘亲意外身死一事。 “过来吃饭了。”蔡婳拿着那本洞玄子坐回桌旁,说这么一句就当是道歉了。 陈初察觉气氛异样,看了看低头杵在书架前不敢抬头的猫儿,又看了看一脚踩在相邻杌子上、如同女流氓的蔡婳,奇怪道:“怎了?” 正倒酒的蔡婳闻言,斜了陈初一眼,扬了扬书籍,鄙夷道:“人家书房摆的都是道德文章,你倒好,净是这些.” “呃都怪那无根道长!非要往我书房塞这些!兵书我还看不过来呢,哪有空看这个!” “啊!对对对。” 蔡婳懒洋洋配合了一声。 “猫儿,最近庄子里有甚事情么?” 自家娘子羞的都要钻地缝了,陈初自然要帮忙化解一番。 猫儿听了问话,赶忙借机调整一番,走回桌旁坐下,脸上红晕却一时半会消散不了。 “没甚大事。腊月里,官人一直让姚大叔饲喂的小花猪和哪头大黑猪产了八只小猪仔,都活了下来。” 心思乱纷纷的猫儿随口答道。 方才蔡婳说的对,因为娘亲去的突然,根本没人教过猫儿夫妻之间的事,不止是‘育人’这种事,包括夫妻如何相处也没人教过她。 全凭猫儿自己摸索。 此时听蔡婳随口一言才知,原来出嫁前娘亲还教这些呀! 猫儿不由有些小失落。 可陈初听说猪产仔了,却异常感兴趣,“小花猪?可是我专门让人寻来的陆川猪?黑猪是咱们本地淮猪吧?” “呃,好像是的呢。”猫儿也不太确定。 “那就是杂交成功了!” 陈初兴奋道。 蔡婳对这种猪产仔的消息全无一点兴趣,拈着酒杯,无聊的翻看起那本洞玄子。 猫儿也对陈初的反应有些奇怪.小花猪产仔,又不是官人有了儿女,至于这般开心么? 她们却不知道,在华夏有着数千年养育史的本土猪种陆川猪,十八世纪被英国人带到欧洲育成了世界闻名的巴克夏猪。 虽然短时间内培育不出日增重五百克的巴克夏猪,但终归是一次有益尝试。 选择本地淮猪和陆川猪杂交,自然是为了让猪仔拥有本地抗病基因。 陈初各地搜来的种猪,除了陆川猪,还有适合圈养的里岔猪、适合山林散养的金寨猪。 在人工干预下,通过不同品种的杂交,总会找到合适本地饲养、且料肉转化率高的品种。 见猫儿get不到自己高兴的点,陈初解释道:“娘子,有了好种猪,往后香妆作坊产出的香皂、甘油、蜡烛成本就更低了。” “官人.” 猫儿赶忙出声,警惕的看了蔡婳一眼。 蔡婳何等聪慧,却已抬头看了过来.鹭留圩每日购进生猪、猪油,外界只以为是庄子里日子过的好,日日吃肉吃荤油。 但去年整日泡在鹭留圩的蔡婳早就察觉到,玉侬香妆的产品和猪油有莫大干系。 猪油做香皂,听起来虽离谱,但蔡婳好歹知道香皂是甚,可甘油是啥?还能做蜡烛? 再说了,也没见鹭留圩往外售卖过蜡烛! 陈初也不是说漏嘴,他深知蔡婳牺牲了多少,觉着没必要事事瞒着她。 毕竟这些事就连玉侬都知晓。 “小野猫,甘油是甚?” 蔡婳故意问向猫儿。 猫儿也看出了官人的意思,微微沉吟后,道:“咱们蕙质兰心的秘制面霜和牛乳浴中,都有甘油配料使了它,能叫人的肌肤水嫩光泽。” “哦原来那秘制面霜的秘密在此呀!那蜡烛呢?” “呃蜡烛还没有正式产出呢” ‘蜡’和甘油一样,也是猪油炼制香皂时产出的附加物。 猪油皂化后,剩下的腥臭浑浊悬液,经过过滤、简单蒸馏后便是甘油。 前段时间,有工人不小心把卤水倒进了等待过滤蒸馏的悬液中,管理作坊的寒露不舍丢弃,不想在火上煮沸静置后,悬液却再次发生了凝固,变成了一锅油光光的黄蜡块。 裹上棉线后,烧的既稳还没什么烟气。 猫儿第一时间写信告知了陈初。 当时陈初思索半天,用他那快遗忘的化学知识勉强想通.卤水中含有氯化镁,氯化镁高温作用下分解出氯化氢。 氯化氢溶于水,便是盐酸。 猪油遇盐酸,生成蜡. 反正不管是不是这回事,但蜡的确是这么做出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改良,现在作坊内产出的蜡烛样品光洁微黄,烟气非常小,比市面上的石蜡、虫蜡质量都要好。 如今百姓家中多点油灯,一根尺长蜡烛动辄百文起步。 而鹭留圩这蜡烛成本,却是做香皂后留下的废液,又是一桩无本万利的生意。 猫儿虽对蔡婳讲了鹭留圩能产出蜡烛,却耍了小心眼没说具体做法。 官人不想瞒蔡婳,我告诉她庄子里能产蜡烛了,我也不是防着她,主要是她还没进咱家呀。 猫儿瞄了官人一眼,觉得后者会理解她的。 简单讲述了一下,猫儿又想起了‘猪’的问题,“官人,你是说姚大叔能养出长的又快又省料的猪么?” “可以这么说” 陈初想了想,却又说起扩大蔡州生猪存栏的难点,一是饲料问题,二是为了预防疾病不能集中饲养。 急于为官人解忧的猫儿想了想,却道:“官人,我们可以在蔡州开间油料作坊,得来一些豆粕、菜籽渣。也可以在此开间‘赛鱼翅’作坊,做完粉条留下的红薯渣” 蔡婳的心思早已不在洞玄子上面了,支耳听到此处,忽然插嘴道:“红薯渣?谁吃呀!” “又不是喂你的!你不吃,猪吃!” 猫儿怼了不通农事的蔡婳一句,又接着对陈初道:“至于养猪,可以把猪仔分给咱们军士家眷养呀,有了豆粕、红薯渣,他们家眷再打些猪草,等猪长大了,咱们再按重量给他们贴补钱财。” 倒也是个办法,这样一来就不虞集中饲养的疾病问题了,还能给军士家眷提供一份收入.有点类似后世提供种苗、定向回购的合作社模式。 养猪这种事的确超出了蔡婳的知识范畴,但她看见猫儿小嘴嘚啵嘚啵、一本正经的贤妇模样便不爽,不由挑刺道:“你想的倒好!指不定今日把猪仔给人送去,隔天就被人杀了吃肉,到时给你说猪仔病死了,看你怎办!” “.” 正沉浸在和官人商讨大事兴奋中的猫儿被噎了一下,蔡婳说的倒不是没这种可能呀! 但,被她呛了,自然不能当面认输,“你以为世间百姓都像你这种地主婆那般贪婪呀!” 蔡婳媚眼一斜,抬手把那本洞玄子丢了过来。 猫儿机敏的扬手接了,随即想起这本书不对头赶忙烫手似的扔到了一边。 见此,蔡婳嘻嘻嘻笑了起来,忽然俯身趴在桌上,坏兮兮看了看陈初,才对猫儿低声道:“小野猫,今晚你跑来,是不是要找你那支逗猫棒玩呀?” “.” 猫儿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一时没听懂蔡婳的意思。 “噗” 陈初却一口酒喷了出来。 逗.逗什么玩意儿来着? 子时,夜深。 今晚这场家庭会议还是说了蛮多议题的,但到了最后,猫蛇之间的天敌属性还是没压制住。 两人从斗嘴,升级为了拼酒。 “五魁首呀!” “六六顺呀!” “喝!小野猫你又输了!” 哎,猫儿不知是不是气晕了头,被蔡婳一激将,竟以刚刚学会的划拳方式和蔡婳拼了起来。 猫儿双眼迷离,在座位上坐都坐不稳了,小脸酡红一片,可怜巴巴看向了同样熏醉的陈初。 一齐喝晕了的蔡婳,翘着二郎腿当即道:“不许再让他替了!他替你喝一瓶了!” 醉酒的猫儿却学会了耍赖,“这是我家官人.为.为何替不得?你不服.也.也去找个官人呀!” 本来有心逗两句便放过猫儿的蔡婳,一听这个,端着杯子走上前,伸臂夹住了猫儿的脑袋,捏着后者的下巴,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凑了上去,“嘻嘻,小美人儿,来陪大爷再喝一杯!” “.” 门外,守夜的宝喜缩了缩脖子.大人家到底是啥情况啊! 直至子时中,值房内才渐渐消停下来。 里屋。 醉酒三人滚做一团。 猫儿残存着的一丢丢意识,感觉到有人在帮她脱衣服,眼皮重的睁不开,便闭着眼睛含糊不清道:“官人.” 随后,猫儿觉着脸颊上被人轻吻了一下,可紧接耳旁却响起一道醉醺醺的娇媚女声,“嘻嘻,小野猫,这就给你逗猫棒玩” 第199章 虎门山军寨 第199章虎门山军寨 正月初八。 巳时。 ‘笃笃笃~’ “大人,陈同知和蔡知事来了.” ‘笃笃笃~’ 日上三竿。 在宝喜锲而不舍的敲门声中,陈初睁开了眼睛,一片炫目日光自窗外映进卧房。 “知道了。” 陈初涩着嗓子应了一声,意识逐渐清醒后,先感受到宿醉后的头疼和口渴。 拿开环在腰上的藕臂,陈初看向身旁拱的发散髻乱的人儿,“婳儿,起床了。” “别去了,就当休沐一日.” 同样有点头疼的蔡婳闭着眼呢喃道,两条胳膊重新抱上了陈初的大臂。 “你爹来了.” “哦” 听陈初这么说,蔡婳才松开了手。 陈初坐起,看着二人抛了满地的衣裳,恍惚了一下,忽道:“噫,我我咋记得,猫儿昨晚也在?” “.” 本来还想赖会儿床的蔡婳,闻言瞬间睁开了狭长狐眼,不顾春光大泄,翻身坐起往床内侧看了一眼,却见里面空空如也。 这把蔡婳也搞迷糊了,揉了揉稍显肿胀的惺忪睡眼,不太确定道:“她昨晚是在的吧?” 昨夜醉酒,虽记忆不连贯,但蔡婳碎片化的记忆中却有很多很多猫儿大迥于往日端庄形象的画面。 蔡婳掩嘴打了个呵欠,看了正在穿衣的逗猫棒一眼,似自言自语一般,“奇了怪了,我还记得我帮忙推来着” “.” 陈初只当没听见,赶忙整理一番,就要出门。 不想,裹着被子下床收拾自己衣物的蔡婳,突兀的嘻嘻笑了一声,陈初回头。 却见蔡婳蹲在地上,像破案小能手一般,从衣服堆里刨出一条粉底白色蕾丝花边的傲来胸衣,以拇指和食指捏了起来,“嘻嘻嘻,原来是跑掉了呀,装备都落下了.” 都统制官衙前堂。 三日后的初十,便是蔡州新任知府左国恩到任的日子,陈景彦和蔡源前来寻老五商量一番如何欢迎上官。 三人在堂下坐了。 陈初多日征战方回,连新年都没有在家过。 蔡源见便宜女婿身上有股遮不住的疲惫,不由心疼道:“便是公务再多,也需循序渐进,把身体累坏了反倒适得其反。既然回来了,就回家好好休息一两日,睡在值房岂是常事?” “是。”陈初恭敬道。 聊完迎接左国恩一事,陈景彦低声问了一句,“五弟,那武卫军的指挥使一职,你如何想?” 此间无外人,陈初未做隐瞒,“本来我想推举大郎,但公文交递上去后,张大人迟迟不做回复,想来是悬了。” “嗯,初十左大人就任,张大人陪同前来,也许就是为了此事。前日,我与守谦说起此事,他讲,五弟到任不久,若明着把武卫军指挥使换成自己人,上头大人担心蔡州一家独大,无人可制衡,想来不会轻易应允。” 陈初灌了口茶,缓解一下口渴,“哦?柳川先生何以教我?” “守谦的意思是,不如趁张大人未到,五弟在武卫军原有虞侯中举荐一个。这么一来,张大人好接受些,新任指挥使也会感念大人提拔恩情。” 陈初倒也有此意,只不过宋宝、杜多福等人收钱办事说来没毛病,但重用这等下属,终归让人不放心。 那江树全刚由都头升任虞侯,再强行提拔,也不好压服全军。 思来想去,还是得自己下去看一看。 临别前,陈初突然问了一句,“三哥,柳川先生还走么?” “走,自然是要走的。如今马邦德等人已降,想来官道再无宵小,守谦预备上元节过后动身。” 呵呵宵小? 陈都统不许官道上有,他就没有。 若陈都统需要官道上有,宵小也可以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 陈初点点头,又道:“上次三哥被人劫走的那车财货已如数追回,走时莫忘带走。” “呃五弟有心了!” 老陈不由感动。 不说一车财货值多少钱,主要是这份情谊! 兵荒马乱的去剿匪,若老五心里不惦记着这个事,谁还记得他陈景彦那车东西啊。 老五,仗义! 三人于堂前分别,陈初去了城南校场。 蔡源陪陈景彦去了二进。 二进跨院马厩旁,陈景彦看着完好无损的一车财货,自然又少不了一通对老五的夸赞。 蔡源捋须站在一旁,表情淡漠,却止不住心中得意.老夫看中的人,岂会差了? 可下一瞬,蔡源的面皮止不住抽搐了一下。 跨院月亮门外,却见一名身姿曼妙、发髻散乱的红衣女子,从后宅走出,鬼鬼祟祟钻进了一顶小轿内。 “茹儿,快走。小狗说我爹来了,省的一会儿被他看见,老头子又得一阵吹胡子瞪眼!” 慵懒腔调隐隐传入跨院 ‘老头子’花白胡须登时微微炸起,却又想起女儿方才‘吹胡子瞪眼’的话,连忙捋了几下 一旁的陈景彦实在没忍住,侧身‘给给给’笑了出来,又急忙以咳嗽掩饰。 “你笑甚?” “我没笑!” 陈景彦死不承认。 说起来,蔡源是他的属官,怎也不该这般理直气壮的质问陈同知。 但几人关系复杂,有了那张结义契书,大家都是大齐的‘反贼’,若事发败露,都逃不过诛九族的大罪。 谁也不比谁高贵。 甚至因为蔡婳和陈初的关系,蔡源在五人中隐隐有一人之下三人之上的超脱。 是以,见蔡源不悦,陈景彦也不敢耍威风,但心里却道:哎,看你家养的好女儿,把一家的脸面都丢光了,我阿瑜虽说叛逆了些,但比起你蔡家女儿,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胥吏之家,自然比不上我书香门第! 午时。 陈初带亲兵两队,前往真阳县。 出发前,特意让毛蛋回去向猫儿说了一声。 洒金巷,陈府。 猫儿回家后沐浴梳洗一番,外表已恢复了平静。 然则内心 她习惯早起,便是吃醉了酒,晨间睡到卯时末也率先睁开了眼。 可随后入眼的景象,吓的混沌大脑登时清醒。 自己和蔡婳一左一右拱在官人怀里。 接着,一幕幕荒唐至极的零碎画面涌现了出来。 虽醉酒后的记忆模糊凌乱,但猫儿笃定昨晚之事少不了那个疯女人的推波助澜。 她想起来了呢,是蔡婳哄着她脱的衣裳。 回家后沐浴时,小屁股上还有一个清晰巴掌印,看大小不像是陈初的手。 “疯女人!” 猫儿呆呆坐在卧房,咬牙切齿的同时委屈的直想哭。 倒也不全是因为被蔡婳打了屁股,主要是羞耻. 方才,她一度想要逃回鹭留圩。 所以当毛蛋说陈初去了真阳县,要两三日才能回,不知所措的猫儿顿觉松了一口气。 她有些不知该怎样面对官人 午时中。 猫儿午饭也没吃,自己躲在卧房。 稍后,白露来报,说蔡三娘子求见。 “不见,不见!就说我不舒服!” 屋内传出猫儿气急的尖细声音。 白露从来没见过说话向来细声细气的大娘子这般失态,大感奇怪。 猫儿自然是因羞就恼.昨晚那么荒唐,怎还有脸见面呀!躲都还躲不急,她竟然主动登门! 见面说啥? 你夸我一句功夫好俊? 我回一句彼此彼此么? 果真是个疯女人! 片刻后,卧房外又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不待猫儿发怒,白露先出声道:“夫人,蔡三娘子有一物要给你,说是夫人落下的” 这话当用。 屋内安静几息,房门‘吱呀’一声开启。 白露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用手帕包裹起来的小包袱。 猫儿似乎猜到了里面的东西是甚,连问都不问,一把拿过,转身关上了门。 书院街。 蔡婳宅子。 “茹儿,帮我煮碗醒酒汤。” 腰酸腿软的蔡婳揉了揉脑门交待一句,路过二进宅子时,却见一身黑衣短打的铁胆背着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小闪竿大六合.小六合.” 身前一丈外,小满双手持着一根小号梨花枪,以铁胆师父交待的顺序,把一套套连贯招式耍了出来。 俄顷,小满以一招横打八方扫枪式结束,收枪立于原地。 铁胆似乎相当满意,却又不会说夸人的话,只上前以衣袖帮小满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另一边,跟着来凑热闹的虎头,还在撅着屁股扎马步。 八九岁的年纪,正长身子。 比起半年前,虎头又高了不少,原本肉嘟嘟的脸蛋也清减了几分。 头上的童髻绑成左右两个小丸子,用红丝带系了垂到两侧耳畔。 虽然马步的架势松松垮垮,却偏偏一脸认真。 蔡婳斜倚廊柱看了片刻,忽然童心大起,笑嘻嘻上前,抬腿在虎头的屁股蛋上勾了一脚. 毫无防备的虎头顿时摔了一个大马趴。 虎头趴在地上回身,看到是这个恶女人欺负自己,大眼睛一红,却又把泪忍了回去,只朝蔡婳怒目而视。 “.” 蔡婳本意是和虎头耍闹一下,脚上根本没使力,却没想竟让这小丫头摔了。 心中颇为不好意思。 但道歉,却不是她的风格,“啧啧啧,你扎的这是甚马步?轻轻一勾便倒了” 小满见好友被人欺负,虽不敢惹蔡三娘子,却也上前把虎头扶了起来,以示支持。 “姐姐.”铁胆踌躇上前,娃娃脸上隐现纠结,却还是仗义执言道:“姐姐,大人之间的仇怨何故拿孩子撒气呀虎头又没错,你踢她作甚.” “.” 我蔡婳会拿一个小丫头撒气? 你那只眼看见我踢她了我只是和她玩耍、轻轻勾了一下好不好! 但在旁人眼里,蔡三娘子和赵安人水火不容,她有嘴也说不清。 说不清干脆不说,颇有点见谁灭谁气势的蔡婳,转而对铁胆道:“你还有空教别人功夫?赶快操心自己的大事吧!上次他送你恁多精巧头面,你连个回礼都不给?好歹绣个荷包还回去吧?” “.” 铁胆习惯性的低了头,吭哧道:“我我不会女红。” “前些日子不是让绣娘教你了么?” “手大,捏不住针”铁胆杵着脑袋,扭捏道。 “那写封信表达谢意总成吧?”蔡婳循循善诱。 “我我不识字。” “我不是让茹儿教你了?”蔡婳又道。 “记不住,只学会十二个,凑不够一封信的字数。”反正都不会,铁胆抬起头,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 “天爷!仨月学会十二个字” 蔡婳又头疼了,怒其不争道:“那你都会啥?” 说罢,又赶忙补充一句,“除了打拳和耍枪!” “.” 本来想说这俩的铁胆讪讪闭上了已张开的嘴巴。 “哎!你若有那小金鱼一半的本事,何愁二十多岁了还找不到婆家!” 这话,戳俺铁胆的心窝了,不得不反击。 “姐姐,我和陈都统是兄弟呢。他对我好,我会用别的法子报答他” 铁胆偷偷瞄了蔡婳一眼,不自在的把视线移向了别处,“说起找不到婆家,姐姐比我还大一岁哩” 当日。 陈初率亲兵二百,人人骑马,直向东南。 一路上,但凡遇到沿途百姓,对方总会在第一时间丢了柴捆、车马,抱上儿女撒腿就跑。 看来他们对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有着切肤之痛。 陈初不由心生感叹,想起后世一支传奇队伍. 限于出生年代,他未见过战争时代的军民鱼水,但和平时代这样的例子却也屡见不鲜。 百姓遇险、遭灾时,若看见那面旗帜下的军人到来,油然而生的强烈安全感并不是虚构出来的。 至少,陈初的父母在某年水患时都曾深有体会。 如今的镇淮军缺乏一套完整理论支撑的信念,陈初只能先从待遇和军纪入手。 但想要扭转蔡州当地百姓对军伍的认识,却非一朝一夕之功。 民为军之源,若离了百姓支持,桐山之战赢不了,镇淮军便成了无根之木,和旁的一触即溃的厢军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陈初比起郑乙这些军头,最大的优势除了种子和农学知识,便是系统接受过现代教育。 比如,大学里看起来最没用的思修课。 这门课程除了教给陈初一套朴素的唯物辩证主义论,毛概甚至教了造反的方法.民心永远是重中之重。 酉时。 二百人半日骑行七十里,赶到真阳县武卫军大营。 因事前没有通知,钟字营虞侯曹金钟不免手忙脚乱,当即吩咐军中小灶杀鸡宰鹅。 陈初在营中转了一圈,虽温言鼓励曹金钟几句,却连饭都没吃,来去如风。 曹金钟一脸迷茫。 陈初此行是来考察军官的,虽曹金钟态度恭敬,但营内校场上垃圾成堆,即使在冬日也酸臭难当。 厕所内的粪便淤积出坑,粪水乱淌。 军士们破衣烂衫形同乞丐,三五成群聚在营房门口或蹲或站,更有甚者,互相在对方鸡窝一般的头发里捉虱子玩. 出了营,便是对军伍之事不算精通的白毛鼠也嘀咕道:“怪不得如今大齐四处动乱,这样的军伍能打胜仗才怪哩!” 原神锐军军士武同一阵面红耳赤,难堪道:“白什长,可天下厢军大多这般啊。哪里像咱大人,让咱们吃饱穿暖,还逼着咱们每旬沐身” “嘿嘿,这倒也是。老武啊,进了咱镇淮军可是你的福分,以后可得好好干!” 白毛鼠以创业元老的身份逼逼道。 “嘿嘿。” 毛蛋看了老白一眼,只笑却也没拆穿他。 当时,老白在鹭留圩劳动改造时,还是毛蛋看守哩。 戌时末。 陈初往东再行三十里,抵达淮水畔虎门山军寨。 此寨和周朝仅一淮水之隔,警惕性明显高了不少。 距离军寨尚有五里,便被游哨发现、阻拦,告知对方身份后,哨骑引着二百人马行至虎门军寨寨门外。 不想 “大齐军律,边军城寨,冬日酉时三刻闭关,无令不得擅自开门!” 依山而建的寨墙上,一道黑乎乎的人影高喊道。 毛蛋见此,不由气急,“寨下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大人!睁大你的眼看清楚!” “大齐军律.” 寨上那人却不带丝毫情感波动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把毛蛋气的哇哇叫。 不想,寨上那人还有更过分的,“本官并未收到上官军令告知今夜有友军进驻,夜里不辨真假,还请大人带人退至三里外暂驻。免得误伤.” “你敢!” 毛蛋觉着对方不把东家放在眼里上官来你寨子,不但不让进门,还要把人赶到三里外! 叔可忍,婶婶也忍不了! 可下一瞬,寨上那名军官竟真的弯弓搭箭,朝下方射了一箭。 ‘咻~’ 浓郁夜色中一声破空,一枚军中制式长箭直直钉入毛蛋身前两尺,箭身入地尺余,只留短短一截翎尾微微抖动。 毛蛋吓了一跳,长子也吓了一跳,一个侧身护在了陈初身前。 只有一同前来的大宝剑看着地上箭尾,赞了一句,“好强的弓力!” 寨上那人又道:“军律如此!若寨下果真是陈都统,待明日天亮,某蒋怀熊自会负荆请罪!” 陈初笑吟吟望着黑漆漆的军寨,轻轻推开了挡在身前的长子,自言自语道:“这虎门山军寨,有点意思。” 第200章 熊字营 第200章熊字营 亥时。 淮水畔。 燃着篝火的营地中,毛蛋以树枝挑了一尾清江鱼在火上炙烤,一旁的长子看了刘百顺一眼,不满的嘟囔道:“百顺,亏你还替那蒋怀熊说话,方才你没见,他竟敢朝初哥儿射箭!” 刘百顺一脸尴尬。 他早在数月前,便随着刘四两那批军官进了武卫军,落在熊字营虎门山军寨。 今夜不该他当值,在营房休息时听说陈都统连夜来了军寨,却被蒋怀熊一箭射跑.刘百顺赶忙让人用竹筐把自己放到寨外,循着火光找了过来。 见面后,自然少不了被弟兄们一阵抱怨。 刘百顺见坐在篝火旁的陈初面色平静,尝试补救道:“东家,不如我拿了您的印绶,回返军寨,让蒋虞侯开启寨门迎兄弟们入内休息?” “既已驻下,就别折腾了,明日天亮再进寨。”陈初道。 刘百顺闻言也不再劝,小心看了陈初一眼,才道:“东家,蒋虞侯为人耿直,您莫往心里去。” “哦?”陈初看向刘百顺,笑道:“百顺哥一直替他说话,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啊?” 刘百顺心里一警,猜想东家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哪边的人,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东家,我与蒋虞侯并无过深私交,但他和旁的武卫军军官不一样。” “怎个不一样?” “他不喝兵血!” “哦?” “且东家上任留守司都统制后颁布的每日一操军令,整个武卫军也只有蒋虞侯尝试过。” “尝试过?” “嗯军士吃不饱肚皮,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蒋虞侯才将每日一操变作了三日一操。” “哦” 陈初枕着双手躺在了毛毯上。 冬季夜空,繁星如海. 翌日。 辰时,因是首次见面,蒋怀熊认真查验了印绶之后方才让陈初等人入寨。 熊字营乙队都头项敬看的直摇头,忙走到了刘百顺身旁,低声道:“虞侯也是的!明明刘副都头已陪着陈都统前来了,还非要看印绶。” 刘百顺也跟着摇头叹气。 “兄弟。”项敬换了副亲热口吻,“你和都统关系亲近,一会若陈大人责罚蒋虞侯,你可得出面求情啊!” “陈大人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刘百顺不太自信的说道,东家自然不是小气的人,但蒋虞侯却是个不知变通的,真说不定会恼了东家。 军寨内,军士好似不知有上官前来视察一般,该干嘛干嘛。 比起昨日肮脏如同叫花子窝的武卫军大营,虎门山军寨清爽许多。 辰时末。 陈初让蒋怀熊把全营将士集合,点兵台下,军士列阵倒也整齐,虽军衣同样破旧,但好在没那么脏,也有些精气神。 “东家,台下列阵二百人,寨墙上值守的约有百人。” 趁机清点了人数的毛蛋低声禀告陈初。 按照惯例,留守司都统制辖下每营吃空饷百人、指挥使空饷百人,虞侯吃五十人。 这也是本应实编二千五百人的每军大多只有千人露头的原因。 还没算高级军官扒下来的火耗,蔡州留守司下辖四军二十营,光郑乙吃到嘴里的空饷就有两千数 不然他那几十万两的家产如何得来的。 倒是这蒋怀熊一营有三百余,看来刘百顺所言不虚,至少空饷这块馋人肥肉他没有吃。 做到心中有数后,陈初不疼不痒讲了几句,随即命全营解散,又让蒋怀熊带着去了寨中小校场。 “早闻蒋虞侯有万夫不当之勇,可开两石强弓百步穿杨,可否演练一番?” 今日颇有兴致的陈初笑呵呵道。 长子却不太相信的看向了蒋怀熊,后者身形虽高于普通人,但看起来至多算是精壮,他能拉开两石弓? 长子号称镇淮军‘力王’,也只能勉强拉开两石弓,至于射出箭飞到哪儿,就不知道了。 蒋怀熊闻言却低头不语,身旁的项敬知道自己这长官又犯轴了,赶忙低声道:“蒋大人!快给陈都统露一手啊!” 蒋怀熊却回道:“大丈夫习得武艺,为的是上阵杀敌,护境安民!又不是为了当猴耍给别人看!” 似乎是不习惯低声说话,便是稍微压了压嗓子,这话依然让陈初这边听到了。 陈初笑而不语,只当没听见,继续等蒋怀熊演示。 本就不相信的长子不乐意了,“喂!兀那汉子,不行便不行,说恁废话作甚!” 蒋怀熊闻声看了长子一眼,想反怼一句,却终究碍于对方是上官至近之人,便忍了回去,转而道:“取我弓来!” 后面的戏码,便是典型的反转、打脸了 百步之外,箭矢直穿靶心后,去势仍不止歇,直到定在箭靶后的土墙上。 只不过在此场景中,质疑对方反被打脸的长子,就变成了大家在小说中喜闻乐见的反派人物。 因昨晚一箭早就猜到蒋怀熊身怀绝技的大宝剑,抱臂而立,对长子酷酷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弓矢之利,并非只靠蛮力,是有许多技巧的!” “噫,大宝剑,这是我认识你以来,听你说一口气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心情不错的陈初笑道。 而长子是个单纯性子,见对方在弓矢一道远胜自己,也不觉尴尬,摸着脑袋憨笑上前,主动请教。 那蒋怀熊又不想往死里得罪上官,见长子赤诚,便也诚心教了起来。 一时之间,校场上的气氛融洽。 项敬和几位袍泽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却不想,热络气氛只撑了一小会儿。 巳时末。 营中一日两餐,到了吃朝食的时间。 眼看陈初等人没有走的意思,蒋怀熊问了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敢问都统大人,可是要留下吃饭么?” “嗯,既然到了饭点,就在你营中吃些吧。” 听陈初这般说,蒋怀熊露出一丝为难神情,“都统大人,寨中没有提前准备,饭食粗陋,恐大人难以下咽。” 哎呦,听这意思还想赶人走啊。 项敬等人面面相觑。 可陈初偏打定主意留下来吃这一顿,“不用准备,你们平日吃甚,我们便吃甚。” 说罢,陈初率先朝伙房走去。 落后几步的蒋怀熊马上被项敬等下属围了起来,“蒋虞侯,赶快差人去山下集市买些肉食吧!咱吃那猪食,大人看了不得摔碗骂娘!” “买甚肉食!咱们底下兄弟都几个月没吃过肉食了,今日都统带了二百人,吃咱一顿,咱们这月就得少吃一顿!再买肉食,咱们月末喝西北风啊!” 蒋怀熊振振有词。 项敬他们说的不错,这虎门山军寨的饭食果真如猪食,甚至还比不上鹭留圩的猪.后者好歹时不时有豆腐渣、红薯吃。 这虎门山军寨的朝食则是每人一碗掺杂了黑豆粉、麸皮的稀面汤,喝下去直剌喉咙。 唯一的调味品便是一块醋布,轮流在项敬几人碗里泡了泡,最后传到蒋怀熊手里时,这汉子泡过后,不舍醋布上头挂着的面汁,放在嘴里吮了吮,想要夹给陈初,却又觉着上官会嫌弃,便递给了看起来人蛮好的长子。 长子也不嫌弃,咧嘴憨憨一笑,竟接过去放进了自己碗里. 还得是姚美丽啊! 想要表演一下同甘共苦的陈初,最终也没能喝完这碗汤。 饭后,陈初仿似随意的问了一句,“蒋虞侯,数月前本官曾颁令每日一操,你营中今日怎无操练?” 忐忑陪坐一旁的项敬暗道:坏了。 晨间他便提醒了蒋怀熊,要后者安排兄弟们今日操练,来应付一下陈都统。 蒋怀熊却不屑做这等掩人耳目的事。 今日虎门山军寨招待陈都统一行如此简陋,想来这名年轻大人便是要借此寻蒋怀熊的麻烦了。 哎,虞侯甚都好,就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这般脾性能招上官喜爱才有鬼了! 项敬不由把求助目光看向了刘百顺,想让后者一会儿帮蒋虞侯美言几句,不要责罚太重。 在坐熊字营众军官惴惴不安,只有蒋怀熊一副坦荡模样,抱拳道:“好教大人知晓,营中军饷粮米从未实发过,弟兄们吃不饱肚皮,每日一操无法支撑,属下只好擅自改为了三日一操。” 项敬闻言,恨不得上去捂住蒋怀熊的嘴巴你说这些作甚,军饷粮米为何不够数?还不是这些上官拿走了! 你当面说出来,不是打都统大人的脸么! “大人.”项敬硬着头皮起身,想要帮蒋怀熊圆几句。 陈初却摆摆手,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看向了蒋怀熊,“我是你们的将,你们是我的兵,既然粮米不够,何不早些与本官说?这样吧,两日后,你去蔡州一趟,我额外拨与你一批粮草。” “大人此言当真?”蒋怀熊一脸惊喜。 “自然当真,本官难道无事跑来百里与你说笑?” “末将替全营三百零七位兄弟谢过大人!” 蒋怀熊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 与他这般兴奋模样不同,项敬几人却面露凝重在他几人想来,蒋虞侯今日大大得罪了都统,怎会凭白给咱营一批粮草啊! 只怕,是要哄虞侯去蔡州后,狠狠惩治一番。 第201章 脚力士街 第201章脚力士街 正月初九。 黄昏时分,陈初入城。 自年前出城剿匪后,首次回到了洒金巷家中。 晚饭时,许久未见公子的玉侬开心的不得了。 亲手把陈初爱吃的鸡翅、鱼肚都扒拉到了他的碗里,而后自己坐在餐桌旁双手托腮望着陈初傻笑。 “你不吃么?”陈初奇怪道。 “奴奴等姐姐。”玉侬懂事道。 以前陈家没什么规矩,吃饭时坐一起,谁来谁吃。 此时玉侬这般,陈初也未阻止.后宅自有它的生态,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人平等强行改变。 少倾。 被陈初支使去喊猫儿吃饭的翠鸢回转,“大人,夫人不饿,不来吃了。” “哦” “夫人还说.还说她身子不爽利,请大人夜里去姨娘哪里休息。” 翠鸢话音刚落,只听‘哧溜’一声。 陈初循声回头,却见玉侬眨着水润润的无辜大眼睛,擦了擦嘴角。 妖精要吃人啦! 夜里戌时。 望乡园闺房。 玉侬和陈初各穿了白绸里衣,并肩坐在床边,一大一小两双脚丫泡在同一个沐足木盆内。 “阿瑜说,下次返乡的日子可能定在了正月十七,若有变动,她会提前告知奴奴。公子放心呢,如今奴奴每日都要去找阿瑜一趟,绝不会让陈同知夫人偷偷拐跑阿瑜.” 玉侬这话说的理直气壮人家娘亲带女儿返乡能叫‘拐’么?明明是你家男人想拐人家女儿。 “还有,阿瑜近来给公子的信奴奴都藏在妆奁里,待会我拿给公子看” 多日未见,玉侬又开启了小话痨属性,仿佛要把这些天里的话一口气说完。 说话时,一双白皙小脚也不老实,时而拍打水面、荡起微弱哗哗水声,时而蜷起脚趾在陈初脚背上蹭来蹭去。 分明是勾人的手段,一双大眼望向陈初时却偏偏如婴儿般纯真无辜。 这是陈姨娘的杀手锏。 水渐渐凉了,玉侬拿过布巾,要帮陈初擦脚,却被后者从手里夺走了。 “乖宝,要不要从外边再给你寻个贴身丫鬟?”陈初弯腰,把玉侬的脚丫从水盆中捞出放在膝头,边帮玉侬擦脚边问道。 玉侬见此咧嘴咯咯傻笑,忘记了答话。 陈初只得又问了一遍。 “不用呢,翠鸢和白露都很好.” 玉侬是呆了点,但她不傻。 白露是猫儿一手调教出来的后宅心腹,翠鸢如今也对猫儿死心塌地。 等于玉侬在这偌大宅子里,连个独属自己的知心人儿都没了,陈初担心她委屈。 “公子,不碍事的,白露和翠鸢虽是姐姐的人,也是咱家的人呀。奴奴不和姐姐争什么,能从采薇阁跟着公子去鹭留圩、来蔡州、住进这大宅子,奴奴已经很开心、很知足了。” 玉侬却反倒回过头安慰起了陈初,唯恐他不相信一般,信誓旦旦道:“真的,奴奴如今每日每夜都很开心,后宅是我们女儿家的事,公子可不要胡乱帮我哟。别家姨娘哪有奴奴这福气,公子莫把我娇宠坏咯” 听她这样说,陈初洒然一笑,“那好吧,后宅的事我不插手。” “咯咯~” 玉侬坐在床沿,一双小脚胡乱在空气中弹腾几下,甩干了残留水汽,接着在大床上膝行几步,撒娇似的从后头抱住了陈初的脖子,在后者耳旁哼唧道:“公子能不能也背背奴奴?” “背你?” “嗯”玉侬趴在陈初肩头,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口吻中是掩不住的羡慕,“前年,姐姐走丢了,我们在山下破庙里找见了姐姐,公子背着姐姐上山那晚,奴奴就跟在后头看着,心想,若哪天公子能这般待我,奴奴便是少活几年都愿意” “背就背呗,至于少活几年么.” 陈初笑着摇了摇头,双臂后伸,卡住玉侬的膝窝,轻飘飘把人背了起来。 也不顾还没擦脚,直接从木盆中迈步走出,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淋淋的脚印。 “咯咯~”标志性的脆甜笑声后,玉侬双臂环着陈初脖子。 两人傻子一般在面积不大的卧房内转起了圈。 像头拉磨的驴。 片刻后,趴在陈初后背上的玉侬又一次呢喃起她那句傻兮兮的情话,“公子,奴奴会一辈子对你好.” “呵呵,怎个好法?” “呃” 这倒把玉侬问住了,吃的喝的穿的都是公子挣来的,煮饭不会、女红不拿手,人家除了伺候人也没别的本事了呀。 苦思半天,终于吭哧道:“待会.待会,不用公子动,总行了吧” 翌日。 玉侬赖床,辰时早餐只有陈初一人。 见翠鸢又是独自回返,不由道:“夫人又不饿?” “呃是的。” “哎哟,我家娘子是要修仙么?饭都不吃了,翠鸢,夫人练到哪一层了?金丹、还是元婴?” “噗嗤~” 饭厅内,几名丫鬟被陈大人这句话逗的没忍住笑出了声。 陈初自然能猜到猫儿为甚躲着不见他.都是值房那晚惹得祸。 赵安人自然没有修仙.该饿的时候还是会饿的。 辰时二刻。 虎头拱在姐姐大床上,睡的正香甜,口水流了一脸。 猫儿坐在梳妆台前,刚刚咽下去的半块桂花糕噎的她直拍胸口。 恰好此时,卧房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猫儿紧张兮兮的问了一句。 “夫人,是我,我给夫人端了碗粥。” 门外响起了翠鸢的低声回话。 “官人走了么?” “呃走了。” 猫儿这才上前把门开了一条缝却见,翠鸢身旁还有一道高大身影。 “呵呵,我逼着翠鸢带我过来的。” 猫儿想重新关上门时,门外那道高大身影已提前伸腿卡进了门缝内。 眼看挡不住,猫儿转身就屋内跑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啥,反正就是不好意思见陈初。 但卧房能有多大地方,几息后,猫儿便被陈初逼到了墙角,形成一个标准的霸总壁咚态势。 猫儿低着头、侧着脸、垂着眼帘,微红的小脸上,说不清是委屈还是羞怯。 陈初知晓那晚对时时维护端庄形象的猫儿,形成了一定心理冲击.特别是那荒唐一幕还有猫儿颇为在意的蔡婳参与。 猫儿瞄瞄,人家的人设崩啦。 但日子总还要继续过吧,难道像只鸵鸟似的永远躲着不见? 既然错误已经铸成,以后大不了再来几回,总会习惯的。 想是这么想的,但肯定不能说出来,不然猫儿定然由羞就恼。 “你跑啥啊?我有正事找你帮忙” “正事?” 偏着脑袋的猫儿闻言,以极短的时间看了陈初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但就这么普普通通的一眼,竟让整张小脸不可抑制的充血、红透。 看来,又想起了某些画面。 “嗯。”陈初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提值房之事,便继续道:“今日,你帮我去脚力士街看望一户人家吧。” 听说有正事,猫儿稍稍平静了一些,却依旧不敢和陈初对视,继续偏头望着地面道:“脚力士街?去看谁呀?” “蒋怀熊的家眷。” “唔,蒋怀熊是谁?官人是要我唱红脸还是黑脸?” 猫儿愈发沉静,看来这种事已做的轻车熟路。 “呵呵,这个待会再说,你先说你方才躲在屋里偷吃什么好吃的?” “呃哪有,我没偷吃!” 陈家大妇偷偷吃嘴?猫儿不要面子的么,当即来了个死不承认。 陈初却笑嘻嘻的伸指在猫儿嘴角抹了一道,随后搓了搓手指,道:“没偷吃?你嘴角这桂花糕的碎屑哪里来的?” “呃”猫儿赶忙抬手拍打掉嘴角罪证。 “猫儿?” “嗯?” “还有么?” “喏” 依旧被挤在墙角的猫儿可怜巴巴抬起另一只手,半块桂花糕却因为方才紧张被捏的粉碎。 “不吃这个,我要吃进口的!” 直至此时,猫儿才红着脸抬眼和陈初默默对视片刻,随后却看向了大床,低声道:“官人别闹呀,虎头在!” 嗯? 我可爱的虎头也来啦! 陈初侧头看了过去。 虎头好像是被屋内动静吵醒的,一脸惺忪的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呆着小脸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哥哥以奇怪的姿势把姐姐堵在墙角。 虎头随即咧嘴笑了起来,可那声开心的哥哥还没喊出口,却听陈初先道:“虎头,去姚大婶家借把芫荽” “???”虎头。 辰时末。 陈初会同蔡州文武官佐出城北去,迎接今日到任的知府左国恩。 猫儿则从家里挑了些礼品,出了府门。 脚力士街。 位于蔡州西水门内,因靠近水运码头,聚集了大量脚夫力工在此揽活,故而得名。 又因此处地势低洼,街面常年泥泞不堪。 猫儿带人刚进入此处不久,便迅速引起了关注。 毕竟居住在此的多为卖力气的底层百姓,不说猫儿的穿着打扮,便是翠鸢、白露这些丫鬟的衣裳也非锦既缎。 猫儿望着肮脏街面两侧的破落宅院,一度怀疑官人给错了地址。 “夫人,你等在此处吧,我去打听打听。” 翠鸢低头看了看猫儿脚上的掐金挖云软香鞋,又看了看混合了不明液体的泥泞路面。 “不碍事。”猫儿却径直走了进去,短短几步,鞋帮上就糊满了泥巴。 为防止弄脏襦裙,猫儿还需提着裙摆,看起来稍显狼狈。 两侧等活的脚夫,见这位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娇俏小娘窘迫,只当看热闹一般直乐。 不过他们也是有眼力见的,一看就知道猫儿是贵人女眷,是以不敢开口调笑。 正看戏看的起劲,却见码头那边呼啦啦跑来一群壮汉。 打头的两人,一人叫罗洪、一人叫林大力。 这两人可是码头近段时间最出名的汉子。 据说两人都是桐山人,去年十月带了一伙人来蔡州码头私下建了一个叫做‘漕帮’的行会。 漕帮建立后,把当地脚夫组织了起来,统一定价、杜绝恶意压价内卷,然后再向需要雇佣脚夫、又相对强势的船东商讨出一个合理的价格。 由此,众脚夫的收入倒也有了幅度不大的增长。 只不过,靠卖力气吃饭的行当从来不缺桀骜之辈。 这蔡州水运码头,原本就有张姓四兄弟组织的行会,这张家兄弟和船东谈价不在行,却在盘剥脚夫时不手软。 每人每次扛活,他家就要抽走一成工钱。 一成看起来不多,但脚夫的收入本就微薄,当真肉疼的很,却因张家兄弟养了十余位闲汉人多势众,脚夫们敢怒不敢言。 漕帮到来,抢的就是张家饭碗,小小蔡州自然一山容不得二虎。 双方几度械斗,冲突愈演愈烈,至去年腊月的一天清晨,脚夫们赫然发现原本称霸一方的张家兄弟齐刷刷漂在河面上 这事谁是凶手,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但诡异的是,林大力、罗洪等人被府衙关押一日后,竟以‘无有证据’的由头放了 并且,张家兄弟的幕后老板温家商行,事后连个屁都没敢放。 至此,大家终于品出味儿来,林、罗二人,怕是有通天的关系! 如今这漕帮核心帮众一二百人,入会脚夫大几百,在蔡州码头地界,他们就是规则制定者。 据说,年后漕帮已在淮水沿岸开设了香堂。 “林老大” “罗老板” 众脚夫见了此等大人物,纷纷起身行礼、打招呼。 往常也算与人和善的林、罗二人,今日却像没听见似的,急急跑到了那娇俏小娘身前,躬身、抱拳、唱一个肥喏。 “大娘子,你怎来了俺这腌臜地儿,有事差人吩咐我等一声便是了!” 猫儿回身看着眼前两名汉子,似乎有些意外会在此遇到二人,却也没有多问,只端庄的浅浅一笑,“两位大哥,不必客气,我来探望一户人家。” “不知夫人要寻哪家?” “叫蒋怀熊,在武卫军任营正虞侯,罗大哥可认识么?” “蒋家啊!我知晓,我在前头为夫人引路。” 罗洪恭敬道,随即快走两步,走到猫儿身前一丈,再侧身抬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远处,方才还在看热闹的脚夫们,面面相觑,不禁一阵后怕。 幸好方才没有胡乱开口调戏这小娘不然,只怕明日河面上漂着的就是自己了。 盏茶工夫。 一脚泥泞的猫儿,站在一家宅门前,犹不相信似的问道:“罗大哥确定这就是蒋家?武卫军蒋虞侯家?” “回大娘子,此处宅院确是住了蒋虞侯老母、妻儿。”罗洪躬身道。 宅门逼仄、土坯院墙低矮。 踮脚往院内看一眼,却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在正月寒冬里浣洗着堆成山的衣服。 一营虞侯,住这种地方? 猫儿满心疑惑。 第202章 天下强军 第202章天下强军 正月初十。 府衙官舍。 蔡州高级文武官员为新任知府左国恩摆宴接风。 因查抄郑家一事,陈初和左国恩有过一次体验较好的合作,席间桐山系给足了左国恩面子。 后者毕竟是一府主官,若能愉快合作,何必得罪。 言笑晏晏间,蔡州权力核心层对寇世忠一事做出了定性。 寇世忠家底虽不如郑乙丰厚,但苍蝇腿也是肉,为了以正国法,抄家这种辛苦繁琐的工作,诸位大人自然要不辞辛劳亲力亲为。 酒宴午时中开席,直至申时末方才结束。 主宾尽欢,众皆熏然。 离开府衙后,陈初送与左国恩一同前来的张纯孝去往驿馆。 陈景彦、蔡源同行。 驿馆内。 本以为张纯孝会率先提起武卫军下任指挥使的人选问题,不想,他却带来了一个让陈初意外又觉合理的消息。 “陈都统入京述职,二月十五前需抵京等候面圣,想来,近几日就会收到正式公文了。” 说意外,是陈初觉着此事有些突然。 说合理,因为新任留守司都统制进京觐见,是为惯例。 陈初和老陈、老蔡短暂眼神交流片刻,终道:“谢张大人提前告知,属下会早作准备,必不会误了这般大事。” 确实,若等来正式宣召的文公,陈初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说罢此事,张纯孝才说起武卫军指挥使任命一事。 数日前,陈初曾提名杨震调任武卫军指挥使,张纯孝一直未作回复,他这样解释道:“武卫军上下皆为蔡州人,若陡然调任杨指挥使到任,恐让此刻军心未定的武卫军上下疑虑。” 陈景安已帮陈初分析过了,大约是河南道官员担心蔡州留守司成了陈初的一言堂,无法制约,才不同意继续由桐山系再掌武卫军。 陈初沉吟片刻,道:“还是大人想的周全。不知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武卫军乃陈都统属下,陈都统可有人选?”张纯孝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若由他提名空降一名指挥使,陈初肯定不同意,还会破坏双方初步建立的互信,不如先听听后者的意见。 陈初皱眉愁思索半天,却道:“那驻扎在虎门山军寨的蒋怀熊,大人以为如何?” 张纯孝捋须沉默片刻,“也好。” 来前,张纯孝做了摸底,知道那蒋怀熊为人耿直,且出身武卫军,本就有意由他担任武卫军指挥使,此时能从陈初嘴里说出来,自然极好。 天色将黑时,陈初等人辞别,离开驿馆。 华灯初上,蔡州城内新年的气息尚未褪尽,三人难得有兴致,漫步在蔡州街头。 和憧憬着蔡州未来新气象的陈景彦不同,蔡源略显凝重,最终在即将分别时,忽然道:“老三,东京城水深,老五此去我有些不放心,能不能劳烦柳川先生陪着老五去一趟,待回程时再行返乡?” 噫,这个提议好啊,陈初笑着向岳丈哥哥拱了拱手。 陈景彦认真考虑了一下,点头道:“大哥想的周全,待我回去便找守谦说一说,请他晚些再返乡吧。” 酉时末。 刘百顺、项敬陪同蒋怀熊走进脚力士街。 明日便是与陈都统约定拨粮的日子,蒋怀熊带了两什军士于今日提前进了城。 有刘百顺这名出身于镇淮军军官的面子,同来的军士被安排进了镇淮军招待所休息。 项敬直到此时仍在啧啧称奇,“老刘,在你们镇淮军当兵,真他奶奶滴好命!” “什么你们我们的,咱不都是陈都统的兵么。”刘百顺呵呵笑道。 “呵呵,是,是。”项敬笑道。 心中却不以为然.都是陈都统的兵不假,但你们镇淮军可比我们苦哈哈的武卫军过的滋润多了。 片刻后,蒋怀熊停在一座临街院子外,随后推门走了进去,“娘,夫人,我回来了。” “这便是蒋虞侯家?”刘百顺吃惊道,后半句‘怎这般破败’忍住没说出口。 项敬却也猜到了他的意思,摇头叹息道:“虞侯不刮弟兄们的饷银,指望他那点微薄俸禄,能在蔡州城内给家眷安置个落脚地方已经不错了。” 屋内听见东动静,迎出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随后奔出三名年岁各异的孩童。 “夫君!” “爹!” “爹爹.” “爹爹爹爹,娘亲炖了只大肥鸡” 五岁的幺儿奶声奶气跑上前张开双臂要抱抱。 天生一张苦瓜脸的蒋怀熊也止不住露出一抹温暖笑容,一把将儿子抱在了怀里,本想问娘子一句何处得来的钱买了鸡,却在昏暗光线中发现娘子、三个孩儿,都穿着新衣,竟还是上好云锦布料! 这等好料,蒋怀熊每月俸禄还买不了两尺,家里何时得了这么多闲钱? 蒋怀熊不由变了脸色,看向娘子梁氏,沉声道:“哪里来的钱买这等奢靡料子!” “.”梁氏好似有些紧张。 不待娘亲回话,怀中幺儿却开心道:“爹爹,前两日有好看的仙女婶婶来了家里,给了咱家好布、好吃食那糕饼可好吃了,临走还给了娘亲好多好多银子,给了姐姐簪子,给了孩儿金锁.” 幺儿掰着指头数了起来。 蒋怀熊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先放下怀里的孩子,这才看向了梁氏,“那人是谁?” “是是,陈都统家的大娘子。” 梁氏磕磕巴巴道。 项敬闻言,奇怪的看了刘百顺一眼。 自古以来,只听闻下官给上官送礼的,哪听说过上官给下官送礼? “我以前怎与你说的!不可凭白收人财货!” 蒋怀熊黑着一张脸,声音愈发严肃。 “可,那是都统夫人,又.又无事相求.”梁氏低了头,有点委屈。 “你懂个屁!” 蒋怀熊斥道:“快把这衣裳脱了,银钱首饰都拢了,明日给我退回去!” 他这一声训斥,登时勾出了梁氏多年来的委屈,眼泪扑簌簌滚下,声音却有怨有怒,“我不退!夫君一心只想做好官,可有想过我们?你寻遍整个蔡州看看,谁家虞侯娘子像我这般每日给人浣衣挣钱补贴家用!” 蒋怀熊想开口说什么,那梁氏的愤怒却犹如火山喷发,压抑不住,“你别吭!我只问你,你是虞侯,那杜多福同是武卫军虞侯,你看看人家在蔡州住的什么宅子!你看看人家娘子穿的甚!人家孩儿吃的甚!” 论吵架,蒋怀熊自然不是对手,不由上前两步,想好好与夫人理论理论,那梁氏见此误以为夫君要动手,干脆豁了出去,挺胸抬头哭道:“你打,你打死我!打死我,便不跟着你这窝囊汉子在世间吃苦了!” “.” 蒋怀熊何时被人说过‘窝囊’二字,不由气的三佛升天。 身旁的孩儿们见此顿时哭成一片,方才还要抱抱的幺儿也拦在了爹爹身前,推着蒋怀熊的大腿,不让他靠近娘亲,大哭道:“不许打娘亲,不许打娘.” 十四岁的蒋家长女同样守在娘亲身前,边哭边道:“爹爹要做大英雄,我们不管,但娘亲何曾有过一点对不住你、对不住这个家?你看看娘亲的手.” 蒋女扒开梁氏的衣袖,露出了一双冻疮摞冻疮的粗糙双手。 见女儿理解自己不易,梁氏和女儿抱头痛哭。 蒋家十二岁长子虽没出声,但杠着头站在娘亲身旁,恶狠狠瞪着父亲,似乎后者敢动娘亲一指头,他便要上去和爹爹拼命一般。 儿子这般模样,把蒋怀熊气的不轻,抬腿给了儿子一脚。 正此时,却见一名银发老妇拄拐走了出来,“好大儿!长本事了!回家又是打媳妇,又是打我乖孙!要不要把老婆子也打了,好让虞侯大人耍够威风!” “.” 蒋怀熊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吭哧道:“娘,你说的甚啊,儿怎敢。” “跪下!” 老妇提气喝了一声,抡起拐杖朝蒋怀熊厚实的脊背上打了下来。 蒋怀熊直挺挺跪在院内,不避不闪。 夜里亥时。 镇淮军招待所。 被赶出了家的蒋怀熊和刘百顺、项敬三人盘腿坐在炕上,三人三坛酒,中间放了一碟茴香豆。 蒋怀熊心情不佳,也不说话,只一口一口灌酒。 项敬看了蒋怀熊一眼,又看了看刘百顺,终于打破了沉默,“老刘,你说,陈夫人为何好端端送去蒋大哥家里厚礼?”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刘百顺瞄了瞄项敬,呵呵一笑,“能为何?自然是大人看上了蒋虞侯的一身本事,还能为何?” 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项敬自然也能想明白,他只是借刘百顺之口,让蒋怀熊听。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隔了好一会儿,项敬才意味深长的低声道:“都说报效朝廷,可朝廷知道咱是哪只鸟啊.与其给寇世忠那等贪婪上官卖命,还不如卖与陈都统,至少咱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呵呵。” 刘百顺看向项敬,拎起了酒坛子,后者会意,相视一笑,也拎了酒坛,两人轻碰一下,各自灌下一大口。 一旁的蒋怀熊自然把这些话听的一字不漏,却未做表示,独自喝着闷酒。 是夜,蒋怀熊酩酊大醉一场。 翌日。 正月十一。 蒋怀熊率军士两什,前去都统制官衙领取粮草。 毛蛋将人引进官衙前院,“蒋虞侯稍等,河南道经略安抚使张大人和都统大人稍后便至。” “河南道经略安抚使?” 蒋怀熊一阵茫然,我不就来领些额外粮草么,怎惊动了这么大的官? “毛蛋,到底发生了何事?” 还好刘百顺在镇淮军人面挺广,赶忙询问一句。 毛蛋却故作神秘的笑了笑,而后看了蒋怀熊一眼,“一会便知,反正是好事.” 少倾。 张纯孝和陈初联袂从堂内走出,张纯孝和蔼的看了蒋怀熊一眼,随后站在台阶上宣读了公文 照常先啰嗦一阵,随后进入正题,“今有武卫军熊字营营正虞侯蒋怀熊,驻虎门山军寨七载,勤勉有加,叙功升任武卫军指挥使” 便是有上官在场,下方同来军士中也没忍住‘哄’的一声。 最懵的自然要数蒋怀熊本人了,后边的话,他没听清甚至宣读公文后,张大人亲自温言鼓励时,他整个人都是木的。 一时间,脑海中小半生的经历如同走马灯似的闪回。 幼时习武十载,十七岁从军。 从一名普通步卒积功升至虞侯,此后多年再无寸进。 在世间大势裹挟下,随波逐流 盏茶工夫后,张纯孝离去,一众袍泽纷纷围上来道贺。 蒋怀熊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项敬在替老上司欢喜的同时一样迷茫,不由看向了刘百顺,“老刘,此处你熟悉,快帮忙打听打听到底怎回事。” 刘百顺只得再次喊来毛蛋相询,毛蛋到了此时终于不再卖关子,“当然是陈都统了,昨日大人向张大人举荐蒋虞侯呃,该叫蒋指挥使了!” 至此,众人才明白过来凭啥一顶官帽砸在了蒋怀熊头上。 一营营正到一军指挥使,表面看是升了两级,其实却是由校官到将官的转变。 从此后,蒋怀熊便正式迈入了大齐中级军官的行列。 若无人提携,这一步怕是再熬上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升的上去。 项敬再联想到昨日都统夫人携礼去蒋家,更觉稀奇.蒋大哥这官升的,不但不用送礼,反倒收了礼! 都统大人待下属,当真仁厚。 给这样的人卖命,值! “虞蒋指挥使,快去堂内谢过都统大人啊!”项敬推了推仍有些木怔的蒋怀熊。 后者往堂内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堂内。 陈初坐于大案之后,蒋怀熊躬身抱拳立于堂下,似乎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陈初笑了笑,率先道:“蒋指挥使出身步卒,一身武艺了得,深谙练兵一道。我给你半年时间,把武卫军给我练成一支强军。” 说起了自己擅长之事,蒋怀熊复杂神色顿消,朗声道:“大人若允我几桩事,下官可立下军令状,把武卫军打造成一支淮北之地无有敌手的强军!” “哦?说来听听。” “一、裁汰老弱,再募青壮,实额编练!” “好,允了。” “二、粮草实拨。只有吃饱肚子,军士才有气力操练。” “嗯,不但实拨你粮草,饷银也实发。” “三、请大人给属下杀人之权!” 这次,陈初想了想才道:“队将都头以下,若操练怠惰、不尊军令,许你自专之权。” 答应了,却也加了条件。 厢军惫懒已久,若想根除军中油滑习气,除了清退兵油子,杀人立规矩这种法子也少不了。 见陈初答应的爽快,蒋怀熊自然生出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但他这个人不会、也不愿溜须拍马,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却始终张不开嘴。 “还有事么?没事你明日就去真阳县武卫军大营就任吧。” 说罢,陈初笑了笑,“需不需本官陪你下去?” 陪他下去的意思,便是需不需要陈初帮他立威。 蒋怀熊急忙摇头,再次沉默后,终于吭哧道:“大人回去后,请代下官一家谢过夫人赏赐。” 陈初从案后起身,走至堂下,叹了一声,“蒋指挥使,或许你心中有你要坚守的道义,你也大可继续宛若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却没有让妻儿老娘跟着受苦的道理。都说咱当兵是为了保境安民,若连家人都庇护不了,还保个叽霸境,安个吊毛的民?” “大人.”蒋怀熊喃喃道。 陈初却摆摆手,继续道:“我知你清廉。但好官难道就不许过好日子了?若天下只允贪官、庸官过好日子,那便是这个世道的错。你不喝兵血是对的,以后我会想法子,让你、让底下弟兄都过上好日子的。 今早,嫂夫人肿着一双眼寻上了我家娘子,要退还礼品,现下还留在我府里。你去吧,接嫂夫人回家,把那些礼品也一并带回。嫂夫人不易,对她好些.” “.” 蒋怀熊虎目一红,如山岳一般的挺拔身形静立片刻,突然屈腿单膝跪了下来,“大人,属下嘴笨,说不来好听话。往后大人但有差遣,属下若皱一下眉头,便不得好死!” “哈哈哈” 陈初爽朗笑过,弯腰扶起蒋怀熊,目光灼灼的望着后者道:“死什么死?你得给老子把武卫军练出来!我要的可不是只在淮北之地矬子里面挑将军的强军,我要的是可在大齐称雄的强军!要的是能纵横天下的强军!” 第203章 当世雄城 第203章当世雄城 正月底。 疏影横斜,丝丝风烟。 暖春气息愈发明显。 二十四日,晨午巳时。 蔡州城东濡河岸边,一众文武官员相送。 河面上锚着两艘四、五丈长的三百料平底官船,陈景彦刚刚得知,陈初此次入京竟走的是水路。 蔡州距东京城陆路五百里,可走水路的话却要先从濡河南下,进淮水往东,由颍州沿颍河北上,再经汴河入京。 水路虽绕了路程,但胜在旅途轻松。 可这么一来,原计划跟随陈景安返乡的谭氏、阿瑜就不顺路了! 似乎是看出了陈景彦正在纠结,陈初上前低声解释道:“三哥,走水路是为了顺便考察沿途商路。” 所谓商路自是四海商行的商路,商行有陈景彦一份。 老五出差都不忘为大家的事业留心,着实让人感动啊! “五弟,有心了。”陈景彦说罢,却回头看向了夫人和女儿。 娘俩已大包小包带来了行李,此时又不顺路了让她们先回去,改日再走? 陈初身为三哥的好兄弟、阿瑜的好叔叔,自然替他们想好了,便道:“三哥,虽马邦德已降,但北去颖昌路途并非万无一失。还是让嫂夫人随柳川先生夫妇一齐进京吧,只当去散散心。待我们回程时,我再把嫂嫂送回颖昌府,必保嫂嫂万无一失!” 此次入京是公事,了不起待个十天半月,陈初这个提议倒也不耽误什么时间。 陈景彦想了想,走到谭氏身旁商量片刻,随后回到陈初身旁,笑道:“如此,便劳烦五弟了。” “哈哈哈,你我兄弟亲如一家,三哥莫要客气。” 不远处,谭氏支使下人往船上搬行李,陈瑾瑜搀着娘亲的胳膊,双眸低垂,步态稳重娴雅. 却趁着娘亲不留意时,悄悄从袖子中伸出葱白小手,快速而又机敏的朝叔叔竖了竖大拇指。 全程,眼皮都没抬一副乖巧好模样。 陈初笑着走到了几丈外猫儿的身旁。 “娘子,河边风大,回去吧。” “不碍事的,官人此去记得多吃饭、少饮酒。” 猫儿微仰着小脸,依依不舍道。 她挺想陪着官人回趟东京城,那里毕竟是她的家乡。 只是春耕在即,从郑家得来的朗山县田地、蔡州的庄子,都需要她这位四海商行东主、陈家大妇支应安排。 实在抽不出身来。 但东京城里还有猫儿的牵挂,“官人,这上面有舅舅的姓名、以前的住址” 其实早在前年生活稳定以后,猫儿便尝试过写信,以期联络上姐妹俩在世间的唯一亲人。 可邮递出的信却如石沉大海,没有音讯。 “嗯,我记得了。”陈初把信贴身放好。 猫儿犹豫了一下,又道:“上头还有爹爹的坟茔所在,若官人得空,能不能.帮猫儿祭拜一番?” “自然有空。猫儿的父亲,便是我的岳丈,你只管放心,我去了会找人重新修葺一番。” 分别在即,本就有几分愁绪萦绕心头,此时又见官人这般体贴,猫儿不由小嘴一扁,想哭却忍了回去。 “官人一路珍重,早去早回,猫儿会帮官人守好家的。” 陈初抬手摸了摸猫儿娇嫩小脸,笑了笑,随即将猫儿和站在猫儿一旁的玉侬揽入怀中。 远处。 李骡子见了都统大人一家的浪漫,心痒的转头看了一眼比自己高且比自己壮的婆娘,笑嘻嘻道:“翠莲,我立时要走了,你没啥表示么?” “俺夜个黑连夜给当家的烙了十几张油饼,还表示啥?”李翠莲不解风情的粗声道。 “噫!谁说这个了,你看都统娘子.” “哦,你想搂俺啊?给,搂吧.” “.” “到底搂不搂!” “搂搂搂,行了吧” 这边搂了,那边翠鸢也红着脸往长子身旁靠了靠。 长子久在陈初、大郎这些浪货身旁,自然学来几分眼色,嘿嘿憨笑后,抱住了小不点。 “哎呀!憨子,轻些,你勒得我喘不上来气了!” “哦哦.” 你抱,他也抱。 一时之间,河岸旁相送的夫妻、情侣纷纷相拥互道珍重。 把某些在场老学究看的直摇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别人都有婆娘抱,白毛鼠又酸又羡,不禁转头看向了同为单身狗的毛蛋,认真提议道:“毛蛋,咱俩也抱抱?” “滚蛋!” 毛蛋礼貌拒绝道。 这次前往东京的随行人员挺复杂,除了同行的都监曹小健和陈景安夫妇,长子还带了两什亲兵,也有大宝剑、铁胆、无根道长,还有李骡子和李科。 后两位隶属锦衣所新成立的部门,叫做镇淮军数据统计局,简称军统. 陈初这边,温存片刻,走向了人群外围。 一棵柳树旁,一身红衣的蔡婳习惯性的眯着眼,嘴角勾着一抹浅笑。 红衣如火,美人如玉。 “马上要出发了,有什么话要说么?”陈初走近,笑问道。 “没话说。亲亲我” 这位更直接。 轻啄鲸吞站在旁边的铁胆免费目睹了一场近距离斗嘴教学。 明明把人羞的红了脸,可这一幕又仿佛有魔力似的,让人不舍得移开视线,直把铁胆看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呆站原地时,却不想一双粗糙大手遮住了眼睛。 “有甚好看的!” 沈再兴一手遮住铁胆的眼睛,一手拖着她走远了些,低声嘱咐道:“乖囡,这是你头次出远门!可得小心些” “哦”铁胆隔着爹爹的指缝,继续看向陈初那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你可别不当回事啊!最需小心陈都统,可莫被他凭白占了便宜!” “爹爹说甚呢!我我们是兄弟,再说了.陈兄弟也不是那等好色之人。” “我乖囡眼瞎了么!他如此年轻,便有了三房女人!这还不叫好色?” 巳时三刻。 官船起锚,顺河南下。 岸上一片‘珍重、顺风’。 猫儿望着立于船头的官人,没忍住落了两滴泪。 “嘻嘻,小野猫,我若是你,哭着闹着、撒泼打滚也要跟着一同进京。” 猫儿闻声,没有看向说话之人,身子先僵了一下,竟下意识想要逃走。 却被蔡婳一把拉住了胳膊,“诶诶诶!又跑.你还真打算躲我一辈子呀?有甚好羞的,那晚的事旁人又不.” “别说了!” 猫儿赶忙出声打断,紧张的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听懂‘那晚的事’,才向蔡婳怒目而视,口吻却有些哀求的味道,“三娘子!往后别提此事行么!” 一旁的玉侬忽闪着纯真大眼睛,迷茫的看了看蔡婳,又看了看猫儿.两位姐姐好像有什么秘密哦? “嘻嘻.”蔡婳坏坏一笑,趴在猫儿耳旁故意刺激道:“陈娘子白日里那般端庄,可夜里那骚媚劲儿,奴家都远远不如呢。” “你!”猫儿小脸登时红透。 却也知,这等闺阁私密怎也无法拿出来讨论,便气呼呼的欲要离去。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别急嘛你看哪儿” 蔡婳终于收起了逗弄猫儿的心思,指向了官船。 船尾,陈瑾瑜挽着娘亲向爹爹挥手作别,似乎是感受到了注视,顺着有如实质的目光看了过来。 见蔡婳和猫儿并肩站在一起,陈瑾瑜本能反应一般逃开了视线。 自从九月搬出洒金巷陈府,她再没见过这二位。 那次小小交锋,却让她留下了深埋心底的畏惧。 可随后一想,我都上船了,还怕什么呀 骨子里有些小骄傲的陈瑾瑜因为方才油然升起的畏惧,对自己有些生气.随即,抬眸重新看向了猫儿和蔡婳。 甚至,壮着胆子微微翘起了唇角. “哎呦喂!” 岸上的蔡婳一拍大腿,低声道:“这小金鱼,是在挑衅么?” 猫儿也暂时抛开了‘那晚’的羞恼,默默看着官船,叹了口气。 “叹气有屁用,就像我方才说的,我若是你,这次说甚也要跟去!” “三娘子便不是我,也能跟去呀,为何不求官人带上你?” 两人说话时,视线依旧聚焦在官船上。 “我有正事做,那赤铁矿、石炭场,一堆事等我去做。” “嗯。”猫儿释然般的抿嘴笑笑,“春耕在即,我也有正事做呀。” “哟,你倒大度,果真不在意?” “在意不在意又如何,是官人要带她们的” “嘻嘻,看来不久后你家宅子又要多一位姐妹了。” “蔡家姐姐不用拿话激我,她若进了我家,我自然会慢慢把她那骄矜性子拗过来。再说了” 猫儿侧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陈景彦,随后又看向了船尾的陈瑾瑜,悠悠道:“她爹那一关,她过的去?” “嘻嘻,也是。” 三人隔河对视,官船渐行渐远。 正月二十五。 船入淮水转东,再行两日,拐入颍河。 在颍州休整一夜,李骡子和李科下船在左近转了转,回船后整理出一路上的山川水文、人口村镇数据资料。 二十八日。 陈初一行换了条六百料大船,经颍河、汴河继续北上。 一路上,舟楫穿行,河运颇为繁忙。 再行七八日,至二月初五黄昏酉时,抵达大齐东京。 西水门外。 船队拥堵三四里。 一辈子没怎么出过门的长子、毛蛋、铁胆等人定定站在甲板上傻了一般。 几里外,一座雄城赫然矗立。 高约三丈的城墙通体青黑色,铜浇铁铸一般。 城墙之阔,左右望不到边际。 暮色霭霭中,宛若一头上古巨兽卧伏于苍茫大地之上。 令人肃然起敬。 即将抵达此行终点,一直把女儿约束在舱房内的谭氏,终于稍稍放松了管制。 陈瑾瑜走出船舱,见陈初站在船头,背手远眺。 便轻移莲步,上前优雅一礼,这才脆生生喊了一句,“叔叔。” “阿瑜闷坏了吧。”陈初侧头笑道。 陈瑾瑜浅浅一笑,一双甜人小梨涡欲隐欲现,和陈初并肩望向暮色中的东京城,轻声道:“路途虽远,却心知归处,阿瑜不觉着累呢。” 这话,好像有别的深意,却又隐晦.满满的女文青既视感。 河风抚过,衣袂飘飞。 陈瑾瑜以修长葱指拢了被风吹散的一缕青丝掖回耳后,姿态闲适优美。 陈初一直觉着这个动作最能展现出女子娇美,不由多看了两眼。 清丽面庞上隐现一抹被注视后的娇羞,随后却主动开口化解此刻的不自在,“叔叔,来过东京城么?” “没有。”陈初摇摇头,把视线再次转向三里外的城墙。 “那,阿瑜给叔叔讲一讲?” “嗯,辛苦阿瑜。” “叔叔无需客气。这东京城最初由大梁皇帝朱温营造,后又经南朝周国历经百七十年不断扩大、修葺。如今这外城周长已达五十八里三百三十步。 城高三丈二尺,上宽五丈余,可并行八辆马车 丁未前,城内共有一百二十八坊、十万八千四百四十六户、五十七万余口。再有不计入普通户籍的僧道、禁军、厢军以及军人家属、流民行商,口过百万” 陈瑾瑜抬手压住飞扬裙摆,望着前方连绵船队,接着道:“丁未后,虽城内遭了战火,不如曾经繁茂。却依然有三四十万口,每日城中消耗米粮、猪羊、布帛不知几何,几乎全赖流贯城内的汴、惠民、金水、五丈河输运进城,合称漕运四渠。” 陈瑾瑜介绍起东京城头头是道,按说有些信息她是接触不到的,比如城中户籍人口数量,在当下属于非公开的半机密信息。 不过,她家学渊源,或许家中有别的消息渠道,被她偷听了去也说不定。 “如今,这东京城仍是北地最繁华的城邑,便是放到天下也算屈指可数,只有南朝都城临安才能略胜一筹。” 和后世见惯了人口密集、高楼大厦的现代人不同,此时受限于生产力,几十万人口的大城相当稀少。 是以,东京城给长子、铁胆等人造成的冲击,以震撼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便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的陈瑾瑜,说起东京城也止不住露出了神往已久的神色。 陈初却望着雄伟城墙久久不语。 这和初次来到东京城的人大为不同,陈瑾瑜不由好奇侧头,“叔叔,你在想什么?” 夜幕中,陈初远望黑黢黢的城墙,却道:“我在想,六十里都城,百万军民.当年丁未,竟三月被破如此雄城,最终却成了百姓牢笼,任由外族关起门来屠戮奸淫.是为何故?” “.” 陈瑾瑜仰起秀美面庞,望着面色复杂的陈初,心中隐生激荡,低声道:“叔叔,丁未之难,是咱所有汉家儿女之耻、胸中之痛!谁不盼着世间能降下大英雄,带我汉家子一雪此恨,就像叔叔诗中所言: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陈初意外的看了陈瑾瑜一眼。 没想到这外表乖巧文静的小丫头,胸中竟藏着一雪国耻这等雄心。 果然,外表是会骗人的。 但陈初却笑着道:“那首诗,是玉侬所作,不是我写的。” 陈瑾瑜歪头看着陈初,俏皮的笑了起来,甜腻酒窝盛了醉人春风,“叔叔莫骗阿瑜,那般诗词,非心怀天下的大英雄、大丈夫做不出的。” “哈哈哈。”陈初爽朗一笑。 见陈初笑了,秀丽面庞上的梨涡愈深,可语气却认真起来,“叔叔,明日进城后,可不能再像方才那般说这些话了,免得惹了祸事。” “嗯,我知晓,我信的过阿瑜,才随口说起。” “我也信的过叔叔!” 陈瑾瑜脱口而出道。 第二卷,完。 第204章 非官府组织 第204章非官府组织 东风好作阳和使,逢草逢花报发生。 二月初春。 西门大街两侧种满了桃、李、杏树。 花令当时,果树嫩绿翠芽间点缀了一颗颗红白相间的小花苞,一片锦绣。 二月初六,午时末。 陈初一行自新郑门入城。 进城前还嚷嚷着‘东京不过是大了些,能比咱桐山还繁华么?’的毛蛋,进城后彻底闭了嘴。 仅仅一个宽达十几丈的西门大街,便震的毛蛋再不敢拿桐山相比。 东京城纵跨南北主街十三条,横穿东西主街九条。 而这条西门大街只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条,据说,御街更是宽达百丈。 桐山一座小小县城,光‘气势’这一项便被帝都甩了十万八千里。 一群土包子顿觉眼睛不够用了。 目力所及,青楼画阁,绣户珠帘。 街上小娘镶金点翠光彩耀目,士子文人锦绣华服衣袖飘香。 街巷深处,轻歌笑语荡响烟花柳巷,箫管琴音奏于酒楼茶坊。 和来时沿途随处可见的萧条破败景象,迥异天地。 也是,齐代周后,整个王朝的达官显贵几乎都集中在这座当世雄城内,他们是齐国最富庶、豪奢的群体。 以半壁江山供养一城,此间繁华自不必说。 就连来过东京城数次的陈瑾瑜,和陈初并肩走在前头时也不禁感叹道:“这东京城,富贵迷人眼.” 身后一丈外,谭氏忍不住皱了眉.自己这女儿,自打进城后便一直跟在陈初身边,终于开口道:“阿瑜,你过来.” “娘,娘,阿瑜饿了,想吃曹记的莲花酥” 陈瑾瑜转身回走两步,挽着谭氏的胳膊晃了晃,这一番小女儿般的娇嗔,让后者批评的话没能说出口,转而连声道:“好,好,待会安置好便去买。整日里就知道吃” 未时,东京城新门瓦子,枣园街。 胡掌柜见了陈初,先一揖到底,恭声道:“大人,日前收到书信后,小人当即命人收拾出一座宅子。不过这东京城寸土寸金,此处宅院比不得家里舒适,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前头带路吧。” 陈初笑道。 胡掌柜原是蔡家绸缎庄的掌柜,四海商行成立后,被蔡源招进了商行听用。 去年,桐山之乱平息后,商行急速扩张,胡掌柜因能力突出、为人活络,便被派到了东京城,和兵部范尚书的管家联合成立了四海商行东京直营店 陈初进京,按说该住驿馆,但一来陈初此行随从众多、二来驿馆条件差些,蔡源心疼女婿这才提早来信做了安排。 胡掌柜准备的这座宅子,的确不大。 共三进十几间屋舍,住陈初几十人是显得拥挤了些,却胜在内外都是自己的人,不虞私密外传。 只是,这宅子所处的巷子名称有点奇怪。 “枣园街,弄鱼巷” 进巷子时,陈初望着挂在山墙上的街巷名,念了一遍。 后方正哄娘亲开心的陈瑾瑜却也能做到耳听八方,听到陈初念叨,自己也默默念了几遍,不知怎的,秀丽面庞蓦地一红。 下午,陈初带着长子、大宝剑去兵部报备。 接待的兵部文员见陈初拿出印绶、照牒后,好像很是意外,仔细打量陈初几眼后,玩味笑道:“原来阁下便是陈都统,久仰、久仰.” ‘久仰’本是一句寻常客套话,陈初却觉着对方话里有话。 酉时。 陈初返回弄鱼巷时,已是华灯初上。 晚饭,谭氏妯娌和女儿、铁胆等女眷在后宅。 二进内,只有地位超然的陈景安和陈初同坐一席。 说起去兵部报备时的一幕,陈景安笑了笑,待两人进食完毕,转去了书房,他才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了陈初。 “《大齐七曜刊》.” 七曜是一星期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大齐周刊。 这份有官方背景的报纸,陈初是知道的。 源于去年郑乙乱桐山时,今日头条刊文掀了桌子,把郑乙逼到了不得不打的境地。 齐国朝堂有感舆论重要,让礼部牵头搞了这份七曜刊。 只是,礼部找来那些文人全无办报经验,起初上头刊印的除了官方邸报便是通篇假大空的吹捧大齐政通人和。 官员文人刚开始还觉新鲜,时日久了便没了兴趣。 而普通百姓更是对浮夸、不接地气七曜刊提不起一点兴致。 ‘擦屁股都嫌有油墨’是他们对七曜刊的统一评价。 眼看效果不佳,发行量一日日萎缩,礼部也渐渐没了耐心,拨与七曜刊的经费一砍再砍,直至后来俸禄都发不出了。 眼下的大齐,兵乱、民变、天灾一件接一件,哪一桩事都比办一份报纸重要。 当时只是心血来潮的大齐朝堂随即把七曜刊抛之脑后,不闻不问。 穷则思变那七曜刊的主编汪敬饶眼看七曜刊活不下去了,不由动起歪心思,开始杜撰一些民间喜闻乐见的趣事绯闻。 嘿,你别说,这招还挺有用! 七曜刊当即发行量当即迎来一次增长。 尝到了甜头后,汪敬饶像是找到了财富密码。 不过寻常小人物的轶事,终归没有那般大的号召力,名满天下的官员、大儒更能吸睛。 但这般人却也是七曜刊惹不起的。 思来想去,那些外地军头倒是合适的造谣对象就算你有兵又怎样,这你是大齐帝都,你还能带人打上门来? 确定了目标群体后,陈初就成了不幸被挑出来的其中几人之一。 一来,他是陡升高位的年轻人,世人本就对这样的人好奇。 二来,他上位的过程凶险、血腥,能满足大众的窥探欲。 三来,是无法明说嫉妒心.七曜刊模仿头条,却又没有头条那么大的发行量、号召力,比不过地方小报的汪敬饶等人心中自然不爽。 陈初和头条同出桐山,打击了前者,就好像打击了头条一般。 陈景安此时递来的七曜刊是四日前发行的最新一期,汪敬饶或许是知晓近日会有各地都统制进京述职,便在这一期中做了一个专栏,点评众军头。 ‘颍州留守司都统制郭讳韬儿,字德刚,于阜昌二年归正大齐.少负勇名,却为人粗鲁’ ‘寿州留守司都统制丁讳继胜.有灭贼之功,但不通文墨、不知圣贤.’ 尽是欲抑先扬,把各地厢军将领说的狗屁不是,满满都是读书人的优越感。 陈初看到此处,不由奇怪道:“柳川先生,朝堂放任七曜刊诋毁武将名声,不怕武将对朝堂生怨么?” “七曜刊是七曜刊,朝堂是朝堂。若武将上奏说起此事,朝堂大可来一句七曜刊和朝堂无关.” 陈景安抿了口茶,接着才说到了重点,“再说了,你们武将要什么名声?武将要名声准备作甚?” 陈景安正话反说,却是在提醒陈初.武将被污名化,或许是朝堂乐意见到的,不然你有兵再有望,难不成准备取大齐代之? 若能因此加剧文人和武人的嫌隙,更是好事一桩。 见陈初在沉思,陈景安笑着提醒了一句,“陈都统接着看。先说一句,莫要动怒.” “哦?” 陈初好奇之余,翻了一页。 好嘛! 七曜刊一共点评了五位都统,陈初在最后,却占了一半篇幅。 ‘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讳初,海外归人,不识中土教化,无表字’ 恁娘,开篇攻击性拉满啊! 就因为没有表字,俺就成了‘不识教化’的野蛮人? 下面,粗略介绍了陈初的履历,郑乙一事朝堂已有定性,汪敬饶自然不敢替他翻案。 但依然暗戳戳的把陈初形容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相比其他武将,陈初还多了一段外表描写‘身高六尺六寸,腰阔六尺六寸,豹眼虬须,拳大如钵,臂粗如梁。每日食羊一只,鸡鸭各十’ 我++++ 我身高两米多,腰围两米多,我是个球? 一天吃一只羊,鸡鸭各十.嗯,我他娘还是个饭桶球! 点评的正文写完,七曜刊还很贴心的在下方附带了一则‘据有关人士透露’的花边小新闻。 既然你那么能吃了,还需‘能干’才是大众喜闻乐见的。 小新闻里,什么陈初夜御十女、什么腰间貂蝉. “哈哈.这群人还是人才哩。” 陈初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这个反应,陈景安相当意外,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都统不恼?” “这种一眼假的东西,有何好恼?” 陈初笑道。 若七曜刊拿出些真凭实据说他有不臣之心,陈初或许还会紧张一下。 但这种花边新闻,除了降低七曜刊自己的公信力,并不能伤他分毫,甚至还能帮他起到掩护作用。 见陈初如此豁达,陈景安赞赏的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都统接下来也要做些什么。” “哦?柳川先生请讲。” “趁这几日无事,都统不妨多与朝堂诸位大人走动走动,反正都统不缺钱。”陈景安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有钱的意思,是说让陈初多送礼呗。 “我一个边地武将和大臣交道,不惹眼么?”陈初问道。 “无碍。如今这大齐,想升官的谁不去巴结朝堂诸公?你这般做了,才是一个一心钻营的武将。” 陈景安顿了顿,看向陈初接着道:“除了媚上,还需欺下才算与我大齐武人和光同尘。” 对上谄媚,给蔡州争取更大的腾挪空间。 对下跋扈,让朝堂觉着陈初和别的粗莽武将别无二致。 有污点、有缺点的武将,上头才放心。 这个道理陈初懂,但欺下这种事需要一个契机,总不能好端端跑到街上强抢民女、殴打路人吧? “除此外,也不能任由那七曜刊一直泼污。”陈景安又道。 “柳川先生的意思是?” “丁未前,那汪敬饶随我一名族伯学习过数年。说起来,也算同门。” “柳川先生准备去游说一番?” “呵呵。” 陈景安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缓缓道:“读书人和读书人也不一样,我前去游说,或许短时内他卖我几分面子。但咱们早晚要离开东京城,想要他、想要七曜刊为都统所用,还是一个‘利’字。” “为我所有?” “嗯,都统需要他们骂的时候,他们就骂。需要他们闭嘴的时候,他们就闭嘴。需要他们夸的时候,他们就夸” 大齐的报纸,为陈初服务,这事想想挺刺激啊。 陈初呵呵一笑,看向陈景安的背影,悠悠道:“柳川先生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我们傲来有一种组织。” “哦?什么组织?” “NGO” “嗯鸡哦?” “呃,也叫非政府非官府组织。” “何意?都统细说。” “明面上和官府没关系的民间组织,擅长的就是撒币养狗.” 担心陈景安听不懂,陈初笑着举了例子,“比如,我们以四海商行等民间商社的名义成立一个‘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的组织,那七曜刊经营状况不理想,我们就以扶持的名义资助。 初期不需急于干涉他们的运作.但只要他们端了咱们的饭碗,便是戴上了狗链。 当然,太过有风骨的文人需要打压.若哪天七曜刊编辑部只剩了见利忘义之徒,七曜刊便成了咱们的发声筒。” ‘有风骨的文人需打压’这句让陈景安稍稍有些不舒服。 陈初起身,走到他身旁,淡然道:“有风骨的未必有见识。可以组织这些硬骨头前去鹭留圩开场学术研讨会,好吃好喝好礼,见识了咱桐山繁荣后,再对比其他凋敝府县.这类有原则的文人只怕会把桐山吹捧成人间圣地。” 有风骨的未必有见识.桐山的确容易给没见识的人洗脑,当下文人见一地治理的好,大多会从‘吏治、教化’角度出发。 却未必能看出桐山繁荣的深层原因.以天下利富一地,相对温和、隐蔽的经济掠夺。 根源上没有生产力的跨越发展,桐山模式根本不具备大面积推广的可行性。 “此事,虽需多年慢慢施行,但眼下和七曜刊接触,还需柳川先生助我。” 陈初拱了拱手。 陈景安叹了一声,转身回礼。 陈初能向文官送礼,这毕竟是当下常态,却不能上赶着去交好一帮落魄文人.那样未免痕迹太重。 而陈景安却无这层顾虑,他本就是士大夫一员,颍川陈家又颇具名望。 他去资助七曜刊,可以看做士人之间的互助。 再说了,汪敬饶这类人大多有一个文人通病极度好面,若一个武人大喇喇的跑去给他们送钱,他们碍于面子未必会收。 舆论养成,非蛮力可行。 由陈家这种士林名望、书香门第来做,既省力又体面。 这才是陈初不放陈景安、陈瑾瑜走的原因 第205章 待价而沽 第205章待价而沽 二月初七。 酉时。 皇城庆宁宫绛萼阁内,大齐皇帝刘豫一身便服履袍坐于矮榻之上,看向手中的礼品清单。 “皇上,礼单所列各项已清点交与内藏库,皇上若.” 下方的曹小健尚未讲完,刘豫自下而上摆了摆手,前者会意,忙躬身后退着出了绛萼阁。 刘豫这才把那张礼单轻飘飘丢在了案上,表情意味难明。 少倾。 庆宁宫主人向贵妃轻迈莲步走进阁内,一个眼神屏退左右宫女后,上前拿了那张礼单看了起来。 向贵妃三十有七,虽已过了女子最美的年纪,但丰腴身段再配一张保养得宜的娇媚脸庞,至今仍是刘豫的心头好。 礼单上,除了金珠瓷器,竟还有女子用的口脂香皂,以及瓜酱、粉条. 看到最后,向贵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游郎,从哪里寻了这么一个呆子.” 已过不惑的刘豫看向宛如小女儿一般开怀、笑弯了腰的向贵妃,不禁也笑了起来,同时抬起了手。 犹自掩嘴笑个不停的向贵妃,伸出另一只手搭了刘豫的手,顺势在他身旁坐了,却道:“皇上登基以来,只闻下头官员进京后找诸位大臣钻营。送礼送到天子头上的,却是头一回听闻。” “你以为他没送?” 刘豫脸上笑容顿时淡了,“他昨日进城,今日便迫不及待去了兵部范恭知、刑部吴维光、吏部钱亿年府上,且都带了成车财货。简直是要把朕的六部主官拜访一遍!” 向贵妃微微错愕后,又哈哈笑了起来,直笑瘫在了刘豫怀里,“皇上,这.”向贵妃似乎没记住送礼之人的名字,坐直身子又看了一眼礼单上的署名,才道:“这蔡州留守司代都统制陈初,莫非真是个呆子?” 地方官员进京后,不是不能送礼,但像陈初这般一天拜访三家、且直接把礼品送过去的,当真罕见。 但这还不是最尴尬的. 丁未之难中,金人南下围了济南,时任周朝济南知府刘豫,其妻钱氏娘家为当地大族。 围城中,钱家暗中联络城内乡绅,半是强迫半是利诱刘豫将济南守将骗至家中杀害,随后开城降金。 彼时,金人为消减中原汉人抵抗之心,将刘豫树立为了标杆,一步步提拔,最终扶上了大齐龙椅。 当时助他降金的钱家也在此过程中一步步壮大,以钱氏兄长钱亿年为首的后党成为了朝堂中的一大势力。 而另一边,大齐建国后,金国任命了以宰相李邦彦为首的近半高官。 当年金人仍滞留中原时,两方便比着劲的讨好金国。 今日后党提议献三十万金,明日相党便主动送五百美人。 今日后党提议齐为金弟,明日相党便改口齐为金侄 就突出一个卷。 大齐版的‘日韩争爸’! 直至阜昌三年,中原稍定,金人北归。 相、后两党的争斗逐渐由暗处摆在了明面上。 如今,不能说貌合神离吧,至少也算水火不容。 钱亿年是后党领头羊,范恭知是相党第一干将 而陈初进京第二日,竟‘冒冒失失’的先后跑去两人府上,这是干啥? 你懂不懂政治?你懂不懂局势? 难不成你一个小小都统制还想脚踏两只船? 想到此处,向贵妃不由笑道:“想来这位陈大人要吃闭门羹了吧。” “呵呵。”刘豫却幽幽笑了一声,“朕这几位肱骨,‘胸怀’可大着呢。这陈都统不但进了门,还先后与钱、范两位尚书见了面。” “这是为何?”向贵妃惊讶道。 “为何?自是因为此人没有根基” 陈初无头苍蝇一般,既符合年轻人冒失、又符合武人不知礼仪、不懂政治的刻板印象。 但同时,又说明此子急于在朝中找个靠山的迫切。 就差在东京街头喊‘哪位大佬肯收我做小弟’了。 呆笨又想钻营,这样的军头战时可冲锋陷阵,闲时可做替死鬼、背黑锅,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的炮灰! 谁不想拉到自家阵营? 就算他眼下官职不大,却也不能把他推到对方阵营里。 向贵妃大概听明白了,稍稍思索后道:“皇上,这陈都统当初不顾失礼,肯为娘子请封,想来是个重情之人。” 随后拈起那张礼单,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瓜酱更像是寻常百姓家串门走亲时带给亲戚尝鲜似的,倒也是个赤诚人儿。 皇上,说起他无根基、想找靠山,大齐普天之下,还有比我游郎更大的靠山么.” 刘豫闻言,叹了口气,握住了向贵妃的手。 如今朝堂衮衮诸公,惯会向金人谄媚,又有几人真正把他当做大齐之主。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却听阁外有侍女道:“皇上.” “何事?”刘豫隔门回道。 “皇后娘娘请皇上去宝慈宫一趟.” 宫女小心道,刘豫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皇后有事不能来么,却把大齐天子唤来唤去! 向贵妃察言观色,不由沉声替刘豫回道:“就说皇上今日乏了,已歇” 向贵妃话未说完,却听阁外又响起一道年岁稍大的威严女声,“皇上,贵妃,娘娘说有要事与皇上相商,耽误不得!” “.”向贵妃马上听出这是皇后的贴身女官,不由住嘴不语。 刘豫面皮轻微抽搐一下,随后起身平静道:“朕知晓了,这就过去。” 少倾。 夜色渐沉。 庆宁宫绛萼阁恢复宁静,向贵妃独坐原处,直至侍女进来点灯时,方才惊醒一般,“去鸿鹄轩,请三皇子来一趟。” 酉时末。 在外奔波了一日的陈初回到弄鱼巷。 得知陈景安外出访友至今未归,便独自在餐桌旁坐了,没滋没味的吃起了晚饭。 今日所为,自然是昨夜商量好的。 为了待价而沽,也为了纯真人设。 只是一天下来,陈初累的不轻,比在家做三家姓奴还来的累。 后宅。 和娘亲、婶婶、铁胆在东京城内游玩了一天的陈瑾瑜同样刚回来不久。 弄鱼巷这座宅子不大,听见前头传来的喧哗,陈瑾瑜推开二楼轩窗,恰好看见陈初大步走入二进饭厅。 陈瑾瑜轻咬下唇想了想,随后拿了件换洗衣裳,挂在胳膊上走出卧房。 外间小厅,谭氏和弟妹程氏坐在烛火前,正在一件桃红色肚兜上绣着鸳鸯戏水图样。 不出意外的话,女儿今年下半年便要出嫁。 她家自然不缺绣娘,但嫁妆中的贴身衣物,谭氏还是想亲手做给女儿。 此刻见陈瑾瑜拿了衣物要下楼,不由问了一句,“阿瑜,去哪儿?” “娘,阿瑜去楼下沐身”陈瑾瑜无比自然道。 “哦。”谭氏应了一声,却没马上放女儿走,反而走上前把手里的肚兜在陈瑾瑜身上比划了一下。 看着女儿逐渐凹凸有致的身形,谭氏忽而有些伤感道:“娘的小心肝一眨眼就长大了,不觉得便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程氏闻言,放下手中针线,笑道:“嫂子,便是阿瑜嫁了人,也是咱陈家女儿呀。再说了,吴家离咱老宅只七八里远,阿瑜勤往娘家跑几趟,还怕你们母女见不到么?” “说的也是。” 谭氏朝程氏笑了笑,回头却看见女儿眼里噙了泪,不由好笑道:“娘不过随口感叹一句,怎还把阿瑜说哭了。” 陈瑾瑜低着头,喃喃道:“娘,阿瑜不懂事,惹娘生气了。以后,阿瑜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的” “哈哈哈,傻丫头。你是娘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娘怎会真生你的气。快去沐身吧” “嗯。” 陈瑾瑜低低回了一声,却郑重朝娘亲施了一礼。 “嫂子,阿瑜是真的长大了呀。” 待陈瑾瑜下楼后,程氏笑着道。 “懂事就好。去年她跑去蔡州找陈都统,当真吓我不轻,如今看来她是想明白了”谭氏欣慰道。 楼下。 陈瑾瑜抱着衣裳呆呆靠在盥室门框上,犹豫着还要不要按照方才的想法去找陈初。 她知道,再这么下去,早晚有天会惹得极看重脸面的爹娘大怒。 可自从年前和陈初私会后,陈瑾瑜内心早有了抉择,甚至已偷偷写好了书信,内容便是告知和她有婚约的吴家哥哥‘已心有所属’。 这封信之所以迟迟没有寄出去,是因为陈初的态度 虽然过年时叔叔帮她留在了蔡州,此次又提前沟通后带她进了京,可至今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能让陈瑾瑜放心的话。 这般情形下,她如何敢孤注一掷。 本就对爹娘愧疚,自己心中又充满对未来不确定的忐忑,陈瑾瑜越想越委屈,忍不住站在原地小声哭了起来。 不想,却惊动了住在楼下的铁胆。 铁胆不会安慰人,走上前只低低问了一声,“陈小娘,有人欺你么” 泪水涟涟的陈瑾瑜先下意识点了点头,可当铁胆问起‘是谁?’后,却又紧接着摇起了头,“没有的,是沙子迷了眼.” 戌时初。 陈初坐在饭厅喝茶看报,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 ‘吱嘎~’ 门开后,门缝中先露出一颗盘着未嫁螺髻的小脑袋,秀丽面庞上带了几分笑意,许是看见了餐桌上没怎么动的饭菜,陈瑾瑜扒着门框道:“叔叔,饭菜不和胃口么?” “原来是阿瑜。”陈初笑着放下了手中报纸。 陈瑾瑜这才迈着碎步走进饭厅,嘻嘻笑道:“叔叔来京城两天了,尚未吃过城里的小吃吧?” 陈瑾瑜今日穿了条绣着雅致兰花的鹅黄云烟春衫,双碟云纹千水裙,既显了少女明媚,又有股子青涩娇媚。 只不过一双眼睛却微微发红。 陈初不由问道:“怎了?你娘骂你了?” “叔叔想不想去州桥夜市吃小吃?”陈瑾瑜却对陈初的问题充耳不闻,歪头细数了起来,“那边有段家的北食,周家的南食。郑家油饼,史家瓠羹,王道人蜜饯,鹿家包子.还有獐巴、卤鸭、腰肾、鳝鱼、辣脚子姜、旋煎羊” “别说了,把我口水勾出来了。” “嘿嘿,那阿瑜带叔叔去吃。” “好。” “不过先说好哦,阿瑜可没带钱,叔叔需请我” “好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饭厅。 外边,长子和毛蛋坐在院内正吹牛打屁,看到陈初又有外出的意思,连忙招呼随行亲兵,准备陪同左右。 落后陈初半步的陈瑾瑜却低声道:“叔叔,能不能别带人了,我们又不走远,去去就回.” 陈初回头看了陈瑾瑜一眼,随后笑笑,对长子等人道:“不用跟着了。” 说罢,却对待在马厩内喂马的大宝剑使了个眼色。 大宝剑远远点了点头。 东京城不是蔡州,不带人万一遇到泼皮滋事,难不成还要陈都统亲自和人动手么。 在陈瑾瑜心里,叔叔或许是个文武双全的千人敌,但陈初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 片刻后。 陈初和陈瑾瑜走出了弄鱼巷,大宝剑远远坠在两人身后,陈瑾瑜毫无察觉。 沿着枣园街往东走出一里左右,往南一拐,便见远处一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去处。 前方便是州桥夜市。 夜色下的京城,蜡矩兰灯齐放,光焰璀璨琛,照亮夜空。 家家户户,千门如画,望之如琼宇,壮丽非凡。 陈初和陈瑾瑜随着人流步入其中,迅速被摩肩接踵的行人、小贩沿街叫卖的喊声淹没。 见陈初四处看的新奇,紧紧跟在身旁的陈瑾瑜自得道:“叔叔,此处比之咱们桐山如何?” 四周嘈杂,陈瑾瑜说话时踮了脚,樱唇和陈初的耳朵保持了一个既不失礼、却稍稍暧昧的距离。 “咱桐山自然比不上.”陈初侧头笑着回道。 “嘿嘿,叔叔,我要吃那个” 陈瑾瑜指着路旁一位小贩,率先往那边走了两步。 街上行人密集,这么一来两人稍稍拉开的距离瞬间被行人占据,陈瑾瑜赶忙站在原地不动,怕被人挤散走丢一般,待陈初重新走近后,借着行人掩护,伸手牵上了陈初的手。 “叔叔在东京城不熟,可不敢走丢了,小心被拍花子拐了,嘿嘿” 陈瑾瑜扯着陈初穿行在人流中,嘴里故作轻松的说着玩笑,灯火映衬下的脸庞上却娇红一片。 陈初笑笑,跟上陈瑾瑜的步伐,大手一翻,由被牵着变成了握住后者的软嫩小手。 “.” 正挤着往前的陈瑾瑜,步伐稍微慌乱一下,却假装没察觉一般,埋头往前走。 直至走过了她说的那家小贩,犹自不停。 陈初是一个专一的人漂亮女孩子他都可以喜欢。 但比起家里感情水到渠成的三位,他对陈瑾瑜还谈不上多深的感情。 只不过走到如今,他有时也免不了有一些功利考量 就比如考虑陈瑾瑜一事时,陈初不可能完全不去想若因此得颍川陈家全族助力,能帮他补齐多少短板。 这种不能言说的功利心思,让曾立志做名纯爱战士的小陈有一丝愧疚。 汴梁城内,香车罗帕、暗尘遂马,络绎不绝 两人手牵手穿行其中,如同一对偷偷溜出家闲逛的小情人。 直到亥时中。 陈瑾瑜知道再不回去,娘亲怕是要气炸了,这才开始回转弄鱼巷。 回去的路上,离住处越近,陈瑾瑜的话越少。 走到巷口时,陈瑾瑜悄悄松了手,想抽回手却发现陈初依然握的紧紧的。 “叔叔,要到家了呢.”陈瑾瑜低声提醒道。 “嗯,我怕走丢被拍花子拐了.” “嘿嘿,叔叔是世间英雄,哪里会怕拍花子” 陈瑾瑜忍不住笑了出来,甜腻酒窝悄然浮现,先仔细看了眼握着自己不放的人儿,又转头看向了满城璀璨灯火。 春风里,陈瑾瑜幽幽叹了口气,笑容一点一点溶解在融融夜色中,变幻了一副落落寡欢模样,以似嗔似怨的口吻道:“叔叔自然走不丢呢。可是,若阿瑜走丢了,叔叔还会像上次在桐山那夜一般,寻阿瑜回来么?” 我大约是卡文了 这章从昨天下午开始码,今天白天码,一直改到现在才发出来。 第三卷的开头,会大概描写一下齐国内外局势,为接下来的剧情铺垫。 第206章 神仙?神棍!一头二臂 第206章神仙?神棍!一头二臂 初八日,辰时。 弄鱼巷后宅,早餐一如既往的丰盛。 但气氛却有那么一点点沉闷。 一桌子清爽小菜,陈瑾瑜却低着个头,只用筷子吃白粥。 伸手可及的地方,明明有调羹可使,她偏偏用筷子,每次捞起三五粒白米送进口中。 看的谭氏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吃就好好吃,不吃给我回房!” “.” 同坐餐桌旁的铁胆,正觉氛围不对,听谭氏压着嗓子低吼这么一声,吓得赶忙起身。 “呃沈小娘,我不是说你.” 谭氏忙解释道,铁胆却瞄了眼陈家母女,吭哧道:“我吃饱了,我去前头。” 见此情形,陈瑾瑜低着头唧唧窃笑两声。 谭氏不由更气,“还有脸笑!昨晚打的轻了么?” 昨天傍晚,陈瑾瑜说下楼沐身,这一去就去了两个时辰。 中途迟迟不见女儿上来,谭氏自然着急,下楼去盥室寻人,可里面哪有陈瑾瑜的影子. 再去前宅相问,才得知女儿和陈都统外出逛街去了。 谭氏羞恼至极,手持戒尺在后宅枯坐至亥时末等到陈瑾瑜归家。 不过,真到动手时,她又心疼了,本来口口声声要打左手二十下,最后十下都没舍得打完。 刚开始说要罚跪一整晚,陈瑾瑜也只跪了半个时辰就被她赶去了床上睡觉。 此时,陈瑾瑜被骂却不急不恼,规规矩矩坐在杌子上,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似乎有什么好事等着她一般。 果然,刚刚吃完早餐,谭氏带在身边的婆子来报,“夫人,前头陈都统请小娘子外出一趟.” “.” 谭氏脸色一沉,沉默不语。 那婆子等不来主母回话,只能继续站在原地。 陈瑾瑜却悄悄站了起来,赔着笑脸,小心翼翼道:“娘,那阿瑜去了呀。” “站住!” 刚迈出一步的陈瑾瑜被谭氏喝住,后者先对婆子道:“你先去忙。”而后才皱眉看向了女儿,“今日,你哪里都不许去!” “娘!不行呢,昨晚阿瑜已经答应叔叔,今日要同他出去寻人。圣人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阿瑜怎能做言而无信之人呢?” “你昨晚还说,往后要好好孝敬爹娘呢!此时你所作所为,能算言而有信?” “娘,你把阿瑜说糊涂了呢,我孝敬爹娘和我随叔叔外出,有甚干系么?” 陈瑾瑜眨着眼睛,眼神澄澈。 “阿瑜!”谭氏心知陈瑾瑜在装傻,不由气急,抬眼往院内看了一眼,没有旁人,这才压低声音斥道:“阿瑜!你莫非得了失心疯?那陈初与你爹爹兄弟相交,再者他家早已有了娘子,你还非要往他身旁凑!你不要脸面,爹娘、颍川陈家还要脸面呢!” 这话,可以算是十几年间谭氏对陈瑾瑜说过最重的话了。 陈瑾瑜垂眸看向地面,随后却又强行展颜一笑,道:“娘说的甚呀,叔叔要帮赵安人寻亲,却又在东京城不熟,阿瑜是帮他指路的。” “你当娘是傻的?他想找人指路,非你不行?别说了,回屋待着!” 往常,就算陈瑾瑜私下叛逆些,但从不会在爹娘说出类似重话后再纠缠,可今日她却铁了心一般,上前两步蹲在了娘亲身旁,抬手搭在了谭氏膝盖上,晃了晃前者的腿,半是撒娇半是委屈道:“娘,娘,求求你了.” 自小娇惯孩子的谭氏见不得儿女这般,登时心一软,但这事非同小可,却不是撒娇能糊弄过去的。 谭氏叹了一口气,轻抚女儿光滑白嫩的脸颊,开诚布公道:“阿瑜,娘也是从小女儿过来的,当初娘和你爹爹订亲后,白日黑夜心里头总想着你爹爹,所以你不用瞒我,娘看的出来。可是.” 谭氏话锋一转,口吻严肃起来,“可是,你和那陈初注定不成!若他家中没有娘子,娘亲便是舍了面皮,也帮你把吴家婚事退了。但咱陈家女儿往上数百年,也没有给人做小的啊!你再糊涂下去,早晚把自己害了.” 陈瑾瑜闻言,不由耷下了眼帘,缓缓趴在了娘亲的膝盖上,犹如幼年孩童时那般。 “娘,你说的阿瑜都懂呢.若世间有利刃尖刀能把他从阿瑜心里剜出来,阿瑜便是吃疼也是愿意的。可世间没有能断了相思的刀,阿瑜.” 陈瑾瑜在娘亲腿上蹭掉了蜿蜒清泪,喃喃道:“娘,你能救救阿瑜么,阿瑜好难过” 谭氏听着女儿落寞的话,鼻子一酸差点跟着掉了泪。 最终却硬着心肠道:“女儿呀,要怪只能怪命了。待我们回了老家,过上几年,你慢慢就把他忘了。” 趴在膝头的陈瑾瑜乖巧的点了点头,可随后却道:“娘,我听你的话。但回去之前,娘不要管我好不好。我陪叔叔把人寻了,待离京后,阿瑜便乖乖和娘亲返回家乡。往后再不想、再不提他,只当在东京城这些天是一场梦” 谭氏稍稍迷糊一瞬.阿瑜是在和我谈条件么?虽说这东京城没人认识阿瑜,但两人名为叔侄,却只差了两三岁. 不待谭氏想清,陈瑾瑜已抬起婆娑双眸,举手竖起三指,望着娘亲认真道:“娘,阿瑜起誓,我与叔叔止乎于礼,绝不会越雷池半步,做出有辱家门的荒唐事!” 谭氏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了一声叹息。 巳时。 陈初带大宝剑、铁胆、长子等人以及陈瑾瑜出城往西。 路上,陈初特意购买了香烛供果。 半个时辰后,在陈瑾瑜的指路下,一行人抵达城东十里外的牟驼岗下。 按照猫儿信笺中留下的地址,此处该是她爹爹埋骨之地,也就是赵家祖坟的位置。 可此时方圆几里内却是成片菜地,连一个小坟包都找不见。 寻附近老农相问,有人说不知,也有人眼神闪烁不肯言。 满腹疑惑的陈初只得暂且回城。 既然死人找不到,陈初决定从活人入手。 猫儿舅舅一家不是还留在东京城么? 翌日。 东京城西南皮场胡同。 据猫儿说,舅舅秦永泰是匠户,皮场胡同这边住的几乎全是匠户。 只不过和昨日一样,又扑了个空。 此时皮场胡同内的住户,多是丁未后搬过来的,问起匠户去处,有人说被大金带去了金国,有人说匠户都逃了,也有人说被杀了. 各种南辕北撤的信息,让人无从寻找头绪。 陈瑾瑜对东京城地理稍微熟悉些,却没打探消息的人脉关系。 当日返回弄鱼巷后,无根道长主动找到陈初,“大人,贫道有一师弟挂单在城内延庆观,明日可找他询问一番。” “也好。” 二月初十。 一早,陈初等人去往延庆观,供奉了些许钱财,无根道长拉着一名小道童问道:“小道友,贫道师弟在贵观挂单,道号太虚,劳驾通报一番。” “.” 一旁的陈初扯了扯嘴角。 真有你们师兄弟的,一人道号无根,一人道号太虚.给你们起名的师父怕不是和你们有仇,从道号中就能感受到他对你俩强烈的美好祝愿。 可那小道童闻言,面色却比陈初更奇怪。 无根道长忙摸出几枚铜钱塞了过去,那小道童许是涉世未深,连忙推回,四下看了看,见身边无旁人才小声道:“道兄,去年那太虚道长为城东一富户看宅院,却不知怎地和人家闺女混熟络了,偷偷练起了阴阳双修之术.今年正月事发,太虚道长被人家剁了两指观里嫌他坏了延庆观名声,将人赶了出去。” “啊!那他如今在何处?” 无根道长目瞪口呆后,一脸紧张。 “如今太虚道长暂住在夜香巷。此乃我延庆观一秘,道兄莫要对旁人讲,小道是念在太虚道长为人不错,才向道兄说起此事.” 小道童絮叨一阵,兀自摇头叹息道:“师父就说,女子是老虎,双修急不得、急不得啊” “.” 这口无遮拦的小道童,令一旁的陈瑾瑜微微红了脸。 铁胆却似懂非懂,侧头问了长子一句,“姚兄弟,男女双修是何种功法?” “俺也不知。你问问初哥儿,他懂哩多” 单纯的长子说的在理!单纯的铁胆竟真的问了陈初,“陈兄弟,双修是甚?” “呃” 陈初转头看向铁胆,思索片刻后,解释。 呆萌的娃娃脸上看不出任何羞意,显然铁胆还是没听懂啊。 “这门新奇功法,陈兄弟会么?” “呃略会。” “那改日我与陈兄弟操练一番。” 热心、义气的铁胆一脸认真。 “这事.你爹未必同意啊。”陈初摸了摸鼻子。 午时。 陈初等人由城南炭场街转进夜香巷。 夜香巷名字带香,实则臭。 东京城人口数十万,每日人畜粪便不知几何。 夜间,便会有唤作‘夜香郎’的掏粪工走街串巷,把各府各宅中的粪便收集后拉到城外。 夜香巷中住的便是夜香郎,这份工作自然少不了粪桶尿缸,是以胡同中到处弥散着臭味。 入巷后不久,几欲作呕的陈瑾瑜忙以香帕掩了鼻子。 陈初等人却恍若未觉,大步往前。 几人要么出身逃户、要么出身农人,都有过种地的经历。 种地就少不了接触农家肥,所以这味道虽不好闻,但终归可以忍受。 陈瑾瑜见此,悄悄收回了帕子,强忍冲鼻味道她不想显得与陈初等人格格不入。 俄顷。 几人停在巷子内一座逼仄宅院前,陈初想要敲门的手停在了空中。 眼前的院门.只有半扇歪歪垮垮连在门框上,另外一扇已不知去了何处。 颇为关心师弟的无根道长一马当先冲进了院内,“师弟!师弟” 破屋内随即一阵叮铃咣当响动,紧接一名青年道长一瘸一拐的跑了出来,“师兄!果真是你,哈哈哈我没做梦吧!” 比起道袍上永远带着油污、头发半秃的无根,这青年道人道袍素净,浓眉大眼,颌下一丛黑色短须。 倒是个小帅逼.怪不得能引诱人家富户闺女双修呢。 只不过眉梢残留的淤青和右手上包裹的渗血纱布,破坏了潇洒脱尘的形象。 多年未见的师兄弟把臂又哭又笑,直到道号太虚的青年道人看见院内陈初一行,才错愕道:“师兄,这些人是随你来的?” “是是,师弟,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大人” 无根道长忙着引荐,太虚道人打量几人穿着后却眼睛一亮。 都统制到底是多大的官,太虚不清楚,但在皇城根待过的人,总会凭空生出几分骄矜。 总之,这些人看起来很有钱就是了。 “啊呀!贫道观陈大人印堂发黑,恐不日有灾祸!” “咳咳.师弟” 无根道长一看就知道,师弟这是把陈初当肥羊了!赶忙出声阻拦,却不想陈初笑呵呵道:“亏虚道长.” “福寿无量天尊,贫道号太虚!” “呃,不好意思,太虚道长还会看相?” “略通一二。”太虚抹干了泪,整理了道袍,挺身立于三尺外,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既如此,道长看看这几位的面相如何?” 陈初指了指身后一众人。 反正眼下没有当紧事,他倒想看看这装神弄鬼的太虚有什么招式。 “也好。”太虚习惯性的抬手捋须,却觉右手一疼,才想起半月前刚被人剁了两根手指,当即不动声色的换了左手。 他先看向了长子.因为长子看起来最憨厚、好哄。 “哎哟,这位好汉乃是福厚命格啊!不但多妻多子,且福荫三代不止!” “胡扯.” 长子瓮声道.人家只爱小翠鸢,哪里来的多妻只是,脑海中闪过翠鸢后,竟突然跳出了丁娇被退亲时哭唧唧的模样。 长子赶忙甩头,把丁娇甩出了脑袋。 “呵呵,时机未到。”太虚笃定道,但这种话显然不能让人信服,于是他又装模作样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再道:“你这一生富贵,皆因陈大人所起。你们二人‘虽非骨肉缘,结交亦相亲’啊!” 太虚丢下一句谶言。 长子却没听懂。 事已至此,无根只能帮师弟打圆场道:“师弟是说,姚虞侯和大人虽无血缘之亲,却胜似骨血兄弟” “.” 这下,长子被震住了。 说他未来会因陈初富贵时,长子已经觉得这道长有点东西了。 此时又听人家算出他和陈初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神仙啊!这都算的出来! 陈初见长子已陷入茫然状态,不由抬头望天这不是废屁么,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出来咱俩不是一母同胞! 王一博和姚明能是亲兄弟么? 所谓‘胜似亲兄弟’.武将进京能带在身旁的人,自然是最信任、最亲近的。 太虚这么说,既让长子开了心,又像是帮陈初笼络了属下人心按说到了这个时候,陈初就该掏钱了。 可陈初不丁不八的站在原地似笑非笑,没有任何表示。 于是,太虚又看向了陈瑾瑜,“陈夫人” “师弟,别胡说!这位不是。”无根连忙提醒。 那太虚敢就这样称呼陈瑾瑜,是因为他一直留意着呢.陈大人只要张口说话,身旁这位俏丽小娘便总会微扬起头,面带浅笑一瞬不瞬的盯着前者看。 一看便是位深陷情网的女子。 此时听师兄提醒,太虚也不慌乱,只一副胸有成竹的笃定笑容,“呵呵,我看了夫人的面相,姻缘定然落在陈大人身上,只是时机未到而已。师兄若不信,我们赌上一回?” “.” 陈瑾瑜瞪大了眼,只觉胸腔中咚咚作响。 本来抱着冷眼旁观心态看这神棍表演的她,心也乱了 同时也觉得,这神棍.呃,这神仙算的怪准哩。 娘,你看,这都是天意哇! 可不怪女儿. 太虚这货不是算卦,是在揣测人心啊! 他的话准不准无所谓,只要听的人想相信,那就成了. 眼瞅太虚转瞬说晕了两个,又把目光转向了铁胆。 铁胆竟还有些跃跃欲试,似乎很想听一听自己的卦辞 不能再任由他发挥啦! 陈初忙出声道:“呵呵,道长,你右手的伤势是怎回事?” “哦它啊。” 太虚抬起右手,正反看了看,一脸淡然道:“上月,有采花淫贼欲要欺辱民女,恰好我路过撞见!贫道平生最恨淫贼!路遇不平,自然挺身而出。搏斗中,贫道一时不备,被那凶狠小贼削了两根手指。” 说罢,太虚收回右手,仰头四十五度望天,“虽受了些许小伤,但救了人家女子清白,贫道甘之若饴!” 院内死一般沉寂。 嗯? 掌声呢? 太虚继续保持仰头姿势,眼睛却四处扫视一阵.师兄表情好奇怪,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小心看了那陈都统一眼,没敢出声。 那爱慕陈都统的小娘子在憋笑,看起来憋的很辛苦。 就连方才已心悦诚服的黑大个,也在一脸鄙夷的看着自己。 咋回事? 这时,陈初悠悠道:“亏虚道长.” “太虚!太虚!我叫太虚!” “哦,亏虚太虚也差不了太多嘛我也会算卦,但本官卜的这卦,却说亏虚道长是勾引了人家闺女,才被人家爹爹剁去了两指” “污蔑!污蔑!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不怕吃官司的么!” 太虚道人突然破防,站在院内跳脚,接着便是一些难懂的话,什么‘阴阳双修是为大道’,什么‘道家神通,可幻化三头六臂’. 陈初听了片刻,却道:“三头六臂没见着,亏虚道长却是一头二臂.” “哈哈哈” “唧唧唧” 院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第207章 甥胥陈初 第207章甥胥陈初 东京城西南。 以U字型穿城而过的蔡河西岸,沿河搭建了数百间高脚木屋。 临水而居,本应是一件浪漫、有逼格的事。 但这片类似棚户区的去处却和美好二字没有任何关联,简易木屋外立面生满了黑色霉菌,但有风过,便‘吱吱嘎嘎’响成一片。 木屋下的河滩上,堆满了各种垃圾。 初春时节,已生出一股难闻酸臭,却不影响一群群破衣烂衫孩童赤脚在垃圾堆里翻找碎布头、破陶碗。 一旦有人发现霉饼、剩饭,便会引来一群人争抢,甚至发生打斗。 如果说东京城是一个衣着靓丽的贵妇,那么蔡河西岸这片贫民窟便是被人刻意忽略的菊花,且患了痔疮。 恶臭、糜烂,和富贵迷人眼的东京城格格不入。 陈初一行人的到来,在此处引起一阵小小波澜。 远处的人好奇张望这帮‘贵人’,近处的急忙关门落窗,躲在屋内隔着门缝窥探。 走在前头的太虚道人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问向身侧的无根道长,“师兄,这陈都统到底是何来头?” “甭管是甚来头,你也惹不起!” 无根低声呵斥一句,又埋怨道:“去年我与你书信时已言明,陈大人面相不凡,师父想重修清泉观的遗愿,机缘恐是要落在陈大人身上。你倒好,一见面就拿那套哄人的把式坑人,吃瘪了吧?” 太虚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他也没有着恼嘛,看来是个好说话的。” “你懂个屁!那是你没见过陈大人的手段!甚时候让你见识见识鹭留圩医疗小组扒皮拆骨的手段,你就不呱噪了!” “扒皮拆骨!” 太虚不由凛然,再回头看向慢慢跟在身后的陈初时,眼神中多了一丝惊惧。 其实,这还真冤枉人了所谓‘扒皮拆骨’不过是陈都统为了摸索现代医学做出的一点尝试,人家‘人屠张立’上手术台时都没意见,完全出于自愿。 无根、姚三鞭等人手术技艺不精,把张立治死了也不能怪到陈都统头上吧? 后方两丈外,陈初、陈瑾瑜等人跟在后头。 陈初四处打量,军靴踩在烂泥地面上,恍若未觉。 尽管陈瑾瑜已尽量装作不在意,但仍不自觉的把千水裙往上提了少许,走路时也忍不住踮起脚尖,以免弄脏裙摆和绣鞋。 只是,看起来作用不大。 即便这样,陈瑾瑜依然小声向陈初做着礼仪科普,“叔叔下回再去别家府邸拜访,不需带着牛车、拉着礼品的。去时只管带张礼单便好.待夜里或翌日,遣人送去礼单上的物品便好,只要不隔天,就不算失礼” 陈瑾瑜这样说,自然是因为前几日陈初满城拜访各位大人时‘闹了笑话’。 携带重礼登门,主、客脸面上都不算好看。 主家容易被人说贪财,客人则落个媚上名声。 这件事本就是陈景安帮陈初完善‘莽撞、不懂朝堂’人设的计策,陈初却没对陈瑾瑜解释那么多,只笑笑道:“原来如此,下次我注意。” 除了送礼的讲究,陈瑾瑜又讲了一番请人吃饭的规矩,“三日为请,两日为叫,一日为提.” 很复杂,大概意思是:若请尊者吃饭,需提前三天去别人府上送请帖,尊者回贴,表示接受邀请。 宴请当天一早,再遣人第二次送请帖提醒.如此还不算完,宴席开始前一个时辰,还要第三次送请帖. 以上流程走完,才算完成了一次正式邀请。 如果只提前两日送请帖,那就不叫‘请’而是‘叫’了后者显然没有前者有面子,被‘叫’之人大多是来陪客、凑热闹的。 若当天送请帖.基本上这人就是来端茶倒酒活跃气氛的角色。 一旦搞错以上礼节,轻则被邀之人心怀芥蒂,重则对方以为主家故意羞辱、因此结仇也不稀罕。 陈瑾瑜说的仔细,陈初听也就听了,心中却不以为然.繁文缛节,不过是士大夫之间标榜身份、显示和平民差异的手段罢了。 只叹了一句,“礼节够用就行,如此复杂,会增加多少交际成本和时间成本。” 听出陈初有隐晦批判的意思,陈瑾瑜想说两句什么,却在悄悄瞄了一眼陈初后,没有开口。 往前再行数十步。 终于有一位头发稀疏的皓首老者主动迎了上来,“两位道长,来我匠户营可是有事么?” 或许是久居于帝京,老者虽衣衫褴褛,但气度不卑不亢,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敢问老丈,您是.”太虚打量对方后问道。 “老汉姓丘,忝为匠户营甲长” “哦,丘甲长,我们来寻一户人家。” “敢问道长所寻何人?” “寻” 说到此处,太虚才想起陈初还没告诉他要寻的人姓谁名谁,不禁回头看了过去。 后方的陈初上前几步,走到了丘老汉身前,拱手道:“老丈,我们寻一户姓秦的人家,户主讳永泰” 丘甲长下意识往后方一座破烂木棚看了看,却没有第一时间引路寻人,反而瞄了一眼陈初身后穿着军装的长子等人,随后才小心问了一句。 “不知眼前贵人是哪座衙门的老爷,若要带人去问话,还需工部将作监行文啊。非是小老儿不配合,实在是咱匠户营有规矩,十户一保,若不见工部文书擅自离营,左右都得吃挂落。” “哦?” 颇为意外的陈初四下看了看,笑道:“老丈放心,我们不带人,只是访亲,还请老丈引路。” “访亲?” 丘老汉眼瞅这名气度不凡、衣着华贵的年轻人,怎也不像在匠户营中有亲戚的模样。可是,跟在他身后的军汉又提着礼品。 “贵人随老汉来吧。”丘老汉将信将疑的带着众人往深处再行几十步,最终停在一间低矮木屋前。 “永泰,永泰” 连唤数声,方有一男子推门走出。 陈初见人不由一愣。 猫儿有讲过,舅舅秦永泰今年三十有七,五官端正,身材高大。 可眼前这人,身形佝偻,头发已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刻、清晰,皱纹间俱是一道道黑线,像是经年烟熏火燎,又像是没洗干净似的。 给人一种肮脏、苍老之感。 “你是秦永泰?”陈初下意识问道。 “回老爷,小人正是.”还不知怎回事的秦永泰习惯性的躬腰低头,没敢和丘甲长眼神交流询问来人是谁。 “.”陈初一时语塞。 倒是丘甲长是个活道的,忙道:“永泰,请贵客进屋啊。” “哦哦。”秦永泰忙不迭移开了堵在房门的身形。 陈初再次打量后,矮身走进屋内。 不想屋内还有一妇人,因光线昏暗,看不清面目年岁。 那妇人在晦暗中屈身一礼,随后站在原地稍显无措。 木屋临水而建,屋内一股霉味,且屋顶低矮,陈初弯着腰才能走动。 一起跟进来的陈瑾瑜,尽量不露出嫌弃表情,却不由自主屏了呼吸,移步到不大的窗前才换了一口气。 秦永泰慌里慌张的拿了屋内仅有的两张矮凳,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放在陈初和陈瑾瑜身旁,小心翼翼道:“老爷,夫人,请坐” 不怪旁人一直认错。 陈初和陈瑾瑜年岁相差不大,再者两人皆衣着考究,男子威武俊朗,女子清秀可人。 任谁见了,总会下意识生出‘郎才女貌’这种词汇。 “咳咳,喊我初哥儿或小陈就好” 陈初尴尬纠正道。 陈瑾瑜却惊异的看了陈初一眼.她知道陈初很尊敬父亲和叔父,但就算在他两位面前,陈初也没有让对方称呼自己‘初哥儿’呀! 这样的称呼,只有至近亲朋长辈才能用。 陈瑾瑜只听说陈初寻亲,但寻的是什么样的亲却不清楚。 此时看来,陈初很重视这门亲戚便是了.想到此处,陈瑾瑜彻底隐藏了陋室带给她的不适,悄悄瞟了一眼陈初,随后弯腰搬起矮凳送到了屋内妇人身旁放下,乖巧道:“婶婶,你来坐.” “不敢,不敢,还请夫人坐。”妇人连忙道。 “婶婶是长辈,您不坐,我们哪里敢坐.”陈瑾瑜笑着把妇人按到了矮凳上。 妇人拗不过,不由看向了秦永泰当家的,咱家何时有了这般贵人亲戚?到底怎回事啊? 收到婆娘眼神的秦永泰同样一头雾水,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陈初短暂愕然后,却也看明白了陈瑾瑜只怕是把秦永泰当成了他的重要亲属。 屋内正尴尬间,去而复返的丘老汉喊东家邻居搬来一张桌子,西家邻居借来几只杌子,又找了几家凑出一套茶壶、茶碗。 这才算让陈初喝上一口水。 陈瑾瑜望着面前带着豁口的黑陶碗,鼓了数次勇气,最终也没能端起碗来。 屋内逼仄,装不下太多人,长子、无根等人和看热闹的邻居都待在了屋外。 屋内只剩秦永泰夫妻、陈初叔侄以及陪客的丘老汉。 以前在桐山时,猫儿讲过,舅舅一家是制锁的匠户,虽人身不自由,但俸禄可观,当年猫儿一家在东京时,舅舅还时常接济他们呢 可眼前这景象 于是在说正事之前,陈初问了一句,生活怎这般困顿。 秦永泰至今仍不知眼前这贵气公子到底是谁,喃喃不敢言,却是那丘老汉叹了一回,为陈初解了惑。 丘老汉言:他们这些匠户基本原属周朝工部将作监,丁未前,将作监仅在东京城便有匠户千七百户,连带家眷七千余口。 涵盖木匠、石匠、铁匠、瓦匠、缝匠、皮匠、锁匠等十余工种。 丁未后,比起豪奢无度的周朝,四处漏风、财政困顿的齐朝再养不起这么大规模的匠户,工部只留了原有匠户规模的三分之一。 余下的发卖给各家大人府上一部分,而蔡河边这座匠户营中的匠人,便是被挑剩下的老弱。 虽然卖不出去了,但已把匠户视为牛马资源的工部却也不会轻易放手,只待再有冤大头接盘。 工部又不许他们私自做工,匠户们只能等工部每月发来的五斤陈米苟延度日,吊着一口气 正交谈间,屋外忽然响起争执。 陈初抬头看去,却见一名身材高瘦的年轻男子正与长子对峙,“你们是何人!这是我家,为何不让我进!” 随即有邻居的劝道:“大郎,莫冲动,说是来找你爹娘寻亲的” 瘦高男子身旁,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男童却不住往屋内张望,口中嚷道:“寻亲?我家哪有这般亲戚!爹,娘!你们莫要胡乱信人,怕不是来诳咱家的” 初春时节,气温不高,这名提醒爹娘不要受骗的男童却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犊鼻裤。 脏兮兮的小身板上,肋骨一条条凸起,精瘦精瘦,站在一旁的白毛鼠都被衬托的壮实了几分。 “长子,让人进来。”陈初招呼一声,长子这才让开了去路。 一大一小两名男子迫不及待跑进屋内,见爹娘都好端端的坐在杌子上,这才松了口气。 随后分列左右站在秦永泰身后,警惕的看着陈初和陈瑾瑜。 陈瑾瑜有心活跃气氛,从荷包内摸出几样女孩子爱吃的零嘴,递了过去,“小弟弟,给你饴糖吃” 那男童闻言,不由盯着白嫩掌心中的糖块移不开眼睛,口中却不屑道:“且,饴糖我吃多了,小爷不稀罕!你们两公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来我家到底要作甚!” “.” 陈瑾瑜气的红了脸。 又碍于陈初的亲戚身份,不好还嘴,只能气鼓鼓的把头扭向了别处,不看这招人讨厌的混小子。 秦永泰虽然不知眼前这年轻人到底为何而来,却知晓自家惹不起对方,听见二子说话唐突,连忙抬手在后者光溜溜的后背打了一巴掌,骂道:“胡扯个甚!咱家拆完不值十文钱,贵人能贪图咱甚?想来其中有些误会.” 说最后一句话时,秦永泰小心翼翼看了陈初一眼。 这话是在骂儿子,也是在说给陈初听贵人,恁有事就直说吧,俺家穷的叮当响,实在没啥好惦记的啊。 陈初环视这一家人,沉默片刻,忽对那名年轻男子道:“若我没猜错,你就是大郎秦盛文哥哥吧?” “.”秦家大郎一阵错愕后脱口而出道:“你是谁?” 陈初笑笑又看向了言辞犀利的男童,“你是盛武?” “噫,你倒把我家打听的仔细.”秦盛武提了提犊鼻裤,依然把陈初当做了坏人。 听到此处,秦永泰终于紧张起来人家来前把自己打听这般清楚,看来肯定有所图啊! 可这一家子,除了命,甚都没了.贵人到底要甚? “老爷,你你到底是谁啊。” 方才因为陈初言语和善,好不容易改口了的秦永泰再次喊起了‘老爷’。 陈初为了确认,却反问道:“秦大叔,你是不是有个妹子前些年去了南边?” “.” 秦永泰看了陈初一眼,又迅速看向地面.妹妹当年留了封书信后,跑去了周朝。 南逃之事虽月月日日发生,但终归不能摆在台面上说。 于是秦永泰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那秦盛文却激动道:“你认识姑姑?她如今在周” “大郎!住嘴!”一直没吭声秦母急忙开口喝断儿子。 见此,陈初叹了口气,道:“我来此绝无恶意。” 作陪的丘老汉也看出些端倪,劝了秦永泰一句,“永泰,你怕个甚?若这贵人想害你家,还用如此拐弯抹角?直让外边那些兵丁拆了你这狗窝就是了.” 这话在理。 如今匠户营这帮人有如蝼蚁,若贵人想害他们,根本无需找理由。 秦永泰纠结片刻,终于低声道:“贵人认识我家妹子?如今她和我那两位侄女可安顿住了?可能吃饱穿暖?” 本来一句平常问候,秦永泰说到最后却红了眼睛。 陈初心中已确定了九成眼前这人就是猫儿的舅舅,却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那两名侄女分别叫甚?多大?” “大的叫猫儿,过了今年七月便十八了!小的叫虎头,如今也快九岁了.”眼见话已说开,同样在抹泪的秦母抢先道。 “那就是了.” 陈初忽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双手作揖,深深一礼。 这番变故吓得秦氏夫妇连忙起身躲开,秦永泰慌乱道:“贵人不敢.贵人到底是谁啊!何故这般,折煞我一家人了.” “舅舅,舅母。” 陈初再行一礼,接着招手让长子等人把带来的礼品搬进屋内,这才解释道:“甥胥陈初,此时任蔡州留守司都统制,猫儿是我家正室大娘子。近年猫儿一直寻舅舅舅母不得,心中十分挂念。如今终于寻见舅舅.这些年,舅舅一家受苦了” “.” “.” 秦永泰和婆娘对视之后再对视,好像一时消化不了这个信息。 倒是那秦盛武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看着陈初,“你,娶了我表姐?” “嗯,叫姐夫。”陈初呵呵一笑。 “姐夫!” 秦盛武不怯场,朗声喊道。 噫,我这小舅子真懂事,值得培养一翻啊陈初一脸欣慰。 可这小子随即又伸指指向了仍旧坐在矮凳上有些失神的陈瑾瑜,道:“姐夫,那她又是谁?” “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小屁孩!瞎打听个吉尔,一点也不懂事. 这时,门外的长子等人抱着大盒小箱弯腰走进了屋内。 长子惯会共情,亲人相认的戏码,自是让他又偷偷抹了两滴泪,见秦永泰夫妇还傻呆呆站在原地,便想要把更多好消息告诉猫儿的舅舅,不由瓮声道:“秦家叔婶,往后就有好日子了。俺们大娘子如今厉害着呢,不但管着几百人的大商行,去年还被封了八品安人,便是见了县尊也不需行礼” “.” 还在消化劲爆消息的秦母,听长子这么一说登时顶不住了,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208章 我看上了,就是我的。 第208章我看上了,就是我的。 申时末。 秦永泰的婆娘严氏昏厥转醒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常年愁眉不展的脸上,此刻却是绷不住的笑容。 今日陈初一行来匠户营寻亲,是营中近年来少有的大事。 此时营中男子大多聚在秦永泰家外面看热闹。 营中妇人则多聚在秦家隔壁的常贵家,当严氏难为情的向常贵婆娘‘借菜’时,后者只稍一犹豫便大方的从灶上拿出了一把蕨芽交给了严氏。 其他各家主妇见状,纷纷从自己家中拿了烂韭,香椿芽,甚至还有一根煮过的猪棒骨. 蕨芽和香椿芽是采摘来的,烂韭是菜场拾来的,那根猪棒骨则是营外饭庄熬煮高汤后丢弃、又被营中小子捡来的。 这些食材没一个能上的了台面,却也是眼下她们最好的东西。 已哭过一场的严氏不禁又红了眼睛,只道:“谢过诸位姐妹。” “嗐,永泰家的,哭啥!你们两口子的妹妹富贵了,你这甥婿定然是来接你们去享福的,你们一家可算是熬出头了” 当即有妇人劝道,常贵婆娘踌躇片刻,却吞吞吐吐道:“嫂嫂,能不能问问你家贵婿手底还缺人做事么?我家常贵那手皮匠手艺还在哩.” 常贵婆娘越说声音越小,眼睛余光却看到了乖乖坐在门槛上、骨瘦嶙峋的六岁幼子,瞬间哽咽,“实在不行,我一家便是为你妹子家的女婿做作奴作婢也成总好过在这活监牢里的死熬” 热闹气氛登时冷了下来,一众破衣烂衫的妇人都眼巴巴望着严氏。 她们和常贵婆娘都有一样的心思。 严氏却也不敢胡乱应允,这陈都统毕竟只是她夫家妹妹的女婿,虽说以前她这个舅母对猫儿还算不错,但终归是‘姑父、姨夫、舅的媳妇’民间三不亲之列。 那甥女如今嫁了贵人,又做了安人,能不忘她们一家已属难得,怎能甥婿进门第一天就向人胡乱提要求呢。 “我我回去向当家的提一嘴吧”严氏不好意思看向众妇人,含糊其辞道。 隔壁秦永泰家。 日头已落在城墙后,屋内光线更加昏暗。 秦永泰干脆带着陈初坐在了木屋外。 比起严氏对天降豪婿的拘谨,秦永泰底气壮实多了。 我可是小猫儿的亲娘舅诶!她若受了屈,还需我为她撑腰哩! 往后你陈家后人分家产,都需我在现场见证、主持! 习惯躬着背的秦永泰此时坐在的笔直,恰好陈初看了过来,两人有一瞬间对视,陈初和秦永泰同时开口。 “舅舅.” “老爷” 秦永泰不知何时又塌了腰身,开口后才意识道自己喊错了,忙咳嗽两声,“咳咳,那个初.” 想喊初哥儿,可对方气度让他又喊不出口,最终改口道:“甥婿啊,稍坐片刻。今日你头回来家认门,说甚也得吃了饭再走,你舅母已经去准备了。” “呃” 方才严氏进门时,陈初已经看见了舅母借来的东西了几把烂菜叶,一根煮的发白、没有一丝肉的棒骨。 先不说这些东西吃了会不会变成喷射战士,关键也不够吃啊。 妻舅家四口人,自己这边十来个人. 这么点东西都不够长子自己塞牙缝的。 想了想,陈初招长子上前,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后又看了看不远处犹如围观耍猴一般围观他们的孩童,又补充道:“干脆多买些吧。” “哦,还买甚?”长子执行力可以,但事无巨细都要交待详细 陈初只能无奈道:“买甚都行,只要是吃的。” 酉时一刻。 长子与毛蛋、白毛鼠等人走出匠户营,进入新桥街。 东京城西南虽算不上棚户区,却也是城中环境最差、相对穷困的区域。 位于其中的新桥街上自然也没有太过豪奢的酒楼。 长子随便找了一家叫做美膳楼的店家,不过当店里掌柜听说长子要定四台席面酒水送去匠户营时,不由一脸怀疑。 若不是长子等人衣着还算不错,那掌柜只怕要当场骂出来. 长子先会了账,那掌柜边去后厨交待边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怪了,匠户营那群穷鬼,连我后厨倒掉的泔水都要抢,竟也有人请他们吃席” 随后,长子等人又沿街买了许多现成小吃。 什么羊蹄羊脑、羊霜肠、双麻火烧、炊饼、包子. 直到几人实在拿不下了才回返匠户营。 酉时中。 美膳楼的席面送进了秦永泰家中。 或许是香味的召唤,本就围了许多人木屋外,不知又从哪冒出一堆人,直把秦家变成了一个热闹集市。 陈瑾瑜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哪遇见过被这么多人围观的场景。 不禁又紧张又羞赧,只敢亦步亦趋的跟在陈初后头。 方才据秦永泰说,匠户营如今还有二百余户,八百来人,眼下怕不是都聚在此处了。 席面只有四台,谁有资格上桌,就交给甲长丘老汉和秦永泰来安排。 余下的小吃,则由长子等人分发给围观的孩童、妇人。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甚至发生了争抢。 坐在陈初身旁的陈瑾瑜往闹哄哄的人群中看了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轻声念了一句“圣人言: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来时路上,陈瑾瑜已经和陈初有过一番关于‘礼仪’的讨论,那时陈瑾瑜憋了一肚子话没和陈初争论。 此刻看到争抢乱像,陈瑾瑜才忍不住了。 这段话的意思,大概是说推行‘礼’的目的是为了国家和民众和谐。 结合当下语境,又可以理解为匠户营的人正是因为不懂‘礼’,才发生了争抢、吵嚷。 照她的设想,这些人应该先向提供了食物的陈初答谢,然后再由老弱妇孺为先,这样才能和谐顺遂,不至于此刻这般。 陈初笑了笑,却道:“孔圣人还说,仓禀实而知礼仪,衣食足后知礼仪呢.” 人在温饱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要他们做温文尔雅的仁厚君子根本不可能嘛。 陈瑾瑜闻言却绷紧了嘴,似乎是想笑又憋了回去,但那对小酒窝却已经藏不住,悄悄浮在了脸颊上。 随后,欠了欠身子,仰头在陈初耳旁低声道:“叔叔,‘仓禀实知礼仪’出自太史公的《货殖列传序》中的《管子.牧民》篇可不是孔圣人说的。” “呃总之,这句话没错就是了。”陈初脸上却瞧不出任何尴尬。 “太史公也未必全然无错呀,尽信书不如无书。须知,商有伯夷和叔齐商臣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汉有‘守节不逊’周亚夫狱中绝食而亡如此看来,饥饿并不一定能毁人气节、臣礼,古之先贤,哪位不是饱读诗书之人,书中浩然气自会使人懂礼.” “浩然气能挡肚饿么?” “叔叔,你这是抬杠呢!” 论起吊书袋,十个陈初也比不过陈瑾瑜。 当今读书人大多有这个毛病,自认读书万能,一切民间困厄皆因教化不够而起。 两人交头接耳辩论的模样,同席而坐的秦永泰自然看的见,身旁的邻居常贵大口嚼着一块肥腻猪肘,却也没忍住低声问了秦永泰一句,“泰哥,这小娘是谁?” 正悄悄观察陈初和陈瑾瑜的秦永泰闻言,却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淡然模样,“我不知。” “噫!赵小娘不在甥婿身旁,你这做舅舅的不得替她看紧咯?” “你懂啥!如今哪家大人不是三妻四妾,我甥女是正室大妇,我这做舅舅的又怎能让她落个善妒之名。” “泰哥!是我小家子气了!我早就说泰哥不是一般人,你家甥女从小就是一个美人坯子.” “呵呵,我家猫儿生的美,人又聪慧。你方才没听那黑大个说么,她如今管着几百上千号人哩,我那妹子性子软,想来帮不上猫儿,待我去了蔡州可要帮她守好家业” “是是是,泰哥,能不能把我带上啊” “晚些,我问问甥婿.” 邻桌。 秦家幼子秦盛武入席后,小半时辰没说话,只因嘴巴被满桌菜肉占住了。 直到酉时末,撑的实在填不下了,才伸手端了邻座的酒碗想要灌一口顺顺,却被旁边那年轻小兵夺了回去,并呵斥道:“你才多大就饮酒?” “我十四了!看起来你也没多大嘛!”秦盛武瞟了邻座一眼,不服气道。 “我今年十六!你有十四?”毛蛋打量着秦盛武,不太相信道。 秦盛武倒也没撒谎,他虚岁的确十四了,只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过于瘦小,看起来只十来岁。 “嘿,那你比我大,兵大哥,你是我姐夫的兵么?” 秦盛武果真是个自来熟,一点也不怯场的和毛蛋攀起了关系。 “嗯,我是东家的亲兵!亲兵懂么?就是心腹的意思,东家亲口说过‘毛蛋未来可期’!” 最后这句,毛蛋模仿了陈初的口吻,一脸臭屁。 “心腹大哥,你既然是姐夫的亲兵,肯定和姐夫很熟吧?” 嘴甜的秦盛武马上改了称呼。 “什么叫很熟,那是相当熟”毛蛋纠正道。 “哦,既然如此,那个一直缠着我姐夫的小娘是谁?” 秦盛武转着一双因消瘦而显得过于大的眼睛,忽问道。 毛蛋作为‘东家心腹’自然比旁人了解的多些,但也知道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便含糊道:“那是我们蔡州同知的爱女,顺路随东家进京” “同知大还是我姐夫大?” “自然是”毛蛋也搞不清谁大,却下意识认为蔡州地界天老子第一,俺东家就是第二,不禁道:“自然是俺东家大!” 不想,秦盛武却问了更刁钻的问题,“那我姐大,还是同知大?” “.”毛蛋。 大娘子虽是安人,但比陈同知还是比不过吧. “这怎么能比。”不愿承认的毛蛋敷衍道。 “心腹大哥,那这样问,我姐和这位小娘谁大?” “自然是大娘子大!” 这次,毛蛋给出了肯定答案。 秦盛武这才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陈初这桌,秦永泰大喜之余多吃了几碗酒,整个人放松不少,终于有了点长辈派头,开始询问起陈初和猫儿的事。 “甥婿啊,你和我家猫儿哪年成的婚?” “阜昌七年年初.” “呃”秦永泰心里一算,两人成婚时外甥女还未及笄呢.我那妹子当真心急! 却又转眼一看眼前这外表俊朗,年少有为的甥婿,随即心道:呵呵,急的好!急的好啊我那妹子优柔寡断,这次却果断!这般小哥不下手早些,哪能轮到咱家! “哎,你们成婚、生子,舅舅都不在,想来遗憾”秦永泰叹了一声,马上又道:“对了,你们有几个孩儿了?男娃女娃?” 陈初稍显尴尬,“我和娘子至今无所出.” 秦永泰有些不满,却又不敢言明,只能拐弯抹角问了一句,“如今家中有几名子嗣了?” 说话时,秦永泰忍不住看了陈瑾瑜一眼。 陈瑾瑜心思剔透,马上猜到了秦永泰的想法,霎时涨红了脸,想要解释却又不知怎样开口。 “.” 陈初迷茫了一下,才明白妻舅这是以为他冷落了正室娘子,不由哭笑不得,“舅舅误会了,如今我家还没有孩儿” “哦?”秦永泰的眼神更怪异了,上下打量陈初。 席间、邻桌响起了小声议论,陈初甚至听见有人嘀咕了一句,“看起来蛮壮实的,怎生不了孩子啊.” 当今根本没有晚育这个说法,成婚了就得有孩子。 特别是陈初这种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家中再有旁的姨娘,两年时间足够生一支篮球队了。 若两年多了没孩子,那定然是男女一方某人不行。 而陈家这情况一看就是男的不行嘛! 隔壁桌的太虚道长却觉得机会来了,不过有了上午的教训,讨好献宝前,还是问了身旁的师兄一句,“师兄,师父传给咱得雄钢霸王大补丸,你没献给陈大人么?” “别说了!去年我就私下找过陈都统,说了我有可振雄风的房中药,却被大人骂了一顿.” “噫想来是这大人年轻爱脸面.讳疾忌医不可取啊!” 眼瞅周围气氛不对劲了,铁戟银枪陈小郎又没法解释,赶忙岔开了话题,“丘甲长,如今匠户营困顿,工部将作监又不许咱外出谋生,难不成是要饿死咱们么.” 今晚因秦永泰一事开心的满脸通红的丘老汉闻言,叹了口气,“去年时,老汉也求见过将作监许大人,言道长此下去,咱们剩余这二百匠户早晚饿死。那许大人却道:你们生是工部的人,便是饿死也是工部的鬼。若想离京自谋生路,每户百贯的除籍钱,一文也不能少. 哎,今冬营中又冻饿死三人,其中两人还是未长成的娃娃。这般下去,用不了几年咱这匠户营就死完咯” 一番话,让木屋外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就连即将逃出升天的秦永泰,喜悦也淡了许多。 他们不是不能吃苦只是眼下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甚时才能熬出个头啊。 陈初心绪也有些起伏,主要是因为工部官员那句话‘生是工部的人,便是饿死,也是工部的鬼!’ 这完全不把匠户当人看嘛,甚至连牲口都不如,最多算是一件暂时用不到工具 工具嘛,自然不能平白丢了,要么转手卖给他人,要么继续束之高阁。 若是哪天放坏了,到时再丢也不迟。 其实,这种心态在士大夫阶层很普遍。 陈初不由想到学生时代,听历史老师讲过的一件事 宋时苏轼曾在《上神宗皇帝书》中说: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官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 苏轼啊! 这可是华夏历史上闪耀千古、并且是一位罕见的深具人文情怀的文人,却依旧将底层百姓比喻成牛马,认为他们合当提供劳役服务士大夫享乐。 当时,陈初对名人的滤镜就碎了一地。 直至后来苏轼贬谪黄州团练,在东坡亲自垦田开荒,才产生了转变。 这是阶层决定的视角局限性,只有深入百姓、亲自参与劳动之后,才能真正明白何谓民间疾苦。 只躲在书房中做出的学问,定然不接地气,后世某些专家的谬论大多因此而来。 不接地气带来的后果,便是文人自以为胸怀家国的自我感动。 而陈瑾瑜就有一丢丢这类毛病。 恰好想起了两人方才的讨论,陈初不由叹了一声,向陈瑾瑜小声道:“这将作监的许大人应是饱读诗书之人,却把匠户性命视作草芥一般。可见,饥饿未必毁人气节,但读书人也未必有你说的浩然气.有些人,把书都读进了狗肚子.” “.” 若拉开架势辩论,陈瑾瑜可以旁征博引和陈初斗一晚上,但眼前饥寒匠户的实例,又让她没了这等心思。 沉默半天,陈瑾瑜喃喃道:“叔叔,读书人未必都是那般。我爹爹、叔父都是有气节之人。” 气节?和躺过平、装过死的陈景彦能扯上一点关系么? 哎,算了,还是不要拆穿小女孩心目中伟岸的父亲形象了。 “嗯,你说的对!” 陈初认真的点了点,随后看向了四周满坑满谷的匠户。 工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匠户们,在他眼里可是个宝。 秦永泰这类锁匠,研究的就是精巧机扩,涉及冶炼、打磨、机关、算学. 只要稍加引导,这些复合型工科人才不定捣鼓出什么好玩意呢。 他若没记错的话,欧洲最早的钟表就是由锁匠搞出来的。 再有常贵这些皮匠将作监的匠人,手艺应当不差。 若把他们都收拢到蔡州,以后咱也可以生产驴牌奢侈手包啊,到时花些钱打通关节,让咱的驴包成为贡品,献给后宫的娘娘公主们。 有了供应皇家的招牌,还怕缺肥韭菜割么? 既然这群匠户被陈小郎遇见了,那就是他的人了. 不过一下收拢这么多匠户,他一个外地军头,还是有些扎眼,需想个法子才好。 “甥婿,甥婿啊.” 正沉浸在发财大计陈初,听闻秦永泰呼唤才回过神来,“舅舅,何事?” 醉醺醺的秦永泰憋了一晚上,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甥婿啊,我那妹子,你那岳母,如今过的还好吧。近两年我老是梦见她.” 这时,严氏从旁边路过,不禁笑着搭腔道:“你舅舅是个没出息的,他和你岳母从小相依为命,回回梦见绣娘,醒来后都要偷偷掉两滴马尿。噫,你看看,又哭了也不知你哭个甚,如今绣娘不知多享福呢” 秦永泰看向陈初咧嘴一笑,不好意思的擦了擦湿润眼角。 “.” 斑斓夜色里,陈初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209章 赵家女婿打上门 第209章赵家女婿打上门 戌时中。 酒席散场,四台席面吃的一干二净,甚至啃干净的骨头都被匠户带回了家。 明日,这骨头还能煮一锅汤 人群散去后,陈初和秦永泰一家进屋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却听屋内传出汉子悲痛嘶哑的哭喊,“我那命苦的妹子啊.” 等在外间的长子低头抹了泪,这一听便知,该是陈初向秦永泰说了猫儿娘亲已离世的消息。 事实的确如此。 陡闻噩耗的秦永泰哭了两声,马上发不出声音了,只张着嘴大口喘气,一副悲伤过度的样子。 严氏一边揉着丈夫的心口帮他顺气,一边跟着垂泪。 陈初自然没说秦绣娘生前营生,只说被歹人害了性命,又道歹人已伏法抵命。 人死不能复生,秦永泰哭了一阵,又开始担心起外甥女来,哑着嗓子道:“我那一对甥女在那桐桐山县举目无亲,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苦” 严氏身为妇人,心思自然更细腻些,闻言忙小心瞄了陈初一眼,才道:“当家的,甥婿进了东京城便前来看望咱,定然是疼极了咱家猫儿,猫儿怎会受苦。” “呃”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哭红了眼的秦永泰也看了看陈初,就此住嘴不语。 这点小事,陈初自然不放在心上,“舅舅,还请节哀。还有一事,需向舅舅打听。” “甥婿请说.” “我此次北来前,猫儿给了我家中祖坟的地址,前几日欲要替猫儿祭奠一番,却不见坟丘,舅舅知晓是怎回事么?” “.” 秦永泰和严氏下意识对视一眼,不待开口,秦家长子秦盛文却脱口道:“妹夫!姑父家的田产和祖坟都被许大监占了!” “许大监?” “大哥!你说清楚些.”好像是嫌兄长说的不准确,秦盛武纠正道:“不是许大监占的,是许大监家的姨娘的爹爹占了哦,对了,许大监便是工部将作监上官.” 陈初眉梢跳了跳,凝声道:“现在猫儿父亲骨骸在何处?” 这次,换秦永泰开口了,“妹夫的骸骨连同他爹娘的坟茔,被赵家族人迁往了别处。” 听到没有被人掘坟、弃尸荒野,陈初不由松了口气,又问道:“赵家还有族人在东京?” 不怪陈初这么问,他和猫儿在一起时,甚少听她提到父亲这边的亲属。 “我那妹夫原是城外牟驼岗下十里店人,他家两代单传” 听秦永泰讲,猫儿爷爷这辈从城外搬进了东京城,十里店那些族人说亲也没有多亲,但若说远,却大多在五服内的,论血缘当真不算远。 至少田产祖坟被占时,族人没让猫儿爷奶爹爹曝尸荒野,总归帮忙迁了坟。 从这点讲,就欠了对方人情。 亥时初,陈初邀秦永泰一家去弄鱼巷同住。 秦永泰却道:“营中十户一保,无故不得离营,还是不给邻居们招麻烦了。甥婿离京时能想办法带我一家离开便好,这几日我们还是住在此处吧.” 陈初想了想同意下来,让长子留下些买吃食的钱财,随后带人离去。 时节已进二月中旬。 夜里春风融融,撩拨着发丝和衣角。 城中喧闹依旧。 陈初想着心事,脚步不由快了些。 大宝剑、铁胆、长子等人若即若离的跟在身后。 本来走在陈初身旁的陈瑾瑜却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加快小碎步撵了几回,不一会就又被他甩到了身后。 直到气息微喘,陈瑾瑜忽然有些生气了.叔叔根本没留意我!不然怎会一直走这么快,让我这般狼狈追着 赌气似的,陈瑾瑜干脆放慢了脚步,片刻后,依旧迈着稳定大步的陈初便和她拉开了十余丈的距离。 街头人来人往,两人之间迅速被行人填满。 眨眼间,陈瑾瑜视线中就只剩了陈初头上那块束发用的软纱唐巾并且越走越远。 “.” 陈瑾瑜心中顿时一阵委屈,竟站在大街上低着头哭了出来。 她今天可是见到了呢,陈初对赵安人的家事是何等上心。 她也听玉侬臭屁的炫耀过.公子在外有多威武,回家就有多温柔,会帮玉侬擦脚,会半夜背着玉侬在园子里晃荡,甚至来月事时,公子都不嫌脏,总会搓热了手掌帮玉侬揉小肚肚 玉侬说的这一切,简直太符合陈瑾瑜心中完美夫君的形象了。 可陈瑾瑜却能隐约感觉到,叔叔对她却没那么上心。 就像此时,两人已拉开了这么远的距离,他竟然没察觉 还有,陈初身边这群人,对她也没那么热情,她不止一次遇到过毛蛋和长子说悄悄话时,见她走近,总会第一时间中止对话。 把她当做外人,像防贼一般。 从小在称赞、关注中长大的陈瑾瑜,体验到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难受极了。 越想眼泪越汹涌,陈瑾瑜干脆往街边走了几步,躲进一棵柳树的阴影里,像是不想被人看见似的,面朝墙壁嘤嘤嘤哭了起来 “陈小娘你怎了?” 还好,负责女眷安全的铁胆从陈瑾瑜放慢脚步就开始留意她,此时见她哭的伤心,赶忙走过来小心问了一句。 “呜呜呜” 陈瑾瑜依旧面对墙壁,背对铁胆,直把别人家的院墙当成了哭墙,一开口却是万分委屈化作的酸楚哽咽,“沈家姐姐,你.你们为什么都讨厌我?” “.” 俺不是讨厌你呀,只是俺和兄弟们在一起说小时候捉蛐蛐、烤蚂蚱,你没兴趣。 你说的圣人道理,我们也听不懂咱实在聊不到一起呀。 再说,你除了见陈兄弟时会笑,平日冷冷清清的,就是想和你亲近也亲近不起来呀 亥时中,陈初等人返回弄鱼巷。 陈景安已经睡下,却又被陈初喊了起来。 书房中,陈初不做隐瞒,把带匠户回蔡州的想法说了出来。 果然,陈景安和陈初有一样的顾虑,“都统,若你只带安人舅舅一家走,旁人说不出甚,就算从将作监手中买上十户八户也不算甚但一下买走二百户,确实不妥,易受人攻讦.” “是啊,一来定然有人说咱居心叵测。二来,那工部必会坐地起价。其实,咱能有啥坏心思,不过见匠户困苦,想帮一把而已” 陈初叹道,陈景安却呵呵一笑,那笑声分明是笑陈初最后一句冠冕堂皇。 “柳川先生教我。”陈初只当听不出。 陈景安沉吟片刻,忽道:“此事都统未曾与人说过吧?” “没有。” “方才都统还说,将作监许珏许大监姨娘的父亲占了赵安人家的田产祖坟?” “对!” “都统咽的下这口气?”陈景安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初,撩拨一般。 陈初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虽说祖产属于赵家全族、且身为女子的猫儿没有继承权,但被人抢了,性质就不一样了。 不过,因为许珏掌管着匠户营,陈初本打算先解决匠户的问题,再回头算这笔账。 可此时听陈景安的意思. “都统,此事未必需要放到匠户后头解决,先闹出一番动静或许有奇效。” “先生说明白些。” “都统是齐国的官,那许珏也是齐国的官,都统帮赵安人拿回被侵占祖产,占着理呢” 周朝南迁后,自然迎来了新政权齐国朝堂上下官员的狂欢。 大官吃肉,小官喝汤.直把前朝官员在东京城左近的良田瓜分了个干净。 齐国官占了原周朝官的田产尚且好说,但你抢咱齐国地方军头妻家的田产,就说不过去了啊。 “都统若想带走全部匠户,只能‘被迫’接受,而不是主动赎买.” 陈景安说的云里雾里,把陈初搞糊涂了。 见此,陈景安笑了笑,“都统,我在工部有旧识,或许能帮上忙,但明日需都统继续‘莽撞’一番.” “哦?” 翌日,二月十一。 一早,陈初带了全部随行亲兵,整装准备外出。 “陈小娘说.说她身体不适,不随咱出城了。”出发前,收拾妥当的铁胆说道。 “哦?生病了?” 陈初知道陈瑾瑜不想闷在宅子里,是以出门前总会让铁胆喊她一声。 今日听说她不舒服,便未多想。 辰时,陈初一行二十余人出城,纵马往东而去。 十里店,原赵家祖宅。 卢仁甲手捧紫砂壶‘滋溜’吸了一口,在口中漱了漱,又‘噗’一声喷了出去。 漱口茶水在微凉晨风中洒成一片水雾,阳光照射下,幻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 卢仁甲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的笑了笑。 今年四十整的卢仁甲原是东京城外一名无地闲汉,全靠偷鸡摸狗过活,是左近人嫌狗厌的角色。 不想,世间大势的动荡却给了他这种人一个机会。 阜昌元年,大齐代周,新朝廷中任命了许多来自山东路的官员。 这些官员初来东京,无亲无故,卢仁甲瞅准机会,巴结上了当时还是底层官员的工部令史许珏,并与次年年初献上了十三岁的女儿为许珏做妾。 不知是他眼光毒还是运气好,随后几年许珏步步高升,至今已是工部将作监从四品大监。 工部在六部之中被官员私下称为‘贱部’,但在普通百姓眼中,仍然是惹不起的存在。 卢仁甲有了这层关系,设计巧取了十里店原属赵家的大片田地,改头换面变成了地主老爷。 对于眼下的生活,他满意极了。 院内,一名身穿破烂短褐的年轻人正撅着屁股扫地。 庄户人家最看不起卢仁甲这等游手好闲的懒汉,当年卢仁甲在十里店偷鸡时还被赵家人堵在村里胖揍过一回。 谁能想,如今赵家后人竟为他做了长工、佃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啊!” 卢仁甲兀自感叹一声,悠哉悠哉走过去,一脚踹在了扫地年轻人的屁股上。 “.” 那年轻人猝不及防,一个前扑趴倒在了喂狗的食盆上,摔了一身馊汤水。 回头怒目而视,见是卢仁甲,只敢低低问道:“好端端跺俺作甚!” “哈哈,老爷我乐意.赵从义,当年你爹骂我一辈子没出息,现在看看到底是谁家没出息?我女儿如今是官家娘子,我儿子如今进了太学。倒是你赵家人给我做奴做仆” 你卖女儿给人做小,儿子太学生员是买来的,敢怒不敢言的赵从义内心吐槽。 卢仁甲就喜欢看他这幅不服气,却又不敢吭声的模样。 “老爷,庄外来了一群驾马锦衣青壮,说要见您” 正乐泱泱的卢仁甲听下人来报,表情不由郑重起来,先问道:“没得罪他们吧?” “没有.”官家回道。 久居皇城根,卢仁甲并非全无见识的蠢夫。 东京城藏龙卧虎,自家那女婿的从四品说起来不低,但在某些大人眼里屁也不是。 特别是听说对方‘驾马锦衣’。一群开着豪车、穿着高级定制的年轻人,说不定是谁府上的二代们出游路过了此处。 “走,随我去看看。”卢仁甲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走出了院子。 依旧趴在地上的赵从义,悄悄朝他背影悄悄啐了一口,随后才站了起来,拍打身上污秽。 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鬼使神差偷偷跟了上去。 辰时末。 十里店外围,原赵家祖坟的位置,绿油油的麦田已长了三尺来高。 偶有风过,碧浪起伏。 极目远眺,一马平川的大地望不见边际,令人心旷神怡。 卢仁甲远远看见这些人,心里已有了计较都是年轻人,坐于马背上的随从姿态放松却又保持着警惕,呈扇面状将一名手持马鞭、骑着一匹红鬃马的俊朗少年护在中间。 一看就是军伍家出身的少爷。 如今大齐最惹不得的就是军头,卢仁甲不由更谨慎了几分,距离来人尚有五六丈远,便作了一揖,满脸堆笑上前问道:“不知公子是哪位贵人府上的?可是路过我家庄子?若不嫌弃,请到家中喝口茶歇歇脚”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卢仁甲从不得罪有权势的人家,所以自认这些人没理由生事。 马上那年轻人果然露出了和善微笑。 卢仁甲停在了一丈外,作揖谄笑,“敢问贵人是?” “小可陈初。”陈初做了自我介绍,好像是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便轻夹马腹。 和陈初心意合一的小红随即上前两步,伸着马脸在卢仁甲头上嗅了嗅,接着回头给了陈初一个响鼻,似乎是在说.没错,这人冒着坏味呢。 小红这番举动搞的卢仁甲好大不自在,却也不敢出声,又一时想不起‘陈初’到底是城中哪家大人的公子,只能继续讨好赔笑。 “你就是卢仁甲?” “回公子,小人正是卢仁甲” “我且问你,此处原有的坟茔迁去哪儿了?” “呃已被赵家后人迁去了牟驼岗南。敢问公子和赵家有旧么?”卢仁甲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陈初却摇了摇头,笑道:“此处的赵家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听他这般说,卢仁甲不由松了一口气。 “对了,如今赵家人在哪儿?”陈初随意问道。 “哦,赵家人如今为我家做佃做仆.” 搞清楚眼前这年轻贵人和赵家无关,卢仁甲笑着实话实说道。 “做仆?” 卢仁甲眼睁睁看着马上少年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不待他再多问一句,却见对方忽然一抖鞭子,只听‘咻~啪~’一声。 下一刻,卢仁甲只觉脸上火辣辣,一道温热粘腻液体顺脸下淌。 直到在脸上摸了一把,卢仁甲望着满手鲜血才意识到,这笑嘻嘻的少年在自己脸上抽了一鞭。 “何故打我!”卢仁甲一声尖利喊叫,停在远处的护院家丁急忙忙走上前来。 可不等他们靠近,长子、白毛鼠等人便迎了上去,三下五除二撂倒一片。 望向远处看风景的大宝剑连视线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就突出一个‘泰库辣’! 陈初这边,已跳下了马,只一鞭接一鞭往卢仁甲身上抽去。 挨了几鞭后,惨嚎着的卢仁甲吃不住疼,蜷缩在地求饶不止,身上黑绸长衫被抽成片片碎布飘零。 “何故打我,何故打我!” “何故?此处坟茔,是朝廷钦命赵安人的祖坟,你也敢占!朝廷钦命安人的族人,你也敢当奴仆?你他娘眼里还有大齐、还有王法么!” 安人?赵家何时出了一个安人啊! 卢仁甲在地抱头翻滚,强忍鞭梢撕裂皮肤痛楚的同时,犹自想到其中定有些误会,若不搬出许珏,怕是要被这帮锦衣少年打死了。 “公子住手,住手啊!听我一言啊!我家女儿为工部许大匠姨娘,啊!许大匠是我女婿啊!” 姨娘之父,算不上正经翁婿,但卢仁甲也只能这样说了,好让陈初手下留情。 不想,陈初听了手上劲头更大,“去你娘的女婿!本官乃蔡州留守司都统制,我还是赵家的女婿呢!怎了,工部官员的妻家便能欺我武人妻家了么!这官司便是打到皇上面前,我也不怕!” 不远处,躲在柴堆后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赵从义,忽然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往庄内跑去。 十里店村内。 四面漏风的茅屋,已六十有七的赵田氏坐在吱嘎作响的织机前,织布的动作虽迟缓却稳定精准。 头上裹着一条灰麻布,内里包着的雪白银发却梳理的熨帖规整。 看起来,年轻时也是一个讲究人。 屋内,还有数名五六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女娃娃,虽个个破衣烂衫,头脸却都干干净净。 丁未后,本属小康的赵家败落,那卢仁甲数次暗示收赵家女子做丫鬟。 赵田氏作为族中年纪最大的长者,坚决反对。 她知晓那姓卢的没安好心,赵家男为他家做佃做仆或许辛苦了些,但赵家女若进了他家,必定被折辱。 可眼下,赵家族人的确没有了养活闲人的余粮,在丁未中死了儿孙满门男丁的赵田氏却道:“你们养不起都给老身!老身只要还能干一天活,就不使我赵家蒙羞!” 几年下来,这处茅屋收拢了七八名小丫头。 年纪大些的,帮赵田氏剥麻搓线,年级小些的,就帮赵田氏煮饭烧柴,再小点的,就乖乖待在赵田氏身旁。 就像此时,门槛上坐了一溜五六岁的女娃娃,尽管她们都饿着肚子,却懂事的无一人吭声。 她们知晓,太奶奶织好这匹麻布,拿去城里换了钱,才能买吃的回来 ‘咕噜噜’ 肚饿的叫声,引得赵田氏回头看了一眼,满是慈祥的笑容,口吻却有些歉疚,“小美饿了么?” 排排坐在门槛上的一名小丫头,正仰着头,张着嘴,仿佛在吸收日月精华修炼似的.闻言转头认真回道:“太奶奶,小美不饿,小美在吃西北风呢” “谁告诉你西北风能当饿了?”苦中作乐的赵田氏听着孩子满是童真的话不由笑了起来。 “庄子里的卢老爷说过,我们跟着太奶奶吃西北风.” “呸!他算哪门子老爷,一个无赖闲汉.” 祖孙俩正交谈间,却见赵从义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想要进门,却被排排坐的小丫头们堵住了门。 跑的满头汗的赵从义不由扒着门框朝屋内喊道:“太奶奶,太奶奶” 这突如其来的喊叫,让赵田氏手一抖,麻线打了死结,赵田氏只得拿了剪刀,边挑线结边批评道:“嚷嚷个甚.都二十多岁了,还没个大人样!” 赵从义不顾恁多,高抬腿从小丫头们的头顶迈过,或许是心情激荡、或许是心疼这些年太奶奶辛苦不易,话未出口,泪却先流了出来。 紧接,噗通一声跪在了赵田氏身旁,哭嚎道:“太奶奶,咱家有救了” “你这孩子,哭甚?到底发生了何事?” “太奶奶,方才有人进庄,要为咱赵家祖坟讨个说法!那人自称是蔡州的大官,娶了咱赵家女儿还说咱家女子被封了安人.” “.” 赵田氏豁然起身,却因起身过猛,一阵眩晕,身旁小娘急忙上前扶了。 稳了稳身形,赵田氏哆嗦着嘴唇,涩声道:“是谁!是我赵家哪名女儿做了安人?” 这两天眼睛还在恢复期.等彻底好了,会两更哈。 其实这一更也不算少哩,六千字呢. 第210章 妙计拿捏陈都统 第210章妙计拿捏陈都统 村口发生的一幕,须臾间便传到了村子内。 十里店为赵、孙、李三姓混居的村子,相比孙、李族人,赵家人在觉着解气的同时又多了一分忐忑和期盼。 忐忑是因为担心‘天降贵婿’搞错了,那样必会引得卢仁甲报复。 期盼则源自于大家朴素的直觉.当今宗族观念极重,拥有血缘关系更是天生‘自己人’,若那赵安人果真出自十里店赵家,于情于理都要拉族人一把。 巳时初。 赵家留在十里店的几十口人,聚在赵田氏的篱笆小院内,兴奋的低声交换着意见。 远处的孙、李族人羡慕眺望。 只有赵田氏依旧坐在织机不疾不徐的织着麻布。 “七奶奶,都甚时候了!别织了” 虽说妇人不主事,但赵家情况特殊,当年丁未男丁死了个七七八八,留下的大多是妇孺,为数不多的男子辈分远低于赵田氏,且后者又是一个敢拿主意的,时间久了,族中有大事总会以赵田氏的意见为重。 “慌个甚!不织布,这群娃娃今晚就得饿肚子!” 赵田氏苍老的面容上一片平静,但一直微微颤抖的双手表明她此刻并不像外表那般。 少倾。 一队骑士带着满身鞭痕的卢仁甲径直朝篱笆小院行来,方才还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眼‘女婿’是何方神圣的妇人们顿作鸟兽散。 有些胆小的男子也偷偷跑远了些。 他们也不知道害怕甚,反正见了锦衣华服、高头大马总是习惯性的畏惧躲藏。 院门外,随着陈初下马,自长子以下众人齐刷刷下了马。 动作整齐划一,腰间兵刃哗啦作响。 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负责站在门口迎客的赵从义双腿直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毛鼠率先上前,进院后躬身抱拳,“敢问此处可是赵老夫人住处?” 坐在屋内织机旁的赵田氏这才缓缓起了身,深吸了一口气,踱进院内,屁股后头跟了一群畏畏怯怯的小丫头。 陈初上前,和老人见了礼。 当他亲口说出自己娶了赵家女儿后,仍留在院内赵家族人激动的眼眶泛红。 赵田氏却问了一句,“敢问大人,尊夫人父讳为甚?” 这是要确认猫儿的身份赵家族人却紧张的看了陈初一眼,心说老夫人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人家自己都亲口说是赵家女婿了,万一他娘子父亲名讳说出来不符,咱还认不认这门亲! 陈初来前有祭奠猫儿父亲的打算,自然知晓他的名字,“父讳开德,祖父讳继升.” 话音一落,院内登时一阵嗡嗡议论,有位三十来岁的男人激动道:“原来是开德大哥的女儿做了安人!” 赵田氏也松了一口气,随即请陈初在院内坐了,又让赵从义拿出家谱,序了亲缘。 猫儿祖父那一辈搬进了东京城居住。 她家祖父、父辈两代单传,但曾祖那辈却有兄弟七人,这赵田氏正是七曾祖的妻子。 论起来,陈初和猫儿还要喊一声太奶奶。 的确是未出五服的亲属。 确定了关系,赵田氏让赵从义把刚才躲起来的亲戚都喊了过来,一个个见礼。 “这是五叔.” “这是你十三婶.” “这位该喊哥哥.” “这一群,都是妹妹” 陈初一个也没记住,只有大体印象女子多,寡妇多. 仅这一点,就能猜出当年丁未这一家的遭遇何等惨烈。 陈初毕竟是女婿,便是认亲赵家人也免不了拘谨,已看出赵田氏是一族主心骨的陈初主动和对方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这里不是蔡州,陈初自不能把卢仁甲及其庄丁当场打杀,为防止他走后卢仁甲寻赵家麻烦,便提议先带他们去东京城暂住。 至于后续怎么安排,还需和猫儿通信之后再做决定。 带去蔡州自然没什么问题,不差这几十口人吃的。 陈初帮他们夺回赵家祖产,让他们继续留下来也可以。 虽说血缘亲属能在一定程度上填补猫儿家人离世的缺憾,但这么多人,难说良莠不齐,也可能给猫儿带来麻烦。 到底怎么安排,让猫儿自己做主。 听了陈初请族人去城内暂住的提议,赵田氏未作犹豫,只道:“家中上下六十来口,如此一来,却是要女婿破费了。” “太奶,些许钱财不值一提.您让大伙简单收拾一下就跟我走吧。” “也好.老身在此先替赵家列组与满门上下谢过女婿了” 眼瞅赵田氏要行大礼,陈初赶忙拦下。 随后,赵家族人四散收拾行装,这一收拾直用了小半时辰还没收拾完。 不但把家中碎米吃食、锅碗铺盖装了人力车,甚至还有搬桌椅、卸门窗的. 暂住一下,又不是搬家,至于么? 陈初忙找上赵田氏,言道:东西太多,进城后无法安置。 赵田氏闻言随即把族人招进小院,当着众人的面,拿了菜刀颤巍巍走到织机前,割断了即将织完的整匹麻布,再挥刀砍断织机机杼,这才回身对族人道:“除了服被,甚也不带!一刻钟后若谁收拾不好,便留下吧” 这一番变故,登时让赵家人目瞪口呆。 织机是太奶奶的命啊.说毁就毁了? 却也由此不敢再耽误,纷纷不舍的丢下了大件物品,只留了轻便衣服被褥。 可常年跟着赵田氏的那帮小丫头却心疼的哇哇哭了起来。 太奶奶熬了多少夜,这匹麻布马上织好了,她却亲手割了. 赵田氏却一脸慈爱的摸着小美的脑袋道:“憨丫头,哭甚?太奶还能养你们几年?往后啊,你们跟着姐姐和姐夫,吃得饱、穿的暖,不用再跟着我老婆子苦熬咯” “小美哪也不去,就跟着太奶奶.哇哇哇.” 女娃们抱着赵田氏的腿哭成一片。 “.”陈初。 我只是不让你们带,没说让你们毁了它啊。 太奶是够果断的,可这么一搞,不就成破釜沉舟了么。 怎么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 巳时末。 陈初一行带着赵家全族六十余口,往西返回东京城。 弄鱼巷自然塞不下这么多人,好在巷外枣园街上有家客栈,陈初包下全店才将将安置下来。 直忙活到下午申时,才回到宅子与陈景安关起房门说起了什么。 他走后,赵田氏召集全族男女,在院内开了个会。 “陈大人是女婿,眼下咱们就是咱家猫儿的脸面!老身丑话说到前头,谁若敢仗着妻家亲戚身份找女婿讨钱花、让女婿买东买西,便逐出咱赵家.” 一天下来,提着劲的赵田氏有些疲累,声音不高,众族人却无一人敢出声。 “咱可不能丢了自家女儿的脸.” 赵田氏低低叹了一声,又道:“从义,过几日你带人准备一番,待女婿回返蔡州时,把咱赵家祖坟一并迁往蔡州” 不同于刚才,这件事顿时惹来一片议论。 虽然不少人有心随女婿去南边,但迁坟可是大事啊,意味着赵家往后彻底要把根扎在蔡州了。 “七奶奶,咱赵家在这十里店繁衍百年,说走就走么.” 便是这几年日子过的苦,但故土难离却是农耕民族心头挥之不去的情愫。 “繁衍百年又怎样?咱祖上先人不也是背井离乡来到十里店落根的么?此去蔡州,无非是像先祖那般重新创业,那里已有咱家猫儿为咱赵家打下了基业,远比先祖时优渥的多,你们赵家后人连这点胆气都没了?” 低声质问的赵田氏,脸上却是比在场年轻人还要坚毅的神情,院内再次安静下来。 隔了一会,却听赵从义小声问了一句,“太奶奶,咱这么多人,陈大人若不愿带怎办?” 这次,赵田氏沉默了片刻才道:“老身老了,做不了事了”赵田氏在人群中年级大稍大的后辈脸上睃巡一阵,叹道:“女婿若不愿带,咱们这些老家伙就留下,但” 视线又转向了身旁乖乖坐了一排的女娃,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但咱们这些娃娃说甚也得送去蔡州” 却说卢仁甲这边,‘无故’被人打了一回,陈初刚离去不久,便进城找了女儿。 为了显示自己的惨状,连头脸上的伤口都没处理。 午时,被临时从值房叫回来的许珏面沉似水,老卢哭哭啼啼叙说了事发经过。 许珏的姨娘、卢仁甲的女儿哭天抢地的咒骂着,“老爷,你需给爹爹做主啊那外乡军汉杀才,都要抓进开封府打板子.不!得杀头.” 见许珏不吭声,卢姨娘不由哭的更大声了,“老爷,老爷你听没听没到?去开封府让府尹抓人啊老爷?” “吵吵你玛了个壁!那开封府是我开的?杀他?那是一府都统制!傻种!” “.” 许珏突然间的暴怒,吓的卢姨娘登时闭了嘴。 卢仁甲虽不是许珏的正经岳丈,但好歹也是他的姨娘之父,那陈初在得知这层关系后仍然打骂,的确让许珏非常没面子。 可卢姨娘的话纯粹沙雕。 那陈初是边境重镇的一府都统制,若捉了他,引得边境军乱,到时谁来背这个锅? 别说他没这个本事,便是有这个本事,一旦边地生乱,朝廷为安抚军心杀他一家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朝堂纵容武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道理他都懂,心里那口气也确实咽不下。 夜里,许珏宴请开封府通判,席间仿似无意的说起了这件事。 通判也是人精,马上猜到了许珏有‘报官’的意思,却隐晦的表示那卢仁甲不过挨了几鞭子,皮肉伤而已,又没死 他也不过是你姨娘的父亲,又不是你许珏的亲爹,犯不着嘛。 说到底,不值得。 再说了,姓卢的确占了陈都统妻家的祖产、还逼人迁坟,人家生气也情有可原 非要说陈初有错的话,那就是当初为自家娘子请封时,没有交待清楚赵家亲眷,不然,朝廷怎也不会让钦封安人亲属给人做仆的情况出现。 总之,这件事闹大了,既有风险又会让朝堂脸面无光. 最后,通判甚至还劝许珏,退还赵家祖产。 这顿饭吃的许珏一肚子气,却又无处宣泄,夜里回家,哭哭啼啼的卢姨娘又让他心烦,干脆在书房住了一晚。 同样在这晚,陈景安拜访了同年、工部郎中杜兆清。 “守谦老弟何时来了京城!” 由于陈景安入京后行事低调,杜兆清甚至不知这位同年探花在京城。 “呵呵,几日前随一位小友入京办些事,这不刚安顿好,就迫不及待来寻光成兄了!” “哈哈哈,走,多年未见,今夜咱好好饮上几杯。” 杜兆清把陈景安让进偏厅,两人寒暄一阵,陈景安借机打量厅内稍显简朴的布置,不禁赞道:“光成兄,清廉啊” “嗐,京城居,大不易”杜兆清萧索道。 往上数几朝,工部都是仅次于户部的肥差.但大齐建国后,民乱从未止歇,再加每年输送金国大笔金银布帛,导致财政常年困顿,工部已许多年没有在建工程。 没有工程,工部自然没了进项。 以至于如今大齐出现了兵部最肥,工部最穷的怪相。 不然,他们也不会在养不起那么多匠户的情况下依旧不舍得放人离去。 席间,吃了几杯酒的杜兆清少不了吐槽几句。 却不想,陈景安竟摸出两锭金元宝放在桌上推了过来。 “守谦,这是何意?”方才还作微醺状的杜兆清眼底一片清明。 无功不受禄,陈景安好端端送来大礼,定然是有事相求了,看这金元宝的分量,对方所求之事应该还不简单。 “呵呵,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明日光成兄见了将作监许大匠.” 陈景安低声交待了一桩事。 这件事在杜兆清听来的确算不得什么大事.既然同年开口,那就帮一把呗,至于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总之,这两锭金子是无辜的你看它俩孤零零站在桌案上的可怜小模样。 若不收下,于心何忍? 需揣进怀里好好疼惜一番。 书中自有黄金屋,此刻正是变现时! 翌日。 工部将作监值房,昨晚没睡好的许珏顶着一双黑眼圈,心情郁郁。 巳时,杜兆清晃荡进将作监串门。 趁值房内只剩他二人时,杜兆清关上房门,低声问了一句,“大人,昨日卢翁一事就这么算了?” 坐于椅上的许珏眼角一挑,不悦道:“你从何处听来此事?” “下官有名亲戚也住在牟驼岗下,昨日恰好路过目睹.” “哦。” 许珏淡淡应了一声,杜兆清六品郎中虽是他的下官,但后者就职于工部水部,和将作监没什么关联,俩人算不得熟,自然没甚好讲。 杜兆清却显得比他本人还急迫,低声道:“大人,如今武人跋扈,昨日卢翁已表明身份,他还下重手!这口气不能咽!” “你怎比我还急?”许珏奇怪的看着杜兆清。 “大人!咱们读书人同出一脉,眼看那粗鄙武夫骑在我等头上作威作福,如何忍得!” 杜兆清一脸义愤填膺,许珏表情终于柔和许多,却也无奈叹道:“哎,我朝纵容武人已久,昨夜与开封府通判会面,他们还劝我息事宁人,本官又能如何.” “大人,拿捏那陈初何需开封府出面!” “甚意思?” “嘿嘿,前几日,下官无意间听说陈初那安人娘子的舅舅一家就在咱匠户营.” “果真?”许珏一听来了精神,当即起身在值房内走了几步。 可随后,却又是一叹,失望的坐了回去,道:“便是在营中又能如何他毕竟是我朝都统制,我若不允他赎买亲属,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闹大了,少不了被上头大人呵斥一句因私废公.” “呵呵,大人,我有一计,既可割他一块肉让他肉疼,又可使我工部落得实惠,便是尚书大人知晓了也只会赞大人为我部谋福利.” “哦?何计?快快说来”瞻前顾后的许珏一听有这等好事,不禁眼睛一亮。 杜兆清弯腰附耳道:“大人,咱自然不阻那兵痞赎买娘子舅舅一家,但咱们要加上一个条件.” “甚条件?” “打包赎买.” “打包?” “对!不是不允他赎买,但必须把这二百多户、八百余口统统买走.二百多户便是两万多贯,虽不多,也能解我工部燃眉之急。如此一来,咱们既解决了将作监这些累赘,又让他出了血,大人也能舒心稍许.” “妙!妙啊!哈哈,谢光成教我!哈哈哈” 第211章 子时再来 第211章子时再来 二月十三。 巳时,陈初前往工部为秦永泰办理除籍赎买手续,却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那些匠户竟然不单卖,要想赎买秦永泰就要把剩余二百零七家匠户一并买走。 “恁娘!工部这不是讹人么!管事的,给老子滚出来.” ‘气急败坏’的陈初在工部将作监外大骂不止,将作监许珏紧闭房门躲在值房内不露面。 工部虽在六部中低贱了一些,好歹也是朝廷重地,自不会让外地军头肆无忌惮的撒泼。 以至于惊动了工部焦尚书。 不管许珏动机如何,这捆绑销售的法子的确是一个充实工部小金库、惠及同僚的好事,焦尚书自然需要出面维护,便给了陈初一个软钉子。 尚书的头衔还是挺管用的,本来一副要和许珏搏命模样的陈初也不得不‘气呼呼’的退了出去。 外地武将在京中受了委屈,只有找娘家‘兵部’撑腰了。 兵部范恭知范尚书接见陈初时,态度倒是客气,只温言相劝,大意却是让陈初认栽的意思。 你打了人许珏姨娘的父亲,人家用这小手段讹你一笔,也算有来有回嘛。 这都是规则允许内的小争斗,再说了,两万来贯对你一个都统制来说也不算甚朝堂诸公都知道,你们外地军头肥着呢!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啊.动手打人前也不先搞清楚卢仁甲的背景,但凡聪明些的,也要先解决了秦永泰的事之后再寻卢仁甲的麻烦。 你看,现在你落到别人手里了吧 莽撞,太莽撞了! 在范恭知的好言相劝下,陈初含泪接受了赎买全部匠户的条件。 午时,陈初离开兵部,却在衙门外遇到几位操着淮北口音的汉子,不由驻足攀谈了几句。 不想,这几位竟也是此次进京述职的淮北老乡。 五短身材、嗓门洪亮的黑胖小子,便是蔡州东边的邻居、颍州都统制郭韬儿,表字德冈。 身材高瘦的是寿州都统制丁继胜,字善庆。 另一位面皮白净、方头大耳,笑的一脸人畜无害的则是宿州都统制于七安,字言兼,好像和郭韬儿家还订了娃娃亲。 “几位大人,久仰久仰” “陈都统,久仰久仰.” “相请不如偶遇,眼瞅正午了,咱们找个地方吃上几杯?” “哈哈,某正有此意.” 几人在左近寻了家酒楼占了雅间。 “陈都统,你也不像七曜刊上形容的那般六尺六寸高、六尺六寸圆嘛。相反,还是个俊俏小郎.哈哈哈。” “哈哈,德冈兄也不像七曜刊说的那样粗鲁嘛,相反,还是个言语风趣的妙人” 数杯酒水下肚,气氛渐渐融洽,几人自嘲一般说起了七曜刊对各自的描述。 四人都是都统制,辖区沿淮水北一字排开。 同为武人、地位相当,又是邻居,且都面临着京城报社的泼污,互相有心交好的情况下自然不缺共同语言、共同立场。 这一场酒直吃到下午未时末,日头偏西。 称呼也从‘大人’变成互称表字,只不过,陈初无字,相比其余三人互称表字的亲密,称呼他时的‘陈兄弟’总觉的有点距离。 申时末。 微醺的陈初回返,先去了一趟安置赵家人的客栈。 昨日来的匆忙,今日再来才察觉赵家孩童身上没一件好衣裳,打着补丁的麻衣已算不错,有些人的裤脚早破成了一缕一缕,如同小叫花子似的。 给猫儿的信,昨天已由胡掌柜经由四海商行的信鸽寄了出去,回信还需等上几天。 不管怎么安排,温饱肯定要照顾好的。 带妇孺扯布做衣这种事,陈初不方便,铁胆好像也没这个技能. 思来想去还需陈瑾瑜帮忙。 片刻后,陈初回到宅子。 “张嫲嫲,阿瑜在么?” 三进后宅住的都是陈三哥家的女眷,陈初自然不好冒冒失失上楼,便站在院内请谭氏贴身仆妇通知一声。 “大官人稍等” 张嫲嫲回身上楼,可随后下来的却不是陈瑾瑜,而是谭氏。 “见过叔叔.”谭氏端庄一礼。 这称呼. 当今妇人对外男的称呼随子女,而不是随丈夫。 一来自降辈份的行为显示了男女不平等,二来也是为了避嫌。 如同水浒传中的潘金莲称武二为叔。 是以谭氏称呼陈初‘叔叔’并无不妥,但她以前要喊‘陈都统’要么喊‘陈大人’,可从未随陈瑾瑜一样喊过‘叔叔’。 这次好像刻意为之的行为,有些隐晦提醒陈初不好和自家女儿交往过密的意思. “叔叔寻阿瑜有事么?她前夜回家后,身子不适,这两日都在房中休息。怕是不方便见客.” 果然,谭氏客气的替女儿拒绝了这次会面。 “呃可请大夫看过了?” 陈初先询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却从怀里摸出一支拨浪鼓递给了张嫲嫲,笑道:“那好吧,今日应酬后见街面上有小贩售卖这些小玩意儿,临时起意买来一支给阿瑜解闷。” “.” “.” 张嫲嫲看了谭氏一眼,不知该收不该收。 前晚,阿瑜回来后哭了一鼻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谭氏心疼的不行,问发生了何事,阿瑜却甚也不说,直到最后才赌气一般说到,往后再也不找叔叔了。 不管是不是气话,女儿能这样说,谭氏就放心了许多。 张嫲嫲作为阿瑜幼时的乳母,早就瞧出这个自己此忱Фタ蓁铡看大的丫头心里有了人. 可这种事,对于书香门第人家来说,已算得上大耻了。 自然跟着担忧不已。 谭氏也有些无语,若陈初送女儿头面首饰之类稍显暧昧的礼物,她自会拒绝。 可,拨浪鼓.既不贵重,又不逾距,反倒挺像长辈送与小孩的玩耍之物。 到底收不收呢? 我家女儿年纪小,不晓事,叔叔作为长辈,却也不晓事。 为难的谭氏郁闷想到。 两人说话的位置,就在二楼陈瑾瑜卧房的窗下。 从陈初进院后开口第一句,陈瑾瑜就光着脚丫跑到了窗前,支耳隔窗偷听底下对话。 前晚,陈初的忽略,让阿瑜好生伤心,只觉是自己太上赶着了才被叔叔看轻。 于是晚上回来后窝在娘亲怀里痛快哭了一场,伤心、委屈杂糅的情绪中,阿瑜痛定思痛,说出了‘往后再也不见叔叔了’这样的狠话。 可到了第二日,陈瑾瑜就有些后悔了,呆呆在闺房内坐了一天,饭都没怎么吃。 今日,晨间时她又在想若叔叔再来邀请我外出游玩,我也要晾晾他,要请我三次,我才会再与他见面算了,请我两次,我就原谅他吧 此时,耳听楼下娘亲有赶走陈初的意思,陈瑾瑜关于‘三次’还是‘两次’的纠结统统抛到了脑后。 下意识推开了窗 ‘吱嘎~’ 头顶传来的响动,让楼下三人同时抬头循声看了过去。 “.” 窗内探出的秀丽面庞登时一红。 “阿瑜,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陈初仰着头笑了笑,抬手举起那面尚未送出去的拨浪鼓轻轻一旋,院内响起‘咚咚咚’一阵脆响。 这番稍显童趣的举动,差点逗得陈瑾瑜笑出来,浅浅酒窝一闪即逝。 想起自己还‘病’着呢,陈瑾瑜连忙隐藏好差点露出来的雀跃,微蹙秀眉,素手成拳搁在樱唇旁,轻轻咳嗽了两声,低低道:“谢叔叔挂牵,阿瑜已经快好了” 说罢,陈瑾瑜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娘亲,仿似疑惑道:“娘,你们怎站在院内呀?怎不请叔叔上来叙话呢?” “.” 陈瑾瑜你要死啦!前晚是谁说往后再也不见他的? 有了女儿这话,谭氏便是再不乐意也得客气一句了,“叔叔若无要紧事?上楼喝杯茶?” 明显诚意不足的邀请,陈初却呵呵一笑道:“也好。” “.”谭氏。 楼上花厅。 张嫲嫲奉茶后,伺立一侧。 陈初来访的理由是探望陈瑾瑜,陈瑾瑜此时即将‘痊愈’,于情于理两人都该见一见。 若谭氏一直待在花厅,会显的痕迹过重。 留张嫲嫲在此,最合适. 陈初和陈瑾瑜各自东西落座,中间隔了一丈多,说了些没有营养的寒暄,彬彬有礼。 随后,陈初说起了想请陈瑾瑜明日带赵家妇孺做些新衣的事。 “阿瑜知晓了。”陈瑾瑜耷着眸子,余光瞟了张嫲嫲一眼。 她觉着叔叔此来肯定是为了前晚那事道歉的,却因张嫲嫲一直在旁边,不好张口。 想了想,陈瑾瑜轻移莲步走到书案旁,往砚台里添了些水,似乎是想写点什么东西。 一旁的张嫲嫲随即上前,帮陈瑾瑜研磨。 就在陈初迷茫时,却听陈瑾瑜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春晓好眠,唐时孟浩然那首《春晓》做的真好。” 接着,陈瑾瑜稍稍卷了大袖,露出一小截纤细皓腕,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了什么。 俄顷,陈瑾瑜书写完毕,抬头朝陈初莞尔一笑,左眼快速而又俏皮的眨了一下。 张嫲嫲站在她右侧,刚好看不见。 “叔叔长于诗词,觉着这首《春晓》如何?” 陈瑾瑜发出了鉴赏邀请,陈初起身上前,心道:我多大的碧莲啊,能评价孟浩然的诗?俺不生产诗词,俺只是诗词的搬运工. 可待他走近,看了一眼宣纸上的文字,不由一愣。 陈瑾瑜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不待他问出来,自己已指着纸上文字轻声念了出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她念的确实是《春晓》,不过,纸上的文字分明是: 赓酬二三子, 人间知何时。 良辰不可再, 风雨夜半来。 好像是担心陈初没看明白,陈瑾瑜每念一句,葱指便会在每句诗最后一字上停留片刻。 至此,陈初就算是傻子也看明白了。 四句诗最后各取最后一字.子时再来 藏尾诗嘛。 虽这诗算不上惊艳,但须臾之间临时起意,提笔诗成. 陈初暗赞陈瑾瑜才思敏捷的同时又颇为愕然.小金鱼,你好大的胆子啊! 谭氏,就在隔壁。 张嫲嫲,站在旁边。 陈初不由看了张嫲嫲一眼,后者依旧在研磨,但眼睛却盯着宣纸,脸上渐渐浮现了骄傲笑容,“瑜小娘的字真好看.” “嘿嘿,嫲嫲净会夸我,把阿瑜此忱Фタ蓁铡夸到大,以后我若骄傲了,要赖嫲嫲!” 陈瑾瑜撒娇似的娇嗔一句,随后抿嘴浅笑看了一眼陈初,见后者正在观察张嫲嫲,陈瑾瑜再次提笔,书下几字: 叔叔莫担心,张嫲嫲不识字 第212章 君子藏锐气于胸 第212章君子藏锐气于胸 申时末。 陈初返回前院,随口问了长子一句,“今夜谁值守?” “我和毛蛋.”长子瓮声道。 “正好.” 中午饮了酒,陈初稍感疲乏,尚未顾上休息,曹小健却来了。 “哟,曹内官可想起我来了。来了你的地头,数日不见,连口好酒都不请我吃一回。” 一见面,陈初便说笑道。 相处日久,曹小健大致清楚陈初是个好说话的脾气,不由笑道:“都统若想吃酒,咱们现下就去,满东京城的酒家随你选。不过,过几日倒有场盛事,都统肯赏脸去看看么?” 曹小健小心翼翼掏出一张请柬递了过来。 酉时。 送走曹小健之后,陈初在饭厅等到陈景安后,把刚刚收到的请柬放在了桌上,“柳川先生,这花朝会是甚?” “哦?” 正低头吃粥的陈景安闻言露出一丝古怪笑容,放下手中调羹,慢条斯理的拿帕子擦了嘴,这才拿起请帖一目十行看过,随后道:“花朝会乃是京中一年一度的行首评选,由和乐楼主办” “选美么?他们邀我一个武人?”陈初惊异道。 “花朝会所邀之人历来复杂,文人、商贾、皇亲皆有,就算邀都统一个武人也不算稀奇。但是,都统恐怕不知,这和乐楼背后的东主是谁。” “的确不知,柳川先生莫卖关子了。” “呵呵,和乐楼的东主是当今向贵妃的胞弟.” “先生细说。”陈初听出点味道。 陈景安稍稍沉吟,似乎是想了一下该从何说起,这才开口道:“我以前与都统说过,当今朝堂后党势大” 后党势大,除了国舅钱亿年的党羽遍布朝堂外,最大的底气便是以靖难军节度使、上将军单宁圭为首的将领。 便是伪天子刘豫也处处受后党掣肘。 去年,河北路王彦、山东路归义军先后生乱。 皇长子刘麟、次子刘猊,率单宁圭、荆超、王通等后党骨干前往平叛,却年余未能止熄战乱。 虽然官方邸报宣称官军屡战屡捷,但熟知内情的人都知晓,河北路王彦之乱,官军去年连吃两场败仗,损兵万余。 败仗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大大折损了后党在朝堂中的震慑力。 被后党压了重注的皇长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本应是毫无疑问的太子人选。 但源于久被后党压制,刘豫的态度很微妙,虽委任刘麟重任,却迟迟不进行正式册封。 和后党对立的相党几乎全是金国任命,朝堂中话语权不逊后党,在立嗣一事中同样暧昧。 后党本想让刘麟带大军平叛刷刷威望,不想战事不利,反而动摇了刘麟本就不稳固的根基。 为陈初详细婆剖析了当今朝堂局势后,陈景安又道:“若我猜得不错的话,都统赴约,说不定会‘凑巧’遇到出自向贵妃的皇三子刘螭” “先生的意思是,那刘螭有夺嫡之心?”陈初低声道。 陈景安不置可否,却道:“总之,若无皇上和李相默许,想来刘螭不敢轻易结交武将.” “先生以前不是说那曹小健出自柔嘉公主宫中么?怎又帮刘螭做事?”陈初疑惑道。 “柔嘉公主幼年失恃,贵为公主又如何?不然当初也不会硬从她宫中选一个宫人出来接了那去往桐山的麻烦差事。如今曹小健机缘巧合做了蔡州都监,若三皇子示好,他改换门庭也属正常。” 陈景安解释道。 陈初闻言,稍稍沉吟后,道:“如此下去,刘麟、刘螭岂不生兄弟阋墙之祸?” “天家.”陈景安看了陈初一眼,“天家哪有亲情.” 说到此处,便是坦荡惯了的陈景安也压低了声音,“自皇上登基,皇后掌管后宫九年,宫中落水溺亡、上吊投井嫔妃已有五人,且九年来,竟无一名新诞皇子能活过周岁。你说,这都是巧合么” “好狠!”陈初吃惊道。 陈景安叹了口气,又道:“李相担心后党一家独大,背后悄悄联合了向贵妃娘家,不然得话,向贵妃只怕也活不到今日。如今世道,若手中无兵,便是皇上当的也憋屈.” 最后这句,似乎意有所指。 陈初却道:“先生,那这花朝会,我去还是不去?” 陈景安摇摇头,坚定道:“不去!如今都统能得他们青睐,正是因为都统没有倾向。若真的亮明了山头,不但容易被人当做过河卒子,也必会招另一方嫉恨。都统若不想做别人棋子,还需几年光景把蔡州经营好”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呵呵。”陈初话说一半,笑了一声,若是蔡源当面,他不忌讳说出那个‘王’字,但陈景安. 虽说陈初和他几乎可算知无不言,但后者一心想要回家,终归做不到亲密无间。 比如,他早在去年就派郭梁秘密联络了王彦. 陈景安只当没猜到陈初想说什么,又拿起请帖看了一眼,道:“花朝会二月十八举行,都统十五日面圣,按说面圣后外地武将无故不得滞留京城,都统便以此说辞,面圣后即刻返回。 河北路官军若再败,这立嗣之事怕就要闹到明面上了,咱们早早离去为妙” 说罢此事,陈初忽然想起今日午间和颍、寿、宿三州都统制吃酒时,因无表字不好称呼一事,“柳川先生,在下至今无字,外出应酬殊为不便,请先生帮我取一表字吧.” “这” 这个猝不及防的提议,让陈景安一时错愕。 ‘赐字’者,非尊辈师长不可。 陈景安虽比陈初大了十余岁,却因陈景彦这层关系,和陈初之间并不差辈。 “半年多来先生助我许多,教我许多。先生与我,亦师亦友,除非先生嫌我是武人” “都统说的哪里话,只是本人一介白身,取字一事并非小事,唯恐耽搁了都统前程.” 陈景安这话倒不全是客套,陈初年纪轻,取字这种风雅事,后者便是去找某部尚书、当朝宰相,人家也会欣然应允。 “先生,朝堂衮衮诸公在某眼中,不如先生一指.” 陈初拍了个稍显肉麻的马屁。 其实也是实话,陈景安故交遍天下,消息渠道甚广,若不是他帮陈初抽丝剥茧的分析,陈初对朝堂局势可称两眼一抹黑。 再者,陈景安不是书呆子,既能附身去做整理文牍等低贱琐碎事,又肯拉下脸面去送礼作说客. 这样的人,陈初是真不想放走。 话已至此,陈景安再不好推脱,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初者,万物之始也,同元章者,乐竟为一章。以元始,以章终,此乃有始有终,都统,元章为字如何?” “元章?” 这表字说威武不够威武,说骚包又不够骚包. 比如孟德这种,一听就让人联想到人妻。 再不济,伯虎也不错嘛,自带一种光滑细腻质感。 只是念叨两遍后,陈初却一个激灵.噫,这表字怎听着那般耳熟哩! 这不是和老朱家那位谐音么! 陈初突然间觉着这ID有逼格了. 有了取字之情,陈景安和陈初之间仿佛有了某种升华。 眼瞅离京日子为时不远,陈初不由再一次劝说道:“眼下蔡州事务千头万绪,实离不开先生支应” 陈景安下意识便要以‘咱们有言在先’推脱,陈初却抢在前头道:“先生诸多顾虑,本官能猜到一二。若先生牵挂伯父,我派人接来,城内城外的宅子尽可随意挑选;若先生想继续开办学堂,地皮、经费,只管开口.” “.” 陈景安沉默片刻,终究道:“都统,此事容后再议吧,先离了京再说” 好歹没有一口回绝,陈初不由笑道:“先生既帮我取了表字,以后称呼表字即可.” ‘邦~邦~’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夜里子时。 深巷中更夫沧桑而又极具穿透力的喊声邈邈传进屋内。 黑漆漆的闺房内,陈瑾瑜支着脑袋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 喊更的声音,让她突然清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一条缝隙。 隔窗看下去,叔叔果然依约到来。 拿出提前备好的、以床单相连系成的绳索,将另一端丢下去之前,安静的房间内陈瑾瑜似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楼下。 陈初站在墙根阴影中,望着窗内一点一点续下来的床单,有点懵。 这是让自己爬上去? 陈瑾瑜隔壁就是谭氏的卧房这未免太刺激了些 不待陈初做出决定,夜色中,一支冒着幽兰寒光的点钢枪枪尖如毒蛇吐信一般,迅捷无声的停在了咽喉半寸前。 陈初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尚未开口,却听一道压低了声量的女声,“哪里来的蟊贼!” “.铁胆,是我.” “啊呀?你怎半夜摸到这里来了?” 铁胆急忙收枪,站在三进垂花门旁放哨的长子和毛蛋发觉不对,急忙忙跑了过来。 陈初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事,虽然今夜值守的是长子和毛蛋,但铁胆兄弟并不知道他半夜来访 可她的问题,让陈小郎没办法回答。 “呵呵,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铁胆兄弟也没睡啊.” “我是听到了院内动静,还以为闯进了采花淫贼。” 实诚的铁胆实话实说道,说话时,不由自主抬头看向了二楼陈瑾瑜卧房的窗子。 由于角度问题,二楼的窗子映在月色里,恰好能看见窗户半开,一根床单绳索垂落而下。 铁胆的视线顺着床单往下延伸.终于看清了垂在陈初旁边的另一端。 “.” 娃娃脸上先是稍许迷茫,随后突然恍然大悟.俺,俺好像不小心撞破了奸情! 楼上,陈瑾瑜一直等不来下方动静,不由开窗探视。 ‘吱嘎~’ 窗枢的声音在寂静院内格外响亮。 下方几人同时抬头上方的陈瑾瑜与众人来了个实实在在的对视。 月光亮堂堂. 子时夜半,一个未出阁的小娘,为外男留了攀窗绳索. “.” 陈瑾瑜触电一般,急忙缩回身子,却因太过慌乱,一不小心带倒了窗内条案旁的花囊。 ‘咔嚓.’ 瓷器落地的声音响彻院内。 紧接,陈瑾瑜隔壁的房间、隔壁的隔壁房间,纷纷亮起了烛火。 “东家,扯呼!” “初哥儿,快跑啊!” 往常反应总慢半拍的长子,情急之下扯了陈初的胳膊就跑。 不想,铁胆竟比他们还快,一个转身,风一般钻进了一楼卧房内。 她慌个甚?又不是她有奸情 只眨眼间,院内再空无一人。 俄顷,谭氏与张嫲嫲端着烛台,走到了陈瑾瑜卧房外,“阿瑜,阿瑜?你房中怎了?” 隔了几息,才听房内响起一道慵懒、略带沙哑似乎是刚睡醒一般的声音,“娘,无事.” “先开门。” “哦” 黑呼呼的窗洞内,床单一点一点被收了回去,窗扇悄悄关合。 随后,房门开启,陈瑾瑜揉着惺忪睡眼站在门内,“娘,没事的,房内可能进了小老鼠,撞倒了花囊” 谭氏秉烛入内,见女儿无事才稍稍放心,再看看那满地碎片,不由惊异道:“这得是多大的老鼠才能撞倒花囊啊?” “兴许.兴许是只大老鼠呢.” 陈瑾瑜低着头,不自在的辩解道。 哎呀,换了地图写的好难受 原本这一段大约有十来万字,写的太不舒服了,情绪也没写出来。 压缩了细纲,把引子伏笔简单埋下,赶快结束这一段. 大概还有一章左右,马上回家。 看到有读者大大不想看小金鱼.怪我没塑造好,可写到现在也不能把她的戏份都删了哇 第213章 错了也不改 第213章错了也不改 和乐楼坐落在东华门外景明坊,是一个由五座四层高砖木建筑组成的建筑群。 每栋之间,层层有飞桥栏杆相连,明里暗里互通,乃东京城内数一数二的豪奢去处。 二月十四。 《大齐七曜刊》主编汪敬饶携同僚十几人,前来和乐楼赴宴。 午时初,一众人穿过气派豪华的挑高大堂,在小厮引领下登上三层雅间。 凭窗远望,市坊如棋盘,行人如蝼蚁,让人生出一股一览众山小的豪迈。 “汪兄,今日托您的福了.” 副主编邹正道朝站在身旁眺望的汪敬饶恭维道。 虽然七曜刊的办公处离和乐楼只隔三道街,但众人多是头一回来此吃喝。 七曜刊普通小编每月月俸两贯,前段时间还因礼部停了拨款,欠发了两月的俸禄。 可这和乐楼最便宜的一台席面也要两贯起步,挂着名家字画、摆着官窑汝瓷的雅间,你不花够五贯都不好意思会账。 同样首次进入和乐楼雅间的汪敬饶,左右扫量屋内布置,矜持道:“呵呵,待会我那师弟柳川先生来了,我好给你引荐一番.” 汪敬饶曾短暂跟随陈景安族伯学习过,勉强能和后者称为同门。 陈探花出身世家、素有才名。这样的人,不嫌弃他这个声名不显的白身师兄,甚至主动送帖要请他和同僚来和乐楼这种地方吃饭,怎能不让汪敬饶不生出几分骄傲。 少倾,陈景安带着一名留有八字须、身穿湖绿铜钱纹长衫的中年走进雅间。 屋内登时一阵骚动。 “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终得一见,三生有幸啊!” “柳川先生,别来无恙啊!” “先生,请坐上首!” 笑容可掬的陈景安作了团揖,这才上前走到汪敬饶身前,亲热道:“师兄!颍川一别,转眼已近十载,遥想当年咱们同窗苦读,叫人不胜唏嘘啊!如今,咱们也老喽” 一声‘师兄’把汪敬饶喊的骨头都轻了几两,再由陈景安的话里想到自己蹉跎多年,不禁动了情,眼眶泛红。 你看看,这就是世家子的风范!即便我如今混的不咋样,人家依旧对咱情真意切! 寒暄一阵,分主宾落座。 那留有八字须的面生中年男人,挨着陈景安坐了下来。 众人对他的身份分外好奇,席间不住悄悄打量,吃了三五杯酒后,气氛愈发融洽,汪敬饶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弟,这位先生是.” “哦!怨我怨我,忘记为诸位介绍了,这位是四海商行驻京城分行的胡掌柜” 陈景安话音落,胡掌柜赶忙笑眯眯的起身敬酒道:“小人敬诸位先生一杯。” “.” 本来热络的气氛微微一滞。 咱们文人清谈的酒席,怎混进来一名浑身铜臭的商贾啊! 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站在原处的胡掌柜依旧保持着灿烂笑容,但席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人回应。 稍稍尴尬。 最终,却是邹正道心想,人好歹是柳川先生带来的,怎也给几分面子。 随即端杯,遥遥回应一下。 有了他的带动,其他人这才敷衍一般,举了举杯子。 胡掌柜也不在意,呵呵一笑饮了杯中酒,坐了回去。 陈景安恍若未觉,兀自悠然道:“报纸一道,可刊载消息、传朝廷政令于四方,可教化百姓、广宣圣人之言,可增长见识、使我辈士人足不出户知悉千里” 汪敬饶等人一愣,不明白柳川先生为何忽然说起了报纸。 但作为该行从业人员,他的话迅速迎来一番热切符合。 “啊,对对对!” “先生所言极是!” “哎!礼部诸公若有先生这等见识,我七曜刊何至困顿如此!” 如同声援一般的话,也引来一两句‘礼部无眼’的小声抱怨。 陈景安淡然一笑,又道:“我家胞兄在地方任职,曾在当地扶持了《今日头条》,这份报纸,大家听说过吧?” “哦?原来那头条竟和柳川先生的兄长有这等渊源。” 头条发行量大,覆盖地方广,是为行业翘楚,汪敬饶等人自然知晓。 陈景安笑着点点头,接着道:“家兄有感报纸虽好,却经营不易,特命当地四海商行等义商组建成立一家民间机构,名为‘报业发展促进基金会’.” “师弟,鸡金会是做甚的?” 这劳什子会,一听就和自己眼下所做之事有关系,汪敬饶不由来了兴致。 “便是字面意思,促进报业发展。” “如何促进法?” “基金会下设专项资金,用于扶持报纸发展、改善办公环境、促进各地同行交流,除此外,还设有‘为民发声奖’、‘公平正义奖’.” 说到此处,陈景安笑着看向了胡掌柜,由后者继续讲解道:“以桐山头条为例,基金会去年补贴头条公房装修款项三百贯,子女入学补贴二百贯、冬日取暖炭补二百贯、外出采编鞋脚钱一百贯。去年十一月,有报社记者揭露公人欺压客商,获得‘为民发声奖’.” “好!好一个为民发声奖,为生民疾苦奔走,正是我辈责任!” 邹正道一拍桌子激动道,随后仿似随意的问了一句,“那‘为民发声奖’.” 胡掌柜一眼看出他想问啥,却作和善一笑,伸出一指,道:“奖金千贯!” “天爷!” “我奶奶的好孙子!” “嘶~” 雅间内顿时响起一阵倒吸气的声响。 众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方才那胡掌柜说的什么装修钱、子女入学补贴、取暖费、鞋脚钱,几项相加就有八百贯了! 七曜刊上下拢共也才二十来人,按人头分每人每年也有好几十贯! 更别说那甚的‘发声奖’、‘正义奖’之类的。 得一次,直接进入小康生活! 这‘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莫不是送财童子? 一屋人眼巴巴望向了陈景安,不约而同想到,基金会是柳川先生的胞兄牵头组建的,若有先生牵线,咱七曜刊也该能获得‘扶持’吧。 陈景安露出一抹儒雅笑容,轻捋短须后,抬手指向了胡掌柜,“这位胡掌柜兼任基金会理事,负责基金会在京畿地区的运作。” “.” “.” 雅间内又一次安静下来,甚至有点尴尬。 刚才人家敬酒时,大家可算不得给人面子 同时也有人内心吐槽道:扶持咱士人报纸的基金会,怎让商贾做了管事。 全然忘了,人家是金主 面面相觑中,最终由邹正道开了口,“胡先生,咱这七曜刊也能获得基金会扶持?” “自然,蔡州陈同知说过,大齐士人是为一体。柳川先生今日带我来,就是为了贯彻基金会服务大齐报业的宗旨啊。” 胡掌柜话音刚落,七曜刊众人顿时喜形于色。 “啊呀!大善!” “柳川先生,吾等谢过” 只不过,道谢的话却都是说给陈景安的。 似乎胡掌柜一介商贾身份,没资格听他们一声谢一般。 倒是邹正道寻了个机会,端着酒杯坐到了胡掌柜身旁,细细询问起,获得基金会扶持,需要哪些条件。 其乐融融间,陈景安不由想起了陈初的话舆论掌控,未必需要他们都替我们说话,只要我们能掌握正邪的评判标准就行了。 所谓扶持,只是让他们端了咱们的饭碗。 而听起来自带正气的‘发声奖’、‘正义奖’,才是那块丢出去肥肉。 奖金颁给谁、为谁扬名、谁可以名利双收,就看谁的尾巴摇的欢实了。 同在此日,晨间陈初带着陈瑾瑜、铁胆来到枣园街,让两人陪太奶奶、并一帮孩童去街市上买些成衣,好换下破烂衣裳。 赵田氏先是一番推脱,却耐不住陈瑾瑜热情相劝。 赵田氏对面容秀丽,时时大方得体的陈瑾瑜印象相当好。 这小丫头乖巧的很,一口一个太奶奶,哄的老人家很是开心。 同时也有些疑惑.这位处处透着大家闺秀风范的丫头,喊我家孙婿叔叔,却随着孙婿喊我太奶奶. 好生奇怪。 不过,陈初姓陈,陈瑾瑜也姓陈,赵田氏只当两人是真叔侄,并未多想。 午时,陈初有事先行离去。 陈瑾瑜带着老太太及一帮娃娃,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弄鱼巷宅子。 晚间,陈初回来后得知赵田氏来了后宅,特意过去拜访。 院内石榴树下,赵田氏坐在树下,身边绕着两三名局促拘谨的女娃娃。 几人虽瘦弱,但都穿了新衣,面色也透着一股红晕。 好像是刚刚洗完澡。 老太太盘了规整发髻,银丝上还泛着水光,和前几日比起来,脱胎换骨一般。 “太奶奶。”陈初上前见礼。 赵田氏笑弯了眼,满面皱纹也舒展了许多,开口便透着一股亲昵劲头,“好孙婿,忙完公务了?” “忙完了。” 说话间,却听一楼盥室内一阵哗哗水声,陈初不由扭头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赵田氏恰好也看向了那处,不由笑容更盛,柔声道:“好孙婿,你家侄女今日当真辛苦了,累了一天帮老太婆和娃娃买衣裳,回来后又伺候我和孩子们沐身” 她.能做来伺候人的活? 正觉不可思议时,盥室房门拉开。 氤氲着水蒸气的盥室内,陈瑾瑜怀抱裹着毯子的小美走了出来。 前者系了一条红色束膊,露着一截白嫩纤细藕臂,漂亮的云烟衫上却沾了一片一片的水渍。 不知汗水,还是盥室内的蒸汽,把细碎刘海濡湿蔫巴巴粘在光洁额头上。 五六岁的小美自然没多重,但陈瑾瑜四体不勤,没什么力气,短短几步路把陈瑾瑜本就被热气熏蒸嫣红的脸蛋累的愈加红艳。 此时的陈瑾瑜与往日形象大相径庭,身上少了几许清冷仙气,多了几分人间柔和。 陈初上前,把小美从陈瑾瑜怀里接了,环视满院焕然一新的女童,不由道:“这么多孩子,累坏了吧。” “阿瑜不” 本想客气两句的陈瑾瑜,却临时改变了主意,仰头冲陈初甜甜一笑,以撒娇的口吻道:“嗯,把阿瑜累坏了呢,叔叔要怎样谢我?” 此刻的陈瑾瑜的确有点开心,因为自己做的这些,刚好被陈初看见了. 一旁,正满眼宠溺的太奶奶,忽觉这叔侄俩之间的气氛,不怎么对味! 却只把目光转向了身旁孩童,慈祥笑容依旧,只当没看见。 晚上,陈初留赵田氏和孩童在弄鱼巷宅子吃了晚饭。 这几日,虽孩子们三餐管饱,但见了满桌鸡鸭鱼肉,仍旧馋的不住流口水。 却又一个个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无一人动筷。 “吃啊。”陈初招呼道,娃娃们闻言却先看向了赵田氏,后者见孩子们没有争抢哄闹,露出欣慰笑容,道:“来前我怎教你们的?” 有了这句提醒,娃娃们纷纷撅着屁股从椅子上爬了下来,笨笨的朝陈初屈身行礼,不太整齐的喊道:“谢过姐夫赐食.” “.” 虽然陈初不在乎虚礼,但一帮小娃娃童声奶气笨拙行礼的场景,还是让他一乐,笑道:“好了,吃吧,待去了蔡州,我与你们姐姐再请你们吃好吃的.” 话出口,陈初才猛然意识到噫!我咋说出带他们去蔡州的话了. 有信鸽传信,猫儿的回信大概明后两日就到。 其实他觉着,猫儿大概率会让陈初带族人过去,但事无绝对,在得到猫儿的确切信息前,陈初没有对赵田氏透露过赵家族人的后续安排。 此时眼见孩子们懂礼、可爱,潜意识下的心里话便不小心说了出来。 说出的话,便是许下的诺啊。 陈初稍稍走神。 孩子毕竟是孩子,方才还能记得行礼答谢,真正到了吃饭的时候,一个个原形毕露。 左手鸡腿,右手包子,吃的油水顺手流。 赵田氏此时也不在约束,小口吃着粥饭,看向孩子们的眼神满是慈爱。 “孙婿啊,小美是你五曾祖的重孙。哎,也是命苦的娃娃,你那嫂子生她时难产丢了性命,你那鳏夫哥哥以前为卢仁甲做佃,养活自己尚且不够,老身这才把小美养在了身边 小兰出自你六曾祖家,丁未时,老六家里男丁死绝,小兰娘亲被金人污了身子,趁人不备投了井那会儿小兰尚不足周岁,老身把她抱来时还以为养不活了,没想到这命苦丫头却是个命硬的,凭着东家施口粥、西家给块馍,竟也活了下来.” 赵田氏说到此处,坐在对面的小兰,低头悄悄抹了两滴泪。 见此,赵田氏也陪着掉了泪,口中却道:“以往老身总担心活不过几年了,剩下这群丫头可怎办?不想,赵家祖上不知积了哪门子福,竟有孙婿这么一号贵人。这下好了,老身便是明日死了,也不必再牵肠挂肚了” 这番话,引得席间孩童哭作一片。 “太奶奶,你长命百岁,不会死的。” “太奶奶” “太奶奶死不掉,以前卢老爷说你是老不死的” 最后这句童真言语,让毫不忌讳的赵田氏爽朗一笑,抹干眼泪,对众孩童认真叮嘱道:“是人就会死,若太奶哪天走了,你们需记得要听姐夫姐姐的话,知晓么!” “.” 陈初正有所感触,闻言没忍住看了赵田氏一眼。 这位坚毅、有担当的老太太让人极是佩服,但.也是个蛮厉害的人啊。 几句话,仿佛托孤一般。 不但让陈初内心生出几分和这群孩子血脉相连的感觉,还生出一种必须负责这群孩子的责任感. 并且人家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 三进后宅,气氛就没那么融洽了。 谭氏黑着脸坐在女儿闺房中,一言不发。 陈瑾瑜乖乖坐在一旁,娘亲不说话,她也不开口。 她帮老人和女童洗澡的一幕,谭氏自然看的见。 方才,碍于陈初的面子,谭氏不好阻拦、也不好当场说什么。 现下,剩了娘俩,她再也忍不住了。 “陈瑾瑜!那老太太是你何人?与你何干?你是得了疯病?没出息成这般模样,低三下四去伺候人沐身!我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女儿,难不成想去给他家做下人!” 谭氏骂的相当重。 想起从小娇惯的女儿,竟主动去讨好农家老妪,谭氏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了尤不解恨,伸指在陈瑾瑜脑门上狠狠戳了一指头。 往常这般,陈瑾瑜都会机敏的躲开,接着撒撒娇,喊两句娘亲。 可这次,陈瑾瑜竟不闪不避。 谭氏的一指禅在女儿脑门上留下一个红印子。 谭氏不由一阵心疼,呵斥也变成了埋怨,“我不知造了哪门子孽,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至今都没有伺候过为娘,却上赶着伺候别人妻家亲戚.” 陈瑾瑜揉了揉脑门,讨好的朝谭氏笑笑,忙起身道:“娘,我去给你烧热水,帮你洗脚好不好。” 说罢,就往外走。 可殷勤举动,并没有让谭氏开心,反而让她好不容易压制的怒意更大了,“陈瑾瑜!我与你爹爹养大你、让你读书、让你四处游历长见识,就是为了让你做伺候人这低贱活计么!” “.” 陈瑾瑜被谭氏拽住了胳膊,身形一滞,双眸望向地面,低声反驳道:“娘,哪里有什么低贱活计呀。呛人作呕的粪水低贱,却是农人种庄稼时少不了的肥田之物,我帮老人沐身,哪里低贱了” “你别和我犟嘴!你心里怎想的,你以为我不知么?你与他陈初断无任何可能,可你为何还要这般委屈自己呢!娘如今都快不认得你了,这还是我那聪慧、识大体、懂礼不逾距地女儿的么!” 或许因为心急,说到最后,谭氏低声哭了起来。 见此,陈瑾瑜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娘亲的膝盖,“娘,你别哭了,阿瑜错了还不成么。” “你哪里错了?说清楚!” “我” 素来口舌犀利的陈瑾瑜卡了壳。 其实她觉得,自己没错便是错了,也不打算改正。 第214章 止乎于礼 第214章止乎于礼 二月十五。 寅时中。 距离天亮尚有一个多时辰,正是睡意浓重的时候。 弄鱼巷宅子二进院落内却已是烛火通明。 屋内,睡眼惺忪的陈初坐在铜镜前,身后是同样一副没睡醒模样的毛蛋,眼睛半睁半闭、手里拿着木梳帮前者梳头束发。 “嘶~” 迷迷瞪瞪的陈初忽觉头皮一疼,彻底清醒。 毛蛋听到东家吃疼的吸气声,连忙放轻梳头动作,歉意道:“东家,我弄疼你了么?” “.” 这台词,听着咋恁不对劲啊! 陈小哥这般问过别人,被人这样问,还是头一回。 “没事,几时了?” “寅时中后了。” “拿我官袍过来.” 陈初照镜看了看头顶被毛蛋梳歪的发髻,放弃了重新束发的打算,反正待会武冠一戴,发髻也看不见。 俄顷,长子拿了一套五品锦袍入内。 锦袍为武人觐见时的正式服装,由五色锦缎制成,领口、袖口、下摆由红色缎子缝制,前襟还装饰了各种金银纽扣。 类似军人礼服。 在长子和毛蛋两人联手下,花费了半刻钟才将这身衣裳套在陈初身上。 非是陈初骄矜,穿衣还需人帮忙。 而是这种形制繁复、内外多层的衣裳,光绳结就要打二十余处,非常麻烦。 为此,昨日下午曹小健前来教导面圣礼仪前,特地教了长子和毛蛋怎样帮陈都统穿这身衣裳。 但现下两人急得满头汗水,那衣结却打的歪歪扭扭、甚至还打出了死结. 让这俩憨货做这种细致活儿,也是难为他们了。 陈初不禁有些想念猫儿若俺娘子在此,定然把衣结系的又工整又漂亮。 片刻后,勉强收拾妥当。 出发前,眼尖的毛蛋忽然低声提醒道:“东家,陈小娘.” 陈初回头,却见二进去往三进的垂花门内,隐约一道窈窕身影。 她所立的位置正处于烛火不及的明暗交界处,往前一步,便会暴露在光亮中;后退一步,就能彻底隐藏进黑暗里。 似乎是想让陈初看见自己,又担心院内众多随从看见自己。 由此可稍稍窥见其纠结心思。 “你们先去巷子里等我。” 陈初低声交待一句,毛蛋很有眼色的招呼众人率先走了出去。 转瞬间,二进院内只剩了陈初自己,随即踱步上前,“阿瑜起床这么早?” 陈瑾瑜自然看到院内已没了旁人,这才从阴影中走出。 今日陈初上朝,对他这种地方武将来说已不算小事,关心则乱的陈瑾瑜一夜未眠,听闻前院有了响动,忍不住悄悄摸了过来。 有心嘱咐几句,却在细细打量对方后,仰头莞尔一笑,展露一对甜人酒窝,“叔叔,你这衣裳怎穿的?衣结都系错了” “毛蛋笨手笨脚的,做不来这细致活。胡乱应付一下就行了。”陈初不以为意。 陈瑾瑜却皱了皱小巧鼻翼,轻嗔道:“那怎行!今日上朝,叔叔衣冠不整,小心被人参不敬之罪。再说了,这般穿出去,惹旁人笑话。” 陈瑾瑜说话间,俯了身子,小脑袋凑在陈初腰侧,借着院内朦胧灯火,解了腰畔歪扭衣结,重新打了一个漂亮的单耳结。 上身前倾,全凭柔软腰肢保持身形,衬的窈窕身段愈加纤细。 飘逸春衫在臀后勾勒出一道稍显青涩的圆润弧度。 “都系错了呢” 改好腰间衣结,陈瑾瑜抬头,恰好迎上了陈初自上而下的视线。 陈瑾瑜秀妍面庞不禁一红,可手上动作却未停,把腋下、胸前衣结都重新系了。 直到左胸领下最后一个衣结,却是被毛蛋系成了死结。 陈瑾瑜怎也解不开,干脆踮脚凑上去,伸头贴在陈初胸前,张嘴用细细贝齿咬了绳结,双手摸索着想要扯松这团死疙瘩。 此时正值天亮前最黑的光景。 院内幽静,陈瑾瑜蹙眉皱鼻,似乎注意力都集中在死结上,完全没意识到两人极度暧昧的姿势一般。 直到后腰一紧。 陈瑾瑜察觉被陈初揽了腰,身形片刻僵直,随即却仰起了头,秀美脸庞上是恰如起份的迷茫,“叔叔,怎了” 这小金鱼 以她的家教怎可能不知晓方才那举动已大大的逾距。 此刻却作一脸懵懂状,好像真的是无心之失似的。 “阿瑜,你读过那么多书,圣人如何论述男女之礼?”陈初将陈瑾瑜箍在身前,两人贴胸而立。 “???” 陈瑾瑜一时错愕,但往日机灵的脑子中此刻却想不起任何微言大义。 只因仰着的水润瞳孔中,陈初的脑袋越凑越近陈瑾瑜先是下意识闭上了眼,随后却灵光一现,慌乱中睁开眼睛道:“圣人说:故变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唔.” 后面的话,被堵了回去。 因为正在张口说话,被趁虚而入。 方才还羞的想要闭眼,此时却把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或许是想要再维持一下女儿矜持,双手握成小拳,软绵绵在陈初胸口捶了两下。 而后,发力把人往后推直到退到了墙后,彻底隔绝了三进院落内可能会看见两人的视线路径,这才温顺下来。 甚至开始了生涩回应。 睁大的眼睛,缓缓闭合,陷入甜梦一般。 让陈瑾瑜紧张到一夜无眠的朝会,陈初这种小角色完全可有可无。 身穿五品锦袍、头戴武冠、手持笏板的陈初和颍州都统制郭韬儿等低级武官,站在文德殿右侧武班队列最后方。 根本没人搭理他们。 朝堂上争论的是,要不要继续征讨河北乱军、要不要继续加赋。 “为避丁税,贫者生子多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溺杀,河北尤甚之” 户部尚书的疾呼,并没有改变宰相李邦彦、吏部尚书钱亿年联手加赋的决定。 大齐内有兵乱不断,外有金国需年年缴纳大笔保护费,这些都需要钱啊。 不加赋,钱哪来? 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不过,苦何处的百姓又引来一场争论.大齐只有半壁江山,富庶江南不在治下,以往人口稠密的山东路是税赋重点。 可去年归义军反叛,山东路早已糜烂,实在收不上来了。 河北路同样如此. 西北各路历来贫瘠,且民风彪悍,从来都不是重点税收来源。 中原是众多朝堂大佬的家乡,也不好过于盘剥。 商量来商量去,税收重担好像只能交给近年来未经大乱的淮北诸府来完成了. 朝中没有淮北籍大佬,钱亿年这个提议,得到大部分官员的认同,以及刘豫的默许。 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发言的陈初和郭韬儿、丁继胜等淮北武官默默对视一眼,各自心底骂娘。 朝会从卯时一直持续到巳时。 没什么经验的陈初,早上喝水多了些,既站的腿酸,又他娘尿急。 巳时中,眼看朝会即将结束,刘豫身旁内官忙上前低声提醒了一句,大齐皇帝才想起今日还有接见地方武将这茬。 刘豫挤出一丝和善笑容,把几人召唤出列,温言勉励了几句,随后由内官宣旨。 郭韬儿、丁继胜等人由从五品翊卫大夫升五品协忠大夫。 翊卫大夫和协忠大夫都是官阶,类似军衔,只关乎俸禄、资历,和军权没有干系。 陈初因去年刚升任蔡州都统制,此次并未得到擢升,只是把‘代都统制’的‘代’字拿下,算是平稳度过试用期,正式获得了这份工作 照昨日曹小健的交待,今日散朝后,皇上会单独召见。 却不知是因为坏消息太多、还是累了,召见取消。 差点把尿脬憋炸的陈初自然乐的清闲,却也没忍住心中吐槽一来一回千里,耗时近月,就为了来听大老板说几句话? 难道朝堂诸公觉得,俺能亲见天子龙颜,往后就对大齐死心塌地了? 随后仔细想想,还真有这种可能当今信息闭塞,便是边地将领的人生半径也不过几百里,有生之年能被皇上接见,的确是一件足以载入族谱的荣光之事。 但陈初却对这种形式主义不感冒啊. 经历过信息爆炸的洗礼,强权人物的神秘感削弱太多太多了。 你再牛逼又怎样?年纪大了不照样拉稀么. 都是肉体凡胎罢了。 但当下许多人不这么认为,陈初午时返回弄鱼巷,亲随们呼啦啦围了上来,非要陈初讲讲大齐皇帝有何不凡之处。 便是不怎么畏惧官府的长子,都没忍住问了一句,“皇帝头上有角么?” 沙雕 千年积累,‘天子’二字早被神格化了。 便是得国不正的刘豫,对百姓依然有巨大威慑。 当日下午,四海商行胡掌柜送来一封鸽信,正是猫儿的回信。 因为族人这一节是夫妻二人都未曾预料到的,猫儿在信中小心询问能不能把赵家人都接来蔡州,生怕麻烦了陈初似的。 见猫儿是这个态度,陈初再无顾虑。 当即去枣园街客栈通知太奶奶收拾行装,明日动身 得知这个消息,满院沸腾。 太奶奶却异常冷静,当即说起了祖坟迁徙之事。 这件事,陈初不反对,毕竟祖坟中也有猫儿父亲、爷奶的骨骸,若迁到蔡州,日后猫儿祭奠也方便些。 只是迁坟大事,需算个黄道吉日才能动土。 招来无根道长相问,不想与他同来的师弟在前者尚掐指心算时,已老神在在道:“今日便是吉日,申时正是吉时!今日启攒,大利子孙!” 有了他的谶言,赵家人再不耽搁,赶忙带着陈初去了城东牟陀岗。 同行的无根直至出城时,才心算出一个好日子,却和师弟所说的大为不同,出城时,无根不由低声问道:“师弟!你怎算的今日申时是吉日吉时?我算的却不是!” 太虚用缺了两指的右手整理了一下道袍,自得道:“师兄,你为人也太过耿直了!何日是吉日有甚干系,你没看出陈大人想早些离开东京城么?那赵老太太也只关心迁坟对子孙后辈有何影响。我这般说了,陈大人满意,老太太开心,这不就够了?” “你”无根道长无从反驳。 申时。 牟陀岗南,赵家祖坟。 整套迁坟流程,太奶奶不顾族人惊愕,请陈初主持、主祭. 此事象征意义极大,非一族之长不能担任。 黄昏时分,几十口仓促间买来的薄棺重新装殓了骨骸,众人返城。 回到客栈后,赵家长辈凑在一起唉声叹声。 太奶奶自然察觉了异常气氛,饭后把这些人喊进了房中。 所谓‘长辈’,是赵从义、小美等人的长辈,在太奶奶面前全是小辈。 “都几十岁的爷们了,有甚事就说吧,别学那长舌妇一般凑在一起嘀咕。” 太奶奶一开口便不太客气,底下几人面面相觑,最终由年纪最长的赵继春低声道:“七婶,非是我等小气,今日祭奠先祖,怎也不该由一个外姓人主持吧。邻人见了,我赵家还有甚脸面” “脸面?你和你儿子给卢家做佃时就有脸面了?” 太奶奶慢悠悠驳了一句,把赵继春噎的说不出话来。 随后她又道:“主祭历来为族长之职,如今咱猫儿不在左近,由她夫君代劳,有何不妥?” “.” 下方登时一静,赵继春的儿子赵开元讶异道:“七奶奶,咱赵家往上数八辈,也没有让女子做族长的先例啊!” “你们老赵家往上数八辈,也没出过一个都统制呢!” 太奶奶的回应,干净利落。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赵田氏一来辈分高,二来为老赵家付出的多,说话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丁未后,赵家前任族长横死,紧接家道中落,自然没心思再攒一个族长出来。 可如今不同了全族马上要去蔡州,做那都统制夫人的亲戚,眼瞅风光的日子就要来了。 所以,这赵家族长也就重新有了分量。 毕竟,赵家族长某种意义代表着猫儿的娘家。 这个身份,不但能带来尊崇地位和极大便利,胆子大些,甚至还能挖掘出不少利益。 他们能想到,赵田氏也能想到.她倒不是不想族人过的好些,却担心因此恶了孙婿。 如今,那只在多年前见过数面的小丫头,才是赵家的根基,同时,孙婿又是猫儿的底气。 自然不能让某些不屑子孙把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兴家’之机毁掉喽。 这个家若想像藤蔓一般攀上蔡州这棵参天大树,就要给猫儿约束族人的权力若有胡攀乱长的枝条,猫儿能把它剪掉、砍断。 ‘族长’身份就是赵田氏交给猫儿的剪刀、柴刀,名正才能言顺。 底下几人,有人猜到了老太太的意思,有人似乎还对女子做族长一事不服。 赵田氏耷了眼皮,再次缓慢却认真的嘱咐道:“到了蔡州,咱家猫儿给的,咱收。不给的,谁也别动歪心思。我也不管猫儿该叫你们爷爷还是叔叔,见面后,谁若敢在咱猫儿面前摆长辈的谱,想以此拿捏她们夫妇的话” 赵田氏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眸子扫量众人,以极其罕见的低沉阴冷声音道:“反正老婆子活不长了,谁不懂事,老身死前一定带走他,省的留下当祸害” “.” 众人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 见有读者说‘藏锐’为字太过直白,说实话,我也觉这表字不太好. 我是一个起名废,哪位大大帮俺初哥儿起个表字我换一换。 第215章 真的好辛苦 第215章真的好辛苦 二月十六。 辰时起床,整理行装。 午时初,同回蔡州的人员在城南五里刘家寺水驿集合。 比起来时,去时的队伍庞大了数倍。 除了六十多口赵氏族人,还多了二百余户的匠户。 即便采取了分批出城的方式,当这么多人聚在水驿渡口时,还是引起了众多路人的围观。 这也是陈景安让陈初尽快离京的原因之一。 一下带走恁多人,终归容易招惹不必要的关注。 和安静上船的赵家人不同,没有领头人、缺乏组织的匠户登船时一阵混乱。 有和家人走散了呼儿唤女的,有被人不小心挤下河的。 看的陈初头疼不已。 午时末,在一片吵嚷中,终于登船完毕。 胡掌柜昨日备好的四艘六百料大船满载乘客,鼓帆南向 巍峨东京,渐行渐远。 挤满船头的匠户,兴奋议论渐熄,转而响起了三两声低低啜泣。 困在东京城的日子辛苦,可对于下一站蔡州,他们同样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 那秦永泰家的二郎秦盛武,短短几日便和毛蛋混熟,这些天秦二郎没少转述毛蛋口中的鹭留圩、桐山、蔡州。 秦二郎说,鹭留圩是个人人能吃饱穿暖、有书读的地方。 桐山是方圆几百里内最繁华的县城,便是比起东京,也只差那么一丢丢当然了,这话纯他娘的吹牛逼。 桐山再繁华也没办法和东京城相比,毛蛋这般说,只不过为了年轻人的争强好胜。 经过秦二郎添油加醋的再加工,本就将信将疑的匠户们更不信了 一个县城也敢和东京比? 再说了,天下哪有人人能吃饱穿暖有书读的好去处啊.那鹭留圩难不成是世外桃源么? 忐忑、期盼并存的纠结心理中,大船驶远,东京城渐不可见。 夜,戌时。 饭后,大伙大多步出船舱在甲板上溜达透气,只有谭氏母女躲在舱房中闭门不出。 陈瑾瑜蜷在一张椅子里,双臂抱膝,隔窗眺望沿岸渐次后退的苍茫大地和夜色中的星点渔火,嘴角噙笑,恬静淡雅。 昨今两日,是她自年前和陈初在官舍后花园私会后,最为放松的两天。 原因无他,只因昨日凌晨送别时,两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近几个月来,她和陈初之间私下鸿雁传书,也曾夜游东京,但两人一直处于互相试探的暧昧阶段。 陈瑾瑜虽有隐晦暗示,却未曾真正吐露过心声,陈初更没说过什么确切承诺。 如今好了,终于赶在返回家乡前 想起昨日一幕,陈瑾瑜脸上一阵滚烫,下意识用被河风吹凉的双手捧了脸颊,好使脸蛋降温。 叔叔如今亲了我,总不能再装糊涂了吧。 往后怎样保全家里脸面退婚、怎样说服爹娘,都需叔叔去操心咯,反正我是不管啦,嘿嘿。 一身轻松的陈瑾瑜缩在椅子里唧唧笑了一声,像只偷油成功的小老鼠。 昨天凌晨,陈瑾瑜事后在陈初面前哭了一鼻子,但若说她完全没心理准备却是假的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做出咬衣绳结的暧昧举动。 她只是化主动为被动而已。 谁让叔叔占了便宜后又不肯主动帮我,非要阿瑜主动开口才肯帮忙.陈瑾瑜这样为自己开脱。 其实,前几日她用藏尾诗约陈初半夜相见,就是为了让后者想办法,离开东京后怎样才能不回颍川老家。 就像现在,虽然陈瑾瑜没说出来,但陈初已经临时改变了路线,再次乘船回返回乡又不顺路啦。 ‘笃笃笃~’ 正思索间,舱门被敲响,谭氏从里舱走了出来,“谁?” “嫂夫人,是我.” 谭氏闻声,第一反应先回头看向了女儿,做贼心虚的陈瑾瑜心里一紧,随后想起,娘亲当时又没看见,好端端的瞪我作甚呀 “坐好!没听见有人么!” 谭氏低低呵斥一声,比往常慢了半拍的陈瑾瑜这才反应过来娘亲是在说自己的坐姿,连忙从椅子上滑下来,整理微皱衣裳。 谭氏这才对张嫲嫲点点头,后者上前打开舱门。 “叔叔这么晚前来,是有事么?”谭氏虽客气,可言下之意却有点‘这么晚你还来,不觉唐突么?’的意思在。 的确,她心里有气。 当初,说好的是陈初进京时顺路把她们母女送回来家。 可没想,后来稀里糊涂被他拐到了东京。 来就来吧,照计划回返时把她们送回颍川也算结果呢,眼下又要原路返回蔡州了。 更可气的是,本来说好一起回乡的二弟陈景安,竟也决定先跟陈初回趟蔡州,至于何时返乡,也没个准话。 若不是因去年亲眼见过劫匪、受过惊吓,谭氏差点决定自己带着女儿上路。 耗时一月后,谭氏有些迟来的明悟感情绕了这么一大圈,就为了给叔叔和阿瑜创造相处的时间? 我是个工具人啊! 原本她以为,此事只是女儿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现下看来,夫君这位小兄弟,只怕也心思不纯啊! 我家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叔叔你都是大人了,怎也这般胡闹! 谭氏幽怨的看了陈初一眼,陈小哥浑身发毛,连忙道:“嫂夫人,今次临时改走水路,实乃事出有因匠户连带家眷几百口,再加赵氏族人,其中多有老弱妇孺,若靠脚程赶路,不知要走多久。 再者,年纪大的也经不起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这才走了水路。耽误了嫂嫂返乡,弟特地前来赔不是” 站在谭氏和张嫲嫲身后的陈瑾瑜闻言,吐舌挤眉,做了个鬼脸。 船舱内,只有陈初的视角才能看见,不由稍稍错愕了一下.这丫头在外装的温婉知礼,其实却是个调皮爱玩的性子,只不过被严谨家风掩盖住了。 陈初短短一瞬的视线转移,也引起了有了戒心的谭氏的怀疑,不由转头看了过去却见女儿双手交叠搁在小腹前,乖乖站在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巧巧。 没发现异样,谭氏回头先悠悠叹了一口,“叔叔不必歉疚,待回了蔡州,我们母女再行打算吧。” 陈初说的的确是实情,再者他又是自家夫君在蔡州同知任上的最大依仗,谭氏自不会真的怪罪。 “谢嫂夫人理解。” “叔叔稍坐,张嫲嫲烹茶.” 人家亲自登门解释了,谭氏便是为了维护陈初和夫君的关系,也要拿出基本的待客礼仪。 她这边忙碌起来,依旧站在窗边的陈瑾瑜却记下了娘亲方才那句‘待回了蔡州,我们母女再做打算’,便趁着谭氏转身时,以口型对陈初道:我不走,你得管我 哎哟,在东京这些天一直可怜巴巴的陈瑾瑜,因为被亲了嘴,忽然硬气了。 陈初也借谭氏背身的机会,笑眯眯用口型回道:我不管,自己想办法. “!!!” 樱唇含愠,杏眼带怒。 人都亲了,要不认账么! ‘我告诉娘,伱亲了我’ ‘告去.’ 继续无声口型交流。 气炸了的陈瑾瑜恶狠狠瞪了陈初一眼,当即开口道:“娘!” “怎了?”谭氏回头。 陈瑾瑜用余光瞥了陈初一眼,见后者依旧笑眯眯看自己表演,骑虎难下,只得继续道:“叔叔昨日.” 说到此处,陈瑾瑜故意顿了顿,并借机观察陈初。 “叔叔昨日怎了?”谭氏奇怪道。 岿然不动的陈初,终于让陈瑾瑜泄了气,“叔叔昨日上朝,大殿可雄伟么?” “傻丫头,娘又没上过朝,你直接问叔叔啊,问我作甚”谭氏愈加莫名其妙。 “呵呵,雄伟极了。” 陈初自然不会不管陈瑾瑜,但这丫头昨天事中先是捶他胸口,事后又委屈的哭了一鼻子。 明明是你有情我有意的事,非把自己搞成受害者。 今日又想以此拿捏陈小哥. 若被一个小丫头拿捏,就太对不起当初谈过的十一场初恋了! 小小年纪就带了点茶茶的潜质.需趁早调教一番。 十六日出京,沿蔡河进颍河一路往南,顺流而下,比来时还快了一两日。 二十二日进淮水,改乘三百料小船逆流而上入濡河。 再行几日,于二十六日午时抵达蔡州东码头。 一来一回,历经一月单二日。 蔡州城内由于已提前得了通知,城外码头已有许多人等在此处。 岸上,一身樱红交领大袖襦裙的猫儿被众健妇簇拥在前。 虽个头不高,但雍容气场却不低 船尚未靠岸,陈初便早早被这道娇俏身影吸引了目光.啧啧啧,这是谁家小媳妇啊。 说起来,今日的猫儿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只因此时她穿了红衣.这是陈初第一次见。 猫儿平日穿着多以白、淡黄、浅青等素色为主,素雅虽好,但看的久了,总觉少了些活泼。 陈初在心中默默一算,才想起,猫儿的守制结束了 守制三年,说的是两年期满后再加一个完整月,进入第二十个六月才算完成。 午时二刻,船刚靠岸,不待下船搭板放好,陈初便率先跳下船来。 站在人群前方的猫儿,见官人急切跑来的模样,嘴角勾勒出了欢喜笑意。 “官人,来去千里,路途辛苦.唔,呀!” 端庄赵小娘的欢迎致辞还未说完,‘莽撞’夫君却已把人拦腰抱起,在原地旋了几旋. 猫儿刚开始还觉得这般不妥,象征性的挣了一挣,也就由了官人的孩子气,甚至跟着哈哈哈笑了起来。 一人是蔡州都统制,一人是钦命八品安人都算蔡州地界响当当的人物了,此刻却像两个小孩似的,无所顾忌。 船上,和娘亲站在船头陈瑾瑜有种恍惚之感.这一个月,陈初身旁没有女人,她就装作鸵鸟一般刻意不去想。 此时,看见人家夫妻光明正大的秀着恩爱,心里自是酸楚,意兴阑珊之下便想躲回舱房,来个眼不见为净。 不想,谭氏却把眼前一幕当成了反面教材,当即喊住了女儿,低声道:“你看!这才是正室娘子的待遇,看到那边的陈姨娘了么?” 谭氏悄悄往岸上指了指.那边,陈初抱着猫儿打转转,玉侬可怜巴巴站在两人一丈外,似乎是想上前说话,却踌躇不前。 谭氏虽没明说,但隐晦的意思却是.赵安人虽出身不高,陈家大娘子的位置却稳的很,陈家旁的女子,就连久别之后想和陈都统说句话,都要等安人先和陈都统亲热完才能上前.这种委屈,你能受的了? 不想,谭氏话音刚落,岸上的陈初抱着猫儿走近玉侬,先后在二人面颊上啪叽印了一口。 这下,玉侬开心了,却羞的岸边一众大姑娘小媳妇捂了眼噫,捂眼群众中怎混入一个奇怪的东西? 哦,原来是长子。 如果说方才的抱一抱算作久别重逢后的欢喜忘形,这么当众亲亲,可以用放浪形骸形容了。 猫儿心知岸边还有不少蔡州官员在,担心官人因此损了威严,连忙挣脱了怀抱,岔开话题道:“官人官人,我舅舅和太奶奶呢” 陈初放开两人,回头一看,机灵的白毛鼠已经把秦永泰一家带到了不远处等着。 “舅舅、舅母,你们过来啊。”陈初远远喊了一声。 这一声,登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正在下船的匠户、岸上围观的官员及家眷,纷纷看了过来。 赵安人出身不高这件事,不算是秘密。 但官员家眷听见陈初喊那一家子舅舅、舅母,还是吃了一惊。 虽然秦永泰一家穿了新衣,但过于消瘦的身形、黢黑的面庞配上稍显宽大的新衣,反倒把人衬的有几分滑稽。 再加上习惯性的塌腰躬身,拘谨害怕,直让一家四口形同沐猴而冠的乡巴佬。 岸边围观的官吏家眷中登时一阵低声议论,期间夹杂两声窃笑 这番动静,让秦永泰一家更加拘束,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 陈初眉头一皱,回头看去几名官吏妻子正凑在一起往这边指指点点,中间一名妇人不知说起了什么,眉飞色舞。 陈初不认识这妇人,却认识站她身旁的丈夫。 一个眼色,毛蛋和白毛鼠马上上前,陈初低声交待一句,“你俩和李专知亲近亲近.” “得令!” 两人随即晃了过去,一人一边揽着李专知的肩膀转去一旁,“李专知,借一步说话,嘿嘿” “这亲戚怕不是讨饭的吧.哎,没见识的农女都能做一府都统制娘子,也不知当初使了甚手段.” 兴致勃勃的李专知夫人谈论着都统娘子,对丈夫的离去毫无察觉。 猫儿怕也是猜到了议论纷纷的女眷在说什么,不由小脸一沉,赌气一般迈步上前,提气用那软绵绵的嗓音大声道:“见过舅舅、舅母,一路辛苦了。” 你们越是看我不起,我越要这般。 比起以前,如今的猫儿才不怕她们嚼舌根哩.我出身低怎了,我家官人都不嫌弃,干你们屁事呀! 可她这个举动,却吓坏了秦永泰一家。 一别八九年,在他印象中,猫儿还一个绑着两只小揪揪辫的小丫头,见了他,总奶声奶气的喊‘舅舅舅舅,给猫儿买饴糖吃.’ 和眼前这位天仙一般的雍容娘子,实在搭不上边啊! “当家的,像,像绣娘啊!” 身后的严氏轻轻推了秦永泰的胳膊,想让后者赶快相认。 猫儿于她来说,不止是甥女,还是来到蔡州的依仗啊. 得了婆娘的提醒,秦永泰再细细一看,这小娘眉眼间的确和妹妹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双自带风情的桃花眼。 秦永泰嘴唇一阵哆嗦,像喊一声却没喊出口。 看爹爹这般模样,秦盛武一阵着急,果断上前一步,望着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猫儿,道:“你便是我猫儿姐姐么?你还记得我么,我是盛武” “盛武!你都这般大了!” “那可不,姐姐和姑母离京时,我才四五岁,恁些年总不能不长个子吧。” 这时,秦永泰哆哆嗦嗦终于开口了,“你果真是我家猫儿?你果真是我绣娘的猫儿?虎头呢?” 分别多年,猫儿对舅舅的印象只剩些零星片段,甫一见面,自然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他一句‘我家猫儿、我绣娘的猫儿’,瞬间唤醒了猫儿内心深处的血脉情感。 这些年来,只有陈初说过‘我家猫儿’,猫儿很喜欢官人这样喊她.稍稍带了点宠溺,也让猫儿知晓,虽然爹娘都不在了,但她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有家。 猫儿眼睛一红,再次确认道:“舅舅,是我,我是猫儿呀,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这句话瞬间让秦永泰破防,几十岁的人了,哭的像个没断奶的小娃娃,“我家猫儿才受苦了,你娘不在了,你自己带着虎头,这些年我猫儿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得,这句话让猫儿的眼泪也止不住了。 猫儿不觉得自己这些年受委屈,因为官人对她很好呢.但是,她也有好多事不懂,有好多事不会,别人都有娘亲教,她却要自己一个人摸索。 委屈谈不上。 但,爹娘都不在了,一个人长大,真的好辛苦呢. 前边修改了初哥儿的表字。 谢谢‘庄苼’同学提议的:道明、宝国、建斌。 谢谢尾号‘7912’同学提议的:元之 谢谢‘杯千万’同学提议的:自成、献忠、秀全、秀清、朝贵.写不完了,总之炸了造反俱乐部的窝。 谢谢尾号‘2920’同学提议的:陈中出算了,这个就不谢了,大家都来啐他一口. 谢谢‘苦乐在心’同学的:大器.感觉你和楼上那位都不正经! 最后用了一位书友提议的:元章.元为始,章为终,有始有终,寓意不错,只是和明太祖谐音了。 刚才去翻这位书友的名字,却不见了,难道是你自己删了? 就用这个吧. 第216章 家有贤妻 第216章家有贤妻 出城前,猫儿已提前得了消息,知晓今日与舅舅一家同来的还有二百余匠户。 匠户们初来乍到、战战兢兢,但秦永泰一家和猫儿相认的一幕,让他们内心稍安。 秦永泰出身匠户,有一个都统制夫人的外甥女做依仗,匠户们觉着自己也就多了一层保护。 这种微妙心理,让刚刚下船、在岸边整队的匠户们看向这边时,纷纷露出了姨母笑。 人声鼎沸的码头,赵氏族人聚在另一边,人挨人站在的又紧又密,似乎大家身上的血脉亲缘才能给彼此稍稍带来安全感。 年纪大些的,看了看猫儿身后的健妇以及远处持刀拿枪整齐列队的兵丁,畏惧不敢上前。 年纪小的,则躲在太奶奶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打量远处那位穿着好看衣裳的漂亮姐姐。 太奶奶往日佝偻的腰身,此时却竭力挺直,浑浊双眸一刻也没离开过猫儿。 那边,安抚好舅舅一家,陈初陪着猫儿走上前来。 相较于舅舅一家,猫儿和赵家族人之间的陌生感更强烈一些,她只记得幼时见过太奶奶,其他的已没了过多印象。 还好,老人容貌变化不大,猫儿依稀辨认的出来。 太奶奶看见猫儿时,则明显更激动。 不过太奶奶情知面前这位重孙辈的小丫头离家多年,对自己、对族人肯定有些陌生,便克制了情感,颤巍巍一礼,“民妇赵田氏见过安人” “哎呀!” 猫儿心理层面还未准备好面对这帮亲戚,但长辈施礼,让她急切上前托了老人双臂,那句‘太奶奶’脱口而出道:“太奶奶,怎能向我行礼呀!” 有了这个称呼,太奶奶顺势握了猫儿的手,红着眼睛愧疚道:“好乖孙,太奶无用,守不住咱赵家产业,如今携全族六十三口和祖宗遗骸前来投奔乖孙和孙婿了.” 全族六十三口、祖宗遗骸.猫儿瞬间觉着自己肩上多了一份责任,忙道:“太奶奶放心,往后再不会让咱家族人忍饥受冻.” “好乖孙,若继升和开德还在人世,见乖孙这般出息,不知要多开心了” 太奶奶终于落泪,猫儿听见爷爷和父亲的名字,也跟着掉了眼泪。 甚至下意识想到,以后要让舅舅和赵氏族人过的好些,以此来弥补爹娘没能跟着自己享福的遗憾. 远处,那群无聊的官吏家眷依旧评头论足。 牙尖嘴利的李专知婆娘化身说书人,从赵安人的破落娘家,说到了陈家后宅的各种小道消息,“那桐山蔡家三娘子无名无分,只是陈都统养在城里的外室,竟也敢做主发卖府中奴仆。陈夫人啊.啧啧啧,农女就是农女,没见识,没手段。若是我做主他家后宅,定然把那蔡三收拾的服服帖帖” “呵呵,李娘子难不成有心做陈家主母?需得先问问李专知同不同意,再说了,陈夫人虽出身不高,但生的天仙一般,你也比不上嘛,哈哈.” “哈哈哈” 当即有妇人打趣道,官吏女眷大多还是有些见识的,让她们听各种八卦香艳段子可以,但她们却不会像李娘子这般口无遮拦。 现下陈都统在蔡州军政两通,如日中天,万一胡说了些什么传到陈夫人耳中,那不是给自家男人找不自在么。 也只有李娘子这种不晓事的,敢把上官家事当做谈资彰显自己消息灵通。 “娶妻娶贤,陈夫人生的再好看又怎样?管不好家,生不出崽” 听闻旁人有嘲讽之意,李娘子兀自争辩道。 这下,没人敢接腔了,众妇人只剩佩服李娘子胆大了.大庭广众,你说人都统夫人生不出孩子.你厉害!我们可不陪伱发癫。 见众人都不说话了,李娘子得意表情刚浮起,忽觉胳膊被人扯了一下,不由回头,却见夫君李专知鼻青脸肿的站在自己身后,不知为何满面怒容。 “噫!官人,你这是怎了!” ‘啪~’ 回答李娘子的,是干净利落的巴掌。 “姓李的,你打我作甚!”李娘子捂着脸,惊愕的看着丈夫。 “麻痹!老子打你打的轻了!” 李专知兜头又一巴掌打在李娘子脸上,压抑着怒气低声斥道:“家有贤妻不招灾祸,你他娘倒好,整日在外乱嚼舌根,早晚把老子害死!” 午时中,杨大郎、彭二、吴奎等人披甲挂刃,离官吏群体远远的,双方泾渭分明。 陈初上前,和几人相视一笑,颇有些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各家媳妇。 “初哥儿,你不在这一个月,可把我们猫儿累坏了,朗山田地、蔡州庄子的春耕播种,都赖猫儿盯着哩。” 一见面,身穿白绿绣花绸衫的吴嫂嫂便替猫儿邀功道。 在桐山时,猫儿便对她们这帮留守妇女看顾有加。 去年,因两地分居,不少夫妻间都出现过小问题,又是猫儿帮她们出主意、想办法拴住了自家男人的心。 如今的猫儿,是她们心中无可替代的主心骨,方才李专知娘子那些嚼舌根的话幸好没被她们听了去,不然的话,这几位可不管甚脸面不脸面的,只怕当场就会把李娘子厮打一顿. 不待陈初回话,彭二嫂也笑哈哈道:“小别胜新婚,初哥儿今晚可要好好疼猫儿一回,赶紧给我们生个大胖侄子.” “哈哈哈,是这个理.” 彭二嫂开了荤腔,引得其余几位嫂嫂挤眉弄眼大声哄笑,纷纷附和。 嫂嫂调侃兄弟,天经地义。 却也能从这类说笑中窥见大家期盼陈家子嗣的心愿如今形势,陈初早已变成大家事实上的领头人。 陈家无后,终归让大伙不踏实。 “胡说甚啊。”彭二哥伸出一指悄悄捅了二嫂腰窝,二嫂却满不在乎道:“我哪里说错了?若被杨大婶见了初哥儿,须比我还啰嗦.” “哈哈哈,生生,今晚就生” 陈初也跟着哈哈大笑,一直站在旁边笑眯眯不吭声的杨大郎有心替陈初解围,随即转头道:“容儿,这就是我与你说起过的兄弟,快喊叔叔.” 叔叔陈初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船头上已不见谭氏母女身影。 洒然一笑,陈初这才看向大郎身后,只见一位年轻小娘,怯怯弱弱站在大郎侧后,听了招呼才低头上前一步,小声道:“奴家见过陈都统” “大郎,这是?”陈初看着大郎,笑的意味深长。 “这是容儿,城里聂家的小娘,嘿嘿,我未过门的娘子” “擦!好小子,才一个月不见,你就不声不响办了大事啊!你们怎认识的?” “嘿嘿,待回去我再与你细说。” “哈哈,好,今晚都去我家里,咱们兄弟好好吃顿酒,诸位嫂嫂同去” 午时中,浩浩荡荡的队伍返城。 大郎带匠户暂去城南校场安置,猫儿则带了舅舅一家和赵氏族人去城内落脚。 “公子,吴嫂嫂和彭二嫂还有周家嫂嫂,都搬到蔡州了呢,房子还是姐姐帮她们找的.” 回城的马车上,玉侬偎着陈初,右手紧紧握着后者拇指。 她是有这个毛病,两人在一起时,白天喜欢抓拇指,夜里要握着小陈初。 小话痨嘚啵嘚啵半天,却见陈初一直隔着车窗往外张望,似乎在寻人,小话痨这才消停下来,微微噘了肉嘟嘟的嘴唇,吃醋道:“公子别找了,三娘子今天没来,她在真阳县呢。” “哦?她在哪作甚?”陈初被玉侬戳穿也不尴尬,反而坦然笑问道。 “蔡姐姐买了聂家在真阳县的石炭场,最近正在修路.” “修路?” “呃好像是,奴奴知晓的不清楚,晚上公子问姐姐吧,她清楚。” “婳儿近来一直在真阳么?” “嗯,蔡姐姐在石炭场住了二十来天了,前些日子,奴奴和姐姐一起去看望过她。” “哦” 陈初去往东京前,的确交待过蔡婳继续推进石炭场、赤铁矿的事项,他原本想着,这事怎也要等他回来以后才又眉目了,不想,竟已开始下手了。 蔡婳果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黄昏时分,猫儿把舅舅和太奶奶等人安置好,得知官人今晚在家宴请兄弟,顾不上多叙话便匆匆赶了回来。 回家后,见翠鸢在二进见翠堂内忙活,准备今晚酒宴,忙上前拉了翠鸢的手,嗔怪道:“傻丫头,你还在这儿忙活个甚,快去换身好看衣裳。” “大娘子,换衣裳作甚?”翠鸢迷茫道。 “今晚他们兄弟相聚,都带女眷,你是亲兵营姚长子姚虞侯未过门的娘子,不是伺候人的小丫鬟了。” “大娘子” 翠鸢一听这个,有些紧张了。 虽然她和长子是早晚的事,但作为长子女伴参加宴席却是头一回,也就意味着,一会她要和大娘子、各家嫂嫂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 逃户女眷虽出身也不高,但人家好歹都是丈夫微末时嫁过去的,无愧于‘同甘共苦’四字。 而现下的长子,以翠鸢的身份来说多少有点高攀了。 她怕别人背后说自己。 猫儿似乎猜出了翠鸢的心思,不由浅笑道:“傻丫头,别怕!我给你撑腰.” “大娘子” 翠鸢闻言感动的无以复加,低低唤了一声,红了眼睛。 “快去吧,打扮漂亮些。” “嗯。” 翠鸢抹了抹眼睛,感激的望了猫儿一眼,随即退出见翠堂。 坐在一旁的陈初,津津有味的看着自家娘子邀买人心. 猫儿环视一圈堂内布置,又亲手拿了白露采来的桃花枝条在花瓶内插了,这才满意的拍拍手,款款坐在了陈初一旁。 “官人,既然今晚各家嫂嫂都来,那猫儿把梁家姐姐也请过来吧。”猫儿忽然提议道。 “良家姐姐是那个姐姐?”陈初迷糊道。 猫儿风情万种的白了陈初一眼,随后拿出一个随身小册子,翻到某一页,以纤细食指指着上面的字,软糯嗔怪道:“梁家姐姐是梁氏,武卫军指挥使蒋怀熊的夫人” 陈初一眼便被小册子上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抬手拿过,只见上面记载了蒋怀熊一家的情况,包括蒋母的生辰、梁氏的生辰,以及几个孩子等等. 随后翻下去,小册子上不止有蒋家家眷的信息,还包括五朵金花中其余四位的家眷、陈初一众属下的生辰大多在册。 这些信息虽不显眼,却极有用处以猫儿的心眼,既然她记下了蒋母生辰,那么后者寿诞时,必定会准备一份厚礼送过去。 在旁人眼中,猫儿的心意,自然就代表了陈初的厚爱。 这种人情交往,成本低、回报高便是陈初,也未曾留意过这些小细节。 “娘子,真厉害。”陈初由衷道。 “官人是在夸我么?”猫儿得意的仰起了小脸。 “嗯,是的。” “可猫儿想听不的是这句呢。” “你想听哪句?” “哪里有问人家想听什么的,官人没诚意” “那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句如何?” “嘿嘿,这还差不多.” 晚间宴席,男女分席。 男子这边,大郎、长子、大宝剑、彭二、吴奎、周良、刘四两、大牛二虎兄弟,此时在蔡州的老班底几乎全在。 也是陈初最核心的班底,席间热闹自不必言。 女子那边,在猫儿的刻意照应下,初次参加这类家宴的梁氏,不多时便消除了拘谨。 逃户女子,性格大多带点泼辣,在彭二嫂、吴嫂嫂的起哄下,人人饮酒。 酒浅的猫儿几杯酒下肚就红了脸蛋,玉侬护姐心切,捋了袖子便和几位嫂嫂对饮起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能喝却没撑过一个时辰,便吃醉趴在了桌子上。 收拾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玉侬,醉薰薰的诸位嫂嫂又开始了老生常谈的话题.猫儿,你们何时才能有孩子! 这等轻松交心的氛围下,初次体验的梁氏,不禁心生感叹:赵安人和各家夫人如此亲近,没有丝毫架子,由妇推夫,我家那耿直夫君,此次跟着陈都统,想来是跟对了! 外间男子酒令劝饮,热闹非凡;内间女子低声说笑,言笑晏晏。 各家孩童堂内堂外追逐不断,不时跑到餐桌旁,随便找个人喊声‘叔叔、伯伯’便能换回几人同时夹来的菜肴,孩子们张嘴随便挑一个接了,胡乱咽肚,接着再次跑出去嬉闹. 家宴,要的就是个气氛。 熏醉的猫儿,朦胧着桃花眼,羡慕地望着别家满院乱窜的孩子,讪讪摸了摸自己平坦紧实的小肚子. 亥时夜深。 主宾尽欢。 便是饮了酒,猫儿依旧撑着把人送出了府,并交待毛蛋把梁氏母子四人送回家。 仲春夜,融融风。 夫妻俩手牵手走回后宅。 卧房内,猫儿给白露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把花梨木大床上睡的四仰八叉的虎头,抱了出去。 并顺手关上了房门。 烛光摇曳,人影成双。 良辰美时 子时中。 猫儿偎在陈初怀里,手里却捧了一块芝麻糕,像只小松鼠似的送到嘴边小口却高频的咀嚼着。 猫儿不算贪吃,但方才陈初说,在东京时帮她买了这小零嘴,猫儿便忍不住了这芝麻糕是她小时最爱吃的东西。 如今她甚也不缺,反倒是这种处处透着心思的小礼物,让她开心不已。 “官人,那聂家长房病故,留下遗孀带了一女一子,二房三房觊觎长房产业。我与蔡姐姐找聂家遗孀管氏时,她听说我们有意收购她家炭场,未做犹豫便答应下来。” 猫儿吃完芝麻糕,把陈初的胳膊拉到自己脑后,用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枕了,这才细声道。 “如今‘蔡姐姐’叫的口顺,你俩不闹了?”陈初笑着伸手粘走了猫儿嘴角残留的一粒芝麻,送进了自己口中。 见此,猫儿随手拿了床头的帕子想擦擦嘴,却忽然想起这帕子刚才擦了.旁的地方,赶忙丢下,用手随便抹了一把,这才道:“她年纪比我大嘛,反正早晚是咱家人,闹来闹去净让外人看笑话,有甚好闹的。” “我猫儿大气” 陈初呵呵一笑,又道:“大郎便是因此认识了聂家小娘?” “嗯,说起来,我从未见过大郎对女子这般上心呢,当日见了,便央我去聂家说和” “哦?”陈初不由一笑,很遗憾没看见整日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大郎,掉入爱河时是何等蠢样。 随即,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那徐家的徐.” “徐贞儿?” “对,她没再闹吧?” “刚开始听说大郎和聂容儿订亲后,来我这里哭了一场,现下杨、徐两家已议好了。” “议好了?” “嗯,待大郎成亲后,徐贞儿进杨家做妾” “我今日见那聂家小娘,柔柔弱弱,年岁好像也不大。那徐贞儿却是个有心思的女人,以后他家怕是要热闹了” “年岁不大,总会长大的吧。我嫁给官人时,也算不得大,却也未怕过蔡姐姐.” “说别家呢,咋又扯到咱家了。” “哼~”猫儿轻恼薄嗔,转头在陈初肩头不疼不痒的咬了一口,以示惩戒,随后才悠悠道:“贞儿也怪不到别人,当初给她说好的亲事,却嫌弃大郎家世。后来大郎得势,又上赶着跑来蔡州随随便便给了身子 如此行径,能得来大郎尊重才怪哩。她不愿与大郎守贫寒,大郎又怎甘心给她富贵。” “还是我家猫儿好,当初没嫌弃我这个小叫花子。” “有甚好嫌弃的,那时的猫儿也是个小叫花婆” “嘿嘿,娘子吃了芝麻糕,又有力气了吧?” “.,官人又要干嘛?” “嗯!” “不是!我是说.” “说什么说,日后再说.” 翌日。 春睡迟迟。 猫儿起床后,梳洗停当。 安置那么多亲戚,须得几日好忙,出门前,猫儿又是挠咯吱窝,又是捏鼻子,终于把陈初闹醒。 “官人,起床啦,今日若无事,莫忘去趟真阳县看望蔡姐姐一趟。” “噫。只一月没见,你俩处的这般亲密了?”陈初揉着惺忪睡眼奇怪道。 猫儿不知怎地,蓦然想起今冬在留守司官衙值房那晚,不由俏脸一红,却道:“你以为蔡姐姐不知晓你昨日回来么?她故意不来接你,便是等着你去看她,炭场那边很辛苦的,她骨子里骄傲着呢,做了许多事又不愿邀功,却也想让你亲眼去看看她的劳动成果” 猫儿把蔡婳的行为动机分析的头头是道,最后还补充道:“你若不去,肯定惹她生气,你若去了,她嘴上或许只说一句‘你这小狗还算有良心’,但心里定然欢喜.” “猫儿什么时候这么了解她了?” “她是女子,猫儿也是女子,她心里想什么,我自然比官人清楚。还有,昨日你买与我芝麻糕,我分出了一些,官人也带去,就说专门从东京城买来给她的.” “呃” 当日,陈初先去了趟留守司官衙,处理了几件积压的当紧事,于中午带亲兵去往真阳县。 黄昏时分,抵达真阳驾马岭炭场。 已提前得了消息的蔡婳,面朝夕阳站在炭场门外。 炭场环境,黑灰弥散,尘埃飞扬。 妖冶面庞上蒙了一层灰尘,使的白嫩脸蛋暗沉了不少。 蔡婳背负双手,仰头打量马背上愈发威武的少年,随即翘起嘴角一笑,“算你这小狗还有良心” “.” 见面第一句,竟跟猫儿猜的一字不差。 第217章 路,都是自己选的 第217章路,都是自己选的 二月二十七。 卯时末,陈初和蔡婳迎着朝阳踏上驾马岭。 岭下,一条宽约一丈五尺的道路往东绵延,路面隔上一段距离,便放着用来夯实地基的石碾、夯石。 看来尚未完工。 “若按你的设想,把宝信县的赤铁矿、真阳县的石炭运往蔡州城外建冶铁所,水路最省。”蔡婳手持短马鞭,往东遥遥一指,“此处往东四里单八十二步,便是濡河支流桑干河,桑干河虽水道窄浅,行不得大船,却也要比牛马牲力驮运节省的多” 驾马岭为一座几十丈高的黄褐色土质丘陵,清晨露重,两人一路行来,衣摆被露水洇湿后又被杂草染成了青绿色,蔡婳脚上那双鹿皮短靴,更是被泥巴糊了一层。 陈初侧头认真看了看蔡婳一身装扮,叹道:“婳儿辛苦了。一会你跟我回去吧,这石炭场脏乱不堪,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事。” 蔡婳却不以为意,大咧咧在一截枯树桩上坐了,俯身随手捡了根树枝,抬起左腿架在右腿上,刮起了鞋底上的泥巴,那模样如同村里老汉,哪还有一点曾经的精致样儿,口中却道: “这天下事,哪有轻轻松松便能达成所愿的?自古创业更是艰辛,就像你当初卖那字桃,若一开始便嫌脏嫌累,还能有如今成就么?” 陈初笑笑,坐在了蔡婳一旁,“我自然是不怕脏累,这不是心疼伱么?” “嗤~”蔡婳柳眉斜飞,露出不屑笑容,口吻却明显温柔起来,“不碍事,我盯着把路修完便回。” “好吧。” 同日,蔡州城南二十里。 太虚道人远眺四周,而后轻甩浮尘,煞有介事道:“老夫人、安人,此处西傍桐柏山余脉,北倚云山,东靠丘陵地,南临淮水,堪称乾坤聚秀之地、朝阳会和之所,藏风聚气,无美不收,实乃千里难觅之佳穴。赵家先祖安于此地,必将大利子孙!” 赵氏族人此次南迁,落脚之处倒不难找,陈家城中有空闲宅子,城外有十几处庄子,都归猫儿掌管,安置几十口人小事一桩。 但比安置族人更当紧的,却是另为先祖寻块祖坟。 太奶奶很看重此事,猫儿也很在意,毕竟事关父祖。 风水之事,猫儿不懂,只觉太虚道长选的这地方风景秀丽,背山面水,透着股灵气。 心中满意,但还是征求了一下老夫人的意见,“太奶奶觉着此地如何?” 老夫人的视线在几位族人身上一扫而过,然后轻轻拍了拍猫儿的手背,大声道:“猫儿说怎样便怎样,往后族中之事,你自可拿主意,不需问老身这行将就木之人了。” 猫儿尚未回话,一旁的太虚却仙气十足的轻笑一声,接茬道:“老夫人此言谬矣,老夫人眉尾秀垂,人中饱满,此乃长寿之相。以贫道观之,老夫人少说还有二十年阳寿” 这话不管老太太信几分,终归让老人喜悦,不由哈哈笑了笑,“那老身便借仙长吉言了,若老身真能多活几年,也是因为享了我乖孙的福” 午时末。 太虚手持罗盘,口中念念有词,“坤六断七南八地,坎中满北方六水” 看着就专业。 猫儿连同太奶奶等族人双手合十,一脸虔诚。 始终一言不发的无根道长站在远处,脸色却有些凝重。 测定了下葬的具体方位,太虚将猫儿引到了一旁,低声道:“安人,此处吉壤,东南风水最盛。安人之父若葬于东南将来安人之子,贵不可言。” 幼时受娘亲影响,猫儿本就对这玄妙之事有三分信任,闻言不禁脱口而出道:“仙长,我命中有子么?” “哈哈,安人怎会问出这种话来,安人福泽绵厚,将来定然儿女双全” 猫儿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顿时去了块大石,回程路上挽着太奶奶的胳膊,说笑一路。 另一辆马车里,无根道长沉默半程,最终也没忍住,“师弟!今日你帮赵家选这吉壤,龙穴砂石,形势理气,诸吉咸备。已近乎窥伺天机,不怕折损福泽么?” “嘿,福泽?”太虚竖起右手,给师兄看了看缺失了两根手指的手掌,满不在乎道:“师兄,我便是不帮赵安人寻得此处,就有福泽了?” 见师兄仍有话说,太虚抢先道:“师兄,你难道就没看出都统夫妇面相的古怪之处?” 这次,无根稍稍沉默后,低声道:“自是看出了,安人眼蕴桃花,肩削唇薄,本是红颜薄命之兆,却眉生威仪,又兼富贵长寿之相” “对!那都统也是!人中浅细,同是短命面相,疾厄宫却饱满、高耸,又是长寿多子之貌!” 太虚道长补充道,随即摇头叹道:“怪哉,怪哉!” “此事和你选墓穴有何干系?” “自然有关系。风水之术,只是锦上添花。若无机缘气运,便是把先人葬于帝王风水穴,子孙不但得不来福报,反而会被气运反噬。但他夫妇二人皆是改命之相,想来能受的住这份气运,若他们以后大贵,不也是你我的机缘么” “你啊!功利之心过重!《葬经》有云,夫聚天地气,必生异相,或地动,或大水,或赤旱、或飞蝗” “师兄,迂腐了啊。葬经若事事皆准,世人不都成了风水师?过几日,赵家先祖就要重新入葬,咱们就看看,到底会不会有地动、大水、干旱、飞蝗等天灾?要不咱们赌上一赌?” “我不与你赌。”无根叹了一声,只道:“但愿天下太平吧” 三月初三。 赵家先祖入葬,在太奶奶的要求下,由猫儿担任了主祭。 女子主祭,当世罕见。 猫儿心里没底,陈初自然陪伴左右。 不过,借着此次机会,猫儿把娘亲和爹爹二人合葬于一穴。 陈初夫妇带着虎头,一家人齐齐整整在墓前叩了首,迁坟一事才算正式落下。 随后几日,夫妇俩都开始忙碌起来。 陈初一边盯着蒋怀熊编练武卫军,一边四处视察各处庄子今春种下的新作物,比如花生、玉米。 猫儿也要桐山、蔡州两地跑。 两人时常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回。 四月下旬,却因为一桩突发事件,夫妇俩同时停下了忙碌的脚步。 “成婚?擦,这么突然的么?”当陈初收到杨大郎亲手送来的喜帖时,有点错愕。 不是说大郎不该成婚,他今年已二十有二,放在当今来说绝对算是晚婚。 陈初错愕的是,喜帖上婚礼的日期是四月二十二,也就是五天以后。 未免显得太仓促了。 “毛蛋,宝喜,你俩出去玩去。” 大郎见堂内有这两位,随口支应道。 “杨指挥使,今日我俩值守,怎能胡乱出去玩耍。” 尽职的宝喜当即拒绝道。 陈初却哈哈一笑,“去吧,你俩先出去吧。” 有了他的发话,毛蛋和宝喜才忍住好奇退了出来。 没了旁人,杨大郎才笑嘻嘻上前解释道:“容儿有了身孕.” 哎哟,学会先上车后买票了。 “你俩不是二月才订的婚么?如今才四月,中间只隔两个多月.大郎,感情你订了婚就上手了啊,你还真是做好事不隔夜!” “嘿嘿。”杨大郎只当把陈初的讽刺当成了嫉妒,贱兮兮一笑后,瞄了陈初下身一眼,善意提醒道:“初哥儿,你要是不行,就去看看医大夫嘛,成婚这么多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放心,兄弟们不会看不起你的” “滚!” 四月二十二当日。 蔡州城杏花巷,杨大郎的三进宅院内,宾朋满座,人声鼎沸。 聂家小娘已被接进了后宅,前来送亲的人多是聂容儿外公家的表兄娘舅。 聂容儿的父亲前几年去世,家中一直靠母亲管氏勉力维持,却又有家中二房、三房觊觎她长房家产,闹的颇为不愉快。 管氏娘家在蔡州经商,也有几分名望,但聂家长房的产业多在聂氏老家真阳县,便是有心帮女儿守住家业,也力有不逮。 是以,当管氏娘家听说赵安人和蔡家三娘子想足额收购原属长房的驾马岭石炭场,纷纷支持女儿卖掉脱手。 不想,一次平常的商业收购还带出一段姻缘,那镇淮军指挥使竟看上了聂容儿 管氏回娘家和爹爹商量此事时,后者激动的涨红了脸,连喊几声‘好’。 谁人不知镇淮军杨指挥使乃是都统大人的过命兄弟,且镇淮军在蔡州城口碑颇好,和以往那些动辄劫掠的杀才军汉,天差地别。 再者,杨指挥使年少有为,且是明媒正娶咱家容儿为妻.往后,咱们管家在蔡州可算有了铁靠山! 什么?听说他有一妾? 嗐!英雄少年,三妻四妾不正常么!这都不是事. 有了这种心态,送亲的管家众人,面对杨大叔、杨大婶时,客气的无以复加。 没看今日来宾都有谁么蔡州官场,自知府左国恩、同知陈景彦以降,整个官衙叫得上名号的,几乎倾巢而出。 还有桐山蔡、徐、西门等家专程派人都带了厚礼前来。 便是蔡源、西门恭等各家当家人,此时也都在现场观礼。 更别说那些没有收到喜帖,也非要混进来送一份礼的蔡州各大商行了。 这么多宾客中,有些和杨大郎相熟,有些则是冲陈初的面子 就比如徐家.若不是因陈初和杨大郎的关系,徐榜今日未必会亲自跑一趟。 杨家也是初次支应这般大规模的喜事,自然有许多顾及不到。 还好有猫儿。 前宅,猫儿安排唐敬安和柳长卿亲自盯着账房,以免错漏礼单.今日宾客前来送礼,都是人情,以后都是需要还的,自然要记清楚。 随后快步去往了后宅。 三进正屋外,杨二郎、许小乙、彭于言等一众混小子正挤在门外,用手指戳破了窗纸,边争先恐后的往屋里张望新娘子,边故作怪声的高喊着,“新娘子,掀开盖头叫俺们看一看呗” “嫂嫂,嫂嫂,说句话啊。” 杨雷杨二郎这憨货,也跟着起哄自家亲嫂子。 聂容儿陪嫁过来的丫鬟、婆子,看着这帮混世魔王一般的小子,哭丧着脸也不敢阻拦。 新姑爷军伍出身,身边的人自然桀骜些。 再者,这帮半大小子的爹爹兄长,军职最小的都是一营营正虞侯. 若劝说不得,惹急这群军二代,把她们打了也白打。 正觉无奈间,却见一位好看的小娘子,满脸怒容的快步走了过来,二话不说,照着几人后脑勺上一人来了一巴掌。 “娘的!谁打老子!” 杨二郎怒叫一声,回头一看,脸上怒火登时化作了嬉皮笑脸,“嫂嫂,你打我作甚.” “里面是你亲嫂嫂,你跟着瞎起什么哄,要耍去前边耍去!再来后头捣乱,我让你们陈大哥收拾你们!” 猫儿俏脸含霜,单手拧着比自己都高了的杨二郎耳朵,训斥道。 一群混世魔王登时化作了小绵羊,一个个低头站了一排,虽低着头还在互相挤眉弄眼,却无一人敢回嘴。 “走走走” 杨二郎揉了揉耳朵,招呼众伙伴,沿着墙根溜向前院。 即将走出垂花门时,二郎却又回头嘿嘿一笑,喊道:“嫂嫂,你甚时候和陈大哥再成一次婚吧,我们保准不闹你,嘿嘿” 这话,让猫儿片刻失神。 身为女儿家,谁不想风光大嫁、十里红妆。 猫儿在梦里梦见过,她和陈初刚上山时,后者也说起过‘以后补办婚礼’. 但官人已许久未提过此事了,想来,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吧。 猫儿摇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了脑袋,随后招来李翠莲、李招娣两人,吩咐道:“你们俩守在新娘子门口,若再有混小子来捣乱,便给我打出去” 说罢,猫儿往厢房走去,只走出几步,却又回头多嘱咐了一句,“下手可要注意分寸,今日在此的都是自家孩子,莫打伤了哎,算了,吓唬一番就好,莫打人.” 待猫儿走远,一直站在旁边的陪嫁婆子,才好奇的问了李招娣一句,“这位妹子,方才这小娘子是谁啊?好威风.那镇淮军子弟被打骂了,竟灰溜溜跑了.” “这位便是陈都统大娘子!朝廷钦封八品安人!” 李翠莲抢先道,一脸得意。 自觉被抢了风头的李招娣不满的看了李翠莲一眼,又补充道:“俺家大娘子心善,全府上下都知晓,她是俺东家!” “是是是,妹子回去替我家娘子谢谢安人今日维护” 陪嫁婆子很有眼色的说道。 三进厢房内,气氛远不如外间喜庆。 身穿常服的徐贞儿坐在椅子上,垂泪不语。 今日随爹爹、夫君前来庆贺的徐婉儿坐在对面,想说什么,却化作一声叹息。 正室大娘子变妾室,待会人家夫妻拜堂后,徐贞儿还要过去给聂容儿敬茶,这让她既不甘又愤恨。 俄顷,猫儿走了进来。 “见过安人。” “陈夫人” 一屋桐山久识呼啦啦起身行礼,猫儿嘴角噙笑,一一回应。 “诸位姐姐哪里来的许多客套,还像以往那般喊我猫儿便是” 屋内正中主位空着,分明是留给猫儿的,她却没有坐,反而坐在徐贞儿的旁边。 如今猫儿,早不需座次这种虚妄的东西来增强自信了,坐在妇人中间反而更显亲切。 她这个举动,也让众妇人、特别是徐家女眷一喜. 猫儿很清楚,这么多桐山妇人聚在此处的目的 杨大郎让出身桐山的徐贞儿做妾,让出身蔡州的聂容儿做妻,若徐贞儿再添油加醋诉说一番,桐山妇人自然会替她不平。 她们以为,猫儿是来给徐贞儿撑腰的。 但猫儿只站在官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杨大郎娶蔡州女子为妻,是和当地很好的一次融合。 徐贞儿抬起婆娑泪眼,凄凄喊了一声,“安人.” “哎。” 猫儿先叹了一声,犹如长辈一般拍了拍比她年岁还大些的徐贞儿的手背,柔声道:“事已至此,哭有甚用?当初我与你婉儿姐姐给你订下这门姻缘,你却不念两家脸面,在外说杨家得了失心疯,路呀,都是自己选的” “.”徐贞儿没想到猫儿不念同出桐山之情,当场揭了自己老底,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猫儿这话却是说给在场妇人听的。 让她们知晓,此事可不全怪杨大郎 猫儿接着又道:“那聂氏,我见过几回,她年纪小、性子也不强,你若想与她交好,也是不难。若心有芥蒂,往后便待在自己这间小院里,闲来无事也可去找我叙话。想来,她也不会无端欺你,总之,往后成了一家人,切莫使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安人,把我想成甚样的人了!”徐贞儿委屈又生气道。 猫儿却耷了眼皮,淡淡道:“大郎是你的夫君,却也是我和我家官人的兄长,你若谨守本分,在这蔡州城,我自不会让你受屈。若你做事过了头,也别怪我不念咱桐山姐妹的情份” 徐贞儿还想说什么,徐婉儿却抢先道:“贞儿!还不快谢过安人教你.” “.” 听闻堂姐开口,徐贞儿再不言语,赌气一般别过头去。 徐婉儿却看了一眼猫儿.若旁人说‘若你本分,不会让你蔡州受屈’,她或许不信,但看起来柔柔弱弱猫儿,却真的能做到。 但她更担心的是后一句‘若做事过头,别怪我不念情份’ 徐婉儿相信,猫儿同样做的到。 这位和她一起开办了蕙质兰心的小姐妹,早已不是当初被蔡三娘子当街气哭了的小猫儿了 无声叹了一回,只望自家这堂妹不要犯糊涂,猫儿有句话说的不错‘路,都是自己选的’。 第218章 夫聚天地气,必生异相 第218章夫聚天地气,必生异相 五月初十,午后。 河南道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冒雨抵达蔡州。 “大人有事,相招即可,怎冒雨亲至了” 府衙二堂内,知府左国恩和同知陈景彦相陪。 张纯孝不自在的掏出一份公文,道:“二位先看看这个吧.” 片刻后,堂内传出了激烈争执。 “大人!这.万万不得行!”方才还在阿谀上官的左国恩,几乎是在怒吼。 “大人,我与左大人实难从命!”就连老好人陈景彦,也坚决抗争道。 “哎,这是朝廷之命,你们与我发火有甚用.” 张纯孝弱弱的辩解道。 “我等便是敲骨吸髓也难以凑齐!须少些” “陈大人若想讨价还价便去东京城找朝堂诸公,本官又做不得主” “那就是没得谈喽?” “那你们说,最多能拿出多少” “麦四万石吧,已比去年多了三千石。” “不行!至少六万石.” 当日,府衙二堂的争论声直到深夜方息。 第二天,五月十一。 左国恩、陈景彦招高层官员议事。 当前者宣读了昨日张纯孝带来朝廷公文后,堂内登时炸了锅 公文是关于今年税赋的,要求蔡州今年夏秋完成五万二千石麦米、绢九千匹的正税,另加‘剿贼钱’杂税六万贯 要知,去年正税是麦米三万七千石,绢四千匹,杂税三万五千贯。 这一下,直接翻倍了。 眼见下方吵嚷不断,左国恩肃声道:“这已是本府与陈同知再三讨价还价得来的结果,诸位莫再吵嚷了,商量一下这税怎分摊吧。” 这才是重点啊。 既然加征税赋已成定局,接下来就该关心税赋落到谁头上了。 仅靠搜刮百姓,未必能完税,还容易激起民变。 各级官吏人人都可称作地主,他们多少也要表示表示。 一时间,怨声载道。 这般政事会议,陈初一个军头本没资格参加,但他一来对蔡州政局影响颇大,二来他身后的四海商行又是蔡州地面上最大的地主。 若此事他不同意,加征税赋一事根本没办法施行。 府衙内吵吵闹闹一天,加征的税赋大部分再次不出所料的转移到了普通百姓的头上。 陈初始终未发一言。 左国恩见状,给陈景彦使了眼色,想让后者问问陈都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陈景彦出自桐山,经历过百姓爱戴的场面,此事让他心里有些不自在,随即转去了堂外,把这个任务甩给了蔡源。 老狐狸蔡源自然看出陈景彦不愿出面的推脱之意,但加征税赋,关系到四海商行在朗山的大片田地,这事他得管啊。 直至傍晚时,没订下个鼻眼的会议结束,陈初最后走出大堂,却见蔡源打伞站在院内,好像是在等自己。 陈初上前一礼,蔡源却前移一步,把油纸伞拢在陈初头上,“恁多虚礼作甚,别淋湿了。” 这般小细节让陈初心里一暖。 陈初比蔡源高了半头,两人走向官衙外时,蔡源需高举右手为两人撑伞。 陈初从蔡源手里接了伞,好让老爷子舒服点,这才道:“伯父,寻我有事么?” 听闻‘伯父’二字,蔡源微不可察的翘了翘嘴角这小子虽以前也喊过‘伯父’,但能不喊就不喊,大多数时候还是喊他官职。 “加征税赋一事,你怎想的?”蔡源愈加有底气了。 他知道,陈景彦不愿亲自相问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陈初未必会同意把税赋转移到百姓头上,但这么一来,各级官员背后的家族就要出更多血了。 这会得罪全体官员,陈景彦觉着不能这么办,却又担心陈初不鸟他,才请了蔡源出面。 “伯父怎想的?” 陈初反问的同时,两人已走出府衙大门,却见对面停了一辆马车,又做了男子打扮的蔡婳穿着一袭士子襕衫,俏生生拄伞立于车旁。 陈初和蔡源有些意外,谈话就此打住。 蔡婳也没想到会遇见爹爹,却毫无畏怯,嘻嘻一笑后径直上前招呼道:“爹爹。” 蔡源从鼻孔中哼出一个‘嗯’字,算做回应。 “你们有约?”蔡源斜了陈初一眼。 “呃回伯父,我与婳儿约好商谈一些事情。”陈初随口诌道。 他都不知道蔡婳在这儿。 蔡源却点点头,说了一句“那你们议事去吧”,随后走进了大雨中。 “伯父,伞。”陈初喊了一声。 蔡源回头,却摆摆手,“雨势愈发大了,你们带两把伞好些,我两步便到家了”仍站在雨中的蔡源望了女儿一眼,又道:“明日,你和元章去家里吃饭,你娘想你了。” 说罢,再不回头,冒着大雨往家跑去。 陈初若有所感,侧头看去,见蔡婳望着雨幕中爹爹的背影,竟红了眼睛,口中却道:“这老头,跑起来还挺溜.” “.” “对了,爹爹方才喊你元章?你的表字?” “呃” “谁给你取的?” “柳川先生。” “怎找他呀?你怎不让我爹爹给你取!” “在东京城时凑巧需要,那时伯父又不在身边。” “呵呵~” 蔡婳女神式微笑后,意有所指道:“那陈家小金鱼不是早就要走么?怎至今还留在蔡州?” “如今正在筹建新报《蔡州五日谈》,由陈英俊负责,人手不足,便先让阿瑜留下帮忙。” “阿瑜?”蔡婳挑眉。 “怎了?”陈初一脸坦然。 “叫的好生亲热。” “身为叔叔,叫声阿瑜也不成了?” “你还是我叔叔呢,不照样把我睡了!小金鱼这‘叔叔’,怕也不是个正经叔叔!” “.,咱说话文明点。” “呵呵。” “对了,你找我作甚?” “哦,姐姐今日带你逛勾栏。” “.” 两人有马车也不乘,卷着裤管在城中蹚过脚面深的水,往百花巷走去。 “这雨下了有三天两夜了吧,没完了”蔡婳仰头看了看暮色中愈显阴沉的天色,抱怨道。 “还好,这场雨总算下在了收麦以后,若早个十来日,今年的麦子就完了。” 片刻后,两人行至百花巷口。 “噫,何时新开了一家.蕴秀阁.” 陈初望着面前这座两层楼宇,轻声念出了招牌上的字。 门口招牌上还挂着红绸,显然是刚开业不久。 陈初不知蔡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迈步走上台阶,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水渍。 内间大厅里,正支应顾客的赛貂蝉眼观六路,只看了蔡婳一眼,便扭着屁股迎了上来,“哟,两位公子,吃酒呀还是听曲” 出于职业习惯,赛貂蝉抱上了陈初的胳膊, 蔡婳不禁眉头一皱,瞪了赛貂蝉一眼。 赛貂蝉久在风月场,何等机灵,马上放开了陈初,绕到另一边抱了蔡婳的胳膊,花枝乱颤的笑着,趁陈初四处打量时,低低说了一句,“哎哟,三娘子还会吃醋呀” 蔡婳冷冷斜了赛貂蝉一眼,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幕后东家面前说这些有点放肆了,忙松了前者胳膊. 陈初和蔡婳在雅间就坐,自有娇俏小姐姐倒酒布菜,抚琴唱曲。 可这顿饭,陈初吃的相当没滋味,但凡有姐儿来挨他身子,便会被蔡婳呵斥一声赶走。 来是你让来的,却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咱到底是来干啥的?”陈初终于忍不住了。 “就是让你来见识见识” 蔡婳悻悻道。 其实吧,来之前,蔡婳没意识到自己会有这般大的醋劲,本来她还想看姐儿们灌陈初酒呢,可真到了地方,但凡陈初多看姐儿一眼,她便会生出一股无名火 这阁子自然是她出钱建起来的,却又因为当初陈初不同意她搞这行当,至今也没有告诉他。 蔡婳既想显摆,又不能说透.憋得人好生难受。 戌时中。 正是勾栏上客时,两人却百无聊赖,最终匆匆离去。 吃没吃好,聊也没聊好这场选在勾栏的约会,当真失败。 “去我家吧?猫儿和玉侬都在,咱们打麻将.”陈初提议道。 “嗯,也好,许久没赢小野猫的钱了。” 这个提议,让蔡婳兴奋的苍蝇搓手. 猫儿对于蔡婳冒雨随官人到家虽意外,却也不算太惊讶。 毕竟在猫儿眼里,这位早晚也是家里人。 两人现下的关系很微妙,说亲密,却互相有那么一点戒心;说不亲密,却又是彼此心中仅次于亲人的存在。 听闻陈初提议打麻将,玉侬积极的招呼人搬桌椅、拿麻将,“我去嘘嘘,回来就开始!” 跑去茅房前,玉侬还不忘喊一声。 猫儿嫌弃的看了她一眼.虽然后宅无外男,但你尿个尿还要搞得人尽皆知么,难不成你会呲花? “懒驴上磨屎尿多”蔡婳坐在桌前,边码牌边懒洋洋点评了一句。 雨,忽然又大了起来。 砸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外间,风雨如注。 屋内,谈笑融融。 近来几人都挺忙,忽而得了这片刻闲暇,一家人围桌而坐,打牌聊天。 手边放着糕点零嘴,脚旁卧着丧彪。 这日子,便是换个神仙也不当。 亥时中,趁着玉侬再次去嘘嘘的空档,猫儿往窗外看了一眼,担忧道:“这雨下了几天还没完,咱们鹭留圩地势低洼,莫遭了水患。” “不碍事,前年我带人已疏通了水道,庄内水渠和八丈河相连。再者,淮北诸府自东而西地势越来越高,咱们桐山地势高,有水也会顺着各支流排入淮水。娘子莫担心” “哦,那便好,官人懂的真多。”猫儿小小夸了自家官人一句。 不想,当众秀恩爱的行为却引起了蔡婳的吃味,“哎呀,娘子莫担心。哎哟,官人懂的多。呕恶心!” 漆黑大地,陡然间亮如白昼。 两息后,遥远天际才响起一声闷雷炸裂。 城北五里,青云观。 挂单在此的无根道长站在窗边,眉头紧锁,借着方才闪电之际,才能看出遍布天地间的如瀑雨幕。 大雨哗哗作响。 间杂大风刮开房门、窗扇的响动。 “师爹,师爹!来帮忙啊.” 室内进了水,小道童青岚用以木盆拼命往外舀,却赶不上进水的速度。 无根道长却木木站在窗前,望着凶猛雨势,喃喃道:“夫聚天地气,必生异象.” 亥时末。 一人一骑,自无边大雨中疾驰向蔡州城。 子时初。 洒金巷陈府后宅。 “自摸,嘻嘻,拿钱拿钱.” 蔡婳得意的摊开了双手。 猫儿默默掏钱,玉侬则歪着身子仔细检查了蔡婳的牌型,确定人家没有诈和后,才嘟囔道:“怎又是你赢了呀!我先去嘘嘘,回来再与你会账” “噫!你这呆丫头,一晚上去了五六回茅房,事真多!” 蔡婳抱怨道。 因缺了玉侬,三人码好牌后,只能干坐等候。 这时,却见白露急匆匆跑了进来,“都统,前头接到急报,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哦?人呢?” “在前宅。” “带进来,在楼下等我。” 为图凉快,只穿了里衣的陈初随手拿了件袍子披上,下楼而去。 夜半急讯,蔡婳和猫儿对视一眼。 自家男人是当兵的,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总让人担忧不已. 猫儿遵循着不干预官人政事的原则,忍着忧惧坐在原处不动。 蔡婳却不管那么多,起身下楼。 见她如此,猫儿也坐不住了,干脆跟了下去。 随后,是刚刚回来的玉侬,见两位姐姐一前一后出了门,不由好奇的跟了上去。 楼下。 来人是武卫军全字营队将都头秦大川,陈初和他见过几面,有些印象。 此时秦大川单膝跪地,满身泥泞,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脸上苍白更无一点血色。 似乎是受到了惊吓。 “秦都头,夜半扣关,发生何事?” “都统大人.”一开口却是忍不住的颤抖,秦大川连忙咳嗽一声,重新凝气,努力控制着声线道:“大人,淮水濡河口溃堤!大水肆虐,属下前来报信时,真阳县半境已成泽国,村镇庐室尽没,百姓冲走不知几何。我武卫军大营也遭了水患,蒋指挥使遣属下前来,请大人早做准备,大灾之后必生大乱.” “!” 陈初只用了一瞬考虑,忽然起身道:“毛蛋,传我将令,镇淮军牛字营进城驻守。二字营、乌合营、奎字营,即刻起营,驰援真阳!” “是!”毛蛋领命跑了出去。 “宝喜,传令与长子,命长子率亲兵营去府库征发粮食,收集被服营帐,明日午时前准备妥当,送往真阳县。” “是!” “大人,现下真阳尚未发生民乱啊,不需这般着急前去平叛.” 一脸迷茫的秦大川提醒道。 “平个叽霸叛,老子是去救人!” 陈初说罢,迈步走进屋外大雨中,却又忽然驻足回首,只见猫儿和蔡婳并肩而立,不知何时两人已紧握了彼此的手.似是过于紧张造成的。 先给对方一个放心的微笑,随后才道:“娘子、婳儿,发动四海商行赶紧购买口粮和被服,长子只怕搞不来那么多。” 说罢,快步走出了后宅。 相比兵祸,水灾的凶险也没好到哪去啊.紧张的猫儿抓着蔡婳的手,不由自主越攥越紧。 蔡婳吃疼,才发现两人竟这种亲密姿势偎在一起,赶忙把手挣了出来,“看你那胆小的模样!” 还不忘挖苦一句。 猫儿此时顾不得斗嘴,正待连夜安排,一直站在旁边的玉侬,却‘呕’一声吐了起来。 “.” 真是事越多的时候事越多。 四海商行的事需猫儿操持,但后宅之事更是她职责范围,简单吩咐白露几句,让她先去准备,随后喊来府中女医,帮玉侬瞧了瞧。 那女医把脉片刻,忽问了一句,“陈姨娘,多久没来月事了?” “有有两个月了吧”玉侬皱着脸蛋,捂着胸口,强压下干哕之意。 至此时,猫儿尚未多想,还以为玉侬得了甚大病,不由一惊,“两个月不来月事都不知道告诉我么!” 猫儿是后宅之主,若没照顾好玉侬,她觉得自己有责任。 可玉侬却可怜巴巴道:“奴奴月事本就不准嘛大夫,我是不是得了甚重病呀,还能活么.” “呵呵,没有病。要恭喜安人、恭喜陈姨娘了。”女医笑着安抚一句,才道:“陈姨娘有了” “有了?我有了甚?”玉侬却还傻唧唧的问了一句。 “有了身孕!你肚子里有了陈家崽子!呆瓜!” 早已看明白的蔡婳气呼呼道。 怎被这傻丫头抢在了前头,果真傻人有傻福么? 下意识的,蔡婳看向猫儿,后者刚好也在看她。 两人短暂对视一眼,又迅速各自别过头去. 第219章 不就是水患么? 第219章不就是水患么? 午夜时分,大雨滂沱。 安静的蔡州城内,突然嘈杂起来。 府衙馆舍中,早已入睡的左国恩,被一阵急促敲门声惊醒。 当吏员哆嗦着告知左知府,镇淮军亲兵营强占了城内的府库粮仓,左国恩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夜占府库?镇淮军这是要造反么! 可,思来想去,镇淮军没理由造反啊! 左国恩一时拿不准,又不敢一人贸然前往还好,和陈初关系匪浅的陈景彦一家也住在官舍内,左国恩连夜扣响了陈同知的家门。 匆匆起床的陈景彦听闻此事,同样一惊。 他是不相信陈初会造反,倒不是后者没这个胆子,而是没这个必要. 两人当即赶往府库,陈景彦还不忘让人去通知蔡源关键时候还得指望老蔡啊,不管陈初到底要作甚,唯一有可能对他产生影响的,非蔡源莫属。 有小蔡在,老蔡就是稳的。 此时此刻,陈景彦竟还有那么一丢丢羡慕蔡源这种超然地位。 子时二刻。 左国恩、陈景彦、蔡源三人匆匆碰面后,简单交流几句,第一时间赶去了城内粮仓。 粮仓中囤放着今夏刚收上来的新粮,起初,蔡源断然不信陈初会莫名其妙的造反,只是当他们赶到粮仓外时,蔡源却不笃定了。 瓢泼雨幕中,数名原本负责看守粮仓的差人被绑了丢在一边,成群结队的亲兵营军士正把一包包粮食搬运到大车上,随后盖上防水油布,一车车往外拉。 “大胆!府库重地,你们也敢乱闯,不要命了么!谁允你们私自外运粮食的!” 左国恩身为一府主官,蔡州地界发生任何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当即拦在一辆牛车前呵斥道。 赶车的白毛鼠瞄了一眼对方身上的五品官府,却只当眼瞎不认得,叫道:“武同,把人给我绑了,莫叫他耽误咱的事.” 眼看果真有军士上前,蔡源赶忙上前,“休得无礼!眼前这位是本府知府,快叫你们都统大人出来!” 白毛鼠也算比较早跟着陈初的人,自然认得蔡源,他敢无视知府,却不敢把三娘子的亲爹当个屁,赔笑后,让人去里面喊了长子出来。 长子见了人,虽客客气气,却只会瓮声道:“俺是奉了都统军令.” 其余军士只管继续拉。 眼看和这黑大个掰扯不清,蔡源急道:“你们都统在哪儿?” “在留守司官衙。” “走,咱们去留守司!” 三人带着几名随从赶去留守司官衙的路上,路过蔡州城南门,却见城门洞开,一拨又一拨的骑士疾驰进出。 气氛愈发不对劲了。 还好有蔡源和陈景彦在,左国恩硬着头皮跟随两人步入留守司节堂,只见堂内烛火通明,镇淮军中高层军官尽皆在内。 三人的到来,节堂内一静,左国恩被一众武人看的浑身发毛,只能看向了陈景彦,后者又看向了蔡源。 可不待蔡源开口,堂外又跌跌撞撞跑进一位浑身湿透的人,定睛一瞧,来人正是都监曹小健. “陈都统!城外镇淮军大营夜半拔营,都统意欲何为!” 没想到,曹小健还有些胆气,这种情况下竟还敢大声质问。 没卵子的,却比有卵子的左国恩还要有有卵子 此时的左国恩,的确害怕了强占府库粮仓、夜半开启城门、无令私自调兵.此三桩事,任何一桩都够杀头了! 陈都统却一夜之间全部犯了个遍,难道他真的要造反? 陈初往下方扫了一眼,却道:“几位大人稍等.”接着,陈初收回目光看向摊在公案上蔡州舆图,手指蔡州治下临淮四县,道:“沈大叔。” “在!” “你即刻带马军营分作四路,前往宝信、真阳、平溪、新溪四县摸排水患详情。” “得令!” “唐敬安。” “属下在。” “你带留守司全体文吏,分作四组随沈虞侯行动,沿途记录灾情,统计受灾百姓数目,寻找高地做临时安置点。” “属下知晓了。” “你们去吧。” “是。” “彭二、吴奎。” “在!” “你两部携一日口粮,不带辎重军械,携掀、锄、锯、斧,沿途征集小船,即刻出发。” “是!” “周良。” “在!” “你带本部乌合营,携带军械,负责维护秩序,遇趁乱偷盗抢劫之人,当场斩杀。若有军士作乱,同此施行!” “是!” “贺北。” “在。” “你带徐志远等人随同周虞侯行动,监督乌合营执法,不可使其滥杀无辜。不然,尔等与滥杀者同罪!” “小人谨记.” 一条条将令传下,众将领命便走,节堂内,人越来越少。 陈景彦几人大概听明白了。 淮水畔这是遭了水患?陈都统这是要去赈灾?我们怎么还没收到消息? 明白了陈初不是造反以后,左国恩心中渐渐升起了不满.便是赈灾,也该是我们府衙的事啊,你一个都统制这么提劲作甚? 照规矩,该是知府上表本地遭灾,接下来怎做,只管听上头安排便是。 你这又是私调军队,又是强占库粮,未免太不把我这一府主官放在眼里了。 已放下心的左国恩,慢悠悠坐在了椅子上,皱眉道:“陈都统,朝廷处理天灾自有一套流程,你怎胡乱来!” “哦?朝廷流程如何?”陈初看了左国恩一眼。 “需本官上表于河南道,再由河南道上官禀告朝廷,朝廷收到消息后自会.” “待朝廷做出安排,沿岸百姓只怕早喂了鱼鳖!” 陈初不客气的打断道,自然也让左国恩有了些火气,“这就是你私自调动大军,强占库粮的借口?” “借口?哈哈哈,左大人是不是还没搞清眼下甚情况?” “我自然搞清了,不就是水患么!” “好一个‘不就是水患么’!你可知,为防备南朝,留守司下辖四军中,武卫军、靖安军、宁江军三军皆驻淮水畔!我蔡州府下,真阳、宝信、平溪、新溪四县沿江一字排开,此次水患,四县定然不得幸免,也就是说,如今淮畔三军都被淹了! 整个蔡州一府六县只剩了镇淮军可用!大灾之后,必生大乱,若不快速妥善处置,待民乱一起,只靠镇淮军三千军士弹压的住?” “.” 左国恩不由一惊,冷汗簌簌而下。 地方主官,最怕的就是民乱。 民乱一起,若运气好,靠武将弹压下去,武将必然更加势大。 若运气不好,要么被乱民杀了,要么被朝廷杀了. 陈初却已不再搭理左国恩,转头向蔡源拱了拱手,道:“伯父,目前灾情尚不清楚,但接下来必然需要大批粮食被服,我已让猫儿和婳儿筹备,还请伯父帮她们支应则个。” 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蔡源点了点头。 接着,陈初又看向了陈景彦,“同知大人,仅靠四海商行在外地采购被服,短时间内恐怕远水不解近渴,同知在桐山颇有威望,还请大人发动桐山富户捐助被服衣物” “好,元章放心,我即刻就去!” 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众人再心无旁骛,就连曹小健也主动道:“大人只管去做,咱家想法子,找张安抚使补上都统调动镇淮军的公文。” “谢过曹内官!蔡州仰仗诸位了。” 陈初说罢,又是一礼。 蔡源和陈景彦同时反应了过来,异口同声道:“你要去灾区?” “嗯。” 蔡源眉头一皱,似乎极不愿意陈初亲去,最终却没说出阻拦的话,只低低道:“水火无情,切切小心。莫让.莫让婳儿伤心。” “小侄谨记!”陈初抱拳行礼。 旁人都有了任务,唯有左国恩被晾在了一边,这让他心里很是不自在,眼瞅陈初大步走出了节堂,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陈都统,本官做些甚?” 知府竟向军头讨起了差事。 可此时却一点也不违和。 陈初回头洒脱一笑,似乎方才两人有点火气的争论没发生似的,“左大人,还请上表朝廷,恳请免了咱蔡州今年的赋税” “好。” 待陈初走后,四人走出了留守司官衙。 陈初已率镇淮军大部出城南去,城中渐渐安静下来,如注雨势仍无止歇之意。 蔡源仰头,任凭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随即长叹一声,“淮水沿岸西高东低,我蔡州遭了水患,下游的颖州、寿州、宿州等地断无幸免之理。咱们淮北之地,怕是要乱了.” 其余三人几乎同时转头看向东边,雨幕绵绵、夜色沉沉,自然看不到几百里外的下游状况。 “不知咱蔡州能否闯过这一关.”左国恩心忧如焚。 “闯过闯不过都要闯一闯!”蔡源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道:“如今之计,咱们唯有勠力同心,全力支持陈都统,方才他交待诸多事项,诸位需不打折扣的完成。” “自当如此!” 洒金巷陈府后宅。 气氛诡异 因陈初夜半出城,家中女眷自是忧心不已,可随后,陈姨娘有了身孕的消息,又让压抑气氛陡然兴奋起来。 望乡园,玉侬闺房内。 比往日多了一堆丫鬟婆子,就连府中女医都被猫儿安排住进了玉侬楼下,已防备突发状况。 玉侬靠着软枕倚在大床上,双手下意识的护住了肚子。 一旁的桌案上,猫儿特意让后厨炖的燕窝银耳羹的温度已降到了可以入口的程度。 “晚上那点吃食,方才都被吐干净了吧,把这晚燕窝羹吃了。” “咯咯,谢谢姐姐。” 玉侬从得知肚子里有公子的娃娃,鹅蛋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脸蛋都笑僵了。 其实,她也不想表现的这么没出息,可就是忍不住啊。 猫儿起身去端碗,好像有亲手喂玉侬的意思。 不想蔡婳却抢先一步,端起碗,呼噜噜倒进了自己嘴巴里。 随后恶作剧得逞一般,朝玉侬嘻嘻一笑,“这么晚了,吃甚吃!乖乖睡觉,明日我给买些别的。” “姐姐,你看她.”玉侬委屈吧啦的看向了猫儿。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猫儿,神色冷了下来。 自然不是心疼这碗羹,她猜到了蔡婳在想什么.后者怕是不放心猫儿安排的食物。 说起来,目前这事在别的家族的确有点麻烦。 姨娘怀在了正室前头,男人恰好又不在家中若主母有些别的心思一点也不奇怪,蔡婳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 但猫儿却气坏了.玉侬肚子里可是我家的娃娃!我怎会害她!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这条菜花蛇哩! “玉侬,从今日起,外边带进府里食物一律不得进嘴,想吃什么,就让咱家后厨自己做。” 猫儿这话是说给玉侬听的,却一直冷着俏脸盯着蔡婳。 算是对蔡婳方才那句‘明日我买给你’的反击。 蔡婳也眯起眼看向了猫儿.两人对视的目光犹如实质,闺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几度。 玉侬便是反应慢些,也看明白了原来两位姐姐是怕对方害自己呀! 玉侬既感动又觉好笑,反正她认为,蔡姐姐不会害自己,姐姐更不会 你俩虚空索敌,有意思么! 眼看两位姐姐化身斗鸡,玉侬为了化解尴尬气氛,忽然捂着肚子哼唧了一声,“哎呀,宝宝踢我呢!” 猫儿这才撤回了和蔡婳对视的目光,转脸看向了玉侬时,已是笑的一脸温柔,“真的么!快让我听听” 猫儿很没出息的侧头趴在了玉侬的肚皮上,可听了半天,除了因肚饿‘咕噜’响了一声,啥动静也没听到。 “嗤~两个月身孕,宝宝怎么可能有动静!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俩傻子!” 蔡婳撇嘴不屑道,自己也走上前在床沿坐了,随后伸手轻推了一把锲而不舍把耳朵贴在玉侬肚皮上的猫儿,却道:“让我也听一听。” “你不是说两个月身孕没动静么?”猫儿白了蔡婳一眼。 “没动静我就不能听了?” “没动静你听个屁呀!” “要你管,我就听!” 玉侬倚在软枕上,看着两位姐姐像小孩似的拌嘴,不由咧嘴傻笑起来。 这种人人都把她当成宝贝护起来的感觉,太爽了! 奴奴可是陈家的大功臣哟! 第220章 家有一老 第220章家有一老 五月十二。 巳时,经过一整晚的急行军,陈初率镇淮军大部抵达武卫军驻真阳县大营胡家岗。 胡家岗地势稍高,水患并不严重。 但再往南,已成一片泽国。 蒋怀熊今早已派人提前摸排了水势,据他说,前方水深及腰,低洼处更是水深近丈。 由于溃堤之处尚未封堵,真阳县紧邻淮水的南部,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陈初率二字营及武卫军一部熟悉水性的本地军士,乘路上收集来的大小舟船,深入泛区。 一路上,人畜浮尸无数,低洼处的村庄只剩了屋顶露在水面之上。 偶尔可遇攀在树枝上嗷嗷大哭的无助孩童,也有三两处被洪水隔绝四方、孤岛一般的高地,聚集着数人至几十人不等的百姓,一个个惊魂失措。 陈初分出一部分军士,把这些百姓救下送去胡家岗武卫军大营。 逆水行进数里,终于摸到了决口处附近。 绕到远处登上堤岸,却见往日只有六七十丈宽的河面,如今一片汪洋,远眺过去,不但淮水北岸淹了,南岸周国境内同样已如平湖。 经过一夜冲刷,决口已宽达数丈。 好在经过一夜宣泄,水速大大降了下来,全字营营正江树全自小长于淮水畔,提议道:“都统,若想堵住如此阔口,需得凿船!” “凿船?” “对!以舟船满载大石,由人操之,在决口前后凿沉,减缓水势,再由麻袋装碎石、杂草填充缝隙。我全字营弟兄多生于淮水畔,皆会操舟,可领此事。” 陈初听后,没有立即表态,思索片刻却道:“那操舟之人如何逃生?” 见陈初没问这法子到底当用不当用,先问了兄弟们的安全,江树全不由心底一暖,却也更坚决道:“大人放心,都是水里长大的儿郎,不会有事!” 陈初回头看了看身后沼国,点头道:“好吧,江虞侯,若可堵此决口,本官为你记功!” “谢大人!” 江树全躬身抱拳,随即挑了几十名熟悉水性的精壮汉子。 操舟堵漏的过程,其中凶险自不多言。 总之,丢进去几十条舟船、又填进去千条麻袋后,决口终于大体合拢。 可仓促出发时带来的麻袋却用完了. 傍晚酉时,陈初同蒋怀熊暂返胡家岗武卫军大营,彭二带部驻留堤坝。 在雨中淋了一天,陈初第一时间吩咐军灶熬煮姜汤,以防军士染病风寒。 此时的武卫军大营,已成了临时指挥所,不但各方消息往此处汇聚,今日被救下的灾民也大多被收拢在了此处。 惊惧之下,又饿了一天的百姓,见军士喝起了热腾腾的姜汤,不禁眼巴巴的望了过来。 但陈初却硬着心肠,暂未顾及他们。 只因连日大雨后又陡然决堤,方圆几里竟寻不到干燥木柴了。 便是这点姜汤,还是拆了营中床铺充作木柴煮好的。 如今兵士的身体最为重要,身体就是战斗力,他们若大面积病倒,接下来的救援还如何开展. 好在当今百姓温顺,便是看见了也无人声张闹事。 若放在后世.小视频一拍,文案一写,‘我们都在用力的活着’BGM一配,陈初不得被喷死。 但饿肚这种事,一日两日能忍,到了快饿死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灾后应急是一门系统的学问,陈初原本以为自己已做了相对充分的准备,但一天下来,他发现了太多问题。 麻袋不够,用来掘土的木锨、锄头非常不方便。 午时,带着粮食的后队已在长子带领下到达了胡家岗,生火做饭的‘柴’却又成了问题。 遮雨的蓑衣也忘了准备,让军士们在雨中淋了整日。 水源受到了污染,没有准备治疗痢疾、风寒的药品,没带医疗人员. 一一总结后,陈初写了封信,让白毛鼠送去蔡州。 若水患第一线是战场的话,那么蔡州就是后方的根据地,有些事必须依赖后方。 天色擦黑时,跟随沈再兴去往别县摸排情况的唐敬安等人送来第一波消息,情况相当不乐观。 蔡州六县,除了府城北的汝南、西边地势高的朗山县,其余四县尽数遭灾。 特别是新溪县,驻在当地的宁江军大营都被洪水冲了,军士死伤、失踪百余. 据军统李骡子探来的消息,临府颍州灾情更甚,数座县城被淹,漕帮设在当地的堂口至今处于失联中 几十里外的蔡州城同样不平静,水位暴涨的淮水倒灌入濡河,为防濡河漫堤,刑房孔目西门恭、捕头苟胜等人抽调了大量公差青壮,上堤巡守。 夜,亥时末。 在外奔波了一天的蔡婳,来到了洒金巷。 每遇大事,蔡婳总会找上猫儿,像是潜意识里的抱团取暖一般,毕竟都在为同一个人担心着,两人在一起能在彼此身上获得一丝慰藉。 不过,蔡婳口中肯定不会承认有这种事。 进府后,蔡婳先去了望乡园看望小玉侬,不想,她房内还挺热闹,不但猫儿在,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玉侬不知听老太太说了什么,笑的咯咯不停。 蔡婳知道这老人,是陈初从东京城带回的太奶奶。 如今翠鸢和长子的事有了眉目,已在猫儿做主下搬出了陈府。 白露又需时时跟在猫儿身旁分担商行之事。 小满年纪小,猫儿担心她照顾不好怀着身孕的玉侬,便特意把安置在城外庄子里的太奶奶接到了家中,她不在家时由太奶奶支应后宅。 蔡婳看了猫儿一眼,见后者衣裙下摆还沾着泥点,看来,也是刚回来不久。 “呆瓜,今日怎样,还难受么?” 进门后,蔡婳先问了玉侬一句,后者马上道:“晨间干呕了一阵,后来太奶奶给我煮了她老家的胡辣酸汤,我吃了好大一碗,也没有吐,咯咯.” 噫!太奶奶,叫的真亲呐! 坐在床边的老太太慈祥的一脸,“玉侬若想吃,太奶奶明日再煮给你” “咯咯,玉侬怕累到太奶奶。” “哈哈,累甚累啊,这几个月住在城外庄子里,你猫儿姐姐甚活计也不给我做,闲的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咯咯,姐姐是想让太奶奶享福呢。” 玉侬和老太太其乐融融的说着话,旁边的猫儿却把陈初的信递给了蔡婳看,后者一目十行快速看过后,拎了把杌子坐在了猫儿身旁。 “麻袋、蓑衣,短时内不好大量采购,我记得聂容儿外祖家是做丝麻生意的,明日你去问问她。” 蔡婳先说起麻袋的问题,猫儿点点头,也道:“明日再请无根道长采购好药材,前去真阳县,只是他势单力薄,请城内大夫同去的话,不知他们愿不愿意.” “管他们愿不愿意!去也得去,不去绑了也得去!小狗给你在城中留了刘大牛一营兵士,干的就是这种事!还有,若哪家药铺敢趁机坐地起价,也不要和他们客气,让军士搬了就走!” “.”猫儿稍一犹豫,道:“这般粗莽,会不会影响官人的官声呀?” “都甚时候了!如今蔡州府县同为一体,只要小狗能守的住真阳,不让洪水进蔡州,不使蔡州生乱,事后他便是一府六县的英雄。若守不住,让蔡州也遭了灾,他便是对趁机哄抬物价的奸商再客气,也不免落一身骂名!” 蔡婳果断道。 正陪玉侬说话的老太太诧异的看了蔡婳一眼,这位天生狐媚相的女子和陈家是啥关系,至今她也不清楚,但蔡婳的话,老太太却是极为认同的。 “好!”猫儿下定了决心,点了头。 不管愿不愿承认,遇事时除了陈初,猫儿最愿意和蔡婳商量。 “泛区眼下无法煮饭,吃食的事,你有何想法?” “你鹭留圩的作坊不是产方便面么?” “作坊内没有存货,紧急生产只怕也供应不上” “这事需得你自己想法子了,我去城东,把信中这铁锨做出来。” 蔡婳指了指信中陈初画下的图样,起身后疲惫的伸了个懒腰。 城东在建的冶铁所,倾注了蔡婳大量心血。 虽此时尚未完全完工,但所内有铁有石炭,还汇聚了余大猛以及一众匠户铁匠,按照陈初的要求打造一批铁锨不算难事。 眼瞅蔡婳说走就走,猫儿忙起身道:“这么晚了.你吃饭了么?” “不饿。” 蔡婳随意的摆了摆手,就要出门,却被猫儿一把拉住了,只见后者拿了条干净的小花布,捡着桌上的精致点心挑了几样包好,塞进了蔡婳怀里,“蔡蔡姐姐,再忙也需吃东西。” “~” 蔡婳眯起狐狸眼,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猫儿,随即转身,却在走到房门时又驻足回头,扬了扬手中的花布包,娇笑道:“小野猫,谢了。” 蔡婳离开后,猫儿稍坐片刻,忽然也起身往外走去。 守着玉侬的老太太一直留意着猫儿,忙道:“乖孙,这么晚了,你也要出去?” “太奶奶,我去找聂家妹妹一趟,你早些歇息吧,不用等我回来。” “.” 望着猫儿急匆匆的背影,太奶奶心疼的叹了一回。 玉侬见状,垂了眸子,脉脉道:“姐姐和蔡姐姐都很厉害,不像我,笨的甚也不会做.” 老太太闻言回头,哈哈一笑,“谁说的?玉侬让陈家有了后,可是大大的了不起!” “咯咯。”玉侬被一句话逗的开心起来,忙道:“太奶奶你真好,往后玉侬把您当亲太奶奶孝敬。” “哈哈哈,你这丫头,小嘴真甜。” “咯咯咯” 当晚子时,猫儿敲响了杨大郎的家门。 杨大郎随陈初去了真阳,见客的自然是杨家主母聂容儿。 聂容儿今年才十五岁,再兼体态娇小,怀孕三个多月已微微显怀。 半夜打扰孕妇休息,猫儿连口道歉。 聂容儿知晓自家夫君和赵安人一家的关系,再者当初猫儿又是媒人,她感激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怪罪。 得知猫儿深夜来访,是为了抵御水患,征集麻绳麻袋,马上答应下来。 并不顾身孕行动不便,连夜去了外祖家,外祖管培元起床后,听说是都统夫人亲自找到了自己外孙女,当即满口应下,并提议由他号召蔡州商户捐资捐物。 给足了赵安人面子。 猫儿返家时,已是丑时后半夜。 虽然一身疲惫,却还是坚持着坐在书案前,把各类事项写在纸上重新梳理了一遍。 丑时中。 睡在猫儿隔壁的老太太见猫儿房中仍亮着烛火,悄悄挪开了小美和虎头一左一右抱着自己的胳膊。 隔壁卧房内,猫儿一手持笔,一手拿了一块吃了一半的糕饼,已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老太太宠溺的帮猫儿轻轻擦掉嘴边的糕饼残渣,随后拿了张薄毯搭在猫儿身上。 “还是个孩子呢,这安人也不好当啊” 老太太小声嘀咕一句,颤巍巍下了楼,去了后宅灶房。 丑时末。 住在灶房隔壁的李招娣,被灶房内的动静惊醒,以为家中进了贼,连忙摇醒李翠莲,两人提了棒子摸了过去。 却见,烛火下,一佝偻老妪弓着腰身,正吃力的在一个两尺多宽的木盆内和面,累的满头大汗。 “老夫人,你这是作甚!饿了么?想吃甚让厨娘做啊,怎亲自下手了。” 李招娣认得老太太,不由惊愕道。 老太太抬头,先和善一笑,接着用衣袖蹭了蹭额头上的汗水,这才道:“我那乖孙遇到难题了,老身闲来无事,帮她一把.” 翌日。 猫儿是被饿醒的,自从嫁给陈初以后,她好多年没体验过饿肚的滋味了。 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颈,猫儿迷迷糊糊坐在书案旁,想了一下才记起,昨日忙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饿了,猫儿只觉满屋都是面香。 “白露,白露,小满.” 连喊几声,却无一人回应,猫儿不禁奇怪,起身下楼。 外面,雨势虽然小了不少,但仍飘着零星雨点,让人烦闷.那吃食怎办呢? 猫儿不禁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边想心事边往外走,猫儿忽然定住了脚步。 只见廊下,排排坐了十几人,白露、李招娣、李翠莲、小满,甚至还有虎头和小美,每人面前一个小铁鏊,下方烧着石炭,铁鏊上是一张又一张炕的金黄的葱花烙饼 坐在太奶奶身旁的虎头见姐姐出来了,连忙指着自己亲手烙的饼子嚷道:“阿姐阿姐!你看,这是我和太奶奶学的烙饼,太奶奶说这烙饼耐储顶饿,要送去泛区呢,我还在上头写了字!” 猫儿紧走两步靠近,只见虎头的烙饼上,刻有一行小字:泛区的小朋友们加油. 字后还画了一个小老虎头。 我怎么把烙饼这种东西忘记了! 猫儿抬眸看了太奶奶一眼。 老太太正在熟练的翻着烙饼,面庞被灶火熏得满是油光,浑浊双眼布满血丝,看来是一夜没睡。 猫儿鼻头一酸,上前从后头抱住了太奶奶晃了晃,罕见的撒娇道:“太奶奶,有您在真好” “噫!都做了安人的人了,还学小孩子撒娇,羞不羞。撒开撒开,耽误太奶奶干活.” “猫儿不,猫儿便是做了恭人、做了淑人,也是太奶奶的乖孙。” 做惯了端庄陈夫人,猫儿也想当回被人宠着的小孩。 第221章 见义勇为 第221章见义勇为 五月十三。 巳时,雨终于止歇,但天色依旧阴沉。 连日阴雨下,气温大降,五月仲夏却犹如深秋。 真阳南部一处无名小岗,史家大郎望着浩渺水面,一脸焦急。 其弟史三郎只穿了褙子,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不断薅自己头发、捶自己脑袋,显得极为懊恼。 史五郎则只穿一条犊鼻裤,赤着的上身,肌肉虬结、皮肤黝黑,“三哥,你便是把自己捶死又有甚用,也换不回老娘和小七.” 史家兄弟七人,原本是淮水畔的渔户。 前夜,淮水突然溃堤,水势之凶,便是他们这些从小在水里长大的汉子也支撑不住。 只须臾间,家中茅屋便墙倒屋塌,慌乱中,家中幼弟和老娘与兄弟几人冲散。 兄弟几人被困在这处小岗,昨日想尽了办法,也没能在附近寻见老娘,此时想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史大郎正远眺间,忽见远处行来一条舳舻,不由提醒兄弟们,“有条船!” 其余五人一听,登时有了精神,“大哥,抢了吧!抢了找咱娘.” “看看再说。”史大郎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挥起双手朝那舳舻大喊起来,“兄弟,搭手救一把.” 那舳舻上的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们,随即转头往这边划来。 待舳舻再近些,眼尖的史五郎忽道:“大哥!上头是官军!” 兄弟几人不由对视一眼,史大郎却道:“官军怎了,如今咱们赤手空拳,咱们就是普通百姓。” 史家兄弟,农忙时耕田种地,农闲时打渔顺带做些没本的水上买卖,自然对官军有着警惕。 待舳舻行至几人只剩十余丈时,史五郎又是惊奇的‘噫’了一声,“张三婶、水生,怎么在船上!” 船上惊魂未定的同村邻居,也看见了史大郎等人,那张三婶大灾之后,在此遇了熟人,不由一激动,哭道:“史家兄弟,你们见着我家当家了么?” “三婶,三叔也被冲走了?”史五郎问道。 “是俺被冲走了,也是俺命大,抱着条房梁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幸好遇见这几位军爷,才把俺救了上来。水生也是军爷方才捞上来的.” 劫后余生的张三婶抹了抹眼泪。 岗上兄弟几人惊异的对视一眼.军士竟还会救人?他们不趁火劫掠就不错了. 尽管有疑惑,但史大郎给了几人一个眼神,都是血亲兄弟,几人能看懂大哥的意思,那便是要求他们不要胡乱伤人。 舳舻上的二字营什长范广汉,原本对这几名精壮汉子有几分戒心,见船上的张三婶和对方认识,这才放下心,不由喊道:“兀那汉子,快上船,还愣着作甚!” 几人登船后,舳舻一下挤满,再装不得人,范广汉招呼弟兄,划往胡家岗武卫军大营。 抽了个空,范广汉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展开后递给了冻得哆哆嗦嗦的张三婶,又指了指那名叫水生的少年,道:“婶子,你和这小郎先垫垫肚子。” 这番举动,让史家兄弟更是惊奇,不由都盯着油纸。 范广汉却会错了意,道:“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就忍一忍吧,我身上就剩了这么点吃食,先给妇孺垫吧垫吧。” 史五郎仿似无意一般,问道:“军爷是何处的兵啊?” “我们是镇淮军的。” “镇淮军?” “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大人的兵” “哦”史五郎应了一声后,看向了一望无际的水面。 另一边的史三郎却主动道:“恁累不累,叫我替恁划会船吧。” “哈哈,好。”范广汉笑着应了。 兄弟们从昨夜开始驾舟搜寻被困百姓,的确是累坏了,有人愿意帮忙,他自然想让手下弟兄歇息一会。 此时,淮北蔡州地界,像范广汉这般的小队,不知凡几。 昨日夜间,陈初命镇淮军、武卫军两军军士按舟船大小分作了无数只二三人至七八人不等的搜救小队,尽数进入泛区。 看起来人不少,但除了真阳县,还有宝信、平溪、新溪三县,把人洒下去,还有些不够用。 作为临时指挥部兼安置点的胡家岗,只留了一营军士维持秩序,陈景安也于昨日午夜赶了过来。 有他居中调度,陈初跟着小队深入了一线。 陈景彦暗自感叹,若能扛过此次水患,淮北四县内元章的声望只怕要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了。 午时。 与毛蛋、长子、大宝剑一组的陈初,第四次进入泛区。 救下几名站在房顶的妇人和孩童后,却在返回的路上遇见一对母子。 碗口粗细的榆树旁,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驮着一名老妪。 那少年一手扶树,一手后绕扶着老妪的腰,他自己胸口以下全部浸泡在水中。 把人救上船后,询问得知,这少年名叫史幺儿,一直被他驮在肩上的老妪是他老娘。 为了不让老娘泡水,史幺儿已在水里站了一天一夜,裸着的身子胸口以下泡的发白发皱,嘴唇青紫,不住打哆嗦。 还是个孝子哩。 前晚事发突然,许多百姓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这史幺儿便是如此。 船上还有别的妇人,虽此时不是讲究的时候,但任凭这半大小子晃荡着大摆锤,终究不雅观。 陈初给了毛蛋一个眼色,后者随手拿了件蓑衣递了过去,史幺儿接了却要给老娘披上,毛蛋只得道:“现下雨停了,还给你娘披它作甚,让你遮掩驴货的!恁大的人了,不知羞!” 史幺儿以桀骜小眼神不服的看了毛蛋一眼,却念在对方救了自己母子,忍着没吭声,反手把蓑衣盖在了腰间。 午时末,船至胡家岗下。 停船的地方,距离临时安置营地还有一段距离,中间都是浅水、泥泞。 几人有的抱了孩子,有的背了老人,下船步行。 史幺儿想背老娘,却要拽着腰间蓑衣,腾不出手来,正着急间,却见一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主动背了老娘往营地走去,连忙提着蓑衣紧赶几步追了上去。 “这位大哥,怎称呼啊?” “陈初。” “陈大哥,谢谢恁,待水退之后,俺打几位大鱼给恁送到家里” “哈哈,好说。” 惊吓过度的史母,直至此时才缓缓回过神来,眼瞅这陌生少年背着自己走在没过小腿的烂泥里,不禁道:“陈小哥,恁救了俺娘俩的命,这恩情俺怎报答啊。” “大婶,我们镇淮军军饷口粮,全赖咱蔡州百姓供养,天灾当前,怎可袖手旁观。莫说甚报答的话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好,好,真是咱蔡州的好儿郎” 临时安置营地方圆四五里,此时已汇聚了数千百姓,一个个衣衫不整,面目呆滞的坐在地上。 一夕之间,田产家宅尽毁,有些人的亲人生死未卜。 惊魂甫定,却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营地内一片压抑。 申时。 刘二虎带人送来成车成车的烙饼。 同样没怎么吃东西的陈初见了,当即抓了一张,撕开和长子、毛蛋等人分了,边嚼边道:“这东西好!顶饿,还无需生火。” “东家,大娘子把朗山拉过去的新麦磨了粉,号召全城妇人烙饼支援泛区。今早,大娘子把面粉分给了城中各户,我出城时,满城百姓都在烙饼,香味飘了好几里地。这是头一批,后头还多着哩.” “好。” “东家,无根道长和城内大夫也到了,带了药材,还有一帮学子。” “嗯,交给柳川先生给安排。” 居中调度的陈景安,接收来人后,当即让学子带着纸笔去往了安置点,记录受灾百姓姓名、籍贯,方便他们接下来寻找亲人。 余下不多的珍贵干柴,则都用来熬煮预防痢疾、风寒的药汤。 傍晚酉时,昨日前去桐山县募捐的陈景彦也抵达了胡家岗,带来大量新旧不一的衣裳、薄被。 让陈初意外的是,和陈景彦同来的还有数百桐山青壮。 带头的正是周祖林和他的小舅子、四通客运老板小柱子。 “东家,大家听说蔡州遭了灾,都坐不住了,我们几个一合计,干脆过来帮东家一把。” “呵呵,好。” 从周祖林的话里就能听出来,他们此来不是为了帮蔡州,而是为了帮东家。 去年,桐山还和蔡州乱兵打杀过一回,他们对蔡州自难生出好感,可眼下蔡州又是东家的地盘,为这个,他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旁边的小柱子也信誓旦旦道:“东家,我和姐夫还有宗发大哥商议了,只要是运来蔡州的救援物资,我们四通客运都免费输运!” “哦?呵呵,只要不乱涨价就行,免费你们四通客运不是要蚀本了么?”陈初笑道。 “东家说的哪里话,当初若不是东家在十字坡搞的那西瓜节,哪有小柱子今日,哪有四通客运?如今东家遇了难事,我若这点钱也挣,回家我爹得打死我,东家就别推让了。” “呵呵,好吧。” 随着四面八方送来的物资和支援人员到位,陈初稍稍送了口气。 晚上,周宗发等人连夜帮忙搭建简易营房,食物、衣物分发到灾民手中后,营地内终于有了一些生气。 带着大宝剑在营地东南巡视时,陈初又遇到了白日救下的史幺儿母子。 史母见了陈初,急忙招手把人叫到了跟前,从怀里掏出了吃剩下的半张烙饼,仔细掐掉不小心沾上去的泥点,这才递了过来,“陈小哥,给。” “大婶,我吃过了。”陈初一阵错愕。 “我家老六和你年岁差不多,你们这般大的小子,肠肚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别和婶子客气,快拿去吃了。” 似乎是担心陈初嫌弃,史母又把自己咬过的地方撕下来,递给了幼子,自己却把方才掐下那点沾了泥点的烙饼碎屑抐进了嘴里。 眼见推脱不过,陈初接了一撕两半,还回去一半道:“那咱们一人一半。” 此时陈初身上的军服被雨水打湿后又在身上暖干,皱巴巴的,裤腿卷到了腿弯处,光脚穿了双便于在泥水中走动的八耳麻鞋。 脚上和小腿上的都是泥巴,看起来和普通军士没甚两样。 已穿上了衣裳的史幺儿凑过来和挨着陈初坐了,三两口吞下那点烙饼,好奇的攀谈道:“陈大哥,你们镇淮军每日都吃这烙饼么?” “也不是。这烙饼耐储,不用生火,专门做来供应灾民的,条件有限,军士们就跟着将就一下。” 陈初实话实说,那史幺儿却震惊的瞪大了眼,“将就?这还将就啊?这可是好面烙的大饼子!俺们过年都不一定能吃上一回!还有,陈大哥说这饼子是专门做给俺们的?” “呃,是啊。” 正说话间,毛蛋远远跑了过来,俯身在陈初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随即起身,随毛蛋往营地深处走去。 一肚子疑惑没有得到解答的史幺儿,望着陈初的背影奇怪道:“娘,陈大哥这些兵,怎跟咱以前遇见的兵不一样啊。” 史母借着夜色,望了一眼远处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把那块烙饼重新用布包了放进怀里,“咱不管旁的,你陈大哥救了咱娘俩的性命,娘年纪大了,报答不起,往后你和你那几位兄长,需记得报答人家。” “嗯,娘,儿晓得。哎,也不知大哥他们如今怎样了,不过他们水性好的很,应该无事吧” 营地西北角。 方才一阵骚乱,此时将将平息。 陈初到来时,一直在此的范广汉马上上前低声解释了起来 由于决堤是在夜间发生的,像今日史幺儿这般光腚灾民不在少数,其中自然也有衣不蔽体的妇人。 方才,桐山捐来的旧衣送了过来,范广汉分发后,数名女子连忙拿了衣裳去岗后树林换衣。 不想,却被高家庄几名闲汉泼皮看见了,尾随而去。 有妇人警惕性颇高,发现了这帮人,随即叫喊起来。 这几名妇人和家中男人失散,无人看顾,泼皮却也不怕,竟围上去拉扯起来。 这番动静,惊动了史家几兄弟,兄弟六人二话不说,过去便将几名泼皮打了一顿。 高家庄此次受灾不重,整村的人几乎都在此处,几名泼皮挨打后,回去喊了族人。 当今宗族观念之重,不必多说,高家庄仗着本村人多,当即纠集了几十名青壮,找上了史家兄弟。 可不想.三十多人,竟被人家六兄弟打的满地找牙。 营地广阔,镇淮军、武卫军军士大多在外搜救,负责维持秩序的留守军士人手不足,等他们赶来时,架已经打完了 高家庄众人一个个委顿在地,哀嚎惨叫不止,那史家六人却肩并肩站在一起。 这场面,一度让军士误以为史家才是行凶之人。 范广汉也很担心,明里暗里替史家兄弟说好话,“大人,今日我们救下他们后,他们主动要求参加救援,下午他们指路、潜水,带着咱镇淮军的兄弟救下了几十口人。方才怕也是出于一时义愤才出手打了人.” 营地内安置着数千百姓,不管原因为何,殴斗都是严令禁止的。 一旦因此引起骚动,发生炸营、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范广汉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才暗戳戳替史家几人求了情。 今日一下午的合作,范广汉很是佩服这几名水里功夫了得的汉子. 至于挨打的那些高家庄人,咎由自取。 但到底怎么处理,还需陈都统拿主意。 陈初听完,不置可否,却先唤来刚才换衣的妇人,从她们口中佐证了范广汉所言不假后,又让她们指认了起先生事的那几名泼皮。 “长子,带他们去后头林子里,砍了” 轻飘飘一句话,正哭嚎着想让军爷为他们主持公道的高家庄人,登时住嘴。 静了一瞬后,其中一名泼皮赶忙跪地求饶,“军爷,军爷俺们错了” 一名看起来有两分威严的高家庄耆老,也赶忙上前道:“这位军爷!我们庄子上这些小辈有错,但罪不至死啊!” “哦?现在知道他们有错了?那方才他们带族人闹事时,你怎不阻拦?” “.” 陈初摆摆手,长子随即带人把那几名泼皮拖进了远处林子里。 此时营中人心惶惶,必须用重典威慑宵小,以免军士们再被这等狗屁倒灶的腌臜事牵扯精力。 片刻后,林子中的求饶哭喊声戛然而止。 顺风飘来一阵淡淡血腥味道。 吓得不住哆嗦的高家庄众人,再无一人敢发一声,陈初厌恶的扫视一眼,道:“都他娘甚时候了!还有心欺辱妇人!再有生事之人,以此为例!” 说罢,陈初转身要走,跟在一旁兼了军法官的贺北则上前一步躬身低声道:“大人,史家这几人如何处置?” 范广汉闻言,恼怒的瞪了贺北一眼,却也不敢再开口求情。 陈初回头,看了一眼被军士团团围住,稍显紧张却又似乎准备好随时反抗的史家几兄弟,道:“处置个蛋,咱不搞各打五十大板那一套。这是见义勇为,每人再多发两张烙饼.” “哈哈!遵命!” 范广汉抢在贺北前头应道。 昨晚喝多了,今天吐了一天,下午才爬了起来。 脑子乱的像浆糊,往后,再也不喝酒了 第222章 老虎屁股摸不得 第222章老虎屁股摸不得 五月十三。 夜深,一身风尘的陈景彦回到了蔡州府衙,与左国恩简单交流汇报一番后,返回官舍。 平日里,陈景彦是一个很重仪表之人,此时穿在身上的官袍却遍布水印泥渍,谭氏心疼不已,忙帮夫君换了衣裳,又亲手烹了几样小菜。 听闻父亲回来了,陈英俊兄妹急急赶来饭厅,想要打探一番泛区灾情。 “泛区情况不算太糟,陈都统已收拢了数千灾民,今日为父送去被服后,灾民有饼吃、有衣穿、有被盖,人心尚算安稳。” 想起自己两日夜间来回奔波,也算为灾民做了些实事,陈景彦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酒。 “爹爹.”陈英俊稍稍迟疑后,道:“孩儿想去泛区走一遭。” “你不要命啦!”陈景彦尚未开口,谭氏却率先反对道:“如今泛区流民遍布,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好端端去哪里作甚?” 陈景彦虽没反对,却也好奇的看向了儿子,想听听后者去泛区的理由。 “爹、娘,今日一整天,全城妇人跟随安人烙饼,商户踊跃捐资捐物,青壮响应府衙号召,组织起来准备明日奔赴泛区。就连志远、蔡思、西门虫也都在泛区,我想去做些事!” 陈英俊坚决道,谭氏还要反驳,陈景彦却摆摆手制止了妻子,笑着问道:“你想去做何事?” “《蔡州五日谈》开刊在即,既然陈都统和二叔交给了我来办,我便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我想去泛区拿第一手资料,把咱们蔡州抗击天灾作为首刊主题报道.” “好!我儿有志气!为父支持你!” “爹!真的么!”陈英俊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爹爹这般开明,不由一脸兴奋。 “自然是真的,不过你需注意安全,莫让我和你娘担心。”陈景彦鲜见的摆出一副慈父模样。 “好!孩儿这就去收拾,明日随青壮一同前往。” 说罢,陈英俊躬身一礼,迈着轻盈雀跃步伐走出了饭厅。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陈瑾瑜见状,不由抬起头先朝爹爹露出一个乖巧笑容,可不待她开口,陈景彦却率先道:“你别想!老老实实给我在城内待着!” “.”陈瑾瑜噘了嘴,小声嘀咕一句,“爹爹偏心.” 等到一双儿女都离开了饭厅,谭氏没忍住抱怨起来,“官人,你怎想的啊!让英俊去那里作甚?咱们就这一个儿子,若他有个好歹,到时看你哭!” “哎”陈景彦先叹了一回,却道:“七尺男儿,一直藏在你我羽翼下怎成?他既然想出一份力,就由他去吧。也算是他为自己博一番前程.” 前院。 陈英俊回房后便迫不及待收拾起行李,陈瑾瑜却走了进来。 兄妹俩只对视一眼,陈英俊就看穿了妹子的打算,不由严肃起来,“阿瑜!这次不能再由着你胡来了!你听爹爹的话,就待在城里。” 眼见话说开了,陈瑾瑜也不在隐藏自己的意图,“哥哥,我也是《蔡州五日谈》的一份子呀,此等大事,为何不让我参与?哥哥是看不起我们女子么?” “谁看不起你们女子了!泛区条件定然艰苦,没干净水、无法更衣、沐浴,便是如厕也只能在田间地头解决,哪里可没有丝绢、草纸给你用,只能用树叶、土块,你受得住?” “.” 不洗澡、几天不更衣,还能忍一忍,但土块擦屁屁这种事,陈瑾瑜真的有点受不住,想想便不寒而栗。 眼瞅妹妹不吭声了,陈英俊又道:“你若想帮忙,不如去找赵安人,如今各种物资都要汇聚到安人那边再做分配,她定然忙的很,需人帮手.” 翌日。 阴雨多日,终于在晨间见到了太阳。 陈英俊离家后,陈瑾瑜在闺房内枯坐半晌,忽然下了决心,由张嫲嫲陪同去往洒金巷。 小满引着陈瑾瑜去往后宅的路上,陈瑾瑜像是不经意般问了一句,“安人在家么?” “回陈小娘,我家安人今早带了大批烙饼和药材去了泛区。” 小满实话实说道,陈瑾瑜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尽管不愿承认,但去年那次交道,让陈瑾瑜有点怕猫儿,当然了,蔡婳更可怕. 刚进六进后院,迎面遇上了虎头。 经过猫儿近两年的教导,虎头总算记得些礼数,眼见家里来了一位眼生的小娘子,匆匆屈身一礼后,拉着小满就走。 她是来找小满的,因为姐姐今天一早就出了门,白露在城内帮猫儿处理旁的事,太奶奶又去望乡园陪玉侬姐姐了。 也就是说,姐姐的房间一时半会没人来。 对于虎头来说,姐姐的房间里到处是宝藏妆奁里有面能照人纤毫毕现的小镜子,有她垂涎已久的口脂、眉笔、胭脂. 关了房门,虎头装模作样在妆奁前坐了,模仿着姐姐每日晨间的动作,涂了口脂、抹了胭脂、勾了眉毛。 这般还不过瘾,虎头又找到阿姐藏好的钥匙,打开了衣橱,试穿起姐姐的漂亮衣裳来。 这一试不要紧,虎头却在衣橱暗格里发现了大秘密几条细绳连接了两块布、内里还衬了铁丝的东东是啥玩意儿? 一小块巴掌大的三角半透轻纱,缝了两根系带的东东又是啥玩意儿? 黑纱缝制的长袜子是作甚用的? 这对猫耳和猫尾巴又是作甚用的? 好奇宝宝赵虎头翻出一堆奇怪东西,却搞不懂用途.这才急急找上了小满,想问问后者认不认识这些稀罕物。 可小满还有引客的任务呢,怎能把陈瑾瑜丢在这儿,只能站在原地不肯随虎头走。 俩丫头拉扯的时候,陈瑾瑜已开始观察虎头.这小丫头虽衣着不华贵,但说一不二就要带小满走的气势. 再者,小小年纪便偷了大人的口脂、胭脂抹在了脸上,一看就是此间小主人。 陈瑾瑜是知道猫儿有个妹妹的,这么一想,马上确定了小丫头是谁。 “你便是虎头么?”陈瑾瑜笑眯眯的开了口。 听到别人喊了自己的名字,虎头这才停止了拉拽小满的动作,仰头看着这位气质优雅的姐姐,奇怪道:“姐姐认得虎头么?” 陈瑾瑜却答非所问道:“人家都说赵二小娘生的一副好姿颜,是个小美人,今日姐姐见了方知所言不假呢,和赵安人都有得一比了。” “.” 虎头眨巴眨巴那双和姐姐神似的桃花眼.我都这般出名了么? 这话一下把姐妹俩都夸了,虎头既开心又羞赧,对眼前这位姐姐的好感度飙升。 其实吧,虎头身边自然少不了夸赞,但都是夸她聪慧、夸她可爱,很少有人会说她生的美。 虎头如今渐渐长开了,抽了身条,的确有了美人坯子的底子。 但一来她上头有个以贤惠和容貌闻名的姐姐,二来大家依然把她当孩子,很少想起夸她漂亮。 不过,陈瑾瑜却从虎头偷偷涂脂抹粉这件事上看出来,这小丫头已经开始觉醒女子爱美的天性。 结果一下搔到了小家伙的痒处。 “喏,头一回见面,姐姐没甚好赠,这支步摇便送你吧。” 陈瑾瑜从头上拔下一支云纹坠东珠银步摇,笑嘻嘻的递了过来。 源于猫儿的约束,不许虎头小小年纪佩戴奢华饰物,以至于堂堂安人亲妹,平日只有头绳、绢花。 这支步摇对虎头还是有些吸引力,不过,虎头知晓不能轻易收外人礼物,便小大人一般再屈身一礼,道:“家姐不许虎头收人礼品,虎头谢过姐姐好意,这步摇虎头不能收。” 陈瑾瑜露齿一笑,先夸了虎头一句,才道:“姐姐可不是外人哦,往年过年时,安人和陈都统去我家给家父拜年,也赠过我簪子呢。如今姐姐遇到了虎头,若不给见面礼,便是不懂礼数了。” 说罢,陈瑾瑜故作委屈的看了虎头一眼,随后弯腰,和虎头保持了同一高度,可怜巴巴道:“虎头可不能让姐姐失礼呀,就当你帮帮姐姐嘛.” “这”虎头一阵扭捏.这位姐姐说的好有道理呢,总不好让人家失礼吧。 陈瑾瑜却已顺势把步摇簪到了虎头的童髻中,感激道:“姐姐谢虎头为姐姐保全礼仪了呢。” 虎头抬手摸了摸晃悠悠的步摇,嘿嘿一笑后,喊了一声,“姐姐稍等,虎头去给你拿好吃的。” 随后,跑去了灶房。 这位姐姐真是个好人呢,生的好看、说话又好听。 望乡园。 玉侬闺房。 陈瑾瑜来陈府的理由是帮赵安人做事,得知安人不在府中,这个借口自然不成立了。 于是找玉侬聊天就成了新的理由。 不想,却在玉侬这里看到了赵田氏,一霎意外后,陈瑾瑜马上上前搂住了老太太的胳膊,“太奶奶,好多日子没见您了,可想死阿瑜了。” “哈哈哈。”老太太爽朗一笑,随即像是说笑似的,道:“老身就住在城外庄子里,近日我那乖孙忙不开,我这才进城帮她照应一下。” 倚在床上的玉侬迷糊的看着陈瑾瑜和老太太.咦,阿瑜何时和太奶奶这般亲热了?怎也喊太奶奶呀? 陈瑾瑜却从老太太的话里听出点别的意思,慌忙解释道:“太奶奶,非是阿瑜不去城外看您,实乃是家慈不允阿瑜出城.” 说罢,还委委屈屈的看了眼身后的张嫲嫲,似乎是在隐晦的告诉太奶奶.我说想您是真的,说出不去城也是真的,您看,就算在城内串个门,都有家里的嫲嫲跟着。 “太奶奶,你和阿瑜甚时候认识的呀?”玉侬终于问了出来。 “呵呵,太奶还在东京城时,多亏了陈小娘,带我们买衣裳,还帮老身和小美她们沐身,说起来,老身欠着陈小娘呢。” 老太太解释了一番,玉侬却傻乎乎问道:“那怎没听太奶奶在家里提起过阿瑜呢?” “呵呵。”老太太笑而不语。 人虽老,眼却毒的很.在东京时,老太太就看出陈小娘和自家孙婿之间不一般。 但来到陈家后,老太太从未见过陈瑾瑜登门,也没听猫儿提过她,自然猜出几分因由。 毕竟那天生狐媚相的蔡家娘子来陈府时简直和来自己家一样,猫儿私下也曾向太奶奶隐晦表示过,蔡家娘子是自家人。 老太太心知孙婿不会只猫儿一个女人,只要猫儿能接受,她自然不会多说甚。 但这陈家小娘猫儿连提都没提过,无疑说明了态度。 既然如此,就算对陈小娘印象不错,老太太也不会在家里提她让自己乖孙心里添堵。 陈瑾瑜也敏锐的察觉到了老太太态度的变化,在东京时,老太太还喊她阿瑜呢,如今,却变作了陈小娘。 陈瑾瑜觉得很委屈,不由微微失神。 站在一旁的张嫲嫲则更难过.我家阿瑜原来有多骄傲,今日到了这陈家,先上赶着讨好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又来讨好老太太,你们却不冷不热。 就因阿瑜喜欢了你家都统,你们一家就这般欺负我们一家捧在手心里的千金么! 老太太自然看出了陈瑾瑜神色不对,却也硬起心肠没说甚.论亲,谁也亲不过自家乖孙,她若不喜欢你,老身也没办法啊。 “阿瑜你怎了?”玉侬也察觉不对劲,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陈瑾瑜这才回神,忙展颜一笑,仿似无事发生一般嗔怪道:“还不是你!许多天了,你也不去我家找我,我只能来你家找你啦。” “嘿嘿。” 玉侬既想臭屁的笑上几声,又想矜持一些,却最终也没憋住,“不是我不去找你呢,是我,嘿嘿,我有了身孕,不方便出门呢” 申时。 真阳胡家岗灾民营地。 猫儿带着数名健妇,在营地内熬煮了几锅大青龙汤。 大青龙汤出自《伤寒论》,是无根道长推荐的防瘟治瘟药方。 今日清晨,阴云散去,气温陡然升高。 经过一天暴晒,营地中充满了复合臭味。 外有人畜尸臭,内有屎尿粪臭,直把浓烈药味都压了下去。 猫儿呛的不时咳嗽,却依旧坚持在药锅旁忙碌。 今天蔡州城内又有一班青壮前来支援,陈景安手头人员宽裕后,马上按无根道长的意见组织人手去营地外围掩埋人畜尸体,深挖坑、撒石灰 这是防止灾后大瘟流行的必要方法。 除此外,又让灾民在营外下风处盖了多间茅房,并严禁在营中屙尿。 负责巡逻、监督此事的差事,交给了史家几兄弟。 刚开始还有人以‘管天管地,管不住老子屙屎放屁’的话来嘲讽灾民巡逻队,却在吃了史家兄弟几拳后,老实了下来。 粪便集中处理,同样是预防瘟疫的重要措施。 申时末。 外出搜救的陈初返回营地,这次却只带回一对奄奄一息的父子。 把人交给无根道长后,他却拉着陈初走到了一旁,先抬头看了眼白花花的太阳,才满面愁容的说道:“都统,大水之后大热,乃是疫病之兆!瘟疫凶险,胜过兵祸,都统一定要早做准备。” “好,无根道长需要哪些物资,只管说。” “石灰,大量生石灰。麻黄、桂枝、甘草、杏仁、石膏.”无根道长说了几味大青龙汤的药材,又道:“这几味药,蔡州城中已差不多耗尽,都统赶快派人去外地采购,待过几日,价格必定暴涨。” “好,我知道了。” “对了,安人也来了泛区,都统还是劝安人回去吧。” “哦?我去看看.” 营地东南角。 硕大药锅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站在锅灶后的猫儿,经太阳暴晒后再被灶火一熏,小脸通红,额前刘海濡湿一片。 史幺儿搀着老娘站在队伍前方,史母打量猫儿好一阵,低声问向儿子道:“幺儿,这便是那陈都统的娘子么?” “娘,方才那大夫说她是,听说还是个安人哩。” “噫,安人娘子生的真俊,好人果然都面善.” “说来也是哩,这陈都统不知是个甚样人物,手底下的兵不欺百姓,家里娘子还给咱们烙饼吃,给咱们煮药喝” 说罢,史幺儿偷偷看了安人一眼,又急忙收回目光,似乎多看一眼就会亵渎了女菩萨一般。 母子俩说话间,却见救了他们性命的陈小哥从后方接近了赵安人. 猫儿身旁有健妇、铁胆等人护着。 陈初走近时,几人自然留意到了,铁胆仔细看了一眼,才确定来人是他。 只因他此时的装扮被泥污染的看不出原色的褙子,及膝犊鼻裤,麻鞋,但凡裸露的皮肤上都沾满了泥点子。 实在不像平时骚包的陈都统。 悄默声的从猫儿背后接近,陈初恶作剧一般伸出魔抓在猫儿的小屁屁上拍了一下。 “呀!” 猫儿惊呼一声,一脸怒容的转头看去,却见,眼前脏兮兮的人儿,正是自家官人。 嗯,那人家打这一下是合法的。 小脸上随即冰雪消融,给了陈初一个似嗔似娇的白眼,大意是说,旁边这么多人,官人还这般,人家赵安人不要脸面的么。 陈初哈哈一笑,转身去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坐了,等猫儿忙完。 可他这一下,却把等在锅灶前的史母吓坏了,急慌慌的低声道:“啊呀!陈小哥浪荡了,要闯大祸!这可是都统娘子,怎敢这般轻浮!幺儿,快去与陈小郎说一声,让他快些跑吧!不然,都统知晓了一定要了他的脑袋!” 远处,陈小哥嘴里叼了根草茎,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的搓着身上的泥巴,完全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史幺儿看了一眼,马上道:“好,我去与他说一声!” 可走出两步后,史幺儿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在陈初和猫儿身上看了看,走回到老娘身旁,迟疑道:“娘,都统姓陈,陈小哥也姓陈,他不会就是都统吧?” “说甚昏话哩!都统能这般年轻?你看看陈小哥哪点像都统了!你若怕惹事,我去说!不能让咱救命恩人丢了性命!” 史母说罢,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就要过去提醒陈小哥赶快逃命。 史幺儿再次看了过去.这陈小哥叼着草,搓着泥,那双眼睛还不住往赵安人身上瞟。 娘说的对,这货怎看也不可能是都统啊! 哎,陈大哥,你也算仪表堂堂,怎这般好色呢? 那赵安人的屁股是你能摸的么! 第223章 我有一诺 第223章我有一诺 夜,戌时。 武卫军营房,陈初只穿了一条犊鼻裤坐在矮杌上,猫儿把浸湿的帕子拧了半干,仔细帮官人擦拭身子。 “官人越发孩子气了!好好一个都统制,非要扮作大头兵” 一个时辰前,猫儿忙完了手头活计,上前和陈初说话,只一声‘官人’,登时把旁边正劝说陈初快逃的史家母子吓了个目瞪口呆。 “我可没扮大头兵,他们没问,难不成我见人便说,老子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赵安人的夫君?” 陈初笑嘻嘻道,猫儿抿嘴,在一旁蹲下,随后拉了陈初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帮他擦洗肋下。 “你今日泥猴一般,任谁见了,也不知你是陈都统呀。” “呵呵。对了,明日你回城吧。” “官人哪有你这样的,人家今日刚来,官人就赶人走。” “这里又不是甚好地方,难保不会生出瘟疫,你万一染病怎办?” “官人能待,猫儿便待得。灾民营地里那么多妇人,只凭你们男子,定然诸多不便.”眼瞅陈初还要再劝,正帮他擦拭肋下的小手忽然上移数寸,晶莹甲片似小猫那般轻盈的在陈初腋下的痒痒肉抓挠几下。 “嘶~哎呀!敢抓我痒痒!” 陈初一个折身,双手齐出,伸到猫儿腋下挠了起来,要劝她回去的话也因此抛到了一边。 “呀,哈哈哈,哈哈,别挠了,猫儿错了哈哈哈.” 猫儿不住后退求饶,陈初穷追不舍。 营房本就没多大地方,两人闹了一会,齐齐跌倒在稻草堆铺就的地铺上。 前几日,军营内的床板全部当成柴烧了,就这点稻草还是宝喜和毛蛋跑了好远才找来的。 “不闹了,官人不闹了” 笑的满脸通红的猫儿趴在陈初身上,使出全力摁住陈初的双手。 天气潮热,刚擦好的身子又出了一层汗。 陈初就此消停下来,猫儿趴在陈初胸口听着胸腔内清晰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侧脸望向如豆烛火,忽喃喃道:“官人,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 “当初,咱们刚上山时,睡的就是稻草堆” “跟着我净吃苦了。” “猫儿可不是这个意思.”猫儿本想说,上山当晚,她梦到过身穿嫁衣出嫁的场景呢,不过最终却改了口,“猫儿也从未觉得苦,和官人认识后的每一天,猫儿都过的很开心.” 猫儿在陈初胸口依恋的蹭了蹭脸颊,展臂环住了陈初的腰。 五月十五。 水发已四五日,能救的人差不多都救了回来,真阳县内两座灾民营地已收拢灾民万余。 今日搜救效率明显下降。 外出一上午,陈初所在的小队,却只寻到一名还剩了一口气的女童,救不救得活尚且不知。 下午申时,乘船经过一处凹字型的丘陵,丘陵前因地势形成一处回流湾,大量被冲到此处的尸体泡涨后,纷纷从水下浮了上来。 水面上密密麻麻飘了一层,惨白膨胀,让人头皮发麻。 恶臭弥漫数里。 随行的陈英俊趴在船帮上吐的昏天暗地,眼泪鼻涕流了一把,也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吓的,也可能是因为痛心。 当晚,回到营地后,陈初相继收到了临府颍州、寿州的消息,情况却一个比一个不乐观。 比起至今还维持着秩序的蔡州,颍、寿两州可以用糟糕至极来形容。 颍州的消息来自四海商行当地直营店的合作伙伴,商户常德昌,其言道,五月十一夜,淮水颍河口上游二十里处溃堤,水患发生后,颍州知府当即下命府城紧闭四门,为防流民乱民窜入城中,严禁出入。 颍州治下五县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从五月十二、十三日开始,已有大批灾民聚于城下。 五月十三,面对城下越聚越多且怨气沸腾的灾民,知府不得已寻上富户捐粮赈济。 却不想,一座泱泱府城却只募来陈粮千七百斤.这点粮食能挡甚用。 当晚,施粥的官差刚一出城,便被饿急灾民团团围住.灾民青壮争相抢粮,妇孺老弱多被踩踏,官差一死一失踪。 至此,颍州城内再无一人敢出,只待朝廷赈灾 等朝廷出手? 陈初摇摇头,又看了寿州情况。 寿州那边的信息,是军统李骡子、李科联络上漕帮在当地堂口大档头罗洪后送来的。 相比困于城中的常德昌,跑江湖的罗洪得来的消息更多偏重于城外。 寿州七县中,五县县城被淹,屯于谷水旁的厢军广效军军营于十一日凌晨,被洪水席卷而过,军士溺亡、失踪无数。 便是寿州府城也未能幸免,被及腰洪水浸泡两日后,南侧城墙坍塌了一个七八丈的口子。 当地同样没能第一时间组织任何救援安抚,据李科代笔的书信中所言:‘漂没五县,洪水泱泱,浮尸百里不绝,幸存灾民已不知官府、不知朝廷,可为一件旧衣拔刀相向、可为一把野果生死相搏。 为自保,流民氓聚,窜行乡间。 十四日消息,获丘县匪众,借机收拢流民,夜破张家圩,庄内一百七十余口中男子皆被斩杀,妇人女子被淫后,烹而食之。 淮北大乱之像已显,望都统早做准备。以免殃及蔡州.’ 当晚,陈初辗转反侧,久未成眠。 猫儿察觉到官人心绪繁乱,便像哄孩子那般,轻拍官人后背,哼唱起了摇篮曲,“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 这是她独有抚慰官人的方式,陈初的心绪果然宁静不少。 五月十六。 救援工作已趋近收尾,陈初当日急招靖安军一营前来真阳接替维持秩序、灾后重建的工作。 翌日,陈初率镇淮、武卫两军先行返回蔡州。 陡闻两军军士要离去,灾民营地登时炸了窝。 灾民几乎全部拥堵在了官道上,数名老者拽着陈初的马缰不肯松手。 长子很是为难,按说怎也不该让他们阻拦初哥儿去路,但这些老汉一个个哭的像三岁娃娃,只道:都统大人走了,我们怎办 近两日,已有三三两两的颍州百姓跑来了蔡州,当地百姓从临府逃难灾民口中得知,颍州府紧闭城门,不让灾民入城,城下百姓每日病、饿毙数十人。 可不待在城下又没地方可去,如今颍州乡间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强人,其中有匪人、有泼皮,也有因灾变成流民的农人。 为口吃的,动辄杀人,甚至还有食人的可怖传闻。 颍州百姓当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进退两难。 反观蔡州这边,虽同样遭了灾,但大伙在陈都统的庇护下,好歹日日有吃食,有药汤,有秩序. 对比几如人间地狱的临府,简简单单‘秩序’二字,已让蔡州变作乐土。 如今听说陈都统要走,他们如何不害怕。 陈初再三保证,营地吃食照常供应、也有靖安军维持秩序,但众人却不信。 他们不是不信靖安军,而是不信任何军士,他们只信救他们于危难、又和他们共食一锅饭、朝夕相处的陈都统. 说到动情处,几名老者在陈初马前跪地磕头,不待长子上前阻拦,拥堵道路数里的百姓像退潮一般都跟着跪了下来 一时间,胡家岗下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哭声震天。 见此,长子又跟着落泪了。 陈初回蔡州是一定要回的,如今周边动乱,为防殃及蔡州,他需赶快带两军回去整军备战。 猫儿环视四周,忽然间下了决心,转身钻进马车。 片刻后,换了一身庄重诰命服的猫儿重新站在了陈初身旁,“官人,你带人回去,我替你留在此处。” “不行!”陈初当即拒绝道。 猫儿却望着遍地百姓,低声道:“官人,你我夫妻一体,我替官人留下,大家才能安心.” 猫儿话未说完,陈初已经摇起了头,于是猫儿又道:“官人得来百姓如此爱戴信任,殊为不易,切莫因一时儿女情长耽误了大事!再说了,猫儿便是留下,也定然安然无虞,我家官人是世间英雄,难道还护不住小猫娘么?” 说到最后,猫儿给了陈初一个俏皮笑容,接着一步跳上了马车车辕,大声喊道:“诸位乡亲莫慌!我家官人回城有大事要做,他定然不会弃乡亲们不顾。我陪大家同在此间,我有一诺,灾民营地一日不空,我一日不回!” 竭力大声的猫儿话音一落,四周登时一静,紧接却‘哄’的一声。 哭声、喊声同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谢安人顾惜” “有安人这话,俺们就放心了.” “安人长命百岁.” 大家都能想明白,安人都留下陪咱了,都统定然对营地上心。 在这蔡州地界,只怕没有比跟在安人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人群中,史母望着都统夫妇,抹了抹眼角,嘀咕了一声,“陈小哥是好官,安人也是位好娘子。” “娘,你说哩对。”前日才和娘亲团聚的史大郎和史二郎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娘。 本以为老娘和幺弟已遭了不测,不想还有相见之日,史家几兄弟这两天笑歪了嘴。 更稀奇的是,听幺弟说,救了老娘、并把老娘背回来的竟是蔡州大名鼎鼎的陈都统 若不是老娘亲口确认,史家兄弟是定然不信的。 恁大个官亲自背咱老娘?当真稀罕. 此时,又见赵安人保证陪着大家留在此地,史大郎心底感叹之余,非常认同老娘的话,都统夫妇都是大好人! 正思索间,却觉老娘紧紧抓了抓自己的手,史大侧头看去,只见老娘以疼惜的眼神在兄弟几人或成熟、或桀骜、或稚嫩的脸庞上一一扫过,随口开口道:“你们兄弟几个,都随我来” 史家几兄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老娘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越众而出,几人连忙跟上。 直走到距离陈初十来步的地方,史母才停住脚步,“民妇史郑氏见过都统、安人.” 陈初迎上前,托住了史母的胳膊,不让对方行礼,“婶子,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陈小哥,哈哈。” 史母不由想起了前几日陈都统摸了自家娘子一把,自己晕乎乎劝他快逃的一幕,不禁也笑了起来,接着回头又仔细打量一众儿子,提气道:“史家儿郎!眼前这位陈都统,于公救了咱真阳万余百姓。于私,救了你们老娘。这是我家恩人,往后,你们需奉若尊长,不可忤逆,记得了么!” “.” “.” 几兄弟面面相觑,不知老娘想作甚,只有史五郎猜到了老娘的心思,忙应了一声,“娘,俺知道了。” 史母随即转头看向了陈初,这才道:“陈小哥,我史家穷困别无他物,唯家中七子,就交给都统听用了.” 陈初是干啥的?自然是带兵的,这老太太是要把一家儿郎都送去陈都统手下当兵啊! 可随后,更多人反应了过来。 “都统,把我也收了吧,我能举百斤石锁” “都统,你看看俺家孙子中不中” 往年需抓壮丁的厢军,竟出现争相投军的奇怪事。 第224章 淮北震动 第224章淮北震动 五月十八。 镇淮、武卫两军同新募青壮千五百人,进驻蔡州城南校场。 灾民之所以踊跃参军,客观原因是家乡受灾后,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生产,便是青壮男子也没了养家糊口的营生,而陈都统手底下的兵不但能吃饱肚子,每月还有足额军饷,终归是条活路。 主观原因自然就是刻在华夏人骨子里的‘忠义’二字了。 只不过此忠义非是对朝廷的忠义,而是对陈都统的忠义.陈都统夫妇救大家于危难,如今他正值用人之际,踊跃投效,也算报答一二。 当日,陈初趁傍晚时,回了一趟家。 望乡园,玉侬闺房内热闹依旧。 近日一直忙着修葺长子在城中小院的翠鸢,在得知姑娘有了身孕以后,暂停了工程,每日都来待上一整天。 陈瑾瑜也日日前来探望,偶尔还会留下来陪玉侬过夜。 老太太更不必说,每日亲自盯着玉侬的吃食,灶房常备各种补品,一天各种小灶要喂上玉侬五六回。 短短几日,便让玉侬胖了几斤,鹅蛋脸愈发圆润了。 忙得脚不沾地的蔡婳最直接,派人去桐山接了秦妈妈送到陈府,专门陪伴玉侬。 这件事,可算是办到了玉侬心坎上。 被卖来卖去那些年,秦妈妈是唯一让玉侬觉着温暖的人。 当初她被陈初从采薇阁接出来时,也曾哭着向秦妈妈说,以后会接妈妈出来享福。 可几年过去了,玉侬一直不敢向猫儿提这件事。 她自己本就出身勾栏,再接一个鸨子进府.大户人家哪有这样的。 不想,蔡婳和猫儿商量这件事的时候,猫儿只是稍作思量便道:“也好,当初玉侬就带了翠鸢一个人,如今翠鸢也要嫁人了,玉侬有了身孕身边却没个体己人帮她管那望乡园。若秦妈妈品性不差,就留在玉侬身边支应吧” 玉侬得知这个消息后,兴奋的跳下床蹦跶了几下,吓的太奶奶赶忙把她摁回了床上,“兔狲!着意肚子里的娃娃!” 被太奶奶骂了,玉侬却一点也不难受。 从来都是被人忽略的小卡拉米,哪体验过被全府上下围着转的感觉呀。 就连翠鸢也感慨道:“姑娘真是傻人有傻福,当年公子在桐山刚发迹时,咱阁子里有多少姑娘盯上了公子呀,可公子却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偏偏和姑娘好上了。” 想起自己和长子命运多舛的感情发展,翠鸢羡慕道:“进了陈家后,姑娘上头没有婆婆管束,大娘子又对姑娘极好。便是到了如今,竟又是姑娘拔得陈家子嗣头筹.当真傻人有傻福!” 临了,翠鸢又强调一遍。 玉侬却只咯咯傻笑比本事、比手段,我自然比不过两位姐姐,但谁让人家孕气好呢。 陈初回府当晚,晚饭是在望乡园吃的。 在坐的还有太奶奶,以及刚好在此探望的陈瑾瑜。 玉侬是姨娘,老太太是长辈,她们俩自然不用忌讳男女同席的问题。 可陈瑾瑜即便硬抗着失礼的唐突,席间也未能和频频走神的陈初说上一句话。 一来陈初心事多要时刻思考着周边局势,还有他和玉侬孕育的小生命,后一桩事也让他恍惚。 毕竟他没当过爹,心理冲击后,总有些不真实感。 二来当初和陈瑾瑜的事,少不了拉陈家全族上船的功利心思,但他最看重的自然要数陈景安,可自从陈景安帮他取字后,急切想要离去的态度出现了明显松动,这么一来,陈初对陈瑾瑜就没那么迫切了. 倒也不算故意冷落,只是觉得这件事的重要性下降了,潜意识里总想着先忙完别的再去处理。 可陈瑾瑜却难受了。 人你也摸,嘴你也亲了 钓鱼哪有钓一半的! 不上不下,人家怎办? 陈小郎,果然有渣男潜质! 晚饭结束,陈瑾瑜一脸幽怨的离了陈府。 晚上睡觉时,玉侬窝在陈初怀里嘚啵嘚啵说起了这些天的怀孕心得。 难得团聚时光,玉侬本不想说别的,可陈瑾瑜和陈初之间的事当初还是她当的小信使呢,说帮凶也好,说媒人也好,总归她有点责任。 再想起晚饭时阿瑜可怜兮兮的模样,终于没忍住替阿瑜说了几句,“公子,你和阿瑜怎了?她最近变了好多呢,这几日一直在咱家帮灾民烙饼,以前她可不会做这种事” “公子?” 自说自话间,却听陈初的呼吸悠长平稳,玉侬抬头一看,只见公子已经睡着了。 阿瑜,可不怪我没帮你说话呀!是公子太累睡着了. 玉侬想着,待过几日陈初回家时再说,可不想,第二日陈初离家后,竟隔了好久,才有见面机会。 翌日。 陈初一早出城前去城南校场。 一边让蒋怀熊加紧训练新募兵士,一边整修军械,筹备粮草。 淮北临府传来的消息,一日坏过一日。 五月二十二。 寿州,获丘县。 岭下村王二春跟随一众乡亲艰难跋涉在烂泥中。 远处的芦苇丛,残留着洪水退去后的印迹,泥沼中,还漂浮着一具躯干已被野狗啃噬成骨架的浮尸。 道路旁,同样倒毙着一家三口,尸身干瘪瘦小,眼珠已被乌鸦啄了去,只留下一双瘆人黑洞。 就连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扒了去,干瘦身子肋骨一根根支棱着。 岭下村村民连转动眼珠看一眼的气力都没了,麻木的从尸体旁蹒跚而过。 这几日,眼前的场景已见怪不怪。 不同的是,远处泥沼中的尸体,是十几日前淹死的。 近处的尸体,是这几日饿死的. 他们若再寻不见食物,也是这般下场。 王二春却没忍住往那具妇人尸身上多看了两眼,视线聚焦处,是尸体的大腿和屁股本应是肉多些的部位,却依旧干瘪。 罪恶感和强烈饥饿天人交战之际,却看见一条条黄色肥蛆,在那尸体口鼻中涌动,王二春这才收回了视线。 更远处,数只野狗不住往这边张望。 他本是寿州路安县人,本月十一日夜间村子被淹。 家中田地口粮尽数被毁,苦捱几日后,跟随村民外出逃荒。 可不想,他们跑去临县田山县,县城四门紧闭,不予收容;再往西,跑去濠县,还是不收. 昨日,他们进入了获丘县地界,若此地再找不到吃的,只怕都要饿死在这里了。 俄顷,却见对面行来一群男子,约莫有十来人。 这伙人虽破衣烂衫、骨瘦嶙峋,却眼泛红光。 走在前头的岭下村族老,勉强提了口气,回头低声嘱咐道:“小心些。” 岭下村众青壮赶忙握紧了手中打狗棍。 对面那群人自然也看见了他们。 虽岭下村队伍中有女子,但青壮仍有二三十人,眼看占不了便宜,对方主动退到了十几丈外。 两拨人警惕的互相打量。 王二春觉得,这群人看向自己这边时,像是在看食物. 双方快速错过,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 如今寿州境内,到处是成群结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寻找吃食的流民,他们不但要提防野狗,也需提防同类 未时。 一天中最热的时辰,眼看大伙都走不动了,族老支应一声,几十口人坐在委顿在路边树荫里歇息。 日头白花花,蝉鸣聒噪,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大水后植物沤烂和尸体腐坏的气味。 村里徐寡妇悄悄摸到了王二春的身旁,从怀中掏出一把灯笼果,塞进了后者手里。 王二春顾不上说话,一把捺进了嘴里,微甜野果滋润了干涩喉咙,却也饥饿感更加强烈。 蹲在旁边的徐寡妇,忍不住舔了舔干裂嘴唇。 人家不知从哪儿好不容易寻来这点果子,却被自己一口吃了,王二春很是不好意思,低头盯着徐寡妇手背上的小黑痣,道:“嫂嫂,待俺找着吃的,分给嫂嫂。” “嘿,不碍事。这是嫂嫂特意给你留的。”徐寡妇反倒安慰了他一句。 王二春牵扯嘴角,憨厚一笑。 两人在村里时,对彼此便有些意思,只是碍于长辈和族老的反对,没敢更进一步。 想不到在这逃荒路上,徐寡妇还处处照顾.此时一把野果,说不定就是救命的东西。 徐嫂嫂真是个知道疼人的女人,待安稳下来,说甚也要把她娶进门。 王二春正暗暗思量间,忽见远处尘烟漫卷,村中男子马上警惕的站了起来。 族长也忙嘱咐道:“大家莫慌,莫跑” 这次的来人骑着马,此时还有马骑的,定然不是一般人,若村民一着急胡乱逃跑,说不得会引起误会,被对方追砍。 方圆几十里都是无遮无掩的平原,岭下村村民饥肠辘辘,哪里跑的过四条腿的马,不如安稳等在原地,看看对方甚来头再说。 骑士约莫有四五十人,转眼间行至近前。 马上诸人服饰各异,却一个个油光满面,和岭下村枯瘦村民形成了强烈反差。 “大爷,恁是”族老上前半步,小心翼翼搭话。 为首之人哈哈一笑,道:“奉开天大将军之命,征招军士,你们都随俺们入军吧,有肉吃、有女人玩,哈哈哈.” 岭下村青壮中,登时有人面露喜色,此刻‘有女人玩’对他们没多少吸引力,但‘有肉吃’却是一个致命诱惑。 眼见后辈中不少人跃跃欲试,族老却面露凝重,再问一句,“敢问大爷,那开天大将军是哪府的官将啊?” “官将?俺们是义军!如今朝廷无道,生民无路,获丘英雄吴开印高擎义旗,反了他娘的鸟朝廷,周边好汉纷纷响应,你们今日遇到俺算是交了好运!” “.” 听说是造反,王二春马上熄了心思.造反能落什么好,早晚横死,俺还想和徐寡妇好好过日子呢。 但同伴却有人不这么想饿死打死都是死,甚都不如先吃顿饱饭! 族老察觉到了人心浮动,赶忙回头厉声喝道:“王家后人不得从贼.” 这句话却登时惹恼了马上那小头目,只听沧啷一声,抽刀出鞘,二话不说一刀攮进了族老后心. 一众村民吓得双腿直颤,再不敢多说一字。 只有族老的老妻惨嚎一声,扑将在已倒地的老伴身上,小头目一个眼神,自有喽啰怪笑一声,上前结果了这名老妇。 转眼杀了两人,岭下村村民被慑住,一个个低着头紧紧挨在一起,如同温顺绵羊。 小头目似是很满意这个效果,桀桀一笑,又道:“老子名叫李魁,往后,你们便归到老子麾下了。” 说罢,往人群中的女子身上扫了几眼,再次笑了一声,“老子先快活一番,待会就给你们吃肉。” 话音一落,早已轻车熟路众喽啰齐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呼号,随即上前把妇人们拖了出来。 就在几丈外的空地上扒了妇人的衣裳。 这些女人,有的是村民的姐妹,有的是婆娘,有的是嫂嫂婶婶. 光天化日 王二春眼瞅徐寡妇也被拉了出去,心里一颤,却又瞥见了族老夫妇横死的尸首 默默掉了两滴泪,撇头看往别处 徐寡妇却还是个刚烈性子,求饶不成后,开始大骂这帮匪人,再往后,痛苦哀嚎中夹杂着哭骂,不过挨骂对象却变成了同村村民,“你们王家男人没一个带种的,眼睁睁看着俺们受辱,杀千刀的.你们也不会有好结果!王二春,你不是男人.” 这骂声,让男人们羞愤欲死,终于引得一人冲了过去,却还未靠近自家娘子,便被那马上李魁一箭射翻。 至此,再无人敢上前阻拦. 申时。 道旁重新归于宁静,充斥腐败臭味的空气中又新添了一股浓烈、新鲜的血腥气。 那李魁果然没有食言,王二春等人竟真的吃上了肉。 只是那些被辱女子却不见了踪影,地上只剩了些被扯烂的衣衫碎片,和满地血水,还有被胡乱丢在地上的头发和内脏. 血腥味引来成群野狗,远远围观,只待这群人走了,就要上前争抢残羹剩饭。 王二春等村民背对那边,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敢看。 却丝毫不影响他们抓着骨头贪婪啃咬。 他们甚至知道自己吃的是甚,只是在强烈饥饿的控制下,已没了任何道义、伦理的概念。 直到王二春吃完自己的份额,和一名同村同伴厮打一阵,从对方手里抢来一只还没啃完的‘鸡爪’,赶紧吮了一口。 却不经意间在鸡爪上头看见一颗小黑痣 嘴唇一阵哆嗦,突然跪在地上剧烈呕吐起来。 远处的李魁啃完一根棒骨,随手扔了,见这边王二春呕吐不止,不禁哈哈哈大笑起来,得意对身边喽啰道:“过几日,这群憨怂就是老子的好儿郎。” “哈哈,恭喜大哥又得来一批弟兄。吴将军按各位好汉手底有多少人马分配官职,大哥如今也有了几百号人,该做营正虞侯了吧?” 喽啰恭维道。 五月下旬,寿州获丘县匪人吴开印扯起反旗,短短几日,聚众三千。 二十五日,三千乱军裹挟两万流民,于获丘运河畔围困在大水中元气大伤的广效军。 二十六日,广效军指挥使靳太平率残部千余人投贼。 乱军势力大增、声望无两,颍、寿、宿、泗等州强人山匪争相来投。 二十八日,靳太平率广效军为先导,夜袭寿州城南塌口,寿州府城当夜既破。 是夜,城内火光四起,哭嚎经夜未断。 一时间,淮北震动,齐国震动 第225章 山雨欲来 第225章山雨欲来 五月二十九。 夜,亥时。 寿州城衙前街,知府白善烨以及寿州留守司都统制丁继胜的脑袋挂在府衙大门外。 丁继胜双目被剜,舌头露出长长一截,像是被勒死后斩首的。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老丁的脑袋在夜风里晃晃悠悠、吐着舌头,还他妈挺调皮. 老丁是个乐观的人,就算死都不忘扮鬼脸。 半里外。 王二春率领由岭下村青壮组成三什人马,破开一户人家,从床底拖出一家四口。 搜刮了财物后,王二春当着别人爹娘淫了这家小娘。 这名小娘有位十二三岁的弟弟,护姐心切下抓了菜刀要与他们拼命,却被王二春的同伴一枪捅了个透心凉。 “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小娘的父亲青筋暴突,泣血嘶喊,王二春却愈加兴奋。 同时,心中有股大仇得报的畅快 这户人家自然和他没仇,他的仇人是头目李魁。 可说来奇怪,王二春却对李魁生不出任何恨意,只有深入骨髓的畏惧。 反倒是那无能狂怒的小娘之父,激起了王二春的变态喜悦。 “你们快些,咱们抢来的钱财还没老大送出去的多。” 完事后,王二春提上裤子,嘱咐弟兄们一声,临出门时却又模仿着李魁桀桀一笑,补充道:“先别杀这两公婆,让他们看着,完事再宰了!” 昨夜破城后,李魁一营原本被分配了把守城门的职事,但李魁是积年老匪,知晓城破后的前几日油水最足。 若傻乎乎守着城门,能捞着个屁? 便拿出近几日抢来的财货贿赂了上官,这才换了个入城的美差。 王二春昨夜攻打城南塌口时,尤为勇猛,李魁特意关照了这个未来可期的‘可朔之才’,让得单独带一队在城内搜刮财货。 王二春站在屋外,眼中是满城火光,耳畔是怒吼哀嚎,一时恍若隔世。 昨夜攻城时,他满腔恨意,存了必死之心。 他恨官府不顾百姓死活、恨这世道遭烂、恨老天无眼,唯独不敢恨李魁。 城破后,他反而有些感激李魁,让体验了这般从未感受过的极致畅快.手擎杀人刀,想杀谁便杀谁,想玩哪家女子就玩哪家女子,那些百姓见了他要么跪地求饶,要么主动奉上金银。 快意! 这般活着,才不枉来人世一遭! 唯一不敢想的,就是前几日那只生了一颗痣的煮烂‘鸡爪’。 王二春条件反射一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寿州东城门。 罗洪和李骡子站在门洞内,听着遥遥传来的女子求饶哭喊声,默默不语。 五月十一水患后,军统李骡子、李科二人奉命前来寿州联络漕帮当地堂口档头罗洪,随后暂留此地。 本月二十二日,罗洪在运河畔的堂口被路经此地的吴开印发现,随即被乱军围了起来。 堂口驻有五十多名漕帮兄弟,吴开印见这帮汉子人人精悍,不由生出了招募之心。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们要么被收编,要么被吴开印带人围杀李骡子和罗洪眼神交流后,同意入伙。 随即漕帮堂口被单独编了一队,由罗洪任百长。 昨夜破城后,他带着本队领了驻守城门的职事. 两人正沉默间,一名背着老娘的汉子慌不择路,跌跌撞撞逃进了门洞中。 那汉子没想到迎头撞上了这么多乱军,吓得登时跪地求饶,“好汉,俺娘俩身上实在没财物了,求好汉放俺们一条生路吧。” 李骡子往远处眺望一眼,见城内乱兵无人关注此处,悄悄闪看了身子,指了指城门下方的狭窄门缝,意思是让他们母子快点爬出去。 那汉子倒也机灵,马上明白过来,连忙磕头,随后带上老娘一前一后爬了出去。 几息后,却听城门上方一声弓弦绷响,随后就是利箭破空声。 紧接,城外先后响起两声惨呼. 城楼上随即响起了不满喝骂,“城下守门的,你们莫不是眼瞎,跑出两个人看不见么!” “.” 罗洪和李骡子对视一眼,各自无声叹了一回。 片刻后,李科从门洞深处的阴影里走到两人跟前,低声道:“罗档头,你可要约束好你手下弟兄,莫让大伙胡乱坏人性命。若你们违反军纪,小弟职责所在,免不了在都统面前实话实说” 罗洪本就对行事诡秘的军统没甚好感,闻言不由微恼,“老子是漕帮的,又不是军士!你们军统也管到我们头上了?” “诶,罗兄弟休动怒,都是为都统做事.” 活络的李骡子连忙说和。 罗洪这才敛了怒气,低声道:“这我自然知晓。这些乱军若对官府不满,直可把那些贪官杀了,何苦祸害这些百姓?眼前惨状,他们比酷吏还要可恼!咱都是跟着都统的,当年我与大力哥因西瓜节抢沙时殴斗,都统便与我说过,穷苦人不欺穷苦人.这话我记着呢!怎会跟着这帮乌合之众胡乱杀人!” 最后这句,明显是说给李科听的。 为了缓和气氛,李骡子又问向了李科,“李先生,此间之事,已用密文告知都统了吧?” “嗯,密信已发.” 李科有些瞧不上满身江湖习气的罗洪,说话时还瞥了后者一眼。 李骡子见状,又低声劝道:“两位,如今咱们这几十号人身处贼营,犹如夜间行舟,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险。咱若死了也没甚打紧,却没人给都统传递贼军动向了!此时此刻,定要把力气使往一处啊,万万不可生出嫌隙,自乱阵脚!” “兄长所言极是。”李科反倒对李骡子这名前神锐军退役老军汉礼敬有加。 “嗯,骡子哥放心吧,不会误了大事。” 说罢,罗洪看了李科一眼,伸出了右手。 李科稍一迟疑,也伸出右手和罗洪握了握这种握手礼节,是陈初‘发明’的,算是桐山情报系统人员在外地的接头暗号。 握握手,喊一声‘同志’,那就是自己人了. 三十日。 城内混乱依旧在持续,反而有了加剧的趋势。 破城当日,被裹挟来的流民大多只抢钱,不伤人。 可一天下来,却发现他们所获,和那些乱军核心的老匪收入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流民经过观察发现了老匪高效的原因,后者逮了城中百姓,往往二话不说先断人一腿或一臂,百姓吃疼恐惧下,时常能从鞋底、发髻,甚至谷道中再扣出些银两。 流民像是发现了新世界,有样学样。 发展到后来,甚至在破了某户人家后,直接杀的只剩一人再逼问银钱藏在何处。 这样效率更高 而一个月前,他们大多还是老实巴交的农人。 他们既可以是舍生忘死、保卫乡梓的英雄,也可以化身‘弱者向更弱者挥刀’的索命恶鬼。 没了秩序,掌人生死、予杀予夺的权力,让人迷失人性。 六月初一,寿州城内已很难看到普通百姓了。 自封的开天大将军吴开印下令封刀。 可他手下这帮人成分复杂,各自为政的小头目不在少数,根本不把军令当回事。 于是当日乱军以‘封刀令’把藏在城中各处的幸存百姓骗出来后,又迎来一波屠杀。 此时,他们已不只为了钱. 只是单纯喜欢杀人的快感。 六月初二,城中已难见到空地,尸体从街头铺到街尾,走在路面上,太阳暴晒后的浓稠血水能把靴子黏掉。 连日高温下,寿州城已成一座恶臭坟场,但有人过,便会惊起成群绿头苍蝇,铺天盖地,黑压压一片。 这般情形下,寿州城已待不住了。 吴开印于六月初三带三万大军,缚一千女子北上。 途中连破两座县城,犹如过境蝗虫一般,每破一城,不忍淬睹。 六月初四,经过朝堂诸公反复扯皮后,泰宁军节度使、上将军郦琼奉命从山东路抽调的五千军士终于姗姗来迟。 不想,刚入寿州境,军中便生了瘟疫。 六月初六,两军在寿州北蒙城外对垒已没了回头路的原广效军指挥使靳太平率先发起冲击,因瘟疫战力大损的泰宁军只撑了半个时辰便全军溃退。 一路退至亳州涡阳城。 士气大振的乱军追至城下,却围城三日不破,涡阳乃寿州北上必由之路,眼见攻城不得,吴开印丢下千余尸体南退 郦琼在朝廷催促下,追击乱军,却又和对方保持了五十里的安全距离,衔尾而行。 六月初十,乱军过寿州不入,转而西进。 六月十一,郦琼收复已近乎空城的寿州。 此时寿州城内仅剩二百余口 能在城破后活命,少不了被逼迫帮乱军做些煮饭、搬尸的活计。 泰宁军以此为由,按‘通匪罪’将寿州城内最后这点活人统统斩杀,随即全军在寿州地界搜捕‘乱民’。 此时乱军已西进,那些东躲西藏好不容易保住性命、没被裹挟的百姓还不及高兴,就被泰宁军抓去砍了头 寿州百姓被逼的上天无门,入地无路,有些人干脆心一横,往西追赶开天大将军去了。 六月十三,郦琼集齐‘乱民’首级两千余,上表报捷. ‘寿州大捷’的消息传至东京城,众臣弹冠相贺,当即为郦琼加封金紫光禄大夫、遥领亳州尹,封其母二品郡夫人,其妻三品淑人 同在当日,寿州最西的田山县县城被围,数封求援公文送至泰宁军,却被郦琼一一压下。 翌日,田山城破,乱军一番劫掠后,正式更名为顺天大军,气势更旺。 随后,继续西进,于十六日进入颍州界. 六月十七。 陈初坐在蔡州城南校场大营内,左手是李科发来的密信,右手是朝廷表彰郦琼的邸报,没忍住骂了一句,“大捷?大尼麻痹捷!” 第226章 西取桐山? 第226章西取桐山?(二合一) 自五月中旬开始,蔡州收容灾民的消息不胫而走,逐渐在淮北各府流传开来。 某些消息灵通的灾民携家带口迅速西进,颍州城下的灾民压力陡然减轻。 而蔡州这边却压力剧增。 从刚开始的每天几十人,到后来每天上百人,至五月下旬,寿州传出兵乱的消息,每日徒步进入蔡州境的灾民少则数百,多则千余。 大量灾民涌入,为蔡州带来巨大口粮压力的同时,也让猫儿感受到了疫病压力。 六月初,蔡州已收容外府灾民一万多人,境内也零星出现了伤寒症。 依照无根道长的建议,猫儿急命新建了两座营地,用以隔离观察。 同时继续从外地大量购买药材。 不过,水患发生后的短短二十来天,预防、治疗伤寒症的大青龙汤中的几位主药价格已翻倍。 若不是四海商行和鹭留圩农垦家底雄厚,还真撑不住。 猫儿却也知道,如今不是计较成本的时候。 人口就代表了生产力,待灾情平息后,官人的赤铁矿场、石炭场、冶铁所都需要很多人。 更遑论,庇护灾民能给官人带来多大的名望了。 六月中旬。 陈初率蔡州留守司辖下四军进抵蔡、颍两府边界,以防顺天乱军入境。 说是四军,其实不然。 刘二虎领镇淮军一营同新编灾民丁壮两千人驻守在蔡州。 武卫军一营留守真阳,靖安、宁江两军各有两营驻守当地。 好在应实编两千五百军士的镇淮军超编五百,即使留了一营在蔡州,依然有两千五百人。 武卫军经过蒋怀熊的充实、重新编练,也已达到满编,刨除一营后,跟随陈初出征两千人。 至于靖安、宁江,实编本就只有一半,各留两营在地方维持秩序后,各自只剩几百人。 算作可有可无的配搭。 六千大军中,两千军士沿沿两府边界县城、隘口一字排开,陈初率镇淮军大部、武卫军一部,在第一线后方十里扎下中军大帐。 六月二十日,颍州被围。 自打天顺乱军进入颍州界,知府廖思义和都统郭韬儿的告急文书便一日数封的急递到了河南路和东京城。 尚沉浸在‘寿州大捷’中的大齐朝堂一时错愕,急命兵部尚书范恭知、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亲去淮北坐镇、调查。 六月二十二,张纯孝先于范恭知抵达寿州。 城外泰宁军大营。 “郦将军,既然寿州大捷,那围困颍州的三万多乱军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当面色凝重的张纯孝稍以质问口吻问起郦琼时,后者马上甩了脸,“张大人是何意?难不成怀疑某杀良冒功不成?” “本官并非此意.” “呵,某带着弟兄们在前线浴血杀贼,张大人空口一句,便要抹杀泰宁军的功绩么?某答应,某手底下的五千弟兄可不答应!” 郦琼相当不客气的打断了张纯孝,后者怔怔望着郦琼,强压下怒火老子不过是问一句,这武夫便这般跋扈,还五千弟兄,你吓唬本官啊? 便是再恼,张纯孝也不能发作,泰宁军是从山东路借来的兵,名义上又不归他这个河南路的安抚使管辖.客军,历来难管。 “将军莫要误会,本官只是忧心淮北局势。” 张纯孝耷下眼皮,看向地面。 见老张伏低做小,郦琼这才懒洋洋解释了一句,“本月十二日,泰宁军与乱军在城外遭遇,儿郎们奋勇拼杀,斩积年老匪两千,乱军仅余几百人,往西逃进颍州。至于他们怎又从几百人发展到三万多众,张大人便要问问颍州留守司了.” 即便这话再漏洞百出,张纯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他现在还指望着泰宁军呢。 “郦将军、泰宁军勇名天下皆知。” 张纯孝忍着不适,拍了武人马屁,接着道:“郦将军,眼下颍州被困,城中上万百姓尚需将军出手解此危局啊。” “非是某不肯助河南路解颍州之围,实乃泰宁军入寿州后,军中瘟疫横行,缺药少粮。再者,寿州大捷后,底下兄弟迟迟未能收到朝廷封赏,某便是有心杀贼,也怕支使不动兄弟们啊。” 郦琼唉声叹气,张纯孝却明白对方这是在谈条件,稍稍思量后,试探道:“将军,还缺多少军粮,本官上表朝廷调拨。” 听见张纯孝只提粮不提封赏,郦琼眯眼一笑,道:“大军若往颍州开拨,需军粮万石,黑豆三千石,草料五千石” “.” 张纯孝气的差点拂袖而去,五千军士,每月三千石军粮足矣,他却开口要万石,还有那黑豆、草料明显超出了正常需求的数额。 这郦琼是在讹我们么! 张纯孝还想使和文官打交道那套‘讨价还价’,郦琼却不吃他这一套,只道:军粮少一石、材料少一捆,泰宁军便不出战。 身负守土职责的张纯孝无奈,只得上奏请求调拨军粮,但由户部回复的公文却道国事艰难,请他体谅云云 说人话就是,要钱要粮没有,你得自己想办法。 气的张纯孝骂娘,“恁娘!这话你们和乱军去说啊!” 正当张纯孝一筹莫展之际,忽得军情,围困颍州的乱军撤了。 “撤了?撤去哪儿了?”张纯孝下意识问道。 “往西去了。”报信斥候回道。 “往西?蔡州!” 六月十七,天顺乱军进入颍州后,一路势如破竹,日破一县。 进展如此顺利,一来因水患后,县城城墙多有垮塌。 二来,攻破寿州后,乱军刚加笃信手中钢刀只有破了城,才有钱抢、有粮吃、有女人玩。 但进抵颍州城下后,顺天军吃了瘪。 颍州城高墙厚,不是一般小县可比。 再者,乱军吃人的消息早已在颍州城内传开,百姓们对其畏如恶鬼。同时,寿州知府和都统的下场,也更坚定了颍州知府廖思义与都统郭韬儿的抵抗之心。 一时间,颍州城内颇有点万众同心的意思。 围攻四五日后,顺天军沿路劫来的粮食已消耗殆尽。 只能打顺风仗的顺天军不免军心浮动。 六月二十五日。 自封‘开天大将军’吴开印的大帐条案上,摆满酒肉。 几名浑身赤裸的女子伺候他一人饮酒吃肉。 身旁正帮他布菜的小娘,约莫十六七岁,清秀脸庞上泪水涟涟。 吴开印欣赏了一番,忽然抬脚朝那小娘胸口踹了一脚,小娘被踹翻在地,也不敢呼疼,只趴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看起来对他畏惧极了。 “哭你麻痹,再哭让你一家子团聚”吴开印边剔牙边骂道。 这位小娘,原是寿州知府的幼女,吴开印本是一山匪头领,实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品尝知府千金的滋味。 胸中自生出一股‘天下英雄出我辈’的豪迈。 只可惜,虏来的众多官吏女眷中有不少性子烈的,被抓进营后,上吊的、割腕的,自杀了好几位。 只有拿来煮了,分给下头弟兄们吃了,当真可惜。 正思量间,却见军师马金星快步走进了营帐。 “马先生,来的正好,陪本大将军吃两杯。”吴开印轻拍身旁原属丁继胜的一位姨娘,示意后者过去陪马金星。 马金星赶紧道:“大将军,吃酒不急。如今颍州久攻不克,粮草即将告罄,大将军有何打算?” 听到说起正事,吴开印摆摆手,驱散了众多女子,这才道:“马先生不是说,咱们等候招安么?” “大将军,便是招安,咱也得先弄出一番大动静啊!若咱表现的软弱,朝廷说不定会想着扑灭咱们义军。只有大将军打疼了官军,招安后才能得来高官。” “马先生,是这个理。但颍州不克,咱也没办法啊.” “大将军!我有一计。” “哦?马先生请说” “大将军可听说过那桐山县?” “自是听过,此县富庶非凡” “对!我们不如西进取了那桐山。” “取桐山?” “嗯,桐山富庶,可解我义军粮草之危,再者桐山西倚桐柏山,南临淮水,咱们若占了此地,东、北可进,西可退往深山,南可投去周朝。立于不败之地,便可静待朝廷招安,同时厉兵秣马.” 马金星一番献策,登时让早就有意撤军的吴开印动心了,不由激动道:“好!有马先生助我,大事可成!哈哈哈,待会我就吩咐下去,明日西进!” 两人分析倒也头头是道,却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去桐山,必经蔡州,你们打的过人家么? 二十六日。 已迅速膨胀至四万多人的顺天军,拔营向西。 除了打头的原广效军还有些行军模样,后方绵延了几十里的队伍拖拖拉拉,穿着各异,兵器千奇百怪。 有刀枪,有锄头,有棍棒。 有人牵着驴羊,有人的长枪上挂着鸡鸭。 队伍中间,还有数百名被绳索绑着手连成了一串的女子虽然衣衫已破烂脏污,但细看还是能看出布料都不错。 仅仅一个月前,她们大多还是被爹娘当宝贝一般养在闺阁里的各家千金。 出寿州城时,女子数量尚有千人,如今一月不到,或病、或饿、或被折辱致死,只剩半数。 整支队伍懒散松弛,颍州城内却不敢派出一兵一卒追击。 任由顺天军在颍州肆虐多日后,大摇大摆离去。 当晚,队伍只行出二十里,在林头镇扎营。 镇上百姓大多已逃去蔡州,倒因此躲过一劫。 翌日,几十里外的蔡州新溪县肖家岭军寨。 在寨外巡逻的武卫军军士老孟和茅头捉了一名乱军奸细. 为啥说是奸细呢,只因这名中年人偷偷摸摸靠近了军寨,被老孟和茅头捉住后,竟口口声声说要见陈都统。 “陈都统是你说见就见的么?”茅头当即给了这奸细一巴掌。 “恁娘,小屁孩,老子参军时,你还在家玩尿泥呢!快快通禀,莫要贻误军情!” 眼瞅这家伙底气十足,老孟和茅头也吃不准了,经过上报,都统大人身边的亲兵毛蛋亲自来了一趟。 “骡子哥!” 毛蛋见了‘奸细’竟还真的认识. 当日下午,李骡子被送到了陈初的中军大帐。 账内,大郎、蒋怀熊、长子、彭二、江树全等两军中高级将领全在。 顾不得寒暄,陈初便让李骡子来到舆图前,道:“骡子,说吧。” 李骡子抱拳一礼,指着舆图道:“乱军昨日西进,当夜驻扎林头镇,目前看来,乱军的行军路线必然是冲着咱们蔡州来的。” “嘿,来的正好。”周良在下方接腔道。 其他将领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 “骡子,你接着说。”陈初朝下方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账内瞬间安静。 “好。”李骡子手指舆图,继续道:“以乱军目前行军路线,经椒陂、永安镇,大概率会从咱们新溪县肖家岭军寨前这条官道入境。” 行军路线倒也不难猜,如今不是道路修的四通八达的后世。 淮北水网密集,再避开险山峻岭,真正能走大军的就那么几条官道。 “都统,以乱军的行军速度,这几十里路,还需走上三四日。都统早做准备。” 李骡子提醒一句。 “好,你先下去休息吧。”陈初点点头。 “不了,属下这就回去,需趁夜再混进乱军大营。”李骡子却出人意料的拒绝了陈初的好意。 “李骡子,其实你不用回去了。” “大人,罗洪兄弟和李科兄弟还在贼营,属下不放心。” “那好吧,多加小心。” “是!” 肖家岭军寨背靠肖家岭,南侧是濡河支流,北侧是一片长满密林的丘陵。 六月三十日,午后。 吴开印率前部抵达军寨外,肖家岭军寨寨墙只有一丈多高,寨墙上的兵士稀稀拉拉,见了突然出现在寨外顺天军,慌乱不已。 见寨墙上一片惊慌失措,吴开印不由哈哈大笑几声,便准备让弟兄们踏平这小小军寨。 起事以来,吴开印自认已摸清了地方官军的战斗力。 一路上攻打过的县城,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抵抗,只有城池高深的府城,才算难啃一些。 眼前这寨小墙矮的军寨,自然不放在心上。 但广效军原指挥使靳太平却道:“大将军,底下军寨兵士生活困苦,和上官根本不一条心,如今我大军至此,他们只怕早已吓破了胆。我看,强攻不如劝降” 以靳太平的人生经验,这话自然不算错。 能被扔到这偏远军寨的,大多和上司不合,想来多少有些怨气。 “也好。”吴开印想了想同意下来。 一旁的马金星却不满的看了靳太平一眼.出谋划策乃是军师职责,你一个投降过来狗官乱吠个甚。 片刻后,吴开印吩咐下去。 一名骑士单人独骑,驰向军寨,却又在军寨前一百多步的地方勒马。 这个距离,弓箭射不到,便是射到了,也已软绵无力伤不得人。 随后,这名专门挑出来的大嗓门骑士遥遥朝军寨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我乃开天大将军麾下,如今天兵压境,只为借道去往桐山,与尔等无关,速速开门,大将军不伤尔等性命。若有迟疑,天兵踏烂你这小小军寨只在弹指!” 最后这句,气势十足,登时赢得身后众多乱军哇哇怪叫。 军寨内一片寂静。 “里面的人听着” 得了身后弟兄鼓舞的骑士,开始喊第二遍。 却听‘嗖’一声,一支力道十足的箭矢从骑士头顶两三尺的位置飞过。 虽没什么准头,力道却吓人。 吓了一跳的骑士,连忙驱马后退几步,再次转头朝军寨骂道:“狗官兵!你们果真不要命了么!待我大军破了你们这寨子,摘了你们的心肝下酒” 一百多步外的寨墙上,第一箭射飞了的长子张弓准备射第二箭,一旁的蒋怀熊却突然从胯间摘下已上好弦的硬弓,反手从背后箭壶内抽出一箭。 紧接,挂弦、拉弓、松指. 只听‘嘣’的一声弓弦嗡鸣,箭矢化作一道残影激射而出。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舒展美妙。 一旁的白毛鼠直看呆了.被完全比下去了的长子,嘀咕一声,“光耍帅有屁用啊” 长子方才可是看的清,蒋怀熊张弓时根本没怎么瞄准,一百多步的距离怎么可能射的着嘛。 可长子话音刚落,却遥遥听见一声惨叫,忙转脸看过去,却见方才还坐在马背上趾高气昂的骑士,竟已跌下马来。 一百多步的距离,箭矢射穿骑士胸前甲胄,几乎透体而出,只留短短一截翎围钉在胸口。 这力度,这准头。 是比俺强了那么一点点 长子识趣的闭了嘴。 寨墙上的军士见此,一阵欢呼,齐声喊道:“万胜!万胜!” 远处的吴开印气的大骂,便要发动精锐弟兄攻打军寨,却再次被靳太平拦了下去,“大将军,方才寨中射出那箭委实骇人,恐寨中有猛将坐镇,不可轻动啊!” 一路上还算顺利的吴开印,耳听军寨军士欢呼挑衅,气恼不已,却又觉得靳太平的话有些道理,一时踌躇起来。 但总不能被一个小小军寨拦住去路吧,恰好,建议取桐山的马金星又建议道:“大将军,不如先让颍州人上.” 所谓‘颍州人’就是在颍州收拢裹挟的流民。 顺天军起家班底都是寿州人,颍州人对他们来说既是外乡人,也是炮灰. “好主意!” 吴开印赞许道。 小半时辰后,顺天军军中拉出两千颍州青壮。 流民除了小部分有野心的,大部分人加入乱军只为混口饭吃,眼见要他们拼命,自然不依。 可此时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在后方担任督战队的王二春等人,毫不留情,一旦有人迟疑不前或调头逃走,手起刀落便是一颗大好人头。 王二春,杀人越发熟练了。 比起看着不算高的军寨,明显身后这帮杀人不眨眼的乱军更可怕。 颍州青壮只得哭喊着冲了上去 让人意外的是,军寨上的抵抗并不算太激烈,只一阵零星箭矢,颍州青壮便冲到了寨墙下。 乱哄哄的竖起了梯子。 “好!” 吴开印激动砸拳。 但颍州青壮手中只有些木棒、锄头,战斗力终归弱了些,虽数次攀上寨墙,却都又被打了下去。 那军寨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始终差了一口气。 见此,马金星终于忍不住道:“大将军,时机到了,让咱的人上吧!” 吴开印正待下令,那靳太平又拆台道:“大将军,再等等!” 不怪靳太平心中不踏实,方才进抵肖家岭军寨外,他就洒出去了十余名斥候,可至今一个时辰了,竟无一人回返。 这般诡异的状况不由他不警觉。 可他屡次三番的阻拦,不但早引起了马金星的不满,也引起了其他头目的反感。 吴开印正犹豫间,却听一旁的李魁喝道:“大哥,我带兄弟们半个时辰内取了这军寨,破寨后甲胄兵刃归我,财货我要一半!” 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告知,只因李魁说罢,直接对本部弟兄们喊道:“儿郎们,随老子上啊!抢银子,抢女人!” 银子和女人比任何动员都要当用,李魁一营人马登时冲杀过去,有些心急的甚至直接砍翻了挡在前头的颍州青壮。 王二春睁着嗜血眸子,带着本族兄弟,冲在最前方 见李魁要独占军寨甲胄兵刃,其余头目也不管吴开印下没下命令,各自吆喝一声,接二连三冲杀出去。 “诶~诶!张老大,郑豹.谁让你们上的,站住,停下” 坐在马背上的吴开印不住喊叫,看起来有些滑稽。 眼看大家一窝蜂的上了,靳太平一边暗骂‘竖子不足以为谋’,一边招呼本部。 事已至此,只能快快拿下这军寨再说了。 顺天军震天杀声中,正对手下下令的靳太平猛然心中一惊,似有所感的看向了远处丘陵。 几息后,忽见一匹艳如烈火的红鬃马跃出了树林。 紧随其后,一匹又一匹的骏马驮着甲胄俱全的骑士从林中疾驰而来 马蹄裹布,马嘴套嚼,悄无声息。 甚至马上骑士也安静的犹如幽灵,无一人嘶喊。 后方,跟着一排一排手持长枪的步卒,匀速奔跑的同时,还能做到队列相对整齐。 一面黑色大旗尤为显眼。 和马上骑士一样,没有呐喊、没有嘶吼。 这帮突然冒出来的官兵像是没长嘴似的. 靳太平的冷汗霎时流了下来。 他知道,军士冲杀时,或兴奋、或恐惧,都要靠喊杀来发泄激荡情绪,才能保证临敌时不会手脚发软。 能做到全军安静无声的,要么是新兵蛋子吓傻了,要么训练精良已克服本能. 对方,显然不是前者。 看了看前方已投入攻寨的主力,再回头看了看后方拥堵的流民。 靳太平暗暗叫苦. 六千多字大章,二合一了哈 第227章 无名之人 第227章无名之人 肖家岭军寨下。 李魁挥刀劈翻一名溃退下来的颍州青壮,回头大喝一声,“儿郎们,先登寨墙者赏钱二十贯!” 有他这一声,手底下一众弟兄嗷嗷怪叫一阵,愈发凶猛。 王二春直杀成了一个血葫芦杀的都是挡他去路的颍州人. 眼看颍州青壮留下的凳墙云梯已近在咫尺,王二春忽听寨墙上传来‘嗡’一声低沉响动,只觉头顶日头一暗。 尚未看清是怎回事,危险直觉让他不做多想,下意识拉过身旁的同村伙伴挡在自己身前,同时一矮身。 紧接,‘啾啾啾’利箭入肉的声音在耳旁响成一片。 待箭雨落地,王二春四下一看,跟在左右的同伴竟倒了一半。 有人身中十余矢,有人没被射中要害,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被他拉来挡在身前的同伴,已被射成了刺猬,仅头脸上就中了三箭。 “二春哥,救俺.俺被扎住心了” 一名同村同伴胸口中了一箭躺在地上,边咳血边死命拽住王二春的裤脚。 王二春只看了一眼,赶紧把目光转向了寨墙只见方才还稀稀拉拉的官军,此时竟站的密密麻麻,正在张弓搭箭准备第二轮齐射。 “上箭,展臂,瞄” 王二春甚至可以听到墙上军官指挥的呼喊。 他有些理解不了,片刻前看起来还摇摇欲坠的军寨,怎凭空多出这么多弓手来. 但李魁却有些见识,眼见寨内抵抗陡然激烈,不由骂了一句,“恁娘!中计了.” 说罢,也学着王二春,顺手拉过一名‘儿郎’挡在了前头。 随即第二轮箭雨又至. 趁着此轮间歇,李魁调头拔腿就跑。 他这一跑,打顺风仗惯了的顺天军顿时全军溃退。 “.” 王二春稍稍错愕.李魁虽杀了徐寡妇,王二春却不恨他,甚至把他看成自己的偶像,他也是王二春的胆气。 此时见偶像都逃了,王二春迷茫了一下,随后迈腿便想跟上。 却觉右腿被人抱着,低头一看,还是那名同村伙伴,“二春哥,救俺.带俺回家吧,俺想死到咱岭下村” 这名同伴年岁不大,说话时眼泪混着血水,抱着王二春的腿不肯松手。 王二春竟然稍稍难过了一下,“好,俺带你回去” 说罢,反手一刀扎进同伴后心 摆脱了同伴纠缠,王二春跟随溃退下来的同伴没命似的往回跑,既想快点跑出官军的弓箭射程,也想快些回到本方军阵。 可跑出百多步,王二春再次一惊。 只见方才还汇聚着几万人马的平坦官道上,不知何时竟杀进来一队骑兵,那只骑兵约莫有数百人,在惊慌失措的顺天军军阵中左冲右突,如热刀切牛油,直杀了个对穿。 而后,在远处重新列阵,再次冲杀而来。 跟在骑兵身后的步卒,人人披甲,手端长枪,一攒一刺,徐徐推进,稳如山岳。 几万人被挤压,被分隔战场上哀嚎、哭喊、求饶声混成一片。 正心惊间,王二春忽觉身后又是一阵嘈杂马蹄,急忙回头,却见方才随时会被攻破的军寨竟开了寨门,一群群骑士涌了出来。 最前方,一人高擎一‘沈’字旗。 王二春自从加入顺天军后,首次感受到了恐惧,正好此时,一名广效军的骑士被溃兵挤到了王二春身前。 电光火石之间,王二春心思转念,猛地出刀,从那名骑士肋下捅了进去。 马上骑士身子一震,歪头不可思议的看了这名友军一眼,随即气绝,直直跌下马来。 王二春拽着马鞍,笨拙的爬了上去。 马背上视角高,一眼便看到了一丈外被溃兵裹挟着的李魁,王二春竭力控马往李魁身边移了几步,大叫道:“老大,上马!” 李魁闻声,抬头一看,不由一喜,借着王二春伸出的手,一个鹞子翻身,上了马背。 “杀出去!” 上马后,李魁高喊一声。 二人随即朝着前方、侧方的‘弟兄’们挥刀砍了起来。 趁着人群惊慌躲开时拉出的一点空间,李魁以刀背猛磕马臀,战马嘶鸣一声,奋踢向前。 肖家岭寨墙上。 以此角度看去,乱军成片成片的跪地求饶,虽有大股乱军往东溃逃,但官军骑兵席卷追击而去。 身穿朱红官袍的张纯孝,捋须颔首,郁闷了几天的心情顿时拨云见日,不由畅快大笑道:“大捷,这他娘才是大捷!” 数日前,在郦琼军营中受了一肚子气的张纯孝陡闻乱军西进,不由大为紧张。 今年,朝廷命河南路加税,却不防淮北之地先是水患,又是兵乱,直把寿、颖两州打了个稀巴烂。 淮北只剩唐、蔡、宿三州尚算完整,若乱军再去蔡、唐两州闹一番,别说加税,地处边境的淮北能不能保住都成了问题。 再者,因当年瓜分郑乙家产,朝中好几位大人都在蔡州有产业,若蔡州烂了,张纯孝如何向诸位大人交待啊。 于是,收到消息后,张纯孝第一时间绕道赶来了蔡州。 此时亲见官军大胜,不由他不激动,“快,命人出寨统计战果!” 由于陈初亲自出城接敌,陪张纯孝站在寨墙上的有彭二、吴奎以及武卫军江树全。 彭二和吴奎由于担任了守寨之职,没能捞到出城作战的机会,本就不爽,此时听闻张纯孝吩咐,只当没听见。 你他娘算哪根葱,也来指挥俺! 江树全本想按张大人说的办,却见这两位纹丝不动,便也把‘遵命’二字咽了回去,装作全神贯注的模样盯着战场,甚至还感叹了几句,“啊呀!姚虞侯平日看起来和善,上了战场怎这般凶啊!啊呀!那位银甲女将好生矫健.” “嘿,长子方才在寨墙上和蒋指挥使比试弓矢的功夫,被蒋指挥使比的没了影,正一肚子气呢。” “哈哈哈,姚虞侯和蒋指挥使比甚不好,却要去比那弓矢?蒋指挥使诨号小李广.” “哈哈哈,俺们长子还诨号万人迷呢。” 眼瞧这几位全然不把张大人当回事,陪在一旁的唐敬安忙道:“诸位,请速速着人统计战果报与张大人吧。” 唐敬安算是陈初的秘书,他的面子多少还当些用,有了他发话,几人这才勾肩搭背下了寨墙。 唐敬安不由尴尬的看了张纯孝一眼,张纯孝却哈哈一笑,“军中好汉,性子莽直了些,无碍.” 不怕桀骜,就怕对比啊。 比起郦琼全然把张大人当个屁,陈都统还是很懂礼数的,他手下桀骜些,能理解,能理解。 不管怎说,人家蔡州留守司这帮人,有事是真上啊。 怎也比郦琼那打仗不行,讹人在行,喜欢假报军功的军痞强些。 这外地客军,就是比不上咱本地军士! 申时。 王二春和李魁共乘一骑,向东狂奔一个时辰,进入颍州地界。 王二春有几分脑子,从肖家岭军寨外逃走时,刻意不跟随大队人马。 他知道,汇聚的人越多,越容易招致官军的追杀。 一刻钟前,他本以为甩脱了追兵,却一处荒村水井旁取水时,和一伍同来此处补水的官军骑兵不期而遇。 水没取成,两人上马便跑。 李魁也没有了往日的悍勇,甚至比王二春还惊慌些。 “老大,狗官军快追上了!” 马背上,王二春回头看了一眼,双方的距离已不足百步。 并且有越拉越近的趋势。 王二春本就不熟控马,又兼双人一骑,自然跑不过后方单人单骑的追兵。 借着回头的机会,王二春还看到了李魁肩上仍在汩汩流血的箭伤。 “老大,伤势要紧么?”王二春目视前方,全力控着缰绳,还不忘关心一句。 “不碍事。” 李魁也往后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官军,眼中森森寒芒一闪,忽道:“兄弟,对不住了。” “嗯?” 平日李魁都是喊手下‘儿郎’,此时怎喊了‘兄弟’? 王二春正疑惑间,忽觉肋下一凉,急忙低头,却见一柄短匕斜斜嵌在腰间。 剧痛之感这才姗姗来迟,“老大,你” 王二春话未说完,李魁却已干净利落的将瞬间失去气力的王二春推下了马 一人独骑,继续往东疾驰。 一个人,果然快了许多. 王二春落地时,脖子和肩膀呈九十度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自己能听见‘咔嚓’一声轻响. 大概是断了。 后方急速追赶的骑士不及闪避,几匹健马先后从王二春身上踏了过去。 顿时臂折腿断。 王二春想躲,却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骑士直冲出几十步才勒马停住,只听一人问道:“白头儿,要不要回去给这贼人补一刀。” 躺在地上的王二春看不见那边动静,却听一人道:“算了,活不成了,继续追!” “好!” 随即马蹄响起,渐渐不可闻。 王二春躺在地上,睁着眼,望着湛蓝天空竟觉着此时很安详。 王二春实没想到,自己救了李魁,却反倒被他害了.哎,便是‘义气’满嘴,却终究是贼啊! 他忽然想起了一路上对他看顾有加、时时惦记给他留些吃食的徐寡妇。 她死前咒他们岭下村的男子不得好死 贼人势大,俺又有啥办法? 王二春这般为自己开脱道。 接着,他又想起了攻破寿州城的那几日.真快活啊,寿州城里那小娘,滋味真不错。 老子的女人被人毁了,老子便要毁了别人家的女子! 不知怎地,王二春忽然很生气. 正思量间,仅剩头部有知觉的王二春忽觉耳边传来一阵急促喘气,夹杂一股腥臭。 下一刻,数只眼冒红光的野狗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 高天白云,悠远寂寥。 大地之上,官军穷追不舍,乱兵狼奔豕突。 蔡、颍边界东侧,一座无名小丘旁,一个无名之人被一群野狗争相分食。 最终化作路边一具无名尸骨. 第228章 后方紧吃 第228章后方紧吃 李魁一口气深入颍州界百里,终于甩脱了追兵。 夜,戌时。 行经一座破败村落,却见村中隐隐有火光。 李魁当即牵马入村,远远便问到了一股肉香. 这种香味他太熟悉了,一闻便知是‘想肉’。 为何叫做‘想肉’,自然是因其回味无穷,使人想念。 靠近火光前,李魁躲在远处观察了片刻,只见五六名骨瘦嶙峋的汉子,正围在一口大锅前,眼巴巴望着锅内翻滚的肉块。 这种刮阵风就能吹跑的汉子,有多少他能打多少。 确定周围再无旁人,李魁大大咧咧的走了过去,不顾几人惊讶,径直从滚烫汤水中捞起一块便啃了起来。 几名汉子错愕之后,纷纷愤怒的提起了烧火棍,“兀那汉子,不想死就” 其中一人的喝骂刚刚出口,李魁便挥手一刀,直接在那人胸肚间划了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 还愣愣站在原地的开口汉子,直到肚中内脏从破口哗啦啦流了一地,才发出一声惨呼。 其他人登时吓的不敢再动。 李魁却依旧单手抓着肉块,边大口吃嚼边道:“不想死的都老老实实待着,给我这马儿打些草料、清水,一会老子吃饱了,剩下的分与你们.” “是是是,好汉饶命,小的这就去办” 亥时。 在后方新溪县城坐镇的兵部尚书范恭知,收到张纯孝‘报捷’文书,连夜来到肖家岭军寨。 “承礼,此次捷报属实否?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泰宁军一般,让朝廷颜面扫地.” 范恭知口呼张纯孝表字,显示两人关系亲近,甫一见面,却先谨慎的问了一句。 淮北既是大齐税赋重地,又是边境重地。 局势糜烂,朝堂不安。 十日前,范尚书离京前往寿州,本欲亲自劝说郦琼解颍州之围。 途中却听闻乱军西进去了蔡州,这才临时改了主意,转道来蔡。 “大人,此次大胜绝无半点水分,下官在寨墙上亲眼所见乱军大败亏输。据方才初步统计出的战果,陈都统辖下四军一战共斩杀乱军三千余,俘七千余,余贼往东溃散.” 范恭知初听战果,不禁一喜,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却再次凝重起来,“贼人聚众三四万,逃掉的不少啊。陈都统可率兵追击了?” “大人,都统午时接敌后,尾随乱兵往东去了。” “好!” 范恭知话音刚落,忽听寨外一阵震天欢呼。 “万胜!万胜!都统万胜!” 厅内两人一阵诧异,不明所以,急忙走了出来,只见军寨大门洞开,寨内寨外火把绵延数里。 一支浴血征袍的队伍正在缓缓进寨,为首那人,胯下红鬃马,身穿堆银龙鳞戗金甲。 两侧军士正不住大声呐喊。 张纯孝伸手拉住一名从身前经过的校尉,奇怪道:“怎了?发生了何事?” 被拉住的正是参与了追击的武同,闻言不由哈哈大笑一声,“我家大人率部生擒乱军军师马金星、贼首吴开印!” “.” 范恭知和张纯孝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见了强烈喜意。 近年来,大齐烽火处处,朝廷要么疲于应付,要么屡屡被乱军所败。 大齐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重建朝廷威望了,要不然诸公也不会在郦琼报捷后,不加甄别便迫不及待的大肆奖赏、宣扬一番。 而眼前这场大胜,不但有河南路经略安抚使亲眼见证,更是活捉了匪首! 胜了,且胜的畅快淋漓! 胜的不容置疑! 有陈都统在,淮北之危可解矣! 范恭知和张纯孝相视一笑,各自发出一阵畅快笑声。 可半个时辰后,两人就笑不出来了。 亥时中。 肖家岭军寨不算大的议事堂内,当张纯孝听陈初说,追击八十里后,已命全军回营的消息,马上着急道:“都统,虽此一战捉了贼首,但溃散之贼仍有二、三万众,为何不乘胜追击呢?贼人溃散颍、寿后,不免野草复生啊!” 张纯孝的话里,表达了要求陈初带兵去临府剿贼的强烈意愿。 肖家岭一战,斩杀的大多是冲到寨前来不及逃走的积年老匪,逃走的多是本来就待在后方的裹挟灾民。 朝廷若不这么迟钝,早些安抚灾民,吴开印的顺天军也不至于迅速壮大到这般规模。 “大人,要淮北各府恢复平静,重点是如何赈济!而不是杀人.” 陈初这话有些隐晦指责朝廷在水患后不作为的意思。 养气功夫极好的范恭知依旧面目和善,和陈初更熟悉些的张纯孝连忙打圆场道:“元章,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有些事,你不知晓” “大人,下官也有下官的的难处啊!”陈初道。 “呵呵,元章,你有何难处只管说,本官听听能不能帮你纾解一二。”范恭知笑的一脸温煦。 “范大人,张大人。此次蔡州调动六千军士,后方却由我府陈同知组织了几千灾民、青壮支撑着将士们的每日供应。除此外,还有无数商户、百姓参与其中。我们一旦离了蔡州境,粮草后勤供应的距离会大大拉长,需分兵护送粮草运输。且,颍、寿两州疫病横行下官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冒险。” 陈初说的倒不是冠冕借口 此战如此顺利,离不开李骡子、李科、罗洪他们身在贼营,每日传信。 陈初等于开了战场全图,而吴开印却是两眼一抹黑,满屏战争迷雾。 信息超级不对等之下,陈初自然是主动的一方。 除此外,六千将士出征,也少不了后方的大力支持。陈景彦、蔡源,乃至猫儿组织了青壮、本地灾民输运粮草。 甚至小柱子的四通客运,都参与了其中。 可离了蔡州,这些民众基础就没了。 再者,陈初一方作为官军,入境某地后必须担负起守土之责,但每收服一座县城、关隘,都要分兵把守。 溃兵却没有这般顾虑,化为小股后,更容易在熟悉地理的家乡来去自如。 届时,陈初的机动兵力越来越少,肯定会变得被动。 化主动为被动的事,不能干。 以上客观原因外,还有一个让陈初不爽的主观原因. 那便是,属下对剿灭乱军一事的意见并不统一。 其中,原八山九寨逃户首领沈再兴,非常反对扑灭‘义军’。 对,他的确称呼顺天军为义军。 源于出身,沈再兴对同样反抗大齐的顺天军,天然怀有一丝同情。 他的逻辑很简单,大齐是坏的,那么反抗大齐的,就是好的。 陈初让唐敬安亲口念出顺天军在寿、颍两州犯下的累累血案,沈再兴才不再言语。 可此次出征却依然称病不来,却也未阻止铁胆代他领军出战。 不然,镇淮军麾下最强的骑兵只怕都要称病不战了。 这事搞的陈小哥很郁闷顺天军算他娘什么义军,呸! 义军? ‘饿死不抢粮,冻死不拆屋’的岳家军才是义军。 ‘和百姓鱼水情深’的工农子弟兵才是义军。 义军不义军的不是看他们反抗谁,而是要看他们为了谁。 顺天军只是一群没有信仰,没有理论指导,只知破坏,只为满足一己私欲的蝗虫 以上种种,才是陈初不想出境作战的原因。 眼看陈初态度坚决,范恭知和张纯孝却也没放弃劝说,毕竟此时的淮北之地,除了一个不听上命的郦琼,只有陈都统的麾下可用了。 两位大人态度温和的很,从体谅国事,说到了个人私交。 从淮北安定,对蔡州百利无一害,说到了寿、颍两地惨状,望陈都统速速出手救百姓于水火。 最后,陈初终于吐了口,“两位大人,颍、寿两州非我辖下,若两位大人执意我蔡州留守司出兵,需允下官一桩事。” “何事,元章速速说来!”眼瞧陈初松口,张纯孝不由振奋。 范恭知依旧保持着和煦微笑,他觉得这个年纪不大却油盐不进的将领,不会那么好说话。 果然,陈初一开口就把两人惊了一下。 “我留守司出兵可以,但去外府作战,少不了和因钱粮等事和诸府县官员交道,粮草下官可以自备,但朝廷得许我调动各府军将之权、任免将领之权、必要时的杀人之权.” “.” “这” 你不是要‘允你一桩事’么! 这明明是三桩了! 调兵、任免、杀人,你这不是明摆着要当节度使么! 大齐山东路、河北路、西北路都设有节度使,但这种权力极大的军头,哪怕多一个也嫌多啊。 陈初离去后,范恭知和张纯孝沉默半天。 最终却由张纯孝道:“范大人,此事朝廷不会轻易答应。咱们倒是可以从旁的地方帮陈都统找补找补。” “哦?承礼说来听听。”范恭知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陈都统年少,颇重虚名。” “承礼的意思是?” “大人难道忘了,当初陈都统上任都统时,为自家娘子请封诰命的事?” “承礼是说,请朝廷再行敕封?” “对,他既爱虚名,咱就给他虚名,可擢升他为从四品明威将军,封其妻五品令人” 虽然一府都统制做从四品将军,明显超格,但这种只关俸禄的虚职,远比实权节度使好让朝廷接受。 范恭知自然能想清这个道理,却还是忧心道:“那郦琼战绩存疑尚且加封了金紫光禄大夫,封其母二品郡夫人,其妻三品淑人。陈都统的战绩却是实打实的,就这仨瓜俩枣他能满意?” 这话说也就说了,范恭知却也清楚,郦琼能得如此高的封赏,是因为人家本来已身处高位。 但陈初起点太低,若照着郦琼的标准封赏,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张纯孝却道:“范大人,朝廷给不了陈都统超品敕封,但可以多给他一些嘛” “嗯?”范恭知马上明白了张纯孝的意思,“承礼是说,把陈都统的长辈也敕封了?” “非也,陈都统在中原无亲无故,却对夫人极是厚爱,可让朝廷敕封陈夫人母家长辈.便是陈都统家中之人,都可给其名号,以示朝廷厚爱。” “哦” 范恭知捋须颔首。 这是质量不够,数量来凑嘛。 是夜。 蔡州城,灯火辉煌,热闹喧嚣。 比起临府百里无人烟的景象,此处仿若世间一切苦难都没有发生一般。 酒照喝,舞照跳。 百花巷口,蕴秀阁。 因位置好,装饰好,姑娘妙,蕴秀阁迅速成为了蔡州城勾栏行当的翘楚。 由此还招惹过同行的挤兑,可不想,这蕴秀阁和同行斗了几回,黑的白的都没吃亏。 相反,率先惹事的那几家,事后总会招来漕帮林大力、府衙孔目官西门恭、捕头苟胜等人黑白两道的报复。 时日久了,有人打听出蕴秀阁的老板赛貂蝉是桐山人,众人这才惶然大悟。 纷纷传言称赛貂蝉和西门孔目有一腿,也有人传言林大力是赛貂蝉的义兄,还有更离谱的,说她是府衙蔡源蔡知事的外室. 总之,惹不起就是了。 蕴秀阁,浮曲阁。 面红酒酣之际,温家商行的少东主温育仁从怀中掏出一沓大额货票,递给了赵开元。 赵开元看到对方拿出一沓纸,不由皱眉看了温育仁一眼,后者连忙解释道:“赵兄,这可是桐山货票啊!如今在咱这唐、蔡两州,比现银还好用。赵兄若不信,待回去后可问赵安人” 温育仁脸上笑的谦卑,心里却暗暗鄙夷:你也来蔡州几个月了,竟连货票都不认得?泥腿子 “哦?这就是货票啊?”赵开元拿起假装细看,趁机数了数,和事先约定的数额无误,赵开元这才塞进了怀里,故作随意道:“听说,这货票也是我那堂侄女~的商行发行?” ‘堂’字很轻,‘侄女’两字却咬的很重,甚至说了这两个字后,赵开元还特意顿了顿,待对面的温育仁露出一脸钦佩后,才满意的说完了后头的话。 温育仁赶忙接茬道:“正是!赵安人本事非凡啊,如今咱行商时带上这货票,可远比以前带银子、带笨重铜钱方便多了。” 随后,温育仁向伺候在身边的两位姐儿道:“你们先出去吧,我与赵大官人说些事。” 晴儿和雯儿施礼后退出了房间。 待房中没了旁人,温育仁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展开后,里面是两支棕色圆柱型根状物,“赵兄,你看这两样东西有何不同?” “没什么不同。”赵开元随手拿起一支,比对后却看不出分别。 温育仁不由一笑,低声道:“赵兄,你拿的这支叫苦豆根,桌上这支是甘草。前者一文不值,后者百文一两,同样是灾民营地和军中急需的大青龙汤一味主药.” “.”赵开元看了温育仁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咱不是说好了么,做完这回就收手不做了.” “这次保准是最后一回,放心吧,旁人发觉不了。再说了,你是都统和安人的叔叔,谁能把你如何” 温育仁这话也不算错,上次送去灾民营地的另一味大青龙汤主药桂枝,里面就掺了许多难以分辨的樟树枝。 负责验货收货的太虚道长,好像看出不对了,却在听说赵开元是赵安人的堂叔后,呵呵一笑甚也没说。 “.” 赵开元却还是有些不踏实。 听温育仁提起猫儿夫妇,赵开元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七奶奶。 毕竟猫儿夫妇忙的很,他这位堂叔很少见到猫儿和陈初。 好一阵犹豫后,终于咬牙道:“那好吧,咱就再做最后一回,往后可不敢再弄了,不然我七奶奶知道,怕是要把我赶出赵家。” “呵呵,好。赵兄,咱们再饮一杯,预祝咱们兄弟日进斗金!” 温育仁笑容爽朗,心中却不以为然.堂堂汉子,却被一个活不了几年的老妪吓成这般模样! 子时。 酒足饭饱,温育仁把等在外间的晴儿和雯儿唤入房内,哈哈一笑道:“赵兄,今夜你就好好享这齐人之福吧,愚弟家有雌虎,需回去了。对了,赵兄只管快活,我已会过账了.” “那那便谢过兄弟了。”初次体验这种待遇的赵开元,红了脸,竟有些羞赧。 待温育仁离去后,晴儿娇笑一声跌入赵开元怀中,雯儿却笑道:“老爷稍等,奴家去给老爷打盆水净面。” 雯儿端着盥盆步出浮曲阁后,却调头去了赛貂蝉的房间。 片刻后,赛貂蝉下楼,去往后宅一栋小院. “哦?假药一事还真有赵家人参与呀?” “回三娘子,晴儿和雯儿亲耳听得。” “嗯,我知晓了。”蔡婳歪在胡床上,一手支案托腮,一手持了团扇轻摇。 “那奴家回去了。”赛貂蝉张扬的性子在蔡婳面前收敛许多,说完就要退出房间。 正拧眉沉思的蔡婳却忽道:“交代下去,让晴儿和雯儿莫要对外提起此事,谁敢吐露出半句,打折手脚。” “是” 赛貂蝉赶忙低声应了一句。 她知道,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 心中却疑惑不已.三娘子和赵安人多年不睦,这事若传出去,不是一个扳倒赵安人的好机会么? 三娘子却不让泄露 并且,她看起来怎一点也不开心哩? 第229章 蔡南工业区 第229章蔡南工业区 七月初三。 水患发生距今已有五十余日,分散在蔡州、真阳、平溪等县的灾民营地,高峰时期曾收容过总数四、五万的灾民。 这么大的人口规模,简直是一个个见一点火星就会爆炸的火药桶。 还好在四海商行、蔡州府衙的倾力支持下,能顾住饥饱的灾民总算平稳度过最初那段日子。 如今大水早已退去,众多灾民中有四五千人被蔡州留守司征募,待在蔡州城南校场整训。 征募之人全是青壮,青壮是不稳定因素的主力,把他们征召入伍,让他们有口饭吃,有饷银给妻儿使,等于稳定了数千个家庭。 这套釜底抽薪的法子,丁未前大周常用。 如今大齐没有财力支撑这种做法,府衙和留守司联手施行此法,算是安定地方的重要举措,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六月,蔡州灾民按户领了些救济口粮后,陆续返回家乡,修葺房屋,重建家园。 可营地却没有空下来,只因东部府县流寇四起,大批大批的灾民涌入蔡州。 营地再次用来安置外乡灾民。 稍稍稳定后,猫儿让人从外地灾民中挑出青壮组织了数支工程队,提供吃食、工钱,专门去蔡州受灾各县清淤河道、修整道路,以配合本地灾民的重建。 猫儿写信告诉陈初时,陈初在回信中夸娘子聪慧,说这是‘以工代赈’。 当初她一句,营地一日不空,我一日不回.果真说到做到。 五十多日,除了偶尔跑去别处营地巡视,几乎没离开过真阳。 有安人在,大伙才放心。 猫儿知道大家的心思,每日不管多忙都要抽空在营中走一走,让大伙能看见她。 偶尔也串串门,若是哪家嫂嫂、婶婶请她喝碗水,请她吃口东西,猫儿从未露出过嫌弃神色,总是道声谢大大方方的接了,顺便挨着妇孺们坐了,聊会家常。 六七两月,随着外地灾民的涌入,本地人都听说了,外府流寇遍地,贼人杀百姓,那官军也杀百姓。 直杀的寿州百里无鸡鸣、十里无人烟,听说,那贼人还吃人 而蔡州这边,虽然大家也遭了灾,在营中也不如在家随意。 但比起那寿州,咱这儿简直是世外桃源啊。 每每说到此时,营中那些老太太便会拉着猫儿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感激的话,“多亏了安人和都统护着咱,哪回大灾过罢,不得一村一村的死人,发水当晚,老婆子以为活不成啦。没成想,被都统带兵救了,还在营中好吃好喝了一个多月,待俺回了家,说甚也得给安人和都统立上长生牌.” 初三辰时,真阳县灾民营地,最后一拨近千的灾民返乡。 相送时,灾民们伏地叩首,哭成一片。 “娘娘长命百岁.” “安人便是菩萨转世,俺们刘家回去给娘娘建生祠” “安人若有空,再来真阳看看俺们.” 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呼喊声中,猫儿向朝夕相处的了一个多月的灾民施礼后,趁着眼泪尚未掉出来,赶忙钻进了马车。 当日傍晚。 猫儿赶到蔡州南外府灾民营地看了看,不想却在营外遇见了陈瑾瑜和太奶奶。 这些天,太奶奶数次想要去真阳县看望猫儿,猫儿却担心年事已高的太奶奶因此染上疫病,说甚也不许她去。 此时多日未见,猫儿也很想念这个世上唯一把她当孩子看的老人。 夕阳下,猫儿哈哈笑着飞奔了过去。 少有的烂漫。 那边,还未看见猫儿的老太太被陈瑾瑜搀着,阿瑜不知说起了什么,逗的老太太一脸笑意。 一道娇小人影跑近时,跟在后头的李翠莲还以为歹人要害老太太,差点一拳挥出去。 随后才看清了来人是自家大娘子。 “哈哈哈,太奶奶,猫儿好想你” “咦~这是谁家丫头,哎呀,要把太奶奶勒死了,松手吧.” 祖孙说笑两句,老太太扳着猫儿的肩膀拉开了一点距离,借着黄昏晚阳,看了猫儿一眼,眼睛登时红了,“哎呀!我家猫儿瘦了,下巴都尖了!孙婿是怎回事,给我猫儿安排恁多差事,看看把人累成甚了.” “太奶奶,官人没使唤我呢,是猫儿自愿做的。官人在前方打仗,比猫儿更辛苦.” 猫儿抱着太奶奶撒娇道。 “你呀,就会护着他。” “嘿嘿,那是猫儿的夫君呢,猫儿怎能不护他.”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我那孙婿好。走,随太奶回家,太奶给你做好吃的.” “呃现在不能走呢,我得去糖坊看一看.” “那好,太奶奶陪你去。” 祖孙俩说罢,手挽手往东侧去了。 陈瑾瑜站在原地.方才老太太还和她聊的开心呢,转眼见了赵安人,就把自己忘到了一边.嘤嘤嘤。 “阿瑜,你若无事,一起过来看看吧?” 出人意料的是,猫儿走出几步后,忽然回头笑着喊了一声。 虽说这些天她不在家里,但家里的事自然有人告诉她。 猫儿知道,陈瑾瑜这段时间整天往洒金巷去,陪太奶奶说话,陪身子渐渐笨重的玉侬聊天,教虎头读书 甚至,还跟着太奶奶学了做东京城的小吃,芝麻糕。 这点最耐人寻味了。 猫儿最爱吃的零嘴,就是家乡这芝麻糕。再者,以前从不进灶房的阿瑜便是想学某种糕点,也没必要特意找老太太学吧? 她家难道没厨子? 以阿瑜的脑子必然能猜到,自己在陈家学做了猫儿爱吃的糕点,后者肯定会知道。 这很像是她特意发出的信号讨好猫儿的信号,也有些伏低做小的隐晦意思。 陈瑾瑜的心思,猫儿自然知道,但猫儿想不通.你好歹是世家女儿,就算你愿意,你家人能同意? 不过,只要小金鱼不像去年初来蔡州时那般和她耍心眼,那就是好金鱼。 人家都这般低姿态了,猫儿自也会保全她的面子。 猫儿挽着老太太左边的胳膊,陈瑾瑜和猫儿说了几句话后,趁着气氛融洽,说了一句‘天色暗了,太奶奶走路当心些’,趁机挽上了老太太右边的胳膊。 老太太偷瞄了乖孙一眼,见她没有生气不满,这才笑吟吟的问了一句,“乖孙,沿河这一片盖的大房,是作甚用的?” “太奶奶,这边是官人规划的蔡南工业区。看见远处那片烟囱和窑炉了么,那是冶铁所,咱家和蔡三娘子合营的。正在试生产” 猫儿指着暮色中一排正在喷吐着黑烟的烟囱道。 “合营的?”老太太问了一句。 “嗯,咱家八成利份,蔡三娘子两成利份。” “她和咱分的那么清么?”老太太早就看出蔡婳和陈家关系不一般了,笑着试探了一句。 “哎,太奶奶有所不知,这蔡家姐姐脾气大、性子强.” 说到这儿,猫儿抿嘴笑了笑,趴在太奶奶耳旁低声道:“不过,她那两成利份早晚也是陈家的.” “哈哈哈”老太太自然明白是甚意思,不由开怀。 见祖孙俩聊的开心,陈瑾瑜适时插话道:“安人,这边又是甚?” “这边呀,是糖坊。” “就是能把红砂糖变白霜糖的糖坊么?”陈瑾瑜惊讶的看着那栋不起眼的建筑。 她早有耳闻,鹭留圩有种秘法可使红糖脱色,只是产量不高,霜糖出场后,价比白银。 产量不高的原因,是因为红糖脱色需用到内部多孔的骨炭,来吸附红糖中的杂质。 但骨炭这种东西不好搞,当初在鹭留圩,庄子内每日宰杀生猪,一来是为了吃,二来是为了用猪油炼制玉容香妆中用到的甘油,三来,便是要用猪骨烧炭,制造霜糖。 如今,镇淮军、武卫军两军每日消耗活猪数量庞大,猪骨自然更好获取,这才有了扩大霜糖生产的条件。 只不过,近一年来,因为军中猛增的猪肉消耗,连带周边的生猪价格翻了一倍有余。 鹭留圩那边,姚大叔已育出了淮猪和陆川猪杂交的优良猪种,分发给了一部分军士家眷,以合作社的模式喂养。 本想今夏继续吸收更多散户参与养殖,来平抑肉价,也好长期供应糖坊、香妆作坊,不想被这次水患打断了猫儿的计划。 只有糖坊扩大生产规模,才能生产官人说的罐头.罐头是甚,猫儿不清楚,但官人说过,新鲜水果洗净装罐,用那甚‘巴氏灭菌法’杀菌,再往罐内注入高浓度糖水抑菌,最后用木塞裹蜡密封,水果可保一年不腐。 猫儿一听就知道是个好生意.夏秋果子上市不值钱,但若照官人说的做成罐头,储放到冬天,那得卖多少钱呀! 这次水患,四海商行和鹭留圩农垦出了大力,自然也靡费了不少银钱。 虽然蔡源、徐榜、西门恭、陈景彦等大佬都没说什么,但有些人的家族子弟却颇有微词,也有一部分小股东表达了不满。 猫儿全当没听见,这个时候官人正需要她支持,她才不会拖官人后腿。 但在商言商的话,拿商行大笔银子去补贴一地救灾,的确不妥当。 商行股价近一个月来也因此事,股价从三十多贯每股跌到了二十五贯,所以猫儿想尽快把这些挣钱的东西鼓捣出来。 在满足官人支出的同时,也需让商行挣到钱。 戌时,天色彻底黑了。 猫儿和太奶奶、陈瑾瑜共乘一辆马车返程。 路上,猫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身掀开一张花布,露出一支竹筐,里面装满圆滚滚、或青或红的好看果子。 陈瑾瑜上车时便闻到了车厢内的果香味,此时猜测,那香甜味道该是因这圆果子而来。 “太奶奶,你快尝尝!这是官人当年栽下苹果,等了三年终于结了果。桐山的杨大叔、杨大婶摘了一筐,特意让小柱子的车队给我送到了真阳。” 猫儿一下抓出两颗,一颗给了太奶奶,一颗给了陈瑾瑜。 “杨大叔、杨大婶?”太奶奶接了,却没有马上吃,先问了一句。 “嗯,大郎的父母,对我和官人可好了。当年我们在山上住窝棚时,便是大叔牵头给我们盖了新房” “那真是好人,来日见了面,我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哎,我猫儿小时吃苦,长大了遇见的却全是好人,总算熬过来了” 老太太感叹一声,用侧边相对完好的牙齿咬了一口,眉毛不由扬了起来,“噫!好吃,香甜又脆” 猫儿得意的笑了笑,从车内翻出几个花布兜,捡出一些装了,“明日这些我让人送去庄子上,给咱家人尝尝。” 见猫儿有了好东西不忘族人,老太太笑的舒畅极了。 “这一兜送给舅舅,再拿出一兜给蔡家姐姐,这兜熟的轻,稍酸些,玉侬近来爱吃酸,留给她” 老太太频频颔首.我家小猫不善妒,没进门的蔡家女子,有身孕的姨娘都记在心里,果然有大妇气度。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太太扭头看了陈瑾瑜一眼,却见她双手捧着苹果,耷着浓密如小刷子一般的长睫毛怔怔出神。 老太太不由微微一笑,道:“阿瑜,怎不吃呀?猫儿给你的,你便吃” “呃” 被唤回神的陈瑾瑜这才轻轻咬了一口,即便她在女子中算的上见多识广,但这酸甜果子却还是第一次吃到。 只不过,她却觉得有些酸涩赵安人分出的那些果子,有蔡婳的,有玉侬的,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都和陈初相识于微末。 刚才没听么,叔叔还和赵安人在山上住过窝棚,种过果树。 若以前,陈瑾瑜肯定觉得那种日子悠闲惬意,但近半年她真正见识了何谓民间疾苦后,首先想到的是,安人当年肯定陪着叔叔吃过不少苦。 怪不得她在叔叔心里那般重。 那些,都是阿瑜来不及参与的过去呀 猫儿却娇嗔一般望了太奶奶一眼,随即又捡出一兜苹果,“阿瑜,这是你的,带回去给家人也尝尝吧?” “呃” 由于猫儿前面只分给了自家人,陈瑾瑜没想到自己也有,竟下意识生出一股受宠若惊的忙乱,连道:“谢安人。” 陈瑾瑜本想壮着胆子喊一声‘谢姐姐’,最终却没敢。 第230章 福祸相依 第230章福祸相依 送陈瑾瑜回了家,马车转头去往洒金巷。 即将到家,猫儿只觉浑身都松弛了下来。 摇摇晃晃的马车更是让人困倦,掩嘴打了个小呵欠,懒懒趴在了太奶奶的腿上。 老太太张臂拦住了猫儿的后背,轻轻拍打起来,猫儿不由困意更浓,却还是没忍住嘟囔了一声,“太奶奶,你方才拿话点我呢.” “太奶何时点你了?”老太太笑道。 “哼,太奶奶对阿瑜说‘猫儿给你的,你便吃’,便是在点猫儿。” “哈哈哈,猫儿为何这般说?” “太奶奶,你是不是很喜欢阿瑜?” “傻丫头,奶奶再喜欢旁人,也比不上你呀” “嘿嘿。太奶奶看出来了吧,阿瑜喜欢官人。” “是看出来了,孙婿是个甚意思?”老太太实话实说道。 “官人肯定对她也有意思,不然当初去东京城就不会带着她了,回来后又给她安排了《蔡州五日谈》的差事,把人一直留在蔡州。” 猫儿说罢,孩子气的嘟了嘟嘴巴。 眼瞅乖孙吃醋的可爱小模样,太奶奶不禁一乐,却又疑惑道:“既然如此,那孙婿怎不收她进家呢?” 猫儿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官人胆子大,但阿瑜这件事,他恐怕是担心惹我生气” “怕惹乖孙生气?”老太太惊讶道。 她有些不好理解这件事,以陈初如今的势力,便是想纳一房姨娘,还用担心猫儿的态度? 毕竟猫儿背后也没有强力娘家啊 难道孙婿惧内?可我家猫儿看起来温顺懂事,也不像悍妇啊! 猫儿被老太太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羞赧道:“太奶奶,孙儿可不是善妒。刚开始阿瑜耍过心眼,她家门第又高,起初我有些担心她进了我家,会欺负孙儿。” 面对太奶奶,猫儿便是心底最深处小秘密也敢说出来。 因为她知道,太奶奶不会笑话她,更不会害她,反而会帮她出主意。 猫儿又接着道:“如今孙儿想明白了,只要我和官人好好的,没人能欺负的了我。阿瑜家里又有许多有本事的人,若她进了我家,对官人大有助益。” “哦?乖孙怎忽然改主意了?”老太太似笑非笑道。 “哎,以前她虽礼数周到,但我能觉得出来,她清高骄矜着呢。可这段日子,整日在咱家忙东忙西,想来也怪可怜的” “这件事,是你家事,只要乖孙愿意,太奶才不会胡乱指手画脚。但如今你掌着这么大的家业,只靠心善可是不行的。” “嗯,太奶奶,我知晓。此事也没那么容易,那陈家几百年清贵,官人若想收阿瑜做姨娘,难如登天。” “那乖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老太太有点听迷糊了。 猫儿俏皮一笑,道:“我不阻官人和阿瑜好呀,但我也不会帮他。他俩自己搞出的事,他俩自己作难去,我才不管,哼~” “哈哈,好。” 新溪县外,镇淮军大营。 虽乱军退了,但官军却没退。 前几日,新溪县县令得知官军大胜后,连同临县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犒军。 三县县令带了近百乡绅耆老,送来猪羊的同时,苦苦哀求陈都统不要撤军,以防乱军杀个回马枪。 陈初顺势答应下来。 他本来就没打算走,经过审问被擒的乱军军师马金星和贼首吴开印得知,他们此次西来,竟打的是桐山的主意。 陈初历来讲究‘打了人需得让人还手’,既然你们先动手了,总得让咱也反击一下。 往东溃逃的那部分乱军,已被他记在了小本本上。 只是,剿贼是为大齐出力,朝廷总得表示表示,总不好白使唤俺们。 再者,出境作战需完善的后勤准备。 于是七月头几日,陈初一边和范恭知、张纯孝扯皮,一边暗自准备.调度粮草、准备防疫药草。 七月初五。 后方运来一批药材后,无根道长主动找到了陈初。 “道长辛苦了。”见面后,陈初相当客气。 这一个多月,无根师兄弟没少出力,师弟太虚带着数名大夫一直跟着猫儿留在灾民营地,无根待在军营。 在物资近乎无限供应下,这对师兄弟很好的完成了防疫任务,赢得了陈初的尊重。 “福寿无量天尊.” 无根先是颂了一声道号,随后捧着一支木匣放在了陈初的大案上,匣内有两小堆指头粗细、切成了薄片的树枝。 陈初疑惑的看了无根一眼,后者也不卖关子,径直道:“大人,昨日送来的桂枝有问题。” “哦?细说。” “桂枝内掺杂了不少樟树枝。还有,甘草也不对.” 药材采购,用的是四海商行的名义,由猫儿负责。 陈初自然不信猫儿会去占这种小便宜,定然是某个环节出现了蛀虫。 想了想,陈初交待无根道长从假药中取了些样本,交给宝喜,让他回蔡州一趟送给猫儿。 好让猫儿知道这件事,内查一番。 宝喜还没来及出发,陈初忽听‘钦差至’. 出迎不久,便见范恭知、张纯孝一左一右陪同钦差进了大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今次淮北之乱,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平贼有功,国之干城也” 一套流程下来,陈初勉强记住了一堆名号,自己被封了明威将军。 猫儿敕封五品令人,就连玉侬都得了个九品孺人. 大齐的诰命敕封通货膨胀了么,这是在搞批发? 圣旨宣读完毕,彭二、吴奎几人嬉皮笑脸的道贺讨赏,大郎倒是很有眼色的替陈初赏了宣旨小太监。 待一帮兄弟们闹完,范恭知和张纯孝才笑容满面的走上前道贺,“啊呀,方及弱冠的明威将军,放眼咱大齐、放眼这天下,也不多见啊。陈将军能得圣上如此厚爱,可要尽心国事啊!” 说‘厚爱’还真不算夸张,陈都统年纪轻轻封了明威将军不说,关键是惠及了家人,不但夫人得封五品,就连姨娘都被封了孺人。 妾室得封并非没有先例,但依旧十分罕见。 如此超格,已有点巴结的意思了 陈初却清楚,大齐朝廷无非是想让他出境剿贼可只给一堆虚名,实权一字不提。 孺人、令人,不就能领一份俸禄、见官不跪么 又想马儿跑,又不想喂马儿草。 你当我是山炮啊! 范恭知果然趁机说起了东进之事,陈初心不在焉,完全不搭腔。 范恭知无奈,只能看向张纯孝.你不是说他爱慕虚名么?现在敕封到了,这小子还是不吐口,张大人这个屁股你来擦吧。 “元章啊” 张纯孝刚喊一声,正皱眉沉思的陈初果然有了回应,“张大人,那个.明威将军大,还是五品令人大?” “呃这怎比?” 张纯孝一脸迷茫,范恭知却猜到了陈初所想,不禁笑道:“陈将军,明威将军乃从四品,令人是五品.” “哦那就好,那就好。” 若猫儿比他品阶高,那他还不得被猫儿骑在身下啊! 当日,钦差去往蔡州城宣旨。 本就有差事需去往蔡州的宝喜一路狂奔,于翌日上午,赶在钦差前头来到了洒金巷。 昨日,是猫儿回城的第二天,忙碌了这么久,总算好好睡了一觉。 不知是不是精神绷的太久了,忽然放松下来后,觉着浑身不得劲。 巳时,猫儿让人把苹果给蔡婳送去,亲自拎了一兜来到望乡园看望玉侬。 玉侬房中依旧热闹,老太太一大早便跑了过来。 “太奶奶,好端端的为甚要走呀?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 猫儿刚走到门外,便听到玉侬哼唧道。 猫儿闻言,赶忙加快了脚步,进屋后望着太奶奶讶异道:“太奶奶要走?” “哟我猫儿来啦。” 太奶奶看见猫儿,先是宠溺的笑了笑,这才道:“如今猫儿回家了,太奶奶得回去啦,咱家还那么多人在庄子里,老婆子不放心。” “太奶奶”猫儿上前抱着老太太的胳膊摇了摇,嘟着小嘴故作吃味道:“庄子里是咱家人,猫儿便不是太奶奶的家人了么?太奶奶偏心,只顾庄子里的亲人,却不顾猫儿.” “.” 玉侬瞪大了那双犹如卡通人物一般的卡姿兰大眼睛,错愕的看着猫儿。 噫!我家姐姐还会这般孩子气哩 “哈哈.”老太太先是爽朗一笑,拍了拍猫儿的手背,解释道:“猫儿懂事不需太奶奶跟着,庄子里却有几个不成器的,太奶奶不看着他们,心里不踏实哟。” 猫儿是真不想老太太走,有太奶奶在,猫儿心里不自觉便松快许多。 就像昨日,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虽然有太累了的原因,但绝对少不了因为太奶奶在,猫儿想偷懒的心理。 正说话间,只听一阵‘蹬蹬蹬’上楼的声音,脚步又重又急。 猫儿有点不高兴的看了过去不知道这里是望乡园么?不知道这里眼下住着一位全府的宝贝蛋么! 万一吓到了肚子里宝宝怎办! 紧接,白露出现了在房门口,“夫夫人,前头大人的亲兵宝喜来报,朝廷又给夫人敕封啦!钦差大约午时到,夫人早做准备.” “.” 又敕封了? 朝廷是我家官人开的么?去年不是刚敕封了八品安人么 有封赏自然是好事,但猫儿好歹经历过一次了,压下稍许兴奋,猫儿不疾不徐道:“莫慌,照上次那般布置就成,白露,莫忘取些银子给报信的宝喜.” “恭喜姐姐.”玉侬下了床,乖巧的屈身一礼。 一旁,专门从桐山招来的秦妈妈扶着玉侬,也行了一礼,“恭喜夫人.” 得了吩咐的白露却没有离去,反而依旧兴奋的脸庞发红,“夫人,陈姨娘也要快些准备,宝喜说,夫人封五品令人,陈姨娘也封了九品孺人” “.” “.” 屋内登时一静。 猫儿受封好理解.玉侬一个姨娘. 以前的大周,倒也有这种先例,但要么是妾室子嗣成年后平步青云为母讨封,要么是当家男人立了大功,已封无可封. “我也有份?”玉侬好像还没意识到‘敕封’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眨巴着无辜大眼,傻乎乎问了一句。 可站在旁边的秦妈妈下意识瞅了一眼玉侬微微隆起的小肚,不禁眼圈一红.当年从金陵城买来的小豆芽,如今也要做娘了。 这个敕封来的好啊! 往后,旁人再也不能拿玉侬的出身说事了,往后,玉侬诞下的孩子,也不会被人小看了! 老太太反应挺快,当即道:“猫儿,快,让人去庄子上请咱家人前来观礼。对了,还有你舅舅一家也莫忘了请来.” 巳时末。 蔡州芝麻巷,蔡婳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急速摇着团扇,旁边一棵两三丈高的罗汉松上,攀了三四位小厮。 他们是在捉知了.只因蔡三娘子嫌知了聒噪。 这几日不知怎了,蔡三娘子脾气很差,动不动就骂人。 茹儿却是看出来了,三娘子哪是嫌知了聒噪,肯定是心里藏了什么烦心事。 茹儿猜的不错几日前,蔡婳得知了赵家人参与了假药事件后,心情就没好过。 历来果决的她,竟踌躇了几日拿不定主意 这事到底是和猫儿说,还是和陈初说? 按道理讲,于情于理这事都该直接告诉陈初,由他自行处置但这么一来,猫儿就尴尬了。 毕竟那赵开元是她堂叔,若陈初出手,会大损猫儿脸面,甚至可能引起外界猜测他们夫妇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不单单是一桩假冒案件.若以帝王举例,皇后的亲眷犯事,被皇帝惩处,外界第一反应或许就是皇上要废后。 如果是蔡婳和猫儿刚认识那会,蔡婳逮到这种机会怕是要在背后推波助澜。 如今两人斗了几年,蔡婳忽然对扳倒猫儿没了兴致. 潜意识里,甚至觉着猫儿是她的家人。 可不告诉陈初,只告诉猫儿的话蔡婳猜,猫儿肯定会悄无声息的赶紧解决此事,如此一来蔡婳又觉着背叛了自己的小情郎. 反复纠结后,蔡婳犹如陷入了三角恋一般,把自己搞的苦闷不已。 正烦躁时,李翠莲却挎着一筐苹果走进了后院。 “三娘子,安人说老家摘了苹果,让俺给你送过来。” “苹果?” 蔡婳闻声坐了起来,随手拿了一颗嗅了嗅,一股果子清香。 莫名,心情便好了许多。 那李翠莲又道:“三娘子,安人还说,这果子才接了头茬,让三娘子放在家里自己吃,莫被旁人看见了惹安人落埋怨.” 实诚的李翠莲把猫儿的话复述的一字不差。 这话的意思是,蔡州如今有许多桐山旧识,比如徐家的徐贞儿,逃户中的彭二嫂、吴嫂嫂等人。 若大家伙知道了猫儿独独给了蔡婳果子,往后少不了说猫儿偏心。 蔡婳自然能想明白,不由撇嘴一笑,“小家子气,旁人说就说呗,她还能少块肉呀!” 说罢,蔡婳向茹儿招了招手。 茹儿上前,“三娘子何事?” “没事.”蔡婳撩起茹儿衣裙下摆把已洗干净的果子又擦了一遍,这才放心的咬了一口,“没事,喊你过来就是为了擦果子.噫,这果子还真甜!” “.”茹儿。 片刻后,蔡婳手持半颗苹果出了门,一路去往洒金巷。 却见府门大开,一条丈许宽的红毯从府内铺到了府外。 一顶一顶的官轿停在府门外后,一众官员急匆匆赶往府内,左国恩、陈景彦,甚至还她爹。 蔡婳一脸迷惑,眯着狐狸眼往府内张望一眼,道:“茹儿,去问问,今日这是怎了?” 由于时常和蔡婳来陈府,茹儿和府内丫鬟小厮也算相熟,不大一会儿便带来一个大消息。 “玉侬那死妮子都封孺人了!” 蔡婳张着樱红唇瓣,看起来有些生气。 “三娘子”茹儿想安慰一句。 “我才不嫉妒!”蔡婳咬牙切齿道。 “啊?没人说你嫉妒呀”茹儿一脸迷茫。 “虽然你没说,但你肯定这么想的!” “三娘子,我真没想呀!” 两人说话时,远处行来两名男子。 “赵兄,不能带我进去见识见识么?”温育仁走在赵开元侧后,故意矮着身子,好使自己不比赵开元高。 “老弟,不是我不带你呀,今日前来观礼的除了我赵家人,都是府衙里的各位老爷,七奶奶专门交待了,不许我家人胡乱带人啊。” 赵开元挺着胸脯,派头十足。 “哎,那好吧,不能亲自参与此等蔡州盛事,实在遗憾” 温育仁一脸失落,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锦盒,低声道:“这里有颗西域来的猫眼宝石,赵兄帮愚弟带进去忝作陈夫人的贺礼吧.” “哦?”赵开元接了,打开看了一眼,他也不认得什么宝石,只觉绿莹莹的煞是好看,便满意的揣进了怀里,“你回吧,我会在我家侄女面前提提你的,往后有了甚好门道,会记得你。” “嘿,谢赵兄” 温育仁目送赵开元走入挂绸披彩的大门,还不忘再次喊了一声,“赵兄,温家商行温育仁,赵兄见了陈夫人莫忘了提一句.” 赵开元头也不回,朝后头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待他走进深处,完全看不见,温育仁挺直了腰身,嘴角微微上挑,低声讥讽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远处的蔡婳,自然听不到温育仁在说什么。 但只看他前倨后恭的神情,便知没什么好话. 蔡婳也看了看陈家的高大门头,叹道:“没想到今日还是小野猫的好日子,我可不是存心来捣乱的呀。” 摇摇头,蔡婳带着茹儿走进府内。 第231章 清理门户 第231章清理门户 午时末。 洒金巷陈府,大宴宾客。 由于陈初在前线,不好轻易离开,陈景彦、蔡源等人主动担任了陪客的任务。 与宣旨太监一同来到蔡州的张纯孝,借机向陈、蔡表达了希望二人劝说陈都统出兵剿贼的意愿。 张纯孝知道,这两位才是陈初核心圈子里的核心,有他俩发话,远比自己说话有用。 可陈景彦和蔡源尚不知陈初到底怎想的,只和张大人扯皮。 陈、蔡的态度无可指摘,张纯孝问话时,二人积极、守礼,一问三不知。 张大人说起圣上隆眷,二人感恩、感谢,但是对不起. 张大人说起国事艰难,二人明白、理解,可是没办法. 总之就是一个中心思想,朝廷难咱陈都统更难 比起这两个说话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张纯孝觉得,陈都统可爱多了。 男子们在三进厅堂就坐,妇人们则在四进后宅。 今日到场的,除了赵家人、猫儿的妗妗严氏、还有不少桐山女眷。 老太太见严氏拘谨,特意把后者叫来坐在自己旁边。 毕竟在这个场合,严氏代表了猫儿的母家。 “老夫人,咱们猫儿如今真的出息啦,听说蔡州府衙的知府也不过五品啊!” 席间,有老太太相陪,严氏放松许多,不住感叹。 老太太爽朗大笑的同时,却满心疑惑方才开席不久,猫儿便和那蔡家女子去了后宅,这一走便是小半时辰。 今日可是乖孙的大日子,她这位主角却一去这么久? 莫非遇到什么大事了? 直到午时末,还不见人回来,老太太坐不住了。 后宅,涵春堂。 猫儿头簪花钗五株,身穿真红大袖衣,下着红罗长裙,衣绣翟纹五行,腰系玉坠子。 褙子、霞帔,皆用绛罗。 娇小的人儿,险些压不住这身五品命服朱衣的气场。 不过,此时猫儿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惊喜之意,甚至有些惊慌和迷惘. “小野猫”蔡婳叹了一回,歉意道:“我可不是来坏你这好日子的.” “谢蔡姐姐前来告知.”猫儿自然知道好歹,这件事有她赵家人参与,若蔡婳直接泄露出去,猫儿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接下来你准备怎办?”蔡婳那双狐媚眼在猫儿的小脸上停留一息,又补充道:“不打算告诉他么” “我”猫儿有些心虚的看了蔡婳一眼,低声道:“我自然不会瞒着官人,我家人做错就是做错了,但我想处理完在告诉他。蔡姐姐” “知道了,我不会说的。你准备怎么处理?” ‘笃笃笃~’ 说话间,外间响起敲门声,猫儿开口道:“谁?” “令人.”白露改口倒快,“上午宝喜来时,捎回一样东西,说是将军带给令人的。方才忙碌,险些忘了,此时想起赶快给令人送来” “伱进来吧.” 猫儿忽然有些内疚。 官人在外时,见了某样新奇玩意或稀罕吃物,总会让人第一时间给她送回家。 她以为这次又是这样,不由想到官人这般疼她,自己却没管好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有自家人参与。 白露进来后,蔡婳自然暂止了谈话,却也既好奇又吃味不知小狗又给小野猫送来什么好玩物件。 白露拿进来的是支木匣子,猫儿接了,小心翼翼打开,却见.里面是隔开的两小堆木质切片。 猫儿迷茫了一下,凑近嗅了嗅。 近来因守在灾民营地,猫儿没少和药材打交道,至少识得大青龙汤中的几味主药,短暂迷茫后,马上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心思一转,猫儿脸色大变,分别捏了两片放进嘴里抿了抿 ‘啪嗒~’ 木匣子跌落在地。 蔡婳见猫儿脸色忽然惨白,奇怪的问了一句,“怎了?” “事事发了.”猫儿纤薄嘴唇一阵哆嗦。 蔡婳忙对白露摆摆手,示意后者先出去,待屋内只剩了她二人,蔡婳才道:“甚事发了?假药?” “嗯官.官人知晓了。”猫儿竭力控制情绪,竟把眼睛憋红了。 蔡婳却不理解猫儿为何这般大反应,不由撇嘴道:“小野猫你至于吓成这样么?这假药又不是你搞的,小狗还能骂你呀?” 听她提起了陈初,猫儿的反应更大了,水汪汪的桃花眼中迅速续起一汪水雾,兜在饱满卧蚕上,将坠未坠,“官人若骂我一顿便好了他只让人送来假药,却甚也不说,他肯定以为是我纵容家人搞的鬼.” “.”蔡婳。 “怎办呀,怎办呀”猫儿起身,急的在屋内团团转,没忍住问了蔡婳一句,“我要不现在去新溪县吧?” “去哪作甚?” “去找官人当面认错.” “小野猫,你是不是关心则乱了?我觉得小狗让人送来假药未必是你想的这般” “官人.”卧蚕上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猫儿心焦又难过,“官人会不会因此恶了我呀咳咳咳.” 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被呛着了,猫儿剧烈咳嗽起来。 “.” 看着惊慌的猫儿,蔡婳忽然有丝明悟别看如今小野猫在外时办事有条理、举止有气度,但她所有的自信都是建立在自家官人身上。 所以她才会这般害怕.犹如小孩子在学堂犯了错以后,先生告知了家长,不知回家后爹娘会怎样收拾自己。 猫儿自然不怕打掌心,却怕官人因此生厌. 未时。 左等右等不见猫儿出来,老太太不免担心,转去了后宅。 涵春堂内,虽然猫儿一身庄重朱衣命服,但人儿却塌着肩膀、低着头,不时咳嗽一声,双手无意识的搅着帕子。 红彤彤的桃花眼,昭示着方才哭过一场。 老太太进门就看到了这一幕,再看旁边,一副女流氓形象的蔡婳,歪七扭八躺在大椅中,因午间闷热,一手揪着领口,一手拿了团扇狂摇往衣领内扇风,好给一对玉兔降温. 那是相当不雅观。 见太奶奶神色不善的打量自己,蔡婳这才整了整衣衫,娇笑道:“哟,老太太您可别看我,你这宝贝乖孙可不是我惹哭的。” “哦?敢问蔡娘子,今日是我乖孙受封的好日子,她何故落泪?”老太太却不太相信。 “说了不管我事,要问需得问你自家人” 蔡婳起身,嘻嘻一笑,离开前对猫儿讲了一句,“小野猫,莫胡思乱想了,我觉着此事没那么严重,小狗也没那般小心眼。” 待蔡婳离开,老太太主动走到萎靡的猫儿身前,心疼道:“乖孙,到底发生了何事?” 依旧坐在椅子上的猫儿闻声,张臂抱住了老太太的腰,呜呜哭了起来。 用了半刻钟的时间,猫儿边哭边说,期间夹杂着咳嗽,终于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老太太轻拍着猫儿的后背,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乖孙,这件事太奶奶办帮你做主,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快收拾一下去前面见见亲朋,免得旁人说咱失礼.” 申时初。 前院宴饮还在持续,老太太却已在原处枯坐一个时辰。 “太奶奶,太奶奶,你怎不去吃席呀。” 直到小美扒着门框探出小脑袋,太奶奶才回过神来,慈祥的笑了笑,沉默片刻后,忽道:“小美呀,去前头喊你爹爹来一趟.” “太奶奶” 小美背手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情愿。 她出生时娘亲难产去了,爹爹以为养不活差点丢了。 好在太奶奶听说后,把小美讨来带在了身边。 当年,太奶奶抱着小美十里八乡的打听谁家妇人刚生过孩子有奶水,再舍了面皮跟人帮小美讨口奶水吃。 因此没人被骂‘疯婆子’,但小美总是活了下来。 这些年,她也一直跟在太奶奶身边,和爹爹赵开元相当陌生。 “听话。”老太太沉了脸,小美这才不情不愿的去前院请爹爹了。 小美离开后,老太太从床下翻出一个小包袱,坐在床上展开后,怔了半天 申时二刻。 醉醺醺的赵开元来到老太太暂住的院落,见老太太坐在桌旁出神。 “七奶奶,想甚呢?如今咱猫儿做了令人,见知府都不用拜呢.” 赵开元酒后口渴,说话时随手拎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茶还是刚煮好的,氤氲着热气,赵开元顾不得烫,端起就要往嘴里倒。 老太太却不知抽哪门子疯,条件反射一般,劈手夺过了茶杯。 热水洒了两人一手,老太太却浑然不觉 “七奶奶?”赵开元吓了一跳,不明所以。 “太太烫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恁猴急.待会再喝。” 老太太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 “哦。”赵开元不以为意,在桌旁坐了,兴奋道:“七奶奶,方才我与那陈同知吃了一杯酒,他听说我是猫儿的堂叔,特意与我交谈了几句。倒是那姓蔡的知事,好生不晓事,我敬他酒时,那老头竟只吃了半杯,还不知回敬与我。 且,一个九品知事也敢拿乔托大,咱猫儿可是五品令人!早晚让侄婿收拾他!” 老太太闻言,以浑浊眸子看了看赵开元,想说什么,却最终改了口,“开元啊,七奶记得你最爱吃七奶煮的汤饼,七奶给你煮一碗来吃好不好?” 老太太忽然间的柔和口吻,让赵开元一阵恍惚.当年丁未前,七奶奶就是庄子里出了名的疼孩子,每回她家里做了甚好吃的,总会喊来族内孩童分上一碗。 七奶奶最拿手的就是麻油素汤饼只可惜,这般好的人,儿孙却死绝了。 这处院子,设有小灶,老太太说做就做。 和面、擀面、煮面,动作虽不如年轻时迅速了,但依稀可见当年的麻利劲头。 晚夏午后,老太太为了给赵开元煮这碗素面,汗湿衣衫。 ‘呼噜噜~’ 赵开元不顾烫嘴,挑了一大筷子进嘴,咀嚼几下连口称赞,“七奶奶,还是当年那个味!小时候俺娘就说我,整日围着七奶奶转,你干脆去给你七奶奶做亲孙子算了” “哈哈哈你们堂兄弟几个里,就属你最能吃,回回来我家都要把锅底刮净” 回忆起往事,老太太笑了起来。 ‘呼噜噜~’ “嘿,七奶奶,如今咱跟着猫儿过上好日子了,我也结交了许多朋友,时常跟他们下馆子,外头酒楼都做不出七奶奶这汤饼的好味。” “哦开元说来听听,都结交了那些朋友?”老太太笑容可掬。 “张员外的儿子,还有府衙李专知,温家商行的少东家,七奶奶我和您说,那温家商行少东家温育仁为人大方,这次猫儿受封,他还送了礼.” “哦?是么?”老太太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七奶奶,您看.”赵开元从怀中摸出锦盒,朝向老太太打开后放在了桌上。 一脸自得。 老太太却只淡淡瞄了一眼,忽道:“听说,你和这温育仁合伙做了些生意?” “呃”赵开元一滞,神情马上不自然起来,含糊道:“胡乱找了些营生。” “可是药材营生?” “.” “可是往灾民营地、军营送药材的营生?” “.” 赵开元慌乱中看了七奶奶一眼,应付道:“是和温育仁合伙送了点药材。七奶奶,咱家几十口人,我也是想博出一条路来,让大伙的日子好过些。” 一直面色平静的老太太,听到这话,终于再忍不住了,抓起桌上的猫眼石狠狠砸在了赵开元身上,“这就是你往营中贩假药的借口?” “.” 赵开元没想到七奶奶知晓的这么清晰,短暂错愕后,赶忙低声解释道:“七奶奶,便是稍微掺了些假药,也吃不死人啊。” 老太太听了更怒,骂道:“你是被痰堵了心窍?你这般做,可想过让猫儿如何自处?你让她在孙婿面前怎样做人!” “我是我,猫儿是猫儿。这事猫儿又不知晓.”赵开元辩解道。 “放屁!你若不在外到处炫耀自己是猫儿的堂叔,你有本事为大营供药?那温育仁会找上你合伙?你做的孽,都要落在我猫儿身上!” “七奶奶,你光想着猫儿,可想过咱那一大家?” 赵开元一直被骂,也有了些火气,“咱们搬来蔡州后虽说衣食不愁,但却没有来钱的营生,难道咱还种一辈子地?我这不是也想给咱赵家闯出条路么!猫儿再好,她也是女子,是陈家的人,咱们能指望她,底下的儿孙还能指望的上她么?” “你”老太太气的胸腔起伏。 赵开元见此,也怕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终于不再吭声,悻悻的倒了杯茶而后一饮而尽。 正一脸怒容的老太太,微微一惊,眼底竟闪过一抹疼惜神色,却什么也没说。 沉默片刻,老太太忽然叹了口气,指着床上摊开的陈旧小包袱,疲惫道:“开元,还记得这个包袱么?” 见老太太态度突然变柔和了,赵开元不由一阵愧疚,看了一眼那补丁摞补丁的包袱,低声道:“我记得,咱家破落后,七奶奶不管去哪都要带着这只包袱。” “你知道里面装的甚么?”老太太问道。 “不知道” “那里面呀,装了咱赵家先祖牌位,还有.还有一包蓖麻子” “七奶奶随身带蓖麻子作甚?误食那玩意儿会要命的.” “哎”老太太怜惜的看了赵开元一眼,随后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湛蓝天空,喃喃道:“当年我带着一帮女娃娃,不知哪日就活不下去了,那时我便想,若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那天,我便煮上一壶蓖麻茶,陪着孩子们一起去黄泉,也不让她们在世间受辱.没想到.” “没想到甚.” 赵开元刚问一句,忽觉腹中一阵绞痛。 再觉喉间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咳咳.” 两声咳嗽,喷出一口血来。 赵开元望着桌布上殷红血团,迷茫的在嘴边抹了一把,紧接,鼻腔中也滚出了浓稠血水。 老太太似是不忍再看,把头转向了一旁,“你莫担心,小美我会尽心养育,以后逢年逢节,酒食纸钱,我会让小美烧与你。你也莫恨猫儿,这事她不知,是七奶奶不留你.” “蓖蓖麻子.” 大口大口咯血的赵开元终于明白过来,随即身子不受控制一般瘫软下来。 强烈的求生意志驱使着他不断往门口爬去,但同样强烈的恐惧,又让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七七奶奶,你好偏心为.为了猫儿,竟要害我.” 老太太端坐桌旁,纹丝不动。 赵开元最终也没能爬出去,停在了门内两尺的位置。 良久,或许过了两刻钟,或许过了半个时辰。 老太太终于站了起来,却一阵眩晕,赶紧伸手借着桌案才稳住身子。 随后颤巍巍的走到盥盆前,机械的拿了条毛巾沾湿、拧干,再一步步走到匍匐在地的赵开元身旁,缓缓跪坐下来。 使出全身力气,将人扳过来,老太太仔细帮他擦干脸上的血迹,喃喃低语道:“开元啊,我不能让你毁了咱赵家,也不能让你毁了咱猫儿” 俄顷。 老人抱着赵开元的尸体失声痛哭 上一章老太太诰命删掉啦 确实有点不合适。 第232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232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申时末。 陈府后宅。 虎头、小满、小美躲在树荫里踢毽子时,忽然听见太奶奶暂住的院子传出一阵压抑呜咽。 几个小家伙不由紧张,赶忙跑了过去。 太奶奶院子的院门内却栓着门,三小只进不去,只得跑到前头去寻姐姐。 正在四进院内和各家夫人盘桓的猫儿得知,急忙让白露去前面喊了宝喜,一同来了后宅。 宝喜利落的翻墙进入院内。 院内堂屋大门开着,宝喜一眼看见屋内地上的血迹,还有老太太呆呆抱着一人的景象。 宝喜吓了一跳,打开门栓后,放猫儿进来,却把后头的白露和孩子们堵在了外面。 满心焦急的猫儿进院后同样吓了一跳。 那赵开元脸色已乌青,身子僵直,一看便是死去有一会儿了. “太太奶奶.”猫儿上前,结结巴巴唤了一声。 她的人生,即便经历过当年刘大那般的凶险,却没有主动想要去害过谁的性命。 今日她刚和太奶奶说过堂叔和外人勾结贩给自家官人假药,随后这赵开元便横死在此,猫儿用脚指头也能想到是太奶奶出手了。 说实话,猫儿真没想过要人命啊 直到猫儿走到身旁,太奶奶才有了反应,木木抬头看了猫儿一眼,平静道:“人是我害的,猫儿若怕麻烦,便去报官吧。” “太奶奶,说的甚话呀!” 在这蔡州城,猫儿若想保一个人,根本不是事。 再说了,于公,赵开元往军营贩假药有错在先。 于私,猫儿又是赵氏名义上的族长,族长私下处置犯错族人,也是当下默认的潜规则。 猫儿只是惊讶意外太奶奶竟这般决绝,但让她交出太奶奶定罪,猫儿万万不会同意。 听猫儿这般说,老太太慢慢放下赵开元的尸身,缓缓道:“既然猫儿不打算把太奶奶送官,那接下来便听我的。” “太奶奶” “你去拿纸笔来,我说,你写.” “呃” 猫儿不知太奶奶要作甚,急忙取了纸笔,老太太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拒绝了猫儿的搀扶,坐回椅子上后,才开口道:“草民赵开元自供状温家商行少东主温育仁花言巧语,哄骗与我.以樟枝、苦豆根冒充桂枝、甘草.如今铸成大错,无颜面对父老列祖,吞蓖麻子自裁” 自供状写完,祖孙俩坐在房中各自沉默,半话。 “猫儿,是不是觉得太奶太狠心了?”最终,还是老太太以沙哑嗓音先开了口。 “太奶奶”猫儿只唤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老太太强行别过头,不去看地上的赵开元,“非是太奶心狠,这次假药若不狠狠惩处,下回定然有更大的祸事,到时真惹恼了孙婿,使你们夫妇生嫌,你失了依仗,咱赵家也失了依仗.太奶奶不知还有几年可活,走前总得把那些胡乱攀长的枝蔓帮你除了” “嗯。”猫儿低低应了一声,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总之,很复杂。 “一会儿啊,把这份自供状摁上开元的指印,送官吧.” “送官?” 猫儿吃了一惊,小声解释道:“太奶奶,便是没有这份自供状,也没人敢拿您的。” 老太太细细看了猫儿一眼,大约猜到了猫儿的心思,不由问道:“猫儿可是担心自供状送官后,假药一事外传,会损了你的颜面?” “.”猫儿低头不做声,太奶奶的确猜对了。 “傻孩子,你越是这般,这蔡州百姓才越敬你!你那夫君才会越疼你太奶问你,若开元不死,咱们把他押去送官,会怎样?” “会” 方才猫儿慌乱,未及细思,此时一想才明白太奶的意图.若把活的赵开元送官,府衙在明知他是猫儿族人的情况下怎敢惩处过甚,了不起打几板子、罚些银两。 这么一来,所谓惩治就变成了一场闹剧。 除非陈初给府衙打招呼,严惩赵开元。 可这样的话,陈初就尴尬了这毕竟是自家夫人的堂叔,你不帮他说情也就算了,却还把人往死里逼。 当今异常重视亲族血缘的,陈初这样做会显得很不近人情。 反正以上两种做法,要么损公信,要么损私情 可这种事又是极其危险的苗头,若不刹住,往后其他人还不有样学样? 想清楚这些,猫儿再不吭声。 太奶奶叹了一声,幽幽讲了最后一句,“咱们管住了自家人,才好去管别人” 这份自供状,即使摁上了赵开元的指印,也算的上漏洞百出。 但这不重要,死的是赵家人,若赵令人都认同他是自裁,谁会不开眼再来寻麻烦。 重要的是,自供状上赵开元写明了与温家勾连. 老太太忍痛除了族孙,怎会放过那拉了赵开元入坑的温育仁! 酉时初。 老太太带健仆六人,自后宅角门出府。 酉时中。 温家当家人温长福听门子来报,说是一名老妇求见。 “老妇?”温长福莫名其妙,那门子又细说了老人年纪、衣着。 得知对方穿戴不俗,又带着健仆,温长福下意识认为来人某家官宦富户的嫲嫲。 便让门子把人引了进来。 “你是.” 甫一见面,温长福和老太太互相打量一阵。 “温公子在何处?老身前来为我孙儿讨个说法” 早已佝偻的腰身,此刻站的笔直。 温长福有些吃不准老妇的来历,但后者开口不善,他语气不由也冷了下来,“你家贤孙是哪个?” “东京来的赵开元.” “.” 温长福只用了一息思索,马上想起了赵开元是谁。 儿子在做的事,他自然知晓。 官本位的当下,商贾之家谁背后没个官员撑腰当年温家攀上过郑乙,在蔡州也算风光过,曾养了一帮泼皮控制着蔡州码头。 后来,郑乙殒命,陈初上任,后者虽没寻过他家麻烦,但温家女眷数次找上过陈姨娘、陈夫人,可陈家两女却从未受过他家送出去的财礼。 温家失了靠山,码头的营生也被一伙来自外地的漕帮占了。 近来,听说儿子和陈夫人的族人搭上了线,温长福自是高兴。 如今的陈家,在蔡州几如土皇帝,只要能和他家攀上关系,多少钱挣不来? 今年刚来蔡州的赵家人底细,温长福心中自然有数。 赵开元的族奶,那不就是陈夫人的太奶么! “啊呀!原来是赵老夫人亲至,失敬失敬,快快上座!” 温长福忙不迭上前,执晚辈礼,欲要搀扶老太太坐下。 老太太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道:“把贵公子请出来吧,我有一桩事想要问他。” “好好,老夫人稍等。” 不管她想做甚,都是温家惹不起的存在,温长福赶忙安排人去找儿子回来。 不想,这一找就找了一个时辰。 温育仁不在家,也不在自家商铺,而是早早去了蕴秀阁吃酒。 害下人好一通找寻。 老太太就坐在温家厅堂中,眼观鼻、鼻观心,连温家奉上来的茶都没喝一口。 戌时,日头偏西。 温育仁急匆匆回家,向老太太行礼后,一肚子疑惑。 他是说过让赵开元在赵令人面前提提自己,但也至于惊动这老妇登门啊! “你,便是温育仁?”老太太终于开口了。 “回老夫人,正是。在下与开元兄情同手足,也随他喊您一声奶奶吧。” 温育仁顺杆爬,温长福赞许的看了儿子一眼.这小子,机灵! 老太太不置可否,先掏出一支小锦盒,打开放在了桌子上,“这是你家的宝物吧,如今原物奉还,你来看看可有损坏,若有损伤,我家照价赔偿。” “这” 温育仁还想说甚,老太太却道:“我来问你,往营中贩售假药一事,可是你鼓动开元做的?” “.” “.” 温家父子对视一眼,他们没想到老人竟把这事放在了台面来说。 看来,赵开元不知因为什么,已经全盘交待了,老太太身为家长,这是兴师问罪来了,既如此,温育仁也不藏者掖着了,“奶奶,此言差矣,我和开元兄同心协力,此事并不存在谁鼓动谁,利润也是五五分,他挣的可不比我少,开元兄难道没告诉您?” 温育仁虽口吻温顺,但说这话颇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便是贩了一些假药又如何,你家人也参与了,吃点假药又死不了人,难不成你还要大义灭亲么? 刚才还心里暗暗夸奖儿子的温长福却吓了一跳.如今陈家在蔡州想要杀个人像杀只鸡仔一般轻松,你敢暗戳戳顶撞赵令人的长辈,不要命啦! 眼瞧老太太面色阴郁,温长福连忙上前装模作样的给了儿子两巴掌,随即回身赔笑道:“老夫人,犬子不懂事,回去小人好好教训他一回。” 老太太看着一人红脸一人白脸的父子俩,忽然淡淡道:“我家开元已受了惩处。你这儿子是有些不懂事,回去教训不如现下教训,以免给你家惹来灾祸” “.” 温长福没料到老太太来了这么一句,呆愣片刻后,只得转身继续抽起了儿子。 此时,温育仁也听明白了。 想来是这老妇迂腐,不敢挣这假药之财,赵开元只怕在家里也挨打了,这老太太气不过,才跑来自家撒气。 不管怎样,温育仁总算和赵家接上头了,这死板老妪还能活几年? 总有你死的哪天! 这么一想,温育仁觉着自己挨父亲几巴掌也不算什么事了。 至此,他也并没有太害怕.他不信老太太会把这事捅出去,那你赵家也得跟着丢人! 十余巴掌下去后,温长福再次回头,看向老太太呵呵赔笑。 老太太却眼皮都不抬,说了一句,“子不教,父之过啊.” “.”温长福。 温家大门外。 方才下人外出寻找温育仁时,尚不知老人是谁,见她来者不善,只道:“有人寻咱家麻烦。” 于是温育仁返家前特意嘱咐了几句。 戌时二刻。 最先赶来的是一群泼皮,他们原是蔡州码头温家背后控制的脚夫行会核心人员,行会解散后没了营生,继续跟着温家讨口吃的。 听说有人去老板家闹事,当即纠集了几十人气势汹汹赶来温家。 却看到府衙刑名孔目西门恭、捕头苟胜都聚在门外。 一众泼皮登时不敢上前,踌躇半天,终于推出一名交际甚广的泼皮上前打探。 那人畏畏缩缩挪到苟胜身旁,谄媚至极道:“苟爷,今日温家是怎了?谁在里面?” 不丁不八站在温家门外的苟胜瞟了那人一眼,呵呵一笑,满脸戏谑,“怎了?你要来给温家助拳么?赵令人的太奶奶在府内,你进去吧,我不拦你.” “哎哟!哪敢,哪敢!我们几人都是路过,哈哈,路过的.苟爷您忙着” 这名泼皮一步三揖退回那边,只简单一句,“惹到陈都统了.” “.” 泼皮们瞬间安静,下一刻,几十人顿作鸟兽散 俄顷,府衙李专知也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他家娘子,是温家女儿 同样,李专知也没有冒冒失失冲进去,而是找到西门恭问了一句。 片刻后,李专知原路回返。 温家厅堂内。 一句‘子不教,父之过’,逼的温长福开始自打耳光。 形势比人强,老太太背后的都统府,才是他们如此温驯的原因。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温育仁的母亲,温长福的妻子。 温母闯入厅堂后,大哭不止,道:“儿孙有错,老夫人也惩处了,何故再欺我夫君.” 老太太叹口气,“莫说我赵家欺你家,你家爷们的这几巴掌,就当是替我那蠢孙开元出口气了,这是私仇。至于你儿犯罪与否,惩处轻重,便要交给官府理论了。” 说罢,老太太对李招娣道:“招娣,去把门外的西门孔目和苟捕头喊进来吧。” “.” 温长福赶忙停下了自扇的动作,愕然看向儿子。 温育仁肿着脸颊,顿时大怒.我们父子都自己打自己了,你这老虔婆还不满意? 果真要经官么? 你赵家的屁股难道就是干净的!那赵开元可没比我家少挣一个子! 怒火之下,温育仁猛然起身,大声道:“老夫人可想清楚了!我温育仁虽一介草民,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上公堂可以,那便请开元兄同去吧,我要与他在堂上对质!” 老太太却异常平静,淡淡道:“去不了了,两个时辰前,假药一事事发,赵开元无颜面对族人,已服毒自尽。死前坦诚了一切,由旁人代笔写了自供状,已送去了府衙.” “.” 七月盛夏,温育仁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赵开元服毒自尽,他是不信的.中午时,前者得知令人受封,他还满怀雀跃的谋划着以后怎样挣大钱。 这样的人,怎会寻死! 可若不是寻死那就更可怕了,这老虔婆对自家人都这么狠,他温家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岂不是要彻底完蛋! 思量间,苟胜已带着一群捕快冲进了厅堂。 “温育仁、温长福,有一桩案子需你父子去府衙一趟.” 跟在后头的西门恭一开口,众捕快随即上前,麻利的披枷带锁。 直至带上了镣铐,温育仁才反应过来,慌乱扫视厅堂一遍,急朝母亲哭道:“娘,救我!快去请姐夫救我.” “儿啊.”温母哭喊着上前,却被捕快拦在了一旁。 你那姐夫不过一个小小专知,他哪里救的了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老太太轻叹一回,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 第233章 接战 第233章接战 七月上旬,赵令人娘家堂叔和奸商勾连贩售假药坑灾民和军士这件事,在蔡州城传的沸沸扬扬。 甚至《蔡州五日谈》也进行了报道。 和老太太猜测的差不多,干净利落的处置后,这件事不但没对猫儿造成负面影响,反倒落了个不徇私、一秉至公的名声。 如今断案,全凭人治。 假药一事,没有造成人员死伤,轻罚还是重判全在府衙大人一念之间。 赵家的赵开元已身死,等于给蔡州府衙做出了模版,左知府和陈同知自然不会不识趣的轻轻放过温家。 经过短短几日审问,七月初十,府衙作出判书:温育仁判斩,秋立决;温长福徙千里. 这桩在城内传了几日的案子才算尘埃落定。 如今的猫儿,掌着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蔡州城南众多作坊、庄子,这些机构每日原料采购、组织生产、成品出售汇聚起来的流水金额何止千万贯。 想从她身边亲人身上找点门道的也绝不止温家一家,但有赵开元、温育仁此例后,既给各处管事和亲人敲了警钟,也让一部分想走捷径的商人暂时熄了心思。 七月十二。 陈初在新溪县大营收到了陈景彦的手书,信中详细叙述了此案的审问过程以及处理结果。 虽没有明言,却有隐晦询问陈初是否满意的意思。 几日前,陈初已经知晓了此事。 在他想来,此次一定要严惩,运往军营的药材他们都敢动手脚,若不杀鸡儆猴,往后他们敢把陈初卖了。 不过,陈初依然意外老太太和猫儿的魄力,竟直接把把赵开元给处理了。 她们祖孙做了恶人,陈初就不用做恶人了 蔡婳说的不错,若赵家不动赵开元,待陈初出手,不定引起外界什么猜测呢。 但蔡婳也没猜到,老太太竟故意把这件事闹的全城皆知等于拿自家人帮陈初对属下做了一场‘反腐’实例教育。 此事在蔡州引起一股风波,但前线大营中,关注点却依旧在‘出兵’一事上 七月初。 乱军往东溃退,其中建制相对完整的原广效军靳太平部退至颍州后,化整为零,四处搜罗物资粮草。 由于乱军马匹多集中在靳太平部,此股贼军来去如风,最为难缠。 颍州府百姓要么已西逃至蔡州,要么已躲进各处建有寨墙、圩墙的庄子,抱团自保。 府城一日数惊,昼间不敢开门。 另一股贼军则是由一名叫做李魁的贼首率领,窜入老家寿州。 短短十余日,便重新收拢乱军万余。 七月十一,在寿州地界已找不到任何食物的李魁部,搏命强攻寿州外郦琼泰宁军大营。 泰宁军小挫,为保存实力,郦琼竟连夜下令北退,再次驻扎涡阳城。 慌乱中留下军粮千石. 留在陈初营中的范恭知和张纯孝,得知郦琼为本已断粮的乱军‘雪中送炭’后,忍不住向郦琼祖宗十八代致以了亲切热烈问候。 寿州已成一片死地,李魁得粮后,再次东进。 七月十四,李魁部与靳太平部在颍州北泰禾县合流。 一时,贼势大涨。 因六月底被蔡州留守司击溃的乱军,霎时有了死灰重燃之相 乱贼起事已两月有余,淮北之地唯一和他们交手并取得胜绩的只有蔡州留守司。 至此时,范、张两位大人再也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心思。 “念在生民涂炭,社稷将倾,将军快快出兵吧!”张纯孝眼泛泪光。 “张大人,那调动各府军将之权?”陈初又一次说起了上次的条件。 张纯孝无权自专,只能以哀求眼神看向了范恭知.那意思是说,范大人,答应了吧,就算他权柄大些,也终归是咱大齐的官,总比颍、寿两地一直被贼人占着强吧! “允了!”范恭知终于点了头。 “那任免将领之权?” “允了!” “必要时的杀人之权?” “允了!” “那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见老范答应的如此爽利,陈初颇有些不好意思。 “说来.”范恭知已经有些麻木了。 “范大人,您知晓此时水患之凶,求大人怜惜蔡州一府六县百姓,免了今年的夏秋赋税吧” “陈将军,税赋一事并非范大人职司啊!”张纯孝眼看谈的差不多了,陈初又提出一个无理要求,赶忙替范恭知解释道。 陈初却不吭声,只直勾勾盯着范恭知看。 老范终于一叹,“此事本官可以帮蔡州上表,但并无必成把握” “尽人事。末将替蔡州乡亲谢过两位大人啦.” 陈初这还真不算胡乱开价,此次水患,再有后续出征,耗费钱粮甚重。 城中百姓捐粮捐物、参与烙饼,都有所付出。 陈初帮大家讨来一点免税福利,合情合理 至于调兵、任免武官、杀人之权,已等同于事实上的节度使了。 七月十五。 杨大郎同刘二虎回返蔡州,押运军粮。 留守司将士消耗粮草,多来源于朗山县去年种下的高产小麦。 蔡源已提前把粮草运至蔡州城东,此处距离暂时安置外府灾民的大营不远。 张望过去,只见营中处处烧纸,人人戴孝 今日中元节,祭奠亡人之日。 满营皆白,想来不少灾民的家人是在这次天灾、连带之后的人祸之中丧生的。 猫儿也随着施粥队伍待在营中,安抚灾民情绪。 大郎远远的看见猫儿,主动走了过去,两人隔着木栅栏说了几句话。 “弟媳,我爹娘不在蔡州,如今我家娘子有孕,她性子又软。弟媳受累,看顾些.” “杨大哥,咳咳.你不回家的么?” “来不及了,军情紧急,清点了粮草后需马上回营。” 猫儿闻言一惊,便是心知不合适,还是问了一句,“你们.要出征了么?” 杨大郎笑笑没说话。 见此,猫儿心中已明了军将女眷,就是这个命,便是担心也没办法。 猫儿垂眸沉思片刻,道:“兄长只管放心,咳咳有猫儿在,一定护得容儿周全。” “好,有弟媳这话我便放心了。我走了” 大郎说罢正要转身,却又被细声喊住,回头却见猫双手抓着木栅,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兄长,我家官人咳咳拳脚非他所长,沙场上刀枪无眼,兄长看顾则个” 两人都有各自挂牵的人,又各自拜托了对方照看一二。 “放心吧,便是我死了,也不会让初哥儿有事。” “呸呸~兄长莫说不吉利话咳咳” “弟媳,你可是病了,一直咳嗽个不停?” “无碍的,许是受了风寒.” 和杨大郎分别后,猫儿有些心不在焉。 白露觉得大娘子是累着了,她看的出,自从赵开元一事发生后,大娘子拼了命一般做事。 像是要用这种傻办法弥补自家过错一般,叫人心疼。 下午申时。 猫儿罕见的提前结束了工作,由白露、李招娣陪着去了城北青云观。 她也算青云观熟人了,几乎每月都来一次为官人、幼妹祈福。 不过,这次她却为陈初起了一卦。 “得水好运交,喜气上眉梢” 青云观道人得来‘乾卦’,正合刚健中正,卦辞元亨利贞。 猫儿听不太懂,但道人说,这是极好的上上卦,猫儿这才心满意足的奉上香火钱,转去了三清殿。 “三清祖师在上,望祖师护佑我家官人此行不沾水火、得避刀枪,若有厄困,加之妾身.” 殿内,猫儿跪在蒲团上,双手捧拳握在胸前,双目紧闭,娇俏小脸严肃认真。 白露静静站在一侧,望着虔诚的大娘子,不由动容.便是令人这般厉害的女子,竟也甘心为男子挡灾担祸,这便是男女情爱么? 七月十七。 陈初率六千军士、民壮三千自蔡州新溪县进入颍州界。 淮水多水患,百姓历来有修建圩墙的习惯,圩墙绕村而建,即可防水又能防贼。 上月乱军进入颍州地界时,当地百姓因早已听说贼人在寿州所做所为,多少有了些准备,要么西逃,要么数村抱团,凭圩墙坚守庄子。 乱军缺粮,而仍有人把守的庄子无疑代表了庄内有粮。 靳太平、李魁两部合流后,派出数只打粮队,伺机破庄取粮。 七月十八,巳时。 李家坡。 镇淮军先锋,吴奎部于颍州西四十里,与一伙正在围攻庄子的乱军迎头撞上。 上月肖家岭一战,吴奎领了守寨任务,没捞着仗打,好生难受。 此次好不容易逮到乱军,径直发起冲锋。 对方眼见这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官军来势汹汹,稍稍慌乱后,迅速撤回攻庄兵力,竟在吴奎杀入本阵前,堪堪完成列阵。 反应已属迅捷。 双方甫一接触,都吃了一惊。 当初肖家岭,吴奎在寨墙上见友军砍瓜切菜一路掩杀,心中不免低看乱军战力。 可真正交上手,才发现这支乱军十分顽强。 这股乱军是靳太平麾下主力徐通一部,他同样意外。 起事两月余,寿、颖两地哪里还有成建制的官军敢和他们在野外浪战? 再看这股官军自西边来,难不成是蔡州兵? 对于亲历了肖家岭一战的徐通来说,心里是有些不服的,他认为,此败全因那首领吴开印御下无能,各位头目不听指挥、不尊号令,如同儿戏一般,怎能不败?裹挟着广效军也只能狼狈逃窜。 若由自己的上官靳太平指挥,绝不至此。 此刻,冤家路窄,双方兵力相差无几,徐通也有了一雪前耻的心思。 李家坡下无遮无掩的大平原上,两股相向而来的人肉浪潮汹涌相撞,阵线之上顿时激起一阵血色浪花。 没有绝世猛将横扫千军,也没有天兵在敌人头上飞来飞去。 有的只是列阵成墙的兵士机械的挺刺、抽枪、突进,一招一式,朴实无华。 其中也不乏初次上战场被吓傻了的,木呆呆站在原地,任由对方刀枪戳破自己的身体,才发出一声惨叫。 “周周头儿.我.” 站在队列第四排的范广汉,双手发白紧攥枪杆,双腿直打颤。 “莫慌,稳住!就当平日训练.” 站在排头的周宗发大声喊道。 不止喊给范广汉听,也是喊给一众袍泽听的。 当年,范广汉作为守城青壮,曾参加过桐山保卫战,却没杀过人。 周宗发却是参与了城外的地道伏击,好歹见过血。 而对面的广效军从贼以后,人人手上有人命,并且一路转进经历大小战斗五六场,虽说其中没什么正儿八经的硬仗,但比起奎字营的兵士,无疑多出了不少实战经验。 眼看大家身形僵硬,眼神呆滞,周宗发不由想到新兵训练时,教头的话:人若太过紧张,便是有攒刺七八十下的气力,刺出七八枪后就会脱力,上了战场,第一是听令、第二便是放松. 想到这些,周宗发忽然大声道:“兄弟们,若是害怕、紧张,想喊便喊,想尿就尿,尿裤子不丢人。刘二虎刘副指挥使,大伙都知道吧,当年他第一回跟都统做事,也是吓得尿了一裤子” “真的?” “刘副指挥使还有这般糗事?哈哈哈” “哈哈哈” 刘二虎,那可是杨指挥使的副手,原东家佃户,久负盛名的钻石王老五,鹭留圩之光,桐山少女之梦啊 他第一回做事都吓尿裤了? 哈哈哈,还不如俺哩,至少,俺现在还能憋着尿! 五十里外。 负责押运粮草的刘二虎,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不由抬头看了眼白花花的太阳天也不冷啊,怎打起了喷嚏难不成有小人在背后说俺坏话? 李家坡下。 吴奎眼看战局胶着,一着急就要亲自冲阵,却被伤愈后临时调来搭档他的刘四两一把拉住,“吴虞侯,此时不是逞个人勇武之时,不要让兄弟们做无谓牺牲,快招援军。” “你去点信号弹,我带人上!” 吴奎却不是那么好劝的,喊了一声,便带着五十余骑冲向战场。 奎字营为步卒营,营中仅有营属斥候、传令兵、亲兵配马,吴奎把这些人全部集中在一起,准备用来做可一锤定音的机动兵力。 但徐通毕竟官军出身,不可能全无准备,眼见对方骑士动了,自己也带着几十骑迎了上去。 战事逐渐白热化。 刘四两暂时顾不上吴奎,急带几名军士,去往一处坡地。 接连点燃几颗信号弹. 信号弹早已成为镇淮、武卫两军的制式配备,什么颜色代表什么兵种、几颗信号弹代表敌方多少人,清晰的记载在军官必备的手册上。 俄顷,五颗绿色信号弹急速升空后,接连炸响。 方圆数里内,清晰可闻。 李家坡西五里率领中军前进的陈初,东三里搜索前进的武卫军项敬、刘百顺,北二里的彭二纷纷抬起了头。 “长子,铁胆,速带本部骑兵前去支援。” 陈初一声令下,长子先躬身领命,又道:“初哥儿,俺带本部去吧,让铁胆跟着你。大郎专门交待了俺,务必使初哥儿身旁有骑军保护。” “你留下,我去!” 铁胆酷酷的晒了长子一眼,不待长子理论,提枪翻身上马,出营而去。 马背上,铁胆以拇指与食指相扣,放入檀口,只听一声呼哨,远处八山九寨逃户迅疾跟上。 哎呦,长腿铁胆还会吹流氓哨哩。 真尼玛潇洒。 “诶诶~你咋不讲理哩!”被抢了差事的长子,朝铁胆的背影吵吵道。 铁胆却不搭理长子,扬长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连打仗都和俺们男人抢,怪不得嫁不出去。”郁闷的长子化作幽怨长舌妇 陡然行动起来的远不止铁胆。 但最先抵达战场的却是周良所部乌合营 巳时一刻。 一面黑旗引领,数百步卒迈着紧密整齐的步伐小跑而来。 这一看就是有临敌经验的,便是战事再急,也不能发力狂奔,不然跑到跟前一个个累成狗,那还打个鸡毛仗。 说起来,周良部还真是镇淮军中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一支。 当年,清风寨剿灭‘人屠’,他们就是主力,后来肃清官道匪人的也是他们,再以后,帮助马邦德占据五峰山的还是他们。 已隐隐有镇淮军翘楚的感觉。 随着乌合营的驰援,战场形势立转。 那徐通眼瞧势头不对,想要撤军,但吴奎自不会让他如意,越发纠缠的紧迫。 二人正缠斗间,忽从侧方又杀来一队骑兵。 水磨凤翅头盔白,锦绣麒麟战袄青. 吴奎余光只瞥见一道白盔青袍身影一闪而过,来人已四两拨千斤一般将那徐通挑落马下. “.” 吴奎和徐通缠斗几十合,不分伯仲,人家却如同路过一般,顺手就将人杀了。 衬托的老吴很废柴,尤其对方还是位女人. “铁胆!你怎抢我的人杀啊!” 吴奎无能狂喊 “算你的军功。”铁胆轻飘飘丢下一句,驱马飘逸离去。 “我是这个意思么!” 感觉自尊被铁胆蹂躏了的吴奎,冤屈喊道。 恰好,一路砍杀的周良也赶到了吴奎身旁,哈哈一笑道:“奎哥儿,我来助你了!” “谁让你助了!这帮贼人见官军到来非但不投降、逃跑,竟胆敢向我反击。” 一肚子气的吴奎,回头瞥见日光下那面黑旗,无差别攻击道:“奶奶滴,乌合是甚好词么?你们整日扛着这面旗,也不嫌丢人。” “噫,你这憨货,吃火药了?乌合不是甚好词,但咱全军下上,只有我们营的军旗,是弟媳亲手缝制的,气死你个怕婆娘的老鳖一” “.”吴奎。 周良输出完毕,心里舒坦了,领着本部兄弟继续追击。 先后吃了两瘪的吴奎,看了看铁胆越来越远的背影,又看了看骄傲卷扬的黑色大旗,不由嘀咕一声,“有甚了不起的,待此战后,我也求弟媳给我营亲手缝面旗子.” 第234章 虫豸 第234章虫豸 七月十八,蔡州留守司先锋接敌,阵斩叛军头目徐通。 初战即胜,留在新溪县的范恭知与张纯孝不由振奋,总算看到了平息淮北之乱的曙光。 十九日。 陈初率部抵达颍州城外。 自上月中旬乱军入境,颍州城便四门紧闭,非必要不得出入。 至今已月余,城门终于再次开启。 知府廖思义、都统制郭韬儿及一众文武官吏乡绅耆老,城下接迎。 “陈老弟,京城一别,甚是想念。没想到,再次见到老弟却是如今这般境况,惭愧、惭愧啊” “陈都统前后两次大败乱军,如今都统亲至,我颍州城内三万余百姓总算得救!” 郭韬儿和廖思义先后恭维、寒暄一番后,由后者凑近陈初,面露为难道:“都统,城内逼仄,大军进城恐多有不便,请大军暂住城外。我颍州城自有粮草猪羊送来犒军” 廖思义有所顾虑也属正常,历来客军军纪难言,他怕是担心六千虎狼进城后,劫掠生事。 陈初本也没打算让大军进城,颍州毕竟是战区,军士入城若遇紧急军情,一来不好收拢,二来不易展开。 申时。 陈初带两队亲兵入城,城困月余,一月来城内积攒的垃圾如小山一般堆积在街角、屋后。 成群结队的乞丐在垃圾山上翻找着可食之物,道路两旁,每隔三五步便有卖儿卖女的家长,身形枯瘦、神情麻木。 见陈初不住皱眉打量,廖思义向郭韬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对身旁随行军士低声交待几句,片刻后,一众颍州军士连推带搡,将附近这些‘有碍观瞻’的乞丐、饥民驱赶至远处角落。 以免坏了临府陈都统对颍州的第一印象。 申时中,陈初与众颍州文武去到府衙二堂,本以为是场军政会议,没想到二堂内精致酒菜早已备好,曲班舞姬业已就位。 “陈都统,水患乱民先后而至,城中困顿,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精细,粗茶淡酒,还请都统莫要嫌弃啊。” 廖思义客气道。 这‘粗茶淡酒’可比陈初平日在蔡州时讲究多了。 待主宾就坐,一名身穿黑绸长衫的五十许老者,笑呵呵拍了拍手,随即从后堂步出一位约莫二九年华的女子,款款走至陈初身前,低垂螓首,曼妙一礼,“奴家见过陈将军” 那名老者哈哈一笑,道:“将军,芷柔姑娘可是我府莳花舘花魁,我等俗物平日想见姑娘一面都难,姑娘却对将军神往已久,此次听说是将军驰援我颍州,主动前来伺候,将军可莫要辜负美人情意啊。” 堂内响起一阵恰如其分的笑声。 既让陈初感受到了众人的艳羡,又不会显得过于轻佻。 陈初的视线在那芷柔脸上稍作停留,转头看向了这位话比知府都多的老者,笑问道:“敢问足下是” “哦,将军莫怪,老朽见了将军一时激动,忘了与将军说清。老朽姓吴,名德高。主家颍川吴氏,老朽忝为颍州管事” 这吴德高态度谦卑,但说起‘颍川吴’时,下意识的挺起了胸膛。 似乎这三个字给他带来了极大荣耀。 陈初倒也听陈景安说过这吴家,同是颍川大族,不过比起有名无权的颍川陈氏,吴家却是有名有实的豪族。 如今的刑部吴尚书,正是出于此族,族中子弟不但在大齐为官者甚众,便是那金国海陵王王府的长史也由他吴家人充任。 是大齐顶级官宦家族。 也怪不得家中一个管事,在府衙犹如半个主人。 俄顷,开席。 府衙二堂内,一时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恍惚间,犹如太平盛世。 那芷柔姑娘也是个有眼色的,不时送上几道崇拜目光,还特意挑了些军旅之事来聊。 陈初随意敷衍着,酒过三巡,又是那吴德高寻机开口道:“陈将军,上月贼人入境,我家在临泉县的交引铺、丝铺被乱军劫掠一空,损失不可谓不重。我又听闻,六月底将军在肖家岭大败贼人后,缴获大量金银布帛.” “吴先生,你想说甚?”陈初丢下了手中的筷子,在桌案上‘咔哒’响了一声。 堂内气氛登时冷了不少。 不过,颍州众官吏却无人出来打圆场。 乱军境内肆虐一月,谁家产业没点损失,他们想看看背靠吴家大山的吴先生能不能讨回一点。 吴先生若能,他们自然也有机会。 吴德高没想到这年轻将领说甩脸就甩脸,心下也生出些不爽流贼吴开印所部,没有城池根基,每破一城,劫掠来的天量财货只能随军转运。 六月底,肖家岭一战,乱军溃退,贼人慌乱保命间,哪里还顾得上笨重财物。 总之,此战后,贼人四百余辆载满金银布帛的牛车不知所踪。 谁有能力吞下这笔财货? 除了眼前的陈都统,还能有谁! 吴德高也没打算全数讨回来,但吴家商铺的损失,你陈都统弥补我们三四成总行吧? 毕竟,财货是你蔡州留守司抢回来的,你占大头还不行么。 此时看来,这陈初却有点一毛不拔的意思,吴德高便直说道:“将军在肖家岭缴获的财货,是大伙多年经营积攒,将军若得.” “没有缴获,肖家岭一战只获贼人首级两千,吴管事要么?” 这次陈初不待吴德高说完,便打断道:“再说,我军欠你们了?诸位想要的话,当初贼人西进时,你们怎不组织军士抢回来?老子带弟兄们打生打死前来救你颍州,见面就问我讨要银子?我呸.老子可不欠你们。” 眼见陈初耍横,堂内众人互相眼神交流后,却也没人开口了。 这是不讲道理嘛,我们若有本事问乱军讨要,还能让他们抢了去?咱们和你陈初同为齐官,不管怎说,也算自己人。 我们问你要回一点损失,过分么? 很过分! 反正陈初觉着很过分,这群怂货不敢向乱军呲牙,却在第一时间向友军伸手。 凭甚? 就凭你吴家有大官? 莫说吴德高一个管事,便是刑部吴尚书亲至,陈初也还是那句:分逼没有! 老子缴来的财货,要用于封赏弟兄,用于弥补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因支持救灾、出兵而出现的巨大亏空。 聊天聊到这种程度,自然无话可说了。 “陈兄弟,兄弟留步.” 在郭韬儿一声声呼唤中,陈初离席,大步而去。 留下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哎,算了,这钱进了这等兵痞的口袋,哪里还讨的回来,咱们就认了吧。” 有人唉声叹气道。 “是啊,他连吴先生的面子都不给,咱们在他眼里算个甚.” 也有人暗戳戳的膈应了一下吴德高。 方才那小子竟称呼他为‘吴管事’,虽说他的确是个管事,但在颍州地界,谁见了他不尊称一声‘吴先生、吴员外’。 吴德高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陈初离开府衙,刚刚酉时,时辰尚早。 饭只吃了半饱,原本计划出城回营,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颍州榆林巷。 晚饭前的闲暇,常德昌和几位邻居坐在院外一棵榆树下闲聊。 “常大叔,你时常吹嘘,去年桐山西瓜节时和陈都统吃过酒,今次都统率军来援咱颍州,怎不见你去军营拜访陈都统啊。” 有位年轻些的邻居,说笑道。 看那表情也知不信老常吹的牛。 “你懂个甚?” 常德昌以手中蒲扇在那小子头上轻敲了一下,道:“都统大人日理万机,我怎能那般不晓事前去叨扰。” “嘿,老常,你怕是连军营大门都进不去吧。你若认识这大官,我今晚吃粪!” 另一名邻居奚落道。 榆林巷原本住的都是小行商,虽不算大富,也算的上小康,大家都混的差不多。 可去年,常德昌去了桐山一趟,随后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些印子钱,贩桐山西瓜、贩口脂、香皂,买四海商行股票. 当时,可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却不想,老常竟藉此一飞冲天了。 今年,更是在城内以联营的方式开了一家四海商行直营店。 短短几个月,便成了颍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背后,邻居们都叫他榆林巷首富 有人佩服,就有人嫉妒。 但老常的生意越做越大,这方面自然挑不出毛病,于是有些人便时常拿他时常挂在嘴边的‘和陈都统吃过酒’一事,来取笑他。 听到邻居有讥讽之意,常德昌也不做解释,只呵呵一笑。 旁边,还有一位看起来挺稳重的邻居,叹了一声,道:“如今大军来了,解了颍州之围,想来这涨到天上的粮价该落下来了吧。” 常德昌闻言,也跟着叹了一回,因颍州解围的喜悦顿时淡了许多。 那位年轻邻居却低声道:“可是今日守城兵丁仍不许咱出城啊。” “便是出城又怎样?城外被大水泡了半月,又被乱军犁了几遍,城外还不如城内。那吴家不把咱全城搜刮干净,怎会让粮价降下来。” “嘘!你不要命啦,甚话都敢说” 几人正低声议论间,突见一大队军士转入巷内,朝几人聚集的方向走了过来。 方才说了吴家一句坏话的那名邻居,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道对方有千里耳,派人来捉自己了。 坐在榆树下的常德昌自然也注意到了来人。 看了一眼,有点面熟 赶忙揉揉眼,更面熟了。 常德昌却有些不信,下意识挪动脚步往前迎了过去想要看清楚。 “老常!你作甚”邻居见状,不由着急低声喊道。 却见,军士前方那骑着一匹红鬃马的将爷忽然哈哈一笑,朗声道:“常老哥,去年一别,年余未见,甚是想念啊。” “啊呀!竟真是都统大人啊!甚风把您给吹来了,哈哈哈” “.” “.” “.” 榆树下,一众邻居目瞪口呆。 这老常,竟真的认识都统! 常德昌虽不知陈初来意,此时却是高兴极了。 当初,他前去桐山贩瓜,路上被朗山索了极为离谱的重税。 事后,陈初帮他讨回,却连一杯水酒都没吃过他的。 再往后,他因神锐军乱桐山,和临安商人苗奎困在了县城,全程目睹了桐山保卫战。 如今,他又靠着和桐山做生意,挣下了不少钱,心中自是对陈初、对桐山有着一份特殊的深厚感情。 此刻眼见陈初来访,不由生出一股‘家乡来人’的亲切感,说甚也要招待一番。 “哈哈,老哥不必抓着我不放,我来此就是专门来老哥家里蹭饭的,不吃饱我可不走。” “哈哈哈,都统能来我家,是小人福分,只可惜颍州没有都统爱吃的青鸟啤酒” 常德昌抓着陈初的手不松,唯恐后者跑掉一般。 “无碍。来时备了些薄礼,弟先探望令尊、令堂.” “哈哈,好好好。” 眼见陈初已做了一府都统,依旧礼数周到,还像当年在桐山做都头一般,完全没有因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而轻怠,常德昌笑成了一朵菊花。 路过门前榆树时,陈初笑着对已石化了的众邻居随意拱了拱手。 众邻居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回礼唱喏。 “你看,我就说常兄得了贵人提携!” “是啊!老.常大哥果真和陈都统认识啊!当初他说了,你们还不信!” “噫!老李,方才谁说的常兄若认识都统,今晚吃粪?” “.” “老李,我家粪池早已积满外溢,我带你去尝尝咸淡吧?” “哈哈哈” 陈初依礼拜见了常德昌父母,随后二人在后院坐了吃饭饮酒。 当陈初问起,城中为何这般多卖儿卖女的人家,常德昌稍一犹豫便细细解释起来。 “水患突至,百姓们来不及屯粮,府衙便闭了城门。城中粮食全在府库,以及几家粮行手中。闭城当日,吴德高便联络几家粮商组成一个临时行会,囤粮不售。 闭城十日后,百姓家中余粮大多告罄。各家粮行这才开始对外售粮,要价一斤三十文” “一斤三十文?” 陈初惊愕道。 六七月份,夏粮刚刚收获入库,按说是一年中的粮价低谷。 往年这个时候一斤只十来文。 今年遭了水患,粮价大涨,蔡州粮铺的行价也飙升至每斤十五文。 没想到,这颍州更狠,一斤三十文 常德昌叹了口气,又道:“那还只是闭城十日时的粮价,本月上旬,每斤已涨至七十文。前日,我那夫人前去购粮时,粮价已过百. 便是我家有些积蓄,仍觉吃不住这离谱粮价。更遑论城中贫户了.便是中户之家,也只能先典了城外田地换活命口粮,再售城中宅屋,田宅都卖完了,便只能典卖儿女” “麻痹.” 陈初实在没忍住,紧接又追问一句,“这些人家的田地和宅屋、儿女,是不是都被吴家这些粮商买走了。” “是啊。他们出的价格极低,但百姓为了续命,只能以市价的二三成卖给他们。” 常德昌本不欲多说吴家之事,以免惹祸上身,但陈初今日前来诚意十足,最终实话实说道:“此次水患兵灾过罢,这颍州城半城宅屋、城外大片良田都要归他们几家所有了。我曾听闻,自从都统取得肖家岭大捷之后,吴德高家中酒宴通宵达旦” 陈初勃然大怒,有这般虫豸,淮北之地能安稳的了才算有鬼了! 老子保护的不是这些玩意儿! 第235章 狺狺狂吠 第235章狺狺狂吠 翌日,七月二十。 卯时,天蒙蒙亮,城门刚开启,颍州守门兵丁便被吓了一跳。 只见大队军士涌入关城后,二话不说缴了他们的械,接替城防。 颍州留守司辖下安顺军一名小校抱头蹲在门洞内,眼瞅对方同样穿着官军军衣,这才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敢问兄弟可是蔡州陈都统所部?” 占据了南门的武卫军项敬、刘百顺异口同声道:“正是。” “兄弟,咱可是自己人啊,其中定然有误会!”安顺军小校急忙站了起来。 “谁让你起身的!双手抱头,蹲下!”项敬呵斥一声。 刘百顺却严肃道:“没误会,奉都统大人令,自今日起,颍州城由镇淮、武卫两军接防!” “.” 小校缩缩脖子,先听话的蹲下,这才小声嘀咕道:“这算怎回事啊你们接防了,那我们安顺军作甚” “呵呵,都统给你们安排了新活计。” “甚新活计?” “清运城中垃圾至城外掩埋。” “.” 是日清晨,同样的情景分别发生在颍州四门。 但也并非全如接防南门那般顺利,周良所部接防东门时,便发生一场小冲突,出现了流血事件。 辰时,陈初掌控四门,又令蒋怀熊带人分别围了府库粮仓,以及吴、孙、阎、宋四家粮铺。 由于昨日援军已进驻城外,颍州城内官员、商贾皆以为乱军风波渐平,昨夜饮宴至深夜。 宿醉醒来后,陡闻城内变故,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都跑去了留守司官衙,寻求都统制郭韬儿的庇护。 郭韬儿也麻了,城中只有安顺一军,实编一千多人。 陈初却有六千人,再者蔡州军已与乱军交手两次,两场大胜。 而留在寿州的泰宁军,却在乱军手中吃了两次亏.两相对比,连出城接战都不敢的安顺军哪里是这帮人的对手。 眼瞅官衙内乱哄哄一片,已稍稍冷静下来的知府廖思义,清了清嗓子,大喊道:“诸位,诸位静一静,听我一言。” 众人正如惊慌失措的无头苍蝇一般,听到有人发话,不由都看了过去,堂内逐渐安静。 “诸位先不要惊慌。方才本官出府时,虽街面上有蔡州兵巡视,却也未阻本官前来留守司衙门。情况或许不像咱们想象的那般糟糕” 廖思义这么一说,大家回想了一下,好像出门时都是这般状况。 众人不由镇定几分,只要陈都统不是造反就好说。 但依旧满腹疑惑,既然不是造反,为何占了城门、围了各家粮铺? 这件事,怕是要见了这军头当面,才能问清楚了。 廖思义也是这般想的,不过由谁去问呢? 陈初没有造反只是猜测,万一他有反心,此时找过去不是给他主动送上了祭旗的人头么!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想去,却又希望别人去。 恰好此时,忽闻留守司官衙外有人大声喊道:“蔡州留守司都统制、明威将军陈,到!” 众官吏商贾下意识的靠紧了一些。 俄顷,陈初带着长子和大宝剑大步迈入堂内,见堂内熙攘,不由呵呵一笑,“颍州‘贤良’,尽在于此了?” 短短几个字,却有一股明显的讥讽之意。 廖思义和郭韬儿对视一眼,最终由后者硬着头皮问道:“陈兄弟,贵军今早为何占了颍州四门,这有些不合适吧?” 陈初左右扫量一眼,毛蛋很机灵的搬了张椅子放在节堂正中的位置,陈初大喇喇坐了,这才道:“昨日郭兄难道没看到圣上旨意?如今淮北糜烂,朝廷亟待平息贼乱,许我自专.” 郭韬儿不由一凛,再不敢说话。 旨意中,写明了平贼期间,陈初在淮北四府有调动军士、任免军将、杀人之权。 廖思义却心里一松,陈初的自专之权管的了军将,却管不了他们文官。 反倒陈初主动提起这件事,说明他没有反意。 想清这些,一直躲在郭韬儿身后的廖思义有了底气,越众而出道:“陈都统,你们军将之间的事,暂且不说。本官只问将军,为何使你部军士围了府库粮仓?” 聚在此处的商贾也看出来了,陈初仍是大齐的一份子。 既然你没反,那么就得尊重当下的游戏规则.你们军头抢百姓,我们不管,但怎能抢我们的粮铺?不知道我们背后各家的跟脚么! 眼下既有了廖思义的带头,几家粮铺的管事纷纷叫嚷质问起来。 “将军占了我家粮铺又该作何解释!” “对!我阎家世代耕读,行善乡里,陈将军平白无故占了我家产业,是欺我阎家良善么!” 一时间,官吏帮腔,商贾纷嚷,群起而攻之,颇有些千夫所指的架势。 陈初却稳坐在节堂正中,翘着二郎腿。 眼见语言攻击不起效果,众人不禁又看向了吴德高。 在场之人,数他吴家势大,吴德高也把自己当成了压轴的大人物。 待旁人七嘴八舌输出完,他才背手上前,皮里阳秋笑道:“陈将军好大的官威,今日在此的诸多乡贤,哪位不是德高望重之辈。我等虽已年迈,却也并非任人鱼肉之家,将军若想打我们的主意,怕是想岔了。年轻人贪吃,却也要小心被硬骨头崩掉了大牙!” 这话已经说话的相当直白,有了吴德高发话,其余几家粮铺东家、管事重新集聚了气势,纷纷向陈初横眉冷队。 可这番话却对陈初没起任何效果,只听他慢慢道:“我来此,并非与你们商议,只是来通知你们一声:即日起,颍州城全城军管,所有粮食归我军统一调配。郭都统,率你部打扫街巷、清运城中垃圾,三日内,将城中垃圾全数外运。 廖知府,你带人统计城中人口,造册后依照成人每日三升粮、孩童二升粮的份额供应,直至乱军彻底平息!你若做不来,我的人来做” “.” “.” 廖思义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陈初你一个临府军头,却把我堂堂一府主官当作属下一般支使! 郭韬儿心知形势比人强,倒是有心配合一下,可看见堂内颍州诸人,人人带怒,赶紧低头闭嘴不语。 最生气的,自然要数以吴德高为首的各家粮铺东主、管事。 结合陈初先封府库、粮铺,又说出全城按人头配给口粮,他们总算明白了.这都统是要拿他们的粮食,分发给城中百姓啊! 他们如何肯依! 他们可算着账呢,如今颍州地界,粮食大多在他们手里。 闭城月余,城中贫户已卖儿卖女换取口粮,但这帮穷鬼身上能搜刮的油水毕竟有限。 那些小有积蓄的中户,城内有宅、城外有田,这一部分人才是肥肉。 此时眼见中户们也即将支撑不下去,马上就到了吴德高们挥镰割韭菜的丰收时机,陈初却横插了一杠子。 若按他说的人人定量配给口粮,谁还会低价出售田宅! 这姓陈的,不是要和咱抢吃的,他是要掀桌子啊! 不待吴德高发话,那廖思义却先怒道:“陈都统!你眼里还有王法么,咱大齐天子自登基以来,善待士绅,从不与民争利。圣上允你自专,是为了让将军报效国家,平贼安民!不是让将军欺压士绅的!” “好一个‘平贼安民’,士绅是民,百姓便不是民了?” 廖思义反应这么大,让陈初很是意外,按说地方平靖,对他这一府主官百利无一害,难道他就看不出,吴德高这些人趁灾大发横财的隐患么? 陈初反驳一句后,压着火气解释道:“平贼之计,首重安抚。如今颍州未定,诸位便逼迫百姓卖儿卖女换取活命口粮,就不怕再将百姓逼反么!一边剿贼,一边苛待搜刮百姓,犹如抱薪救火!这等蠢事,廖知府难道看不明白?” “天有天数,人有人道,商有商路!吴先生等人可有触犯我大齐律令?若有,请将军指正。若无,还请将军速速撤了贵部军士,府库粮仓中所囤之粮,乃我府夏税,若有差池,将军如何交待?” 廖思义说到最后,好似随意的提了一嘴‘府库粮仓’。 陈初心有所感,脸上却不动声色.这廖思义这般紧张,难不成府库有猫腻? 见陈初一时不语,颍州众人还以为他害怕了,吴德高决定乘胜追击,两步走到陈初身前,道:“陈将军,莫要自误!老夫再说一遍,请将军速速撤了粮铺外的军士!” 正在思索的陈初被这老逼打断了思路,不由抬头皱眉看了他一眼,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滚” “.” 堂内登时一滞。 这可是吴先生啊!吴家的管事啊! 便是河南路官员见了他也客客气气的,这军痞竟然当众辱骂 吴德高胸腔剧烈起伏,花白胡须不住乱颤,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彪红。 大怒之下,不由伸手指向了陈初骂道:“竖子!你敢骂我!我家主人定会狠狠参你一本!” 陈初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手指,斜乜道:“你不过一个与人看家护院的奴仆,这堂上诸多大人尚且无话,就你这条老狗狺狺狂吠不止,老子从四品明威将军,骂不得你这奴才?沙比” 在蔡州时,经常被猫儿管着不许说脏话,他好久没这么痛快的输出过了。 只觉浑身舒爽,整个人都通透了 那吴德高却气的抖如筛糠,伸出的食指距离陈初的鼻尖越来越近,“你你你” ‘你’个不停,哆嗦的嘴唇间,不时飞溅出几星唾沫。 一时不备,落到了陈初脸上几点。 陈初急忙伸手,嫌弃的擦了一把,扭头看向了身后的毛蛋和宝喜,气道:“你俩是泥塑的么!看不见有人在指着你家都统的鼻子骂么!” “哦哦哦” 还在回味自家大人优美输出的毛蛋捋起袖子就要上去干吴德高,宝喜却比他更利落,突然拔刀,猛地挥出. “陈兄弟不可!” “陈将军!” 郭韬儿和廖思义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却为时已晚. 只见,吴德高方才还指着陈初的那只手,从小臂中间一分为二,往上扬起两尺高后,才坠向了地面。 “你你你” 还在‘你’的吴德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慢动作一般缓缓抬起了右臂。 红的肉,白的骨.直至此时,平滑整齐的漂亮断面才飚出一股血水来。 第236章 原来是这个吴家 第236章原来是这个吴家 七月二十。 晨间,颍州城内四家粮铺被围,至巳时,蔡州军士已将几家粮铺内整齐码放的新麦统统征收。 往日趾高气昂的粮铺伙计,一个个缩着头变成了鹌鹑,没一人敢上前阻拦。 他们可听说了,吴家粮行的吴德高吴先生,今早被陈都统的亲兵斩了一臂。 这帮杀才都敢对吴先生动刀动枪,会把旁人放在眼里? 午时,镇淮军行军录事唐敬安带全军文吏接管府衙户籍,随后以户籍为参考,为每户人家制作‘粮本’。 粮本上清晰记录了每户几口人,成人几位、孩童几位,由此确定每户每日能领到多少粮食。 唐敬安宣称,这是都统大人制定的‘战时配给制’,只为更多人能活命。 下午申时,统计出四家粮铺存粮的数值后,陈初等人都很意外.因为太少了。 四家粮铺的存粮加一起也只勉强过千石,以城中百姓每日消耗一斤口粮计,这点粮食撑不了几天。 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完成收割城内中户田宅的计划。 到了黄昏时分,粗略清点府衙粮库后、再对照府衙夏粮征收的文档,陈初终于看出了猫腻。 颍州今夏应征新粮四万两千石,实收四万单九百石。 可府衙粮库中新粮、陈粮加一起,只有两万多石。 陈初原本还在疑惑,这颍州粮商难不成长了前后眼,在水患前就囤积了能够支撑全城月余的粮食,至今不断。 此时得知府衙粮库少了一万多石,才终于想明白。 这几家粮铺哪有那么多存粮,他们高价出售的,不过是今夏征收来的夏赋官粮! 他们的操作流程,应该是趁此灾祸高价出售官粮,待灾乱平息,再从外地运来平价粮填补夏赋亏空。 仅仅是打了一个时间、空间差,便能空手套白狼大赚一笔。 只可惜,被陈初这兵痞给搅合了 翌日,七月二十一。 自清晨起,颍州安顺军军士扛着锄头、木锨,推着人力车,去往城中各处犄角旮旯,清运积压月余的垃圾。 城中百姓惊愕不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巳时,分散于城内的十余处取粮点同时开张,大伙依照昨日‘蔡州留守司’的告示,每家由户主手持户册,代表全家前来领粮。 取粮点的文吏,对照对方信息后,快速算出一个数值,由后头军士称粮。 取粮时,军士会在这名户主的户册上盖一个刻有今日日期的戳子,以免有人重复领取。 分发的这点口粮,吃饱有些勉强,但绝对饿不死人了。 城中卖儿卖女的景象,登时匿迹。 当日未时,范恭知和张纯孝急匆匆赶来颍州。 陈初并未刻意封锁消息,昨日颍州留守司官衙内发生的事,自然会通过各种渠道迅速外溢。 范恭知进城后,见城内正在热火朝天的开展‘大扫除’,百姓们也有了口粮可领,还算井然,不由频频颔首。 “尚书大人,颍州府衙与奸商勾连,私自高价出售府衙粮库中的夏赋官粮,昨日统计出已亏空一万两千余石。此事,若说知府廖思义不知情,末将是不信的” 一见面,陈初便为自己将廖思义禁锢在官舍一事,作出了解释。 眼下陈初有管辖淮北四府军务之权,但羁押一府主官,却是明显擅权了。 本以为范恭知会苛责几句,不成想,老范听闻后竟一脸怒容,“太过分了!如今淮北民乱未定,他们非但不思报效国恩,却一心敲骨吸髓,淮北之乱,就和他们脱不了干系!这等蠧虫一日不除,我大齐一日不宁! 陈将军,你只管上奏言明此事,本官与李执宰支持你!” 哎哟,陈初望着一身正气的范恭知,差点以为自己以前误会他了。 但他说的支持是啥? 口头支持么? 同日,原本坐镇新溪县的陈景安连夜抵达颍州。 相比火上浇油的范恭知,陈景安则心事重重。 军帐内,待陈初复述了今日范恭知所言,陈景安不由冷笑一声,道:“廖思义出身吏部” “吏部?先生是说,廖思义是后党的人?” 陈景安帮陈初分析过朝堂形势,后党大佬、国舅钱亿年掌控的吏部,水泼不进、针插不进。 “嗯。” 陈景安点点头,又道:“那刑部尚书吴维光是钱亿年的得力干将,此次颍州私售官粮一事,出身吏部的廖思义屁股不干净,又涉及了吴家一名管事。范恭知身为相党骨干,当然希望元章闹的越大越好。” 哦,这是想拿我当枪使啊。 见陈初没接话,陈景安语重心长道:“元章,千万莫信那范恭知的鬼话,他们知道这点小事扳不到吴尚书,至多膈应他一下。你若做出头鸟,必定惹来报复到时,范恭知才不会管你死活。” 陈初稍稍沉默后,道:“那依先生所想,我该如何?” 这次,换陈景安沉默了一会,才道:“元章,我家与吴家同出颍川,祖辈有些交情。若元章需要,我可请叔祖辈代为说和” “我的人断了那吴家管事一臂,也能说和么?”陈初似笑非笑。 毛蛋和宝喜就守在账内,陈景安却不知是陈初身后这名少年动的手,回道:“世家大族,要的无非是一个面子,元章只说手下冒失,非你本意。将动手之人交与吴家处置便是了.” 宝喜和毛蛋同时扭头看向了陈景安,两人年纪都不大,目光中的不满和怒火,自然掩饰不住。 陈景安察觉气氛不对,只看了两人一眼,便猜了个七七八八,连忙补救道:“随便找个乱军尸首,将脸剁烂送过去也行。吴家无非想讨回一个面子,送去的尸首到底是不是动手那人,反倒无关紧要。” “哈哈哈” 陈初起身大笑几声,却道:“先生,你曾与我说过,事若可为,不可不为,若不可为,亦可不为。我的人动手一事,我便觉得此事可为、此事需为、此事必为。既然做了,我也没想过再去和那吴家补救关系.” “元章!我并非说你此事做的不对,只是时机未到!你不在朝堂,不知后党何等势大,此时你羽翼未丰,与他们撕破面皮,殊为不智!大丈夫不止能提杀人剑,还需有能屈能伸的胸怀!过刚易折的道理,你不懂么?” 陈景安少有的情绪激动,陈初见此,默默看了前者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先生,方才我还以为你是来为吴家做说客的。此时方知,先生是真的担心我,惭愧惭愧。” “.”陈景安闻言默然。 “先生,吏治不治,颍州难安。颍州不安,我怎能放心以此做转运粮草军械的后方,怎能放心继续东进?” “元章说的,我懂得。但吏治非你职权,你这般还是心急了。” “先生,军伍之事,要得是令行禁止,不像朝堂那般可以推诿扯皮、妥协忍让。我军既已出兵,不想分出精力和官吏商贾拉扯,这些事还需先生助我分担一二。” 陈初说罢,陈景安又是沉默好一阵,才道:“总之,元章如今还是先不要四处树敌为好,范恭知劝你上表一事,不可上当。今晚我便写几封信去吴家,试着帮元章化解一二。” 眼瞧陈景安左一句吴家,右一句吴家,显得极为看重。 陈初不由好奇,陈景安甚少对某个家族如此上心,便多问了一句,“想来先生家里和那吴家定然亲厚极了。” 陈景安想了一下,觉得没啥不能说的,这才叹道:“我俩家同出颍川,大周时算的上同气连枝。但丁未后,两家关系淡了许多。不过.” 陈景安话锋一转,继续道:“前些年,我那兄长为阿瑜与吴家后辈才俊定了亲,两家关系才逐渐回暖” “定亲?和阿瑜定亲的原来就是这个吴家啊!” 陈景安对陈初的反应有些意外,却还是道:“是啊,若不是昨今两年,屡有大事发生,两家只怕早已完婚了。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元章与吴家交恶。不然,我那兄长如何自处” 一边是女婿家,一边是兄弟,站在陈景彦的角度,是挺难办的。 但.也不是没办法,比如,让兄弟做女婿,一切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陈初呵呵一笑,解释道:“我与吴家并无私怨,只因公仇。我也是为了咱蔡州安定嘛,若真的和吴家交恶,也不怨我再说了,天下两条腿的女婿还不好找么?陈同知完全可以再换一个嘛” “.” 陈景安没好气的瞪了陈初一眼,“找女婿又不是找刨土豆,怎能说换就换,三媒六聘岂是儿戏!” 陈初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 陈景安莫名心中一警,好像有什么重要、平时却一直没怎么留意的线索,从心中一闪而过。 认真想了一下,却又一时抓不到头绪。 干坐片刻,眼看时辰已晚,陈景安起身告辞。 陈初亲自相送。 七月底,时节已入秋。 闷热之感消减不少,有了几分秋高气爽的惬意。 夜空中,漫天星斗渺无边际,如同一场被岁月冻结了的大雨。 璀璨绚烂。 两人不约而同吐出一口浊气,陈景安沉思片刻,忽低声道:“元章,归根到底,无论你闯多大的祸,此次剿贼才是关键!只要大胜,整个大齐没人敢动你。若你败了,不需朝廷出手,便是吴维光一人就够你喝一壶! 但,胜也不能是惨胜,可别傻乎乎的把自己班底拼光。那样,他们照样能收拾你。” 陈初望着夜空嘿嘿一笑,突兀的问了一句,“先生,若我果真有一日和吴家交恶,先生帮我还是帮吴家?” “.” 陈景安脚步微微一滞,却没回答陈初的问题,直到走进自己的营帐前,才回头冷着脸说了一句,“这问题,蠢笨、幼稚,几如三岁孩童!实在不像一府都统制能问出的话。” 说罢,陈景安矮身钻进了营帐。 陈初也觉着这问题挺傻,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只是他刚转身走出一步,却听陈景安隔着营帐不满的嘟囔了一声,“陈元章,你小子莫忘了,你的表字是我取的!” “哈哈哈” 陈初转身面朝陈景安的营帐作了一揖,朗声笑道:“谢先生,小子记着呢。” 第237章 辛什么来着? 第237章辛什么来着? 自七月十八乱军靳太平属下徐通被斩,靳太平、李魁马上意识到蔡州留守司兵马已进入颍州。 六、七两月先后两次被陈初部所败,二人不由谨慎起来。 为防止外出打粮的队伍被分而歼之,乱军急忙收拢余部,徐徐向颍州东南的上颖县退去。 若见势不妙,可从上颖县东逃寿州,或南渡淮水去往周国。 只不过,寿州久经蹂躏,莫说是粮食,便是活人都没不剩几个,不到万不得已,靳、李二人都不愿再回寿州。 陈初这边二十日入城,用了三天稳定颍州局势,待后续粮草转运进城后,陈初将颍州城交给了张纯孝,并留陈景安在此为大军后勤调度。 二十四日,陈初率军继续往东南进发。 原颍州留守司都统制郭韬儿连同下辖两军,随陈初一同行动。 颍州城防交由蔡州留守司辖下靖安军接防。 李魁本想说两句硬气话壮壮声势,却又想到了肖家岭一战自己单人独骑狂逃百里的狼狈,气势不由一弱,“好,便听靳指挥的.” 陈初细细询问起来。 蔡州留守司大营,陈初阅览各营虞侯发来的军情,又给留在颍州城的陈景安写了一封信。 全村只有十余名妇孺藏在井中得已活命。 只要做通了他们的工作,村民们往往会温驯的接受。 方才武同还不懂这是为何,直到此时他才看明白.老白留着这支箭,是让都统大人看的啊! 看看俺老白多英勇,看看俺老白多尽职. “若伤重,明日便随押运粮草的队伍回蔡州养伤。”陈初看着白毛鼠后背上颤颤巍巍、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箭羽,似笑非笑道。 乱军围攻半日不克,官军援军又至,只得仓惶丢下百余具尸体和伤兵,狼狈南逃。 乱军破寨后,劫掠一番,屠村毁祠,随即南去。 翌日,乱军靳太平部再攻牛家堤南十五里外的徐水寨,徐水寨正是一处说甚也不愿迁往大圩的庄子。 “东家,这庄子不知是不是听说了咱们在县北推行的‘村堡之法’,乱军围庄前,已收拢左近七八个村庄的村民入庄,组织了各村近千青壮共同守庄,甚至还集合了百余马匹,弄了一队骑士.” 李魁往北看了一眼,先啐了一口才道:“那狗官从蔡州撵咱们到颍州,如今更是把上颖县中北经营的铁通一般,又使水军断了咱们淮水南退之路。咱们只能逃去寿州,若走之前不破了这庄子补给一番,咱们去寿州吃土么!” 刚收笔,亲兵营斥候队白毛鼠和武同来报。 小伙扭腰收胯,连灵活躲箭的身姿都带着一股骚气。 陈初不由感叹,宗族、士大夫阶层对底层百姓的控制之严密.这种控制未必全部依靠‘暴力’,更多时候体现在‘言听计从’的精神控制。 明明士子打扮,没想到却这般威猛. 小伙嘿嘿一笑,朝周边青壮作了一个四方揖,直把这险象环生的沙场,当做了表演的舞台。 一旁,正帮陈初整理归类军情公文的唐敬安,却瞄了白毛鼠一眼,心道这老白,真是个机灵鬼儿! “嗐!俺老白这条命早已交给东家了,这点小伤算甚!俺不回后方,俺要继续留在军中为东家效命!” 装逼遭雷劈,如此显眼的装扮,引来一支冷箭。 没有完善的基层组织,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广大农村也是耆老、乡绅们说了算。 各圩之间,还可守住相望,互成犄角。 如今能劳驾令人说亲的都有谁? 镇淮军指挥使杨大郎的夫人是令人做的媒,亲兵营营正姚虞侯未过门的娘子,曾是令人的丫鬟。 两日内,两处庄子先后被乱军所扰,结果却天差地别。 每庄留下两什至五什不等的军士,负责组织、指挥民壮。 “好了,说正事吧,今日外出侦查,有何所获?” “哦?” 返程路上,一同外出侦查的弟兄要帮老白拔箭时,老白说啥不肯。 陈初也不由一乐,如今白毛鼠在镇淮军效命,俸禄也不算低。 将守城职司交给自己的下属,是为了避免陈初离去后,出现‘人走政熄’的情况。 “叫你射” 白毛鼠先抱拳一礼,这才一脸坚毅道:“回东家,属下不碍事!” 虽李魁话糙,但说的却不错。 又兼年纪大了,的确不好说媳妇儿. “这事啊”陈初笑着点点头,道:“待回去了,我与夫人说一声,让她帮你留意些。但成不成可不保证啊,这事又不能强买强卖” 上颖县北部,乱军李魁部围攻牛家堤。 “坦夫,好力道、好准头!” “老子如何不知!” 远处,一座高岗。 这几箭,泄掉了乱军的最后一点勇气,不知谁先带了头,乱军如同潮水一般退了回去。 这么大一点地方,维持一万多乱军的吃嚼补给必然困难。 如今在范家圩已折损近千儿郎,就这么退了,李魁不甘心。 李魁坐于马背之上,看向范家圩,面色不善,“待老子破了范家圩,必将这白衣小子五马分尸,这庄子鸡犬不留!” 还有镇淮军副指挥使刘二虎,去他家说亲的踏破了门槛,二虎他娘却说,儿子的婚事要指望赵令人做媒. 老白当初死皮赖脸喊都统东家,若令人再帮他说门亲事,那便是在屁股上烙下‘都统自己人’的铁印。 “甚事?”陈初奇怪道。 陈初分析道,白毛鼠小拍一记马屁,“东家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到了真章。” 白毛鼠说起此庄,啧啧称奇。 如今乱军尚能腾挪之地,只剩了上颖南部不足方圆百里的面积。 “叫你射~” 能把这些都安排好,必定是个人物。 范恭知想让陈景安以蔡州留守司的名义上奏此事,陈景安则坚持由范尚书亲自上奏,留守司与河南路张纯孝至多联合署名,并且以职务尊卑的借口要求范尚书、张纯孝二人必须署名在陈都统之前 僵持数日后,朝堂早已知晓颍州官商勾连盗卖官粮一事,颍州的凑表却迟迟没有出炉。 可恼的是,范家圩中这名骚包白衣小子,不但把本庄经营的铁通一般,‘义军’攻取其他大圩时,这小子竟还敢带人袭击‘义军’后队. 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收拢七八村、组织近千青壮’说来简单,陈初却知道其中难度.几个村子都聚到一处,物资必然紧缺,住宅怎么安排、粮食怎么分配、怎么让未经训练的青壮听从号令 每一桩,都是麻烦事,特别是涉及到口粮分配的问题,搞不好几个村子不但形不成合力,反而会出现内讧。 “也是。肖家岭一战,虽咱们大获全胜,但他们也甩掉了许多不善战、不能战的包袱。再有靳太平这名前官军将领指挥,想来是会强上不少” 抱团自保的方式,根本不用人教,这是源于千百年来战乱流离带来的近乎本能的反应。 只是这家伙,身形瘦小,又生了一双贼溜溜的老鼠眼、两颗门牙外突,天生猥琐相。 “回东家,确实如此。比起一月前,今日乱军游哨分布、机警程度,都比上次强了许多。” 只不过,这种方式抵御小股流贼可行,若贼兵势大,终究难免圩破人亡。 此处刚好汇集了附近六个村子的村民,几百青壮在武卫军全字营什长老孟、矛头的率领下,依靠圩墙之利,数次击退乱军,并发信号弹向中军、游骑求援。 “有话就放,有屁就说!” 因此还闹出过对峙,每每到了这种,陈初便只能发动各级军官去做村中耆老、乡绅的工作。 这一箭距离远,老白又穿着甲,箭头只是从皮甲缝隙中滑了进去,至多一点皮肉伤。 受限于守备青壮不足,又缺统一指挥调度,寨墙半个时辰便破。 “靳指挥,甚也别说了!明日我待本部儿郎再攻一回,就不信拿不下他一个小小的庄子!” “噗嗤~”低头站在一旁的武同实在没忍住。 “嘿嘿,好。有东家这句话便成!” 决战便决战呗!老子难道怕他? 当然了,各处村民迁往大圩之时,也有很多百姓不理解,甚至有‘官军要把咱们带去野外杀掉’之类的谣传。 “回东家,乱军在上颖县南也没占到甚便宜,被一处唤作范家圩的庄子阻了两日.” 县内,零星散布在野外村庄早已没了人烟,百姓全部集中在有寨墙、圩墙的村庄之内,或一村守一圩,或二三村聚于一圩,以躲乱兵。 墙头之上,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长身而立,此处明明是脏污恶臭的战场,这小伙却穿了一身月白襕衫。 他可不想在前线打生打死时,囤了粮草军械的后方出乱子。 “叫你射!” “那个.那个” ‘嗖~’ 陈初不禁一愣,道:“负伤了?不碍事吧?” 起事以来,李魁遇到过被逼入绝境的百姓无奈反抗,但敢主动出击的,目前为止只遇到了范家圩这小子一人。 每一圩,都变成了一座乱军啃不下的堡垒。 至八月初,上颖县中北部,再无一处可轻易攻打下来的村庄,乱军逐渐断了补给 八月初六。 老白趁机表起了忠心,陈初哈哈一笑,道:“别他娘邀功了,此战之后,少不了你的赏。” 二十五日,陈初率军进入上颖县。 “嘿嘿,东家,赏不赏的没关系。俺有一事,想求东家” 这比任何动员都有用,此后数日,各小圩小寨的村民纷纷在官军保护下,往大圩转移。 上颖县南部,范家圩,喊杀震天。 一旁的武同,低着头,想笑又憋了回去。 老白忽然扭捏了起来。 二十八日。 李魁发狠道,靳太平知道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稍稍思索后却道:“今晚让弟兄们继续打造云梯,明日伱我各率本部,分别从东西两侧同时攻寨,破了范家圩后,取了粮草速速退往寿州。如今之局,那蔡州陈初摆明了要逼咱决战,咱们万万不可被他牵着鼻子走.” 今日他们去上颖南侦查敌情,遇到对方游哨,撤退时老白挨了对方一箭。 这老白,真是个戏精! “少拍马屁。”陈初笑了笑,又道:“如今上颖县南部怎样?” 当晚亥时。 眼瞅快攀到了墙头,兜头浇下一锅滚烫金汁. 一声声惨叫后,乱军纷纷跌落。 骚包又现眼。 若还由颍州官吏、颍州留守司坐镇颍州,陈初前脚离开,后脚‘战时配给制’大概率会取消。 “嘿嘿,那俺直说了啊东家,俺今年都二十有七了,回家冷锅冷灶的,连个知冷知热的人儿都没,东家能不能请令人给俺.说个婆娘啊.” 这老白,真能! 那厢,陈初根据今日白毛鼠等人和乱军游哨接触后的情形,得出结论,“这么说,如今乱军战力有所提升了。” 躲过冷箭,小伙不由大怒,伸手从伴当手中抓过自己雕花弓,边朝墙下射来暗箭的位置喝骂道:“狗日哩王八孙,敢使暗箭射爷爷!” 唤两人进了营,却见白毛鼠肩胛骨上还斜斜插着一羽箭矢。 小伙如同罗唣老妇一般,口中兀自嘟囔的同时,却已连续射出三箭,弓弦每响一声,墙下必有贼人倒地毙命。 靳太平闻言,皱眉不语。 近日来,上颖南部能打下的庄子都打下了,剩下的就是范家圩这种墙高地广的圩子。 七月下旬,官军将他们逼入上颖县后,便在中北部聚拢百姓结成大寨,步步为营,向南推进村堡之法,逐渐蚕食乱军活动空间。 便是想要退往寿州,也需先打下几个大圩补给粮草。 陈初抵达上颖县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分散于各处小村圩的百姓暂时迁往圩墙厚高的大庄。 圩墙外,十数架云梯之上,一伙衣着各异的乱军口衔利刃,双手双脚快速交替,蚁附而上。 不由他恨的牙痒痒。 见小伙勇武,守寨青壮登时发出一阵欢呼。 这么一来,每隔十里八里便有一处的大圩,通常能聚集数百名青壮,乱军破圩的难度大大增加。 旁边的靳太平没作任何回应,这种狠话,完全没意义. “李将军,若今明两日范家圩再不破,咱们便不可迁延了,需趁早退去。”忧心忡忡的靳太平道。 至于廖思义、独臂吴德高等人,暂且羁押在官舍留在颍州的陈景安还在和范恭知扯皮。 “那范家圩的东家叫甚?”陈初不由问了一句。 白毛鼠打听的倒是清楚,“回东家,范家圩的族长名为范颜,在当地倒也有乐善好施的名声。不过,此次乱兵过境,负责调度、指挥范家圩各项事宜的却是范家的女婿,据说此人原籍山东路济南府,名叫辛弃疾.” “哦” 陈初随口应了一声,突然一激灵,“辛辛什么来着?” 第238章 神兵天降 第238章神兵天降 八月初七。 上颖县范家圩,自晨午巳时起,乱军发起数次攻击,均被守圩民壮击退。 战至下午申时起,乱军精锐、靳李二人本部人马分别从东西两侧同时攻寨。 圩内压力陡然剧增。 民壮心知,若庄子被贼人所破,庄内妻儿爹娘断难幸免,不由拼死抵抗。 但靳、李本部数月来转战多场,论战斗经验,青壮自是比不上。 黄昏时分,范家圩已是左支右拙,险象环生。 辛弃疾同其妻兄率范家子弟百余,如同救火队,在圩墙上来回奔走四处支援。 可乱军一改往日‘不胜则退’的作风,甘愿冒着巨大伤亡,以搏命之姿、强攻不止。 眼看乱军入庄,只是时间问题. 酉时中。 疏林中,哗啦啦的甲胄之声,响成一片。 日暮时分,血色残阳映得大地红遍,一时竟分不清圩墙上是血水还是夕照. 小小一处庄子,攻防战已进入白炽化。 更遑论直面他们,还在忙乱整队的乱军. 双方距离千步,以松散队列不疾不徐前行的官军马军中军已渐渐突前。 “.” 居高临下,可瞧见范家后宅一栋两层小楼下,已堆满柴捆。 不然,也不必让战马在接敌前歇息、喂料了。 那贼兵却像白纸上洇开的墨点一般,登墙之人越来越多。 “他?” 二人相视,各自一笑,却都没忍住,扭头最后看了一眼范家后宅那栋堆满干柴的小楼。 “呸~” “大哥!莫非是官军来援?”辛弃疾稍一思索,大胆的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官军?乱兵在我颍州来去自如,一月有余,何时见过官军的鬼影?那颍州安顺军待在城中避战不出,那山东路来的泰宁军杀贼不行,杀百姓却是好手。他们哪有那般好心深入咱上颖县腹地解救咱们.” 辛弃疾说的乐观,却没忍住往庄子里看了一眼,眼中绝望之色一闪即逝。 铁胆率百骑前出,捕杀游哨,蒋怀熊则第一时间吩咐将士下马,喂战马清水、豆料。 步卒同样面北 破庄在即的范家圩,东西两侧圩墙的压力陡然一轻。 范如山被妹夫的胆魄胸襟感染,不由生出一股置之死地的豪情。 庄破之日,便是他那岳丈全家自焚之时. “坦夫!休要意气用事,你是家中千里驹,你活下去才有望为我范家报得此仇!” 那沉默前行的阵列,在昏昏夕阳中缥缈倥偬,如同来自地府的魔神 即使隔了几里远,辛、范二人也感受到了强大的压迫感。 范家圩,东侧圩墙。 范如山说起官军,相当不屑,辛弃疾却道:“大哥,你忘了?月初有传闻称,临府蔡州留守司陈都统已率部进驻了颍州!” 小楼里,有他岳父岳母、两位妻兄的妻儿、自家娘子。 “好!那咱们兄弟去之前,也需再稍带上几名贼人!” 西墙被占,只在须臾。 陈初一声令下,身旁正在喂马的白毛鼠,赶忙把今早特意留下来的熟鸡卵剥了壳,塞进自己的战马口中,轻抚战友被汗水濡湿的鬃毛,重新在马背上扎好刚刚卸下不久的马鞍,“伙计,辛苦你了” 正准备做殊死一搏的辛弃疾和范如山下意识对视一眼。 此时虽失了‘突然性’,但短短几里距离,瞬息可至,仍算的上出其不意。 低头一看,却见箭壶中已空空如也。 所以,尽管范如山觉着天下乌鸦一般黑,陈初的蔡州兵也好不到哪去,但在陈都统的小迷弟面前,范如山憋着没批评,只道:“陈都统所部不也是官军么?官军腐朽已久,他便是有杀贼之心,怕也没有杀贼之力.或许,来援的是左近民壮?” 若等大队步卒抵达,不知还要多久,万一乱军打下范家圩,据圩墙而守、或携圩中粮草逃遁,反而不美. “传我将令,速速整备,半刻钟后出发” 骑兵冲锋的典型阵型,锋矢阵已成。 圩墙下,已看不出原有土色,层层叠叠的尸体旁,仅有的裸露土地也已吸饱鲜血,变作黑红色的泥浆. 金汁粪臭、急速腐败的尸臭充斥鼻腔;伤兵的哀嚎、青壮死前恐惧的嘶吼,传遍四野。 但淮北自古人口稠密,缺乏牧马之所,当地马军只能做到一人一骑。 好为奔驰了大半日的战马恢复体力、补充能量,以待稍后临敌接战。 范如山知道,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两口子对蔡州陈都统夫妇异常推崇. 当初,《蔡州五日谈》连篇累牍报道蔡州水患时,小辛在报上读到陈都统率军深入泛区,封堵决口、救灾安民,曾击案感叹,“大丈夫生当如此!” 这个距离,早已和乱军靳太平部游哨接触。 眼看败局已定,再无乾坤扭转之可能,范如山以无限留恋眼光远眺日暮下的千里江山、身后宅院,痛道:“当初,不如听坦夫的,去往周国。” 五百步,马军开始缓缓提速,朱红大旗上的斗大‘陈’字,清晰可见。 小辛闻言不禁大骂,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西侧圩墙一阵喊杀。 范如山抹掉了满脸血污,吐了口中血沫,面沉似铁道:“许员外言道贼人势大,他许家坝自保尚且艰难,无余力助我范家圩。” 事到如今,小辛却洒然一笑,朗声道:“大哥,今日小弟同范家全族在此抗贼,死而无憾。咱们一家一同上路,黄泉亦不孤单。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辛弃疾一看,心知已到了最后搏命之时,提剑便要赶过去,却被范如山一把拽住,“坦夫!守不住了,你快带爹爹和岚儿走!” “咦!这鳖孙老头儿真能扯臊,前几日,他家庄子被围,若不是我和二哥带人袭那贼人后队,只怕他全族已遭了贼人毒手。此时竟见死不救” “哈哈哈,好,大哥,我们一同杀贼!” 范如山双目赤红,如钳双手死死抓着辛弃疾的肩膀,他原本有许多话像交待妹夫,此时却只剩了让他夫妻赶快带爹娘逃命的嘱咐。 也有原本在圩墙上把守的三两青壮,不知何时逃了下来,有人弃了手中兵刃、套上了妇人衣裳,跟随妇孺东跑西窜,寻找藏身之地。 “.”见妹夫这般笃定,范如山也不再吭声。 还有人,若失了魂魄,跌跌撞撞的在庄内瞎晃,口里不住喊着,“败了.败了,贼人要进来了,大伙快逃吧” 据蒋怀熊讲,大齐代周后,金国、西夏取消了对齐国的马匹禁运,齐国河北路、西北诸路的精锐马军能给骑士一人配双骑,金国马军更是一人三骑。 “嘿嘿,大哥,你不是去许家坝搬救兵了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即使在这险象环生的圩墙上,小辛看见来人,依旧笑的露出了一口白牙。 两人同时扭头,却见西墙上已涌上成群贼兵,青壮失了圩墙之利,短兵相接之后顿显败相,不住后退,混乱中不断有人被挤下圩墙。 不待贼人反应过来,壮硕青年变挥为砍,熟铜锏重击在贼人咽喉部,硕大喉结登时粉碎,那贼人的脖颈呈现了诡异的九十度,随后颓然倒地。 乱军中军大帐在北,他们围攻了几日的范家圩在南,此时却忽然朝北列阵 只有一种可能,北边来援军了! 妹妹范如玉读到赵令人发动全城捐资捐物,为灾民烙饼,并且为了安抚人心惶惶的灾民,在泛区与大伙同吃同住一月有余,也曾当场写了几个大字,‘巾帼不让须眉!’ 小辛下意识伸手往箭壶中一捞,却摸了个空。 且从贼人紧张气氛能看出,乱军对这支援军,很是忌惮! “大哥,说甚守不住?你我尚有再战之力!” 三百步,乱军终于勉强组织好阵列。 庄内,已是惊慌一片,成群妇孺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庄里寻找能藏人的地方,有人往麦草堆里钻,有人攀到了老树繁茂的枝丫间,有人站在井口旁,不知是想藏进去,还是想投井自尽,以免被贼人所辱。 辛弃疾却转头看了一眼圩墙外源源不断涌来的乱军,道:“大哥,泰山大人的脾气你还不知?他若想走,还用等到今日么?我如何能劝的来” 毛蛋和宝喜则化身为传令兵,以陈初为中心,往左右两侧小跑过去,边跑边喊道:“都统有令,整饬装备,半刻后冲锋” 即使隔了两里,二人却都感受到了乱军中突然升起的紧张气氛。 盏茶工夫后,只见西北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道如潮黑线。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铁胆率部回返,道:已与乱军游哨交手,对方有人逃回本阵,那范家圩已岌岌可危。是按原计划发起突袭,还是待后队步卒汇合后再行冲锋,请陈兄弟定夺 千人马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摸到对方阵前,本就难如登天。 不想,斜刺里杀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壮硕青年,使一把熟铜锏,一锏挥出,那贼人所持鬼头刀应声而断。 范如山闻言,不由默然。 仓促间,只得弃弓拔剑应敌。 被乱军游哨发现,实属正常。 一时间,如同世界末日。 范如山宁愿猜测援军是普通青壮,也不相信是官军,可见官军在他心目中有多不堪。 陈初率亲兵营马军、铁胆马军营、武卫军蒋怀熊所部马军营,共千余人经过一日急行军抵达范家圩北七里一片疏林。 犹如修罗场. 圩墙上,少年辛弃疾也失了骚气模样,白衣襕衫已看不出原色,张弓一箭射翻一名刚刚攀至墙头的贼人,另一名已爬上圩墙的贼人却已举着鬼头刀到了近前。 小辛却摇摇头,自信道:“大哥,若有援军,必是陈都统的蔡州兵!” 正此时,却见两里外的乱兵,中军处一阵人喊马嘶,一队队马军仓促出列,在本阵后方面北匆匆列起三道队列。 同时,圩墙下早已列好阵,只等发起最后一波围攻的乱军步卒被传令兵紧急召回,重新在乱兵马军后列阵。 初秋时节,傍晚时依旧暑气滚滚,在大地上蒸腾起一片水汽,扭曲了光线。 官军这边,却突兀的响起一道苍凉嘹亮的唢呐声,千余骑士闻声在同一时间松缰催马,早已按捺不住的战马又在同一瞬间奋蹄向前。 蹄声渐重,最终汇聚成连绵不断的阵阵滚雷. 使人心胆俱颤。 天空之中,一行南迁大雁悠然飞过。 大地之上,尘烟漫扬,千骑卷平冈。 百里沃野,残阳如血 第239章 西风烈 第239章西风烈 靳太平并非不知道陈初在颍州,只是后者进入上颖县后,一直采取的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战法。 却不防,这姓陈不知忽然抽什么疯,一日南进百里,直接选在范家圩外与己决战。 说起来,靳、李两部连同裹挟流民,尚有万余人。 若真正拉开架势,靳太平倒也不是没有和陈初一战的胆魄。 可陈初选择的时机让靳太平难受了大量兵力正在围攻范家圩,短时间内紧急撤回不但无法重新组织,还容易让本已是惊弓之鸟的流民惊慌溃散。 仓促间,只得让仅剩的三百马军硬着头皮上去扛一扛,好给己方争取重新列阵的时间。 酉时末。 双方马军接战。 马军对垒,没什么机巧可使,拼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 连彼此的阵型都是一模一样的锋矢阵。 官军阵中,以铁胆和长子为锋。 铁胆那把点钢梨花枪,如毒蛇吐信,讲究的就是一个精准,每次攒刺要么直取咽喉、要么直取面门。 全是甲胄覆盖不及的位置。 马背上,铁胆拧腰后仰,几乎把蛮腰折成了九十度,躲过敌人横扫而来的兵刃,像弹簧人一般又瞬间坐直,持枪一拦一刺,将来敌刺于马下。 这功夫真俊,这腰好软 就连杀人都带着股莫名美感。 反观长子,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一条几十斤重的镔铁棍,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挥的是八方来风。 打到身上便是骨折筋断,脏器碎裂;砸到头上便是脑浆迸飞,红白一片。 不过他这种AOE范围攻击,也是有弊端的.比如方才,宝喜眼见长子单人独骑,冲入敌阵过深,担心长子被围攻,特意从侧后杀过去想要护他后方。 不想,全心投入的长子毫无察觉,一个横扫千军,不但扫倒了左右敌兵,还险些把宝喜的脑袋也捎走. 那镔铁棍把宝喜盔上红缨打断,擦着宝喜的头皮掠过。 至此,不但敌军不敢靠近长子,就连自己人也躲远远的 战场上由此出现了奇怪一幕,一名黑大个骑在一匹被他衬托的小了许多的战马上,他杀到哪儿,那里便会出现一片方圆两丈的真空地带 有这两位杀神在前,乱军锋矢阵的箭头被迅速磨平,继而形成一个内凹。 这般下去,乱进溃败只在须臾。 后方观战的靳太平不由大急,他手持硬弓,一直在战场上找寻陈初的身影 肖家岭一战,他对身穿堆银龙鳞戗金甲的陈初印象颇深,此时明知战事对己方不利,唯有擒贼先擒王,射杀了陈初才有可能扭转战局。 可不想,找了半天却没见那身骚气铠甲。 此刻眼见本方马军要撑不住了,靳太平当机立断,张弓搭箭朝冲锋在前的长子和铁胆身上各瞄了一下,最终选择了铁胆. 为啥不是长子? 因为长子身上那套乌油链铠,灰扑扑的看起来就是小角色。 而铁胆身上的水磨凤翅银盔,锦绣麒麟青战袄却挺骚. 虽然人家是傻大个,虽然人家不会撒娇卖萌,虽然人家杀人如麻.但人家也是一名女子。 女子,哪有不爱美的. 就因为这个原因,靳太平果断将暗箭瞄向了铁胆。 战场上,最忌衣着骚浪! 家人们,谁懂啊!无语死了,人家不过穿了一套好看的盔甲,就被那臭男人盯上了! ‘崩~’ 微弱弓弦响声完全隐藏在战场上嘈乱的背景中。 源于多年习武,铁蛋对危险的感知远胜旁人,下意识后仰在马背上做出一个铁板桥。 但那箭矢来势甚疾,依旧‘咄’的一声,正中眉心。 铁胆跌落马下 “铁胆!” “沈教头!”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惊怒喊声。 跟在铁胆身后的,多是八山九寨逃户,沈再兴的结义弟兄庞胜义眼见侄女坠马,不由大惊,高喊道:“兄弟们着意!铁胆落马了!” 八山九寨逃户自从桐山之战后跟了陈初,一直是他夹袋里最能打的马军,此时也显现出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在庞胜义的提醒下,后方骑士各自往左或往右轻拉一把缰绳,娴熟的控马技术,让战马既避开了铁胆坠马的位置,又不至于让战马转向过大和后方友军发生碰撞、拥挤。 此处如同湍急江流中凸起的一块巨石,劈开了后方滚滚向前的队列,为铁胆争取了活命机会. 坠马自然摔不死,却大概率会被后方友军的马匹踩死。 逃户马军在混乱战场上能临机做出这种反应,已属十分难得。 不过,逃户马军却也因此放弃了继续冲锋,将铁胆落马之地团团围住。 由此可见,他们的主心骨仍是沈家父女. 官军攻势不由一滞。 “毛蛋!传令武卫军蒋怀熊,从侧翼围迂回” 跟在后方的陈初自然也看见了铁胆坠马的一幕,急忙交待一声,驱马上前。 单论马军,官军占了绝对兵力优势,侧翼的蒋怀熊原本已脱队杀向了围圩的乱军步卒,得毛蛋传令后,蒋怀熊率部在圩外平原上拉出一个弧形,朝苦苦支撑的乱军马军侧翼冲杀过来。 因逃户擅自停下的攻击势头,重新凶猛起来。 陈初冲到近前时,只见铁胆仰面躺在地上,旁边的逃户兀自坐在马背上转着圈,一个个竟不敢上前查看. 像是接受不了铁胆‘战死’的这件事。 红鬃马尚未停稳,陈初已翻身跳将下来,三步变作两步走。 未走近时,已看见一翎羽箭斜斜插在铁胆额头,待走近后,却见铁胆木怔怔的睁着大眼望向天空,但饱满胸脯仍在起伏。 再细看.那尾翎箭是插在银盔上的。 ‘呼’ 陈初不由长出一口气,抬手在铁胆脸上拍打几下,“铁胆~铁胆!” 连喊几声没反应,陈初不由加大了手上力度,直到把脸颊上本就带了些高原红的娃娃脸拍红了,木呆呆的眼珠才慢慢恢复了转动 双眼先是迷茫,而后似乎是在重新聚焦,看清了眼前人,却傻乎乎问了一句,“陈兄弟,你也死了么?” “死你个头.” 陈初扳着铁胆的肩膀,把人扶起来,铁胆由趟变坐。 他随后帮铁胆取下了水磨凤翅银盔,只见那箭头死死嵌在头盔中,已破盔露出一小截箭尖。 铁胆本能的后仰躲避,让本应垂直射来的箭矢,变成了斜射,加大了箭头侵切角度,无形中等于加厚了头盔的厚度。 这才逃过一劫. 但破盔的箭头,依旧在铁胆眉心正中留下了一道半指长的小伤口。 随着铁胆起身,伤口中沁出的血珠顺着秀挺鼻梁的两侧蜿蜒流下。 差点被吓死的庞胜义,见侄女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惊惧之后便是忍不住的开心,不禁大笑道:“铁胆,今日你可立头功了!都统可莫要忘记给俺们铁胆请功.” “哈哈哈,铁胆往后也要出人头地了” 另一名叔叔辈的也跟着打趣。 嗯,‘头’功,‘出人头’地 这个‘头’,是正经的铁胆人头。 “哈哈,自然忘不了咱铁胆。” 陈初跟着说笑一句,回头却见坐在地上的铁胆双手攥紧,塌着肩膀低着头,眼眶中竟憋了一包眼泪,娃娃脸上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无助神色。 噫,咱杀人如麻的铁胆也会哭? “铁胆,怎了?吓到了?”陈初不由疑惑道。 铁胆先是点点头,紧接又急忙摇了摇头。 没人问她时还忍得住,陈初这一问,铁胆登时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了下来。 “铁胆?”摸不着头脑的陈初又唤一声。 铁胆却抬手小心翼翼的在额头上的伤口摸了摸,眼泪不由更急. 或许因劫后余生的激荡、或许是积压多年的委屈,这一刻,铁胆终于嚅嗫着说出了心中在意之事,“我我本来就找不到婆家,如今破了相,哪里还有那人肯要我,呜呜呜.” “.” 陈初稍稍一愣,不禁哈哈笑了起来,“怎会没人要。铁胆兄弟,伱看我怎样?” 战场这一角的小波澜,从始至终也只有短短几息。 蒋怀熊部从侧翼切入后,本就摇摇欲坠的乱军马军阵线全线溃散。 恰好,从范家圩南侧圩墙撤回来的李魁部拼死拦在官军冲锋的路线上。 撤至远处的靳太平则迅速收拢仅剩一百余骑的马军,以备再战。 此时两人都知晓,在这无遮无拦的百里平原上,撤退就要面临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生死之际,爆发出了远胜以往的战斗力。 围攻范家圩的步卒,自然注意到了这支在本方后军来回冲杀的官军。 一时军心大乱,有些被裹挟的机灵流民已偷偷开溜,也有一些悍勇之辈主动回援后阵。 范家圩这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戌时初。 西方天地交接处,最后一抹晚阳将坠未坠。 北侧圩墙上,范家圩里正、范氏族长范颜一家并肩立于墙头。 只见苍茫大地之中,千余骑官军跟在一杆朱红‘陈’字旗后,在乱军中左冲右杀,如入无人之境。 西风渐紧 乱军心知此战退无可退,再仗着人多,始终撑着那口气。 见此,早已热血沸腾的小辛对岳丈一礼,迫切道:“泰山大人,陈都统百里来援,救我全族及数千百姓,此时激战正酣,咱们不可做壁上观啊!恳请泰山大人允小婿领庄内骑士,出庄助战!” 范母闻言,不由忧虑,可不等她开口阻拦,范颜却率先一摆手,没给夫人说话的机会,自己却道:“好!若不是都统来援,只怕咱庄子已沦入贼手。论公义、论私恩,都不可使都统孤军奋战!如山、如海,随坦夫出庄杀贼!莫丢了咱范家脸面!” 范颜二子,范如山、范如海早已跃跃欲试,闻言各自一礼,“谨遵父亲大人命!” 简单整备,范家二子一婿下墙入庄,迅速召集起百余骑士 圩墙上,一双妙目始终停在小辛身上的范如玉,在他即将出庄时,忽然捋了罗衫大袖,双手各抓了一支牛腿骨粗细的鼓槌,朝墙下大喊道:“夫君为民杀贼,奴家为你擂鼓助威!” “哈哈哈,好!娘子静待为夫凯旋!” 墙内门洞里,传来了小辛自信的回应。 少倾。 紧闭了数日的庄门,终于再次开启。 小辛一马当先跃马前出,身后是因官军来援而士气大振的范家子弟 正在全力围攻官军的乱军实没想到,被围了几日的范家圩,竟还敢主动出击。 小辛率百余骑士斜刺杀入乱军后方,猝不及防之下,负责在战场外围警戒的乱军步卒一触即溃。 西风阵阵烈,战鼓声声急.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捷:‘八月初七酉时,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率部于颍州上颖县范家圩外与乱军决战,鏖战至黄昏,乱军大溃,伏尸三十里。颍州初定.’ 第240章 满城欢腾 第240章满城欢腾 八月初八夜。 颍州东南,簸箕岭。 簸箕岭因形得名,南北西三侧皆为缓坡,东侧则背靠颍河,过了河便是寿州地界。 昨夜,官军‘狂追’数十里,贼首靳太平、李魁二人连同几百残部逃至此处时,前有颍河,后有追兵,不得已,只能跑上岭去。 今晨,官军后队步卒赶到,五千大军将只有三里宽窄的簸箕岭团团围住。 明眼人都看的出,簸箕岭已成死地,这帮贼人授首不过是早晚的事。 可陈都统却下令围而不攻,只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待在颍州的张纯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今日急匆匆赶来,进营时已是午夜。 簸箕岭下。 昨夜起风,今天又阴沉整日,至夜间亥时,天空中飘零起迷蒙雨丝。 气温大幅下降,秋日气息一下浓郁起来。 一阵秋风裹挟雨丝,斜斜刮入账内,辛弃疾扯了一下衣领。 昨晚,范家圩民壮连同官军击溃乱军后,又一同追击追击乱军至此。 眼看荼毒淮北数月之久的贼人即将覆灭,小辛自然不愿错过这场大戏。 今晨,他同两位妻兄特意前去拜见陈都统,以期暂时留下效命。 没想到,那陈都统比自己都大不了多少,并且在听到自己的名号后,露出了明显的兴奋、激动神色,开口便道:“当面便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先生么!” 小辛被搞的一愣一愣的我都这般出名了么? 但陈都统你夸人不能这般夸啊.你比我还大几个月,怎能称呼我为先生。再者,那‘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又是何人所作? 虽然这词初听便觉气势雄浑,可不是我写的也不能硬往我头上安吧. 总之,两人初次见面,他喊他‘辛先生’,他喊他‘陈先生’。 也不知到底谁先生的. 不过,小辛看陈初时本就带着偶像滤镜,见面后陈都统又对他一个无有功名的白身书生礼敬有加,终是让他生出了‘名不虚传’的感慨。 但旁边的两位妻兄却对此有保留意见。 “蔡州兵昨日作战尚算勇猛,但夜间追击时也太过潦草了!千余马军,竟让这点贼人逃了几十里,最后还跑上了簸箕岭!便是让咱们放开马力去追,也早已把贼人拿下了!” 昨夜追击中,范家圩民壮被放在了后队,领了收押俘虏的职事,范如山说起此事尤有不忿。范家二郎范如海,却望向前方黑漆漆的簸箕岭,若有所思。 小辛自是察觉了昨夜蹊跷,马军追击步骑混同的乱军,按说该不费吹灰之力。 可昨夜,官军坠在溃军身后,好像故意要把这伙贼人往颍、寿边界驱赶一般。 又兼方才河南路经略安抚使急匆匆赶来,小辛已大约猜到了陈都统的谋划,本来他不想说破,却听妻兄抱怨,青年心性终于没忍住,低声替陈都统辩解道:“大哥!此事绝非你想的那般简单.” “甚意思?” “我觉得,陈都统是要故意把贼人赶去寿州.” “这是为何?”范如山惊讶道。 “因为泰宁军!” “泰宁军?” “对!山东路的泰宁军此次剿贼没出什么力,贼人来他便退往亳州涡阳。贼人去,他便重新进驻寿州。月初贼人西来后,他又占了寿州空城,并组织兵丁修葺城池,似有久留之意” “你是说” “坦夫是说.”依旧望着簸箕岭的范如海替妹夫解释道:“陈都统职责是剿贼,若贼人全数在颍州灭了,陈都统就没了往寿州进发的理由!陈都统若不去寿州,那泰宁军郦琼会乖乖回他那山东路么?” “他这是要抢地盘!留寇自重!”范如山不由低呼一声。 “这怎能算养寇自重呢!”小辛不悦的看了妻兄一眼,又道:“非要说这是军头抢地盘,也是那郦琼想抢!他一个山东路的节度使,赖在河南路寿州不走,难道不算抢地盘?再者,寿州大小官员被屠戮一空,他若赖在这里,接下来伪齐” “坦夫,慎言!”范如海忙低声提醒一句。 一时口滑了的小辛四下看了一下,嘿嘿一笑改了口,“郦琼若不走,接下来大齐朝廷重新任命寿州文武官员时,即便不情愿也只能以他的意见为重。泰宁军军纪败坏,驻留寿州,绝非当地百姓之福!” “原来如此.” 当今之人乡土观念极重,山东路的兵霸占我河南路的地,听了就不爽,范如山心理自然更倾向有了共同作战情谊的蔡州军。 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回,道:“如此说来,这陈都统也并非什么磊落汉子。若想赶走泰宁军,直可去往寿州向郦琼理论,何故再利用这些杀人无数的小小贼子大作文章。” “大哥,你说这话是何道理?” 小辛竟有些生气,“若世间事,事事都能理论出个鼻眼来,还会有这诸般遭烂事?我倒是觉得陈都统磊落极了!做事问心不问迹,他要与恶人斗,自然要比恶人更恶!用些许手段算的了甚?只会冲杀逞英雄的,那是莽夫.” “我说不过你”范如山被妹夫怼了一顿,讪讪道。 八月初九。 蔡州城。 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为城内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卯时,天未大亮。 《蔡州五日谈》编辑部内,熬了整宿的陈英俊兄妹望着摞成小山一般的加急号外,不由相视一笑。 “阿瑜,你快回家歇息吧,这里为兄一人盯着就好。” “哥哥,你也要留意身子,莫要太过劳碌” 陈瑾瑜看着下巴上已冒出青森胡茬的兄长,劝道。 近来,陈英俊变化不小,而变化的起源,来自五月那场大水。 当时,陈英俊随军深入泛区,拿了第一手资料后,在《蔡州五日谈》上连篇实况报道了这次水患。 描述了泛区各种惨状,令人睹之落泪。 但他却又不一味卖惨,话锋一转便是让人振奋的抗灾救援,其中同样有很多令人动容、可歌可泣的案例。 比如桐山青壮百里驰援,力助蔡州共抗时艰. 还比如城中由管氏家族组织的行商募捐、四通客运免费为灾区输运物资 赵令人带全家妇孺、继而发动全城妇人为灾民烙饼 一桩桩、一件件鼓舞人心的案例宣扬,使得蔡州上下心中渐渐有了种‘流水本同源,丛兰亦同根’的同胞之情。 五日谈创刊前,陈初曾亲口与陈英俊说过,办报时要注意培养大众的‘民族意识’。 虽然陈英俊至今也未完全弄懂什么是‘民族意识’,但这种万众一心、四海一家的美妙氛围,让他着迷. 水患后,陈英俊又跟随蔡州军出征过,做了一段时间的战地记者。 淮北之乱的报道风格,和水患时一脉相承。 以纪实手法描写寿、颍两地百姓遇到贼人后的遭遇单单一篇‘寿州七日屠城记’,便在蔡州引起了轰动。 ‘为夺妇人耳珰切其耳,为抢孩童颈锁斩其头’、‘尸塞长街,无处落脚’、‘上至耄耋,下至稚子,无一幸免‘、’历时七日,屠尽全城’. 再有寿、颖两地的灾民逃入蔡州地界后,讲述起或亲见、或耳闻的惨烈传闻,更是从侧面印证了乱军的凶残。 一时之间,蔡州百姓,人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云,唯恐乱军继续西来。 六月下旬,蔡州留守司大军东去府界,防备乱军入境。 全府百姓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比起任由贼人肆虐的寿州,蔡州好歹有军士抵抗,大伙多少安心一些。 但又免不了担心官军胜败,若陈都统败了,整个蔡州便如被剥了衣裳的小娘,百姓的下场未必比寿州百姓好到哪去 淮北战局牵动全府人心。 不过,此时的陈英俊兄妹心中阴霾早已一扫而空。 昨夜午时,有军士自前线赶来,乘篮入城,带来了一个让左国恩和陈景彦兴奋异常的消息。 陈英俊有爹爹这层关系,自然也比寻常百姓更早知悉这好消息,所以才有了连夜加急刊印的‘号外’。 卯时末。 天光微亮。 报社外的台阶上,已挤满了等待领取今日号外的报童。 熬红了双眼的陈瑾瑜走了出来,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虽脑袋有些昏沉,内心却是亢奋和喜悦。 很想与人分享原本打算回家,陈瑾瑜却忽而吩咐轿夫调了头,去往了洒金巷。 少倾,第一批拿到报纸的报童随即四散于城中各处。 本来还未彻底醒来的蔡州城,却因一声声吆喝躁动起来。 “号外~号外” “大捷!大捷!本报独家消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率我蔡州子弟兵,初七黄昏于颍州上颖县南与乱军主力决战,经半夜鏖战,乱军弃尸三十里。官军阵斩三千,俘获近万,乱军仅剩数百人被围上颖东南簸箕岭。此一战,淮北安矣,蔡州安矣!” 辰时初。 蔡州山字街四海商行直营店,店面开门的时辰尚未到,刘四两的婆娘郑氏在店铺的后宅内煮好饭菜,端了一碗饭却坐在饭桌旁发起了呆。 六岁的儿子刘恩乖乖坐在对面,见娘亲不动筷,竟也董礼的放下了筷子,奶声奶气道:“娘亲,可是又想爹爹了.” “噗嗤~” 坐的板板正正的儿子,如同小大人一般的模样,让本来忧心忡忡的郑氏没忍住一笑,道:“你个小毛头,懂个甚想不想的。” “娘亲,恩儿不是小孩子了!学堂里的先生说过,爹爹出征不在家的时候,恩儿便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需保护娘亲呢!” “.” 郑氏望着一本正经的儿子,心中顿时百感交集.我儿真懂事,都赖学堂里的先生教的好. 若放在几年前,她哪敢想供孩子读书这种事。 如今的儿子不但有书读,她还成了四海商行蔡州直营店中唯一的一名女掌柜,单她一人的月俸,便能轻松养活一个中产之家。 这一切,都赖东家、大娘子所赐,自然也因自家男人争气! 刘四两去年在寇世忠时代的武卫军中表现亮眼,外人都说,东家接下来会重用他。 可郑氏却忘不了,去年自家男人被军中弟兄送回家养伤时,后背被打稀烂的场景。 好不容易养好伤,却又随着东家出征去了临府 昨晚,郑氏做了噩梦,梦见自家男人被贼人捉了后开膛破肚扔进了铁锅。 郑氏在梦里哭醒后,再也没睡着。 “哎” 忍不住叹了口气,就像东家娘子说的,男人既然走了这条路,往后咱们这些妇人就是担惊受怕的命。 这些日子,每日忧思的何止她一个,百顺媳妇儿、彭二嫂、周家妹妹.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终日惴惴不安? 有着同样担忧,便想在彼此身上找到依靠、得到慰藉,近来,大伙一得空便往洒金巷跑。 一来看看玉侬,正在孕育的小生命,能让人沾些喜气,好冲淡焦虑。 二来,也能和东家娘子说说话,每回和大娘子聊上一会,总是让人莫名轻松许多。 郑氏看的出来,东家娘子虽然很会开导她们,但大娘子的担心一点不比旁人少,近来脸色都变差了. 正思索间,忽听前头店铺的铺门被擂的山响。 便是在后宅都听的清清楚楚。 郑氏不由好奇,嘱咐儿子继续吃饭,自己起身去到了前头。 住在前头店铺内的伙计已经在拆门板了,刚拆下两块仅仅能容一人侧身入内,外边那顾客已迫不及待的挤了进来。 隔着门缝一看,好家伙,外边乌泱泱一堆人。 郑氏吓了一跳,若不是自家东家势力非凡,她都要以为有人一大早来寻事了。 郑氏来蔡州前,便是鹭留圩小卖部的管事,支应顾客这种事自不陌生,忙迎了上去,“客官,你要买些甚?” “鞭炮!快快,一千响大鞭炮快给我来一挂.” 郑氏忙支应伙计去地库取货。 这鞭炮是鹭留圩农垦下属、黄恢宏经营的作坊所产,价格不算便宜,没想这客人都不带还价的,会了账便喜气洋洋的挤了出去。 不待郑氏疑惑,后续涌进来顾客便把她围在了柜台后,并且全部是来购买鞭炮的. 直忙碌了一刻钟,郑氏终于寻着个空问了一句,“这位先生,今日不年不节的,大伙怎都来买鞭炮了?” 被问那人尚未来及回话,旁边另一位顾客恰好是附近邻居,好像对郑氏有些了解,不由喊道:“这位大娘子,我记得你家官人便是陈都统属下的虞侯,我没记错吧?” 闹嚷嚷的店内登时一静,众人齐齐看向了郑氏。 郑氏被盯的很不自在,却也回道:“这位贤邻,您没记错,我家官人却是在都统麾下效命” 众人闻言,齐齐退了一步,似乎是觉得方才距离郑氏太近了,唐突了后者一般。 “啊呀!没想到竟是位虞侯夫人!”刚才挤在最前那人躬身抬手一礼。 郑氏赶忙回礼,却也更迷茫了,不禁问道:“诸位贵客,到底发生了何事?” “哈哈哈,夫人竟还不知么?我蔡州子弟兵前日在颍州大败乱军,淮北安矣,蔡州无忧啦!多亏前线将士三军用命,才护的咱蔡州不遭无妄之灾啊!夫人,当受我一拜.” 开口这人,郑重的整理了一下仪容,拱手作揖。 有他带头,前排好几人齐刷刷做出了行礼动作。 郑氏呆呆站在原地,只觉头皮发麻,浑身战栗 她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反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俺们夫妻二人原本只是为口吃食挣扎求活的佃户,竟也能受旁人这般敬重么? 不知为何,郑氏人尚未反应过来,眼泪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这一刻,她觉得自家男人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都值了;自己跟着担惊受怕,也值了 郑氏忽然很想去找猫儿说说话。 辰时中,蔡州城内忽然零星响起了节日庆典才会出现的鞭炮声。 随后,喜庆响声从内宅庭院蔓延到临街商铺,再至酒楼妓馆、衙门官府。 至巳时,鞭炮声已是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安静的清晨,陡然间热闹起来。 阵阵秋风下,风雷鼓动,满城欢腾! 第241章 猫蛇话家常 第241章猫蛇话家常 巳时末。 书院街街口,‘包打听’被街坊们簇拥在中间。 今晨,‘大捷’的消息引发全城骚动,但号外上面的内容太过简略,让人很是不过瘾。 这不,号称‘长目飞耳、无所不知’的包打听已绘声绘色的给大伙儿讲起上颖之战的细节,“.那处村子里的百姓眼见庄破在即,不由纷纷跪地,惊惧大哭。 正绝望时,却忽见庄外杀来一队官兵! 那官兵人如虎,马如龙,个个英健非凡,为首一金甲大将,面似玉,牟含星,庄内小娘见了此将,心儿砰砰作响,小鹿乱撞。 却道,来者是谁?来兵,正是咱蔡州子弟兵!来将,正是咱蔡州留守司陈都统!” “好!” 低下一众街坊兴奋的涨红了脸。 多日来的恐惧,今朝尽去!又听咱蔡州兵如神兵天降一般,做了英雄,大伙儿心中自豪油然而生,皆与有荣焉。 那包打听越说越来劲,继续道:“咱蔡州军到了战场,三军用命,直把那贼人杀了个对穿。陈都统一马当先,手持一杆亮银枪,耍有九九八十一套招式,凶猛无匹,九进九出,杀的小庄外溃不成军,一泻千里,实乃当世猛将!” “好!”一片叫好声中,却听一道娇媚女声懒洋洋道:“噫,这小庄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呀,想来生的如花似玉.” “.” 周围顿时一滞,包打听不满的解释了一句,“小庄外是个地方,不是人!” “切~说的像你在现场似的.” 人群外围,一名二十许岁的女子坐在石碾上,身穿一声大红襦裙,瓜子脸、狐媚眼,身材丰腴。 身姿窈窕、风韵柔媚,看起来应为人妇,却偏偏束了没嫁人的分肖髻。 大伙儿都听出她有打趣陈都统的意思,虽不高兴,却知这名去年搬来书院街的女子衣着华贵,来历不一般。 只能悄悄以眼神表达不满。 气氛正尴尬间,却见城内管氏、朱氏等几家商行的舞狮队敲锣打鼓,路过书院街街口往东去了。 那柔媚娘子见状,双手一撑从石碾上跳了下来,拍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犹如爱看热闹的孩童一般,追着舞狮队去了。 边小跑边回头招呼随行的丫鬟、健妇,“茹儿、翠莲,快些快些,莫跟丢了.” 待主仆几人跑远,书院街街坊中才有一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娘子到底什么来头?敢拿陈都统说笑.” “鬼知道。她搬来书院街快一年了,也不和咱们亲近。时常十天半月的不见人.” “是哟。她这宅子也没见过男主人” “你们说,她会不会是哪位大人养在此处的外室?” “说起此事,我倒记起一桩事来,去年冬某晚,我归家晚了些,见过一名少年将军来此,那将军看起来有点像.” “像甚?说啊!”爆料这人说话说一半,让人心痒难耐,众街坊不由催促道。 “夜里看不真切.”这人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卖弄道:“那少年将军看起来像咱陈都统诸位贤邻,可莫要对外乱说啊!” “啊呀!难不成这夫人是陈都统的人!怪不得如此端庄淑雅!” “.” 若说这娘子生的妩媚标致,倒无人反对,但端庄淑雅.和她搭边么? “对对对!我一早就觉着这夫人大方得体.” “是啊是啊!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女儿,怪不得能跟了陈都统!” 底下却一阵附和。 城内长街,遍铺鞭炮炸碎后的红色炮屑,犹如初夏时节满城落英。 分外喜庆。 有管、朱几家商户带头组织了舞狮游街,其他商户纷纷响应起来。 卖绢布的商行,免费赠出去百支绢花,先到先得. 酒楼则趁势推出了‘得胜席’套餐,五折酬宾 这种事,怎能少的了最善于蹭热度的赛貂蝉。 午时初,花枝招展的蕴秀阁姐儿们也加入了盛大的游街活动中,前头两名青衣小厮各挑一幡。 幡上是一副对联。 左侧为:将士用命,护两府平安。 右侧是:奴家扫榻,与诸君再战。 留守司军将们正儿八经的仗还没打完,后方的姐儿已经惦记再与他们大战一回了。 你瞧瞧,这就叫专业。 午时中,眼看城中喧腾,比过年还要热闹,同知陈景彦和知府左国恩经过商议,干脆提前公布了另一则好消息今年朝廷免除了蔡州夏秋两赋。 蔡州军打了胜仗是保了大家平安,争取来免除赋税是减轻了全府百姓的负担。 先后两条好消息直把全城百姓炸了个荤七素八。 只觉许多年都未曾像今日这般开心过了,城内庆典氛围顿时达到了顶峰。 原本有些不爱凑热闹的,也纷纷走出家门涌上了街头。 大伙心里都清楚,忽然而来的免税,绝不是府衙几位大人能随意做主的。 此事定然和咱蔡州兵接连大胜脱不开干系。 于是,不管是舞狮的,还是游街的,总会不约而同的跑去洒金巷陈府门口表演一番,顺便在府门外燃上一挂鞭炮。 未时。 蔡婳一行跟随舞狮队来到洒金巷,只见宽阔的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百姓。 青石铺就的路面上,已积起没脚踝深的鞭炮纸屑。 等待在此耍闹一番的舞狮队,已排了三四家 苟胜带着衙门差人在人群内圈维持秩序。 府门台阶下,摆了张方案,上面置了些酒水糕点,以备各支游街至此的队伍耍闹后,能垫垫肚子。 蔡婳和茹儿挤不进去,只能踮脚往里头张望。 如此盛景,茹儿不由感叹道:“三娘子,此番过后,咱淮北几府,怕是没人不知道将军大名了!将军真厉害,能得大伙这般爱戴.” 一直嘴角噙笑的蔡婳闻言,笑容却淡了下去,“他再厉害又怎样?他便是旁人眼中的神仙,也不妨我喊他小狗!” “.” 茹儿听出三娘子的口吻不对,不由扭头看了三娘子一眼。 随即有了丝明悟. 此刻,陈府风光无两,可代表陈初接受这份荣誉的,却是府里的赵令人、陈孺人。 而三娘子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却只能像个路人一般,连看个热闹都挤不到前头。 自家三娘子心里不吃味才怪了 所以她才强调了一句,‘那是我的小狗’。 茹儿猜到了蔡婳的心思,微微一笑,扯着后者的手绕着陈府院墙往后去了。 “你作甚?”蔡婳奇怪的问了一句。 “咱们也进去呀!前门人多进不去,咱们就从后宅角门进” 茹儿自作主张道,蔡婳不由秀眉一蹙,想要拒绝,却最终没吭声,就坡下驴任由茹儿拉着她绕到了陈府后院围墙外。 不过,进门时又经了一番波折。 蔡婳和茹儿算是陈府常客,跟在身旁的李翠莲更是出自陈府,那守门健妇自是认得几人。 可这次那守门健妇却在犹豫了一下后拦住了几人,道:“蔡家娘子稍等,我家令人正在会客,待小的通报一声.” 本就吃味的蔡婳更不爽了。 还好,健妇不多时便小跑着回返,请蔡婳一行进了后宅。 陈府后宅。 虽今日阴天,但恰好带走了残留暑意。 广阔的花园内,弥漫着桂花甜香,银杏满树金黄,槭树一蓬火红。 煞是好看。 假山下的小池内,几尾肥硕金鱼正嬉戏在莲叶下,路过此处的玉侬想要蹲下来捞鱼玩,却被一旁时时留意着她的猫儿一把拽了起来,“着意肚子!五个多月的身孕了,还蹲的下去么!想看鱼,养几条在你房里.” 猫儿软绵绵责备几句,不过玉侬却并不害怕,咯咯傻笑一声,轻抚了并不算太大的肚子,有恃无恐道:“姐姐,我不是像养鱼,我想吃鱼了呃,不是我想吃,是肚子里的宝宝想吃了” “哈哈哈。” 玉侬的话,登时引起一众妇人们的笑声。 跟在后面的,乌泱泱一堆人刘四两媳妇儿郑氏、刘百顺媳妇儿、陈瑾瑜、翠鸢、徐贞儿、彭二嫂、吴大嫂、周嫂嫂,乃至蒋怀熊的夫人梁氏 基本上镇淮、武卫两军中高层的娘子都聚在此处了。 若论整个蔡州,谁最关心战场局势,非她们莫属了毕竟各自的男人,都在沙场搏命。 旁人眼中的胜败,对她们意味着丈夫的生死。 今日得知大胜,心中的喜悦自然也要比旁人来的更强烈。 “你呀,自己馋嘴就直说,还非要赖咱陈家儿女,咳咳.你这当娘的,以后肯定养一个小馋嘴包.” 猫儿取笑几句,顺势拉上了玉侬的手,又吩咐白露道:“昨日底下庄子不是送来了几尾肥鳜鱼么,晚间让灶上烧了.” 手掌传来的温度,让玉侬心里也暖洋洋的,她知晓,姐姐这是怕她走路摔跤。 两人牵手把臂的背影,令蒋怀熊的夫人梁氏惊叹不已。 她来过陈家好几次了,知道这名美貌娇憨的姨娘很受宠,却没想到陈都统不在家时,赵令人竟也这般宠她。 旁家姨娘怎个活法,梁氏是听说过的,比如蒋怀熊前上司寇世忠,家中姨娘住的地方四面无窗,只有一扇四尺左右高、犹如狗洞一般的矮门连接主人卧房。 夜里主人起夜,拉响铃铛,姨娘便要赶快过来秉烛伺候。 若遇大娘子身子不适,不管夜里多晚都要爬过来代大娘子与主人行房事,完事后再回自己那间小屋。 晨起,端屎端尿,都是姨娘的活计. 但陈家这姨娘,不但有自己的嫲嫲丫鬟,还有单独院子,想吃个甚只消一句话,大娘子便让人安排。 甚至还以姨娘身份被封了孺人! 果然,同行不同命啊. 俄顷,蔡婳主仆被健妇引到跟前,猫儿先对蔡婳柔柔一笑,这才对健妇交待道:“往后,蔡家姐姐要来,只管把人请进来便是,不需再行通报了。” 这话一出口,身后众夫人不由惊奇的看向了蔡婳。 登门进宅,不需通禀这已经是极为特殊的待遇。 偏偏又当众说出来,猫儿这是表明了蔡婳和陈家关系不一般。 本来有一丢丢不舒服的蔡婳,打量猫儿一眼,忽而嘻嘻一笑,行了一礼。 猫儿回礼,随后转身对一众夫人道:“咳咳,诸位姐妹,街坊乡亲们在府门外热闹整日了,咱们去府门答谢一番吧” “好,听弟媳的。” 众夫人纷纷应声,蔡婳却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小金鱼方才也在悄悄观察她,两人目光交汇时,前者马上躲开了耷下眼皮隔断了视线. 往府外去的路上,蔡婳走到了猫儿身旁,低声玩味道:“小金鱼怎也在家里?” 猫儿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手挽上了蔡婳的胳膊,也低声回道:“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便要差人请你去了。” “请我?请我作甚?”蔡婳奇怪道。 猫儿却笑而不语。 少倾,陈府大开府门,以猫儿为先,领着十余位夫人站在门前台阶上。 眼见令人亲至,本就热闹的府门外,道喜、道谢的喧哗声陡然提高了一个量级。 各家舞狮队的锣鼓也敲的更响了,紧接,数把鞭炮同时点燃 喜庆声浪,再掀一波高潮。 似乎是知晓令人出来了,远处还有更多百姓正往这边跑来。 隔了一会儿,待鞭炮止歇。 猫儿不待硝烟散尽便上前一步,只这一步,府门外顿时一静。 大伙看出来了,令人有话要讲. “咳咳.我家夫君尚在前线剿贼,无法亲自道谢。在此,奴家携军中军士家眷替各自夫君谢过街坊贤邻厚爱” 说罢,猫儿朝台阶下的熙攘人群屈身一礼。 底下百姓稍稍骚动 “令人,使不得,该是我等向诸位夫人见礼才对.” “是啊,没有前线将士拼杀,哪有咱蔡州太平!” “对,我三姨姥姥的儿子的外甥的女婿一家从寿州逃了过来,他们说起寿州已是人间地狱。若无咱蔡州留守司,咱蔡州能好到哪去?” “这话在理,各位夫人该受俺们一拜才对!” 震耳欲聋的叫喊声中,大伙纷纷躬身作揖,一时间,水泄不通的洒金巷内,满眼望去全是百姓的后背。 台阶上,妇人哪经历过这种场面,不少人登时热泪盈眶。 蔡婳却瞄了一眼绷着小脸回礼的猫儿,此时,她才明白猫儿刚才为什么说要差人去请自己。 猫儿专门等她到了,才出门答谢街坊邻居,就是为了让蔡婳也能分享这份荣耀,这份‘她的小狗’给她争来了荣耀。 “嗤~这小野猫,还挺会煽情。” 蔡婳低声嘀咕一声,抹了抹湿润眼角。 夜里戌时末。 众夫人在后宅吃了晚饭后,纷纷告辞。 猫儿送至府外。 “贞儿,你家大娘子近几日还好吧?我这三两日一忙没顾得上去看她” 送别徐贞儿时,猫儿特意问了一句。 杨大郎的正室娘子聂容儿已有六个多月身孕,身子笨重不便,猫儿得空就会去看望一眼。 “姐姐无需操心呢,家里好吃好喝的都供养着呢。大郎不在,大娘子不便,妹妹自会打理好后宅,不使大郎分心,也不给咱桐山出来的姐妹丢人。” 徐贞儿乖巧回道。 见她能想通,猫儿不由开心的笑了笑,道:“如此便好,过两日我再去看她” 待来客全部送走,蔡婳依旧懒洋洋靠在门外石狮上,歪着脑袋看向愈发熟练支应各种事务的猫儿。 猫儿回头打量,水灵灵的桃花眼一阵忽闪,继而疑惑道:“这位娘子,你不回家么?” “哎呦喂,人多时喊人家蔡姐姐,没人了就喊人家‘这位娘子’.”蔡婳当即站直抱胸,眯眼讥道。 本就故意为之的猫儿笑弯了眼睛,“哈哈哈,蔡姐姐不回家?” “今晚不想回了.”蔡婳说话时,回头打量着陈家府门。 “你不回家睡哪儿?”猫儿面带浅笑,明知故问。 “睡你家,睡你的床,睡你!”蔡婳直说道,最后还伸出舌头在嘴唇上扫了一圈,那小模样魅惑至极。 “不行!” 猫儿却斩钉截铁拒绝道。 睡家里行,和自己睡一张床万万不行,猫儿至今记得去年留守司值房那晚! 羞死个先人了! “要么你现在回去,要么你睡青朴园。想睡我那屋,没有一丝可能,除非我死了!” “嘻嘻,真的么?” 夜,亥时末。 涵春堂二楼,猫儿卧房。 “手!老实些!”黑暗中,传来猫儿一声娇斥。 “我抓痒痒,关你何事?”蔡婳惫懒回道。 “你抓痒痒便抓,挠我咯吱窝干甚!” “嘻嘻,抓错了,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的咯吱窝” “.” “小野猫,今日得意极了吧?”蔡婳这话有股子酸味儿。 “还好吧,作为一名平平无奇的朝廷钦封五品令人,受人尊崇这件事,奴家已经习惯了。”猫儿淡淡装了个逼。 “切,一听这口吻就是和小狗学来的。说你胖,还真喘起来了.”蔡婳不爽道。 猫儿抿嘴一笑,又道:“也不知你倔个甚,那青朴园一直留着呢,我每日让人打扫,让你搬来你不搬,家里得了荣耀,你又吃味。咳咳.你若早些搬进家里,上次封赏,少说你也能落个孺人.” “谁稀罕.” “咳咳,蔡姐姐你哪都好,就是吃亏在性子太强了。” “噫,赵令人莫非训玉侬训习惯了,也想来训我.” “猫儿怎敢哟,蔡姐姐是谁?蔡姐姐是我家官人的红颜知己,是我四海商行、冶铁所的合作伙伴,猫儿怎敢训你。” “切,我才不是那劳什子的红颜知己,老娘和他是管饱之交。” “呸~能不能正经些” “嘻嘻.” “对了,李翠莲的男人在哪儿你知晓么?” “她都打听到你这里来了?” “是呀,那李骡子几个月了没一点音讯,翠莲虽不说,私下没少偷偷抹眼泪.” “我早就与她说了,不用担心,她男人这次搞不好要立大功!”当初锦衣所、军统的创建都有蔡婳参与设计组织架构,其中军统的李科还是她举荐的人。 所以,某些内幕消息,她比猫儿还清楚。 猫儿稍稍沉默一下,却喃喃道:“那是她男人,她如何不担心?所谓‘立大功’,真有那么重要么?” 这话像是说李翠莲,又像是猫儿说自己。 卧房内一阵安静,园内桂花香气隐隐飘入屋内。 蔡婳忽然一伸臂,霸道的揽了猫儿肩膀,道:“小狗走到现今这一步,已经停不下来了,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嗯咳咳。” 这些道理猫儿自然明白,但整日提心吊胆,又时常数月见不着面的日子,却也不好过。 再者,赵开元一事后,夫妻两人再无好好交流的机会,猫儿夜里时常胡思乱想,渐渐成了一块心病. 窗外忽地刮过一阵秋风,满园树木被吹的簌簌作响。 猫儿兀自叹了一回,呢喃道:“天凉了,也不知官人加衣服了没.咳咳。” “他又不是三岁孩童,冷了不知穿衣那是傻子!倒是你,咳嗽了一个月了,多着意一下自己吧,你若病死,我可要做这家大娘子了!” “.,蔡姐姐,便是关心人的话也要说的这般讨厌么?” “嘻嘻,这么说话,我心里舒爽。” “.” 猫儿没搭理蔡婳,静静躺了一会,忽然一缩身子偎在了后者怀里。 猫儿如此温顺的一面,可从没在蔡婳面前展露过,后者不由身子一僵,大概类似于调戏别人不成反被调戏后的尴尬。 不想,猫儿却以软绵声音道:“婳儿姐姐,你就搬来家里吧,太奶奶回了庄子,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呢,你过来帮帮我,好不好嘛.” “咦!停停停,别朝我撒娇,老娘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怪不得能拿捏小狗,这浪劲儿比我还大,我可没逗猫棒给你玩” 闺阁之内,只她二人,同为人妇,说话自是大胆泼辣了许多。 反正左右无人,猫儿大胆反击道:“早晚让打蛇棍打的你这条菜花蛇屁滚尿流.哈哈哈,咳咳” “哟,你这只小死猫!” “噫,你这条小臭蛇!” 第242章 祸水东引 第242章祸水东引 八月初十一,夜。 “.望将军以国事为念,速速剿清凶顽余孽,还淮北地以太平.回复为盼” 中军营帐内,唐敬安为陈初念完了坐镇颍州的范恭知来信,低声问了一句,“大人,还不回信么?” 大案后,陈初持了油灯正在细细看向寿州舆图,闻声只淡淡‘嗯’了一声。 自从八月初七官军将余贼团团围在簸箕岭之后,范恭知每日一信,内容全是催促陈初消灭乱军余孽。 陈初已读不回。 对于这件事,随军待在营中的张纯孝态度也很暧昧,虽然每日都前来询问一番何日攻山,但并不迫切。 反而对泰宁军占据寿州一事忧心忡忡。 也是,寿州已成一片白地,这次贼乱,也害了不少官员的性命。 河南路在象征性表达了悲痛、并为身死同僚向朝廷争取了哀荣之后,目光都盯向了寿州空出来的职位。 寿州下辖一府七县,知府白善烨、都统制丁继胜双亡,底下各县官吏要么被乱军砍了脑袋,要么弃城而逃。 不说知府、同知、州判等五六品官员,单说底下七县的知县、主簿、典史、教谕等等能安排多少亲朋故旧 可泰宁军不走,这一切都是空。 寿州这块肉,朝廷盯着、河南路盯着、泰宁军盯着,陈初自然也想分一杯羹。 低情商来说,这是要抢地盘。 高情商来说,大伙儿都想为寿州的重建,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还有别的公文么?”一直伏案看舆图的陈初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子。 “有,还有蔡州陈同知发来的信笺。” “哦,念。” 有了陈初的发话,唐敬安才小心翼翼拆开了陈景彦的信,不想,信笺刚展开一半,夹在其中的粉色小笺却滑落了下来。 唐敬安迷茫了一下. 那粉色小笺恰好正面朝上飘落在了大案上,‘.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憔,岁月忽已秋。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只随意洒了一眼,唐敬安便吓了一跳。 这满是女儿口吻的闺怨相思和‘好好吃饭’的谆谆嘱咐,竟是陈同知写给都统大人的? 哎呀! 没看见!我啥都没看见! “怎不念?”陈初一直等不到唐敬安开口,奇怪的侧头看了过去。 唐敬安一激灵,连忙一躬身,用信皮盖了落在桌案上的小笺,惶惶道:“哎哟,大人,我的眼睛忽然看不见了,许是劳碌了,求大人让属下回帐歇息片刻。” “.”陈初错愕的看着忽然失明了的唐敬安,尽管一肚子疑惑,却还是道:“去吧,赶快找无根道长医治一番。” “是” 唐敬安忙跌跌撞撞往账外走去,为了逼真,双手还伸到身前,像盲人一般摸索着出了营帐。 “好端端的怎突然瞎了?” 陈初一脸迷茫,随手捡起了大案上的来信,不由一乐。 陈景彦的信有两张信笺,却是同一个笔迹。 想来又是老陈写信时偷懒让女儿代劳了,后者便偷偷在信中夹带了私货 这唐敬安怕是担心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被灭口么? 正细看小诗时,守在账外的毛蛋却来报,“柳川先生到了。” 陈初倏地把小笺塞进了怀里,整了整衣裳,这才道:“请柳川先生进来吧。” 陈景安进帐后,顾不上寒暄,随即低声商议起了什么。 守在外头的毛蛋只隐约听到,“明晚便可.”、“换防.”等等。 不大一会儿,那张纯孝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知陈景安来了,也来了中军大帐。 比起刚才的窃窃私语,这次三人在账内的讨论,声音大了一些。 主要是张纯孝和陈景安在吵架.呃,在坦诚交流。 “柳川先生!一府知府,若无朝廷首肯,便是我河南路也未必拿的下。你们怎敢想!” “张大人,那我们就各退一步,知府给你们河南路的人,但都统制一职由我们举荐,这合情合理吧?” “休想!至多分出两处县城贰官” “呵呵,打仗流血的事让我们蔡州留守司来做,好处全让河南路拿了,这赔本买卖我们不做。” “柳川先生啊!我河南路哪来恁大脸面,本官敢断言,此时李执宰和钱尚书心中早已有了寿州官员的人选。” “张大人,你也休要蒙我,河南路治下的府官,若河南路各位大人都不同意,朝堂大人还能硬塞来不成?” “那柳川先生交个实底,到底要甚?” “我方才已说了,都统制一职,由我们举荐!” “不成!真的不成啊!” “不成?不成那我们就不出兵了,咱就在这儿耗着” “陈景安!你好歹也是一时名儒,怎像个泼皮无赖一般!” “张纯孝!那是你不懂老子!” “啊呀,气死我也,你是谁老子?” “谁骂老子无赖,我便是谁老子!” “诶~诶~,先生,大人!别动手,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 账内,一直装死的陈初终于出了声。 账外,毛蛋和宝喜对视一眼,前者便要转身进帐,却被后者一把拉住。 “毛蛋你忘了?方才都统交待,不得召唤,任何人不得入内!” “都打起来了啊?咱不去帮手?” “憨货!有都统大人在,柳川先生怎会吃亏你没听出来么,都统是在劝” 听了宝喜的话,毛蛋才放下心,偷偷隔着营帐缝隙往里看了一眼,感叹道:“以前,我还以为这些读书人劝靠嘴来理论呢,不想,说恼了也动手啊!” 夜,亥时。 张纯孝离开中军大帐时,屁股上留有一枚脚印,但神情却乐呵呵的。 账内,陈景安坐在大案旁,‘滋溜’一声抿了口西瓜汁,看起来也挺惬意。 今晚之争,远不像二人表现的那么激烈. 比起同样觊觎寿州的朝廷诸公和泰宁军郦琼,代表了河南路利益的张纯孝和代表了蔡州留守司的陈景安反而更像是盟友。 河南路需要指望蔡州留守司帮自己拿回寿州,蔡州也需依仗河南路来确保战后应得利益。 两人这么闹一回,无非是试探彼此底线,最后还是要坐下来好好商议。 陈初弯腰捡起方才被两人当做武器互相投掷的公文、镇纸、砚台,不太满意道:“先生,咱们要的太少了吧。” 架,是陈景安和张纯孝打的;事,自然也是两人谈的。 方才,陈初就坐在账内,眼睁睁看着二人像菜场大妈一般讨价还价,你要一个知府,我就必须要一个都统。 你再要一个同知,那通判就必须交给我来举荐。 总之,陈初这边除了一个都统,便只讨来一个通判外加寿州辖下的知县、主簿等边角料。 对于这个结果,陈初谈不上满意。 陈景安却瞟了陈初一眼,淡淡道:“便是寿州一府七县的官吏都由元章举荐的人来担任,你能找来这么多人么?” “.” 陈景安所言,还真是陈初最大的短板手里没人。 跟着他的都是一帮厮杀汉,让他们砍人行,但治理一地.想象一下,长子身穿官袍坐在县衙公堂上断案的画面 的确不像那回事。 颍川陈家倒不缺人才,但双方的关系还远没到能让前者派遣大量子弟前来协助陈初的地步。 陈初试探道:“先生,我原本想,举荐先生去寿州为官”陈初话未讲完,陈景彦却已摆起了手,平静道:“元章不用为我谋划,我若有心出仕,也不必等到今日。我这辈子,不任齐官” 所谓‘这辈子不任齐官’,大概是因为觉得大齐得国不正。 但这么一来,陈景安的操守是有了,陈初手里本就捉襟见肘的可用之人就更少了. 就算‘通判’一职不显眼,却也不是谁都能当的,论资历、看名望,也只他一人合适。 像岳丈哥哥蔡源这种,出身吏员,便是陈初有心硬推上去,河南路也不会同意。 “元章不必心急,此次若能趁机掌了淮北四府的军权、顺带把我那兄长扶正,已算不错的结果。” “呵呵,先生今晚前来,便是为了明夜之事么?” “换防之事已做安排了吧?” “嗯” 翌日,八月十二。 午时。 靳太平拿起轻飘飘的水袋,打开塞子,以九十度的角度往口中倒去,等了半晌,水袋中却一滴水都没流出来。 添了添干裂的嘴唇,不由看向了一百多丈外的颍河. 簸箕岭上无水源,兄弟们已断水两日了,虽颍河近在咫尺,但簸箕岭至河岸之间却驻扎着一队官军。 伏在大石后,正默默观察官军营寨的靳太平,手中忽然被人塞进了一支水袋。 “靳大哥,给” 靳太平接了水袋,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稍稍慰藉了干涸脏腑,这才道:“骡子兄弟,谢了。” 李骡子回身看了看,低声道:“靳大哥,我们再这般耗下去,兄弟们一个也别想活命了,昨晚我与你说的事,大哥意下如何?” 靳太平不由也四下张望一番,只见被困在岭上这几百兄弟,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委顿在阴凉处。 八月初八刚被围在此处时,尚有五六十名受伤的兄弟,如今也不听他们哀嚎了。 有些已死去数日,尸体开始膨胀。 有些还没死,裸露的伤口红肿流脓,不时飞来几只苍蝇在伤口四周舔舐、产卵,那伤员兀自睁着死鱼眼望向天空,浑然未觉。 其他兄弟麻木的坐在旁边,任由尸体腐坏,也懒得清理 “容我再想想”靳太平低声道。 上次范家圩一战,直面官军马军冲击的靳太平所部、原广效军损失最重,几乎全军覆没。 逃跑路上,幸而遇到了李骡子等一众弟兄搭救,靳太平这才逃到了簸箕岭。 如今岭上,多是李魁的人,只有李骡子一伙约莫五六十人和靳太平亲近。 原本他还有些疑惑李骡子为何不跟随人多势众的李魁,反而交好他这个光杆司令,李骡子私下却道:“我等原本是寿州靠运河吃饭的人家,被吴开印逼着加入了乱军。我等知晓靳大哥原是官军,同属无奈才从了贼,靳大哥不如带着咱兄弟们投了驻在寿州的泰宁军” 起初,靳太平的确有些心动,当初先遭了水患,后又被乱军围困,彼时吴开印的军师马金星向他保证,以后会受朝廷招安,他才下了决心投降。 只是,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受招的资本。 见他犹豫,李骡子又苦口婆心劝道:“靳大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泰宁军久留寿州不走,定然有占据当地的打算,正需哥哥这般熟悉本地情形的军将。咱们去时,再带上些见面礼,那泰宁军还能难为咱?” 所谓‘见面礼’,自然是当初他们破了寿州城后,劫掠来的财物。 靳太平毕竟出身官军,心知行军途中携带财货是累赘,于是便在离开寿州时把大量金银埋在城外某地。 乱军中这么做的,也不止他一家。 听了李骡子的分析,靳太平愈发心动了.眼前围着他们的蔡州兵是万万不能投的,这伙兵抓了乱军,经过甄别后,流民尚有活路,但老匪和从贼官军中的军官,一旦被捉只有死路一条。 要投只能投泰宁军。 可眼下被围的铁桶一般,哪里逃的出去 那李骡子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又出谋划策道:“靳大哥,不如这样.哥哥可与李魁商议今晚一起突围,只道:官军定然以为咱们往东逃去寿州,咱们偏往西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骡子的意思是?” “哥哥,今晚咱们假意与李魁部往西突围,待他带人杀上去,吸引了官军,咱们再悄悄转东,伺机夺了官军的船,渡河东去寿州。咱们人少,反而容易成功.” 这是要卖队友啊。 不过,靳太平一直都算不上和李魁一条心,又到了这般生死存亡之际,更顾不得许多。 只是,他觉着此计太过冒险了,成功概率不会太高 “哥哥,困在此地早晚也是一死,不如和兄弟们一起搏一搏!还有,你看哪儿.” 李骡子往远处指了一指,靳太平看过去,只见一名胡子拉碴、衣着邋遢的男子,背负一柄用破布裹了的阔剑,正倚在一棵树下闭目养神。 “哥哥,我这位兄弟诨号‘独孤求败君子剑’,声名威震寿州、宿州、颍州以及蔡州部分地区,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有他在,必能保哥哥无虞!” 李骡子信誓旦旦道。 “那好吧!反正横竖是个死!咱就搏一搏!” “好!哥哥去了泰宁军若得了高位,莫忘提拔兄弟一把!” “好说!骡子兄弟,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义结金兰!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同死? 李骡子面皮微微抽搐一下,道:“小弟求之不得!但眼下连黄纸高香都没,不如咱们突围后再行结拜吧!” “也好.” 最近好像进入疲惫期了,写东西又慢又涩,难受! 第243章 驱虎吞狼 第243章驱虎吞狼 八月十二,夜。 簸箕岭东,颍河岸。 今日下午刚刚接过防区的宁江军马茂兴心神不宁的巡视在营地内,却听营内一角隐有嬉闹喧哗,不由走了过去。 营帐内,酒肉香气扑鼻,马茂兴进去时,正见一帮子侄在数名瘦弱军士身上上下其手,放浪形骸。 马茂兴仔细一瞧,才看出那几名瘦弱军士竟全是年轻女子作了军士打扮,不由又惊又怒,低声喝骂道:“你们他娘的还敢掠女子进营,想要作死不成!忘了十一郎怎死的了么!” 账内一众年轻军官只稍微慌乱了一下,马上有名面相机灵的年轻虞侯起身赔笑解释道:“五叔,这些女子可不是劫掠来的,她们本就是颍州城里的姐儿我们可是花了大价钱,请她们出来耍闹几日” 听了侄子解释,马茂兴又观察一番,发现这几位女子的确风尘十足,且并无恐惧惊慌神色,不由信了九成,却还是低声骂道:“三郎!就算不是劫来的,营中饮酒、私带外人入营也都是大罪!若被陈都统捉了你们马脚,我可不给你们求情!” “五叔,我们自然省的。和镇淮军一起驻在大营时,我们可把这几位妙人儿藏的严严实实,这不是派咱驻在颍河岸,和那陈砍头隔着一道簸箕岭,才敢唤出来快活一番.” 唤作三郎的年轻虞侯,笑着拍了拍身边女子的屁股,后者会意,马上上前挽了马茂兴的胳膊,娇滴滴道:“军爷,坐下与奴儿吃一杯吧。” 马茂兴烦躁的推开了那女子,却依旧坐了下来。 三郎见此,使了一个眼色,这些扮成军士的姐儿才急忙退出了营帐。 账内只剩了马家叔侄. 如今,将领视军队为私产,当初的郑乙是、后来的寇世忠是,现今的马茂兴依然如此。 只不过,前面已有郑、寇两人做了表率。 马茂兴明面上自然不敢抗命,却也又时时提防着,把陈初去年安插进来的数名副队将统统安置在了同一营中。 这样就算他们像当初策反武卫军中下军官那般,也只能影响到一个营。 其余四营,还掌握在他以及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子侄辈手中。 可即便是这样,陈初也算不得给他面子。 月初,蔡州留守司大军进驻颍州,镇淮军在城中抓捕了数名粮商,占了粮铺库房,闹的动静不小。 马茂兴有个侄子动了歪心思,借机以‘查抄不法囤粮商户’的名义,占了一家商户的女儿。 可这家商人明明是开脂粉铺的,哪里来的囤粮一说,自然不服,闹了一回不知怎地传到了陈初耳中。 那陈都统不顾马茂兴说情,当着宁江军全军的面,斩了他这名侄子. 家中兄长得知爱子被杀,大病一场,至今未愈。 是以,马家子侄对那陈都统是既惧又恨。 想到此处,马茂兴叹道:“十一郎的事才过去几日?你们就这般放肆,若被陈都统撞见,说不得谁就又丢了脑袋。” “五叔!当兵不就是为了银子、为了女人么?他不许咱们劫掠,咱们就不劫,却连个女人都不让玩了?这天下,当兵哪有当的这般憋屈的?” 三郎低声悲愤道。 “你懂个甚!如今镇淮、武卫两军唯他马首是瞻。他巴不得咱再犯些错,把宁江军从咱马家手里夺走,便是憋屈也得忍着,不可使他再抓到小辫子。” “那十一郎的死就这么算了?” “你又待怎样?难不成杀了他造反么!” 马茂兴环视账内十余位自家子侄,声音阴沉下来,“要记得,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形势不如人就得夹着尾巴,以图后谋!” 原来五叔不是真的认怂了啊! 马家众人不由精神一阵,却在此时,忽然听见岭上摇摇传来一阵喧闹喊杀。 马茂兴一惊,急忙出帐。 却见簸箕岭西,一片火光喧腾,乱军似乎要突围了! “五叔!我们过去帮忙么?”马家三郎忙问道。 “我们得到的军令是严守岭东,岭西关我们甚事?”马茂兴背负双手,淡淡道。 “哈哈,是,让他们狗咬狗,咱们就看热闹.” 簸箕岭岭西。 被马家三郎形容为‘狗咬狗’的郭韬儿,非常不好受。 本来以为这次被陈初半强迫的带出颍州剿匪不过是走过场,没想到,今日陈初便命他接防了岭下西侧防线。 虽他与陈初为平级,年纪还要大上许多,但人家不但兵多,且有‘调动、任免、杀人’之权,他不得不听令。 更操蛋的是,接防当夜,便遇见了乱军突围。 这伙乱军许知晓已到了穷途末路,尤为凶悍,方才只差几百步就要杀到郭韬儿的中军营帐,堪称险之又险。 而另一只被马家三郎说成‘狗咬狗’的狗,同样愤怒。 今晚,李魁接受了靳太平的建议,向西突围。 驻在岭下的颍州安顺军措手不及,且战力也和镇淮、武卫两军有着天壤之别。 甫一接触,李魁便惊喜的发现这次遇到了软柿子,突围有望! 可惊喜只持续了一瞬,李魁突然发现,刚才还跟在自己身后的靳太平所部几十人,竟没了踪影 人数的巨大差距,顿时让李魁部陷入了苦战。 “靳太平,我日你先人!” 已往东折返逃出一里地的靳太平隐约听见有人在嘶吼,却顾不上回头,被李骡子等人簇拥在中间,急急往颍河岸边逃去。 却在距离河岸三四百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骡子兄弟,这如何逃的了啊!” 靳太平伏于草丛之中,眼瞅占了渡口的官军军营内少说有五六百人,更有十几名军官装扮的官军立于营外,正朝岭上张望。 李骡子也趴在地上,仔细观察后,忽一咬牙道:“事到如今,只能让独孤求败兄弟冒险一试了!” 说罢,李骡子转头对站在树后的独孤兄道:“兄弟,你身手好,能否杀一将官,我们趁官军混乱,伺机夺船.” 这般艰巨的任务,那独孤兄却只冷峻的一点头,摸黑往前去了. “.” 靳太平不由大为感动! 如此义士,生死不避,怎没早些遇到啊! 片刻后,那孤傲汉子以鬼魅身形潜入夜色,朝散漫立于营外的那群军官摸了过去。 “啊呀!” “五叔,小心!” “来人啊,敌袭.” 远处,传来几声怒吼,宁江军营地登时乱了起来。 夜,亥时。 簸箕岭外围,镇淮军军营。 马军营地,一座距离其他营帐稍远的帐内,只穿了素白里衣的铁胆陡闻远处传来的喊杀声,掀起薄衾便要下榻,却被陈初呵斥了一句,“躺好你的,咱们几千兄弟,离了你还打不了仗了?你现下是伤员!” 脾气挺犟的铁胆,这次竟少见的听了话,乖乖躺回了榻上。 陈初一手拿碗,一手拿了支薄木片,正不住在碗内搅打。 碗内是一团黏糊糊透明状、带气泡的粘稠胶质,看起来有些像鼻涕,很恶心 眼看搅的差不多了,陈初在铁胆的榻边坐了,用木片挑了一团作势要往铁胆额头上抹,铁胆抗拒的往后撤了撤身子。 “噫!你还嫌弃?这是芦荟,我去年托人从大理带来的,今年春才运到,总共十几株,那人一株讹了我五十贯!这东西的汁液能祛疤!” 听见能祛疤,铁胆用那双单纯眸子将信将疑的望了陈初一眼。 “不骗你,听话,把头伸过来.” 前头陈初说了一堆,强调这芦荟多珍贵,却对铁胆一点作用不起,不想这句像哄小孩一样的话,反倒让她配合起来。 陈初拿一条开水烫过的湿巾,擦拭了铁胆眉心上的伤口。 伤口倒不大,稍微有些深,已愈合脱痂。 在眉心留下一个小点,其实陈初觉着这小伤口不丑,反倒挺可爱。 但铁胆有些在意. 外间,隐约传来厮杀声,账内却一片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响起一两声‘哔啵’。 陈初的涂芦荟汁的动作温柔极了铁胆从小长在山上,爹爹把她当男儿养,叔伯们也把她当男儿看,小时练不好武,爹爹也狠心打过她。 有些小伤小病,熬一熬也就挺过去了。 她从来没有被人这般照顾过,也从未遇见过这般温柔的男子。 想着想着,本来低垂看向被面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移到了陈兄弟的脸上。 铁胆也不害羞,也不避讳,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陈初近在咫尺的脸。 老司机陈师傅都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了,不由笑道:“怎了?没见过这么帅的男人么?” 本是一句说笑,铁胆却认真想了一下,回道:“嗯,我见过的男子,都不如你生的好看” 稍稍残留一丝婴儿肥的娃娃脸上全是真诚。 竟把陈初搞不会了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啊! 气氛正好时,却听外间长子瓮声道:“初哥儿,军统那边得手了。” “哦?” 陈初一喜,嘱咐铁胆一声,“你好好在营里歇息,我去前头看看。” 出征后事事争先的铁胆听话的‘嗯’了一声。 陈初刚走到帐门,却听身后铁胆如同捏着嗓子一般用夹子音说道:“那个,陈.陈大哥,小心些。” “嗯,知晓了,呵呵。” 陈初回了一句,走出营帐。 外间,不但长子在,大郎也在.两人同时勾头往帐内看去,却被陈初一错身挡住了二人视线。 长子先惊愕道:“噫?方才说话的是铁胆么?怎娇滴滴的,像个娘们” 大郎的关注点却在另一处,“初哥儿,我记得铁胆比你还大上一两岁哩,她怎喊你‘陈大哥’?” “大不大,未必都要按年龄算。” 陈初随口敷衍俩货一句,伸手招来了等在远处的毛蛋,“我让你准备的西瓜汁备好了么?” “东家,给。”毛蛋递来一支细长瓷罐。 陈初接了,打开瓶塞嗅了嗅。 毛蛋忙低声补充道:“东家,里面掺了些生猪血,不然没血腥味。” “嗯。” 陈摁上塞子,将瓷瓶揣进怀里,带着几人往中军大帐去了。 “耗时月余,发动军将六千,靡费钱粮无数,好不容易把乱军残部围在了这簸箕岭,岭上拢共三百余贼人,你安顺军千余将士竟也能让二十余贼逃遁!那贼人莫不是生了翅膀?若不是失职,便是通贼!” 镇淮军中军大帐内,陈初听说有二十余名乱军从颍州安顺军防线逃出升天,不由勃然大怒。 “兄大人,冤枉啊!贼人凶悍,我部有所疏漏,但通贼之事万万没有啊!” 郭韬儿忙不迭喊冤道。 失职兴许还有活路,通贼则必死. 此时陈初势大,再有‘擅专’之劝,还真有一怒杀了他的可能。 幸而闻讯赶来的张纯孝也替他说了话,“陈将军息怒,郭都统有错,但绝不至于通贼,依本官看,不如让他戴罪立功。” 张纯孝可不敢让陈初真的杀人,如今寿州留守司被乱军连根拔了,若陈初再把这颍州留守司都统杀了,整个淮北不成他陈初一家独大了! 眼看上司开了口,陈初脸色稍稍缓和,叹了一声道:“郭兄,非是我严苛。只是本将军身负平定淮北之职,若此次不加惩处,往后还如何统领底下军士。这样吧,郭兄暂去都统一职,安顺军全军降职一级,郭兄暂领安顺军指挥使一职。何时彻底平定了淮北乱军,再行复职!” “谢陈兄” 只觉逃过一劫的郭韬儿忙不迭应道。 比起可能的当场斩杀,官降一级的处罚,简直是捡回了一条命。 毕竟,今日乱军的确是从自己的防区逃了。 单是一个‘失职’罪,都不止降一级那么轻松。 张纯孝却看了陈初一眼,忽然觉的有点不对劲. 正此时,账外却跑来一惊慌失措的传令兵,进账后大嚎道:“都统大人,不好了!有一股乱军突袭簸箕岭东侧宁江军防区,马茂兴马指挥使一时不备,被一蒙面贼人害了性命!” “!” 陈初豁然起身,难以置信的望着那传令兵,紧接,突然捂住了胸口,似乎是受不得这天大噩耗一般. “噗~” 陈都统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痛呼道:“马兄!马兄阵亡了?” 这番变故,把张纯孝和郭韬儿都震住了. 看来,陈都统和马指挥使感情极深啊,以致于都统陡闻噩耗,气血攻心 “大人!节哀啊!”毛蛋、宝喜等人急忙围了上来。 毛蛋拼命眨眼,终于挤出两滴眼泪。 在二人搀扶下,陈初勉强稳住了身形,悲怆问道:“贼人呢!贼人去哪了!” 那传令兵忙道:“回大人,贼人渡河东逃去寿州了!” “传我将领!即刻拔营,兵发寿州!誓灭此贼,为我马兄报仇!” “誓灭此贼,为马指挥使报仇!” 账内大郎、长子等人齐声应诺. 随后,悲伤过度的陈都统,在亲兵搀扶下暂去帐后歇息。 迷惘的张纯孝走出大帐,望着忽然忙碌起来的营地,心中那股荒谬感越来越强烈。 几百乱军,被围在此地已数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怎今天就突然变成了天兵天将,能分作东西两股人马同时突围? 张纯孝暂时想不通其中关窍.但以‘谁得利谁主谋’这种朴素思维反推,按说今晚的蹊跷和陈初脱不了干系。 张纯孝很清楚蔡州留守司内部派系.兵强马壮的镇淮、武卫两军是陈初嫡系,宁江、靖安两军又分别以马茂兴、朱达为首,各怀心思。 今夜马茂兴离奇身死,陈初以后肯定不会再任由马家掌控宁江军了。 颍州郭韬儿同样因为战事不利被暂时降级也就是说,如今蔡、颍、寿三府就陈初一个都统了。 恰好,陈初又能以马茂兴之死的借口,追击残匪进入寿州。 帮属下报仇的理由冠冕堂皇,便是想阻止都不好找理由。 如此一来,既整合了蔡州留守司辖下各军彻底为己用,又可借机进入寿州,甚至还可染指颍州. 短短片刻,张纯孝便分析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时间,他从今夜之事中嗅出了浓浓的阴谋气息。 可若说一切都是设计,陈都统在听闻马茂兴身死时,实打实喷了一口老血啊. 这可是张纯孝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晕了个大头了. 看读者提醒我才发现最近几章标错了章节数目 直接从二百多章跳到了三百多章 我自己还说哩‘写的好快,已经三百多章了.’ 从这一章改回来啦! 前边的没办法改了,VIP章节改不了章节名。 第244章 愿天下同此月圆 第244章愿天下同此月圆 八月十三,黄昏。 临时调来押运粮草的武卫军老孟带了一伍弟兄,连同百余名民壮,赶着百多头满载粮食的牲口车,停在了一处名为娘娘庙的地方,预备今晚在此过夜。 奔波一日,便是牲口也得歇歇脚,老孟吩咐民壮为牛马卸下辔头套包,见有几人笨手笨脚、动作粗暴,当兵前是名农人的老孟不由心疼牲口,大声斥道:“诶!你们兄弟几个,手上留意劲头,莫弄伤牲口!看你们吃饭时挺能吃,却连这点活都做不好!” “恁娘!” 被斥那人,正是真阳县史家兄弟中的五郎,丢了手中辔头,就要上前与老孟‘理论’。 却被史大一把拽住了,“小五,莫惹事!忘了咱娘怎交待的了?” 大哥这话有用,史小五桀骜的往老孟那边看了一眼,脚步总算停了下来,口中却道:“当初咱跟陈小哥去往蔡州时,以为是去当兵。不想,却被编入了民壮,整日里尽做些搬卸的活计,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家乡守着老娘过活!” 听出兄弟怨念颇深,史小三闷声道:“五郎,娘让咱跟着都统报恩,做兵也好、做民壮也好,总之是给他做事。都统救了咱一家,救了咱娘,做人需知恩图报” “我自然知晓!还用你教?” 史小五微恼。 也是,当初兄弟几人离家时,想的都是靠一身本事建功立业,如今却做着些粗苯气力活,难免生出些明珠暗投的挫败感。 眼看几位兄长沮丧,机灵的史小七忙道:“上月,咱们在蔡州城南校场整训时,我听那范广汉范大哥无意中说,如今蔡州留守司编制已满,陈大哥便是有心扩军,手中也没了员额” “小七,范大哥的意思是说,咱们往后只能干这些粗活了么?”史小五对能否参军一事相当看重。 史小七却道:“范大哥讲,若民壮中有表现突出的、或立了功的,便会被选进军中” ‘表现突出’又没个量化标准,靠这个被选中,谁心里都没底。 ‘立功’倒是条捷径,只不过. 天色黑了下来,兄弟七人围着篝火团团而坐,手里拿着前两个月怎也吃不够的面饼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撕下一角塞进嘴里。 “咱们整日做这些粗苯活,战场在哪儿都不知晓,哪里有立功的机会啊.” 史小五衰颓道,引的兄弟几人同时一叹。 是啊,立功这事.哪有那么容易哟。 三百步外。 一夜加一日,狂奔出七十里的李魁拨开面前青黄斑驳的草丛,看向远处那群在野外过夜的队伍。 身旁一精悍喽啰,似乎闻到了遥遥飘来的烤面饼子的麦香味,腹肚中不由一阵轰鸣。 却又见对方人多势众,担心道:“大哥,这伙人可算不得少啊,咱只有二十几位兄弟了” “怕个囊求,人多有卵用。没见么,兵士只有七八人,剩下的都是些泥腿子” 李魁轻蔑道。 这几个月来,他见过太多胆怯流民了那些百姓再多,也不过是一群温顺、就知道逃的胆小兔子。 肖家岭战败后,他是怎样一人重新聚拢了上万人? 就靠一个狠字! 他既可以单枪匹马慑住十余人,也可以带着这十来个人杀进某村后,骇的全村无一人敢反抗,任由他劫掠奸淫。 再者,此时还跟在他身旁的儿郎,无一不是凶悍狡猾之辈,不然也不会在吃了败仗后还能随他突围流窜至此。 在李魁眼里,他和儿郎是虎,百姓是羊。 羊再多,也不会让虎害怕。 “儿郎们,抓紧歇息片刻。待子时他们熟睡,咱们便摸过去杀了狗官军。这么多粮食、牲口,足够咱们再找个山头立寨了!” “好,听大哥的!” 子时初。 万籁俱寂,偶有三两声半死不活的秋虫鸣叫。 运送粮草小队中的民壮大多已进入梦乡,老孟和属下则分成两拨,轮流守夜。 篝火已暗淡,微风吹拂下,烧成炭块的木柴忽明忽暗。 莹莹照亮方圆一两尺 史小五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睁着眼睛仰望漫天星斗,毫无睡意。 他们兄弟七人,大的已三十,小的才十八,却一个成了婚的都没有。 把老娘急得整日茶饭不思,水患后,阴差阴错跟了陈都统,本以为凭一身本事能闯出个富贵。 不想,却依旧作了牛马使唤。 这救命的恩情得报,史小五想,兄弟几人给陈小哥使唤几年,待还了恩情、再等老娘百年之后,大不了上山落草,这穷苦日子,他算是过够了。 陈小哥是蔡州的官,往后俺们兄弟几人大不了不在蔡州地界落草便是了。 “老五东边,水漫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大哥轻唤一声,史小五顿时一警。 以前,史家兄弟业余时间兼职做过淮水上的没本买卖,‘水漫了’这句切口,意为:有人杀过来了。 史小五不动声色,仿似睡熟一般翻了个身,脸的朝向刚好是大哥说的水漫了的‘东边’。 果然,月色中,一群人手提朴刀、正猫腰往这边摸来。 对方非常机警,一旦看到有巡逻军士,便会矮身藏进草丛中。 侧身躺着的史小五眼睁睁看着对方犹如捉迷藏一般,不禁一乐,伸脚轻轻在身旁的史小七屁股上踢了踢,“老七,醒醒,有朋友来了.” “五哥,我早醒了。”史小七闭着眼,仰面朝天,嘴唇翕合道。 来人已靠近至二三十步,似乎是准备先对老孟等官军下手。 几息后,借着粮车的掩护,终于摸进了临时营地内部. 史大郎还想等对方再深入一些再示警,史小五却忍不住了,只见他悄然起身,抓起梢棒便矮身跟了上去。 “兄弟.” “嘘!” 一喽啰听见有人开口,赶忙扭头瞪了一眼同样猫着腰的同伴,示意噤声。 可下一刻,喽啰却一愣,这近在咫尺的汉子好面生。 “你是谁!” “嘿嘿,我是你爷爷.” 话音未落,史小五已笑嘻嘻扫出一棒,梢棒拦腰击在喽啰身上,只听先后咔嚓两声。 脆的那声是梢棒断裂,闷的那声是骨头折断。 倒霉喽啰还没搞清是怎回事,已横飞出两三丈,砸在一辆粮车上,登时气绝。 ‘苍啷~’ “谁!” 这番动静不小,营地内随即响起了拔刀声和老孟的喊声。 走在前头的李魁及二十多名喽啰齐刷刷回过头,看向了史小五. 他们还没搞明白,明明本方是偷袭,怎有人摸到自己后头了? 那史小五却第一时间丢了只剩半截的梢棒,紧走几步来到方才被一棍打杀了的喽啰身旁,捡起了那把朴刀,随后朝李魁等人和善一笑,感激道:“嘿嘿,老天爷真灵,方才我还求他给我们兄弟一个立功的机会你们就来了.” 不远处,老孟等人已提刀跑了过来。 其余被惊醒的民壮,先稍稍惊慌了一下,随后却马上镇定了下来。 他们不但没跑,反而双眼发光,像是看到了宝贝一般. 方才临敌时不慌不乱的史小五这才急了,忙朝还在慢悠悠走过来的几位兄弟喊道:“你们能不能快点!再慢,这大功便要被人抢去了!” “大哥,怎办!” 偷袭不成,想象中民壮惊慌逃窜的景象也没有出现,这次变成李魁等人慌了。 “杀出去!”李魁一咬牙,带众喽啰调头往回杀了过来。 可那名最先出现的汉子,却手持朴刀定定拦死在他们的去路上。 甫一接手,李魁便吃了一惊,这名其貌不扬的汉子,好强的身手. 紧接,史家其余六人也杀入了战团。 手下喽啰竟无一合之力,史家兄弟如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轻松,随后团团把李魁围在了中间。 李魁勉力挡了史小五一刀,只觉手腕发麻、胸口发闷,连退四五步,才被身后一人扶腰稳住了身形,“别怂,继续上啊!” 身后那人双手在李魁后背一推,把他重新推到史小五面前。 李魁急忙刹住脚步,堪堪停在了史小五身前几步外,史小五也不借机进攻,反而笑嘻嘻的看着李魁。 李魁环视四周,只见这群汉子有一个算一个,像看猴戏一般在自己身上打量。李魁不由暗暗骂娘:麻痹,这是民壮? 同在此日。 靳太平在李骡子等人掩护下,趁那位‘独孤求败君子剑’兄袭杀官军军将的混乱之际,偷了一条小船渡过颍河。 再次回到寿州地界。 不过,进入寿州后,李骡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带他北上前去投泰宁军,反而在左近转悠了一整日。 寿州先后经历水患兵灾,说十室九空也不为过。 但一府之地,何止百里,总会有些幸运村庄在大灾之后幸存。 李骡子找到就是这些村子。 十三日午时,五十多人来到一个名叫七星店的庄子外。 庄子寨墙颇高,庄墙上的人见了这帮贼人,不由大为紧张。 李骡子赤手上前,站在庄墙下高喊道:“诸位,我们原是开天大将军麾下,如今战事不利,我等欲北去投泰宁军,途经贵宝地,想借点粮食果腹好赶路.” 这么礼貌的贼军,七星店的百姓倒是第一次见。 不过,近日已有消息传到此处,说是蔡州留守司官军在颍州大败乱军,结合眼下客气求粮的贼人,这消息怕是真的! 不然他们怎会这般客气,肯定是没能力打破咱庄子,才如此低三下四。 这么一想,庄内百姓底气足了,庄内周员外赶来后,壮着胆子道:“我庄内粮食尚不够本村百姓果肚,好汉还是去别处找一找吧。” 庄下的李骡子一脸焦急,忙指着后方穿着军中制式军将甲胄的靳太平道:“老丈,我们真的是去投军,看清那人了,那便是前广效军指挥使靳太平靳将军!靳将军与泰宁军郦琼将军有久,待我们入了泰宁军便将粮食还与贵庄。” 庄下的李骡子一脸焦急,忙指着后方穿着军中制式军将甲胄的靳太平道:“老丈,我们真的是去投军,看清那人了,那便是前广效军指挥使靳太平靳将军!靳将军与泰宁军郦琼将军有久,待我们入了泰宁军便将粮食还与贵庄。” 一番口舌,七星庄总算从庄内吊下几斗粮食。 可这还不算完。 当日下午,李骡子便寻到另一处庄子,故技重施 总之,粮食借到借不到先不说,至少沿途几个尚有活人的庄子,都知晓了有一股乱军带着原广效军指挥使靳太平前去投靠泰宁军了。 两天后,逐渐觉着不对劲的靳太平突然紧张起来。 十五日,众人已距离泰宁军驻在寿州城外的大营不足四十里,但这日晨间,李骡子等人忽然带着他转头往东南去了 靳太平久在寿州任职,自然知晓这么走会距离泰宁军越来越远。 一路上,靳太平强忍不问,却开始伺机想要逃脱 但身旁的五十余人,同时加强了对他的‘照顾’。 就连他要大解,那罗洪也要带十余名兄弟将他团团围住,来上一场菊花展。 至此,李骡子等人的意图已不加掩饰。 申时,众人进入寿州路安县地界。 当初此县受水患最为严重,同时又是乱军最早起事的数县之一,遭受的破坏最为严重。 一路行了二十余里,竟没见一个活人。 目力所及,尽是荒芜田地,残垣断壁。 路旁倒毙的尸体早已白骨化,森森白骨上遍布野犬齿痕。 经过一处名叫岭下村的村子时,日头已偏西。 村子上空盘旋着数只乌鸦,昏黄晚阳映入空无一人的村内,让人凭空想起‘森森鬼气’几个字。 罗洪或许是走累了,看了李骡子一眼,低声道:“就此处吧。” 李骡子点点头,旁边的李科却主动走到了靳太平身旁,环顾四周,叹了一声道:“靳将军,你说,眼前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拜” 听出李科口吻不善,靳太平干脆不再回答,反而看向了李骡子,凝声道:“李兄弟,你们到底是哪路神仙?” “神仙不敢当。在下镇淮军数据统计局特别行动科李骡子” “.,镇淮军?陈都统的手下?” 被带到了这方圆几十里不见人烟的地方,本已有些绝望的靳太平闻听对方是官军,不由重新燃起了希望,忙道:“李兄弟!麻烦你给陈都统传个话,我靳太平愿投都统,往后以都统马首是瞻,刀枪不避.” “真的么?你真的以我家大人马首是瞻?”李科却笑着问了一句。 “自然!往后我这条命便是都统的!”靳太平听出这事有的谈,赶紧表起了忠心。 李科闻言却淡淡一笑,道:“如此便好,我家大人想.让你去死” “你我.我不能死!我能帮都统大人做许多事,我还有许多财货藏在寿州城外,我可以帮都统练兵.” 不理会靳太平语无伦次的求饶,李科只一个眼神,数名好手便上前扒了靳太平的甲胄,接着把人捆了。 “我能为都统大人效命,我活着对大人有用,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眼看罗洪已经磨刀霍霍,被捆作一团的靳太平极其失态的在地上扭动起来。 李科再次上前,蹲在靳太平身旁低声道:“我家大人说,靳指挥使还是有些本事的,却缺了军人最重要的骨气,从你从贼那刻起,已经是死人了” “李先生,你和都统大人说说,我不能死,我有用啊.” 已濒临崩溃的靳太平反复重复着这句话,李科却道:“你死了,对大人更有用。你死的也不亏,想来你的名声还会在左近流传好一阵子” 靳太平完全不明白李科在说什么。 反正他要死了,李科干脆让他做个明白鬼,仔细解释道:“朝廷为了让我家大人剿贼,允了他擅专之权,你若死了,贼没了,我家大人还怎擅专?” “都统大人不杀我!”靳太平再次看到了希望。 李科却看着满脸泥土的靳太平,摇摇头,道:“你也是一军指挥使,怎这般笨哩?你死了,我可以是靳太平,他.”李科指了指李骡子,笑道:“他可以是靳太平他.” 又指向了罗洪,“他也可以是靳太平。总之,你的大名还会传扬,安心上路吧.” 李科起身,随即一名刀手上前。 情知此次再无活命可能,靳太平突然疯狂叫喊道:“皇上,皇上,你看看吧,陈初此子欲养贼自重!他才是国之大盗,大齐江山早晚毁于此子之手,皇~” 咔嚓一声,靳太平的呐喊戛然而止。 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出去老远,颈腔中的鲜血喷出一丈. 血腥味弥散在荒村内。 戌时。 天色已黑透。 一处门户洞开的宅院前,李骡子独自坐在台阶上,望着幽森森恍若鬼蜮的村庄,沉默不语。 不久后,罗洪和李科一前一后走过来在李骡子左右坐了下来。 三人带着几十名兄弟,历经三月有余,终于完成了所有任务,此时心中自是生出些感慨。 “罗洪兄弟,此事过罢,有何打算?”李骡子先问了一句。 “趁寿州元气大伤,赶紧和林大哥多占些码头,让漕帮势力遍布运河沿岸。” 大事刚成,罗洪自信心爆棚。 李骡子却疲惫的笑了笑,道:“漕帮有甚好的,不如来我们军统吧,都统大人很看重咱们军统。” “嘿,骡子哥,我这人最不喜约束,你们军统规矩又多,到时免不了犯错被人去都统面前打我小报告。” 罗洪说话时,故意瞥了李科一眼。 李骡子唯恐两人再拌嘴,赶忙问向李科,“李先生,接下来准备作甚?” 李科被问,收回看向罗洪的目光,稍稍沉默后,悠悠道:“回去后,找个女子成婚.这几个月见了太多人间惨事,需去温柔乡疗愈一番。” 这番话,说的李骡子和罗洪也沉默了。 的确,三个多月里,身旁尽是无序混乱、残忍杀戮,以至于让他们都产生了命如草芥的感觉。 是需要过过正常生活了。 “三个多月没有音讯,我那婆娘不知担心成甚了。去年,因为桐山一事,我也是几个月没信跟着我,净让她提心吊胆了。” 李骡子愧疚叹道,忽然之间很想妻儿。 李科却道:“此间事已了,骡子哥回去后可带着嫂嫂去桐山休假,我带你们看看鹭留圩,说不定还能赶上我成婚。” “如此倒好!”李骡子一听,便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他早听婆娘说,三娘子和赵令人在桐山县有间‘蕙质兰心’女子会所。 里面有各种秘法,能养秀发,美容颜.自己那憨粗婆娘虽不说,但言语间的羡慕却是藏不住。 李骡子想带婆娘也去试一试。 旁边,半话的罗洪却忽然以半热不冷的口吻道:“那个谁,若成婚,莫忘给老子说一声.” 李科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说笑道:“罗大哥,好说,你莫忘随份子钱就好。” “份子钱自是少不了,你那席面若不好,可别怨我埋怨。” “哈哈哈,好。” 此次淮北之乱,眼瞧已接近尾声。 三人各有各的岗位,往后只怕再难有并肩战斗的日子。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分别在即,竟有一丝难言情愫。 远处,一众漕帮弟兄围火而坐,因任务已成,心情放松之下,哼唱起了家乡歌谣 “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南山开满了红杜鹃.” 寂幽荒村,欢快曲调,分外违和。 头顶一盘硕大皎月,高挂中天,俯瞰大地。 李骡子抬头看了好一阵,忽道:“今日,仲秋” 李科和罗洪同时抬头,二人都是得了提醒才想起今日是这般重要的节日。 中秋月明,阖家团圆.李科却止不住又想起三月以来见过的种种惨剧,不禁叹道:“愿天下同此月圆” “愿天下同此月圆”李骡子和罗霍跟着轻声重复了一遍。 数百里外的桐山十字坡,一年一度的中秋灯展业已开幕。 灯火通明的鹭留圩又是一个不夜天。 此时此处的路安县岭下村,只有一群意外至此的不速之客哼唱着家乡歌谣。 把村子衬托的愈加孤寂幽冷。 原本,这个村子也生活着二三百口人,虽比不上鹭留圩的繁华,却也有属于她的温馨。 那年,村里的王二春和徐寡妇暗生情愫,却难成眷属。 那月,淮水溃堤,村子遭灾,全村老少在族老带领下外出逃荒。 那日,他们途径获丘县,不幸遇贼 王二春和徐寡妇先后客死异乡。 不想,乱军头目靳太平却殒命于此。 这一切,李骡子等人自不知晓。 似乎冥冥中,自有定数因果循坏,报应不爽。 第245章 别打了,你倒是问啊 第245章别打了,你倒是问啊 八月十六,蔡州留守司大军一路追击‘乱军余孽’至寿州。 当日傍晚,距泰宁军五里外扎营。 随即,陈初派马家兄弟前去泰宁军讨要靳太平 酉时,泰宁军大营。 郦琼正与属下两名指挥使辛丰、徐平商议,那辛丰道:“郦帅,蔡州陈初自十三日入境后,直直朝咱们而来,定是为了这寿州城。” 那徐平却轻蔑一笑,接道:“这寿州是在咱泰宁军打下来的,凭甚拱手相送?” 瞄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郦琼,徐平继续道:“咱们此次前来河南路作战,耗费了多少钱粮,还有战死弟兄的抚恤,都需河南路出。那张纯孝却只顾推诿,咱若就这般退回山东路,岂不是成了冤大头?要我说,咱就得占了这寿州,以此地税赋补了咱此次亏空。” 徐平很能揣摩上意数日前,郦琼已从亳州征调来千余民夫,修葺寿州城墙。 寿州并非山东路治下,更非泰宁军治下,上司多此一举明摆着要赖在此地不走了。 而他以‘税赋弥补本军亏空’的借口,刚好搔到了郦琼痒处。 如今寿州狼藉,没三两年时间重建,哪里有税赋可收.泰宁军若能以此为理由在当地经营上几年,这寿州也要姓郦了。 眼瞅郦琼露出了赞许神色,辛丰却小心提醒了一句,“郦帅,那蔡州留守司数次大败乱军,不可小觑啊。” 郦琼尚未开口,又是那徐平道:“那陈初小儿不过是一府都统制、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咱郦帅乃泰宁军节度使、怀化大将军,难不成还怕他?我就不信,他敢耍横!” 坐于帅位的郦琼依旧没吭声,但那表情,看来是极为认同徐平的说法。 正此时,外头来报,言道:蔡州留守司宁江军虞侯马三郎求见. 已起身、准备出帐象征性迎接一下的郦琼听闻来者不是陈初,而是一名虞侯,不禁黑着脸重新坐了下来。 虽说他和陈初没有隶属关系,但郦琼好歹是大将军,按说陈初怎也要来拜见一番。 急上司所急的徐平又第一时间跳出来当了郦琼的嘴替,骂道:“好一个猖狂小儿,不但不亲来拜见,竟只派了名小小虞侯前来!郦帅稍坐,末将代您老去会会他们!” 徐平在前军军帐内接见了马家兄弟几人,本来想敲打敲打来人,借此打压陈初气焰,可见到人后却不由一愣。 马家兄弟,人人头系白绫,竟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徐平尚未发飙,那马三郎却先飙了起来,一开口便不客气道:“请大人交出害我叔父性命的贼人!” “你叔父是谁?”徐平一脸迷茫。 “我叔父乃宁江军指挥使马茂兴!”另一名马家子侄上前一步,瞪大双眼怒视徐平。 噫,这群生瓜蛋子为何对我这般大气性? 他们叔父又不是我们杀的! “害你们叔父的贼人不在我泰宁军。”徐平强压不悦,解释了一句。 尽管马家小辈让人生气,但泰宁军可跟那害了他们叔父的贼人没关系,这点需要说清楚。 不想,那马三郎突然放肆大笑起来,随后笑容一敛,大声道:“徐指挥使当我等是三岁小孩么?我们一路行来,沿途所遇村庄内的百姓众口一词,皆言:靳太平率一伙五六十名的贼人,前去投靠泰宁军” “放你娘的屁!老子再说一遍,害你叔父的贼人不在我军!” 蒙受了不白之冤的徐平,一再被这帮年轻人怼呛,终于怒了。 眼见对方铁了心的要保‘害了叔父的靳太平’,本就有些鲁莽的马三郎激动道:“你们泰宁军窝藏乱贼,难道要造反么!你口口声声说贼人不在你营中,敢不敢让我们搜营!” 搜营?这是要在我们泰宁军头上拉屎! “兔崽子,你们找死!真以为我泰宁军怕你们不成!” 徐平拍案而起,大喝道:“来人,将这群不敬长官、以下犯上的恶徒拉出去砍了!” “你敢!” 马家兄弟纷纷怒吼。 一旁的泰宁军军官也连忙上前劝道:“徐指挥使,恶徒确实恼人,却罪不至死,不如惩治一番交还陈都统处置” 马家众人毕竟不是普通百姓,徐平只是一时气极,此时有同僚劝阻,算是有了台阶,这才改了口,“拉下去,每人打五十军棍,送回陈都统,问问他是怎样管理属下的。他若管不好,自有我泰宁军、郦帅替他管!” 账内涌入一群兵士,将马家兄弟拖出营帐施刑。 ‘嘭~嘭~’ 军棍击打皮肉的钝响中,脖子上青筋暴突的马三郎嘶吼道:“好!你敢包庇害我叔父凶贼,我马家和你没完,我宁江军和你没完!” “哪里来的蠢货,老子跟你说不清!” 徐平恼怒之下,对行刑军士喊道:“再给这货加十军棍!” 当晚,被打的皮开肉绽的马家兄弟被送回蔡州留守司军营。 陈初闻讯后,特意前去看望一番。 马家后辈本来对这名年轻且严苛的上司没甚好感,可自家主心骨的叔父已身死,今日又遭了折辱,此时见了陈初犹如见了娘家人。 不由纷纷抱屈。 “都统,那泰宁军窝藏害我叔父的贼人,都统为我马家做主” “都统,那泰宁军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 “陈大人,不可使这帮客军如此猖狂啊!” 陈初面色凝重,沉声道:“我与马指挥使情同兄弟,你们在我眼里犹如自家子侄一般。马家之事便是我的事,我定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 “.” 趴在榻上的马三郎闻言,瞄了一眼比自己还小了五六岁的上司,忍着不适,恭声道:“全赖叔父做主了!” 陈都统都说‘你们在我眼里犹如自家子侄一般’了,怎也要喊一声‘叔父’。 远处,张纯孝站在自己的营帐外,往这边眺望。 方才之事,他自然知晓,不过却不打算干预。 驱虎吞狼请陈初这头虎赶走泰宁军这群狼,本就是河南路乐意看到的。 眼下双方一照面就起了冲突,明面上,这第一回合蔡州留守司吃了亏。 张纯孝可太清楚陈初了这是个不肯吃亏角色。 不过,泰宁军虽属山东路,但终归也是大齐的兵,他需在此处盯着,以免双方冲突失控。 可以让他们斗,却又不能让他们斗的太凶 翌日。 陈初并没有像张纯孝想象的那般带人气势汹汹寻上泰宁军理论,反而老老实实在营内待了一天。 直至傍晚,一帮约莫五百余人的蔡州民壮赶到了镇淮军大营。 张纯孝一时有些摸不清陈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夜,陈初在大帐内接见了史家七兄弟。 当初,在真阳县灾民营地时陈都统穿的是褙子、犊鼻裤,一身泥泞。 如今,陈初一身威武宝甲,巨大的长子拄棍立于侧后. 大将威严,让本已和他混熟了的兄弟七人有些拘谨。 “哈哈哈,史大哥,前日骤听捷报,得知一伙押粮民壮生擒贼首李魁,我还纳闷,咱蔡州民壮何时这般勇猛了,细看后才知晓原来是你几位兄弟在场!你们此次可算是为我蔡州民壮扬了名!此乃大功一件,待我处理了此间琐碎,回去后为诸位表功。” 陈初上来就是一顿夸赞。 比较稳重的史老大抱拳称谢,史小五想说甚,却转了转眼睛看向了老幺小七。 史小七在兄弟中和陈初最熟,收到几个哥哥递来的眼神,史小七嘿嘿一笑,道:“陈大哥,当初您说立了功便能参军,还算不算数啊。” “哈哈,算数,自然算数。” 陈初话音刚落,史小五便和史小七惊喜对视一眼。 不想,陈初接着又道:“不过,参军前,还得请你几人帮我做件事?” “都统只管说!”史小五迫不及待道。 “明日.” 八月十七。 卯时末。 天色刚亮,泰宁军从亳州征调来的民壮便在一队军士驱赶下,来到了寿州南城垮塌的城墙下,开始了新一天的修葺城墙工作。 辰时初。 却又见一伙约莫四五百名、做百姓装扮的人扛着工具来到了此处。 这伙人来了,二话不说将亳州民壮赶出了工位,由本方接替了修葺工作。 亳州民壮摸不着头脑,且对方为首那几人看起来颇为凶恶,亳州民壮不敢招惹,赶忙派人回营禀报此事。 片刻后,泰宁军一什军士前来查看。 那什长见对方尽是百姓打扮,上前开口便骂:“哪里来的闲汉,敢来此生事!不想死的赶快滚远些.” 照以往经验,穿着军衣,只消骂上这么一句,百姓肯定吓跑了。 可不成想,一名皮肤黝黑的精赤汉子闻声,上前两步,抬手就是一巴掌,“去你娘的,你又是那颗葱?也敢骂爷爷?” “.” 那什长被一巴掌打的眼冒金星,靠身旁袍泽扶了一把,才勉强没有摔倒。 从军数年,还没遇到过敢动手打官军的百姓,什长不由大怒,仓啷一声拔出朴刀。 更让他意外的情况出现了.这群民壮见刀不但不怕,反而呼啦一声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一什只有十来人,对方却有四五百人 那什长也是个机灵鬼.眼见势头不对,怒容登时变作了笑脸,“好汉,你瞧瞧俺这把刀怎样?” “哈哈哈” 前倨后恭的泰宁军什长引得民壮一阵哄笑,那精赤汉子一把抓过对方的朴刀,握在手里耍了耍,笑道:“不错,谢军爷赠我宝刀。” 我何时要赠你了?我不过是让你看看 那什长却也知眼下不是理论之时,忙赔笑几声,带人挤出人群,灰溜溜往大营去了。 一炷香后,泰宁军中军大帐内响起郦琼不满的声音,“民壮?被一帮民壮吓退?还被人抢了刀?” “回将军那帮民壮和旁的民壮不同.” 被抢了刀的什长沮丧跪地。 “民壮能有甚不同?不都是百姓么!”同在帐内的徐平,觉得这什长是在找理由开脱。 郦琼同样这般觉得,便挥了挥手道:“来人啊,将这废物拉下去砍了” “大帅!大帅!那般民壮真的不一样啊,大帅,饶我啊.” 倒霉什长被拖走,声音渐远。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一直在沉思的辛丰这才皱眉道:“郦帅,这伙突然冒出来的民壮,怕是蔡州的人” 郦琼和徐平同时点头,由后者道:“想来就是。难不成那陈小儿觉着,他的人修好城墙,这寿州便是他的了?” 辛丰却道:“徐指挥使,你莫忘了,寿州乃河南路治下,若真理论起来,蔡州都统制接管寿州,比咱泰宁军接管要名正言顺。咱们毕竟是山东路客军。” 郦琼闻言皱了皱眉。 徐平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马上道:“哪又怎样?老子这便带人把那帮蔡州民壮赶走!” 说罢,徐平又瞄了郦琼一眼,见后者没反应,这才转身往帐外走去。 “徐指挥使,赶跑即可,不要杀人。” 帐内,响起了郦琼的提醒。 如今,蔡州留守司兵强马壮,郦琼既不愿丢了寿州地盘,却也不想和陈初结死仇. 两刻后,徐平亲自率一营军士,往寿州南城赶去。 有了郦琼的嘱咐,这营军士并未携带兵刃。 徐平却不担心民壮而已,便是只用拳脚,也能打的他们哭爹喊娘。 但是和想象的不同,民壮见他们到来,并没有吓得四散奔逃,反而在城下列阵。 似乎是想和官军斗一斗。 徐平不由生出一股被轻看的愤怒。 二话不说,便带人冲了上去。 双方各四五百人,且同为赤手空拳. 寿州城南,顿时变成了群殴现场。 正热闹间,南侧忽又冲来一群官军.这群官军似乎是有备而来,人人手持棍棒,且为了区分敌我,大臂上都系了一条白巾。 有了这股生力军的加入,局势登时变作了一边倒。 泰宁军倒地求饶的、转身逃走的越来越多。 盏茶工夫后。 鼻青脸肿的徐平被史小三、史小五两兄弟合力摁在地上,视线内,一双制式军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停在了脸前。 徐平吃力的抬起头,看见一名少年将领,身穿指挥使军衣。 “你是哪个?” “呵呵,镇淮军指挥使杨震。” “杨指挥使!为何殴打我泰宁军军士!” “这话说的,是你泰宁军先殴打我蔡州民壮的吧?” “是你蔡州民壮先打了我们征调来的亳州民壮!” “那你们就让亳州民壮打回来嘛!” “.”亳州民壮若能打的过这帮加强白金版蔡州民壮,还用得着泰宁军出动么。 杨大郎似乎是猜到了徐平心中所想,不由讥道:“你们的民壮打不过我们的民壮,便喊了你们来帮忙,那我军帮我蔡州民壮也合情合理吧?” 论嘴皮子,徐平说不过杨大郎,不由低沉道:“你蔡州留守司到底想做甚?” “不想做甚。只有一点,我河南路的府城由我河南路的人来修。你们,早些回家去吧” 杨大郎说罢,朝其余被摁在地上的泰宁军军士喊道:“你们且回营去吧,与你们将军说一声,徐指挥使与我军有些误会,人我们先带走了,请郦将军去我营领人吧。” 巳时。 张纯孝听说两军起了冲突,急忙来到中军营帐。 了解详情后,放心不少。 陈初、郦琼这俩军头,看起来还是知道分寸的,虽说打了架,但双方都没动兵刃。 “陈将军,那徐平如今在怎样?” 但得知陈初捉了一名指挥使,张纯孝还是紧张了一下。 “张大人,放心吧。徐指挥使只是受了皮肉伤,无碍.” 陈初解释了,张纯孝却依旧不放心,让陈初带他去了一眼,亲眼确定徐平无碍才放下心来。 随后,陈初带着杨大郎、蒋怀熊,再邀上张纯孝,一起去了营外等待郦琼来访。 蔡州留守司高层全部出动,已是给足了郦琼面子。 只不过. 陈初他们前脚刚走,陈景安后脚就去探望了马家小辈。 “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打了你们军棍的泰宁军徐平已被都统捉了,现下就关押在镇淮军甲营丙七帐帐内” 陈景安贴心的说出了关押徐平的详细位置 马家兄弟几人对视一眼,马三郎从榻上爬了下来,对兄弟们道:“走,咱去见都统,求他把这徐平交与咱兄弟,好问清贼人藏于何处!” 马家小辈纷纷下榻,陈景安却又道:“不急不急,陈都统、张大人、杨蒋两位指挥使都出营了,如今营内没有了主事之人” 没了主事之人? 都统和指挥使都不在,那马三郎这营正虞侯,便是营内并列的最高军官了。 陈景安离去后,兄弟几人低声商议一番,各自拎了根桌腿,往营地甲区丙七帐去了。 守在帐外的宝喜拦了一番,却慑于没有对方的官职高,只得‘无奈’把人放了进去。 片刻后,帐内响起一阵‘桀桀’怪笑。 随后,便是一阵又一阵的痛呼、哀嚎。 “你说不说!” “说不说!” “叫你嘴硬!” 马家兄弟纷纷乱乱的逼问之后,喊哑了嗓子的徐平终于带着哭腔道:“几位小爷,别打了,你们倒是问啊!你们不问,我说甚.” “还他娘装糊涂!靳太平到底在哪儿!” “小爷们,我真不认识靳太平.啊!啊~别打了,别打了.我真不知道啊” 第246章 夜惊 第246章夜惊 辕门外,郦琼端坐马背,居高临下打量着不远处的青年将领。 陈初背负双手,同样在看向郦琼。 “金紫光禄大夫、亳州尹、泰宁军节度使、大将军郦到此,来者何人,为何不拜!” 自有郦琼亲兵报出一大串官职,以质问口吻道。 毛蛋反应也不慢,马上用更大的声音喝道:“我家大人总领蔡、颍、寿、宿四州军事,你们为何不拜!” 双方便是不做自我介绍,也知道对方是谁。 郦琼不过是想借官威压陈初一下,眼瞅一见面便剑拔弩张,张纯孝连忙出来打圆场道:“郦节帅,请入营叙话吧。” 郦琼瞥了张纯孝,随后看向了陈初,缓缓道:“叙话不急,今日本帅前来,是讨人的。” 讨人自然是讨那徐平。 张纯孝见状,忙从郦琼身旁走回陈初身边,低声劝了一句,可陈初却以正常声量道:“刚好,我也有个人要讨。” 这声音足够郦琼听清了,他却偏装作听不见,缈目看向张纯孝。 老张无奈,只得再次折回到郦琼身旁传话。 “他找到的人,不在我营,我也不认识。”前日有马家兄弟找过徐平讨要靳太平,郦琼自然知晓此事。 老张继续穿梭于两人之间. “咱们都是武人,却敢做不敢当么?” 这次陈初说罢,郦琼终于不折腾张纯孝了,第一时间便以愠怒口吻回道:“有便是有,没便是没!何来不敢当?” “哈哈哈,郦将军当我是孩童么?我军若不是有了确凿证据,怎会凭空指认贼人在你泰宁军营中?我倒是奉劝将军一句,贼人心中上无君父、下无黎民,不识忠义、不懂仁孝。将军将这等人收入营中,小心反噬!” 就算陈初说出个花儿来,郦琼也没收靳太平进营啊! 蒙受了不白之冤的郦琼眯眼看向了张纯孝,面色不虞道:“张大人,我军不辞辛劳,远来你河南路助战剿贼,难道还要被冤枉不成?” 张纯孝却轻轻一叹,低声劝道:“郦节帅,这靳太平非是普通贼人,他部贼人杀了宁江军指挥使马茂兴,和蔡州留守司已成死仇.节帅还是交他出来吧.” 一路行来,处处得到的信息都佐证了靳太平来投泰宁军。 如今军头,私下收拢一些有本事的山匪贼人从军,并不稀奇。 但这靳太平已和蔡州留守司结仇,若泰宁军铁了心的要庇护他,蔡州留守司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不想,那郦琼听了怒道:“你们河南路上下就是这般报答我军的!想往老子身上泼污水?” 他愤怒的如此理直气壮,让张纯孝一阵疑惑.难不成靳太平真不在他这里?可沿途不止一座村庄说亲眼见贼人往泰宁军这边来了啊 正思索间,却听陈初道:“郦将军营中若无贼人,敢不敢让我军搜营!” “放肆!” 郦琼怒极反笑搜营,那便是践踏全军威严。 若郦琼答应,往后泰宁军在大齐军界便成了笑话。 再者,万一对方在搜营时搞些小动作,比如趁机搜出些与贼人、与南朝勾连的书信,或者搜出些违制之物 到时郦琼跳进淮水也洗不清,所以搜营之事万不可答应。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辛丰眼瞅双方拉扯半天还没进入正题,终于低声道:“郦帅,救徐指挥使要紧.” 有了辛丰提醒,郦琼这才道:“本帅不与你攀扯,我只问你,晨间你军捉了我泰宁军指挥使徐平,为何?” “何来‘捉’之说,我们不过是请徐指挥使来我营问话。” “那如今问完了吧,问完本帅便要将人带回去了。” “呃,好吧,请徐指挥使出来。” 陈初转头吩咐一声。 郦琼本以为这年轻气盛的陈都统还要拉扯一番,没想到却这般爽利,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盏茶工夫后,徐平被两名军士搀扶着走到了辕门外。 距离尚有五六十步,徐平已看见了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郦琼,只听他一声惨嚎,哭叫道:“郦帅!帮属下报仇啊!那马家人把末将的腿打折了.” 众人闻声,齐齐看向了徐平。 只见他左脚尚能保持脚尖向前的正常步态,但右脚.却转了一百八十度,脚跟向前,脚尖向后 既诡异又滑稽。 身为武将,却是废了. 见此,郦琼勃然大怒。 倒不是心疼徐平,只是前者身为泰宁军指挥使,却被蔡州留守司私下折腾成这般模样,泰宁军的脸面往哪搁! 张纯孝也吓了一跳. “陈都统!你蔡州留守司好大的胆子!徐平乃朝廷任命指挥使,你们竟也敢动用私刑!” 郦琼自然要为属下出头,陈初好像也很意外,稍稍‘慌乱’后解释道:“郦将军,马茂兴指挥使新丧,马家兄弟急于找到靳太平为叔父报仇,所以询问徐指挥使时,口吻重了些,当情有可原” “口吻重了些???” 好一个口吻重了些,难不成徐平这条腿是被说断的? “陈都统,本帅不与你废话,速速将马家兄弟交与我!” 今日之事,若不帮徐平报仇,泰宁军的脸就丢到了姥姥家。 可陈初若交出马家兄弟,蔡州留守司也没了颜面。 总之,双方需有一方认怂。 不想,那陈初却道:“我的人我自会处置。但此事咱得论出个鼻眼来,说到底,还不是因泰宁军一心包庇靳太平才酿成今日恶果么?若你军不收贼人,或前日便把靳太平交与我军,怎还会有今日之事?” 郦琼不知这蔡州下上发哪门子疯,偏偏死咬住是他藏了靳太平,但此时他已懒得争论,只一字一顿道:“陈都统,你交不交人!” “交,可以!你们先把靳太平交出来!”陈初坚持道。 “老子再说一遍,那狗日的靳太平不在我军!” “我不信,除非让我军搜营” “好!好!好!好一个蔡州留守司!” 从小到大,郦琼都没感觉这么冤屈过,跟这陈小儿怎也掰扯不清了。 一旁的辛丰使了个眼色,自有本方军士上前,接了徐平回到自己这边。 那徐平依旧不停哀嚎,“郦帅,不可轻饶了他们,我要将那马家千刀万剐,郦帅,不可饶了他们” 郦琼阴沉着脸色看了看徐平,又看向了陈初,威胁道:“陈都统,你就不怕本帅参你一本么?” “郦将军,我也要上表参你包藏贼人一事!” 军头能说出‘参劾’,已表明玩横的玩不过别人。 毕竟,泰宁军本就是客军,人也没蔡州留守司这边多。 若真的火并,不说朝廷作何反应,关键是打也打不过啊。 眼瞅陈初已耍起了无赖,色厉内荏的郦琼森然一笑,道:“好,陈都统,咱们来日方长.” “呵呵,方长是谁?” 中军大帐内,只陈初和张纯孝二人。 “元章,莫非那靳太平果真不在泰宁军?” 今日郦琼等人的反应,张纯孝都看在眼里,原本笃信靳太平在此的想法也出现了动摇。 “他不在泰宁军还能在哪?难道咱们沿途遇到的百姓统一说辞来蒙骗咱?” 陈初不满道。 张纯孝想想也是这个理,不由叹了一声,又道:“那马家兄弟怎办?” “张大人的意思是?”陈初反问道。 “说起来,他们的确太鲁莽了!那徐平乃一军指挥使,怎可把他腿脚打折!这事咱本来占理也变得不占理了!”张纯孝意有所指。 “张大人,有话直说。” “本官的意思是不如交出首恶,换他泰宁军退回山东路?” 军伍之中,可以不论对错,但绝对要讲亲疏。 陈初和马家兄弟没有多亲近,但和泰宁军比起来,马家兄弟无疑还是自己人。 把自己人交给别人来处置,既伤全军士气,又伤将领威望。 张纯孝关心的只是怎样把泰宁军请走,旁的事,不在他考量范围之内。 中军大帐外,马家兄弟立于帐门旁. 方才,毛蛋请他几人来大帐见陈初,又得知张纯孝在内,便等在了此处。 若说不紧张,绝对是假话.晨间为逼问靳太平下落,几人下手重了些。 但打断徐平腿脚后,他们还是怕了。 此时又‘恰好’听到张纯孝说要把他们交给泰宁军的提议,不禁又怒又惧。 胆大妄为的马三郎甚至悄悄握紧了刀柄。 却不想,帐内的陈初叹了一声,道:“茂兴兄长已为国捐躯,本官断不会将他这些子侄送入泰宁军虎口!他泰宁军有甚手段,只管使,我接着便是!” “元章啊” “张大人休要劝了,不管怎样,也要保他家后辈性命!” “哎” 片刻后,张纯孝告辞,一出帐却见马家兄弟就站在帐外,一个个看向他的眼神,十分不友善。 张纯孝不由难堪,回头看了陈初一眼。 陈初好像也没想到马家兄弟已经等在了外边,不由恼怒道:“毛蛋,怎不待我与张大人叙话完毕,再请马虞侯他们过来!” “呃大人,你也没交代等叙完话才带马虞侯过来啊。” 毛蛋故作憨傻的摸了摸脑袋。 “.”张纯孝看了看毛蛋,又看了看陈初。 不管是这年轻亲兵是真的憨傻,还是二人在唱双簧,总之自己凭白当了恶人。 目送张纯孝离去,马三郎等人进帐后默默对视一眼,忽然齐刷刷单膝跪在了地上,“谢都统维护” 陈初上前把人搀起,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道:“三郎啊,你们这次却是莽撞了。那徐平毕竟是一军指挥使,我便是拼着被郦琼记恨、被百官弹劾,也会保你们性命无虞。但,这军中,你们兄弟几人怕是没发待了” “叔父!” “别着急,我先给你们安排个去处,过上一两年,待此事风波消弭,我还可以再招你们回来嘛” “.” 酉时。 天色向晚,大帐内稍显幽暗。 杨大郎坐在下首看向坐于将位上的陈初,因光线问题,后者的头脸刚好笼在阴影里。 看起来有些神秘,也有点点陌生。 “初哥儿,绕这么大一圈子,才把马家人从宁江军中连根拔起,端是费事。他们一没咱人多,二来你是上官,还不如直接夺了军权,他马家还敢反了不成?” “你说的倒省事了,可直接抢下属军权,往后谁还敢跟咱混?” “那泰宁军这边怎办?” “想赶走他们,还需和他们耗上一耗。郭梁已去往山东路联络归义军了,他再不走,老窝就要被掀了。” “哈哈,他走了,咱也能回家了。” “大郎想念娇妻了?” “如何不想,算起来,容儿已有七个多月身孕” “是啊。玉侬也有六个月了,每次来信都要问一遍我何时回去。便是有猫儿和婳儿在家陪她,她也是有些害怕的” 兄弟俩家中各有一名孕妇,心中自是少不了挂牵。 如今女子生产,那句‘生子犹过鬼门关’一点也不夸张。 恰好,正需陈初给她安全感和陪伴的时候,出征数月,不在身旁。 随着月份越来越近,玉侬从刚开始的兴奋得意,开始变作紧张不安。 沉默一阵,陈初忽道:“寿州这边,大概不会真和泰宁军打起来,你若放心嫂嫂不下,便回去一趟吧,看看也好心安。” “你说的甚鸟话。此时我怎能走。没甚好担心的,容儿在蔡州有弟媳照应,如今贞儿也懂事许多” “哦?” 陈初玩味的看着大郎,当初他和徐贞儿那事闹的可不算好看,想来徐贞儿进杨家做妾时多少带了些气。 杨大郎自是能看懂陈初表情的含义,笑嘻嘻解释道:“如今容儿身子笨不便理事,贞儿倒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不但请了大夫在家常住照应容儿,还从咱桐山老家招了十余名健妇,以军中之法训练.” 说起此事,杨大郎只觉有趣,徐贞儿使此法时向他解释过,‘老爷为将,家中自然也需有勇武之气’。 为此,徐贞儿向杨大郎请教练兵之法时,后者没少收获崇拜目光.令大郎心里舒爽极了,也由此对徐贞儿的态度大为改观。 陈初却下意识想到桐山来的后宅健妇,又经她亲手操练,这不是就是她的‘兵’么? 大郎长期不在家,若聂容儿手里没人,这后宅可不就徐贞儿说了算? 随即又自嘲的笑了笑,笑自己太敏感了.后宅,不是朝堂争斗、战场厮杀吧? 八月十九,夜深。 蔡州杏花巷。 杨指挥使府上,后宅主屋。 杨家大妇聂容儿满头细碎汗珠,躺在床上犹如濒死之鱼,张着檀口急速喘息。 陪嫁过来的丫鬟月珠端着一盆温水急匆匆走进屋内,却听同样陪嫁过来的李嫲嫲惊呼一声,“不好!见红了!” ‘哐当’一声,铜盆落地,月珠急慌慌跑到床边,看了聂容儿一眼,一开口泪先流下来了,“李嫲嫲,我再去请徐大夫” “月珠!去外边请大夫!” 李嫲嫲终究比年纪小的月珠见识多些,已察觉到不对劲了。 住在家中的大夫,是几个月前徐姨娘请来的。 近几个月来倒也没甚异样。 不过,今日聂容儿吃了午饭后,稍感不适,躺回去歇了一晌。 到傍晚时,不适感愈发强了,忙喊来徐大夫看诊,却道:“大娘子肝火虚旺,喝剂泻火汤药,歇息歇息便好了。” 可饮了药,聂容儿却更难受了,腹泻、肚疼。 方才再喊来徐大夫,依旧是那套肝火虚旺的说辞。 直至此时见了红,李嫲嫲顿起疑心,不敢再让徐大夫来诊断。 月珠取了些银子,急匆匆出门时,却被数名健妇拦住了去路。 桐山来的黄嫲嫲开口便扣了一个大帽子下来,“夜半三更出门,月珠姑娘可是要去私会外男?” “胡乱扯舌的疯婆子!怎敢血口喷人,我家娘子身子不适,我去请大夫!” 以前,这些嫲嫲虽多听徐姨娘的,但对大妇这边的丫鬟婆子都还挺客气,是以月珠也不怕她们。 可不想,今夜这黄嫲嫲像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闻声一巴掌打在月珠脸上。 “搜!夜半出宅,定然没甚好事!” 黄嫲嫲一声令下,一众健妇便涌了上来开始搜身。 月珠自然不服,拉扯吵闹,却也抵不过人多力气大的健妇们。 俄顷,徐贞儿穿着素白里衣姗姗来迟,似乎是被这边动静吵醒了。 “怎回事?怎可对大娘子贴身婢子这般无礼?” 徐贞儿话音刚落,那黄嫲嫲谄笑一声,道:“徐娘子,这小骚蹄子夜半出府会外男,被咱们捉了正着。” “你放屁!老妖婆,莫要血口喷人!”被擒了双臂的月珠气的直打颤。 徐贞儿也不满的看了黄嫲嫲一眼,道:“此事非同小可,无有证据可不敢坏人清白,月珠姑娘毕竟是大娘子身边的人。” “徐娘子!这回真没冤她,娘子请看,我们在这骚蹄子身上搜出了甚?” 黄嫲嫲说罢,双手前伸,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中赫然是一枚干鱼鳔 这东西是作甚的,已婚妇人大多能猜出来。 月珠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迷茫了一下才明白这是甚玩意儿,不由惊惧道:“黄婆子,你害我!这东西不是我的!” 直至此时,徐贞儿才看了月珠一眼,以阴冷声音平静道:“如今老爷在外征战,大娘子身子不便,你这贱皮子就以为没人管得了你们了么?” “徐徐姨娘,真不是我的.”月珠结结巴巴解释道。 “人赃并获,还敢嘴硬,黄嫲嫲,打!” “慢着!徐姨娘要打奴婢,奴婢甘愿受罚!但我家大娘子如今得了急症,急等奴婢请来大夫医治!请徐姨娘晚些再打奴婢!” “嘻,你这贱婢,倒是口舌机灵!家中有大夫,何需去外边请来?只怕你出了府门,就要逃了!黄嫲嫲,还愣着作甚,打!” 第247章 还是你们年轻人 第247章还是你们年轻人 夜里亥时末。 徐贞儿惩治了月珠,随后带着黄嫲嫲,唤上徐大夫去了聂容儿卧房。 外面发生的事,屋内自然能听见。 ‘笃笃笃~’ 徐贞儿敲了半天,房门才打开,“听说姐姐还不舒服,我特意带了徐大夫再来问诊” 屋内,除了躺在床上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聂容儿,便只有两名看起来就很紧张的小丫鬟。 聂容儿嫁来杨家,陪嫁了一名婆子和三位丫鬟。 月珠已被暂时关进了柴房,另两位丫鬟就在屋内,但处事老成的李嫲嫲却不见了 徐贞儿先假模假样的往床前探望了聂容儿一番,仿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姐姐身子不适,李嫲嫲怎不在近前伺候?” 两名丫鬟互相对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 徐贞儿马上意识到这李嫲嫲或许是趁方才处置月珠时,不知用了甚法子偷偷出府了! “黄嫲嫲”徐贞儿急忙看向黄嫲嫲,只唤了一声,两人一个眼神交流,后者马上明白了徐贞儿的意思。 黄嫲嫲随即带了四名健妇出府而去。 子时初。 从后宅狗洞中爬出来的李嫲嫲急匆匆赶往聂容儿外公管氏宅邸。 李嫲嫲是个心里有数的,她知晓杨家这徐姨娘可跟别家姨娘不一样.徐姨娘同出桐山,据说娘家叔叔和都统大人渊源颇深。 再者,这徐姨娘颇有些交际手段,和那些随夫君来蔡州的各家夫人都处的不错。 时不时便有彭虞侯、吴虞侯等家夫人请她赴宴。 一有机会还会跑去洒金巷,去巴结赵令人。 搞的比自家大娘子还风光。 李嫲嫲也曾提醒过聂容儿,‘常此下去,旁人还以为她是咱家大妇呢。’ 可自家这大娘子性子软,不喜争抢,每回都说,‘争那些有何用?只要大郎待我好,便随她去吧.’ 你看,大娘子只知让,如今让出事了吧! 李嫲嫲猜测,聂容儿今日忽然不适很可能和徐贞儿有关。 但眼下不是探查此事的时候,当务之急要先找大夫给大娘子看诊 不过,李嫲嫲还知晓,若她自己随便寻名大夫带回家,那徐贞儿有一万个理由不让大夫进门。 所以,先寻上聂容儿外公,再由他带大夫上门,远比李嫲嫲一名仆妇说话当用。 只是 刚走到管家所在的巷口,却见黄嫲嫲已带人等在了此处。 李嫲嫲能想到的,徐贞儿也想到了。 恰好,一队夜巡差役行经此处,领头那人正是蔡州府衙捕头苟胜。 苟娘子搬来蔡州后,也时常和徐贞儿交道,苟胜自然认得常伴后者左右的黄嫲嫲,不由惊讶道:“黄嫲嫲,你们深夜在此为何?” “哎呦,这不是苟大官人么!老身有礼了.”黄嫲嫲见着差人也不慌,笑吟吟一礼。 黄嫲嫲虽说只是一名姨娘之仆,但如今的杨大郎在蔡州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苟胜自不敢怠慢,急忙回礼,“嫲嫲客气,我如何当的了‘大官人’称呼。不知妈妈在此.” 黄嫲嫲这才小声道:“好教捕头知晓,我家有名贱仆窃了主家钱财,连夜逃了,我正带人四处寻找。” “啊呀!竟有此事,嫲嫲莫急,如今城门已闭,那家贼跑不脱!几位嫲嫲可分头带我底下兄弟在城中搜寻!” “如此甚好.” 四名健妇分别带了几位差人四散而去。 那黄嫲嫲却带了两人继续守在巷口. 躲在远处墙角后的李嫲嫲不由更急,黄嫲嫲不走,她就不能上前。 便是对差人实话实说,他们只怕也只信黄嫲嫲的说辞。 同时,李嫲嫲还有些心惊.眼前场景,便从侧面证明了桐山系在蔡州的势力之盛。 上至同知,中至军将,下至差役都是他们的人了。 若徐姨娘仗着和各家夫人的交情跋扈些,今晚只怕管氏主人管培元亲去,也未必能镇的住她啊! 此时唯一肯护着聂容儿的杨大郎,却远在数百里之外 李嫲嫲一阵绝望,又想到大娘子还在府里苦挨,不禁落泪。 瑟瑟秋风吹过,李嫲嫲一个激灵,忙擦了眼泪,心道:哭有甚用!大娘子还等我救她呢!需赶快想法子. 李嫲嫲蓦然想起了赵令人。 说起来,这个念头有些荒谬若桐山来的各家夫人浑然一体,那赵令人便是这些夫人的主心骨,对她们来说,蔡州籍的自家大娘子才是外人,她会帮咱? 可下一刻,李嫲嫲又想起,当初大娘子和杨大郎成婚时,一帮毛头小子在新房外起哄大娘子,却被赵令人驱赶教训、维护大娘子的情景。 李嫲嫲一咬牙,沿着墙根阴影转身往远处走了。 子时一刻。 洒金巷陈府,后宅涵春堂二楼书房,燃了四五支蜡烛,灯火通明。 书案上堆满了各式籍册、文牍,书案宽四尺余,足够猫儿和蔡婳相对而坐,各忙各的。 屋内不时响起两声轻咳。 ‘吱嘎’一声,白露推门入内,看了一眼正往表格中填写数字的猫儿,不由心疼道:“夫人,王女医一再嘱咐夫人的风温肺热症尚未痊愈,不能动怒、不能劳累。夫人却不当回事,现下已子时了还不歇息!” “不碍事,弄完这份报表就歇息。” 猫儿头也不抬,手中细狼毫流畅书写。 白露无奈,想再劝,却也不知该再说些甚。 若翠鸢在就好了.翠鸢和猫儿名为主仆,实则更像姐妹,若她在此,大概会二话不说便上前吹熄了蜡烛,赶猫儿去休息。 白露却不敢,只得用求助眼神看向了蔡婳。 蔡婳放下手中小册,弯起魅惑狐眼一笑,道:“白露,给我们煮两碗素汤饼,用今年新收上来的朗山麦磨的那种粉子做。顺道看看玉侬睡了没,若没睡给她也煮一碗.” “哦”白露应了,下去安排。 不到两刻钟,便端了托盘上楼,要把汤饼放在书案上时,猫儿难得抬头提醒道:“先放一旁,莫弄脏了籍册” 若按她说的放到一旁,沉浸于工作的猫儿就不知何时才能想起这碗汤饼了。 蔡婳见状,起身把汤饼端到猫儿脸前,故意阴阳怪气道:“你便是再积极为小狗解忧,他如今也看不到伱这辛苦模样,先吃饭再说” 对于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的蔡婳,猫儿已经习惯,只以故作厌恶的眼神瞪她一眼,却终于舍得移开了面前文牍,弃笔拾筷。 蔡婳嘻嘻一笑,坐回对面,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子进嘴。 本是最常见的汤饼,却露出一脸享受的样子,咽下后忍不住赞道:“小野猫,咱四海商行去年在朗山种下的麦子,磨出的面,擀成汤饼真是一绝。我以前最讨厌吃馒头,可咱这麦子蒸出的馒头,我也喜欢.” “还讨厌馒头?我看你是饿的轻!” 猫儿先批评了一句,随后小口吃了口汤饼,这才解释道:“这是官人从傲来带回来的麦种,他说,这是高筋小麦,咱们往日吃的都是低筋麦。这种麦子做成的面食,口感筋道,香的很.” “真是好东西!” 蔡婳一脚踩在椅子上,匪气十足的又夹了一筷。 她这夸赞是真心实意的,今夏朗山收上来的麦子不但好吃,且产量比往年高了四五倍。 委实吓人。 今年,蔡州能平稳度过水患、且最低限度照顾到前来投靠的流民,这种新麦立了大功! 猫儿瞧了一眼坐姿不雅的蔡婳,忍着没批评,却赞道:“做生意这种事,还是你聪明,不然官人需那么多赈济粮、军粮,我可想不来办法.” 今年夏秋,先是灾民涌入,后又留守司出征。 指望朝廷拨付粮草,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这部分粮草基本上全赖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自筹。 便是今年有朗山的高产小麦,也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消耗。 蔡婳给猫儿想了一个办法,让她把口感远超普通麦子的高筋麦磨成粉,售往东京、金陵、扬州、临安等大城。 对于大邑中的富贵人家来说,只要好吃,价格永远不是问题。 四海商行在临安的合作伙伴苗奎,在当地以百钱每斤的天价开售朗山‘雪花’牌高筋粉,竟供不应求。 万斤面粉仅供应各家大人府邸都不够 得钱后,再从当地采购价低了十余倍的普通稻米,运回蔡州。 如此一来一回,才算供应上了百姓、灾民、大军都需要的粮食。 可蔡婳听了猫儿夸赞,却没露出多少喜意,反而沮丧的放下了筷子,道:“那冶铁所却诸般不顺。” 冶铁所是陈初最看重的‘工业’重要一环,这样的作坊以后虽少不了往军工方向靠拢,但陈初希望它能生产出符合市场需求的民用产品,而不是只靠贴钱存活。 就像黄恢宏负责的鹭留圩鞭炮坊即可以私下生产信号弹、火药,又能生产烟花、鞭炮,有盈利、可以养活自己,便减轻了陈初的财政负担。 但冶铁所经过几个月试生产,除了铁锨有一定销路外,其余几样产品都不顺利。 “蔡姐姐,你没照官人给你的小册子制作么?”猫儿见过陈初那本小册子,上面有各种稀奇物件。 她对陈初有种崇拜般的信任,总觉自家官人拿出来的东西,必然能热卖天下。 蔡婳却支着脑袋郁闷道:“小册子里那自行车,车架、车毂好生产,那车胎以杜仲胶为表、内里填充牛筋皮毛,也能凑合但那车链却难造的很。生铁太软,熟铁太脆,试了几个月还不成.” 冶铁所为陈初蔡婳合营,平时也是后者在打理,猫儿不太清楚研发进度,此时听到不顺利,也提不出什么好意见。 “那官人说的手摇爆米花机呢?”猫儿又问道。 “这个不难!” 蔡婳终于提起些精神,讲解道:“手摇爆米花机只需用沙模铸造就成,只是那成品相当不稳定,有时能将大米、小米、玉米爆成香酥米花,有时那爆米花机器却会炸掉如今冶铁所已炸毁三四台了.” “我听官人说过,这和压强有关” “嗯,他也给我说了。但压强到底是个甚?” “我也不知道。那手摇压面条机呢?” “这个做成了!” 说了这么多,终于有一个搞成了,猫儿闻言刚刚露出一抹浅笑,却又听蔡婳道:“却卖不出去。” “.,为何呀?” “刚开始我也不明白,直到后来算了一笔账。一台手摇压面条机需铁十七斤,一斤铁的本钱便要将近三十文,再加上铸造、损耗等成本,至少要卖到一贯以上才够本。 但在咱蔡州雇名婆子,每月月钱也不过一贯。也就是说,贫户买不起,富户能买起可没必要。他们有丫鬟婆子煮饭,哪家东主会好心的为煮饭婆子买台压面条机?就为了让奴仆轻松些?” 手摇压面条机市场定位很尴尬。 同时也和当今极其低廉的劳动力有关。 纵观第一次工业革命前后,崛起的都是人口相对较少的中小型国家。 这样的国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劳动力稀缺。 便如工业革命起源地大阴帝国,彼时人口也不过三百多万。 是以,他们对能提升劳动效率的各种机器非常狂热。 与此同时,那些人口庞大的帝国却对这种变革不够敏感。 举例来说,一台能够媲美十位纺织女工劳动效率的纺织机作价一百贯,十位女工的月钱加一起才十贯。 这种情况下,织场东主自然没有意愿采购机器。 但是,人的劳动效率上限很低,机器却在不断发展进化。 等到一台机器能超越一百、二百名工人的效率时,再想追赶,便要面临巨大的技术鸿沟了。 同时,先发国家为了杜绝后发国家的追赶,还会在来路上设置一个叫做‘专利’的关隘。 因为手摇压面条机滞销,远在寿州的陈初想到过这些。 子时三刻。 吃了汤饼,蔡婳似乎为了防止猫儿继续‘加班’,径直把书案上的文牍籍册收进了书架。 没了这些东西,长一丈、宽四尺的书案更显庞大。 这间书房平日为陈初夫妇共用,蔡婳不禁撇嘴道:“这小狗,一张书案弄这般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俩的床榻呢!” 蔡婳本随口一句,猫儿闻言却一愣,惊讶的看了前者一眼,小脸上登时飞起两朵红云。 “.” 蔡婳何等机灵,见此马上反应了过来,不由愕然道:“不是吧!你俩还真在这书案上折腾过???” “咳咳~”猫儿连忙撇过头,以咳嗽掩饰。 最近一个多月,蔡婳时常与她住在涵春堂,同宿一榻。 长夜漫漫,两人由浅及深的交谈,早已覆盖了方方面面,蔡婳甚至还在猫儿的衣橱中发现了后者的那些秘密武器。 所以,此时便是不小心被蔡婳知道了某些小秘密,猫儿也有太过害羞。 相反,还有几分按捺不住的窃窃得意我和官人做过的事,你没试过吧,嘿嘿。 果然,蔡婳一开口便是满屋醋味,“整日装的一本正经,私下却.” 反正蔡三娘子觉着,陈家这两位姐妹,论床笫之事没一个简单的玉侬是乖,小狗让她怎样她便怎样,就突出一个听话;小野猫却骚,没旁人时,她在小狗面前不知有多奔放. 还是你们年轻人玩的开呀! “你今晚又不走了么?”猫儿适时岔开了话题。 “不走了!和你睡!” “青朴园空着,你却不去住,偏偏每日来烦我!” “我烦死你!” “哈哈.” 掩上书房门,两人并肩往卧房走去,沉默前行几步后,猫儿忽然以温柔口吻道:“蔡姐姐,这几日,多亏有你帮我处理商事、陪我说话.” 自从赵开元一事后,猫儿心情一直很低落,多亏了蔡婳每日在家和她斗嘴解闷。 “啧啧啧,又来煽情呀?” 蔡婳撇撇嘴,最终却道:“不是我说你,身子先养好才能讲别的。近来,你夜里老是发低烧.” “不碍事的,王女医说了,还是风温肺热所致,将养几日便好了.” 两人走至门前,刚要进屋,却见白露急匆匆的上了楼。 “夫人,杨夫人身边的李嫲嫲求见.” “李嫲嫲?”猫儿驻足回头,她不是奇怪李嫲嫲找过来,只是奇怪怎这个时辰找了过来。 “对,李嫲嫲的模样很是狼狈,看起来像是有急事。”白露忙补充道。 “快,带过来!” 猫儿不禁担心起来,她可是答应过杨大郎帮他照应聂容儿的。 俄顷,李嫲嫲走了进来。 距离猫儿尚有十余步,一身泥泞的李嫲嫲却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道:“求令人救救我家大娘子吧!” 第248章 猫蛇同心 第248章猫蛇同心 午夜时分。 寂静长街上一辆马车前后簇拥了数名仆妇丫鬟,急匆匆行往杏花巷。 车厢内,蔡婳混若无骨的倚在软枕上,借着车窗外映进来的微弱灯光瞄了猫儿一眼,慵懒道:“小野猫,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果真要管?” 猫儿微微有些生气,不满道:“蔡姐姐,这般冷血的么?大郎与官人亦兄亦友,如今杨大叔夫妇不在蔡州,他家中有事,我不管谁来管?” “你呀,你就是个操心劳碌命。莫怪姐姐没提醒伱,此事可不止是女子争宠那么简单。一边是咱桐山,一边是蔡州;一边是徐家,一边是咱陈家。若处理不好,说不得你两面不落好” “我” 近一两年,猫儿理事时本已从官人身上得来很强底气,但赵开元一事对她的自信打击不小,闻言稍稍沉默一下,低声道:“我心里有数” 猫儿这辆马车,非常具有辨识度。 其实吧,猫儿觉着过于可爱的配色和图案,会显得有些幼稚,不符她五品令人的身份。 但这辆加了弹簧减震的马车却是官人亲自为她设计的,猫儿一直没舍得换。 蔡州人都知道,若见一辆外壁画了可爱猫头的马车,里面一定坐着赵令人。 苟胜自然也知晓. 得知赵令人突然出现在夜深街头,急忙赶了过来。 “令人可是有要紧事?需在下帮忙么?”苟胜快步跟在车窗外,恭敬问道。 隔着车帘,猫儿想了一下,低声吩咐道:“咳咳,劳烦苟捕头带杨家黄嫲嫲回府。” “好” 今晚杨家是怎了?先是闹贼,眼下赵令人又着急忙慌的赶来? 但留守司高层人物的后宅之事,他可不敢胡乱打听。 一刻钟后,杏花巷杨府大门被敲响。 那门子刚把府门打开一条门缝,大门便被人粗暴推开,紧接几名身穿军衣的彪悍士卒便涌了进来。 门子不禁又惊又怒,骂道:“你们不要命了么!这是镇淮军指挥使杨大人府上,你们也敢硬闯!” 寂静夜深,这喊声登时在前宅引起了轻微骚动。 前院配房中,同样跑出几名士卒。 大郎同为武将,家中自是少不了驻家亲卫保护家人平安。 只是,这些士卒跑出来后不禁一愣.对面明显是自己人啊? 这时,陈府士卒低声喝道:“不得无礼,都统夫人到!” 话音刚落,猫儿和蔡婳已经一前一后入内,带着仆妇丫鬟快步往后宅走去。 杨府士卒一惊,赶忙收起兵刃,垂首立于一旁。 镇淮军几乎是陈初一手一脚搭建起来的,军中威望无人可比拟,此时的猫儿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他。 猫儿对杨府相当熟悉,一路穿堂过屋,径直来到聂容儿的卧房外。 她的到来太过突然,以至于整个后宅都没反应过来。 徐贞儿已回了自己的偏院,聂容儿房门外却有一左一右两名健妇把守。 这两人没见过猫儿,只看这面目娇俏瘦瘦小小的小娘旁若无人的走来,早已得了徐贞儿交待‘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健妇立马伸出胳膊拦了下来,“哪里来的小娘!半夜闯我家!” 两人底气十足! 也是,如今的杨府在蔡州城有谁好怕的? 莫说是官吏女眷,便是知府、同知家的女儿,这么晚跑来杨家,照样吃闭门羹。 再者猫儿娇小,方才在家时为图方便早已散了发髻,此时青丝披肩,凭肉眼只觉还是一位未出阁的小娘子。 健妇还以为是聂容儿家中姐妹闻讯赶来了。 猫儿却连脚步的节奏都没变,看也不看两人一眼,抬手推门。 那两名健妇见状,不由恼怒,伸手便要拉拽猫儿。 只是,两人的手还没碰到人,便被突然上前的李招娣、李翠莲两人各攥了手腕。 李家姐妹二人甚也不说,挥手就是‘啪~啪~’两巴掌,直把两名健妇抽的眼冒金星。 整个人都懵了这里是镇淮军指挥使杨府!谁家女眷敢来此撒野?不怕给自家男人招灾么! ‘吱嘎~’ 猫儿已推门入内。 跟在后头的白露进门时,恶狠狠等了两名健妇一眼,骂道:“老虔婆,你们敢对都统大人的夫人、朝廷封的五品令人动手!我看你们才活腻了!” “.” 两名健妇捂着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惊恐对视一眼。 若说自家主子徐贞儿在蔡州有没有惧怕之人.有,只有一个,便是赵令人。 “王女医,快进来!咳咳咳” 屋内,传来猫儿焦急的声音。 随后,跟着猫儿一同过来的王女医以及报信的李嫲嫲一前一后进了屋内。 聂容儿躺在床上已没了知觉,脸色犹如金纸,淋漓大汗将秀发打湿成一绺一绺。 王女医抓紧时间把脉、看诊. 片刻后,急急吩咐道:“快准备热水、大参、小灶铁锅、好醋.” 惊慌失措的丫鬟却以泪汪汪的眼睛看向了李嫲嫲。 眼瞅如此关头,聂容儿身边的人还这般黏黏糊糊,轻易不动气的猫儿也不由恼了,“没听见么?还愣着作甚!” “令人.”李嫲嫲却解释道:“家中好物平时由徐姨娘保管,热水、锅灶、好醋能寻来,但大参需徐姨娘开口.” “那就去找她呀!”猫儿气的不轻,干脆转头吩咐白露道:“白露,去找徐姨娘讨支大参,就说是我借的!” 白露连忙跑出了屋子,这时,王女医走到猫儿身旁,低声道:“令人,杨夫人危极。腹中孩儿怕是保不住了” “啊!咳咳咳” 猫儿一阵剧烈咳嗽,不待喘匀,急道:“王娘子,能想想法子么?” “令人.若要硬保胎儿,我只不足一成把握,若保不住,便是母子双去.” “.,咳咳咳。” 猫儿一惊,再次咳嗽起来,随后又道:“那不行!需保了杨夫人性命!” 王女医扭头看了看气息越发微弱的聂容儿,又道:“若去了胎儿,我也只有五成把握能让杨夫人活命且,往后还能不能有身孕,也需两说” “.” 猫儿腿一软,只觉天旋地转,后退一步扶了桌案才站稳。 大郎出征前还嘱托她看顾自家娘子,前日还好好的,怎忽然变成这般模样? 一直支着耳朵听王女医怎说的李嫲嫲,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令人,到底怎办,需赶快拿主意,再迟一会,便是神仙来了也无用了” 王女医却低声催促道。 猫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觉,短短十几年里从未遇到过如此难以抉择的事。 以前,她一直算的上果决。 就如当年,她敢以短短几息时间便做出跟随陈初逃难的决定,那时她对陈初了解可不多,几乎等于把自己的身子、姐妹俩的性命都交给了陈初。 不同的是,当初她可以自己承受决定带来的结果,是死是生、是好是坏,总之她可以自己负责。 可眼下呢,她要替别人做决定.如果她让王女医只保聂容儿,以后杨家夫妇会不会怨她,并且,只保聂容儿也只五成把握,若大小都保不住怎办? 是拼那不足一成的把握,搏母子平安? 还是赌同样有可能母子双亡、却只能保聂容儿的五成把握? “令人?” “先保杨夫人!” 猫儿几乎咬碎银牙,艰难吐出这几字,随后虚脱一般,瘫坐在椅子内。 凉爽秋夜,香汗透衣衫。 顾不上心中惊悸,猫儿忽然低低问了一声,“王娘子,杨夫人今日遭遇是否有些蹊跷?” 正紧张的做着准备工作的王女医,闻言稍稍沉默片刻方才她已从李嫲嫲口中得知,杨夫人近来全无异状。 只今日中午忽感不适,饮了家医开出的药方,几个时辰后便见了红。 此事大概率涉及后宅辛秘,王女医不敢武断,只回道:“令人,我需看看药渣才能知晓” 聂容儿的一名丫鬟忙哭啼道:“汤药是奴婢亲手熬煮的,滤了药汁后,药渣倒在了后厨渣斗中,我现下去找找.” 猫儿却没任何回应若汤药有问题,那药渣只怕早就被清理过了。 猫儿又气又急,只觉胸闷难受,咳嗽两声才好了些,经过几息思索后,做出了一个很违背她平日原则的决定。 “招娣,去留守司衙门请锦衣所贺北贺指挥来一趟,让他带两名趁手的伙计。记得,不要让他带徐志远” 几句话,猫儿说的异常艰涩。 “是,令人。” 李招娣领命去了,一直站在房门外欣赏月色的蔡婳却翘起嘴角莞尔一笑,“竟叫了贺北这次小野猫是发狠了呀!” 正思忖间,却见徐贞儿急匆匆从偏院走了过来。 房门外,徐贞儿见到蔡婳也在,不禁露出意外神色,随后却随意一礼,便要往屋内走去。 蔡婳很没礼貌的没有回礼,却听她嘻嘻一笑,以柔媚声音道:“徐家小娘,好狠辣的手段” “.” 徐贞儿脚步一顿,随即对蔡婳展现一个得体却疑惑的笑容,“蔡家三娘子,你说的甚意思?” “嘻嘻,没甚意思.” 蔡婳抬起右手,向徐贞儿做出一个请她入内的手势。 徐贞儿又看了蔡婳一眼,转身走入了房中。 屋内。 猫儿借着二人在外说话这工夫,已擦了汗、整理了仪容。 徐贞儿进门时,刚好迎上猫儿的注视。 天生自带春情的桃花眼,竟也有深邃、幽冷之时。 徐贞儿没来由好一阵紧张。 说实话,徐贞儿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猫儿今夜会来. 并且会来的这么快。 若是聂容儿的外公管氏家来人,她还真的不怕。 毕竟她身上有一个旁人还不知道的王牌,但猫儿来了,就有点麻烦了。 “姐姐.”徐贞儿想先试探一下猫儿的态度。 不想,猫儿却微微耷了眼皮,细声道:“你,先出去。” “姐姐?” “出去!” “.” 明明这是自己家,猫儿却一点脸面也不给,竟要把徐贞儿赶出去。 徐贞儿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屈身一礼,退了出去。 门外,一直勾头往里看热闹的蔡婳,等到徐贞儿走到房外,笑眯眯凑上前,道:“徐家娘子,这下舒坦了吧?” “你!” 徐贞儿忐忑之余,又憋了一肚子火。 今夜之事,便是旁人再生疑又怎样,只要没有证据,谁敢轻易动她! 毕竟她身后的娘家,和陈都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者,杨家之事,只能由杨大郎回家之后再行处置,旁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徐贞儿却有杨大郎不能动她的底气和信心。 但‘旁人’却唯独不包括此时坐在屋内的赵令人.论公,她是五品令人;论私,她家官人既是大郎上司又是手足兄弟。 她过问杨家后宅之事,也算说的过去。 又因赵令人来的太过突然,有些首尾还没来及处理干净 正不安时,却见李招娣一手拎着黄嫲嫲、带着贺北等人走了进来。 徐贞儿不认识这名脸色惨白、浑身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男子,却下意识心中一警。 “夫人,贺指挥请来了。” 李招娣在门外唤了一声。 一直静静坐在房内的猫儿缓缓起身,朝李嫲嫲道:“去吧,你为贺指挥使引路,找上徐大夫,你想问什么便问什么,有贺指挥在,他会说实话的。” ‘贺指挥’是个什么官,徐贞儿依旧不知道,但危险直觉让她当即开口道:“赵令人!怎夜半带外男入我家后宅!我家老爷若知晓.” “大郎那边,我自会去说。” 猫儿摆摆手,李嫲嫲看了徐贞儿一眼,随即领了贺北走了出去。 徐贞儿大急,想要上前拦阻,却被李招娣、李翠莲两人各捉了一臂,半步移不开。 “你们是死人么!”徐贞儿大骂那几名从桐山带来的健妇。 但得知此时在院内发号施令的是在桐山、蔡州两地有‘菩萨娘娘’之称的赵令人,竟无一人敢动弹。 不过,刚被领进后宅的黄嫲嫲还不知眼前这娇小娘子的身份,虽猜测对方身份不低,却也依旧开口哭喊道:“姨娘,快写封书信与老爷吧,告诉老爷他在外征战,咱家却被人欺压.没天理了啊!老爷你快回来看看吧.” 本以为搬出杨大郎的身份能震慑对方,但猫儿却罕见的露出了明显厌恶神色,死死盯着那黄嫲嫲,绵软声线里竟带了杀气,“招娣、翠莲,给我打!” 蔡婳意外的看了猫儿一眼.小野猫经过赵开元一事,终于有了一丝狠劲儿。 李家姐妹轻车熟路。 那黄嫲嫲也挺健硕,还想反抗,却被李翠莲用了一个相扑中的‘勾脚摔’一下掼在了地上。 发出一声沉闷响声。 看热闹尤不嫌事大的蔡婳嘻嘻一笑,欢快的鼓了鼓掌,随后从腰间抽出一条短马鞭远远抛给了李招娣,“用这个,用这个打的过瘾” ‘pia~’ 深宅后院,一鞭扫过,黄嫲嫲便是一声惨呼。 鞭梢过处,两层秋衫尽裂,卷走一层皮肉。 “赵令人!何故无端殴打我家下人!令人看不起奴家,难道也不顾念大郎和都统的兄弟之谊?难道也不顾我徐家和都统的情谊?我与令人同出桐山呀!” 黄嫲嫲是徐贞儿的左膀右臂,自然不能任由她被打而置之不理。 徐贞儿虽然不明白猫儿为何对聂容儿这般维护,但大急之下,已说的相当直白.那意思便是,我们同出桐山,我家又与你家渊源颇深,若我做了杨家大娘子,自然和令人一心,对你全无半点坏处,这般究竟为何? 猫儿却耷着眼皮,对徐贞儿的话充耳不闻。 “徐姨娘,救我,救我啊.” 黄嫲嫲被抽的遭不住,只用双手护着头脸,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苦苦哀求。 片刻后,黄嫲嫲的惨叫声越来越弱,猫儿这才轻声问了一句,“我问你话,你照实说,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李招娣、李翠莲两人闻声,马上住手,各搀一臂架起了黄嫲嫲。 已奄奄一息的黄嫲嫲哑声道:“夫人莫打老身了,夫人问甚,我都照实说” “那我问你,你为何加害杨夫人?” “我” 便是到了如今地步,黄嫲嫲还是先看了徐贞儿一眼。 奴仆加害主家,于公于私都逃不了一死.此事只有徐姨娘才能保她了! 徐贞儿反应极大,一开口先哭了起来,道:“令人如何这般说来!黄嫲嫲是我从桐山带来的旧人,令人这般说,岂不是说贞儿才是凶手!贞儿不能受这不白之冤! 我自从进了杨家门,日日尽心伺候老爷,帮大娘子打理宅子,平日从未有过失礼、僭越之举!令人却要往贞儿头上泼一盆污水!到底为何? 莫非是都统大人看我家老爷不顺眼了,想要除了我家,令人才来我家生事的么?” “!” 这话说的极其危险,猫儿不由大怒,连声咳嗽后,李嫲嫲却快步走了过来,在猫儿耳旁说了几句什么。 便是早已有了猜测,但得到确切结果时,猫儿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悸。 “咳咳,徐大夫已经交代了” 徐贞儿心里一沉,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质问道:“交代了何事?” “.”猫儿望着死不悔改徐贞儿,再也压制不了怒气,低声道:“你做过的事!难道要我说出来,传的满院皆知么!大郎如今不在家,到底如何惩治你,待他回来定夺。他回来前,你就先去我家吧!” 徐贞儿一听便知道猫儿是要将她看管拘禁起来,情知后者不会再听她辩解,便再不顾忌双方脸面,癫狂一笑后,道:“也好!刚好我也尝尝你家饭食,反正如今我腹中已有了大郎血脉,若有甚意外,赵令人需负责” “.” 猫儿登时一愣.怪不得徐贞儿如此胆大包天、怪不得她肆无忌惮、怪不得她要害聂容儿。 原来徐贞儿也有了身孕。 一时间,心情焦郁猫儿的再压不住胸中翻涌气血,又一次大声咳嗽起来。 这一次比以往咳的都厉害,刚刚取参回来的白露连忙上前帮猫儿顺气,却忽然惊呼一声,“夫人!咳血了.” 却见,一角绣了并蒂莲的洁白帕子上,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夫人!” “令人!” 一众陈家奴仆乱哄哄的围了过来。 一直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蔡婳心中一惊,眼见猫儿气的咯血,那徐贞儿却没事人一般不慌不忙站在旁边,不知怎地心中陡然生气一股无名火,两步上前,伸出手掌五指弯曲成爪,狠狠挠在徐贞儿脸上。 “啊!” 徐贞儿惊叫一声,脸上五道深深抓痕快速渗出血来。徐贞儿慌忙在脸上摸了一把,却一手血水,不由狂怒大喊道:“蔡婳!你毁我脸!” 骂罢,就要上前与蔡婳搏命,刚刚走近的李翠莲张臂把徐贞儿箍在了双臂中,令她动弹不得。 蔡婳趁机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抽在徐贞儿脸上。 随后甩了甩发麻的手掌,眯起狐媚眼,冷冷道:“嗯,是老娘挠的你,你又怎样?小野猫顾忌自家官人与你家交情,不愿动你,老娘可不鸟你徐家。你若不服,只管喊你徐榜叔父来寻我爹的麻烦.” 蔡源:??? 我这小棉袄,四处漏风 第249章 甲子姻缘 第249章甲子姻缘 时已至子时末。 蔡州城内便是夜夜笙歌的勾栏聚集区百花巷,也渐渐灯熄人定。 漆黑一片的城中,杏花巷杨府后宅却灯火通明。 后宅主屋,人进人出。 屋内弥漫着淡淡血腥味和浓郁醋味。 按王女医的安排,屋内煮醋,据说可以防止邪风入体。 在她的指挥下,聂容儿的贴身丫鬟、被打的一瘸一拐的月珠连同李嫲嫲,撬开聂容儿紧闭的牙关,灌下一碗利水活血的汤药。 随后,王女医又在聂容儿的足三阴交二穴、太冲二穴分别下针。 可如今已危在旦夕的聂容儿没了意识,自己自然使不出力气,腹中死胎若排不出去,早晚也是一死。 王女医只得用了最残酷的法子.以粗擀面杖自上而下碾压腹部 一直留在卧房外间的猫儿看见这一幕,下意识攥紧了和蔡婳牵着的手。 同为女子,便是敢亲手杀人的蔡婳也不禁寒毛耸立。 两人都没有产子经验,眼前情景让二人皆生出一股惧意。 蔡婳看的不好受,拉着猫儿走出了卧房。 院内微凉空气又激的猫儿咳嗽起来. 白露泫然欲泣的看向了猫儿,猫儿只当没看见前者哀求她赶快回去卧床休息的眼神。 白露无奈,只得又看向了蔡婳。 “小野猫,你犟个甚?你方才都咯血了,别撑了,我帮你在这儿盯着,待有了消息,我差人通知你.” 蔡婳难得好好劝了一回,猫儿却仰起小脸看了眼皎洁半月,轻声道:“我已让人通知容儿母亲和外公了,待会他们过来,咱总得给人个交待吧” 方才,猫儿咯血,可是把陈府诸人吓得不轻。 纷纷劝她赶快回家歇息。 不过眼下陈初不在、太奶奶不在,在场众人没一个能让她改变主意的。 猫儿坚持不走,一来是想第一时间知晓聂容儿的情况。 二来,这般大事,肯定瞒不住聂容儿娘家因当年在逃户村承杨大叔夫妇之情,也因官人和大郎的情谊,还因猫儿是桐山妇人之首猫儿自然而然的担起了面对管家一家的责任。 人家女儿嫁来只大半年,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猫儿觉着自己得先帮大郎赔礼、安抚他一家. 这种低头认错的事,她可不敢让蔡婳代劳蔡姐姐脾气大,受不得委屈,万一和聂容儿家人起了冲突,往后大郎夫妇还怎相处. 面对管家人还只是善后之事中的一桩,待天亮,猫儿还得给杨大叔夫妇去信,让他们赶快来蔡州。 再给大郎去信告知此事。 以及怎么处置徐贞儿.尽管猫儿从没这般讨厌过一个女子,但眼下还必须把她圈禁、保护起来。 方才,王女医已为徐贞儿把了脉,确定了后者腹中胎儿已三月 这便是她的免死金牌。 丑时初。 聂容儿外公管培元以及聂母在李嫲嫲引领下,急匆匆走入后宅。 已吓得六神无主的聂母甚至没留意到站在房门外的猫儿,快步进入卧房后,便传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儿啊!你这是怎了” 随后,屋内响起李嫲嫲安抚劝说。 管培元不方便入内,尽管满脸焦急,却还是向猫儿施了一礼,而后一叹。 叹息中少不了一丝极力掩饰却又偏偏透露出的不满情绪。 “管员外,王女医正在全力施救,莫要太过心焦。”猫儿轻声解释一句。 “令人,我这苦命的女儿前些年刚刚丧夫,若我这外孙女再有个好歹,她可怎活?容儿前些日子回家,还好端端的,怎几天不见,就.” 前去通知管培元的是陪嫁婆子李嫲嫲,想来,来时路上李嫲嫲已把自己知晓的情形告知了管培元。 猫儿这么做,是想让管培元多少有些思想准备。 “管员外,此事会给容儿一个交待的” “如今容儿生死未卜,不知令人准备怎样给我容儿交待?” 尽管极力控制,管培元这话说出口时仍带了一丝愤怒。 就这,还是因为杨大郎身处高位,管家强自压抑了情绪,若聂容儿嫁去了旁家,遇到这般主母被妾室毒害之事,他管培元必定带上一家子侄打上门来。 一直陪在猫儿身旁的蔡婳自然也听出来了,不由上前一步,把猫儿挡在了身后,一副意懒情疏模样,“我说,你家想撒气也需找准人。待杨大郎那捣子回来,你们爱打便打爱骂便骂。此事关我家小.此事关赵令人何干?若不是她抱病前来,聂容儿只怕这五分生机都没了!” “.” 管培元一滞,今晚之事李嫲嫲自然对他说了。 确实如这妖冶女子所言,若不是赵令人带人强闯杨府,容儿怕是难逃此劫。 想清楚这些,管培元躬身又行一礼,叹道:“令人莫怪,老朽一时急昏了头,分不清好赖了.” 猫儿望着以保护者姿态挡在身前的蔡婳,心中暖融融的,随后伸出小手拉了拉蔡婳的手,接着也往前迈了一步,道:“管世伯,此事全因恶仆歹毒,如今证据确凿,怎也要给容儿妹妹先出了这口气” 猫儿话音刚落,两名健壮军士便提溜着被捆了手脚,堵了嘴巴的黄嫲嫲走了进来。 不用吩咐,军士将黄嫲嫲丢在管培元身前三丈处,不由分说抡起军棍便打在了黄嫲嫲后背上。 黄嫲嫲口舌被堵,呜呜啦啦不知说了些什么。 几棍下去,眼泪鼻涕便糊了一脸,又在地上蹭了尘土,变作泥巴。 其余几名徐贞儿从桐山老家带来的健妇在不远处排排站了一溜,一个个吓得浑身哆嗦。 管培元不吭声,猫儿也不喊停。 ‘噗噗’闷响下,不一会儿,血透衣背的黄嫲嫲挣扎越来越弱. 管培元知道,这黄嫲嫲只是执行的帮凶,主凶另有其人。 没见么,便是打棍子时都堵了嘴,这是怕她吃不住疼把实话都说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他自然也知晓,那姨娘肚子里有了杨家的种。 便是理直气壮,管培元也没胆子要求杨家把那姨娘连同杨家子嗣一同打杀 不是不能惩治,只是怎也要等到那姨娘诞下孩儿以后了。 方才那女子说的对,这件事和赵令人没关系,管培元准备找杨大郎‘好好’谈谈! 眼下,赵令人的处理方式已算不错了,给管家保住了面子,为杨家护住了里子。 却不知,容儿能否撑过这一遭啊。 各自思量间,黄嫲嫲渐渐没了声息. 这一夜,甚是煎熬。 卯时初,天光微亮。 脱力一般的王女医终于带来一个好消息,“胎儿已堕,这几日一定小心伺候,若能捱过头三天,杨夫人可无虞” 虽不算彻底的好消息,但紧绷了一整晚的猫儿闻言,身子一松,差点瘫软在地,蔡婳却张臂揽了猫儿的纤腰,开口调笑道:“噫,这名小娘子,怎主动投怀送抱?” 卯时末。 旭日初升。 街面上行人不多,hellokitty马车缓缓驶向洒金巷。 车厢内,稍稍松了紧绷神经的猫儿疲惫靠在软枕上,一双桃花眼目无焦距的望向车窗纱帘。 莫名的,一颗豆大泪珠从眼角滑落,滚过小巧鼻梁,淌过光洁脸颊,最终潜入鬓角发丝消失不见。 盘腿坐在一旁的蔡婳瞥了一眼莫名其妙哭了鼻子的猫儿,挪了挪屁股靠近些,随即霸道的扳了猫儿削薄肩膀,将人儿抱在了怀里,悠悠道:“怎了?因打死黄嫲嫲,难过了?” “不是.” 猫儿竟也没反抗蔡婳不讲理的抱人入怀,只以咳哑的声线低低道:“蔡姐姐,你说,以后我们俩会变成这样么?” 蔡婳垂眸了一眼怀中的小脸,故意道:“自然会,以后我若有机会,一定把你毒死。” “.” 不知是不是见识了真正的后宅凶毒后,猫儿心有余悸的原因,泪汪汪的桃花眼迅疾黯淡。 那失落、失望小模样,仿佛整个世界都瞬间灰暗了。 明知小野猫会演会装,蔡婳却依旧没来由的心疼了一下,嘴巴不由自主道:“与你说笑呢,我若想害你,早害你一万回了!” 猫儿闻言,在蔡婳怀里翻了个身,以小脸朝上的姿势躺在后者大腿上,咧开小嘴笑了笑。 昨夜杨家之事,的确让她感到恐惧,她可不想和蔡婳走到那般田地。 以蔡婳的性子,想要彻底压服她很难,所以猫儿改变了思路压服不了,做盟友也行呀! “蔡姐姐,以后我若有孩儿,也喊你娘亲,你做孩儿义母怎样?” “义母?” 蔡婳愣了愣,忽然反应了过来,“我想要孩子玩,自己不会生么!” “蔡姐姐的孩儿,也可以认我做义母呀!这世上,多一个娘亲疼他们,总没坏处吧?” “有些道理.” “那咱们说定啦!” “我可没答应,待你孩儿出世之后再说,若生的好看我便认下,若生的丑了,就认给玉侬那傻姑!” “哈哈哈,咳咳.我模样好看,官人也英俊,我俩的孩子怎会丑?” “啧啧啧,以前没发现,你还挺臭屁呀!‘我模样好看’这种话也好意思说出口。” “嘿嘿。” 聊的开心了,猫儿随手抓了蔡婳的衣襟擦了擦脸上泪痕。 却被蔡婳一巴掌打在手背上,“要死呀!把我衣裳弄脏了!” 猫儿揉了揉手背,不以为意,却道:“蔡姐姐,昨夜你两次护我,你知晓我想起谁了么?” 昨晚,蔡婳先是因为猫儿抓花了徐贞儿的脸,后来听管培元口吻带气,又挡在了猫儿身前。 这些小细节,蔡婳似乎只是源于本能,自然而然的做了出来,当时并未多想。 此时听猫儿说起,不由好奇道:“想起谁了?” “你站在我身前时,我想到了娘亲.小时不懂事,总嫌她那营生丢人,现在却时常梦见她.” “噫,又哭?你是说我老么?” “我是说觉着蔡姐姐亲切!” “那好,往后你喊我娘怎样?” “.” “对了,你和你家官人也说一声,让他往后喊我岳母.啧啧啧,想想便刺激!” “都哪儿跟哪儿呀!” “来,小野猫先喊声娘亲来听听。” “疯婆子!” 辰时初。 回府后,因昨夜咯血,王女医又为猫儿诊断一番。 比起前几次,这次王女医神情严肃许多,“令人,万万不可再操劳、动气了,这肺热之症八成是当初去泛区时留下的病根。令人回来后却不知爱惜身体,咳嗽月余不止,久拖不愈怎会不咯血!从即日起,令人哪里都不要去了,就留在家中好好休养.” 王女医特意叮嘱白露一番各类注意事项。 但白露哪里管的住执拗的猫儿.王女医前脚刚走,一夜未眠的猫儿便去了望乡园看望玉侬。 刚上二楼,猫儿便听见玉侬房内‘咯咯’‘嘿嘿’笑声不断。 “傻笑甚?我在楼下便听见了。” 屋内,时常来探望玉侬的陈瑾瑜也在。 猫儿进屋时,玉侬正掀着被子,傻乎乎的袒着圆滚滚的肚皮,指着肚皮上微微凸起的小脚印给陈瑾瑜看。 见猫儿进来,靠着软枕倚在床头的玉侬兴奋的朝前者招手道:“姐姐姐姐,快来看,宝宝踢我了,这次是真的!” “盖好被子,着凉怎办!” 猫儿急匆匆上前,想要把玉侬扯到乳下的里衣拉下来,却不经意间看见那枚小小的脚印,瞬间忘记了动作,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这幅奇异景象。 随后小心翼翼伸出手,轻之又轻的在上头摸了摸。 隔着肚皮,能清晰感受到小生命的蓬勃活力。 霎那间,猫儿只觉心儿都融化了 可下一刻,心里却忽然又难过起来若不是徐贞儿,聂容儿的孩子应该比自家这个大一个月。 却终究没能熬完最后两个多月,变作了一小团死肉。 巳时。 函春堂二楼书房内。 秋日晨阳透过纱窗,斜斜映入房内。 静悄悄的空间里,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微弱‘沙沙’声。 猫儿尽量以委婉言辞写了一封给杨大叔夫妇的信,却在给杨大郎写信时迟迟落不下笔。 哎,当初大郎专门拜托自己照应容儿的,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猫儿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堂叔赵开元,几个月里,她自觉接连两件事没办好 来到蔡州后,猫儿等于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接触的人也和以前不一样、遇到的难题更复杂许多倍。 在桐山时,有官人在前面顶着,猫儿只需管理好作坊生产,打理好庄子就行。 那时身边的人大多都很淳朴,便是谁有些小心思,人也没那么坏。 可现在呢,官人赈灾、出征,家里的商事、交际、宅子、庄子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膀上。 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钻营’、什么是真正的‘坏人’,比如拉赵开元下水的温育仁,比如害聂容儿母子的徐贞儿。 本就压力山大的猫儿再遇到种种以前从没遇到过龌龊,心情不由变的很差,也觉着很累。 却又不愿意说苦喊累,只倔强的以稍显稚嫩的手腕勉强处理.猫儿想做的是官人离不开的贤内助。 可即便付出了十二分的心血,却依旧纰漏不断。 望着面前一字未写的白纸,猫儿暂时搁了笔某一瞬间,她忽然很想回到在栖凤岭的时候,那时候她只要会煮饭、会缝衣,便不会显得很笨。 不至于像现在,手忙脚乱处理不好许多事,也越来越赶不上官人的脚步.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猫儿忽然很委屈。 “咳咳.” 胸中郁郁,不由又咳了起来。 剧烈咳嗽声中,猫儿突觉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洁白纸张上,顿时晕染出一副刺目血梅。 比昨夜咳血吓人的多 猫儿尚未反应过来,侍立一旁的白露却吓得魂飞魄散,登时大叫起来,“来人,快来人.” 安静晨午,因她这声喊叫惊动了不少人。 去而复返的王女医赶紧把脉。 正在睡回笼觉的蔡婳也光着脚跑进了书房 猫儿纤薄嘴唇上还残留着几滴血珠,一脸懵懂的望着书案上的殷红血画,似乎自己也被吓到了。 蔡婳见状,急忙道:“白露,快去前院,让士卒去寿州,通知你家大人!” 白露刚迈出一步,猫儿终于反应了过来,忙道:“白露,不许去!” “.” “你疯啦?病成这样不怕死的么!”蔡婳皱眉,异常严厉。 猫儿先朝蔡婳笑了笑,示意自己无大碍,随后用手背擦掉唇上嘴角血迹,这才道:“官人正在前方打仗,怎可为这点小事分心?” “小事?这还是小事?” “太虚道长说,我与官人有一甲子姻缘,如今才过了几年?蔡姐姐放心呢,死不了的,不用大惊小怪.” 第250章 狂徒!狂徒! 第250章狂徒!狂徒! 八月二十。 昨夜、今日晨午,猫儿两次咯血,但精神还不错。 在蔡婳的强势干预下,终于剥夺了猫儿工作的权力。 白天里,猫儿吃药、卧床休息。 甚至到了黄昏晚饭时,还比平日多吃了半碗粥。 不想,当夜却忽然发起了热症。 和猫儿睡在一起的蔡婳察觉不对劲,深夜喊来王女医。 自从水患,猫儿在泛区停留一月有余,回来后便时常咳嗽,偶尔还会发低烧。 可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热症不但来的急,且来的凶。 后半夜,猫儿浑身滚烫,人已经烧的说起了胡话,一会对着空气喊‘官人,猫儿难受’,一会又紧抓着蔡婳的手喊‘娘亲,你去哪儿了,我和虎头好想你.’ 王女医想尽了一切办法,先是在猫儿额头、手腕、小腿分别敷了湿毛巾,体温却不见丝毫下降。 后又分别在商阳穴和少商穴施针,仍然没什么效果。 最后,只得剥了猫儿的里衣,把人翻过来,以牛角板沿大椎穴往下刮痧。 这是祛退危急邪热的最后一招了。 王女医下手很重,不多时,猫儿单薄的后背上便布满了青紫发乌的刮痕。 猫儿本就能耐不住疼,不由挣扎起来,白露等人含泪摁着猫儿手脚不让她乱动。 意识不清,猫儿的行为都遵循着潜意识的指导,吃疼之下握着蔡婳的手哇哇哭了起来,“娘,娘,快找我家官人回来,有人欺负我.” 此时的猫儿再没了往日端庄有度的风采,跟那些被欺负哭了小女孩没甚俩样,遇到事了,不再强撑着去自己想办法解决,只想自家官人给自己撑腰。 以前,蔡婳一直想剥掉猫儿身上的伪装,就如眼下这般,哭唧唧的模样才更接近她真实性格吧. 不过,蔡三娘子却一点也不开心。 折腾一夜,直到天光微凉,猫儿许是折腾累了,终于陷入昏睡。 蔡婳以为病情好转,王女医却面色凝重道:“蔡娘子,令人邪热入体,能不能熬过这一遭,便要看她造化了,家里需需做些准备。” 做些准备? 都到这一步了么? “昨日她还活蹦乱跳的!有甚好准备的!” 不知怎地,蔡婳忽然很生气,却见王女医低眉垂眸一副‘已尽力’的模样,不禁生出一股惧意,忙挤出一丝故作轻松的笑容,问道:“小野猫这病再重,也没昨夜的聂容儿凶险吧?王娘子连聂容儿都救的回,小野猫自然也救的回。” 但王女医却低声道:“赵令人邪热入肺,却比杨夫人还要凶险几分” 蔡婳闻言,生涩笑容凝固在了妩媚脸蛋上,像是要思索一下怎办,缓缓坐了下去。 却在心情震荡下没留意自己和椅子之间的距离,一屁股坐了个空,摔了个人仰马翻。 本来挺搞笑的一幕,但屋内却没一人笑的出声,只有低低啜泣。 茹儿赶忙来搀扶蔡婳,后者却坐在地上吩咐道:“拿纸笔,我写封信,你速去交与前头不!交与留守司,让人‘马上飞递’急送寿州陈都统” 茹儿一路小跑,拿来纸笔,蔡婳也不起身,径直趴在地上唰唰只写了几字,便交与茹儿。 待茹儿跑出去后,蔡婳又在原地坐了片刻,才扶着椅子缓缓站了起来。 方才,她不是不想起身,只是腿软了起不来。 屋内,闻讯赶来的翠鸢、白露以及小满等人围着猫儿的花梨木大床哀哀低泣,虎头更是哭的震天响。 满屋绝望的气氛,登时让蔡婳恼了,“哭什么哭!小野猫还没死!虎头,给老娘去学堂上学,别在这儿添乱!白露,依照昨夜王娘子的法子,在屋内烹醋!小满,去盯着汤药!翠鸢,去城外庄子,请老夫人过来.” 六神无主的众人,像是被这不客气的呵斥骂醒了一般,随即四散各司其职。 是啊,光在这儿哭有屁用. 玉侬有身孕,不便理事;猫儿又是这般模样。 不是陈家人的蔡婳,反倒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只有虎头,以畏惧、委屈又不服的小眼神瞄了蔡婳一眼,却不肯离开阿姐床前。 蔡婳也不再赶她,反而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金刚经》丢在了书案上,“伱别哭,吵的你阿姐心乱,我也心乱。若你不去学堂便留在房内抄经书吧,只当为小野猫祈福了。” ‘为阿姐祈福’这句话让虎头动了心,随即走过去在书案前坐端正,开始一字一字抄写。 眼见屋内再不像方才那般乱糟糟,蔡婳准备下楼找秦妈妈一趟,嘱咐她暂时不是把猫儿的事告诉玉侬,以免后者惊惧担忧动了胎气。 “菜花蛇,你去哪儿!” 只是蔡婳刚走到门口,便听到身后虎头有些焦急的声音。 蔡婳回头渺目,懒得和小孩子计较,只道:“怎了?” 虎头发觉自己刚才顺口喊了人家外号,道歉是不会道歉的,却耷下眸子以商量口吻道:“你,不要走好不好?” 哟,这小老虎头也害怕了猫儿病重,姐夫不在,虎头潜意识里觉着有蔡婳在家坐镇,才安全些。 蔡婳自然能从虎头细微的表情中窥见她这些心思,不禁翘起嘴角笑了笑,“好,我不走,但我奔波两夜,累的浑身发疼,你过来给我捏捏肩,我便不走。” “.” 寿州。 经过先后三拨共计两千余民壮的加紧修葺,城南塌方已大体完成修补。 城中四门尽数落于蔡州留守司掌控。 三日前,镇淮军周良部乌合营进驻南门后,泰宁军一营军士欲要入城,乌合营不允,双方发生冲突。 便是很有默契的没有动兵刃,泰宁军也吃了不小的亏。 原因无他,只因蔡州人多。 两千民壮,都等着‘立功’机会参军呢。 远远看见这边动手了,纷纷从脚手架上爬下来便冲了过去。 事后,泰宁军重伤十余人,轻伤一百多。 郦琼照例派人来留守司抗议,接见对方的张纯孝对此次斗殴事件表示遗憾,提议两军建立高层联络机制,合理管控双方分歧,并再三强调,寿州自古以来便是河南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任何企图霸占寿州的行为,必将失败. 有了蔡州军士做底气,张纯孝舒爽极了。 再不是几个月前他苦苦哀求郦琼前去颍州解围时的可怜模样。 河南路官员态度愈发强硬,泰宁军在和蔡州留守司的数次摩擦中也没占到便宜。 进入八月下旬后,一直蛰伏在山东西路平阴地区的原归义军叛齐军士突然重新活跃起来,往东直逼泰宁军老家泰安。 泰宁军将士家眷全在于此,消息传来,登时军心浮动。 郦琼一时进退两难,继续和河南路文武在这耗下去,已没了意义。 若是就这么退回去,当初跟在乱军屁股后头捡那三瓜俩枣根本不足以封赏全军。 大军人吃马嚼,几个月里耗费钱粮也不少,你河南路总得表示表示吧。 可当初在郦琼面前受了一肚子气的张纯孝,此时有了蔡州留守司六千军士、两千民壮做依仗,根本不鸟郦琼,总之就一句话:河南路出于道义,最多补你三百石粮草,再多,分逼没有. 三百石,挺侮辱人的。 八二十三日,张纯孝、陈初携各级官佐进入寿州城。 虽寿州屠城已过去近三月,但城内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 大街上的白骨已清理完毕,但某些犄角旮旯仍不时能找到一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街面青石板上经过数遍刷洗,依旧洗不干净缝隙间的浓黑血垢。 街道两侧的店铺,一个个门洞大开,门板歪斜,黑洞洞的店内一片狼藉。 浅浅一层尘土覆盖下,可见烧焦、刀痕,以及某处墙壁上一道斜斜泼洒的发黑血迹。 一行人走在城中,只闻众人脚步声,城内听不到任何鸡鸣犬吠、人畜响动,安静的可怕。 就连秋风掠过寿州府城,似乎都沉默下来。 这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空城. 直到踏上城南城墙,众人像是浮出水面般的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居高眺望,可看见三里外的泰宁军营地中,军士已在收拢营帐、牲力车上也装满各式杂物似乎是熬不下去,准备撤了。 秋高气爽,张纯孝临风而立,轻拈胡须,多年来从未像此时这般畅快,不禁笑道:“陈将军,荼毒淮北数月的乱军终在将军手中覆灭,将军立下奇功!本官必会上表朝廷为将军请功!” 陈初抱拳,感动道:“大人不急,那贼首靳太平一日不伏法,剿贼一事便不算竟了全功!这贼,还得继续剿下去啊!” “.,将军不是说靳太平在泰宁军么?”张纯孝自然知晓陈初葫芦买的什么药。 “可郦节帅却说靳太平不在他营中啊!” “将军不是不信么?” “后来我仔细想想,又信了。这靳太平害了我宁江军马指挥使的性命,本官身为马茂兴上官,若不能帮他报得此仇,还如何服众?张大人,你说是吧!” “.” 这是明摆着耍无赖啊。 陈初一日不收兵,那‘擅专’之权便一直抓在手中。 当时是没了法子,才给他犹如节度使的实权,眼下看来他是不想还了! 正思索间,却见城下一名镇淮军军士纵马疾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中,迅速接近城墙后,不待马儿站稳便翻身跳将下来,沿着登城阶梯大步冲了上来。 那名风尘仆仆的军士登上城墙后,径直跑到陈初身前,躬身抱拳,紧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将军,蔡州来的三百里加急飞递,请将军速阅!” 蔡州留守司众将不由都有些紧张的看向了陈初。 蔡州是大家的老窝,各自家眷都在城内.莫非城中有了甚重大的变故,才使了三百里加急飞递? 但又无人敢贸然上前窥视信笺,大伙不由自主都看向了陈初,想从后者脸上看出些端倪。 下一刻,所有人的心脏全部漏了一拍。 不管是长子、吴奎、彭二这些与陈初起于草莽的兄弟,还是蒋怀熊、陈景安这些半路加入团伙的后来者,从来没在陈初脸上看见过如此失态的神色。 俊朗五官忽然呆傻了一般,豆大汗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额头沁了出来。 离他最近的吴奎甚至看见陈初持信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初哥儿,到底怎了!” 离他最近的吴奎,终于忍不住凑上前,看了一眼,却见那信笺上只有潦草六字:猫儿病危,速回! “老天爷啊!” 吴奎没忍住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巳时。 一场只用了一刻钟的会议匆匆结束。 寿州之事尚未全部妥当,陈初简单做了安排,全军暂由蒋怀熊指挥。 本来这事该托付给杨大郎。 可不巧的是,昨夜杨大郎也收到一封信,据说是家中出了重大变故,陈初让他连夜赶了回去。 众将鱼贯而出走出营地,轻装简行的陈初只背了一个样式古怪的背包,顾不上作别已疾驰而去,身后跟了十余骑。 营外,彭二、吴奎、周良、刘二虎等人望着远去烟尘,心里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初哥儿领兵在外,家中能送来这般急信想来猫儿病的极重。 不然以猫儿的性子,定然不会让人来找初哥儿。 他们几位和猫儿相识时,猫儿还是那个说话不敢大声,总软绵绵喊他们大哥的小丫头。 和旁人比起来,猫儿在他们心中不但是初哥儿的娘子、朝廷封的令人,还是总会主动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的贴心妹子。 如今陡闻如此噩耗,心中怎会不难受。 “贼老天!”吴奎无能狂怒,把一腔怨气都发泄给了不公苍天。 “弟媳福大命大,定然能闯过这一关!”周良自我催眠道。 彭二却瞄着远处懒懒散散瞎几把晃荡的泰宁军军士,沉声道:“肏他娘,早看这帮龟孙不爽了,再去打一架,谁去?” 这是彭二哥独特的发泄方式。 纷纷得来众人响应,“走!打死这帮龟孙!” 几人说干就干,一窝蜂的冲了上去。 “站住!站住!” 不远处的蒋怀熊发现不对,急忙阻拦。 可陈初不在,这帮杀星哪里会听他的. 不过,彭二哥等人一时意气用事,他们只五六个人,对方却有好几十人。 眼瞅彭二几人落了下风,蒋怀熊骂骂咧咧卸了朴刀,冲上去薅起一个正围殴吴奎的泰宁军军士,钵大的拳头便招呼了上去。 “哈哈哈,蒋指挥使方才还在拦我们,怎又亲自上场了?”吴奎抹了把嘴角鲜血,哈哈笑道。 蒋怀熊却骂道:“你们不听军令,胡乱生事,怎样惩处待都统定夺!但打架,咱蔡州留守司不能输!” “哈哈哈,好!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站在远处观战的陈景安,和猫儿没什么交集,自然也谈不上感情。 当他得知此事后,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却是.若元章的夫人殴了,倒是可以从自家小辈中挑一个与他结成姻亲。 只不过,急促之间,一时没想到谁家还有待字闺中、年岁差不多的女儿. 寿州至蔡州,需跨三府八县,六百里. 陈初带长子、铁胆等人巳时末出发,一路不停歇。 大半日加一整晚狂奔近三百里,于翌日清晨赶到颍州城下。 陈初觉得继续赶路自己没一点问题,但众人的马匹却撑不住了。 不得已,几人进城换马。 此时驻守在城中的是蔡州留守司下靖安军。 靖安军指挥使朱达见了陈初吃了一惊,后者嘴唇干裂,满面尘土,出汗后汗水在脸上的灰尘中冲出一道道沟壑,直如土人儿。 “朱指挥使,速速与我挑选十匹健马。” 陈初顾不得说别的,直接吩咐道。 朱达不敢怠慢,赶忙让人去马军营带马过来。 陈初强忍着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抓紧闭目养神片刻,那朱达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上来低声道:“都统,吴家来人了.” 心焦如焚的陈初哪里还记得什么无家有家的,下意识道:“哪个吴家?” “便是被都统亲兵斩去了一臂的吴德高所在的颍川吴家”唯恐陈初意识不到这事的重要程度,朱达又道:“刑部吴尚书便是颍川吴家人,此次来的是他侄子吴逸简” “此事容后再说!” 陈初打断了朱达,如今他已没了心思再去想这些事。 一刻钟后,备好鞍具的十余匹健马被牵来颍州留守司衙门,陈初嘱咐一句‘好料饲喂着’,把小红、铁胆的青鬃马等暂时交由朱达。 不想,出了留守司官衙,却见衙门外堵了一群颍州大小官员以及吴、阎等四家粮行的东主。 当初,陈初离开颍州时,这几家粮行的东主可是被收押了的。 如今,却全部堵在此处,却不知是谁放了他们。 陈初在人群睃巡一番,寻找暂时在此坐镇的范恭知,却没找到人。 想来这只老狐狸是故意躲了起来。 众人一见正主来了,纷纷围了上去。 “陈将军,小人冤啊!将军无辜拘押我等,又强占我粮行口粮,总得有个说法!” “就是,世间总论一个‘理’字!我等平日修桥补路,与人行善,不能凭白受此大辱!” “陈将军!你纵容手下行凶,断了老朽一臂!需把凶手交出来!” 挡在马前的吴德高,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抓着马缰不松手,那恨极眼神不敢看向陈初,却一瞬不瞬的盯着陈初身后随行的宝喜。 就是这小子砍了自己的胳膊!需要他偿命! “吴德高,松手。再不松手,你右臂也要没了。” 陈初强自压抑情绪,不愿在此时耽搁,只想赶快回蔡州。 不想,人群中突兀的响起一声爽朗笑声,紧接一名身穿湛蓝锦衣的青年男子越重而出。 “将军好大的煞气!光天化日,张口就要去人一臂,这颍州上下竟由蔡州都统制说了算么?” 蓝衣青年不疾不徐踱至吴德高身旁,同样拦在了陈初马前。 便是自下而上仰视陈初,却也不带任何怯意。 “你又是哪个?”陈初缓缓道。 “呵呵,在下不才,颍川吴逸简” 吴逸简‘哗啦’一声抻开折扇,轻摇几下,潇洒的一匹。 怪不得这帮人忽然这么有底气了,原来是背后撑腰的人来了。 陈初深呼吸一口,以稍显沙哑的低沉嗓音道:“起开,我有急事。你们的事,日后再说。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吴逸简尚未开口,那吴德高却拉扯着缰绳嚷道:“将军还待怎样不客气?老夫已断了一臂!难不成,你还敢杀了我不成!” “嗯。” 在场诸人中,有人好像听到陈初轻轻嗯了一声,有人事后却说没听到。 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竟真的抽出了刀,动作迅疾敏捷,甚至连拔刀后吓唬一番的流程都省了。 不带任何花哨,径直一刀挥过吴德高的脖子。 那吴德高甚至没反应过来,待觉吸不上气时,才急忙握住了咽喉,随后,指缝间开始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水。 这还不算完,陈初一刀抹过吴德高脖颈,借着刀势未老,朴刀在半空划了一圈,转手朝吴逸简劈去 这.这可是当朝尚书的侄子啊! 众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来,电光火石间,却见一名奴仆打扮的汉子,忽然拔剑,后发先至,在朴刀临头前一刻,一剑荡开朴刀,一把将吴逸简拉回,再借势上前一步,竟有进攻之意。 却不想,一左一右、一刺一挥,同时袭来。 刺来的梨花点钢枪,迅捷无声,直取面门。 挥来的是一把熟铁棍,带着破风之声呼啸而至。 那汉子侧身勉强躲过铁胆的枪,却因此躲不开长子的棍了,只得横剑试图格挡。 但犹如泰山压顶的熟铁棍岂是一柄钢剑能挡下的,只听‘叮’一声,钢剑顿时断成三截,汉子便是勉力大退一步,依然被长子的棍梢扫到,再退五六步才稳住身形。 一攻一防,兔起鹘落,只在眨眼之间。 直至此刻,仍站在原地的吴德高才捂着喉咙,眼神中俱是难以置信和不甘,轰然倒地。 人群中的惊呼声,姗姗来迟。 潇洒帅气吴逸简像是被吓到了方才他的感受最直观,若不是家中带来武师关键时刻救他,这军头那一刀绝不会有任何犹豫。 我,我,我说了我是颍川吴逸简,难道他不知这代表了什么么?难道他不知我伯父在朝中任一部大员么? 陈初往前看了一眼,这道眼神犹如热汤泼雪,正前方顿时让出一条路来。 陈初这才舔了舔皲裂嘴唇,看向吴逸简道:“你耽误我时间了。若我家娘子安好,咱一切好说,若我家娘子有甚好歹,我与你不死不休。” 言罢,‘驾’一声大喝,陈初一马当先,众骑紧随,出城而去。 直到彻底看不见人了,留守司衙门前,才响起了吴逸简气急败坏的喝骂:“光天化日,当街行凶!狂徒!狂徒!” 本来信心满满跟随吴逸简前来找陈初讨个公道的粮商,此时却一个个缩着脖子,心道:你家忠仆吴德高都死了,也不见你与人拼命!此时人都走远听不见了,再来骂有卵用. 粮商们不经意流露出的鄙薄眼神,深深刺痛了吴逸简,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般,喊道:“我吴逸简若不能为民除了此贼,不当人子!” 六千多字大章,算两更吧? 第251章 世间温柔待我,我自待世间温柔 第251章世间温柔待我,我自待世间温柔 八月二十一,赵老夫人和猫儿的舅舅秦永泰一家被请到了陈府。 不知是不是源于血脉感应,昏睡整夜的猫儿短暂醒来一会,却虚弱地和亲人只说了几句话便又失去了意识。 到了八月二十三,猫儿病重的消息已在城内传开。 各方反应不一。 最难过的自然是原栖凤岭逃户、鹭留圩出身的各家家眷。 当日,各家夫人纷纷携带贵重补品和珍惜药材登门探望。 不过,令她们讶异的却是,陈府后宅出面接待却是蔡家三娘子. 想到玉侬有孕,猫儿卧病,各家夫人便也明白了.是啊,三娘子没名没分跟了初哥儿几年,如今后宅无主,人家主动担起此事,任谁也说不出个甚。 想明白归想明白,却也做不到完全释然。 “咱猫儿也是个福薄的,当初跟着初哥儿吃苦,如今初哥儿有大出息了,没享几天福便.哎,净让蔡娘子捡现成的了。” 离开陈府后,彭二嫂抹了抹眼泪。 她的话,在栖凤岭妇人中最具代表性。 “不会的!猫儿妹妹一定没事的!初哥儿应该收到信了,他回来一定有法子救猫儿!” 刚刚出月子的周良媳妇儿坚定道。 几年以来,大伙都对陈初有种迷信般的信任,觉得只要初哥儿出手,世上任何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可这次,却没得到大家的附和.这两日蔡婳请遍了城中名医,人家都没法子,初哥儿又不是神仙 大家的沉默,让本就多泪的周嫂嫂一下哭了起来,“你们怎不说话?猫儿不会死的吧?初哥儿回来一定有法子” “莫哭莫哭,猫儿一定能逢凶化吉” 彭二嫂违心安慰了一句,走在旁边的吴嫂嫂却道:“走,咱们去城外青云观给猫儿请香” “好!” 和她们有着同样心思的还有城东外府灾民。 几个月来,本地遭灾百姓早已回返家乡开始重建家园。 但颍州灾民以及小部分寿州跑来的灾民,因故乡战乱未熄,一直留在城东营地。 靠救济吃了一个多月的稀粥后,在猫儿的主导下,蔡南工业区内陆续进入运行的各种作坊在营地中招募了不少工人。 有了营生,灾民的心就此安定下来。 入秋后,天气渐凉,为了抵挡夜里越来越重的寒气,猫儿又教大伙在高地处挖了地窝棚暂时栖身。 当时她对大家讲,她和官人刚成婚时,住的就是这种地窝棚,眼下乡亲们有了营生,辛苦个半载一年,总能再盖起新屋。 如今的百姓遭灾后,可没有向官府讨要赔偿的胆子和意识,蔡州能对他们这些外乡人做到这种地步,绝对算得上无可挑剔。 猫儿一直深度参与着安置灾民的工作,是灾民最为熟悉的人,大家不约而同的把对蔡州上下的感激具化到了猫儿身上。 于是,在得知赵令人病重恐将不至的消息后,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惶恐不安心情的灾民们,当日便在营外修建了一座简易的‘令人娘娘庙’。 庙成当日,前来为猫儿烧香之人将简陋小庙方圆一里内挤的水泄不通. 汇聚起的烟柱,七八里外清晰可见。 只消半日,寿州城内祈福用的立香销售一空。 而陈初的结拜兄弟们,心情最为微妙。 二十三日,申时。 蔡源、蔡坤父子以及徐榜、西门恭、陈景彦几人各带夫人前来探望。 陈家无长辈,甚至连个正式管家都没有,而今陈初不在家的情况下,男客便没了作陪之人。 几人聚在一起倒落得个说话方便。 装模作样替赵令人惋惜了几句,陈景彦用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戳破了其余几位好兄弟的小心思,“大哥,五弟若不幸失了弟媳,对你家来说,却不是一桩坏事啊。” “老三,你甚意思?”蔡源放下了茶盏,不动声色道。 徐榜眼看这老货还在装,酸溜溜道:“赵令人若殁了。不正好给伱家那宝贝女儿腾出了位置?” “徐大榜,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家盼着令人殁了一般?”蔡源不悦,放下茶盏的动作有点重,发出‘咚’一声轻响,茶盏盖子被磕飞落在茶几上。 “大哥,眼下老五又不在这儿,你就别装了。你盼不盼令人殁,和她殁不殁是两桩事。” 徐榜这话直白,蔡源反击的更直白,“你放屁!我看你才盼着令人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紧急招家里一名侄女来蔡州是作甚的!” 徐榜此次恰好在蔡州,自然是来处理杨大郎和徐贞儿一事的。 只是来到蔡州后听说令人病重,急忙把家中最漂亮的一名侄女喊来了蔡州,只不过这位徐家小娘年纪有些小,刚刚十四岁. 没办法,家中没有年岁更合适的女儿了。 他这么做,几人都能猜到是想干嘛。 淮北之乱后,陈初实际能掌控的地盘肯定会大上不小,已被杀成白地的寿州能安排多少官员? 若能把自家女子送进陈府做陈初正室续弦,稍微吹吹枕头风,往后分蛋糕时,便是天量的利益倾斜。 便是结义兄弟,也有远近啊。 此时看起来蔡家最为领先,毕竟人家女儿慧眼识珠,在老五狗屁不是的时候,就白给了身子 不过,尘埃落定前,大家都有机会争一争嘛。 徐榜想的是,万一老五正好相中自家侄女了呢? 坐在蔡源旁边的西门恭,眼看两位好哥哥唇枪舌战,便打起了圆场,“大哥,二哥,现下令人病重,咱说这些尚早吧,万一传到老五耳中,他定然恼咱。” 不想,蔡源却忽然转头看向西门恭,眯眼道:“你也别装好人,昨晚你妻家妹妹从桐山赶来,所为何事?” “.” 西门恭一脸尴尬,妻妹年方二八,生的明媚艳丽,他也想试试有没有机会和老五做连襟。 被当面拆穿,西门恭小声辩驳了一句,“大哥防自家兄弟这般严厉有甚用?不管老五续了谁家的人,终归是肉烂在了咱兄弟们的锅里。今早,蔡州知府左国恩都在打听老五的八字,莫便宜了外人才是正理” 蔡源虽表面云淡风轻,言语间却满是火药味,像护食孤狼似的。 五朵金花中,他家对陈初投资最大,不但舍过采薇阁,还送了女儿。 平日四海商行中的事项表决中,也不问得失的支持猫儿 如今既然老天不留赵令人,这陈府正室自然要姓蔡。 不过,他也有些担心,陈初会不会再攀高枝,继续让女儿不明不白的跟着他,连个名分都没有。 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 都是成年人了,娶妻谁还讲‘两情相悦’啊,只要妻家有势,能帮到男子,那便是好妻子。 蔡家在桐山自然称得上顶级家族,但放到蔡州、放到淮北,却又显得不够格了。 而陈初没有嫡出子嗣,又年少高位,得掌淮北最强武装,的确是上头大人最喜欢联姻的对象. 想到这里,蔡源也有些忐忑婳儿,看你手段啦! 作为一句话挑起兄弟间争论的陈景彦,优雅惬意的抿了口茶,心中暗爽 若不是自家女儿有了婚约,他也要想法子插一脚,如今既然没了机会,看哥几个斗嘴,也能稍稍排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惆怅。 陈府后宅。 蔡母和儿媳尤氏在涵春堂坐了片刻,起身告辞。 所谓探望,不过来后宅说说话而已。 猫儿一个重病号,若每次来人都进她卧房罗唣一阵,不病死也被吵死了。 于是,不管是谁来,蔡婳都不许人进卧房骚扰猫儿。 卧房内,只找赵老太太和猫儿舅妈不离左右陪护。 这么做,自然引来一些小不满,特别是桐山出身的夫人们,来了都不让人看一眼,纷纷腹诽蔡婳太霸道。 但有些机灵的却暗赞蔡婳心思缜密.不让人探望可以让猫儿静养,有老太太和舅妈陪伴,又能免了蔡婳被人污蔑的可能。 这世上,谁害猫儿,老太太和舅妈也不会害她,因为猫儿是这两家人的靠山。 若她们不在,只蔡婳照顾猫儿,若猫儿真殁了,外界适时生出些‘蔡婳害猫儿’的传言,蔡婳便说不清了。 毕竟,两人存在竞争的身份太尴尬。 不管陈初信不信,总之心里会犯嘀咕吧? 这边,蔡婳送母亲和二嫂离去时路过花园,二嫂尤氏四下打量这精致园子,不由赞叹:“婳儿,你家这园子精巧处藏着奢华,着实漂亮。” 尤氏因有一个在唐州做推官的伯父,嫁进蔡家这等吏人之家后自视甚高。 近来,却因公公变吏为官,态度大为好转。 不过,蔡婳许是因为心情不佳,听到二嫂夸赞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接茬。 尤氏和婆婆对视一眼,忽又道:“婳儿,我们好不容易来你家一次,你带我和娘亲去你住处看一看呗。” 走在前头的蔡婳回头看了看尤氏,又看了看假装不在意的母亲,叹了一声道:“好吧。” 几人折身去了青朴园。 青朴园也分内外两进,面积虽不大,却同样曲径通幽、静雅别致。 尤氏夸了一路,待三人进了蔡婳的卧房,尤氏一眼便看到了随意丢在了妆奁旁的奢华头面,不由两眼放光,走上前去拿了根嵌宝石花瓣纹蜻蜓金簪别在头上照了照镜子,艳羡道:“婳儿,这簪子的材质、做工,怕不是丁未时大周后宫里流落出来的物件!” “二嫂倒是识货的。” 蔡婳搀着母亲坐了,自己疲惫的歪在了胡床上。 “真不错。”尤氏拔下金簪,又试了一支嵌石榴石金步摇,仿似随意道:“这等珍贵头面,别家大娘子都未必见过,都统倒是疼你,给了你恁多宝贝” “二嫂,你想说甚就直说吧,别绕弯子了。” 从尤氏一再强调‘你家’时,蔡婳便猜到二嫂想说甚,之所以耐着性子,只因为蔡婳看出来了,娘亲也在关心这件事。 果然,尤氏又看了蔡母一眼,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婳儿,不是二嫂说你,如今令人病入膏肓,你需得为自己早作打算了!” “二嫂,想让我作何打算?”蔡婳揣着明白装糊涂。 “啧!和二嫂还装傻啊!若赵令人去了,你需想好怎样让都统把你八抬大轿娶进门啊!这事可拖不得,以都统如今之势,不知多少家盯着呢.” 蔡婳很烦躁,却也知家人尽是为她、为整个蔡家考量,终是压下了性子,道:“小野猫又没死!如今,我只想着怎样救她,其他事,我还没想过。” “哎呀!婳儿糊涂!这几日你遍请名医为她医治,又请了她家人来陪伴,便是都统回来也说不出你一个不是!你装装样子也就行了,莫非入戏太深真把她当姐妹了!” 尤氏自然想让小姑子做都统夫人,那说出去多气派。 不想,‘莫非入戏太深真把她当姐妹了’这句真心话不知怎就惹恼了蔡婳,却听她以独有的奚落讥讽口吻道:“二嫂整日钻营惯了,看谁都是汲汲营营之辈?想要风光,想要脸面,你回家鞭策我二哥去,让他也去做官给你赚个诰命来,在我身上使甚力气?我便是做了都统夫人,和你又有何干?” “你!” 只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的尤氏气的不轻,转头看向了婆婆,“娘!我好心帮家里劝婳儿,却被她当成外人!这个说客,我不当了!” “.” 蔡母闻言,有些尴尬的看了眼女儿。 尤氏的话,其实就是一家人的意思啊,只是身为娘亲蔡母不好张口,这才请了儿媳同来。 试想,若蔡婳做了陈夫人,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蔡源、还在桐山做吏的蔡赟、乃至打理家中生意的蔡坤,往后都有无限可能。 除了这些,蔡母对女儿真切的关怀也占了一大部分。 女儿已经二十四岁了.这个年纪在当今还不嫁人,简直吓人,绝对的大龄难嫁女青年。 如今蔡母最大的心愿,便是在死前能见着女儿嫁人、生子.可女儿性子乖张,蔡母是知道的,又兼当初采薇阁大火后,女儿和陈初当着数百人的面热烈拥吻. 别说让她嫁给旁人,便是蔡婳愿意,谁家又敢要和陈都统纠缠不清的女子啊! 想到女儿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归宿问题,蔡母忍不住抹了抹眼角,柔声道:“婳儿,不得对你二嫂无礼。此事,我和你爹爹也牵挂着,如今你年岁不小了,和陈都统总得有个结果吧?你们再这般下去,娘便是死也闭不上眼啊!” “娘” “你先听娘说。咱不害人,赵令人在世你只管好好照应,但她若去了,这陈家大妇必不能再落于旁人了!” 蔡母说罢,蔡婳怔怔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良久无语。 “婳儿,你到底是个甚意思?”蔡母不由着急。 蔡婳这才收回目光,低声道:“娘,我现下真的不愿去想这些。我也不希望小野猫就此去了.” “为何?”蔡母不解。 蔡婳幽幽叹了一回,妖冶瓜子脸上神色复杂,口吻却间杂落寞感伤,“娘,你知晓么,活人便是再好,也争不过一个死人.若小野猫就此去了,小狗心里一辈子都放不下。以后,我即便做了名义上的陈夫人,但他心里的娘子,却永远只会是她” “婳儿啊” “娘,这次你先听我讲完。我想让小狗爱我、敬我,只为我值得他如此待我,而不是那个都统夫人的名号。如今小野猫病重卧床,我实在没心思去想那些,不然我觉得对他不住.若娘和二嫂想帮我,回去后便替我多向菩萨、三清发愿护小野猫熬过此遭吧” “.” 蔡母沉默许久,终是叹了一声,默默站了起来,红着眼睛叮嘱一句,“我儿也保重身体,莫把自己的身子也熬坏了。” 尤氏随即上前,搀了蔡母准备离去。 说实话,尤氏方才那些劝说蔡婳早做打算的话,是替蔡家讲的,就算她有些想跟着沾光的小心思,但也真有对小姑子终身大事的担心。 可蔡婳却不问青红皂白怼了她一通,心情自然不美。 出门时,黑着脸连招呼没打。 “二嫂.” 蔡婳却温声唤了一句。 “怎了?”尤氏冷着脸不咸不淡回道。 蔡婳却屈身一礼,道:“这两日因小猫儿生病,婳儿心绪躁郁,说话时火气大了些。我知晓二嫂是为我着想,方才言语唐突,婳儿在此向二嫂赔个不是,还望二嫂莫怪。” “.” “.” 蔡母和尤氏同时瞪大了眼盯着蔡婳,跟见了鬼似的。 这是我那见谁怼谁的女儿? 这是我那浑身是刺的小姑子? 哎哟,老天爷,她会认错? “噗嗤~”尤氏不由一乐,打趣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家妹子何时这般温柔了?” 疲倦的蔡婳挤出一丝笑容,却道:“如今这世间待我温柔、这世间的人也待我温柔,我自然也就温柔了。” “哈哈,婳儿这话说的有几分禅意。二嫂若回回与你置气,嫁来家里恁多年,还不早被你气死了。行了,我和娘亲回去了,你若有事只管找我” “谢二嫂大度。不过,你走之前能不能把头上这支石榴宝石金步摇还我?” “.,噫,二嫂差点忘了。” “呵呵.”看透一切的蔡婳女神式冷笑。 眼看蔡婳丝毫没有客气赠予的意思,尤氏在头上摸索半天,只得拔下来还给了蔡婳,“真抠门,你这般多精巧头面,二嫂拿一个都不行。” 蔡婳接了,反手簪在了发髻上,弯起狐狸眼笑道:“若旁的也就赠与二嫂了,但这些不成,这些都是小狗送我的。将来,要传给我陈家儿女” 第252章 小狗,可是怕了? 第252章小狗,可是怕了? 二十三日,夜间。 白日里迎来送往的洒金巷陈府终于安静下来,蔡婳刚得空喘了口气,却听白露来报,说是赵老太太也病倒了。 “这两日老夫人忧心令人,吃不下睡不着,情志不舒、气血两郁,致使气闷胸痛.” 经王女医诊看后,众人连哄带劝,在猫儿床前守了两日的老太太这才吃了汤药,去了楼下暂歇。 屋内剩了猫儿舅母严氏以及翠鸢,严氏在一旁呆坐半晌,默默垂泪。 从二十一日晨间,至今已两日夜,猫儿却只醒来一回。 眼瞅猫儿的脸色从前日的妖艳酡红色渐渐变成了蜡黄色、呼吸也愈发短促吃力,严氏心知猫儿怕是难闯过这一关了。 猫儿不但是她家甥女,也是一家人的依靠。 原是锁匠的舅舅秦永泰,如今在冶铁所‘钟表科’带领一个由锁匠、铜铁匠组成的小组研究‘擒纵机构’。 几个月来,取得的进展并不大,但依然没影响匠人们每月三贯月俸的收入。 这让整个‘钟表科’十余名匠人颇为不安,像是白拿了东家的钱一般。 当时,猫儿却安慰舅舅道:“舅舅无需多想,官人说过,‘研究’这种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大伙只要尽力了,多耗费些时间也无碍,商行等的起,官人也等的起.” 秦永泰把这话传递给了手下匠人,匠人嘴里夸着‘令人心善’,心里却想的是,令人怕是为了照顾自家娘舅才这样说的。 毕竟,哪有东家愿养一拨不出成绩的闲人啊. 严氏觉着,若甥女殁了,他们一家好不容得来的安稳生活怕也要跟着没了。 正思量间,却听守在床边的翠鸢惊喜喊道:“大娘子,你醒啦!” 严氏闻声,赶紧跑了过来。 这是猫儿自前日清晨后,第一次醒过来。 或许是久久昏睡后,意识不够清晰,猫儿睁着因持续热症导致的通红双眼,迷茫了好一会才把前后记忆连成脉络。 随后,桃花眼在翠鸢和严氏脸上来回看了半天,似乎是因为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憔悴小脸上顿时一阵失落。 翠鸢鼻子一酸,她知道,大娘子想见都统. 猫儿嘴唇翕合,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两声哑哑的出气声,翠鸢连忙去外间端了一直煨在小灶上的参汤。 卧房外,守着不少丫鬟仆妇,得知夫人醒来,纷纷站在门外往屋内张望。 有些眼眶浅的,已激动的哭了出来。 翠鸢把参汤吹凉一些,小心翼翼喂起了猫儿。 汤水滋润了干涩嗓子,猫儿攒了几分气力,终于虚弱道:“喊蔡姐姐,来.” 蔡婳得信,急匆匆赶了过来。 一碗参汤下肚,猫儿的精神竟好了许多,但在场几人的心情却没有一点好转。 只因此刻的猫儿,每咳嗽一次,都要咳出一团血来。 王女医坐在床边把脉时,面色凝重.见此,屋内众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不祥的词汇回光返照。 这两日,一直偷偷哭鼻子的虎头此时才算真正吓坏了,一个人爬到猫儿的床下,靠墙坐在墙角,双臂抱膝缩成一团。 任谁劝都不肯出来。 猫儿许是知晓自己撑不过这一回了,顾不得说旁的,见蔡婳上前,吃力的抬起手,后者会意,马上伸手握住了猫儿的小手。 两手相握,似乎给猫儿又添了些气力,抓紧时间以微弱声音道:“蔡姐姐,拜托.几几桩事” 事到如今,蔡婳也不做矫情虚假的安慰,只简短道:“说,我能做的必帮你做。” “虎头年年幼,拜托姐姐照应.” “嗯。” “官人.也拜托姐姐了” 终究是有些不甘心吧,猫儿说了这句,眼角滑出一颗晶莹泪珠。 这一幕差点把蔡婳的眼泪也勾出来,抬手揉了揉鼻子,以故作轻松的口吻道:“小野猫,这就认输啦?拿出你我刚认识那时候的劲头呀,你再撑一撑,这病就撑过去了。往后,咱们接着斗,你若就这般怂了,太无趣了.” 猫儿和着泪,挤出一丝疲惫微笑,双眼怔怔望着正上方的床帐,以沙哑声音喃喃道:“蔡姐姐,我哪里斗,咳咳哪里斗的过你呀。其实.咳咳,我自小没什么见识,胆子也不大.这些年,全赖官人给我撑腰才狐假虎威做了这令人。姐姐比我更能帮到官人,以后,辛苦你了.” 这话情真意切,有猫儿对这世间、官人的不舍,也有一路走来的辛苦。 便是牙尖嘴利的蔡婳,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姐姐,猫儿能再求你你一件事么?” “嗯?” 这时,却见猫儿蜡黄的小脸上竟浮现一抹娇怯羞笑,只听她难为情的轻声道:“我和官人成婚仓促,他曾许我,待帮我寻了亲人便再娶我一回.咳咳,后来,他大抵是忘了吧.姐姐,帮我找个裁缝做套嫁衣成么?走之前,我.我想穿一回.” 夜,戌时。 府衙官舍后宅饭厅。 讲究食不语的陈景彦一家,在沉默中进食完毕,由陈瑾瑜新招进来的丫鬟篆云上前奉茶,伺候了一家人漱口后,陈景彦才开口问向夫人,“今日夫人去后宅可见了令人?” 谭氏摇摇头,低声道:“那蔡家女儿把我们拦在楼下吃茶,不许人上楼探视。” 陈景彦不由摇头,“令人还没去呢,那蔡娘子便迫不及待当起陈家后宅主人了?” “未必,今日所见,蔡娘子像是怕人多打扰了赵令人休养.” 谭氏解释一句,一旁的陈英俊却道:“爹,娘,令人果真不行了么?” 陈英俊对都统夫妇极为推崇,对猫儿病重很是唏嘘,近两日去陈家看诊的大夫透露,赵令人此遭确实无力回天了。 《蔡州五日谈》已经在悄悄撰写‘令人讣告’,但陈英俊盼着能有奇迹发生,这才多问了一句。 谭氏叹了一声,陈景彦却道:“据回春堂张大夫讲,令人风邪入肺,怕是就在这三四日了.” “陈都统不回来看一眼么?” “寿州距此六百里,他再快也要后日才能回来了。” “哎,都说陈都统伉俪少年夫妻,恩爱有加,希望能见上最后一面吧。” 饭厅内安静下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瑾瑜耷着眼皮,忽而起身向爹娘一礼,转身招了篆云,似乎是要回房歇息。 “阿瑜~” 陈景彦忽然想起一事,喊住了女儿,道:“过几日,茂之来蔡州,你带他四处转转。” “.” 陈瑾瑜的背影微微一僵,随后回身,秀丽面庞上古井无波,双眸下垂,“好教爹爹知晓,如今报社繁忙,女儿抽不出空来。” “噫?报社之事不过是临时打发闲暇的差事,你还当正经营生来干啊?女儿家终于是要嫁人的,你.” “爹爹若有空爹爹陪他去,反正我没空!” 不知怎地,陈瑾瑜忽然便恼了。 八月二十五日。 辰时末。 蔡州东门,镇淮军牛字营营正虞侯刘大牛站在城墙上,手扶垛墙,远眺晨阳下的千里阔野,想起大娘子病重之事,心情躁郁。 大娘子菩萨一般的人,怎遭了此难,老天爷瞎眼了么! 正思量间,却见远处一道烟尘,由远及近,驶向蔡州城。 这一看便知,是有马队在纵马疾驰,刘大牛登时警觉,急忙跑下城墙,在城门处戒备。 只盏茶工夫,马队便迅速接近城门。 刘大牛第一时间驱散了附近百姓,再令军士列阵。 几息之后,双方已能在各自视线中看清彼此。 马队那边,一名少年见城门前军士严阵以待,急忙大喊道:“来人乃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来人乃.” 刘大牛听的出,开口的少年正是东家贴身亲兵、同村的刘毛蛋,再定睛一瞧,那坐在马背上比旁人高了一头的不正是姚长子么,那身形矫健的又是原联防队教头沈铁胆. 至此,刘大牛确信来人是东家无疑,连忙招呼弟兄们让开了城门。 十余骑毫不停顿,风驰电掣般从军士身旁掠过。 城中纵马,顿时引起一阵惊慌. 和陈都统往日风格大相径庭。 不过,方才刘大牛可见了,东家一行人人满面尘土,脸上如同裹了个泥壳子。 错身那一瞬,甚至能看到东家一双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睛,也不知多久没睡了. 再想起重病在家的东家娘子,刘大牛暗自叹了一声。 巳时初。 “吁~” 陈府大门外,一阵纷乱马蹄声后,陈初翻身跳下马来。 驻家亲卫若不是听见毛蛋开口和看见身形显眼的长子,差点没认出陈都统来。 进府后,陈初拖着已累散了架的无根道长大步往后宅走去。 只不过,越接近六进内宅,陈初的脚步越重,似乎是有些害怕。 俄顷,终于来到内宅园子。 远处角门旁,停了一辆牛车,白露脸上挂着泪痕,正带着一众丫鬟仆妇从牛车搬运麻布、黄纸、香烛等物件 陈初身上登时一麻,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再挪不动一步。 这时,白露也看到了陈初,忙抹了脸上泪痕,跑上前见礼,“大人回来了” 这一声,像是惊醒了陈初,也像是一根导火索,突然让陈初爆炸了。 只见他迈开长腿两步上前,猛地抽出朴刀往牛车上的麻布挥砍,疯子似的嘶吼道:“谁让你们准备这些物件的!烧了,烧了,都给我搬走,家里不许见这些东西!” 白露吓坏了,她的印象中,都统大人不管是对夫人、姨娘包括仆妇丫鬟,总一副笑眯眯的亲切模样,从来没有这般吓人过。 园子内的嘈杂,蔡婳自然听的见,快步下楼后,眼瞧状若疯魔的陈初,连忙温柔唤了几声,“小狗,小狗” 仿佛是有魔力一般,陈初听见蔡婳的声音,眼中疯狂火焰渐渐熄灭。 “婳婳儿” 一开口,却是极度战栗的嘶哑声音。 蔡婳缓缓上前,握住了陈初持刀的手,又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陈初的手指,拿走了后者手中的刀。 她没怎么用力,陈初却如同一具木偶般配合。 见三娘子取了都统的刀,园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小狗,在家中怎能动刀动枪,万一吓到有身孕的玉侬怎办?” 蔡婳仰着头,狐媚眼中尽是怜惜,那眼神、那动作、那口吻,几乎倾尽半生温柔,来安抚眼前男子。 “婳儿,猫儿她,走了么?”陈初之所以一时心神失守,便是因为见了麻布香烛这些丧葬用品。 “没,你赶快上去看一眼吧。” 准备这些东西,是老太太的意思.既然明知迟早之事,早做准备也是应有之意,以免事到临头,慌张忙乱,给不了猫儿最后体面。 得知不是自己想象那般,陈初浑身一松,忙拽着无根道长上了二楼。 二楼卧房,傻傻呆呆坐在杌子上的虎头,见了陈初,扑进后者怀里哇哇大哭,“哥哥哥哥,救救阿姐呀” 陈初一边安抚虎头,一边向无根道长示意。 后者急忙上前把脉,最终得来的结论和王女医一模一样,风邪入肺之类 陈初听不太懂这些中医名词,但细听之下,觉得这症状有些像慢性肺炎转急性肺炎。 虽不太确定,但大夫已经束手无策,他总要冒险试一试。 随即取下赶路途中从未离身的书包,当年他随身带的常备药中有治疗痢疾的,有治疗感冒的,自然也有消炎用的头孢类抗生素。 三年保质期即将过期。 陈初让人拿了药杵,将药片捣碎,用温水化开,再一点一点喂进猫儿的嘴里。 在场的王女医、无根道长不明所以,却也没人阻止陈初。 他们都没法子了,都统愿意折腾就由着他吧 不过,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猫儿服药后一个时辰,体温竟有了下降的趋势。 抗生素对没有丝毫药物耐受性的古人,效果尤为明显,几如救命仙丹。 可陈初没开心多久,猫儿的体温又慢慢升了上来 陈初再喂,猫儿的体温又重复了一遍下降后再上升的过程。 一家人的心情随着体温的反复时而雀跃时而沮丧。 到黄昏时,陈初却不敢继续用药了.头孢也并非什么温和药物,担心超出一日三次的限量后,本就虚弱的猫儿撑不住。 戌时天黑。 一身征尘的陈初坐在床沿,望着猫儿微微内陷的脸颊,怔怔不语。 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上若有若无的散发出丝丝煞气,以至于留在猫儿房中的丫鬟仆妇连大气都不敢喘。 蔡婳忙完外间事,进屋后见此场景,不由主动上前,先以湿帕子帮猫儿擦了擦脸,才低声对陈初道:“你别在这待着了,这两日玉侬提心吊胆的,秦妈妈说她夜里整宿睡不着,你去望乡园陪她说说话.” 陈初抬头想说什么,蔡婳却先道:“小野猫有我守着,你还不放心?” “好吧.” 此时偌大陈府,只蔡婳一人能劝的动陈都统。 直至亥时,去前院和长子见了一面的翠鸢回到猫儿卧房,主动对蔡婳道:“三娘子,长子说,从寿州赶回家,都统一路上粒米未进,他托我问问,都统回来后吃东西了没?别饿坏了身子” “哦?” 这一路六百里,算上今日,已三天两夜,若还没吃饭,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翠鸢你在此守着猫儿,我去望乡园看看” 蔡婳放心不下,去了望乡园,却听秦妈妈说,方才都统来了,陪玉侬说了会话,把后者哄睡后离开了. 离开了? 他不在玉侬这里,又没回猫儿那边,跑去哪儿了? 蔡婳愈加担心,连忙提了灯笼在后宅园子里找寻起来。 却在一块丈高的太湖石下,看见了坐在阴影里的陈初。 朝廷封的明威将军、蔡州留守司的都统、众多兄弟的主心骨、玉侬和猫儿的头上天陈小哥,竟独自一人藏在这里偷偷掉眼泪 突然出现的蔡婳让陈小哥有些窘迫,赶忙装作抓痒一般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故作轻松道:“我在这里想些事,婳儿怎来了?” 蔡婳也没拆穿,径直上前,张臂抱了陈初。 一人站在,一人坐着,因高度差异,陈初的脑袋陷入一片温柔山岳中。 陈初稍稍一滞,随后张开双臂环了蔡婳的腰 幽静花园,远处水流潺潺。 蔡婳一手轻拍陈初后背,一手自上而下的抚摸着陈初的后脑,轻声道:“小狗,可是害怕了?” 犹记当年,陈初在桐山做差役时,被钦差冯长宁打了板子丢在大牢中,蔡婳也这般问过他。 那时,陈初既不害怕,也没偷偷掉过眼泪。 但蔡婳能清晰的感觉到,此时的陈初真的有些乱了方寸,也真的害怕了 陈初不回应,只是环在腰上的双臂越来越紧,蔡婳被勒的有点喘不上来气,却也没有尝试挣脱,反而以更加温柔的语气道: “你那神药,说不定真能救猫儿一命。明日,咱去青云观让三清老儿给阎罗王带个信,若这回他们敢不放过咱猫儿,日后我陪你烧遍天下道观、毁尽天下三清金身、杀尽天下牛鼻子道士,让他们没了香火,饿死他们!” 蔡三娘子近来便是性子温柔了些,骨子里却依旧是那个有着泼天之胆的女子。 神鬼之说,历来玄妙,敢威胁仙家的,她大概是第一人. 陈初却像个委屈孩子一般,在蔡婳胸口瓮声‘嗯’了一句,她随即嘻嘻一笑,双手捧了陈初的脑袋,让后者面朝上,自己却低了头,轻轻在陈初额头‘啵’地印了一口。 再以衣袖帮陈初擦了擦脏兮兮的脸,居高临下俯视着,宠溺道:“好了,我家小狗撒完了孩子气,该变回大人了。一大家人还指望着你呢,现在先跟我去吃些东西,再好好洗洗你这身脏皮,莫要等猫儿醒了,见你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怕是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呢。” 说罢,蔡婳回手扳开陈初环在腰上的手臂,自然而然的牵了后者的手,往后宅小灶走去。 “姐” “嗯?好端端叫我姐作甚?” “方才,婳儿让我觉着像姐姐。” “小狗家里有姐姐?” “没有.” “那你为何说我像你姐姐?” “你不懂,你身上方才忽然迸发出那么一丝母性光辉。” “你是说,我像你娘?” “虽不恰当,却也可以勉强这么比喻。” “前几日猫儿也说过类似的话。若猫儿能闯过此关,往后你俩喊我娘,我是不介意的。” “谢谢,但我介意” 灯火阑珊,比蔡婳高了半头的陈初却任由前者牵着手,这画面既违和却又和谐 提着灯笼跟在后头的茹儿,望着二人背影,不由对自家娘子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男人可是淮北之地无人不知的陈都统啊! 你看看,现下却被三娘子牵着手,温顺极了 我家三娘子,果然有大手段! 先补上昨天的. 第253章 身负大神通 第253章身负大神通 二十六日。 一早,昨夜被陈初特意留在府中的无根道长被叫进后宅。 依然昏睡的猫儿虽脸色很差,体温却明显降了下来,呼吸也不如昨日那般急促。 无根道长上前搭脉,不由和府内王女医惊异的对视一眼。 令人昨日脉象,大而散,有表无里,涣漫不收,如杨花散漫之象。 已是无力回天的极危重之兆,今日阳脉虽依旧浮缓微弱,却已现生机 这才过了一日夜啊。 无根和王女医身为同行,自然明白赵令人昨日之凶险,两人惊讶的是都统大人竟还有起死回生的神通? 无根道长以眼角余光瞄了眼陈初,想起某一事,不禁心中一凛. 陈初这边,得知猫儿有所好转,长出一口气后,放无根道长回去歇息。 无根原本负责随军医护,这次陈初陡然得知猫儿病重,带上他便一路不停的赶了回来。 陈初等人毕竟是军士,就算赶路辛苦,总也撑的住,却把无根道长累的够呛。 巳时。 陈初特意安排了一顶软轿把无根道长送回挂单的青云观。 回到住处,小道童青岚正在屋内为蜈蚣和蚯蚓做连体缝合手术. 当初在鹭留圩,无根道长和姚大叔为‘人屠’张立做了大齐有史以来第一台手术。 至今,无根想起当时的场景还遍体生寒,但青岚却恰恰相反,从哪以后疯狂迷恋上了‘手术’这种前沿科学。 没有‘人’给他练手,他便在田间地头捉些小动物来实验。 此时,被强行制造出来的新物种.‘蜈蚯’已一动不动,看来这次实验又失败了。 “师爹,怎突然回来了?仗打完了?”眼瞧无根道长风尘仆仆,青岚惊讶道。 无根道长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可怜昆虫,忍着不适,却道:“你师叔呢?快找他过来,我有急事!” “我可找不到他。” 青岚用锋利小刀拨弄了一下蜈蚯,后者毫无反应,青岚遗憾地将虫子尸体捏起来丢进了盂桶中。 “他最近常去什么地方?”无根又问。 “师叔去的地方多了。如今他凭着为人卜卦、治病,成了不少富户的座上宾,前几日知府大人还悄悄找过他卜前程呢再有闲暇,也会去百花巷为姐儿们传道颂福、去青莲庵与尼姑闭门辩经。” “.” 以师弟那三寸不烂之舌,混成富户、官吏家的座上宾不稀奇,但. 为姐儿们传道? 与尼姑辩经?还闭门! 呸! 亏他好意思说出口,不过眼下有更当紧之事,无根无暇计较这些,只不住催促道:“快去找他回来,为师有要事与你师叔相商。” “师爹,我也有事要做,没空啊。”青岚不想跑腿,推脱道。 “你有屁事?” “徒儿还有一台手术要做.” “滚!快给老子去!” 酉时,黄昏。 分早中晚三次服下今日剂量后,猫儿的情况愈加良好,昨日如风箱一般的粗重喘气,渐渐平缓下来。 肉眼可见的好转,让陈家后宅的氛围活泛了一些。 不过,进入猫儿卧房时,丫鬟依旧会不由自主的紧张。 因为陈初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房内,昨日他在园子里‘发疯’,让后宅丫鬟们有些害怕,唯恐不小心犯错,惹都统发怒。 眼见如此,蔡婳把陈初支了出去,“这么多人守着也无用,你去青云观,先向三清老儿把丑话说在前头.” “.” “去吧,记得别那么凶,咱们先礼后兵。” 这话自然是说笑,蔡婳却也想让陈初借此出门透透气。 他回程赶路两日夜,回家后又两日一夜,饭没好好吃,觉自然也睡不好。 蔡婳担心猫儿还没醒,陈初却先熬坏了身子,赶他出门走走,说不定能让人松弛下来。 酉时二刻,陈初只带了大宝剑各乘一骑,出城去往青云观。 一路上,陈初望着树梢已泛黄的杨柳,稍稍恍惚。 去时,蔡州尚在五月初夏,回时,已过了仲秋。 傍晚时分,暮色中的青云观肃穆庄严。 善男信女烧香祈福多在晨午,这个时辰,早已没了香客,道观内外一片安静。 陈初在门口遇到一名叫做凌秋的道童,虽然陈初以前只陪猫儿来过两次,但作为蔡州府地界的头面人物,记住各位大人的模样自是青云观上下的必修课。 所谓‘方外之地’,往往最擅人间钻营. 凌秋见陈都统忽然至此,似乎并没有太过意外,随即引着陈初往观内走去。 一路走至三清殿外,却见一名小丫鬟守在殿外正悄悄打量自己,陈初看过去时,那小丫鬟赶忙低头收回视线,嘴唇翕合,似乎对殿内说了句什么。 因离的远,陈初自然听不见,不由好奇问道:“这般晚了,殿内还有善信?” 道童凌秋似乎早等着他问这句,第一时间回道:“回都统大人,是陈同知家的千金。” “哦?” 阿瑜在? 不待陈初再问,那凌秋又主动讲道:“大人,自从令人染病的消息传出,陈居士每日下午都要来观内为令人祈福,已有好几日了” 陈初意味深长的看了凌秋一眼,笑道:“你倒是知晓的清楚。今日又收了不少供养钱吧?” “还没收到,事先说好,待呃.” 只因陈都统问的太过突然,凌秋差一点说漏嘴,赶忙住嘴,朝陈初讨好的笑笑。 陈初摇摇头,抬腿拾阶而上。 几步走到殿门外,已看见幽暗大殿内,一名梳着流苏髻的婉约背影,双手合十跪在三清像前,螓首微垂,甚是虔诚。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低着头,似乎对陈初的到来毫无察觉。 陈初迈步踱进殿内,低声唤道:“阿瑜。” 陈瑾瑜闻声,讶异的抬头看去,惊喜喊道:“叔叔.” 借着殿外映进来的最后一抹天光,陈瑾瑜那双灵动双眼在陈初脸上一阵端详,忽而红了眼眶,仰头喃喃道:“叔叔定然没听阿瑜信中‘努力加餐饭’的话,怎瘦了这么多” 在外征战时的饮食自然比不了在家,瘦些是难免的。 再者这几日忧心忡忡之下,吃不好睡不好,又没顾上打理胡茬,致使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 “.” 其实吧,刚开始的‘讶异、惊喜’还有着细微的表演痕迹,但说起瘦了,却源自一瞬的情感爆发。 陈初叹了口气,把原本想拆穿她小把戏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多谢阿瑜帮猫儿祈福了。” “令人如今怎样了?” 陈瑾瑜从蒲团上爬了起来,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泪水,仰头问道。 “今日好些了,但人还没醒。” 陈初四下看了看,大殿内虽没别的信众,角落却有几名道童在洒扫,不时好奇的往两人身上打量一眼。 不想被当猴看的陈初道:“我们去外边走走?” “嗯,听叔叔的.” 陈瑾瑜应了一声,乖巧的跟在陈初身后出了大殿。 待两人走远,那名唤作篆云的小丫鬟,抠抠搜搜摸出一角碎银子,抛给了凌秋,且嘟囔道:“你这钱挣的轻巧,几句话便得来一两二钱银子.” 那凌秋宛如灵活小猴子一般扬手接了,赶忙放进嘴里咬了一下,见银锞子上留有清晰牙印,这才嬉笑道:“谢陈小娘赏,你家小娘定能心想事成。” 篆云听出点别的意思,连忙蹙眉威胁道:“此事可不许对旁人乱说,不然撕烂你的嘴。” “嘿嘿,只管放心,我嘴巴严实着哩!” 青云观占地颇广,大殿后方有一片十几亩阔的松林,两人进了林子,漫无目的的闲逛着。 陈初聊天的欲望不强,陈瑾瑜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年初,从东京城回来后,陈瑾瑜觉得两人嘴都亲了,关系总该有实质性的进展。 却不想,随后几个月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面对水患后淮北数府动荡,些许儿女情长怎还说的出口,那样会显得她太分不清轻重了。 可眼下她真的等不了,爹爹说,过些时日,原本与她有婚约的吴逸繁吴茂之便要随家人来蔡州了。 叔叔若再不想个法子,她没借口再拖下去了. 酉时末,天色黑透。 借着树梢间漏下的黯淡天色,陈瑾瑜寻了一处稍稍隐蔽些的地方,准备和叔叔好好谈谈。 沉吟半晌,好不容易组织好语言的陈瑾瑜尚未来及开口,黑暗中却悄无声息的冒出一道人影,吓的她差点叫出声来。 “大宝剑,你搞甚?”陈初也被神出鬼没的大宝剑吓了一跳。 从进入道观后,大宝剑就不知跑哪儿去了,不过陈初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这个大酷比就是如此风格,若自己有危险,这货绝对比陈初还先做出反应。 这次,大宝剑稍微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该怎么说,最终,不会委婉的大宝剑委婉道:“都统与陈娘子在此行房不安全,我方才听见有人往这边来了,特来提醒。” “.” 去你娘的吧。 行房?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陈初眼下哪有野外媾和的心情,更关键的是,人家陈瑾瑜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大宝剑说这么直接,要把人气死么? 陈瑾瑜自然也没这个意思,她只是想找个背人的地方说些私密话。 不禁又急又恼又羞。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就在此时,大宝剑提醒的‘来人’走到了附近。 “师兄,有事在房内不能说么?非要拉我来这林子里。” “青岚在房内,这些事能让他知晓么!” 噫,这不是无根和太虚么,还是熟人哩。 “到底是何事啊?还要背着青岚” “昨日,令人病重,原本生机近乎绝断,都统喂令人吃了神药,今日令人病情竟大为好转。” “哦?还有这般奇事?不过,说起来也算暗合了令人的面相,令人眼蕴桃花,肩削唇薄,本是红颜薄命之兆,却眉生威仪,又兼富贵长寿之相,此一遭,不正是都统帮她挡了短命凶兆么。” “我说的不是这些!” “那师兄想说甚?” “我忧心当初你不听我劝阻,为令人家寻了那诸吉咸备的吉壤,随后便发生了殃及淮北南北两岸的水患,接着又是兵灾” “师兄,不过是巧合罢了,若风水之事做的准,咱师父还能穷死?” “.” 这个有点不好反驳,无根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水患、兵灾是巧合,令人得病难道也是巧合?” “令人得病又和此事有甚关系?” “怎会没关系?你寻那处吉壤,龙穴砂石,形势理气,令人父母葬与那处,往后她的子嗣封王称帝也并非没有可能。此次令人病重,一定是气运太盛,反噬己身,才有此一难!师弟,莫当成儿戏,你作为选壤之人,往后恐也要有场大难啊!” “哈哈哈师兄你莫非入戏太深了?咱跟师父学这套骗人把戏,你倒先把自己骗到了” “师弟!别怪我没提醒你,陈都有大神通,可使庄稼产出数倍于前,又可使人起死回生,你若再继续班门弄斧下去,定有灾祸!” “嘿嘿,师兄,那咱就赌一回,看看我会不会有灾祸?” “.” 无根苦劝半天,师弟却依旧不当回事,只得无奈道:“哎,我不与你赌。总之你小心些吧,都统对令人爱极,若他哪天觉着令人受此大难是因你选那吉壤所致,肯定饶不得你” “呵呵,师兄放心吧,不要杞人忧天。” 两人一番交谈,慢慢走出了林子。 良久,方才二人所站位置不远处的大石后,响起一道悠悠男声,“我与你赌,你会有灾祸.” 只可惜,急着去青莲庵与尼姑闭门辩经的太虚道长已听不见了. 第254章 老五要分赃 第254章老五要分赃 ‘喔喔~喔~’ 寅时,五更天。 鸡叫二遍,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光景,蔡州城内除了富贵之家还留着长明灯火,大多数家庭依旧浸没在浓重夜色中。 陈府后宅正屋涵春堂二楼,主人卧房内燃着一支蜡烛,莹莹烛火照亮方圆数尺。 陈初坐在杌子上,一手撑着床沿支了脑袋一栽一栽的,昏昏欲睡。 突然间,像是做了噩梦,陈初一个激灵,赶忙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向了猫儿,却见后者双目紧闭,脸色已从蜡黄变回苍白,呼吸悠长平稳. 陈初这才放下心来,四下看了看。 白露和翠鸢趴在桌案上早已进入了梦乡,虎头缩成一小团躺在阿姐脚旁睡熟,脸蛋上残留两道泪痕。 一旁的衣桁上,挂着一件大红对襟嫁衣,长裙、霞帔皆用绛罗。 喜庆颜色和这间满是汤药味的正屋格格不入。 这件女子喜服,是前几日蔡婳得了猫儿嘱托后,聚集了城内数名裁缝加急赶出来的。 只为满足猫儿穿一回嫁衣的心愿。 陈初扭头怔怔看了半天,心中不免自责。 当初在栖凤岭,他许诺猫儿将来补一场婚礼,却由于各种忙碌把这件事一拖再拖。 猫儿虽牢牢记着此事,可从未主动提起过。 细细想来,猫儿跟着他将近三年了,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要求.陈初做逃户时,她做逃户娘子甘之若饴,粗茶淡饭别有滋味。 陈初做马快时,差人娘子猫儿也应付的来,当年陈初在桐山县衙当值,平日身上穿的便服、带去值房的餐食,处处透着猫儿的心思,回回都要比同僚吃穿的精致。 直到后来猛然做了这蔡州都统,猫儿才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偏偏她又对自己要求的颇为严苛,想来近一年,猫儿的压力不小。 陈初这次真是吓的不轻猫儿于他来讲,早已不是单纯的妻子,是亲人,是家人,也是一路互相扶持走来的战友。 更是他来到这方陌生世界的心理锚点,若猫儿不在了,这天地和他关系也就不大了。 下意识的,陈初回头又看了猫儿一眼.几天病痛,把小小的脸蛋折磨的愈加消瘦,薄薄嘴唇抿的紧紧的,那双睁大的桃花眼也比平日少了水润,望向他时懵懵懂懂 陈初无声叹了一回,缓缓趴在了床沿,准备补一觉。 “!” 睁眼了? 陈初猛然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猫儿,确认后者真的睁眼了,不由低呼一声,“娘子,醒了!” 猫儿披散着秀发,歪着脑袋,看向陈初的眼神迷茫困惑。 不知是昏睡久了,大脑还没有完成重新启动,还是 陈初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他听说过,人若高烧不退,是有可能烧坏脑子的。 莫非,我家娘子烧成傻子了? 一时间,各种滋味涌上心头,陈初不由红了眼眶,颤声道:“娘子,我是官人啊,你.不记得我了么?” 见此,虚弱的猫儿努力抬起手,温柔的摩挲着陈初同样消瘦了的脸颊,以干涩声音哄道:“官官人乖,官人莫哭,猫儿这是死了么?” “哈哈哈,没死没死.”听到猫儿喊了官人,陈初不由大笑出声。 “官官人,猫儿做了好长一个梦”猫儿的手被官人紧紧握着,十指相扣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不由喃喃说起那个又长又害怕的噩梦。 “梦见什么了?” “梦梦见,牛头马面来捉我,我一直跑,他们一直追,后来,官人把他们打跑了” “哈哈哈,猫儿现在觉着怎样?”陈初握着猫儿的手,啪叽啪叽在后者手背上亲个不停。 “我有些饿了,想吃汤饼.”猫儿的手被官人握的发疼,却也没扫兴的抽回来,只不好意思的提了这个小小要求, “哈哈,好,猫儿等着!” 陈初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吵的屋内几人先后醒来。 屋内一阵哭笑交加。 随后,陈小哥以更大的嗓门在后宅吵嚷起来,“哈哈哈,快让灶上生火,我亲自给赵令人煮汤饼!哈哈哈,睡?睡毛睡,起来嗨,吩咐下去,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每人赏钱十贯” 卯时初,压抑了多日的陈家后宅忽然闹腾了起来,各处院落接二连三亮起了烛火。 “夫人醒了!” 巳时初。 陈府二进见翠堂书房,数日没有好好修理仪容的陈初洗了一个热水澡后,换了一身湛青常服,闭眼躺在躺椅上,下巴上涂满了肥皂泡。 “嘶~”眯眼假寐的陈初忽觉下巴一疼,一道细小伤口便冒出了血珠,洁白泡沫被染红。 手持剃刀帮陈初刮胡子的毛蛋吓的后退一步,先惊呼一声,“东家,我又弄疼你了哦?” 随后却又委屈嘟囔道:“我都说了我弄不好这细致活,东家偏要我弄” “噫,我还没说你哩,你倒先委屈上了?” 陈初随后捞起旁边的湿毛巾,胡乱在下巴上抹了一把,对镜看了看伤口。 伤口不大,便也没放在心上。 这两年开始长胡子后,不在家时就自己胡乱修剪一下,在家时多是玉侬帮他修理。 玉侬刚开始也不熟练,特意用剃刀刮冬瓜皮外边长的细细纤毛练习,后来练的一手好技术,既轻巧又温柔。 如今她身子笨,不方便,倒也难为笨手笨脚的毛蛋了。 陈初从毛蛋手里接来剃刀,把余下胡茬随便刮了,却听外边宝喜来报,“大人,贺指挥使到了。” “请进来” 俄顷,宝喜带着贺北进了书房。 不知是工作原因影响了个人气质,还是伯父、爹爹、兄弟们惨死后影响了贺北的世界观,反正整个人身上笼罩着一层阴郁冷冽的气息。 “大人。” 贺北习惯性的塌着肩膀,躬身一礼后静静站在原地。 陈初挥挥手,待毛蛋和宝喜退出书房后,才问道:“人,捉到了么?” “回大人,今早在青莲庵将那太虚堵在了绝情师太的卧房,捉奸在床,如何处置?” “师师太?多大年纪了?口味挺重啊” 尽管陈初明显是调侃口吻,贺北依旧认真回道:“绝情师太三十整,今晨咱们的人带走太虚时,她曽拼死护着太虚道人” “绝情师太也多情啊。”陈初笑着感叹一句。 贺北又道:“两人都带回了锦衣所密牢,方才有医者把脉,那绝情已有了身孕。” “.” 最近这是咋了,这么多怀孕的。 见陈初不吭声,贺北又问:“大人,如何处置这对男女?” “哦,先关上两日吧,不要用刑,太虚我留着有大用。” “是。” “近日还有别的事么?” “有。一桩是杨指挥使家中之事,事关令人。” “哦?说来.” 贺北说的,自然是徐贞儿谋害主母,猫儿夜半前去救人的事。 猫儿病重一事不敢说和此事有必然联系,但多少也有些关系。 这两日陈初没心思理事,一直拖到今日猫儿苏醒才听了贺北的汇报。 不得不说徐贞儿运气好,若是陈初早两日知晓其中关联、或猫儿最终不治的话,情绪不稳的陈初大概会亲手了结她的性命。 “如今徐贞儿在哪儿?” “前几日,杨指挥使的父母从桐山赶来后,把徐贞儿带去了城外的庄子,她也有着身孕。” “.” 陈初沉默下来,这件事涉及徐、杨、管,以及他陈家,且徐贞儿怀了杨家子嗣. 默默盘算一阵,陈初又道:“还有旁的事么?” “徐家、西门家” 一直保持着榻腰弓背姿势的贺北,进屋后第一次看了陈初一眼,表情有些古怪道:“他两家前几日,都从桐山带了一名自家年轻小娘来了蔡州.” 似乎是怕陈初不明白,贺北又补充道:“都是没婚嫁的小娘。” 这话说的够直白了,陈初不由哑然.这帮哥哥们好心急。 如今猫儿醒了,陈初心态自然不同,轻松之余不禁大度许多。 想了想,陈初让毛蛋前去通知五朵金花到府一叙。 自从他前日回来,几位哥哥便来拜访过,只不过那时陈初无心见客,双方尚未碰面。 午时初。 四朵金花联袂到来,陈初亲自在府门迎接。 几人见他虽清减许多,但精神矍铄,眉眼间洋溢着一股喜气,不由一愣。 陈景彦却反应快,稍稍思忖便猜到了原因,不由上前一步紧紧抓了陈初的手,惊喜道:“五弟,可是令人病情好转了?” “是啊,我家娘子今日天亮前醒了,我给她煮了汤饼,吃了好大一碗。” 说起晨间一幕,陈初没忍住咧嘴笑了起来。 “啊呀!大喜啊大喜!不枉你嫂嫂整日在家烧香拜佛给弟媳祈福啊!” 陈景彦却表现的比陈初还激动,眼泛泪光。 怪不得阿瑜爱演,都是跟她这个爹爹学的。 “谢嫂嫂挂牵,待我家娘子病愈,我们夫妇再登门道谢” 陈初客气一句,抬臂前伸,引几人入内。 后边的徐榜、西门恭、蔡源三人都有片刻失神,却又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向陈初道贺。 站在前头的陈景彦看着藏下失望、不得不违心恭贺的三位好兄弟,心中很是舒爽。 既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令人醒了,你们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吧! 为人处事,当自强、自爱,整日想着靠姻亲关系和老五绑定,简直是歪门邪道,非是君子所为!你看我,就没这般打算过. 陈景彦在心里对几位兄弟鄙夷一番。 二进见翠堂二楼,有一间独立小阁,四面窗户都打开后,满眼尽是郁郁葱葱的竹子。 偶有风来,竹子左右摇曳,视线穿过竹子缝隙可见洒金巷外街面上行人、店铺。 给人一种闹中取静、身隐高处窥伺人间的牛逼格调。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很是惬意。 酒菜备齐后,几人自是少不了再次对猫儿的病情表达关切。 这也算见人下菜碟吧。 别家大户,便是正室病重算一桩大事,也没必要三番五次的反复提及。 但几人都知晓五弟的脾性.他对自家女人分外疼惜,当年尚一名不文时,便敢为了出身勾栏的姨娘怒杀钦差。 正室娘子更不必说,人人都知这对少年夫妻早年困苦,相濡以沫走至今日,在五弟心中这几位兄长加一起也未必能比的上令人。 只是,席间徐榜一直不敢多说话他来蔡州,本就是为了徐贞儿一事,几天了,足够他了解当晚情形。 如果只面对杨家、蔡州管家,徐榜还不怕,但此事掺和了赵令人,更有传言令人忽然病重都是被他家侄女气的. 徐榜自然不敢乱开口,以免引火上身此时他还有退路,和侄女切割清楚便是了。 毕竟后宅之事,只关儿女私情,又不是整个徐家犯了原则性错误。 半个时辰后,进了些酒菜,陈初终于主动转变了话题。 “诸位兄长,此次留守司大军外出征战数月,全赖诸君在后方尽心竭力,才使我大军无忧,我敬四位哥哥一杯。” 陈初端杯,一脸郑重,四人连忙回应,齐齐一饮而尽。 他的话,倒也不算客气前方六千军士作战,后方至少需数万人参与后勤服务,才能使军士无后顾之忧。 如此空前的组织力度,蔡州城内若无陈景彦、蔡源居中协调,若无西门恭维持治安秩序,仅凭猫儿率领四海商行,根本不可能完成这般艰巨的任务。 即便这样,依然把她累的大病一场。 便是徐榜,为了不使赈灾口粮和出征军粮的供应出现问题,也带了家中数十子弟在种了新型高产小麦的朗山县常驻了两个月,来组织调度。 虽然对于赈灾耗费大量粮食一事上,他有所意见,但做事时却也尽心尽力。 毕竟,他们是一条绳上蚂蚱。 再者,这个以陈初为核心的团队眼瞧有着光明未来,谁也不愿意在此时下船。 酒过三巡。 几人不由回忆起当年在桐山与陈初刚相识时的一幕幕,西门恭自得地说起了如何慧眼识珠,因驻颜果与陈初结交。 陈景彦没话找话,非要把当初任命陈初做‘严打办’都头一事,也说成是自己慧眼识珠。 “三弟你当时是想让老五背锅” 却引来徐榜的取笑。 陈景彦刚辩解两句,微醺的西门恭非常不给面子的揭了他的老底,“三哥,你那时根本与我们不一条心!杀冯长宁那晚,你装晕,是我和老五掰着你的手,才助你补上最后一刀” “哈哈哈” 席间顿时充满快活的笑声,只有陈景彦脖子上青筋绽出,争辩道:“老四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我那时是真昏了,不然,我第一个上去补刀!” “哈哈哈” 气氛愈发融洽,陈初笑着帮‘可能的未来老丈人’解了围,“今早我收到了寿州战报,郦琼的泰宁军已退” 正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西门恭奇怪的看了陈初一眼,不明白他怎忽然提起这个。 蔡源和陈景彦却不约而同看向了陈初,目光中惊喜连连。 陈初也不卖关子,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笺纸,摊开放在了桌上,环视兄弟几人道:“颍州知府廖思义战时勾连奸商倒卖官粮,至于怎么治罪,还需等朝廷定夺,但他这知府是做不成了。 此外,颍州地界在淮北之乱中有两县被破,弃城逃命的各级官员自不可能再官复原职。” “.” 西门恭已经明白陈初大概要说什么了。 不禁激动的浑身战栗一年多前,他从桐山押司的位置调任蔡州担任刑名孔目,已可以用‘一步登天’来形容。 但‘权力’是男人的椿药. 眼瞅原本同出桐山的蔡源由吏变官,西门大官人也想进步啊! 此时这宝贝五弟主动说起颍州知府治罪,定然是给大伙又讨来进步机会了! 知府自然是他不敢想的,便是有机会那也是陈景彦的机会,但颍州治下两县官员空缺.我西门恭这辈子难不成也有做一县父母的机会? 坐他对面的徐榜,同样激动的双手抖个不停上次提拔没我,这次就算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西门恭想揶揄对方一句‘没出息’,却因情绪过于亢奋,张嘴竟没发出声音来 不想,陈初却又道:“颍州出缺不多,但寿州全府官员几乎被乱兵屠戮一尽,如今寿州在咱们大军控制下,自然先捡着咱自己人安排。 诸位兄长,家里若有品性良好的子弟,尽可推荐来。有功名的为官,无功名的为吏,这张信笺上便是我与张纯孝大人商议来的空缺,你们看看吧.” 老五这是要带咱们分赃啊! “嗝” 徐榜喉间发出一声怪响,随即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哎呀!二哥怎了!”陈初吓了一跳。 “无碍,徐榜子欢喜的紧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抽两耳刮便好” 挨着徐榜坐的蔡源连忙上前查看。 陈初闻言,起身走了过去,道:“伯父,不劳您动手,让我来吧。” 说罢,陈初俯身一手抓了徐榜衣领,一手高高扬起,抡远了膀子。 ‘啪啪~’ 两个耳光,势大力沉。 踮脚往这边张望的陈景彦不由缩了缩脖子。 这老五下手真重啊! 怎么看,都有点个人恩怨在里面 下班回家后,尽量再码一张发出来 第255章 都统婚事 第255章都统婚事 不怪乎徐榜会欢喜至昏厥。 对出身科举的官员来说,‘吏人’上不得台面,但在一地实际治理中,吏人权力之大,仅从桐山蔡、徐、西门几家积攒的万贯家财便可窥见一斑。 但是,徐榜和西门恭从没停止过成为官的努力。 不然几家后辈中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读书。 陈初此次抛出的蛋糕之大,远超他们的想象。 寿州一府七县之地能安排多少子弟做吏做官 “我记得,蔡思、西门冲、徐志远几人都是县学廪生,以他们的资历做一县之主太过勉强,但张大人已有许诺,安排些典史、主薄还是可以的” 陈初适时道。 几人知晓他的话还没说完,不禁都眼巴巴盯着陈初,被抽歪了嘴的徐榜,嘴角淌下一丝口涎,浑然不觉。 一人做官和一家人做官做吏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徐榜觉得,若徐家在他手中变成一个族中子弟遍布淮北为官的家族,那么他百年之后归于泉下,列祖列宗见了他也得磕一个! 西门恭也没好到哪去。 和这哥俩比起来,陈景彦倒儒雅许多.他心里最有底气,毕竟兄弟几人中他陈家才算正经书香门第,老五如今急需用人,只有他家能拿出一批有功名、可当即赴任的人才。 至于那主薄、典史之类的边角料,陈同知已瞧不上了。 “至于三哥的去处” 陈初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笑眯眯看向了陈景彦。 正一脸淡然的老陈,捋须的手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我与张大人商议的是,移本府知府左国恩去颍州接替廖思义知府任。如今在蔡州,咱们兄弟们齐心,左知府施展不得,给他换个地方,只怕他会欣然应允。至于空出来的蔡州知府嘛” 陈初作怪的嘿嘿一笑,老陈捋须的手依旧停在半空,整个人都僵了,只等这可爱、可亲、可敬的宝贝疙瘩五弟说出那句 “空出来的蔡州知府,由三哥接任,此事应有八成把握!” 话音落,陈景彦捋须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却因过于专注,忘记了松手,生生扯下一绺黑须. “嘶~” 顾不得喊疼,陈景彦伸指隔空点了点陈初,哈哈大笑道:“五弟,你.哈哈哈,又来捉弄愚兄了.” 陈景彦笑,徐榜、西门恭也跟着笑。 也不知道扯掉一缕胡子有甚好笑的,反正就很开心。 随后,陈初却又道:“寿州一地牵连甚广,咱们吃不完,此事大概还要一两个月时间扯皮,咱们先准备着。几位兄长可先将推荐就任的子弟送到蔡州,我组织一个短期干部培训班” “干部培训班是个甚?”徐榜擦了擦嘴角口涎,歪着嘴问道。 “呃,官吏培训班。” “.” 陈景彦看了陈初一眼,暗道:老五好大的胆子,官吏是咱能培训的么?幸好在坐的只咱兄弟五人。 随后,老陈问了一句,“五弟,这培训班都培训个甚?” “我暂时还没想好,但会先安排他们每人担任一段时间的村官。” “村官?” “就是里长.” “里长?” 陈景彦觉着五弟这是大材小用了,陈初从老陈表情中看出些许端倪,不由道:“大村不过几百口,小村不足百余口,看起来不大,管理起来其实挺难。管理者需懂组织、需体察民情民意、需会和稀泥、也需有雷霆手段.让纬廷这等没做过官的年轻人体验一番正合适,届时咱就按表现安排职位.” “五弟英明啊!” 徐榜连连称善,陈景彦却有些不以为意.陈家千百年来做官之人层出不穷,书中早已把为官之道讲清楚了,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陈景彦自然不会再多嘴争论。 总之,这场家宴目前为止算得上皆大欢喜。 几个月来淮北纷乱,大伙为平息动荡都出了大气力,陈初为大家争取利益也是应有之意。 陈初自己也挺满意此战拿下的职缺总要有人来做,分给起家班底的子弟,也便于他控制。 除此外,剿灭乱军得来的海量财货,他还没想好怎么使用。 吴开印这等流寇没有根据地,席卷一地后,便携带大量金银去往下一城。 当初肖家岭一战,镇淮军得来乱军财货四百大车。 扣除布帛铜器不算,得金七千两,银百一十万两. 当时陈初还以为随军录事唐敬安算错了,参与过郑乙抄家行动的后者却解释道:“东主,无误。当初郑乙一家便抄来近三十万两银子,如今乱军席卷寿州全境,又抢了多少官员、富户?以下官想,乱军还不止这些,应该还有遗散.” 唐敬安的话,在后来得到了印证。 大军入境寿州,一路上从零散贼人身上、缴获小股贼人藏银,又得来十几万两。 陈初不由感叹,当初以为种菜种瓜来钱快,后来鹭留圩的作坊开起来,觉得种地不如经商。 再后来反攻郑乙,又觉得经商不如抄家。 如今却觉得,什么营生都不如‘抢’来的快啊. 这笔钱,他打算待大军回返,拿出一部分犒劳弟兄。 再留出一部分用以扩军。 剩下的.可以当做蔡州工业化的原始资金。 言笑晏晏间,不觉已到了下午未时末。 宴席临结束时,陈初忽然随口道:“诸位兄长,我有一事。” “五弟只管讲。” 心情舒畅的几人纷纷道。 “是这样。我与我家娘子父母皆已不在世,当初我俩成婚时仓促,既无亲朋见证,也没摆酒请邻里热闹。如今安定了我想,待娘子痊愈,我们夫妻补办一场婚礼,暂定十月。届时少不了烦劳兄长们与我操心支应.” 陈初说话时,在坐几人都有些意外.毕竟这世上没听说过成婚三年后再成婚一次的事。 不过,眼下的陈初可是几位的宝贝蛋,莫说是补办婚礼,便是他想娶龙王家的闺女,几人也得装模作样去河边问问虾蟹龙宫咋走。 最先表态的是陈景彦,“近来淮北动荡,弟媳又大病了一场,刚好需要一场喜事冲散这人间悲苦!五弟这婚礼来的恰逢其时,这婚礼不只是为五弟办的,也是为了淮北百万百姓办的啊!好,好,好!” 陈景彦连呼三声,声情并茂。 虽然但是陈初很感谢三哥的支持,却依旧没忍住,尴尬的用脚趾扣出三室一厅。 徐榜虽说不出陈景彦如此大义凛然的不要脸话,却也不甘落后,忙道:“五弟只管放心,有哥哥几人在,保准把你这婚事办成淮北近年少有的盛事!” 西门恭紧随其后也表达一番。 只有蔡源面露不自然笑容,道了声‘恭贺’。 几人虽心照不宣,却也明白,老五大概是听说徐家、西门家把家中女子带来了蔡州。 他办婚事是真,但也有隐晦提醒几人别再做这无用功的意思。 徐榜和西门恭倒也无所谓,左右不过是尝试一回,既然弟媳好转,他们把家里女子送回去便是。 反正也没说破,大家都不丢人。 但蔡源却不同人家女儿已跟了五弟几年,却依旧不明不白无名无分,让他再来支应五弟婚事,老蔡心里怎会不难受啊。 申时初,日头偏西。 家宴结束。 陈初送几人出府,蔡源多吃了几杯,脚步有些踉跄。 “伯父,颍州上颖县前任知县在乱军过境时弃城逃了,如今知县空缺,伯父可否前去上任?” 陈初搀着蔡源走向府门,途中恭声问了一句。 走在前头的徐、西门二人同时支起了耳朵。 他俩一直等着陈初安排职司呢,后者却一直没说具体职位。 蔡源如今是九品知事,转任知县虽只升了一品两阶,却是由府衙闲官到地方实权官员的转变啊。 徐榜和西门恭想瞎了心窍,最大期望无非也就这样了。 不想,醺醺然的蔡源却意兴阑珊道:“哎,元章就不必为我谋划了,我老了,只想守着老妻儿女了却残生,能见着儿孙满堂,能见女儿有个归宿,便心满意足.” 说到最后,老蔡似乎是动了感情,声音一丝颤抖,就此住嘴不语。 陈初搀着老头,低眉顺眼,屁也不敢放一个. 徐榜和西门恭却恨不得以身代之大哥这是老糊涂了么!知县啊!知县你都不当你想当甚? 老五,快来问我! I,do! 结果挺令两人失望的,陈初直到把几人送出大门,也没问他俩愿不愿去上颖县做知县。 那句‘我愿意’,终也没机会说出口。 回家路上,和陈景彦同路的西门恭,实在没忍住,问了出来,“三哥,大哥想甚呢?上颖县知县都不做?他莫非吃醉酒了!” 方才同样听见了陈初和蔡源对话的陈景彦却自得一笑,斜斜看了西门恭一眼,道:“大哥这条老狐狸,精明着呢。” “此话怎讲?” “他不去外地赴任,自是为了常伴君” 得知自己即将再次高升,陈景彦兴奋之下,差点说出蔡源是为了‘常伴君王侧’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幸好反应及时,急忙改口道:“自是为了待在老五身旁。” 如今的桐山系,陈初在哪儿,哪儿就是权力层的最核心。 于蔡源来说,一直留在核心层,远比一个外地知县来的重要。 不知西门恭到底听明白了几分,只听他疑惑道:“便是这样,凭白丢了一个知县,也不值当吧?” 陈景彦故作高深的捋须,却发觉胡须短了一截,不由悻悻放下了手,又道:“这你都想不明白?你知道大哥今日得了甚么?” “得了甚?” “得了元章的歉疚!” “歉疚?” “嗯,因为元章对三娘子歉疚,继而对大哥歉疚。有了这份歉疚,大哥越是不接受老五的美意,老五越会想法子弥补.你看吧,那上颖县知县必定还是蔡家的。” “大哥推脱不任了啊!” “呵呵,我若猜的不错,大哥不去,元章也会安排三娘子的长兄蔡赟就任” 陈景彦胸有成竹道,西门恭思索片刻,忽然低呼道:“哎呦,这么一算,大哥一家所获最丰啊!他继续在府衙做着官,儿子再做知县!” “呵呵,不然我说大哥是老狐狸呢。这就叫以退为进” 陈景彦拍了拍西门恭的肩膀,笑呵呵道:“你和二哥,多的东西需向大哥学啊。” 第256章 家有忠良,妻母必贤 第256章家有忠良,妻母必贤 九月初一。 洒金巷陈府门房内,堆满了各色乡土气息浓厚的礼品。 有柿子、梨子、马蹄,炸的各种果子,带着泥土的萝卜,沾着鸡屎的鸡卵,角落里还有被捆了翅膀的活鸡活鸭。 这些东西,有的桐山百姓听闻令人大病后通过四通客运邮递来的,也有数月前遭了灾的蔡州灾民专程跑一趟送过来的。 后宅涵春堂。 经过数日休养,靠在床上的猫儿脸上终于褪去了青灰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光泽。 床边,太奶奶和玉侬坐在杌子上,后者挺着个肚子,嘴巴足有半刻钟没停了,“姐姐姐姐,你莫要不信!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城外真有人为你修了庙。姐姐病的最厉害时,为姐姐烧香的人排出几里地 前几日,姐姐好转,城里商户募集了一笔钱,说要把那座令人娘娘庙重新整修哩。” 玉侬那张肉嘟嘟的嘴巴犹如租来的一般,嘚啵嘚啵一刻不停,“现下城里城外都在传言,说此次水患之后,咱蔡州没有瘟疫,全赖姐姐,是姐姐得了这场大病,替全府百姓挡下了疫病” “我哪有这般本事” 猫儿被夸的实在不好意思,难为情的应了一句。 “真的呢!这又不是我说的,不信你问太奶奶” 玉侬一侧身,双手捉了太奶奶的胳膊晃了起来,“太奶奶,玉侬没说谎吧?伱快告诉姐姐” “是,是,你这丫头,别晃了,要把太奶这身老骨头晃散了。” 太奶奶宠溺又无奈道。 得了太奶的证明,玉侬仍不满意,又转头看向了在屋内书写公文的陈初,“公子,奴奴没骗姐姐吧?” 陈初从案牍堆中抬起头,笑道:“是,我可以证明!” 他正在奋笔疾书的,是此次出征获得嘉奖的名单以及奖赏办法。 偌大陈府,陈初自然有自己的书房。 不过,自从猫儿苏醒后,陈初几乎寸步不离待在房中,便是办公场所也搬到了猫儿卧房,仿佛是担心一眼看不到,她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倚在床上的猫儿,往埋首案间的官人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的弯起一抹好看弧度。 一旁的玉侬不知怎地说起了陈初刚回家那日,“秦妈妈事后说,公子拎着刀,感觉随时会杀人似的,即使隔了老远,秦妈妈也吓坏了。幸好婳儿姐姐哄着公子,拿走了他手里的刀” 猫儿虽未亲见,只一想也猜到官人当时肯定是害怕极了,才做出迥异平日的举动。 设身处地想一下,若是官人病危,她只怕也会吓的六神无主.还好有蔡姐姐在。 想起两人差点阴阳两隔,猫儿不由鼻子一酸,可她还没哭,说着话的玉侬却落泪了,“姐姐,往后你可要保重好身子呢” 她这模样,倒让猫儿的眼泪憋了回去,取笑道:“快做娘的人了,动不动还哭鼻子.” “嘿嘿.”玉侬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揉了揉鼻子,娇憨一笑。 “对了,蔡姐姐呢?” “她回去了.” “呃” 翌日。 陈府见翠堂书房,陈景彦、蔡源、西门恭轮流看完陈初撰写的嘉奖办法,西门恭和蔡源无异议,只有陈景彦小心提了一句意见,“元章,是不是有点过了?” “我觉着不过,前线将士卖命护家园平安,给军属一些荣誉算‘过’么?” 陈初的态度很坚决。 陈景彦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陈初给予军士的荣耀直逼文人‘得中皇榜’的排场。 这让身为士人一员的陈景彦天生有些抵触. 大周时,有执宰曾言: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 军士是啥人? 是百姓口中的‘厮杀汉’、前朝军衣为红时也被称作‘赤佬’,他们岂能和读圣贤书的士人相比。 更不妥的是,陈初不但要嘉奖中层军官,就连许多大头兵和低级军官也在嘉奖之列。 “非是我不愿奖赏军士,我觉着大可给他们多赏赐些银钱,实没必要搞的如此隆重。”陈景彦辩解道。 “三哥,我却不这样觉着。物质嘉奖需有,精神层面的荣誉同样需要。只有让军士们感受到被爱戴、尊敬,他们才知为何而战。若将士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回乡后却被人背后骂做‘杀才’,将士们心中如何能甘?只怕再有兵乱,将士们也不介意调转刀把向官吏商户动刀” 这话,已隐隐有几分威胁之意。 “你看,我又没说不同意嘛,那便照元章的意思办吧.” “呵呵,好,寿州初定,我已传令,命两营军士和一千民壮驻留当地,其余将士返乡。九月初十入城,劳烦兄长们筹备一番吧” 九月初三。 一早,一队队骑士从蔡州城四门鱼贯而出。 每一支小队都有五名军士、一名差役、一名文吏组成,马背上又驮着大小、形状不一的物件,都用红布包裹着,有些看起来像礼盒,有的看起来像牌匾。 由于人手不足,宝喜和毛蛋都领了任务。 毛蛋带着一队一路往东南,直到第二天才赶到颍州上颖县范家圩外。 近一个月前,蔡州留守司与乱军主力在此决战,此时庄墙上仍留有战时痕迹。 见有骑士靠近,范家圩庄民迅速退回庄内,紧闭庄门。 虽听闻蔡州兵已剿灭了乱军,但乱军头目靳太平却至今下落不明,庄民依然保持着警惕,唯恐是贼人再杀个回马枪。 范氏族长范颜急忙登上圩墙,却见庄外只几名汉子穿着制式军衣,且刀兵在鞘,垂手而立,没有任何攻击性。 “敢问庄外好汉在何处营生?”范颜高喊一句。 “回先生,在下乃蔡州留守司陈都统麾下,特受我家大人之命,前来拜见范员外.” “哦?” 听闻对方是陈初的人,范颜先生出几分好感。 当初乱军围攻范家圩,就在庄子岌岌可危之时,正是陈都统的大军来援,解了庄子之危。 说起来,这陈都统是范家圩近千口人的恩人。 不过,由于庄内青壮大多跟着女婿、儿子随大军去了寿州,范颜还是谨慎的让人先收了来人的兵刃。 毛蛋等人相当客气,进庄先卸下了马背上的匣子,打开后里面是满满一匣子铜钱。 “这位小兄弟,你们这是.” 范颜一脸迷茫。 毛蛋却一拱手道:“好教先生得知,令婿和令郎在此次淮北之乱中,临危不乱,组织百姓自保,后又随大军转进,记功三次,这是都统下发的赏钱” 匣子里的铜钱约莫有几十贯,这点钱对范颜来说算不得什么,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收的时候,毛蛋又从文吏手中接过一封请帖,双手奉上,“范先生,本月初十,大军携乱军俘虏一并回返蔡州,我蔡州上下盼先生能亲去现场观礼.” “哦?” 观礼?这事倒新鲜,范颜接了请帖看了看。 ‘范讳颜公: 阜昌十年,淮北大乱,幸而军民齐心,将士用命,历时三月,终得平复 霜月初十,适逢秋爽,遂邀集忠良,于蔡州观礼. 望范公莅临,切切为盼’ 看到最后,范颜不由惊讶这请帖的落款,有蔡州知府左国恩、都统制陈初、同知陈景彦 三人齐署名,规格待遇不可谓不高啊! 范颜不过是上颖县一名小有家产的乡绅,人家蔡州上下如此看重他,怎也要卖人一个面子。 “呵呵,有劳小兄弟送信,回去你告知诸位大人,本人一定亲去!来人啊,给几位兄弟取些鞋脚钱” 范颜收好请帖,又吩咐一声。 这种事类似报喜,主家给些赏钱是可以收的,毛蛋等人乐呵呵收了,却又道:“范先生,敢问你家女儿可在?” “.”范颜不由一怔,疑惑的看向毛蛋。 的确,好端端打听人家女儿,不太礼貌。 毛蛋身后那文吏见状,急忙上前解释道:“范先生,我这里还有一封赵令人给令爱的请帖” 赵令人给如玉的请帖? 猫儿因救灾一事,在淮北名声大噪,范颜知晓这位都统夫人,却也更迷茫了,女儿何时认识了令人? 随后,范颜让唤赵如玉前来,后者迷迷糊糊接了请帖一看,内容和爹爹那张差不多,只是落款换成了猫儿的邀请。 “令人请我去观礼?” 范如玉的疑惑一点也不比爹爹少.自古以来,这等风光露脸的事,哪能轮得到女子啊? 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就在范如玉还在纠结时,毛蛋再次掏出一支巴掌大的精致木匣。 匣内,静静躺着一枚杏子大小的扁圆形银章,上面还雕了一台织机。 头次见这种东西的范如玉不由好奇的多看了两眼,却不明白这是何物。 此时,却听毛蛋解释道:“辛夫人,此乃‘巾帼’奖章。令人说,男子在外征战,女子守家侍奉公婆、织布耕田,才能让男子心无挂牵,才能使前线将士衣食有着,不受饥寒,此次淮北之乱能迅速平息,女子功劳不可忘.这奖章便是奖赏女子的。” 范如玉登时鼻子一酸,喃喃说不出话来.令人,懂得咱们女子不易呀! 不由自主的,范如玉拿起那块奖章,摩挲几下,翻过来看了看背面,却见上头刻有两句诗:华夏儿女多奇志,忠贤两全是红装。 同日,宝喜所率的队伍抵达蔡州真阳县县衙。 那知县看了陈同知的信笺,信中要求他亲率衙役、锣鼓班跟随军士前去淮北畔探望一名老妪,知县相当不爽。 但信笺结尾却有府城三位军政大佬联合署名,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从。 得罪一个人尚且有活路,若把知府、同知、都统都得罪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午时,知县按要求组织好了人手,乘轿往淮畔而去,途中不断猜测,那老妪到底是何方神圣,需这么大的排场 未时。 真阳县桑树洼村。 午时已过,只有二十多户的村内却没有几家升起煮饭炊烟。 一天两顿饭,距离吃晚食,还有一个多时辰。 村东,史老太太拄着拐,颤颤巍巍走到院内,凑近嗅了嗅晾晒在杆子上的小鱼干,没闻出异味,这才小心取下,放在一张帕子里包了起来。 低矮的篱笆墙外,同村的张大婶和儿子水生路过此处,往里看了一眼,临时起意拐进了院内。 “婶子,这鱼干你怎不吃啊?莫要仔细,吃完了我让水生再给你弄些。” 张大婶在木墩上坐了,关切道。 水边人家,粮食吃不饱,但不值钱的小杂鱼却易得。 史老太是她家邻居,且七个儿子数月前都跟着都统去了蔡州,老太太一人生活不易,张大婶能帮衬时便会帮衬一下。 不想,史老太却道:“前两日,阿牛去蔡州办事,听说令人娘娘得了场大病。哎,老婆子想去看看令人,却腿脚不便,便想托阿牛下次进城时把这鱼干给令人带去,补补身子” “婶子,令人咋能看上这臭烘烘的鱼干啊。”张大婶忍俊不禁。 “咱也没好东西相送啊,当初大水,若不是都统把老婆子背出来,老婆子早化作白骨了.后来,令人又给咱烙饼吃.如今令人有难,不能装作不知道啊。” 史老太答的平静,双手不疾不徐的将鱼干包好,又随手扯了根草茎,将帕子仔细扎紧。 张大婶和儿子也是都统救下的,同样吃过令人带来的烙饼。 不过,她可做不到史老太那般决绝,肯将七子全数送给都统效命。 当初,独子水生也想要参军,却被张大婶寻死觅活的拦下了 当兵能落的好么? 早晚落个横死,待在桑树洼就算穷苦些,总也能活下去。 正思量间,却听一阵喜庆锣鼓唢呐声,几人不由同时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里正点头哈腰的带着一群人往这边走来。 前方,是一群衣着喜庆的锣鼓手,一个个喜气洋洋。 后边跟着那人身穿绿袍,再后头是数名军士。 锣鼓喧天的闹腾景象,引得村民全部走了出来,交头接耳互相询问发生了何事。 却无一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咱村里今日有人娶亲么?”史老太也站了起来,佝着腰身望向越走越近的人群。 “没听说今日谁娶亲啊,再说了,咱村里谁家能撑起恁大排场?” 张大婶也搞不明白。 远处站在道旁围观的村民,见这帮来人和善,纷纷跟在了队伍后头,想要看看到底谁家有了喜事。 直到队伍停在了史老太的院外,大伙愈发疑惑。 此时,却听那里正着急道:“史家嫂子,快来见礼啊,这是咱县里的父母大人!” “.” “.” 四周登时一静,紧接‘嗡’的一声,低声议论响成一片。 更有胆小的已经跪了下来。 小小桑树洼,几十年里来过最大的官也就夏秋时催粮的官差了,知县老爷怎好端端来了? 史老太也吓了一跳,急忙要跪。 那知县来时路上已打听清此行目的,便是心里不得劲,却也不敢驳了几位上官的脸面,当即上前搀了史老太,笑容可掬道:“老夫人,本官可受不了你这大礼啊!你家儿郎这回立了大功啊!” 四周的议论声更大了.史家儿郎立功了? 这是立了多大的功能惊动知县老爷亲至啊. 不待大伙反应过来,却见一名名军士抱着箱笼上前摆在了院中。 像是故意要让旁人看见似的,打开的箱子中,有堆成小山的铜钱、有光彩耀目的锦缎 直把村民看呆了,就连史老太也不敢上前,不相信眼前一切是真的一般。 最后,宝喜一挥手,另有两名军士抬着一面蒙了红布的长条形物件走到院子正中。 像是戏剧进行到了高潮部分似的,喜庆锣鼓声登时又提高一个量级。 就在大伙不明所以之时,宝喜一把扯掉了红布 却见,红布下是一面牌匾,上书四个大字:英雄之家. 只不过,桑树洼识字之人寥寥无几,看不明白的围观村民自然没什么太大反应。 宝喜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由提气大喊道:“上月十三,史家七兄弟于颍州地遭遇乱军余孽,史家七子临危不乱,沉着应对,最终生擒贼首李魁!记一等功!赏钱百贯,绢五匹! 都统大人说,家有忠良,其母必贤!特邀老夫人于本月初十前往蔡州就坐主席台观礼。 请真阳县衙安排软轿护送老夫人前往” ‘嗡~’ 桑树洼登时炸开了锅。 议论声直把锣鼓声都压了下去。 一等功是个啥,他们不清楚,但赏钱百贯. 这是村民们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巨额财富啊! 这世道变了,当兵也能博一番前程! 第257章 狐假虎威? 第257章狐假虎威? 九月初九,重阳。 蔡州出征大军于当日申时进驻城南校场。 申时初。 陈初在府内书房秘密接见了李骡子、李科、罗洪。 三人各得一枚云麾勋章。 勋章分三级,自低而高分别为勇武勋章、飞虎勋章、云麾勋章,对应三、二、一等功。 此次平定淮北,军统李骡子、李科以及漕帮罗洪深入乱军内部,数次传递关键情报,可以说立了头功。 只不过,身处隐蔽战线,他们的奖赏不宜大张旗鼓。 “这里是三百贯货票,你们每人一份,拿回去哄婆娘开心一下吧。离家数月无有音讯,见面怕是要挨骂了” 喧闹街头,无人知晓他们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是啊.”李骡子深有感触的回应道。 蔡州五日谈创刊以来,发行量和影响力越来越大,身为主编的儿子功不可没。 “你们要去哪里?随我找林大力林大哥去吃几杯?” “嘿,这次回去,便寻个顺眼的女子娶了。” “我也得回去,回家哄婆娘。如今手里有了都统赏的钱,我要找匠人重修老宅” 行至十字街口,急于找漕帮弟兄畅饮一番的罗洪向两人发出了要邀请。 “杀了便杀了!一个管事值当什么!”陈景彦微恼,警告道:“陈都统乃是我的忘年交!你万万不可招惹他” “小侄见过世叔.” 陈景彦不由一怔.茂之全名吴逸繁,早在数年前已和阿瑜有了婚约。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好兄弟,后会有期!” 几人说笑一阵,陈初忽叹了一声,道:“却是委屈你们了,明日表彰大会,也不能露脸.” 不过却也未放在心上.吴逸繁觉着,若让老陈在他和陈初之间选择,老陈百分百会选他 毕竟,他们是未来翁婿,再者,家里还有大伯这座大靠山。 如今一朝回到蔡州城,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才让他们的灵魂逐渐熨帖。 李骡子也婉拒道。 说起此事,老陈不免有一丝自得。 三人却齐齐抱拳道:“愿为大人效死命,些许虚名,不值一提。” 据闻,留守司去桐山采薇阁请了刘灵童刘老板的戏班,正在加急排练关于此次‘剿贼’的大戏,不日即将公演。 寿州数月,简直是人间炼狱,三人都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冲击和情绪压抑。 “.”陈景彦不由一惊,正在暗自权衡时,却听吴逸繁压低声音道:“世叔,你在蔡州任职,又与那日进斗金的商行有关联,我们不如联手将他.” 因为,在他心中甚至认同一部分吴逸繁的言论。 引得街边小娘不住侧目打量,这人似乎知晓自己吸引了女子目光,‘唰’一声打开折扇,不疾不徐、风度翩翩的轻摇几下。 嫌活的长! “军将游街?” “.” 也有孩童扮作其他将军,其中最热门的要数传说中身高一丈、力大无穷的镇淮军亲兵营营正姚虞侯,以及颇具传奇色彩、生擒贼首的史家七子 短短几日,军中将士某些英雄事迹便在《蔡州五日谈》的推波助澜下,传扬的人尽皆知。 今日交令,任务完美结束。 看着陈景彦紧张的模样,吴逸繁心下晒然,有些看不起这未来老丈人,却也实话实说道:“此事乃小侄一人的主意” “哈哈,茂之无需多礼!走,随我回家,你婶婶近来时常念叨你” 被坏了好心情,少年再无心闲逛,直奔府衙。 陈景彦话未说完,吴逸繁却不满道:“世叔,是我家管事被他杀了!又不是小侄想主动生事!” 用‘玉树临风’四字形容毫不为过。 “商铺?作何营生的?” 三人刚离开不久,十字街口又行来一队人。 不过,都是昂扬男儿,自不会表露矫情。 “二公子,听说是蔡州留守司大军刚刚剿贼大胜,明日军将游街” “去一趟好说,你总得先寻到愿嫁你的婆娘。” 身后,一名锦衣老者正在向路人打听着什么。 吴逸繁闻言面色稍霁,又道:“世叔,小侄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既然能打听到陈景彦在商行有暗股,自然也能猜到陈景彦和陈初关联不小。 “是这样,如今东京城流行一种麦粉,据说做出的汤饼和馒头又香又筋道,城内富户趋之若鹜,价格是普通麦粉十余倍.” 坐在主位的陈景彦满意捋须,谭氏也频频露出和蔼笑容。 “好兄弟!后会有期!” “.,你与他何来仇怨?” “总算回到了人间。” “茂之,切切不可胡来!你想开粮铺,我可以帮你疏通关系,也可保你在蔡州无事。这几日我找他帮你两家说和一番,都是自家人,没必要伤了和气!” 再加陈英俊自从亲临水患、剿贼第一线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起来,老陈对儿子近来表现很满意。 “.” “茂之!此事是你所谋,还是家里的意思!”陈景彦当即低喝一声。 你陈家依附我吴家,怎也比跟着一个军头有前途吧! 不过,接下来的对话却差点把陈景彦吓死。 陈府的孺人陈姨娘挺着大肚子,亲自参与了大戏的编排。 为首那人约莫十八九岁,手持折扇,身材颀长,面如冠玉,星眸剑眉。 便是陈景彦平日也不会直呼陈初名讳,这吴逸繁却直呼其名,陈景彦终于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不由问道:“茂之,和陈都统认识?” 特别是‘做工’二字,对报社之事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鄙夷。 陈景彦一听便知这小子没甚好屁,强忍着没说‘不知当讲不当讲就别他妈讲’的脏话,淡淡道:“茂之只管说。” 主编虽不是正经职务,但终归是在文人圈子里有了些影响。 陈景彦听的心中有气,却也没有反驳。 对于老陈的藏头露尾,吴逸繁笑了笑,并没有拆穿,接着道:“小侄还听说,商行最大东主,是留守司的都统陈初?” 强烈的对比,让三人愈加明白了几个月来所做之事的意义。 三人并肩走在街头,满耳喧闹声、满目烟火气,李科贪婪的深吸几口并不算新鲜的空气。 见陈景彦动怒,吴逸繁碍于对方是长辈,终于不再吱声。 陈初笑着掏出一沓四海商行货票,李骡子躬身上前接了,随即各分给李科、罗洪一份。 再后方,是四名目光犀利的黑衣汉子,便是穿了双层秋季夹衣也难掩虬结肌肉带来的力量感。 陈景彦不禁长出一口气不是吴家长辈的意思便好,若真是吴家动了杀心,他夹在中间最是难办。 陈景彦也有些不爽了,虽然他吴逸繁的大伯在朝廷任刑部尚书,但你毕竟是我未来女婿,你家长辈和我摆谱我就忍了,你凭甚啊! 吴家同为颍川望族,家风颇为严谨保守,阿瑜身为一名女子却抛头露面,大概让吴逸繁不满了。 “世叔,我听说你与产麦的商行关联颇深?”吴逸繁自信满满道。 士人历来是集天下万千宠爱的阶层,如今蔡州留守司大张旗鼓的搞表彰大会,总让他觉着原本应属于士人阶层的荣耀,被军士抢走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谭氏为难的看了看,又主动开口岔开了话题,“茂之,你此次前来除了散心,还有旁的事么?” 可不想,茂之的第一关注点却不在陈英俊,反而落在了陈瑾瑜身上。 “哦,街面上这般热闹,蔡州可是有甚喜事么?” 说到此处,吴逸繁抬手扬至半空,作了一个握紧拳头的动作,俊美脸庞上闪过一抹狠厉颜色。 “哦,回婶婶,小侄此次带了家中管事张叔前来,想在蔡州开间商铺.” 申时末。 陈景彦却吓得魂不附体,先不说他与陈初等人的‘杀冯长宁盟约’,只说在蔡州,谁敢打陈初的主意,那是寿星吃砒霜! 三人互相拱手,就此别过,迅速消失在人海中。 官舍花厅,分宾主就坐后,谭氏和蔼的询问了‘茂之’父母的身体,后者先礼貌的感谢了谭氏的关心,随后一一回应。 温文尔雅。 街面上,衙役正组织人手洒扫清理,不少临街商铺也提前挂上了红花红绸。 “望咱三人前程如同旭日初升,蒸蒸日上!两位哥哥珍重!” “世叔,这陈初兵占颍州时,强抢了我家粮铺!上月,父亲派家兄前去颍州交涉,那陈初跋扈非常!二十三那日,家兄与其偶遇,上前理论时,他竟杀了我家管事,还想与家兄动刀!” 俄顷,锦衣老者走至俊美少年身旁,躬身道:“二公子,打听清了,路口左转过一道街,便是府衙所在.” “好吧。小侄今日进城,见城中商铺家家挂绸披彩,据说只为迎那军士凯旋?小侄又见城中孩童以扮作武人为荣,这,简直是乾坤颠倒! 历数前朝,欲要百姓安居、国家兴盛,无一靠的不是圣人教化!太平盛世从没有一个是靠粗鄙武人杀出来的!蔡州府衙给予武人如此隆重荣耀,时日久了,无知百姓岂不以从军为荣? 如此下去,大乱临头必不久矣!以士人广兴教化,才是治国之本,若蔡州任由武人占此殊荣,必是取乱之道! 百姓愚蠢,世叔难道也看不出种种弊端?” 但身为官员,入股商社并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陈景彦只含糊道:“倒是认识其中一些管事。” 申时三刻,三人出了陈府角门。 李科却一拱手道:“老父老母尚在桐山,近来怕是担心坏了。小弟需即刻返回家乡了.” 盏茶工夫后,得到门子通禀的陈景彦一脸喜意的走出值房,远远的便哈哈大笑起来,“茂之,不是说中旬才到么?怎提前来了.” 这都是为了迎接明日大军游街。 陈景彦点点头,这麦粉不就是四海商行产自朗山的高筋麦么,想来吴家是想开间商铺,在本地收麦,贩往别处挣取差价。 想到此,罗洪竟有些微微伤感。 已经打算趁着此次五弟分蛋糕时,给小陈谋一份正经官身了。 三人大约都想到了这一茬,不由互相对视一眼。 闲聊片刻,茂之忽问道:“世叔,纬廷兄和阿瑜不在么?” 典型的眼高手低!自以为是,小看天下豪杰! 陈景彦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当初纬廷也有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不过这几年好多了,这吴逸繁还是缺乏了历练啊! 李科说罢,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看向了陈初,“嘿嘿,东家,我准备年前成婚,届时东家若得空,能不能请东家亲至?” 这是暗示自己打听过四海商行。 以后,三人只怕再难有像近几个月这般亲密无间、携手作战的机会。 谭氏惊异道。 说到此处,吴逸繁看向了陈景彦,笑道:“世叔应该知晓此麦吧?” 更有孩童们骑了竹马,手持木刀木枪,在街头追逐喊杀,“呔!那贼人休逃,俺是蔡州都统陈将军,定要将你们杀的片甲不留.” 源于家世带来的自信,吴逸繁便是面对陈景彦,说话也算不上客气。 少年说话时,却向路旁一名一直偷偷打量他的小娘微微颔首一笑,直把那小娘羞红了脸。 这小子幼时挺聪明的,怎大了以后这般糊涂,那陈初若果真好杀,你家死了一名管事,家中长辈岂会默不作声? 那模样愈加潇洒。 同时,心里忽然对满脸自信的吴逸繁生出一丝厌恶。 三人中最早跟着陈初的李科将货票塞进怀里,笑嘻嘻道:“东家,我光棍一个,可没李大哥和罗大哥这等烦恼。” “呵呵,不认识,却有仇!” “有婆娘怎能算烦恼?待你成了婚,便知其中妙处了.”罗洪笑着搭腔道。 一旁的谭氏也察觉氛围不对,连忙补救道:“阿瑜只是看纬廷辛苦,才去帮衬一二,并未正式入职。” “世叔,您是说,阿瑜也在那报社做工?”茂之的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随即又迅速展平。 “茂之有所不知,近日蔡州留守司将士刚获大胜,明日将士进城,纬廷就职的蔡州五日谈明日有特刊,他和阿瑜在报社忙碌呢” 你看不上一府军头,却不知这些人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 少年终于收回了撩骚目光,不自觉皱了眉头,摇头叹道:“如今天下纷乱,皆因军头挟武自重,百姓竟如此喜庆迎接,百姓无知、百姓愚钝啊!” 不过,陈景彦那句‘陈都统乃是我的忘年交’,让吴逸繁产生了误会.怪不得这军头如此跋扈,原来是你陈家罩着他啊! 呵呵,这陈初,不过一狐假虎威的武夫也! 一旁,半天没作声的谭氏,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漫不经心的吴逸繁,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忧虑。 第258章 黄袍加身体验卡 第258章黄袍加身体验卡 黄昏时分,陈府见翠堂书房。 “赵令人身子可大好了?” 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抿了口茶,问道。 “谢大人挂牵,我家娘子已痊愈。”陈初拱手道。 张纯孝不日将回返河南路治所,离去前特来和陈初再次确认一些事。 如今,淮北局势初定,但上头大人已经展开了对各府职司的争夺。 按原本的设想,蔡州知府左国恩转迁颍州,河南路安排陈景彦递补知府,以此换取陈初留守寿州的军队支持、配合河南路的人就任寿州知府。 左国恩在蔡州被桐山系困的政令出不了府衙,能换个地方他求之不得。 他是相党的人,陈景彦是桐山系,寿州知府必然是张纯孝的人。 江树全原是武卫军前任指挥使寇世忠麾下一名队将,后来在刘四两影响下,倒向了镇淮军。 除了留守寿州的彭二和吴奎,其余班底几乎全在,除此之外,还多了武卫军全字营营正江树全、带领民壮自保的辛弃疾. 得知今夜要来都统府上赴宴,江树全底下的兄弟秦大川、老孟等人比他本人还要激动。 几人忙腾出一个空位让陈初坐了,小辛还没回话,周良却道:“坦夫,跟咱哥几个一起干吧!每日这般聚在一起,岂不快活” 小辛是个自来熟,跟着留守司大军跑了将近一个月,已和周良、刘四两等人厮混的如同多年兄弟一般,勾肩搭背,劝酒唱令。 杨大郎忽然以歉疚口吻低声道:“初哥儿,待那毒妇诞下孩儿,我会给弟媳一个交待.” 陈初笑着斥了一句,这才压下了群情激奋。 一年多时间,从一名小小队将直接飙升至一军指挥使,激动不已的江树全不知该如何向陈都统的知遇之恩表达谢意,忽腾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抱拳,双目赤红,“谢大人提拔!末将必不负大人所托!” 陈初却摇头道:“大郎,你该给交待的人,是你家娘子.” 杨大郎反驳一句,也勾头往陈初这边看了一眼,不由疑惑道:“噫,比起在栖凤岭时,初哥儿又大了些。” “我年纪小,还在发育” 刘四两一句话,登时让见翠堂内炸开了锅。 “对对对!明日咱一起找上张大人和曹都监说道说道!” 小辛名字中的弃疾二字,便是阿翁仿照汉时名将霍去病所取,仅从名字也能看出家中对他的期望,他自己也不排斥军旅。 但因盗卖官粮获罪的原颍州知府廖思义,却是后党的人,也是这番利益交换中唯一吃亏的一方。 此话讲完,身旁几人同时一愣.三两千青壮的吃嚼可不是一笔小数,初哥儿对小辛好生厚爱啊。 “放心吧,没问题。” 留守司核心高层都听说过,猫儿大病,和徐贞儿有着不小的干系。 便是对文人天生不感冒的逃户众将,也对这名说话诙谐的小郎喜欢的紧。 天色擦黑,张纯孝婉拒陈初的挽留,去了驿馆。 “哈哈哈” “不认识。” “对!” 陈初咳嗽一声,几人同时抬头,当事人还没惊慌,一旁偷听的长子却吓了一跳,忙解释道:“初哥儿,俺们在谈论诗词!都是正经诗词!” 就你?懂个鸭子毛的诗词啊! 只有刘四两用了几息时间大概想明白了.便是东家有擅专之权,可也不好事事插手颍州军政,东家支持小辛在当地组织乡勇,便是在颍州插下了一枚钉子啊! “坦夫难道忘了,贼乱未平之前,为兄有擅专之权,有我为你背书,谁敢寻你麻烦?至于军饷粮草,也不必担心,我蔡州留守司一力支应了!” 这边,小辛正低声说着什么,周良、刘四两、刘百顺伸着脑袋凑在一起,听的聚精会神。 只要朝廷不公,敢不让咱初哥儿进步,咱就得向朝廷龇龇牙,让他们明白在淮北之地到底谁的拳头大! 他妻家在颍州,率领的民壮也都是范家圩人,加不加入镇淮军,可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桐山系这是被他当成软柿子捏了呗。 “四两哥,说的在理!” 在剿灭乱军的过程中,表现的同样悍勇,屡次积功,陈初确实有意提拔。 “初哥儿,方才四两说的事,有几分道理的,咱若太温顺了,朝廷不把咱们当回事,有好事也想不到咱。” 不时吟上一两首艳词。 浪的一逼。 嫡子尚未出生便被害死,聂容儿丢了半条命,至今仍卧床休养,想起孩儿,时常偷偷哭泣。 两人莫名其妙的大笑一阵,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明日游街,是咱留守司上下的大日子,不可胡闹!” “嗯,此事我有计较,不管朝廷给不给节度使的名号,反正吃进嘴里的肉,咱是不会再吐出来。” “鸟不是鸟样,还能化龙飞走喽?” 两人沉默前行,进了茅房后并肩立于尿桶前,撩衣掏器的动作颇为同步。 “江虞侯!能被都统请到家中做客的,都是都统大人的心腹啊!虞侯往后只怕要被重用了!” 酉时。 陈初笑吟吟上前,将人扶起,脸色却严肃起来,“你也知我留守司的规矩,不可克扣、不可贪墨,只要你能让宁江军脱胎换骨,我自然保你和兄弟们的富贵!若拿了不该拿的,寇世忠便是前车之鉴!” 酉时二刻开席。 秦大川的猜测和实际情况大差不差。 他这一招既没有和相党产生冲突,也没有侵占河南路地头蛇的利益,却要抢应属于桐山系的职位。 今日大军回转,陈初在家宴请一帮骄悍手下,张纯孝才不在这儿寻不自在。 杨大郎费了好大气力,才安抚好娘子外公一家。 亥时末。 “眼下尚且不知。元章放心,我们河南路有的是办法和诸位大人拉扯,咱只要不同意,上头大人也不会贸然任命。咱就等等,看大人们到底想要甚吧。总之,你我之间有君子约定,这蔡州知府的帽子终会落到陈同知头上,好事多磨罢了.” 陈初懒得理这憨货,转而对小辛笑道:“坦夫,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不时惊叹一声,“真的么?”、“还能那般?” 见翠堂阁子内众多军将齐聚一堂,十几丈外便能听见闹哄哄的声响。 此次淮北水患,又是熟悉水性的他,带领手下弟兄凿船堵了决口。 宁江军内有蔡州留守司辖下唯一一支水军,江树全倒也干脆,直接道:“大人需末将去哪儿,末将便去哪!” “嗤~” “哈哈哈~” 提供了军饷粮草,也就意味着这支乡勇只能依靠东家。 “孙昌浩是谁?”陈初不悦。 “大人,末将铭记于心!” “呵,好一个举贤不避亲啊。” 陈初也不心急,笑呵呵道。 意气风发的江树全来者不拒,自是热闹不凡。 “又是颍川?” 陈初不由嘲讽道,同时也在心中悄悄鄙夷了陈景彦一下.三哥,你想和人家结亲攀高枝,人家却想抢你进步的机会哩。 三府之下,又有多少厢军指挥使名额 说到底,只有初哥儿继续高升,大伙才能跟着进步。 “江虞侯,水患时,我观伱和手下兄弟水性颇佳,有没有想过去宁江军啊?” 席间,刚刚高升了的江树全自然成了众人劝酒的焦点。 陈初似是猜到了他的顾虑,不由一笑,道:“坦夫若有心,不如回乡组织三两千乡勇,我派遣几名镇淮军校尉,助你操练。若乡勇练成,也可保一地平安,省的再遇贼人时妻儿惶恐.” 出门后,两人相视一笑,走向茅房。 陈初环视满屋‘忠良’,忽然理解了赵匡胤。 甚至有些整齐划一的美感。 “对极!若不是初哥儿,如今淮北不知烂成甚样了!朝廷若不封个节度使、给咱初哥儿开府之权,便寒了咱将士的心!” 小辛笑而不语,似是有些动心,却又有所顾虑。 因此,杨大郎或许因为内疚,近来甚少和陈初见面。 “回席吃酒吧。对了,捉了李魁的史家七子个个水性极佳,宁江军重建少不了这等人才” 当初斩杀寇世忠时,立功升任营正。 若有朝一日有机会,底下兄弟们只怕会让陈初体验一把‘黄袍加身’的感觉。 为缓解沉闷气氛,陈初勾头往大郎下头看了一眼,嗤笑道:“且,还是那鸟样” 刘四两却从东家这番提前谋划中看出某些端倪,不由借着酒劲劝进道:“东家,要我说,此次淮北之乱能平息,全赖东家出力,朝廷至少得给东家弄个节度使当当!” 大家为初哥儿鸣不平,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叫屈. 不过,初哥儿虽说了不让大伙明日胡闹,却没说后日、大后日、下个月不让闹啊。 “好” 陈初对江树全的表态相当满意,不禁沉痛道:“马茂兴马指挥使身死沙场,本官殊为痛心!但军中可不一日无将,我便将这宁江军交与你了.” 张纯孝不知陈初心中所想,继续解释道:“钱尚书也知晓,若不得河南路、蔡州文武的支持,那孙昌浩便是赴任了,也难有作为。本官猜测,钱尚书故意如此,不过是想从河南路、蔡州讨些利益罢了。” “大夫说,容儿以后只怕难有子嗣了,我想好了,待徐贞儿诞下孩子,我便交给容儿养育.” 同时也存了将江树全立为标杆的心思.不能只给当初的起家兄弟晋升机会,旧厢军中的中下层军官同样需要看到上升通道,这般才能在军中形成良性竞争。 “哦,他是刑部尚书吴维光的妹婿.” “好!” 据张纯孝讲,后党领袖钱亿年在朝会中同意左国恩迁任颍州知府,却举荐了户部右曹司员外郎孙昌浩来蔡州接任知府一职。 陈初出去撒尿时,今晚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大郎主动跟了上去。 吃进嘴里的肉自然是说颍、寿两州,“对了,大郎家里的事可安排好了?明日游街后,你前去寿州坐镇没问题吧?” “孙昌浩出身颍川” 看起来,三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元章认识?” “好,我等坦夫佳音。” 只是陈初的建议虽好,却有许多无法解决的难题,不由叹道:“陈大哥,只操练百八十乡勇还好说。若组织的人多了,颍州府衙必然忌惮,定会来寻麻烦再者,三两千人,靠一个小小的范家圩也支撑不起” 此战过后,诸将赏赐自不必说,但受限于留守司的地盘,大伙能得到的提拔却有限 试想,若初哥儿能任了淮北节度使,光现下控制在手中的蔡、颖、寿三府,便会空出三名都统制。 近来,杨大郎因后宅之事沉默寡言许多。 稍远些的长子正襟危坐,却使劲支着耳朵偷听,一副想了解又害羞的怂样 “咳咳~” 能把赤裸裸的利益交换,面不改色的说成‘君子约定’,陈初自愧不如,不由叹了一声,“好吧.” 他能想明白,小辛自然也能想明白,只见他朝陈初嘿嘿一笑,低声道:“陈大哥,我倒是愿意,但大哥也知晓我家中情况,此事需我和岳丈商议一番。” “末将回头便将他们调来我军。” “他想要甚?” 毕竟他会吟‘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酒过三巡,陈初找了个机会,走到几人身旁。 这是杨家家事,陈初没发表意见,两人并肩走出茅房。 杨大郎忽然又感叹一声,“哎,看你家,玉侬有了身孕,弟媳和蔡三娘子上赶着护她,我家.怎就出了这档子事呢!” “许是我命好吧.”陈初给出了合理解释。 第259章 青云少年子 第259章青云少年子 九月初十,卯时末。 天光乍破,陈府后宅却已忙碌了小半时辰。 身着五品令人命服的猫儿坐在妆奁前,由白露帮她梳了一个最贵气的朝天髻,簪了各色金簪玉钿。 房门处,玉侬同样穿了一身九品孺人命服,挺着肚子噘着嘴,一幅怏怏不乐模样。 猫儿从镜中看了玉侬一眼,笑道:“如今你身子笨不宜出门,又不是我故意为难你。” “姐姐,我都在府里憋几个月了昨晚我问王娘子了,她说,我可以适当外出散心呢。” 玉侬哼哼唧唧道,猫儿隔镜白了玉侬一眼,道:“可不是呢,你缠了王娘子一整日,人家才不得不这般说” “哎呀,姐姐,我求求你了,让我也随姐姐去看看吧。我保证不乱跑,老老实实跟在姐姐身旁.” 玉侬不依不饶,上前抱了猫儿的胳膊,使出了屡试不爽的撒娇大法。 猫儿无奈,只得强调道:“那好吧,不过咱先说好了,你想看大军游街可以,但只能在外边待一个时辰,就要先回家歇息.” “嗯嗯嗯,好好好”玉侬双手捧着肚子,脑袋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那傻兮兮的模样惹得猫儿不由一笑,伸指在玉侬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以宠溺口吻责骂道:“看看你,哪有一点快做娘的样子?” “咯咯.” 俄顷。 猫儿、玉侬带了丫鬟仆妇去往前宅与陈初会和。 在毛蛋和宝喜的帮助下,陈初刚披好那身堆银龙鳞戗金甲,正展着双臂,由毛蛋帮他把佩刀挂在腰间。 这身宝甲乃大内所制,自是威武不凡。 穿甲之人身材颀长,蜂腰猿臂。 微芒晨光中,好一个英武的青年将军 便是同床共枕多年,依旧让猫儿心跳漏了一拍,小脸上浮出一抹女儿娇羞。 旁边的玉侬表达最为直接,拍巴掌道:“公子,真好看!” 陈初闻言回头看向家人,先是和善一笑,才有些担忧道:“你俩也要去么?” 本来这种场合,猫儿理应在场,但陈初忧心大病初愈的猫儿,不由商量道:“若身子撑不住,便在家休息。” 猫儿却浅浅笑了笑,轻声道:“无碍的,有王娘子在,官人不必担心。玉侬也在家憋坏了,只当出府散散心.” 有了猫儿开口,陈初想了想点头应了下来。 唯恐自己出府一事被公子一票否决了的玉侬,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屁颠屁颠挽了猫儿的胳膊,小声拍马屁道:“还是姐姐厉害,家里就你能说动公子.” 与此同时,城南三里外的校场大营内,起床号响之前,营房内的军士们已在提前打理个人卫生. 武卫军全字营队将秦大川,穿戴整齐后,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容香皂,沾水后搓出一团白腻泡沫,涂在黑脸上,狠狠揉搓起来。 “噫,这便是娘们洗了身子会香喷喷的香皂么?” 秦大川手下的什长老孟,同样在洗脸,趁说话的工夫,手已伸了过来。 秦大川感觉不妙,连忙抬手打开了老孟的贼爪,“你那张黑脸有甚好洗的!这香皂金贵着哩!用了老子大半个月的月俸才买了一块!想使你自己买去.” 以前,武卫军的军士可用不起香皂。 但自从寇世忠身死,都统大人提拔蒋怀熊做了指挥使以后,全军上下的伙食不但大为改善,且发下的饷银也足额了。 秦大川这才能攒下点闲钱买这等奢华物件。 “听闻这次出征,每人都能得都统赏钱,待我得了赏,也去买一块。” 借皂不成的老孟悻悻道。 不想,秦大川只顾防老孟了,却被茅头寻了个空,一把偷走了香皂,二话不说就在脸上一阵乱蹭. “行了行了!够了!”秦大川赶忙上前抢夺,心疼的直嚷嚷。 茅头却理直气壮道:“秦大哥,江虞侯说了,让咱们今日都收拾的干净些,这是军令,兄弟我不得不从啊!” 茅头不要碧莲的话迅速引起一众袍泽的符合。 “对对对!” “江头,也借俺使一使吧!我还没婆娘哩,一会游街,说不定哪家小娘便相中俺了!” “哈哈哈” 哄笑声中,却见一道健硕身影走近,正嬉闹的众军士定睛一瞧,来人正是营正江树全。 “立正!” 秦大川顾不得洗掉满脸泡沫,当即一声大喝。 百余人登时站定。 虽然有人还端着盥盆、有人肩上搭着毛巾,却无一人再发出杂声。 一个个站的笔直。 江树全对兄弟的表现很满意,轻轻点头后,朗声道:“今日入城游街,在场观礼的有陈都统和诸位大人,有满城父老乡亲,也有你们的爹娘、妻儿!都给老子洗净你们的脸、擦净你们的甲、磨亮你们的枪!不许给咱武卫军、给留守司、给陈都统丢人,记得了么!” “是!” 百人齐呼道。 辰时一刻,城南校场大营内吹响了集合号。 蔡州南门内,镇淮军招待所。 住在甲叁房的史母天没亮时便起床穿好了留守司专门做给她的新衣。 辰时二刻,招待所内的女侍端了一托盘早餐推开了房门,“老夫人,昨晚可歇息好了。” “好,好,老婆子一辈子也没睡过这般软乎的床” 史母拘谨的起身,连口称赞。 那女侍将托盘中的早餐在桌上放了,笑道:“陈都统特意交代了要伺候好老夫人,一会上街,由奴家全程陪同老夫人,夫人若需甚,只管对我讲便是。” “老婆子哪有被人伺候的命啊” 史母看了一眼桌上的包子、鸡卵、豆浆、小菜,不由低声道:“陈小哥还记得我这老婆子啊” “都统自然记得您,现下满蔡州城扫听扫听,谁人不知史家七子夜擒贼首啊!听人说,史家儿郎的故事还要编成大戏哩” 镇淮军招待所录用的女侍,全是军士家的娘子或妹子,耳濡目染下,她们自然对军中英雄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史母却暂时没有get到这种荣誉感。 一刻钟后,史母刚刚吃完生平最丰盛的一顿早饭,却听外间隐隐传来喧哗。 少倾,那名今日专门负责陪同她的女侍出门打听完消息,回返后微微激动道:“老夫人,都统和令人来看望你们了.” 史母一听,便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往外走。 前几日听说令人重病,如今需看上一眼才好放心。 不过,她腿脚终究慢了一些,等她被女侍扶着走到院外,陈都统夫妇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范公能携全家莅临,我留守司上下倍感荣幸啊!” 经毛蛋介绍,陈初先与距离最近的范颜一家见礼。 “都统折煞老夫了.说起来,上月若不是都统大人在我庄危难之时率大军驰援,我庄内千余口人只怕尸骨已寒.” 范颜回礼后,唤来家中孙辈向陈初行扣头大礼,陈初连忙谦让。 老范年纪大,不好向陈初行重礼,让孙辈来替,也算向陈初表达了‘我家记着都统救命之恩’的意思。 一旁,范颜的女儿、小辛的娘子范如玉已亲热的拉上了猫儿的手,一口一个‘令人姐姐’,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在院外和各位功勋家眷一一相认便花去了一刻钟。 猫儿无意间看到了站在远处的史母,便向身旁妇人告罪一声,主动走上前去,未语先笑,“婶婶,近来身体可好?” 比起当初在灾民营地,猫儿此时的装扮无疑庄重许多,但一声亲切问候,瞬间化解了距离感,史母不由一阵激动,红了眼睛,“令人啊,老婆子听闻令人前些日子病了,如今身子可大好了么.” 这一声问候,问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猫儿自八月下旬生病,半个多月来这是头一次露面,担心她的不止史母。 招待所内不少员工也跟着史母掉了眼泪。 其实她们之中,许多人和猫儿根本没有交集,之所以情感会在一瞬间爆发,大约是把猫儿当成了一种精神寄托。 如今世道多艰,战战兢兢的百姓们怕天灾、怕人祸,这难熬世间却突然出现了一名与人和善、扶危救难的高官夫人 这种感觉怎说呢,类似看到了一丝过上安稳富足生活的希望。 温柔、亲善的猫儿便是希望的化身。 她病重时,大伙与其说是担心她的身体,不如说是担心好不容易得来的这点希望烟消云散。 如此复杂心态下,大伙得见猫儿康复,自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情感波动。 一时间,招待所院外喜悦啜泣响成一片。 初次和陈初夫妇打交道的范颜,环顾四周,不由暗自惊讶.这陈夫人在蔡州好高的人望!怪不得陈都统所率军士和其他官军天差地别。 军心易得,民心却难求啊! 辰时中。 蔡州东门。 数千将士列阵于城外,甲净枪明。 瑟瑟秋风中,除了招展旌旗,将士们纹丝不动,宛若世道洪流中的巍巍磐石。 巳时整。 军阵以镇淮军亲兵营打头,八人为一列开始入城。 城中贯穿东西的府前街两旁,已被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手头宽裕的,则提前定了临街茶铺、酒肆二楼的好位置。 第一个入城的,正是骑在大马上、手提熟铁棍的亲兵营虞侯姚美丽。 洗刷一新的甲胄外,红色披风微微卷扬。 远超常人的身高,很符合吃瓜群众心目中‘猛将’的形象。 甫一露面,便在长街上引起一阵阵喝彩。 翠鸢为了今日,特地把爹娘从老家请来了蔡州,不为别的,就为让爹娘看看,我自己挑这如意郎君到底怎样! 当长子在欢呼声中登场时,翠鸢激动的浑身颤抖,抱着娘亲的胳膊不住大叫道:“娘,娘!女儿为您找这女婿如何?” “.”翠鸢娘亲望着高头大马上的雄壮将军,同样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倒是她爹爹,笑皱了一张脸,也不管认识不认识,拉着身旁百姓一再重复道:“这是我女婿,哈哈哈,这位老哥,看我女婿怎样哈哈” 再往前走出百余步,城中尚未婚嫁的小娘挎着花篮,早等在两旁。 长子经过时,由木芙蓉、桂花、野菊等组成的花瓣雨便飘飘洒洒扬了下来。 长子紧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这是大郎教他的,大郎说,只有这样,才会显得威武。 人群中,李骡子把幺儿驮在脖子上,好使儿子看的清楚些。 身旁的李翠莲今日专门告了假,陪丈夫、孩子观看这盛事。 李家幺儿手里拿了根糖葫芦,却也忘了吃,羡慕的望着端坐高头大马享受百姓欢呼、鲜花临身的将军,嚷嚷道:“爹,爹,长大我也要当将军.” 与他们结伴的还有邻村武同的爹娘妻儿。 李骡子和武同相交莫逆,二人先是一起被郑乙的神锐军抓了壮丁参军,后又一起在桐山被俘。 后来武同加入了镇淮军,李骡子却因岁数大了些被淘汰 “爹爹!娘!看,官人,是官人” 旁边的武同娘子忽然喊道。 李骡子一家顺着武娘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武同昂首阔步,手擎长枪,腰间还别了一支近战用的破甲八楞锤。 胸前,系了一支大红花。 “是我同儿,是咱儿啊!” 没来由的,武母忽然哽咽了。 家中做了几辈子农人,不管到哪儿,都是被人忽视的存在,她便是做梦也想不到有天儿子能被受全城喝彩敬仰。 仿佛是为了多看几眼,武家众人不由自主跟着行进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李翠莲瞄了一眼满脸自豪的武同婆娘,不由吃味,瓮声嘟囔道:“当家的,你不是也为都统忙活了几个月么?怎没像同哥儿这般风光啊.” “呵呵.”李骡子只笑不语。 军统有保密条例,便是对家人,也不能多说. 李翠莲口直心快,说了这句便后悔了,担心自家男人听了这话会难受,不由又安慰道:“哎,同哥儿这风光也是搏命博出来的,这风光咱不要也罢,你安安稳稳的比甚都强.” 游街将士行至城中十字街后转南。 今日计划的路线是出南门后,进入校场召开表彰大会。 十字街这边位置最佳的茶楼二楼,已被蔡州勾栏行会会长赛貂蝉提前包了下来。 每当有军将从楼下经过,二楼的姐儿们便会抛下几条帕子。 留有体香的帕子一角绣了姐儿们的名字.就如后世街头发卡片一般,这是一个宣传、拓展业务的机会。 呐,这就是专业,论蹭热度,赛貂蝉南波湾! 亲兵营刚刚从楼下行过,却听街面上的欢呼声突然又高了数倍。 十字街口的喧闹,如同响雷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赛貂蝉勾头一看,却见一名年轻将领身穿金银甲、胯下枣红马,正朝四周百姓微笑拱手。 “呀!都统来了!” “都统笑起来真好看!” “若都统疼我一晚,便是贴钱也愿意!” 二楼临窗处,一群姐儿们你推我搡挤在窗边,叽叽喳喳一阵议论后,不知谁先反应了过来,从怀中掏出带着体温的帕子便朝陈都统丢了过去,“都统,奴家玉流儿.” 这一声,提醒了旁的姐儿。 十字街口登时下起一阵手帕雨,纷纷扬扬把陈初裹了进去。 “哎呀!省着点丢,省着点丢!” 赛貂蝉气不打一处来后边还有好多军将,一下都丢完了,接下来还怎办!这些骚蹄子,一个个都做着春秋大梦!你们以为自己都有陈姨娘那福气么? 赛貂蝉骂骂咧咧挤到了前头,妙目往陈初身上扫了两眼,忽而抬手将随身帕子也丢了出去,“陈都统,奴家赛貂蝉,咱们还是老乡哩,若得闲莫忘照顾奴家生意哟” “.” 四周登时一静。 “哈哈哈,妈妈你来凑什么热闹?” “你们懂甚?说不定,陈都统就喜欢年纪大些的!年纪大的会疼人,年纪大的会的多.” “哈哈哈妈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楼下。 陈英俊兄妹、吴逸繁正好待在此处。 听闻楼上浪笑,站在人群中的陈瑾瑜微微仰了头,不满的瞥了一眼。 街上,陈初已经渐行渐远,陈瑾瑜望着那道背影,不自觉露出一抹浅笑,轻声吟道:“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 半个时辰里,不断抨击蔡州留守司张扬、扰民的吴逸繁,见满城百姓皆发自内心夸赞武人,早憋了一肚子气。 此刻又听见与他有婚约的陈瑾瑜把陈初吹捧到这般高度,不由冷哼一声,“哪里来的青云子?我只看见一名吮痈舐痔、欺世盗名之辈路过.” 他话音一落,身前几名看热闹的百姓同时回头,向吴逸繁怒目而视。 还好,陈英俊也在,赶忙向几人陪不是,只道我这兄弟乃是外府人,不认识陈都统,诸位乡亲莫怪。 那几人见陈英俊衣着、气度不凡,只不悦警告道:“这位书生,看你还明事理,好好说说你这兄弟吧!淮北几府如今烂成甚样了?咱蔡州能躲过此劫,全赖都统,你那兄弟再胡乱说话,早晚挨打!” “是是。”陈英俊连连拱手。 吴逸繁觉着到了未来岳丈的地盘,不会有甚安全问题,所以出门前没带武师随行。 此时被人呵斥,只以幽冷眼神记住了几人长相,并未继续嘴硬。 陈英俊安抚好对方,也有些不高兴的说了吴逸繁几句。 主要是吴逸繁那句‘吮痈舐痔’太恶毒了. 不过,看起来一脸淡然的吴逸繁并不把陈英俊的劝说当回事。 陈瑾瑜冷着一张俏脸,一言不发。 俄顷,街面上经过的人变成了背缚双手,被军士们押解而来的俘虏。 为让大伙知晓对方是谁,被俘贼首颈后分别插了木牌。 ‘乱军首领吴开印’ ‘乱军头目马金星’ ‘乱军头目李魁’ 前一刻,满是欢呼的街道旁顿时变作了一波又一波的怒骂。 更有外府灾民哭嚎道:‘狗贼,你们杀了我爹爹’、‘杀千刀的,还我五岁的儿子啊!’、‘我家娘子死的好惨啊!’ 若不是有衙役负责维护秩序,这些乱军头目只怕当场便要被灾民们一拥而上生吞活剥。 “诸位乡亲,莫急,莫急啊!都统大人有令,秋后会召开公审大会,让贼人伏法!大伙不要往前挤了!” 有了苟胜一遍遍吆喝,灾民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虽无法当场杀了这帮作恶多端的贼人,但百姓们朴素的‘喜憎’还有别的手段表达。 方才,还下着花雨、手帕雨的街头,顿时变成了一场烂菜雨。 就连陈瑾瑜也有所准备,“篆云!” 只听她轻喝一声,丫鬟篆云连忙挎着篮子上前,篮子内有臭鸡蛋烂菜叶. 陈瑾瑜忍着恶心,在臭蛋中挑了一个最臭的。 随后,那双灵动双眼悄悄在远处贼人和身旁吴逸繁身上来回转了一圈,随后扬起手作势要掷。 可是陈瑾瑜却‘不小心’手一滑,臭蛋不偏不倚正中吴逸繁面门。 “.” 恶臭顿时弥漫开来,周遭百姓急忙捏了鼻子四散逃避。 方才那几名和吴逸繁起了言语冲突的百姓回头一看,不由一乐,“哈哈哈,活该.” “哎呀!吴家哥哥,对不住呀!我一时失手,怎办,怎办呢?” 陈瑾瑜手足无措,吓得快要哭出来了,却因嫌臭,站的很远。 恶臭的灰青色蛋液,顺着脸颊下淌,吴逸繁不由大急,嚎道:“快,快帮我擦掉!”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臭蛋液沿着嘴角流进了嘴里. “呕”强烈的味觉冲击,让吴逸繁当场呕吐起来。 “篆云,快找东西帮吴公子擦一擦呀!” ‘不小心失了手’的陈瑾瑜急的跳脚。 篆云却道:“娘子,我的帕子方才也.丢出去了呀!没东西给吴公子擦了” “事急从权!用烂菜叶擦!”陈瑾瑜急中生智。 篆云倒是个听话的,也不嫌脏,随手抓了一把烂的淌汁的菜帮子便摁在吴逸繁脸上胡乱抹刮起来 烂菜叶的腐臭,加上臭鸡蛋的恶臭。 复合型味道,更冲了. “呕~呕~别,别擦了!贱婢快住手!”吴逸繁气急败坏道。 “吴家哥哥,你凶篆云作甚?她在帮你呀” 陈瑾瑜委屈吧啦道。 六千字大章,二合一啦 第260章 秋风不燥,阳光正好 第260章秋风不燥,阳光正好 巳时中,蔡州留守司大军按计划路线,从南门出城后,去往最终目的地城南校场。 意犹未尽的百姓,跟在队伍后头,逶迤同行。 校场占地百余亩,军士们进入校场后重新列队,以待随后检阅。 百姓们自觉停在了外围。 更有机灵的小贩已在校场外支起了小摊贩卖解渴浆水,垫肚炸货。 陈初则带着留守司一众高级将领站在校场外,等待兵部尚书范恭知、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蔡州知府左国恩、同知陈景彦、留守司都监曹小健的到来。 给足了文官面子。 陈英俊兄妹出城时,偶遇了徐志远、蔡思、西门冲等桐山二代。 几人在桐山之乱时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颇为亲近,便结伴去往了校场。 比起普通百姓,他们多了可以进入校场、近距离观看检阅的特权。 校场北侧,已建起两座观礼台,上边各摆了百多把椅子这是为各级官员和立功将士家眷准备的座位。 徐志远和陈英俊等人聚在观礼台旁边的大树下,满怀自豪的谈论着近几个月来留守司大军的种种英勇表现。 相谈正欢时,却见吴逸繁冷着一张脸自顾自的登上了右侧观礼台,寻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了。 底下几人同时一愣,蔡思疑惑道:“纬廷,你带来这人是谁?恁大的脸,敢坐观礼台?” 陈英俊略显尴尬的一拱手,连忙向台上的吴逸繁低声喊道:“茂之,快下来.” 因方才被陈瑾瑜不小心掷了一脸臭蛋的吴逸繁,心情本就不美,此时连个座位都不让坐,不禁觉得这蔡州上下处处让人生厌。 就在他正犹豫要不要下来的时候,却又听陈瑾瑜劝道:“吴家哥哥,座位是为有功将士家人准备的,不是你坐的地方,快下来吧,免得被人驱赶.” 不提醒还好,陈瑾瑜一提醒,吴逸繁脸色更差了。 我颍川吴家子弟,竟比不上你们蔡州武人的家眷么?老子偏不让,看看谁敢来赶我! 就在此时,却见校场外停下一顶顶轿子。 范恭知、张纯孝、左国恩、陈景彦、曹小健等人一一露面,陈初等军将拱手见礼后,引诸位大人入内。 后方,蔡源陪着小辛的岳父范颜等有功将士男性家属说笑着往校场内走来。 再后方,则是猫儿和玉侬陪着史母、范如玉等军属女眷。 进入校场后,陈初陪同范恭知五人换乘马匹,以待稍后绕场检阅。 猫儿则带了女眷去往右侧的观礼台。 正焦急向赖在台上不走的吴逸繁使眼色的陈英俊,见猫儿走近,只得先上前见礼。 “见过赵令人” “见过婶婶。” “嫂嫂安好.” 一帮人称呼各异,却都透着股亲昵劲头。 也是,桐山出来的人,总觉比旁人和都统一家亲近些。 猫儿摆出了大人模样,笑着勉励了几句这帮大多比她年纪还大些的‘后辈’。 随后,当她准备带着军属女眷登上观礼台之时,却见台上正中却坐了一名男子,不由一愣。 今日观礼,为避免男女同座不便,特意修了两座观礼台。 此时本属女眷就坐的观礼台上,却坐了一名男子.这让不明所以的猫儿一时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台上的吴逸繁早早就注意到了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猫儿衣着华贵,却又偏偏生的娇俏、惹人生怜,当猫儿疑惑看向他时,吴逸繁下意识露出一抹自认为颠倒众生的笑容,随后风度万千的遥遥拱了拱手 这番举动挑不出任何失礼之处,但那股子味道却隐隐不对。 有着一丝隐藏在儒雅下的挑逗之意。 猫儿耷下眼皮,心生恼怒,转头看向了左侧台子.白露反应极快,赶忙小跑过去,找到负责维持秩序的苟胜。 白露走近只说几句,苟胜赶忙侧头一看.好嘛!哪里来的憨货,竟占了军将女眷的位置。 今日,是陈都统的大日子,蔡州各级高官又全在现场。 若出现甚纰漏,负责秩序的苟胜首当其罪。 苟胜不由大怒,带着几名衙役便冲了过去,路过猫儿身旁时,忙低头惶恐道:“令人莫急,我这就带人把这人赶走。” 猫儿心中有气,淡淡‘嗯’了一声。 苟胜再不言语,当即冲上去,二话不说,兜头就是两巴掌 吴逸繁被扇懵了,捂着脸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禁大怒道:“胥吏贱役,伱敢打我?你知晓我是谁么!” “老子管你是谁,妈的,差点给老子闯祸!来人,给我将此人架出去!” 在蔡州地界,苟胜怕的人还真不多,当初,是都统亲自点名把他从桐山带到了蔡州。 所以苟胜很清楚,整个蔡州城,只要都统保他,没人能为难的了他。 如狼似虎的衙役,涌上去将吴逸繁拖去了校场一角的背人处. 不用说,自有一番蔡州老拳招待。 几年来,猫儿经历的事终归是多了,这点小小意外也没对她产生甚影响,只见她笑着招呼众多妇人登上了观礼台。 途中,还不忘搀扶腿脚不便的史母。 台下的陈英俊却焦急的往校场角落望了一眼,这毕竟是妹子的未婚夫婿啊,他担心衙役不知轻重,下手太狠。 想到此处,陈英俊不由看向了妹妹.人家却一点也不担心,竟还有心情和玉侬挽着手说悄悄话。 陈英俊不由又看向了远处的爹爹苟捕头未必会卖陈英俊这名同知公子的面子,小陈觉的得请爹爹出面。 思索几息,陈英俊拔腿往爹爹那边走去,却听,身后的陈瑾瑜悠悠道:“哥哥,爹爹今日有要事在身,哥哥莫要轻易打扰。” “.”陈英俊回头,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妹妹,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了,不禁脱口而出道:“阿瑜,茂之是你未来夫婿啊!你怎一点也不担心?” “.” “.” 四周登时一静。 徐志远等人此时才知道,刚才那名眼高于顶的小子竟是同知女婿。 陈瑾瑜一时大囧,可又无从解释 羞急之下,气的自己哭了起来,对哥哥恼道:“谁说我要嫁他了!我我明日便去寺里做姑子,一辈子不嫁人!” 午时整。 蔡州文武陪同范恭知、张纯孝等上官开始检阅大军。 第一个流程,曹小健宣读了皇帝的嘉奖。 蔡州毕竟是齐国之地,众军士自然也以‘大齐威武,皇上万岁’做了回应。 随后,众官乘了马,自整齐军阵前缓缓走过。 按照事先知会的流程,范恭知代表朝廷大声慰问道:“将士辛劳!” 话音落,便是数千将士齐刷刷的呼喊:“保家卫国,我辈职责!” 充满阳刚气的齐呼,犹如一道实质性的音波。 震的校场外围观百姓头皮发麻,只觉大地、空气都随着雄浑呐喊颤抖了一下。 距离将士更近的范恭知,体会的更加清晰。 隔上一段距离,范恭知再喊:“将士辛劳!” 将士再齐呼,“杀贼安民,死而无悔!” 比起上一句,这句充满了杀气. 五千将士,口吐铿锵,无一丝杂音。 身为兵部尚书,范恭知自然清楚大齐各地官军战力,但眼前不动如山的阵列、整齐划一的呐喊,让他不由觉得蔡州留守司,当为大齐第一强军的感觉。 跟在几人身后的陈初,轻轻拍了拍因激昂气氛而兴奋躁动不安的小红。 今日专门搞出这种大场面,一来是让将士们享受该有的荣耀,二来,也有亮亮拳头的意思。 参与剿贼之后,蔡州留守司的实力已经藏不住了,不如大大方方的给各位上官看看。 这么一来,朝廷和河南路往后才会更尊重蔡州留守司的建议 午时二刻,众官员登上左侧观礼台。 随后,此次出征立功代表纷纷出列,由随军录事唐敬安宣读了各类封赏。 该提拔的提拔,该奖钱的奖钱。 唐敬安喊出一人的名字、职务,校场外看热闹的百姓便会齐齐发出一阵‘好彩’的欢呼。 特别是史家七子出列时,欢呼声沸反盈天,经久不停。 他们能得大伙青睐,一来是蔡州五日谈早早便宣传过他们的事迹,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受众最广。 二来,史家七子原是渔户.此次封赏,家中得来大笔赏钱不说,且史大郎破例擢升副营正、史三郎、史五郎升任队将。 出身草根的史家七子能在军中博出功名,对广大普通百姓自有一种激励,同时也在百姓心中植入一个‘有本事便能在军中出头’的概念。 右侧观礼台上,史母望着台下身形笔直,胸佩红花的儿子们,激动的不能自已,浊泪涟涟。 陪在旁边的太奶奶不住夸赞史母,“养出了好儿郎.” 史母擦着怎也擦不净的眼泪,只喃喃道:“老头子,你若泉下有知也该高兴了吧。老婆子对得起你史家了,儿子们如今都有出息了.” 校场外,李骡子的长子眼巴巴望着受奖将士,信誓旦旦对李翠莲道:“娘!待明年我满了十六,也去参军,给你和爹爹挣来脸面!” 正踮脚往校场内张望的李翠莲,欣慰一叹,粗声道:“我儿有心便是了,当兵又不是甚好营生!万一你有个好歹,娘还怎活?你听我的,过几日都统府上还招小厮,到时我求令人一回,给你在府上谋个营生。吃的好,不受累,不比当兵强么?” 李家长子明显不乐意娘的安排,李骡子却道:“当兵怎了?人家儿子不是儿子么?若人人都你这般想,下次再有贼人作乱,咱等死么?” 李骡子轻易不反驳李翠莲的意见,今日却是奇怪了,李翠莲明知丈夫说的不错,却依旧不服道:“你说的好听,你怎不去战场厮杀?” “我在.” 李骡子只说两字,随后笑着摇了摇头,不再与妻子争辩。 这时,校场外拥挤的围观百姓中忽然有不少人同时惊奇的‘咦’了一声,紧接,低声议论的嗡嗡声便汇聚成了一片。 李骡子远眺过去,却见一名银甲白袍的女将被唤出了队列。 女人? 女人也能参军?女人能上阵杀敌? 校场外,少说有万余百姓围观,方才,每出列一人,便是百姓震天响的欢呼。 可到了铁胆这儿,欢呼声却变成了乱糟糟的议论。 直把唐敬安宣读铁胆立了何功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反差如此之大,让铁胆一时手足无措,不由自主低了头,双手紧紧扯着甲胄下摆。 便是台上的范恭知也侧头向了张纯孝打听了起来,似乎是在疑惑怎有女子出现了此处。 一直稳坐台上的陈初见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台下。 陈初突兀的出现,登时吸引了不少目光,便是正在和范如玉说话的猫儿、因陈瑾瑜一事生闷气的玉侬,以及也在生哥哥气的陈瑾瑜都看了过来。 陈初走近后,伸手从托盘中拿出了银制的飞虎勋章,停在铁胆面前,笑道:“百姓没见过铁胆在战场上的英姿,咱们兄弟们却知道,这封赏和勋章是铁胆应得的!” 说罢,陈初摁下勋章背面的别针,将勋章别在铁胆胸前。 低着头的铁胆直至此时才仰起头,英气十足的眉毛下,那双纯真双眼竟挂了一汪泪水. “咋了?是不是被我感动了?”陈初笑呵呵道。 铁胆却痛苦的一咧嘴,道:“你勋章后的针,别进我肉里了!” “.” 陈初赶忙将勋章取下,看了一眼温柔山峦,放弃了帮铁胆兄弟揉一揉的打算。 台下这段小插曲,引起了猫儿的思索。 陈瑾瑜也在铁胆身上打量好久. 表彰还在继续,陈初返回台上就坐后不久,离席半天的陈景彦终于回到了和陈初相邻的座位坐下。 “三哥去哪儿了?”陈初看着面色不太好看的陈景彦,奇怪道。 “老五!” 陈景彦带着三分气,一张口语气算不得太好,随后马上意识到两人目前的关系,忙换了一副更和善的口吻,低声道:“五弟啊,你和吴家那事又不是甚解不开的大仇,何故再来寻茂之的晦气?这不是欺负小孩么.” “.” 陈初听的一愣一愣的,奇怪道:“茂之是哪个?” 陈景彦不满道:“茂之叫逸繁,他兄长吴逸简便是与你在颍州生了冲突那人。” “我连他人都没见过,何时寻他晦气了?”陈初犹如路易十六拿飘柔摸不着头脑。 见陈初表情不似作伪,陈景彦不由道:“五弟真不知?那便是苟捕头自作主张带人打了茂之!下手真重,打断了茂之的一颗牙!” 便是陈初尚不知具体情况,但听陈景彦强调了苟胜下手重,便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陈初笑了笑,道:“三哥想怎样?” “得给吴家个交待啊!我的意思是,先将苟捕头去职,再当着吴家人打上几棍.”陈景彦商量道。 陈初却将目光移向了校场,淡淡道:“三哥,难道不知,苟胜是我的人?” “五弟放心,让吴家出口气便是,关苟捕头几天,再放出来。毕竟他们打人在先,总得有个说法吧.” “甚说法?我也不喜吴家,苟捕头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若想要说法,让他家找我来要。” 方才陈初还说不知怎回事,现在却又改口是他的授意,明摆着要护短,陈景彦不由急道:“老五!你蛮横了啊!先不说茂之大伯是刑部尚书,只说茂之,他是我未来女婿!若凭白在蔡州吃了大亏,我还有何脸面与他家长辈见面?” 陈初闻言,收回了望向校场的目光,平静的盯着陈景彦,道:“陈同知,此时你说这些话,是以吴逸繁岳父身份与我说的,还是以我的结义三哥身份说的?” “.” 陈景彦一时语塞,他自然能听出陈初已非常不满,犹豫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道:“五弟,话不能这般讲啊。我既是你的三哥,也是茂之的岳父,咱们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此事,五弟不可意气用事啊!吴家与我家姻亲,以后也有人助你在朝堂说话” 说了那么多,尽是废话,陈景彦始终不敢或不愿回应陈初逼他站队的质问。 陈初看着陈景彦,眼神有一丢丢冷漠,老陈许久没被陈初这样盯着了,不由一阵不自在。 就在他想再说两句什么的时候,陈初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那我倒要谢谢三哥了.” “那苟捕头.” “我说了,那是我的人,三哥若觉着合适,便去动他。但兄弟手下的桐山将士桀骜,多和苟捕头交好,若他们听说苟捕头受屈,冲了你们府衙,兄弟也没办法阻拦” “老五,你这是明摆着不讲道理嘛!” “嗯,这便是我的道理”陈初伸手指向了刀枪如林的校场。 午时末,表彰大会结束。 全军除了立功将士,所有士卒每人都得了一块铜制的‘淮北剿匪纪念章’,以及四海商行的货票五贯. 算下来,奖赏全军花费了五万余两银子,还不到此次剿贼所获的二十分之一。 但得来的军心,和对百姓造成的震撼,却远超这点银子的价值。 会后,一众官员回城赴宴。 陈初和张纯孝驾马并肩,特意放慢了马速。 待两人身边没了旁人,陈初忽道:“上次大人说,吴尚书的妹婿孙孙什么来者?” “户部右曹司员外郎孙昌浩?” “嗯,对,就是他。吴尚书不是举荐他来蔡州接左知府的任么?” “是,陈都统放心,有我在,河南路不会同意这项任命。”张纯孝连忙保证道。 不想,陈初却道:“哎,张大人,本将左思右想,觉得让河南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太不应该了。” “.”张纯孝疑惑的看了陈初一眼,不明白他想说甚。 于是,陈初稍稍沉默后,更直白的说道:“张大人便同意了此项任命吧,咱就卖钱尚书、吴尚书一个面子。” 张纯孝不由一惊,谁人不知陈景彦是陈初的人,当初老陈能从一个八品知升任蔡州六品同知,全是陈初死皮赖脸讨来的。 此次淮北初定后,张纯孝和陈初也费了好大心思来谋划,先迁任左国恩去颍州、腾出蔡州知府. 这一切都是为了陈景彦啊! 陈都统的态度怎忽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稍稍一想,张纯孝猜测陈初是想在相党和后党之间左右逢源,便道:“那陈同知去哪儿?” “去哪儿?还干他这同知呗” 陈初理所应当道.陈初想看看,陈景彦得知自己已板上钉钉的知府位,被他心心念念的吴家人抢了,表情会是何等精彩。 忠诚不百分百,便是百分百不忠诚。 张纯孝终于品出点异样,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陈景彦。 对于他来说,和蔡州合作的基础便是陈初手里的精锐,至于陈景彦.在张纯孝心里并不算什么。 甚至,张纯孝还暗暗期盼陈初此举并不只是单纯敲打陈景彦,而是下决心要将后者踢出桐山系的核心圈子才好哩。 那样,和陈景彦起到同样作用的张纯孝才有机会取代前者,继而和陈初结成真正的同盟。 毕竟,陈初手里的将士真香 短短几息,张纯孝便做下了决定,呵呵一笑后,道:“既如此,我们河南路也就不做难了。” “呵呵,有劳张大人。” “元章客气,那咱们的君子之约,照旧?” “照旧.” 两人后方,十几丈外,陈景彦坐在马背上,似乎遇到了什么烦心事,眉头不展,心不在焉。 陈初收回了看向陈景彦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天。 万里碧空如洗。 秋日午后,微风不燥,阳光正好。 老陈懵懵懂懂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大章哈,说二合一,谁赞成?谁反对? 开马自达的可别乱说话. 第261章 房地产 大基建 第261章房地产大基建 九月二十一。 大地色调逐渐由绿转黄,秋意愈浓。 蔡州城南二十里,霞溪村。 归家休假的武同和李骡子扯了绳尺丈量院子长宽。 去年雨季,武同随郑乙的神锐军前往桐山时,家中堂屋塌了半边。 后来武同被俘,被关了几个月,完成改造加入镇淮军。 如今,攒了大半年饷银后,终于决定在冬季来临前重修老宅。 懂些营造的李骡子按武同的要求,在木板上画出大概图纸,随后抬头道:“兄弟,你真要将堂屋盖两层?” “嘿,骡子哥,我听白队和宝喜讲,鹭留圩家家都是两层,他们能住,咱凭甚住不得?爹娘一辈子没享过福了,如今有了积蓄,我想让他们也住一回好屋.” 武同不好意思的为自己的‘铺张’行为解释了一番。 李骡子笑笑,道:“咱自然也住得。不过,以你说的那般堂屋起两层,再修配房,若不自己烧砖的话,便是不算人工,七八十贯也打不住,你手里有多少钱?” 武同和李骡子是过命交情,自不隐瞒,实话实说道:“去年,都统大人为谢我爹一饭招待,赏了我二十两。这次出征每人赏了五贯,我因作战奋勇,又得十贯赏赐,再有半年多攒下的六贯饷银” 镇淮军晚上有夜校,虽学不来写诗填词,但识上几百大字、算个加减还是行的。 武同默算一阵,道:“共有四十来贯.” “那还差个三四十贯哩。”李骡子稍微一忖,道:“我手里有,明日我给你带来四十贯,你先用着。” “骡子哥,你家宅子也该重修了,这钱你留着自己用吧。我有法子.” 武同虽感动李骡子仗义,却还是婉拒道.骡子哥参军不成,如今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去年跟着桐山来的蔡三娘子做过向导,前几个月又跑去外地不知做了甚活计,总之没个稳定收入,全赖李家嫂嫂在都统大人府上做工攒下些钱财。 李骡子大约是猜到了武同所想,只笑笑也不解释,却问道:“你能有甚法子?” “骡子哥没听说四大行推出的‘将士家园贷’么?” “哦?未曾留意,家园贷是个甚?” “嘿嘿,四大行专门提供给将士们的贷款。” “甚是贷款?” “呃”这倒是问住武同了,他也是从上官白毛鼠口中得知的,武同详细了解后觉得这贷款好,但怎么解释却一时形容不出来,只勉强找了个相近的词汇道:“贷款,有些像借印子钱。” “糊涂!” 李骡子一听却不淡定了,斥道:“印子钱是能借的么?当初你祖上那十亩水田是怎没的?还不是借了那李癞子的印子钱,被他利滚利占了你家祖田?沾上印子钱,不死也得扒层皮!你就别乱想主意了,缺钱我给你.” “不是,不是。” 武同连忙摆手道:“骡子哥,这四大行.是令人办的钱庄.” “.” 李骡子一时语塞,不知该说甚。 在他认知中,都统夫妇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他们怎会做这种缺德生意? 眼瞅李骡子许是误会了,武同忙到:“骡子哥,这‘将士家园贷’不收利!并且可以分三年、五年或八年还清,每月还一部分就行了。若我贷四十贯分五年还清,每月还六百六十钱就行,我那饷银足够还贷了,还不影响家里吃嚼” 武同又指了指院内一角的猪圈,继续道:“我爹也从鹭留圩农垦集团下属的家畜合作社认养了两头猪仔,等养大了农垦集团称重回收,又是一笔进项。” 李骡子却没心情看那两头猪仔,若不是他听说四大行是令人的产业,恐怕第一反应便是不信世上有不收利钱的印子钱。 “若是令人的钱庄,倒有可能做这善事。”李骡子不理解其中的经济联系,但对都统夫妇的崇敬却让他迅速接受并认同了这件事。 “那可不,如今这‘将士家园贷’只对咱留守司将士开放,旁的人想使还使不来哩。”武同自得道,随后却想起另一件事,不由一叹,生气道:“我听说,不少商户都想使都统这笔无利钱,他们想鼓动军中暂时不盖新屋的袍泽也贷了这笔钱,商户们再出些手续费从袍泽手中转借.” “哦?还有这种事?” 李骡子不动声色,职业敏感却让他马上把此事记在了心上。 果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一项改善将士居住条件的好事,商户们却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一般,察觉到了其中巨大的商机。 如今商户之间互相拆借,月息也在五分以上。 若是放与农户的印子钱,更加离谱,月息一毛起步、三毛不稀奇,并且复利计息 慢则七八月,快则三月,本钱便翻一倍。 无息到三毛息之间利差怪不得有人动心。 武同依旧忧心忡忡,道:“兄弟们可不能犯糊涂,不然就是帮着外人坑都统.” 李骡子默不作声,却已经开始盘算回去后怎么向陈初写关于此事的报告了。 这时,却见一名身材健壮的年轻人,穿着蓝色襕衫,像是还没习惯泥泞地面,双手提着下摆走进了院内,直奔猪圈。 武同见状,和爹爹连忙迎上前,称呼道:“徐里长,有事么?” 那徐里长表情痛苦,似乎很不喜欢猪圈的异味,却依旧强忍着站在圈前,态度倒是客气,“武老丈、武什长,我来看看这猪。对了,前几日发给你们的艾叶干粉可掺进猪食中了么?” 平日武同不在家,喂猪这事都是武老爹负责,后者忙道:“徐里长,已照吩咐,按五十兑一的量加进了猪食。” “嗯。” 徐里长故作老成的点点头,想说几句什么,却好像忘记了,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封面上写着《家猪饲养三十事》的小册子,翻到折了书角的一页,照本宣科念道: “艾草营养价值甚高,艾叶中含有芳香油,能促进血液循环,增强代谢,改善肉质,并有抗菌作用。猪粮中添加2%的艾粉,平均日增重可提高5%~8%,饲料报酬上升7.5%~12.3%” 徐里长摇头晃脑的念着,武同父子完全听不懂,他们觉着,只怕里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念的是甚。 “这都是鹭留圩农研所的研究成果,武老丈可记牢了,莫不当回事。” 念完后,徐里长又嘱咐一遍,这才转身往院外走,走到院门处似乎又想起一事,回头道:“武什长,听说你家要起新屋?需不需我帮你组织人手?” “谢里长关心,我军中袍泽今日都开始休假了,他们晚些会来家里帮忙。” 武同拱手道。 “好吧,有事了只管找我,如今我就住在原李癞子那院子里。” 徐里长说罢,这才走了出去。 他最后这两句关怀,让武老爹很是受用,将人送到门外后,不由回头看了看简陋的院门门楣上钉着的那块铁牌牌,上书:军人之家 有了这块铁牌牌,据说能免部分税赋。便是这养猪的活计,也只对将士家属开放.猪仔不花钱,平日打些猪草又不费事,农人的气力最不值钱。 以后猪仔养大了,便能换回一笔不小的酬劳,对干不了重活的老人再合适不过! 武老爹不识字,却依旧乐呵呵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牌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心满意足的背着双手、哼着小曲回到了院内。 一直坐在原地的李骡子不由一乐,说笑道:“叔啊,须有十来年没见你这般乐呵了。” “嘿,如今日子好了,还不许老汉乐呵乐呵么。”武老爹顺势坐在了李骡子旁边。 李骡子跟着笑了笑,又道:“叔,咱村啥时候有了个这般年轻的里长?里长不都是村里族老担任么?” “这位里长啊,是都统派来的。” “都统?他哪有工夫管谁当里长啊.”李骡子不由失笑,觉得武老爹吹牛了。 见他不信,武老爹不由瞪眼道:“咋?你不信?我给你说,这里长叫志远,过段时间要去外府做官老爷哩,他这是.这是” 想了好一阵,武老爹才想起前几日徐志远和他闲聊时的原话,“他这是下放基层锻炼!” 见武老爹说的有鼻有眼,武同也疑惑道:“爹,他能做官?哪有当官的整日跑农人家里看猪看羊的.”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徐里长说,都统派他们下来,定了几个硬性指标.” “爹,你哪学这么多新鲜词?” “都是徐里长教的他说,都统的指标有‘村内卫生、十二岁以下孩童平均身高体重、粮食亩产、生猪活鸡存栏量’还有粮食自自什么绿来着,反正七八条哩.” 武同和李骡子便是在军中夜校读过几天书,也搞不懂这些指标背后的意义比如别人家孩童的身高体重,和你一个里长有甚关系? 见两个小辈一愣一愣的,愈发觉着不如年轻人了的武老爹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满足,接着炫耀道:“我还听他说,各种指标好坏,直接关系他们以后能做多大的官” “他们?”李骡子听出了关键。 “嗯,徐里长讲,如今像他这般去到各处庄子任里长的足有一二十人,其中不乏官老爷的子侄,对了,府城陈同知的儿子也去做了里长.” “陈同知的儿子做里长?”武同大为震惊。 要知道,官家子侄想入仕,不要太简单,再烂也比做名里长的起点高啊! 再说了,村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方才没见那徐里长么,就算努力做事,也依然不适应,名贵布料做成的衣裳沾了泥巴,好好的靴子上蹭上了猪屎 大人们舍得让自家子侄受这罪? 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最终,还是武老爹以朴素言语总结道:“我看啊,都统来了,咱蔡州要变天喽.” 晨午巳时。 村外行来十余位身穿黑色作训服的汉子,手里提着鸡鱼、糕饼。 虽身材高矮不同,但走起路时那股沉稳虎气却同出一脉。 霞溪村少有外客,眼瞅有外乡人,妇孺下意识躲进了屋内,只有一些孩童藏在树后墙角好奇打量。 来人直奔武家。 武同见着人也不意外,哈哈一笑便迎了上来。 “爹,娘,这是儿子的上官白队将. 这是宝喜,都统大人贴身侍卫. 这是周宗发周队将,哈哈哈,当初在桐山便是周哥哥捉了我和骡子哥” 武同为家人一一介绍,擅长交道的李骡子却哈哈一笑,纠正道:“当年周队将哪是捉了我们啊,那是带咱走上了正路!” “哈哈,对对,骡子哥说的对.” 同日,午时。 今晨刚刚抵达蔡州的临安商人苗奎和颍州商人常德昌,并肩走在城南工业区。 工业区东边临河一侧,集中了许多需用到水力的工坊,比如冶铁所、磨坊。 工业区西侧,则以各种窑厂为主,比如砖窑、磁窑. 一排排烟囱喷吐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石炭燃烧后生出的硫味,以及肉眼看不见的细小粉尘。 常德昌引着苗奎走进一片露天大市场,笑着讲解道:“此地靠近工坊,自发形成一个筑料市场,你看,那边便有砖窑的销售处,还有卖原木的、卖家私的,还有这个” 常德昌走到一间铺面前,指了指店家摆在外头当样品的物件。 那东西约莫半指厚,长宽各一尺,表面烧有一层白釉,苗奎头一次见这东西,不由问道:“常兄,这是” 常德昌卖了个关子,掂起一块,屈指在上头轻扣几下,发出‘铛铛’脆响。 “这是瓷器?”苗奎从声音听出此物该是磁窑内烧制出来的东西。 “哈哈,这是瓷砖,铺地用的.” “铺地?” 苗奎从常德昌手中接过瓷砖看了看,他是个有眼力见的,只略微想想一下便知这玩意的商业前景。 先不说白釉瓷砖遍铺满屋后的视觉效果,关键这种明晃晃的地面,还能增加屋内的亮度啊! 宅子里的采光,一直是个大问题。 “这瓷砖是咱们商行产出的么?”苗奎下意识问道。 “自然是咱商行产出的”常德昌笑道。 他二人都是四行商行头一批流通股股东,用‘咱商行’没有任何不妥。 从常德昌口中得到了确认,苗奎环视人来人往的筑料市场,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常兄,怪不得四大行推出了‘将士家园贷’.将士们借钱建屋,需买筑料,虽说无息,但转了一圈,这钱就又回到咱们商行了.” 常德昌哈哈一笑,却道:“苗老弟格局小了。” “哦?请常兄为愚弟解惑.” “月初,苗老弟不在,蔡娘子主持商行股东会议时有透露,都统为将士发下数万贯的赏赐、再同时推出将士家园贷,是为了让银钱快速流转起来。而建房一事,将士有刚需,同时还能拉动整个筑料、采伐、营造、运输等相关上下游行业.” 苗奎听了一半,便联想到了当初的西瓜节,下意识道:“和桐山西瓜节时那般?” “形式差不离,但桐山西瓜节靠的是销售带动,而蔡州这回,却是靠‘基建’拉动.” “基建?” “便是建屋,蔡娘子从都统哪里得来一个词,又叫‘房地产’.也包括修路。” “修路?” “对,近几日,蔡州在流传一桩事,说都统准备修一条蔡州通运河的直道,跨颍、寿三府” “你们大齐朝廷愿意?” 苗奎不由一惊.边防重地,轻易不允修筑大路,以防敌国突破边防后快速突入。 陈初若真这么做,一来印证了他已完成了对淮北几府的控制,二来,也能看出他不会放手寿、颍两府的野心。 常德昌一叹,道:“修路这消息能传出来,便是都统在试探各方反应吧。如今淮北元气大伤,都统是想用‘大基建’让几府快速恢复生机啊” 这种庙堂之事,便是身为商行小股东的常德昌也只了解一星半点,随即岔开了话题,“苗老弟,此次来蔡,预备待多久?” “少说得一个多月吧,都统和令人下月大婚,怎也得把这个热闹凑完,说起来,咱还算令人娘家人哩” “哈哈哈,对极。” 猫儿是四海商行大股东,苗奎和常德昌是小股东,两人既可以算猫儿下属也可以算合作伙伴。 勉强说的上‘娘家人’。 苗奎嘴上说着待一个多月,心中想的却是多留一段时间.他想亲眼看看都统的大基建到底有何神奇。 再者,如若外界传言为真,都统真修路的话,那就是天量资金的投入,届时便是规规矩矩跟着做个供应物料之类的配套生意,也能挣来几辈子花不完的钱 第262章 祝我初郎腾于九霄之上 第262章祝我初郎腾于九霄之上 夜。 陈初收到了军统关于商户打算假托军士名义冒用将士家园贷的密报。 此举虽恶心人,却不好说到底犯不犯罪。 亥时初,猫儿见官人仍不回房歇息,亲自煮了宵夜带来书房。 恰好,此事涉及四大行,陈初便让猫儿看了看那份密报。 猫儿看罢,挨着陈初坐了,细声道:“官人,老子《道德经》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初咱们定下此策时,确实想的不够细致” 陈初稍微有些感触。 两年多前,猫儿还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小丫头,如今,也能引经据典了。 烛光氤氲,在猫儿完美侧脸上晕起一层迷蒙光滑,精致五官愈添娇媚。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 “娘子,身子大好了吧?”陈初忽而奇怪的这么问了一句。 但西门恭相当满意,毕竟由吏到从八品的转变,若不是五弟给力,他这辈子也别想摸着‘官’的门槛。 “呃” 城内各级官员同样心情不错。 以上,皆是州府六曹中的实权官员,陈初既然能亮出来,便有信心能帮老丈人拿了此职。 茹儿看了一眼懵懂小丫鬟,以过来人的口吻道:“晚些,你便知道了.” 亥时二刻,陈初出府。 席间,人逢喜事的陈景彦,在同僚的吹捧中不由多吃了几杯,心情舒畅之下,起身讲了几句。 就在皆大欢喜的氛围中,九月的最后一天,左国恩的新任命到了。 陈初哈哈一笑,道:“婳儿,若你替咱爹爹选,你选哪个?” 陈初回头,对勾头往屋内张望的茹儿道:“茹儿,给本官拿只酒杯啊!愣着作甚?我陪伱家三娘子吃几杯.” 对陈初来讲,这也是成本最低、收效最大的做法。 茹儿守在廊下,搬了支小马扎坐下,一看便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蔡婳故意模仿陈初的口吻,把‘咱爹爹’三字咬的极重。 全然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作为规则制定者,和各个阶层博弈共存,才是千百年来的常态。 “嗯” 规则有漏洞,便修补漏洞,这种事以前有,眼下有,未来依然有。 便是滞留在当地外府灾民,也人人有了糊口活计。 茹儿睁开眼看了看天色,伸了个懒腰道:“那便快了。明日你将换下被褥送与浣娘时,她若问起,知晓怎说么?” ‘咱爹爹’? 蔡婳媚目飞白,妖冶面庞上却露出一抹风情万种的微笑,“自然是这户曹主事了,治理一地,官吏为重,你若不用‘咱爹爹~’为你选能任贤,还能用谁?” 茹儿望着正站在门前的陈初,缩了缩脖子,尴尬赔笑。 蔡婳自然知晓陈初不与爹爹相商,却拿来自己这里献宝,无非因心中觉着对她有愧,以此来弥补一二。 但前些日子西门恭得过陈景彦的提点,明白了‘常伴君王侧’的重要性,专门找到陈初表达了想继续留在蔡州为官的意愿。 她知道,陈初是想让银钱快速流动起来,毕竟银子放在地窖中创造不出任何价值。 陈初滋溜一声抿下一杯酒,从怀中掏出一张笺纸,递了过去,“婳儿,你看看这个.” 自从猫儿好转后,蔡婳便离开了陈府,进入九月后,更是去了城外各县视察石炭场、赤铁矿,甚至九月初十的将士检阅都没回来。 短时间内的大量需求,让蔡州的木材、陶土等筑料原材料出现了短缺。 一路畅行无阻。 “哎,今晚又有的忙了” 早已收拾好行囊的左国恩,当日便带了家人去往颍州赴任。 此时又值冬小麦播种完毕,农人得了闲,有机灵的便找了懂营造的师傅,组织起一支支十几人到几十人不等的盖屋班,穿梭于各处庄村。 此职司从七品,相当于后世的组织部,乃一府中除了知府、同知、通判外数一数二的实权官员。 陈都统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被调戏了,不由冷着脸,怒哼一声,“多说无益!咱们入帐见真章!” 没成想,后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引导着他走向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蔡婳却摇头道:“在商言商,此事规则有漏洞,咱只需将漏洞堵上便是,这点小事便喊打喊杀的确矫枉过正” “在想.”蔡婳将笺纸放在了桌上,望着跳跃烛火,梦呓一般呢喃道:“我方才想起,当年你托我帮你谋吏人之职,那时也像眼下这般,我写了许多出缺,有贴书、典书、专知,你却偏偏选了那马快.” 蔡婳这才放下了罐头瓶子,用帕子随便擦了擦手,展开细看起来。 主要意思是,本官履新之后,盼能和诸位同僚继续精诚合作,造福蔡州百姓云云 官面话自然美什么营养,但毫无疑问的是,陈景彦已经提前进入了知府的状态。 九月下旬,因将士突然爆发出的大量建屋需求,蔡州筑料市场热闹了起来。 陈初却不以为意,笑着拿出了罐头,“喏,我不白吃,我给婳儿带了下酒菜.” 十月初五。 “回来了,昨日刚回来。” 不多时便到了书院街蔡婳住处,陈初来这里如同回家一般,丫鬟仆妇也都认的陈都统。 有他带头,都以为陈景彦即将再次高升的众多官员,提前恭贺起来。 原府衙捕头苟胜接任西门恭刑名孔目,新任捕头则是同样来自桐山的西门喜。 陈景彦当年升任同知时,就算知府空着也没敢住进来。 “第第五回了”小丫鬟吭吭哧哧道。 茹儿为蔡婳和陈初添了一回酒,便退了出去,顺势掩上了门。 书院街后宅,新来的小丫鬟抱了一床新被入屋换了,红着脸退了出来,不忘掩上房门。 陈景彦、陈初等人相送十里,在靡靡秋雨中与左知府依依泪别 待左国恩的车队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陈初把眼泪一擦,笑嘻嘻朝陈景彦一礼,“见过知府大人.” 不同于当年西瓜节的是,此次蔡州这波盖屋潮,吸收了更多的劳力。 幽寂夜空中的启明星升了起来,已是后半夜。 “婳儿回来了?”陈初问道。 “婳儿想聊甚?” 只不过,原本安排给他的寿州八品换成了眼下的从八品盐铁局务官。 “让四大行和筑料市场对接” 陈初笑着端杯,两人轻轻一碰,各自饮尽。 他能有多大的职权,全赖陈景彦对他有几多信任。 “在想什么?” 如今,猫儿的确大好了,甚至官人那眼神便让她心里猫抓一般痒丝丝的,可想起另一人,猫儿抿嘴笑了笑,出人意料道:“官人,你该去看看蔡姐姐了.” “知知晓。便说.便说家里漏水了.” “说起来,确实要谢婳儿当年助我.”陈初笑道。 看了一眼坐在马扎上、靠着廊柱昏昏欲睡的茹儿,小丫鬟才算明白了前半夜时茹儿为何说今晚又睡不成了 茹儿听见关门声,闭着眼睛问了一句,“这是第几回换被褥了?” 人治社会,陈初才不会天真的杜绝‘裙带关系’。 “.” 蔡婳接着道:“往后,将士需多少木料、砖瓦,直接让军中开票,将士持票去筑料市场换取所需材料。筑料市场再以票据前去四大行拿回应付款项,如此一来,将士手中不过钱,便是有商户想要冒用贷款也不好办了 除非他们拿了物料后再对外兜售,但这么做一来麻烦,二来一出一进,定然会损耗本钱,他们算的清这笔账” 如今他想的明白,自己年龄大了,又没一个蔡婳这般的好女儿,往后上限不高,所以他把自己的任务定为了留在陈初的核心小圈子里,至于家族兴盛的任务,便要交给徐志远、张宝等后辈了. 虽说五弟对他们的安排还未公布,但老徐知道,五弟挺喜欢憨直的志远,再有张宝和五弟相识于微末的关系,以后家中只要不再出现徐贞儿这种憨货,一家的富贵跑不了。 再说了,三弟也来蔡州做了捕头,如今西门家在府城也算一号家族了,西门恭已有将全家迁来蔡州,在此生根的打算。 丑时。 并在陈初的劝说下,陈景彦半推半就的带着家人搬进了官舍内的四季园。 “谁需你陪?这酒还不够我自己吃!”三分醉意下,蔡婳有点不给面子。 陈景彦捋须自矜,但那脸上的笑意却绷不住了。 陈初帮蔡婳开了一瓶罐头,后者一手托了瓷瓶,一手拿了根筷子,以筷尖戳了桃子块便送进嘴中。 如今蔡源是同知知事,说白了,便是陈景彦的秘书、是后者的属官。 十月初二。 同为女子,猫儿却窥破了蔡婳的难言心思.蔡姐姐再忙也不至于回蔡州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她只是不想在猫儿大出风头的那天出现。 其实,原本西门恭和徐榜都能去往寿州就任更高一阶的官员。 直到进到后宅正屋前,和另一名丫鬟守在门外的茹儿见了漏夜前来的陈初,忙对屋内唤了一声,“三娘子,都统来了。” “前些日子,猫儿未痊愈,官人一直守在家中,后又忙活将士检阅、筹备你我的” 四季园是官舍内位置最好、面积最大的一处宅子,这样的宅子自然是留给一府知府的。 十月初六。 这倒不是客气,当年陈初想的还是好好种地,带着娘子过上好日子就行了,讨要马快职务不过为了方便行事。 不过,临走前,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蔡婳掩嘴娇笑一声,素手提壶,帮陈初和自己分别添了一杯,“小狗,我敬你,祝我初郎大志得展,腾于九霄之上.” 但陈初不太愿意这么做,此事算他思虑不周,商户到底犯不犯罪还在两说,便是算作犯罪,也不是什么重罪,惩处过狠不合适,过轻又起不了威慑作用。 他手中缺人,知根知底、且早晚有姻亲关系的蔡家必定是淮北这场瓜分官职盛宴中的大赢家。 便是明知不可更改,人家三娘子自然也有使使性子的权力。 蔡婳却摇了摇头,道:“当年我信誓旦旦向爹爹保证,以后你会有出息,可即便是我,也没想到小狗能做到眼下地步.如今,我家反过来受你提挈,也算没让我在爹爹、大哥面前失言这么一想,婳儿止不住有些慧眼识人的得意呢,嘻嘻” 除此外,还有负责户籍、赋税、财政预算的‘户曹主事’。 蔡婳也不说穿,屈指弹了弹笺纸,故作轻松道:“想不到蔡老汉临老了,却开始官运亨通起来.” 这世上没有一法通万法通的规则,若遇不顺自己意思的事便杀人,那治理一地未免太简单了些。 如今,大局已定,陈景彦再无顾虑 搬家用了两日,随后各级官员借‘知府’乔迁之际,纷纷送上了礼物,以表心意。 见他如此,微醺的蔡婳腮畔艳红,不高兴道:“陈都统,来了我这里,除了公事便是公事,就没别的要与我讲么?” 总之,当年蔡家的提携,是如今一切的起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 毕竟,一栋新屋落成,少说得一二十人忙活上月余。 和她一起守在外头的新来小丫鬟却疑惑道:“茹儿姐姐,夜里还能有甚忙的?” “打仗有甚好说.”暗香浮动的闺房,聊打仗,那不是大煞风景么。 蔡婳撇撇嘴,道:“对嘛,我也不信,那小庄太差劲了。还不如我强些.” 这祝词说的相当大胆,甚至隐隐僭越。 “是极!” 陈初也知道不难办,只要将这些敢冒用贷款的商户捉起来,杀一儆百,肯定会起作用。 但深闺之中,情人之间的密语却也不怕被外人听了。 陈初为陈景彦送去一尊尺许高的红珊瑚。 笺纸上,写了一堆州府官职。 “婳儿?” 短短一年多,从一县吏人,到府衙知事,再到六曹主事。 一时间,本来萧瑟的深秋,蔡州城内外却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朝廷正式公文尚未下发.” 不想,都统却是个厚脸皮的,哈哈一笑径直推开入内,“好巧,我也要睡,以我和婳儿的关系,睡一个被窝不过分吧?” 被桐山系压制的不得施展的左国恩,已得知自己即将调任临府,自然生出一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快意。 看样子,今晚蔡三娘子这闷酒已吃了有一会儿。 屋内,圆形桌案上摆了几碟小菜,烫着一壶酒。 蔡婳伸出食指勾了勾,一脸挑衅。 片刻后,茹儿拿来酒盏,两人间的气氛已回复了正常。 一旁,蔡婳捏着笺纸,一双细长媚眼却没有焦点,不知想起了什么,走神许久。 陈都统对这帮老弟兄相当够意思,直接同意下来。 “嘿嘿.” 陈初蓦然想起今晚猫儿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咱陈小哥能忍? 猫儿微羞,‘你我婚事’的话有些说不出口,改口道:“总之,官人该去看看蔡姐姐。” 气氛愈加融洽,闲聊片刻后,陈初主动说起了‘将士家园贷’一事。 论对陈初谋划布局的理解,深度参与过各种商事的蔡婳当属第一。 下月大婚,弥补了猫儿的遗憾,却避免不了会刺激蔡婳的神经。 “切~只管放马过来!怕你不成!” 思索片刻,蔡婳忽道:“若想杜绝商户冒用贷款,不难” “呵呵,谬传谬传”陈初挺起了胸膛,嘴里谦虚,却一脸自矜。 “婳儿细说.”陈初好像抓到一丝头绪。 “怎个堵法?” 陈景彦在官舍内召开家宴,以谢同僚们的厚爱。 不过,蔡婳很有分寸,被陈初厚着脸皮哄了一阵,便借着说正事的契机,收起了心底深处的落寞情绪。 期间,虽猫儿偶有手足口病的治疗,却终究不能从根子上满足官人的要求。 比如,调动各级官吏. 原同知知事蔡源升任从七品吏曹主事,原刑名孔目西门恭任盐铁局务官,桐山县衙院虞侯徐榜调任蔡州,接替蔡源的同知知事一职。 大伙都是这般想的,包括陈景彦自己。 “.” “嗯,我也是这般想的” 及掌管婚姻、田土、斗殴等诉讼案的‘士曹主事’。 陈初顿时开怀,倒不单纯因将士家园贷一事,而是觉着打开了思路。 其余,还有负责内外命符职牒、低级官员和吏人升迁、招募、监督的‘吏曹主事’。 和当初十字坡市场非常相似,筑料市场周围也聚集了大批赶着牛马车的力夫,为客人提供运送筑料的服务。 夜凉如水。 左国恩走了,腾出了位置,老陈上任的公文大约就在这一两日了吧? 因桐山系的秘密盟约,陈景彦自会放一部分权给蔡源,但比起掌管一曹的独立官员,知事一职,依旧差的没影。 徐榜和他有同样想法,甚至同样选择了不去寿州,降阶来蔡州。 “说说你打仗的事吧.” “哦” 猫儿说话间,已招呼白露用食盒装了些桃子、苹果罐头,随后塞进了陈初手中,笑道:“罐头要等到冬季才上市,如今旁人可没吃到过,蔡姐姐喜食甜,官人一并带去吧。” 有资本的蔡州商户当即招募人手,挖土伐木,再次吸收了不少劳力。 第一个是掌监造盐、铁等业的局务官,从八品,官阶不高,却是一府内少有的肥差。 正在给自己倒酒的蔡婳,手僵在半空,媚目瞟了一眼无赖情郎,一开口便有股子浓郁的醋味,“都统大人不是在忙着筹备婚事么?怎有空来我这里呀?” 茹儿的声音带着几分喜意,燃着烛火的屋内却安静几息,随后传出了蔡婳标志性的慵懒魅惑嗓音,“让都统回去吧,我要睡了” 蔡婳却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下唇,眯起双眼魅声道:“我这宅子的邻居‘包打听’,曾言道,都统耍得一把好枪,有九九八十一套招式,将那颍州小庄外杀的九进九出、溃不成军.” 屋内。 都是老夫老妻了,猫儿自是从陈初的灼灼目光中看懂了官人的企图. 养病近月,官人担心她身子未愈,一直未尽人伦。 一早,蔡州府全城洒扫,黄土垫道。 上午巳时,陈景彦率蔡州众官、仪仗二百余人,抵达城北二十里铺,迎接东京城来的宣旨太监。 双方汇合后,调头回返府城。 午时末,蔡州文武齐聚府衙大堂,山呼万岁后,宣旨太监徐徐展开了圣旨. 第263章 老陈人间不值得 第263章老陈人间不值得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国遇艰难,必出忠良,今淮北涤荡,赖有原任明威将军、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锐志匡时,肩大任而不挠.” 蔡州府衙大堂,陈景彦领众官伏于地,当宣旨太监念出陈小哥的名字时,不由一阵疑惑.难不成今日天使带了两份旨意? “.当为天下将士楷模,今擢为从三品云麾将军、封路安侯、食邑千户. 钦此。” 宣旨太监念完圣旨所有内容,也没听见提过陈景彦一嘴,并且没有宣读第二份圣旨的意思。 大堂内,诸官同样疑惑,直到陈初接旨后同张纯孝陪着天使去了后堂,一帮人才围了上来,纷纷打听到底是怎回事。 陈初得封不意外,毕竟眼下的淮北是乱是安,几乎凭他一言而决。 甚至不少人都觉得封赏得少了,那什么云麾将军、路安侯都是虚名,武人封侯听起来挺气派,奈何大齐的爵位不值钱啊。 满大齐看看,在任的八位节度使,至少侯爷起步。 朝廷不给都统节度使实权,却只封了食邑千户的侯爵,相当没诚意。 所谓食邑千户,也不会是实封,照规矩只给四成,然后每月每户折算二十五钱,向当地官府领取。 也就是说,每月陈初每月能多领一万钱,足陌十贯. “呸!都统.侯爷差他们这点钱么!” 刚刚晋升宁江军指挥使的江树全,为表达自己的立场,当即小声骂了一句。 “呵,朝廷好大的手笔” 杨大郎冷哼一声,丝毫不掩饰口吻间的讥讽之意。 比起武人的口无遮拦,文官大多沉默以对,毕竟宣旨的天使还在府衙后堂。 “大郎,少说两句!” 在场的,也只有新任吏曹主事蔡源,敢这样和杨大郎说话。 他能有如此超然地位,自是因为女儿和陈初的特殊关系,也少不了大郎等人对蔡三娘子的认可,才把蔡源当做了半个长辈。 压制了武将的鼓噪,蔡源走回陈景彦身旁,看了眼有些魂不守舍的三弟,五朵金花中的大哥低声安慰道:“莫着急,或许同知的任命还在后头.” 便是到了此时,蔡源也不是太担心陈景彦升迁一事,他很清楚便宜女婿如今在淮北的影响力。 虽无节度使之名,陈初却有节度使之实。 如今寿州在他手中,颍州都统制被他以‘临时擅专之权’带来了蔡州,就是不说让郭韬儿率军回返。 驻在颍州的依旧是蔡州留守司辖下的朱达靖安军部,并且,陈初还在颍州当地扶持了一名叫做辛弃疾的年轻人组织了上千乡勇. 以上种种,统统指向一个现实.淮北三府,可战之兵全数出于陈初之下。 所以,河南路和朝廷不可能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 围在陈景彦身旁的,多为桐山系核心,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低声安慰,陈景彦渐渐放下了悬着的心 兴许,任命旨意过几天就来了.吧? 一炷香工夫后,陈初和张纯孝并肩走出了后堂。 一众官员纷纷上前恭贺道:“恭喜将军封侯.” 陈初脸上并无多少喜色,甚至有点不高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众人抱了抱拳,随即拉着张纯孝走到了陈景彦身旁。 陈景彦猜测陈初大约带来了什么消息,不由稍显紧张的巴巴望着后者。 陈初见三哥这般模样,痛心疾首的一顿脚,赌气一般对张纯孝嚷嚷道:“张大人,你来说吧!我说不出口!” “哎~” 张纯孝不由一叹,看了看陈初,又看了看陈景彦,无奈道:“陈同知,两日后新任知府到任,你们府衙做些准备吧” “嗝~” 陈景彦张着嘴巴,喉间发出一声轻响,愣在原地。 张纯孝声音不大,但满堂文武都侧耳留意着他说话。 大堂内登时静可闻针,足足三四息的时间,众人似乎连呼吸都忘了,随后,几乎又在同一时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同样大感意外的蔡源望了一眼‘生闷气’的便宜女婿,眉头一皱,却还是客气道:“张大人,敢问新任知府是哪位大人啊?” “新任知府乃户部右曹司员外郎孙昌浩孙大人” 张纯孝话音一落,方才已陷入呆滞的陈景彦顿时大声问了一句,“谁?是谁?” “孙昌浩孙大人.”张纯孝再次确认道。 “.” 陈景彦胸腔急速起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涌上心头,直让他想要破口大骂。 因方才他那声喝问声音太大,满堂官员此时都聚焦于他。 陈景彦环视一圈,众人见他看来,只能尴尬的笑笑。 人家只是单纯尬笑,陈景彦却觉得别人是在嘲笑,犹如扒光了衣裳被人围观一般.庆功宴都吃了,训话我也讲了! 往后,我便要成为蔡州城的笑话了! 巨大的羞耻感,让陈景彦再顾不得许多,掩面疾走出了府衙大堂 “陈大人~” 陈初低低喊了一声,快步追了出去。 便是做不成官,也不至于这般失态吧,西门恭疑惑的问了一句,“三哥这是怎了?” 正望着陈初背影若有所思的蔡源,为他解惑道:“孙昌浩是刑部吴尚书的妹婿.” “哪又怎了?”刚来蔡州,对各家后宅之事不甚了解的徐榜追问道。 “老三和吴尚书的二弟家早早定下了儿女亲事.”蔡源又道。 “娘哩!” 终于搞懂是怎回事的西门恭,不由低声道:“三哥这是被自家人抢了桃子啊!” 府衙官舍四季园,陈景彦狼狈奔回后,却见院内连廊、垂花门旁,到处是小厮丫鬟正在挂绸披彩。 陈知府即将上任的消息早在府衙传开,今日宣旨太监抵达,四季园上下都觉着正式任命来了。 家中管事便自作主张的命下人提前布置一番,好庆贺大喜。 但陈景彦见了,却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们这般布置的!扯了,快给我扯了!” 陈景彦平日在家,大体保持着温文尔雅的状态,很少会动这么大的肝火。 管事吓的不轻,连忙安排人手撤下了彩绸装饰。 这番动静,惊动了近日一直住在陈家的吴逸繁和待在后宅正重新归置衣物的谭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吴逸繁一身月白锦绣襕衫,头戴白玉冠、簪插翡翠簪,丰郎俊秀,只是一开口却露出一颗断了半截的门牙,大煞风景。 “小侄恭贺世叔高迁,祝世叔得展青云之志.” 吴逸繁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先说两句吉利话准没错。 不想,本就带气的陈景彦一听这个,如同被人攥住了喉咙,面皮登时红透,看向吴逸繁的眼神甚至有几分冷冽。 不管吴逸繁是否提前知晓,终归是他吴家人抄了老陈的后路,由此再想起吴逸繁来蔡州这段时间,老陈夫妇让他住进家里、好吃好喝照应着,直把他当成了亲儿子一般。 为给他吴逸繁讨回公道,老陈甚至和五弟生出过不快,你吴家却这样待我? 陈景彦越想越气,不由沉声道:“茂之,待会我们一家搬回夏翠园,你就不要再跟着搬过去了。” “.”本来面带温润微笑的吴逸繁听了不禁一愣。 谭氏同样错愕,一家人几日前刚从夏翠园搬进这四季园,怎又要搬回去? 但更让谭氏不满的是老陈的态度夫君不知这是怎了,好大的气性,茂之是咱未来女婿,你无端冲他撒什么火? “夫君,我们搬来四季园,东西尚未归置好,怎又搬回去?胡乱折腾个甚?” 谭氏对独女娇宠有加,夫君方才对吴逸繁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她担心以后会影响小两口的感情,便拿出了为女婿撑腰的姿态表演给吴逸繁看,“再说了,茂之来蔡州人生地不熟,他不随咱家住,又能住去哪里?” 攒了一肚子火气的陈景彦,见自家夫人此时还替外人说话,再也压不住澎湃怒火,不由双眉一竖,低声呵斥道:“不搬,你们就住这儿!我自己搬走!” 说罢,转身大踏步走出了四季园。 只是走出园子后,陈景彦茫然四顾,竟不知该去哪儿了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半生蹉跎半世梦’的自怜。 说起来,老陈近一年多可算不得落魄,也算不上不得志。 相反,还可以用‘平步青云、财源广进’来形容。 奈何,此次蔡州调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早已将蔡州知府视为了囊中物,陡然知晓被姻亲偷了家,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人受不鸟! 我连礼都收了啊! 人间不值得! 正自伤自怜间,却见陈初大步往此处走来,陈景彦只觉此时没脸见人,抬袖挡了脸就要往外走。 陈初却径直上前,一把拉住了陈景彦,开口便是浓浓的痛惜之意,“三哥!今次出了纰漏,但不管您是桐山知县,还是蔡州知府,永远是小弟的三哥啊!” “.” 早已在官场磨炼的心硬如铁的陈景彦,差点涌出几滴热泪。 见陈景彦情绪波动的厉害,陈初拉上他的手,不假思索道:“走,三哥,去我家,兄弟陪你畅饮几杯!” “好!”陈景彦哆嗦着嘴唇,颤声道:“世上幸而有五弟不弃愚兄啊!” “三哥,说的甚话!你我盟过誓约,饮过血酒,三哥一日为兄,便一世为兄!” “老五啊.” 陈景彦心中大恸,紧紧握住了陈初的手。 这世上,幸而有我五弟这般忠义儿郎! 二人把臂离开后不久,陈景彦晋升未成的消息便在官舍内传了起来。 那正在郁闷的吴逸繁,听家中带来的老仆细细与他说了,不禁露出大喜神色! 孙昌浩是他姑父,而他这位姑母自小待他最是亲近. 见吴逸繁喜形于色,老仆低声提醒道:“二公子,孙姑爷占了陈同知的位,陈同知只怕会迁怨于咱吴家,这几日公子在他家莫要露出喜色,以免恼了陈同知” “嗯。” 吴逸繁这才敛了喜意,因断牙一事郁郁了数日的心情也忽然好转起来,想起不日姑父便要到这蔡州任一府主官,终没忍住森然一笑,低声自语道:“陈世叔办事不爽利,待姑父来了,看我如何炮制那帮贱吏” 晚点还有一章 第264章 我的好五弟! 第264章我的好五弟! 申时末。 秋已深,白日越发短了。 陈府二进见翠堂四周的翠竹,变得青黄斑驳。 昏黄晚阳映上去,更添萧索凋零之意。 非常符合陈景彦此时的心境。 “三哥,我敬你.” 只坐了二人的阁子内,陈初举杯相邀,陈景彦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和陈初碰了一杯饮尽,意兴阑珊道:“外间只怕要把为兄当作笑话了” “三哥,管旁人恁多作甚?你我兄弟二人只管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陈初的开解,让陈景彦眼睛一亮,“好一个躲进小楼成一统!五弟此诗洒脱大气” “呵呵。” “不是,我方才是在骂毛蛋和宝喜,他们在偷听.” 他猜,猫儿故意累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的屁股需自己擦? 不过,却未在猫儿巧笑嫣然的小脸上看出任何提示 夜,子时。 陈初吩咐一声,猫儿却抿嘴一笑,“官人,毛蛋和宝喜毛手毛脚的,万一摔了陈同知怎办?辛苦官人背一下吧” “.” 陈初先回头看了一眼,好三哥趴在桌案上醉的像头猪。 在阿瑜心中,叔叔是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知晓他为了留自己在蔡州,竟做过这般偷鸡摸狗的事,并没有影响叔叔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这话却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陈瑾瑜,却见她忽然抬起泪眼婆娑的清亮眸子,委屈质问道:“叔叔对身旁兄弟们好、对底下将士好、对百姓好、对灾民好,便是对沈家铁胆小娘子也比对阿瑜强些!阿瑜到底哪里做错了?让叔叔这般忽冷忽热的待阿瑜.叔叔便是仗着阿瑜喜欢叔叔,百般欺负我” 小厅内,陈景彦醉趴在案,陈初抱着大哭不已的陈瑾瑜,若老陈此时被吵醒,那就热闹了。 的确,老爹还在旁边呢。 虽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但阿瑜认为,若叔叔肯帮他家,不至于闹到现下这种场面。 那吴逸繁回回见面都要明里暗里说她一阵,大概意思便是女儿家不可抛头露面,要让她赶紧辞了《蔡州五日谈》的职司,平日待在后宅做做女工才是正理。 阿瑜最不喜欢的便是吴逸繁自以为是教育人的模样,和他那套明明很浅薄,却偏要装作深刻的道理. 陈景彦和谭氏自然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私下责骂她好多次。 阿瑜身子一僵,刚开始没有阻止,直到后者的大手进入衣内时,才赶忙捉了陈初的手腕,随后推开了陈初,声若蚊讷一般道:“在在此不行” 原来,不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呀! 阿瑜夜里无眠时,设想一下,将来被圈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便不寒而栗。 每次都听的陈瑾瑜不住皱眉,幼年时,她还觉着吴家哥哥蛮好,可近来每次见面,陈瑾瑜和他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忍不住呛他一回。 陈初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好奇道:“怎阿瑜来接了,纬廷呢?” “叔叔有,不然,为何这般久了却不肯再找阿瑜?叔叔,若觉着阿瑜烦人,往后阿瑜再不来见你了.” 斗嘴,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事提前铺垫。 仰着的秀丽面庞上,再也绷不住了,露出一抹憋不回去的甜蜜笑容。 陈瑾瑜被领进小厅内,见爹爹趴伏于案,修剪整齐的胡须上也沾染了酒水,不由好一阵心疼。 不想,正默默垂泪的陈瑾瑜却以为陈初在骂自己,不由‘哇’一声哭了出来,转身便要往外走,连爹爹也不接了 陈初急忙追了一步,抓住了阿瑜的胳膊,一个女儿家家的被人骂‘滚’,还是自己喜欢的男子. 阿瑜甩了几甩,但陈初的手如铁钳,她如何甩的脱,“叔叔松手,阿瑜走还不成么,省的让你看了生厌!” 酒窝中的半盏残泪,继续向下蜿蜒,淌到唇边 眼泪的微微咸涩,徜徉于二人唇齿之间。 这种情况下,陈瑾瑜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并因此生出逆反心理,让她愈加讨厌吴逸繁。 于是,陈初自顾自解释道:“那山贼是我安排的.” 陈初尴尬一笑,也懒得解释,若他说此诗乃一周姓诗人所作,接下来定是一连串的盘问,‘这位周先生还有何名作?可曾出仕’之类的。 陈初解释一句,手上发力一拽,将人拉进了怀里。 陈瑾瑜屈身一礼,微低了脑袋,望着地面道:“哥哥听说此事后气不过,找吴逸繁理论了,娘亲在家中哭了一下午,方才累了先歇息了。” “毛蛋,背陈同知上马车。” 越想越委屈,低着头的阿瑜,杏眼中的泪包包化作一颗一颗小珍珠,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 “阿瑜,可不是想你说的那般。你忘了?你和你娘要离开蔡州回返老家时,路上遇到了山贼.” “呃”梨花带雨的陈瑾瑜仰起头,不明白叔叔怎好端端提起了这茬,可随后才察觉被陈初抱在怀里,一时忘了回答。 紧接,便是翠鸢的疑惑声音,“毛蛋你扯着喉咙喊个甚?聒的耳疼!” “.” 这顿酒,直从日头偏西的申时末,吃到了夜深亥时末。 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的陈景彦大手一挥,闭着眼呜呜啦啦道:“给给,都给” “我没有啊.” 脸颊上残留的泪水,顺势滑落,正好滚进了刚刚浮现出来的小酒窝中。 “我何时看不起你了?” 路上马车颠簸,陈景彦半醉半醒间,不住嘟囔,“五弟,好五弟.三哥幸得五弟不弃啊,呜呜” 陈瑾瑜越哭越痛。 房门外,灯笼映照下,两道身影正悄悄歪着脑袋,侧耳倾听 一看便是宝喜和毛蛋! 熏熏然的陈初比平日反应慢了半拍,尚未意会阿瑜的意思,却听外头毛蛋示警一般大声道:“哎呀,令人来了啊!东家在和陈同知在里面吃酒.” 连唤两声没反应,陈瑾瑜干脆自己捉了爹爹的大拇指,蘸了赤红印泥后,狠狠摁下了契书左下角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反而让她觉着叔叔也有‘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一面。 “叔叔莫要不承认。全因当初阿瑜主动约叔叔去官舍花园见面,叔叔定觉着阿瑜不自爱、鲜廉寡耻.呜呜呜.” 方才还罗唣不断地陈景彦已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爹爹,爹爹” 陈景彦觉着把陈初归类于读书人,是在夸他,可陈初却不以为意。 陈瑾瑜不由信了九分,可想起数月来日日忐忑、夜夜忧心,还是哭道:“我知晓,叔叔看阿瑜不起” “见过叔叔。” “呃好吧。”心虚的陈初应道。 陈景彦很少会醉成这样,至少身为女儿的阿瑜是头一次见。 说这些时,陈瑾瑜鼻子酸酸的。 如今旁人怕是都把我当笑话了,只有五弟他.他仍旧忧心着我的前程。 片刻后,洋洋洒洒百余字婚约契书落成。 陈瑾瑜心儿砰砰直跳,小意吹干契书上的墨迹,拿了一盒印泥悄悄走回爹爹身旁。 再者,和愈加讨厌的吴逸繁相处一辈子,更让她接受不了 今日家中又发生了这事,阿瑜觉着吴逸繁一家都在欺负自家,心里更加难受。 差点把熏醉的陈初溺死其中。 心中萧瑟,陈景彦多吃了几杯,陈初却难过道:“三哥,此事算兄弟没谋划好.” 陈景彦只以为女儿是被娇惯坏了,不知在未来夫君面前收敛,常常以‘夫为妻纲’这句话来训斥她。 陈瑾瑜将爹爹送到了府衙值房歇息。 梨涡盛泪,亦醉人。 陈瑾瑜那双灵动杏眼骨碌碌一转,起身走去了书桌旁。 今日爹爹和娘吵架了,如今家里再次从四季园往夏翠园搬,到处乱糟糟的,不如在值房凑合一晚。 人到中年,仕途受挫,借酒消愁本来是一副让家人唏嘘心疼的场景,但陈瑾瑜却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道:“爹爹,知道啦!知道叔叔好了,你已嘟囔一路了” 猫儿只一眼便看出了端倪,随后却淡淡一笑,道:“阿瑜是来接爹爹回家的吧?我已让人备好了马车,辛苦官人背一下了陈同知吧” 闲聊几句后,陈初逐渐把话题引向了此次‘知府’一事的来龙去脉,“张大人说,后党钱尚书、吴尚书联手向河南路施压,河南路诸位大人顶不住了,这才无奈同意了孙昌浩的任命” 陈初的双手习惯性的在陈瑾瑜身上游移起来。 陈初信誓旦旦道,陈景彦心中一暖,多重情绪交织下,终于泪湿眼眶。 “滚!”陈初不由骂了一句两个偷听墙角的混小子。 说到底,便是如今武人势大,在陈景彦心中依然不如读书人。 陈景彦罕见的露出豪迈的一面。 “.” 五弟他真的,俺老陈哭死 得弟如此,夫复何求! “来,五弟,与愚兄吃三杯!” 竟为我花了这么多心思。 守夜衙役帮忙把陈景彦搀到房内,阿瑜给爹爹脱了靴子,又讨来热水,帮爹爹擦脸。 “诶!五弟休要这般讲,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五弟已竟了全力,愚兄是知晓的,你无需自责。” 特意仰着的脸颊羞红,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她说的,不是不行,而是在此不行。 陈初低头,陈瑾瑜下意识往后一躲,随后明白了叔叔的意思,小心看了一眼嘟囔着醉话的爹爹,随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俺一个侯爷,背人合适么? 屋内,两人嗖一下分开,陈瑾瑜急忙整理了一下稍稍凌乱的衣裳。 见屋内场景,不由一怔。 眼泪来的突然,陈初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何而哭,不由上前一步问道:“阿瑜,怎了?” 一时间,自打从东京城回来后便空荡荡的小小心房内,充满了‘双向奔赴’的惊喜雀跃。 几息后,猫儿推门入内。 旁的都还好,但阿瑜脸蛋上那抹红晕却不是一时半会能褪下的。 陈景彦黯然无语,陈吴两家虽同出颍川,但吴家如今声势远超陈家,人家为自家嫡系铺路,他陈景彦只是不小心被辗轧到的小角色.想来,在吴尚书眼里,侄子的岳父,自然比不上妹婿来的更亲近。 陈景彦心情复杂,整日又没怎么吃东西,这般豪饮下自然是醉成了一滩烂泥。 近来,她心情算不得好吴逸繁来到蔡州后便住进了家里,就算有前后宅之分,二人之间见面的次数依旧频繁起来。 她自然是明白了叔叔的意思.叔叔安排山贼阻了她们母女的归路,不就是为了让她留在蔡州么! 陈景彦醉成了狗,自家官人站在窗边好似在看蔡州夜景,陈瑾瑜站的理他好远好远,见了猫儿后,赶忙屈身一礼,乖巧道:“阿瑜见过令人.” 比起大半年前在东京城时的仓促斗嘴,这次,陈瑾瑜有了生涩笨拙的回应。 如今斗嘴,不想后世那般随处可行,大多只见于闺房之中。 同样醉了七分的陈初,正准备招呼守在门外的毛蛋将陈同知背去客房歇息,却听陈家小娘子来接陈景彦了。 “谢三哥理解。兄弟在此有一言,过些时日,定为三哥谋下知府位,遂了三哥的愿!” 有人搭茬,陈景彦闭着眼继续讲着醉话,“好五弟,我那好五弟若愚兄大志得展,五弟要甚,愚兄都给你” 还蒙着一层水雾的灵动双眼登时大睁,阿瑜仰着头,小嘴微张,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摊纸、研磨、埋首、书写. ‘吾家有女,年方二八,颜秀慎淑 愿与元章结好百年,契书为约,各不相叛’ 正在帮爹爹擦手的阿瑜一愣,望着意识不清的爹爹,沉默半晌,终于小心翼翼问了一句,“爹爹,若叔叔.要阿瑜,你也给么?” 陈景彦却把陈初的表现当做了自谦,不由道:“元章虽不擅经史子集,却于诗词一道每每有惊艳之作,想来你在海外时也曾饱读诗书,说起来,也算是我们读书人的一份子。” 嘟囔一阵,还会哭上两声。 终归是未出阁的女儿,听说方才自己的话被人偷听了去,下意识往房门瞧了一眼,确实看见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往远些的地方移动。 当年,五人结义的契书就是这般落成的。 如今,又是这般. 这,便是老陈的命啊! “我的好五弟” 熟睡的陈景彦,发出一声梦呓。 第265章 陈家小喷子 第265章陈家小喷子 十月初七。 巳时。 新任蔡州知府孙昌浩携妻吴氏,及家仆、护卫二十余人抵达蔡州城北十里铺。 依照惯例,主官赴任,蔡州官佐该于此处相迎才是。 可此时在此相候的却只有一名孔目官、一名捕头带了两班差人. 一名正经官员都没见着。 孙昌浩自是猜到了原因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呢,陈景彦被抢了桃子,心中肯定有气,大概是想以此给他来个下马威。 不过,终究是他孙昌浩得了这蔡州知府的位子,想要未来两年这知府坐的安稳,少不了还要和陈景彦化解一二. 心中有了计较,孙昌浩面不改色的吩咐差人在前方开道,去往蔡州城。 他不在意,但有人在意 坐在后方小轿内的吴氏,隔着轿帘看了这寒酸的迎接排场、再看看丈夫不以为意的神情,忍不住在轿中低声骂了一句,“人家已骑在你头上拉屎了,还满不在乎呸~烂泥扶不上墙。” 巳时中。 孙昌浩一行抵达蔡州北门,陈景彦总算做的不是太绝,率各级官吏在城外迎接。 “啊呀!德廉兄,多年未见,兄长风采更胜以往!”孙昌浩下轿后,大步走到陈景彦身旁,口呼表字,十分亲热。 本来面带公式化笑容的陈景彦,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语气却带了几分疏离,“下官陈景彦携府衙同仁在此恭候知府大人,大人一路劳顿,快快入城歇息吧。” 说罢,抬臂前引,示意孙昌浩先入城。 孙昌浩却爽朗一笑,拉上陈景彦的胳膊,并肩走向了门洞,“兄长休要如此,你我同乡,何需这般客气” 午时初。 孙昌浩在府衙会见了各级官员,便是听说局务官西门恭出城办事没能亲来面见,孙昌浩也不动怒,只呵呵笑道:“公务要紧,公务要紧嘛.” 一幅老好人模样。 见面会后,趁着接风宴开始前,孙昌浩拉着陈景彦去了后堂偏厅,待厅内只剩了他两人,却见孙昌浩忽然朝陈景彦一揖到底。 陈景彦吃了一惊,赶忙躲开,连称,“孙大人何故如此,使不得” 不管以前两人地位如何,至少眼下孙昌浩是陈景彦的顶头上司,上官对属下作深揖,的确显得诚意十足。 孙昌浩起身后,先是苦笑一声,随后掏出一封信笺递了过来。 陈景彦拆开一看,竟是刑部尚书吴维光的亲笔信。 信中虽没直说,却隐晦的向陈景彦表达了歉意,又暗暗表示了待陈景彦在蔡州三年任满,会想办法调他去东京城做朝官的意思。 这种隐晦的表述,陈景彦能看懂,却也不至于就此信以为真。 便是白纸黑字写下的承诺都未必做的准,更别说这种云山雾罩、两头堵的话术了。 不过,对方的态度稍稍抚平了些许愤恨不满。 眼瞧陈景彦面色稍霁,孙昌浩又是一拱手,适时道:“德廉兄,今次之事源于诸般巧合,绝非吴尚书本意,此事弟稍后再与兄长细说。如今,陈吴两家姻亲在即,往后便是一家人了,这蔡州之事还需德廉兄与我助臂.” 其实吧,陈景彦今日之所以没有闹的太过难堪,便是顾虑阿瑜和吴逸繁有婚约在身。 两人的婚事,在颍川老家众所周知,且已下过聘书,若不是近一年他身旁屡屡有大事发生,只怕两家三书六聘的流程早已走完了。 前两日,刚刚得知自己这知府位竟是被吴家人撬了,正在气头上的陈景彦还真的考虑过取消这婚约。 可冷静下来后,他又顾忌‘悔婚’这种事对女儿名声不利,再者,在陈景彦心中吴逸繁的确属于‘佳配’,几番考虑后,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此时,孙昌浩的话正说到了陈景彦的心坎上.后者沉默半晌,幽幽叹了一回。 叹息,像是妥协. 孙昌浩见此,心中不由暗喜,忙道:“德廉兄,今日未见路安侯,还请兄长为我引荐!” “嗯,近日路安侯忙于留守司整军,得空我引你见他.” 陈景彦替陈初遮掩了一回,后者今日明明没甚当紧事,却宁愿携妻妾、蔡家三娘子出城游玩,也不来参与迎接孙昌浩。 官舍四季园。 吴家家仆正往园内搬抬大小不一的箱笼,吴氏领着丫鬟、婆子随意在内外三进的宅子里逛着。 以前,孙昌浩原右曹司员外郎的职司虽是肥差,但京城居大不易,他们一家一直挤在一栋前后两进的宅子里,比起如今气派宽敞的官舍,无疑后者舒心许多。 虽蔡州不如东京繁华,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 比如,蔡州城内不像东京那般藏龙卧虎,有时一个不起眼的人物便是五六品官员。 吴氏来了这蔡州,自认女子尊贵无人能超过她这位知府夫人了. 正思量间,忽见一名身材颀长的俊秀男子从前宅垂花门快步走了过来,吴氏一见这人,稍显刻薄的冷淡面庞上顿时盛开一朵温柔笑容,连呼,“繁儿!繁儿快过来.” 说话间,快步迎了上去,眼眶中竟激动的涌出了泪花。 几步靠近,吴氏踮脚抱着吴逸繁的脑门亲了又亲。 便是亲姑侄,也有些逾礼了。 但身旁的丫鬟却见怪不怪,她们都知晓,主母疼这侄儿疼到了骨子里,便是她生出的两个女儿都比不上堂哥在吴氏心目中的分量。 那吴逸繁也微微动情,双目泛红,孺慕道:“姑母,侄儿想您想的紧.” 这话引得吴氏破涕为笑,紧接却脸色一变,焦急道:“繁儿这门牙怎断了半颗!可是摔了?” 一说这个,吴逸繁当即一脸委屈,“姑母,上月我与阿瑜上街,被一帮贱吏打了.” “.” 突然之间,吴氏风韵犹存的脸上迅速被寒霜笼罩,只听她骂道:“谭如怡是瞎了么!眼睁睁看我家繁儿受此大屈!走,找她说说理!” 旁人不知谭如怡是谁,但吴逸繁却知这是未来岳母,见姑母直呼岳母闺名,吴逸繁连忙劝道:“姑母,此事不关婶婶之事” “怎不关她事!我吴家子侄来蔡州吃了亏,和他陈景彦夫妇便脱不了干系!有姑母在,莫怕!” 吴氏不由分说,拉上吴逸繁便往隔壁夏翠园去了。 夏翠园官舍。 谭氏起初对于吴氏的到来还有几分欣喜,毕竟她们都是颍川人,幼年时便认得。 “姐姐,方才我还想着晚些时候前去拜访,姐姐却先来了我这里.” 相比谭氏的热情笑容,吴氏的回应冷淡了许多,“不敢当,哪里敢劳驾陈夫人。” “.” 谭氏不由一滞,心里不住打鼓。 幼年时,谭氏父亲是名没功名的老学究,吴家、陈家却是传承了数百年的书香门第,当年谭氏嫁给陈景彦,不少人都觉着高攀了。 而出自吴家的吴氏,尚未出嫁时便以才貌双全显名,是以谭氏面对吴氏时,总会下意识生出一股不自信和畏惧。 吴氏之所以毫无顾忌的上门,一来的确有些看不上出身小门小户的谭氏,二来,她觉着陈家丫头嫁给自己这宝贝侄儿,无非是为了攀附她吴家的权势。 于是,说话颇为直接,“陈夫人,繁儿来了蔡州,便是指望你和陈同知两位长辈,上月他被差人打断门牙一事,你们不知?” “姐姐,此事我们夫妇知晓,但” “知晓?既知晓为何不把行凶之人捉了法办?” 吴氏咄咄逼人,谭氏却不好解释了,总不能照实说那帮差人是路安侯的人,我家夫君总不能为了帮吴逸繁出气,和路安侯反目吧? 谭氏只得把目光看向了吴逸繁,期望后者能私下向吴氏解释一番。 那吴逸繁虽恨极了那帮差人,但未来岳母的求助,总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吴逸繁想了想,开口劝道:“姑母,那差人是听了陈初夫人赵氏的话,才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侄儿,和婶婶无关” 吴逸繁话未说话,却见吴氏面色一沉,斥道:“闭嘴,谁让你说话了!” “.” 吴逸繁吓的一缩脖子,似乎对疼极了他的姑母很是畏惧,再不敢说一字。 谭氏见此,忽然对这名模样俊秀的未来女婿一阵失望.便是长辈,也不至于被一句话骂的如同鹌鹑吧? 我是你岳母,你姑母在此寻事,便是在削阿瑜的脸面,你却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敢讲,往后阿瑜嫁过去还能指望你护着她? 没有一点男儿气概! 吴氏一句喝止了吴逸繁,耷眉坐了片刻,忽问道:“阿瑜呢?” “阿瑜去了报社帮忙,要晚些才回来。”谭氏以为吴氏看在阿瑜的面子上,暂时揭过此事不提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吴氏点了点,又道:“差人喊她回来一趟吧,我有些话与她说” “呃好吧。” 午时末。 陈瑾瑜从报社急匆匆回了家,面对吴家长辈,她也有些心虚。 不过,阿瑜并不是像娘亲那般不自信而心虚,而是因为她和叔叔之间早已逾距的关系. “阿瑜见过婶婶.”阿瑜没跟着吴逸繁喊姑母,但以陈吴两家的关系,喊声婶婶也说的过去。 吴氏细细打量陈瑾瑜时,先注意到了后者头上那支翡翠缠金镶红宝蝴蝶金簪。 这支簪子不但用料珍惜昂贵,且做工精巧至极,随着陈瑾瑜垂首仰头间,簪子上那惟妙惟肖的蝴蝶须都跟着微颤轻摇。 吴氏是个识货的,一看便知这头面价值不菲,就算是她也没有能与之相比的首饰。 “看来,陈同知近来所获颇丰啊。” 吴氏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也是,陈景彦躺着便能挣来四海商行的大笔分红,他又不是一个苛待家人的人。 有了钱,自然舍得给夫人女儿置办头面。 吴氏从进门就发现,便是谭氏的头面衣着,也处处透着精细华贵,再忆起当年在颍川时谭氏的寒酸样,吴氏越发不爽. “阿瑜,我听说上月繁儿被人殴打,皆因你撺掇他上街看那武夫游街才起的?” 吴氏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微笑,但说的这话,却把阿瑜震惊的瞪大了杏眼.我何时撺掇他上街了?是他非要死皮赖脸的跟着我和哥哥! 阿瑜不由怒视吴逸繁,后者连忙摇起了双手,对姑母道:“姑母,不是阿瑜撺掇我的,是我自己.” “我让你说话了么?”吴氏回头,皱眉看了吴逸繁一眼,后者瞬间闭嘴,只敢以小眼神看向陈瑾瑜,示意我没向姑母说过你撺掇我上街啊。 吴氏这才又转向了陈瑾瑜,冷冰冰的脸上又浮出一抹虚假笑容,“阿瑜,非是我说你,女儿家要的是三从四德,要的是侍奉夫君公婆。你寻遍咱颍川世家看看,谁家女儿整日在外奔波?在闺房里刺绣做红才是正理.” 说到这儿,吴氏扭头看了一眼谭氏,以说笑口吻道:“你娘未出阁时,便做不好女红,想来也教不好你。往后啊,你白日里便去我哪里吧,我让嫲嫲教你做红。就别再四处乱跑了,免得旁人笑话你娘娇惯你.” “.”谭氏看了吴氏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却憋了回去。 那吴氏左一句‘你娘教不好你’,右一句‘免得旁人笑话你娘娇惯你’,明面上好像是在说‘女红’,暗地里却在暗戳戳指责阿瑜没教养、指责谭氏没给她吴家教好媳妇儿. 谭氏源于不自信,没有开口反驳,但陈瑾瑜却不受这气. 只见阿瑜微微屈膝一礼,道:“不劳婶婶费心了,我娘教我教的很好,娘亲让阿瑜知晓了什么是忠勇仁信,什么是礼义廉耻,有这些便够了。如今,我还是陈家女儿,想多陪陪娘亲,就不去婶婶那边叨扰了.” 吴氏微微蹙眉,看着阿瑜道:“怎了?阿瑜可是觉得我家教的不如你家?” 阿瑜抬眸,冲吴氏乖巧一笑,却道:“阿瑜可不敢这样说.只是,阿瑜听说两月前,吴家在颍州的粮铺.” “阿瑜!”方才女儿替自己说话,谭氏本来还挺欣慰,但此时听到阿瑜说起此事,不由吓得大喊一声,想要阻止女儿继续说下去。 不想,阿瑜反倒加快了语速,“吴家在颍州的粮铺管事勾结官员倒卖官粮,搜刮百姓。后被路安侯人赃并获,斩了吴家管事!我家教养自比不上吴家,但我陈家却做不出这等上愧于天,下愧于民的阴私勾当!” “放肆!” 吴氏‘啪’一声拍在茶几上,豁然起身,茶几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当乱响。 ‘啪嚓~’ 一支杯盖在茶几上转了几圈,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厅内登时一静,气氛尴尬到让人扣脚趾。 化身小喷子的阿瑜输出完了,重新恢复到螓首微垂、低眉顺眼的乖巧状态。 好似方才那番揭人伤疤、翻人老底的话,不是她说的一般。 吴逸繁看看气的浑身发抖的姑母,再看看低眉顺眼的阿瑜,惊慌的犹如西瓜地里的猹 最终,还是决定训斥阿瑜几句,好给姑母消气。 “阿瑜!你怎能这般和姑母说话,快快道歉,免得.” 可惜,阿瑜根本不鸟他,却见阿瑜再次变幻了形态,抬头张嘴就喷,“那是你姑母,不是我姑母!莫说我现今不是你家人,便是我入了你家,你也休想管我!” “.”依旧坐在椅子上的谭氏呆呆望着女儿,纵是知晓阿瑜乖巧外表下藏着一颗叛逆的心,谭氏也没见过女儿如此狂躁的一面啊! 谭氏忽然有丝明悟阿瑜莫非想要故意搅黄自己的婚事??? “你你.” 吴逸繁伸手指着陈瑾瑜,一时被她无差别的输出喷晕了,组织不起像样的语言。 阿瑜却一挺初具雏形的胸脯,斥道:“我什么我?吴逸繁,我再与你说一回,往后莫要小觑天下英雄!这蔡州城内,和你年岁差不多的陈英俊曾深入泛区、亲至前线采访. 和你年岁差不多的徐志远也曾亲历沙场、如今把一个村子打理的有模有样,和你年岁差不多的路安侯以弱冠之年平定淮北,拯数十万百姓于水火.拿你与路安侯相比,简直辱了人家.” “阿瑜!”吴逸繁不知被触动哪根神经,突然大怒。 “闭嘴!等我骂完,你再说话!” 陈瑾瑜却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继续道:“你,除了整日清谈,对天下英雄评头论足,还会甚?吴逸繁,你就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妈宝男!” 爽了,阿瑜用了一个从陈初哪里学来的词汇,为今日这顿嘴炮输出画上了完美句号。 随即转身走出了花厅。 独留几人在厅内凌乱. “谭如怡!看你教的好女儿!”暴怒的吴氏将怒火转向了谭氏,“我家要退婚!” “.” 今天闹的如此难看,便是女儿再嫁去吴家,也难落的什么好,谭氏自然动摇,想了想却平静道:“此事并无不可,但退婚需我们夫妻与茂之的爹娘相商吧,吴家姐姐能做的了这个主?” 谭氏说的是正路,当初下聘的是吴逸繁父母,便是退婚也该他们来。 不想,吴氏却恨声道:“我自然能做的了这个主!” “不!我不退婚!” 可她话音刚落,却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吴氏扭头一看,吴逸繁竟被阿瑜骂哭了. “能不能有点出息!等着嫁入我吴家的女子,从颍川排到东京城!哭个甚!”倍感丢人的吴氏怒斥道。 那吴逸繁却抹了抹眼泪,期期艾艾道:“姑母,侄儿非阿瑜不娶!这婚,我不退!” 是夜。 四季园官舍,一肚子气的吴氏辗转反侧。 一来气那陈家丫头不知好歹,忤逆长辈。 二来便是气自家那宝贝蛋,到此地步还不舍陈家女儿。 身旁的孙昌浩在接风宴中多吃了几杯,鼾声震天响。 心情烦躁之下,吴氏用胳膊肘狠狠捣了丈夫几下。 “怎了?夫人怎了?” 被闹醒的孙昌浩忙不迭问道。 “我今日听繁儿讲,殴打他的贱吏升任了府衙刑名孔目,好像叫狗剩!明日上值,你先寻个由头将他下狱整治一番!我咽不下这口气!” 半夜听夫人来了这么一句,孙昌浩的睡意登时醒了一半,赶忙压低声音道:“夫人不可!如今我刚刚上任,衙门内盘根错节的关系尚未摸清,怎可轻举妄动!不知你说的那人背后还站着谁呢” “你堂堂知府,还怕一个小小胥吏?恁些年的官都当到狗肚子里了?” “.” 被骂了,孙昌浩也只能压下不满,尝试解释道:“为夫不是怕一个胥吏,只是如今府衙各实权职位都抓在他们桐山人手里,这路安侯又是桐山之首,一个不慎,为夫便会颜面扫地。” “颜面?你一个臭穷酸有甚颜面!若不是我哥哥一步一步提携于你,你如今指不定还在颍川与人做幕僚挣吃食呢!” “.” “我只问你,何时能帮繁儿出了这口恶气!” “夫人,此事真的急不来啊” 孙昌浩苦苦解释,吴氏终于失了耐心,抬脚狠狠踹在孙昌浩的胯侧,骂道:“滚!爬去书房睡!” “.” 孙昌浩猝不及防之下,被踹到了床下,强压怒火,再次低三下四哄劝道:“夫人.” “滚!老娘让你滚听不见么?” “.” 夜深,亥时末。 孙昌浩裹着一条薄被,既当褥子又当被子躺在书房床板上。 家中奴仆全部是吴家人,便是看见家主被主母赶了出来,也没人敢给他送一条被子。 由此可见吴氏在家中的地位 深秋寒凉,孙昌浩睡不着,不禁想起了当年。 诚如吴氏所言,若不是她家兄长提携,孙昌浩确实做不上这一府主官的位置。 但,他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他娶吴氏时,后者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婚后孙昌浩也并未打听过吴氏过往,他很清楚,这是场交易,不然当年颇为出名的吴家小娘也不可能嫁于他。 成婚多年来,他隐隐听说了,当初吴氏尚待字闺中时,与家中小厮有染。 直至珠胎暗结,吴家才后知后觉。 事后小厮被悄悄棒杀,吴氏产下一子,为掩人耳目,将那男婴送去了兄长家抚养。 起初,孙昌浩还对此事将信将疑,直到后来见吴氏对某位侄儿事事上心,疼爱有加,孙昌浩心中才有了答案。 而那名婴儿,便是他名义上的侄子,吴逸繁 六千字章节哈 第266章 血流成河,淮北方定 第266章血流成河,淮北方定 十月初八。 黄昏时分,武卫军敬字营自朗山县解来千余被俘乱军,暂押入城南校场。 淮北之乱中,留守司俘获一万两千余,如今大部收押在朗山县,参与劳动改造。 这批被押解而来的贼人,则是通过内部揭发,甄选出的积年老匪、杀人如麻者。 陈初收到消息后,临时起意去了府衙大狱一趟。 掌管刑名牢狱的苟胜本已放值回家,得知路安侯忽至,连忙赶了回来。 苟胜进入监牢时,见陈初不顾牢内腐坏酸臭,正蹲在一间监牢外,隔着栅栏看向里面。 “侯爷.”苟胜快步上前,躬身见礼。 陈初依旧看向监牢内那名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犯人,问道:“他怎样了?” “回侯爷,在贺指挥使的协助下,贼首吴开印又交待了几处藏银地,他肚里应该真没什么货了.” “嗯,这两日别折腾他了,将他留在蔡州,我也是费了一番口舌的。” 吴开印被俘后,朝廷曾想将人押解至东京城受审,陈初却对范恭知言道,我需他项上人头给淮北百姓一个交代。 经过两三个月的交涉,朝廷终于同意贼人在当地受审。 正对吴开印监牢的另一间牢房内,关押着贼人军师马金星,相比于吴开印,被俘后知无不尽的马金星反倒少受了许多罪,还能看出个人样。 大概看出忽然出现在大狱内这名青年位高权重,马金星又燃起了一丝生的希望,急忙拖动镣铐,扒着栅栏喊道:“大人,饶我一命!大人,我有用!在下可助大人成就大事!大人大人,饶我一命啊!” 陈初却连眼皮都没抬,转身往大狱外走去,路过一间监房时,忽听里面响起一道嘶哑声音,“喂,兀那小郎,谁家公子?进来让爷爷快活一把如何?哈哈哈.” 走在陈初侧后的苟胜闻言,不由大怒,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两名狱卒上前,以水火棍往那犯人身上捣戳起来。 “李魁,死到临头,还敢呈口舌之快!”苟胜骂道。 陈初听了此人名字,驻足发问,“你便是李魁?” 听陈初开口,两名狱卒才住手,再看那李魁,双腿已被打折,只能用双手撑着坐在地上,却依旧一脸桀骜,“嘿嘿,爷爷正是李魁!你又是哪个?” “本官陈初。”陈初居高临下俯视李魁,平静道。 双方你来我往在淮北周旋数月,却是第一次面对面。 “你就是陈初?”李魁吃了一惊,江湖上传闻陈初年纪不大,但生的膀大腰圆,身高九尺。 眼前这人,除了年纪,其他的和传闻完全对不上啊。 想起众弟兄们的大事,便是坏在这么一个俊朗小子手中,李魁有点接受不了,不由故意嘲讽道:“你能打仗?怕不是卖屁股于上官得来的这官职吧?” ‘不畏死’也是他们这帮自诩好汉的一个硬性指标,李魁话音一落,引得相邻几间牢房里的贼人头目发出一阵夜枭一般的笑声。 苟胜一怒再怒,便要喊人开锁,提了这几名犯人再来折腾一番。 陈初却淡淡的摆了摆手,大步往外走去.和死人有甚好计较的。 苟胜连忙跟上,却听陈初又问道:“后日所需刀手可备齐了?” “回侯爷,蔡州治下六县刽子手共计一十九名,又从桐山县借来两人,共计二十一人已于今日入住招待所。” “嗯,让你寻那好手可找到了?” “找到了!专门请了已赋闲在家的王五爷父子出山,据说王五爷有手绝活,可剐人三千三百刀,不使犯人气绝.” 受剐三千三百刀不死? 想来这王五爷精通人身各种要害、主要血管,倒是可以让他培训一下在手术一道迟迟没有进展的医疗小组 离开大狱,约莫酉时二刻。 晚阳西沉,正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陈初想了想,转身往府衙官舍走去。 官舍内,住着官员家眷,照正常情况,外人内肯定要通禀,就算一府都统制也不能例外。 但陈初这名都统和别的都统不一样. 如今,整个府衙内外,都是他的人,官舍内有点风吹草动,统统瞒不过他。 比如,他知道,昨晚孙昌浩被赶去了书房睡觉;也知道,昨晚陈瑾瑜回家后被爹爹关在了家里,今天一整日没有出门。 陈初径直来到夏翠园. “元章怎这个时辰来了,可是有甚要紧事?”陈景彦自饭厅匆匆来到前厅,嘴边的油渍都没来及擦,一看便是正在吃饭。 陈初哈哈一笑,亲热道:“方才我来大狱见了贼人头目,出来时忽觉饿了,来兄长这里讨碗饭吃,兄长莫嫌我烦啊,哈哈” “张嫲嫲,吩咐灶上再烧几个菜。”陈景彦吩咐一声,热情的拉上了陈初的手,“走,随我去饭堂。” 陈景彦在家吃饭,自然没有男女不同席这种规矩,陈初来的突然,以至于谭氏和阿瑜仍留在饭厅。 谭氏急忙起身,欲要带着女儿避一下,陈初却道:“嫂嫂请安坐,若因兄弟唐突来访,搅了嫂嫂吃饭,兄弟如何坐的安稳。” 见谭氏犹豫,陈景彦也道:“都坐吧,元章又不是外人,一起吃。” 和家中女眷同席而坐,近乎通家之谊。 陈景彦自然愿意在私人层面上和陈初感情更进一步。 待侍女添了碗筷,陈初浅尝几道菜后,夸赞了一番陈景彦的家乡菜,这才渐渐进入了正题,“兄长,后日公审,贼人中的有罪之人便要伏法,到时还请兄长坐主位.” “使不得!元章,此次淮北之乱得以平息,全赖将士们不顾艰险、泼洒热血,为兄一没上阵杀敌,二没为将士摇旗呐喊,如何能喧宾夺主坐了主位,这主位还需元章来坐” 陈景彦情真意切,陈初却摆摆手,“话不能这般讲,将士杀敌,上月游街已得了应有荣誉!此次淮北平乱,前线将士有功,后方各级官员安抚灾民、组织供应军械军粮,同样功不可没!兄长此次理应坐于主位,受百姓敬仰.” 这话说的老陈熨帖极了,直有一种‘默默付出被人看见’的欣慰,可想起另一事,陈景彦还是有些迟疑,不由道:“元章啊,即便如此,可如今孙知府才是我蔡州百官之首,为兄若坐了主位,他.” “兄长!此事和他有甚干系?咱们平乱时,他尚在东京城享太平!这知府位,不过是他用了龌龊手段,摘了本应属于兄长的位子!他若坐主位,不说你我愿不愿意,便是我手下的将士也不答应!” 正默默吃饭的谭氏,被陈初这番话勾的鼻子一酸。 近几个月来,她可是眼睁睁看着丈夫是如何忙碌的,为灾民、为前线,不说是呕心沥血,但宵衣旰食是少不了。 甚至,儿子陈英俊也不顾染疫危险,驻留泛区许久。 还有女儿,通宵达旦守在报社,得了哥哥的第一手消息便刊印出来,好在大灾中凝聚全城士气、鼓舞民心。 便是谭氏自己,也曾响应令人号召,率家中仆妇连烙了几日的大饼。 一家人都扑了上去,不就是为了支持夫君的工作么。 可事后呢? 若左国恩不转迁,陈景彦仍做他的同知,倒也没什么。 谁成想,论功行赏时,各级官员大面积擢升,偏偏她夫君该得的知府却被抢了去! 陈景彦回家后虽憋着不说,但谭氏也知晓,夫君心里不好受,她自然跟着心疼。 此时,耳听陈初强给自家夫君撑脸面,谭氏心下感动不已!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啊! 谭氏对夫君这位小兄弟,好感度爆表 抬眼恰好看见陈初的饭碗空了,下意识吩咐道:“阿瑜,给叔叔添饭.” 可话说出口,忽然想起阿瑜和陈初之间有点不单纯,不由后悔起来,担心女儿会将她这句无心之言,当做了某种默许。 这边,正漫不经心的一粒一粒夹米往嘴里送的陈瑾瑜,已在听到娘亲吩咐后第一时间起身,拿了陈初的饭碗装饭后端了回来。 “叔叔,请.” 阿瑜双手奉上,眸子低垂,礼仪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只是,陈初接碗时,纤纤素指快速而又隐蔽的在他拇指上划了一下. 随后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轻盈转身,款款而回。 因有饭碗阻隔视线,坐在一旁的陈景彦并未发觉异常。 就.挺刺激。 坐回原位,整晚只说了一句话的陈瑾瑜再次开口,“爹爹,明日允我去报社吧?我今日没去,不知积压了多少事情” “不行!” 陈景彦脸一黑,干脆的拒绝道。 这次阿瑜禁足,自然是因为昨天她和吴氏那场争吵。 有了这次以下犯上的‘忤逆’,陈景彦也开始担心阿瑜嫁过去后会不会被吴家长辈狠狠收拾一顿,那毕竟是他从小宠到大女儿,怎会明知是火坑还往里推。 但陈景彦生气的原因,却是‘即便当不成姻亲,也没必要往死里得罪吴家’这件事。 阿瑜不该拿吴家管事在颍州盗卖官粮、继而被陈初所杀说事,那件事吴家面子里子都丢了,传到他家长辈耳中,不但要恼阿瑜,怕是连陈景彦也得被记恨。 所以,老陈打算把女儿在家里关上一些时日,即便拗不回她这越发叛逆的性子,也要以此惩戒一番。 陈瑾瑜似乎早就猜到了爹爹会拒绝,于是趁爹娘不注意的时候,迅速朝陈初挤了挤眼,意思是叔叔需帮我 陈初夹了一筷子菜,趁咀嚼时想了想,忽然笑着道:“兄长,如今纬廷在村里挂职里正,报社本就缺乏人手,咱们此次公审大会还需报道呢,不如先让阿瑜回报社上值.孩子还小,可以慢慢教嘛.” 阿瑜耳听陈初满是长辈口吻的话语,低头撇了撇嘴,心道:叔叔净会装大人,昨晚在你家见翠堂,却没见你把阿瑜当作小孩子 “已过及笄了!哪里还算孩子?都是被我和你嫂嫂惯坏了!” 陈景彦责备两句,终归给了陈初几分面子,又沉声道:“明日你去报社可以,但下值后便要回家,不可乱跑,知晓么!” “谢爹爹,阿瑜记得了。” 陈瑾瑜微微低着头,一副知错就改的听话模样。 戌时末。 陈初告辞,陈景彦一家送至院门外。 双方刚分别不久,夜空中却飘起了迷蒙雨丝. 陈景彦夫妇尚未反应过来,却听阿瑜忽道:“哎呀,叔叔要淋雨了!我去送把伞!” 不待陈景彦说话,阿瑜便跑去门房拿了把油纸伞,拎着裙摆冲进了夜色中。 那雀跃脚步,轻盈欢悦。 陈景彦不由眉头一皱,谭氏不由担心的看了夫君一眼.她有种直觉,阿瑜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似乎是准备和他们两口子摊牌了。 两家的现实情况在那搁着,阿瑜说破那日,谁也不知道陈景彦会是何种反应。 但极度爱面子的陈景彦,一场天雷怒火大抵是少不了的. 想到这些,谭氏小心的试探了一句,“官人,若茂之和阿瑜这事不成,咱们还需赶紧给女儿留意,转年阿瑜便十七了,可别拖成了老姑娘。” 陈景彦一叹,收回了目光,却依旧站在院门后的门廊处,像是要等到女儿回转才肯回房,“找女婿又不是找猪狗,既要家世说的过去,又要模样不差,还需真心待阿瑜.不是一句话的事啊!” “哎!”谭氏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桐山、蔡州两地便没有青年才俊入得了你眼么?” 陈景彦头疼的摇了摇头,“蔡家、徐家那些后辈,配不上咱阿瑜!” “也是.我也没相中的。” 谭氏悄悄打量一眼夫君的侧脸,仿似随意道:“说起来,元章的家世、模样都不差,待人也宽厚,只可惜家里有了赵令人.” 陈景彦好像听出点什么弦外之音,猛地转头看向了娘子,压低声音斥道:“疯了你?他家里有娘子,又是我的结拜义弟,若把阿瑜许他,我便成了天下读书人的笑话!” “我我,只是随口一说.”谭氏嗫嚅道。 十月初十。 距离上次将士游街过去整月后,蔡州城又热闹了一回。 巳时初,刑名孔目苟胜,捕头西门喜率三班衙役、捕快,又请留守司三百军士协助,押解了千余被俘乱军去往城东濡河岸。 队伍后方,跟随了浩浩荡荡的百姓。 比起上月游街的喜庆,这次所谓的公审大会满是肃杀之意。 不只是押解贼人的衙役军士,便是尾随的百姓也沉默了许多。 百姓中,有不少人裹了重孝,有人双手端着被贼人害了性命的亲人灵位。 濡河西岸刑场旁,临时搭建的阶梯型台子上,陈景彦位居正中,便是路安侯和都监曹小健也只能分坐左右。 初次坐在正位,享受百姓敬仰目光的陈景彦既畅快又夹杂了些许忐忑。 毕竟,他不是一府主官。 还好,至今未见知府孙昌浩的身影,让陈景彦稍稍放松了一些.难道前者听说了元章的安排,为避免尴尬特意没来? 想什么来什么,正思索间,却见陈初的亲兵毛蛋引着孙昌浩登上了台子,径直朝正中间的正位走来。 直到走到陈景彦身前,毛蛋才停住了脚步。 “.” 孙昌浩不由一愣,和陈景彦面面相觑。 本就不踏实的陈景彦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被身旁的陈初一把摁在了胳膊上,后者随即拉着脸训斥毛蛋道:“犯傻了?知府大人的位子不在此处,你把人领到这里作甚!” “哦哦,属下一时迷糊!” 毛蛋忙不迭道歉,随即抬手向台子后排一指,歉意道:“孙大人,你的位子在那边” 毛蛋所指的位置,在倒数第三排,在坐的都是身穿绿袍的低级官员。 孙昌浩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火气,继续望着陈景彦。 此时,全府官员具在于此,他若就这么灰溜溜坐到后排,往后府衙定然只知陈景彦,不知他孙昌浩。 孙昌浩不是不能示弱,但只能在私下,而不是这众目睽睽的场合。 此时,陈景彦屁股底下那个正位,便是代表了府衙老大的威严! 若孙昌浩今次认怂,以后只怕连府衙中的衙役都不鸟他了. 他到任当日,曾私下向陈景彦示好,还以为后者会卖他些面子,没想到今日便联合武人将他的面皮踩在地上摩擦。 陈景彦被孙昌浩盯的老大不自在,心里渐渐也生起了不满看,看,看你麻痹啊!这是留守司的将士、是我五弟非要我坐正位的,我有甚办法? 再说了,老子的知府位都让你了,当初平乱你又没出一毛力气,如今我坐一次正位又怎样? 眼瞅府衙老大和老二僵在了此处,台上满府官员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只等看谁先撑不住退走,或两人干脆打上一架? 这时,陈初终于开口了,声音愈发不满,“你他娘傻了?站这儿发甚呆?快带知府大人去后面就坐啊!” “.” 孙昌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路安侯这话明着是在骂亲兵,其实却是在骂他这个堂堂知府! 孙昌浩面皮抽搐几下,看了陈初一眼,又看了陈景彦一眼,转身调头下了台子 台上一片寂静,过了几息后才响起一阵低低议论声。 陈景彦脸色也不好看,沉默半天,终于侧头向陈初低声道:“哎!元章,你大可不必如此,为兄还不知和谁亲近么?” 这是说,他知道自己和陈初亲近,后者没必要再行这挑拨离间的之计。 陈初却看着孙昌浩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道:“三哥,我这是在帮你立威啊!有此一回,他往后要么做个不言不语的泥菩萨,要么就明刀明枪的和咱们过几招。若一直黏黏糊糊的才难受.” 与其说不允许孙昌浩黏黏糊糊的在蔡州扮演老好人,不如说是陈初不允许陈景彦继续和前者保持黏黏糊糊的关系。 陈景彦自然能听懂,不禁叹道:“这次,咱可把吴家得罪狠了。” 听到他用‘咱’这个字眼,陈初意味深长道:“哦?三哥终于想清和谁亲近了?” 一个月前,陈初也问过他类似问题,但当时的陈景彦还支支吾吾不敢吐嘴。 陈景彦听出陈初隐隐有讥讽之意,无奈苦笑解释道:“元章也知,阿瑜和吴家后辈有婚约,当初愚兄便是为她思量,也不能置吴家于不顾啊。” 陈初不由疑惑道:“那今日三哥怎不顾忌吴家了?” “哎~前几日阿瑜和茂之的姑母大吵了一架,这般情形还如何嫁得.既如此,愚兄自然无需再小心支应他吴家了.” “三哥和吴家退婚了?” “尚未,本来愚兄想和茂之父母好好谈谈,好聚好散嘛,结不成亲,也没必要结仇” 陈景彦一番话说下来,几乎都是站在女儿的角度来考量此事,陈初意外之下,笑着道:“三哥处处以阿瑜为重,我还以为你会先想着自己的仕途呢” 陈景彦被调侃了也不恼,只晒然一笑,诚恳道:“待元章有了儿女便懂了,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陈初有被小小感动一下,不禁拍了拍老陈,安慰道:“三哥放心,以后阿瑜绝对能寻个好郎君!” “借五弟吉言” 陈景彦说罢,总觉哪里不对,不由扭头以探究目光看向了陈初。 小陈不自在的撇过头,不肯和老陈对视。 “诶!三哥,快看,开始了!” “砍头有甚好看的!” 巳时中。 毛蛋手持铜皮卷成的喇叭放在留守司随军录事唐敬安的嘴巴前,只听后者鼓足中气高喊道:“贼首吴开印作恶多端,杀人无算,判剐刑! 贼人军师马金星,助纣为孽,为虎作伥,判剐刑! 贼人头目李魁,破寿州城时,所部杀人百余,祸害女子三十余人,判剐刑! 贼人曹贵,破颍上县城时,杀七人,淫一女,判斩” 便是只捡着重罪之人宣读,也用了将近大半个时辰。 最先受刑之人,正是自封开天大将军的吴开印、以及马金星、李魁. 有一手祖传手艺的王五爷,带了两个儿子,将三人扒光在柱子上捆了,罩上细密渔网勒紧。 渔网缝隙中,凸起一个个小肉块。 王五爷口含一口烧酒,喷在解首尖刀上,随后上前对李魁低喝一声,“得罪了!” 随即麻利开工. 从第一刀开始,李魁便睁大了眼,想要出声,嘴巴却被堵,只能听见无意义的‘呜呜’之声. 台上,一众文官皆感不适,不少人不由自主捧住了几欲作呕的胸腹。 亲临现场收集第一手资料的陈瑾瑜,躲在角落哇哇直吐 陈景彦也撇过了头,不再观看,不住道:“有伤天和,有伤天和” 午时三刻。 台上剐刑还在继续,从蔡州六县以及桐山借来的刽子手,却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 乱军中的千余重罪之人,被拖到濡河岸边,一字排开 午时中开始,直至 申时末。 日已西。 暮色将大地染成血红一片,一时竟分不清染红濡河水的到底是鲜血还是夕阳。 血腥气弥散数里,便是待在蔡州城内,依然可闻。 黄昏时,一群群的乌鸦盘旋于暮色中。 河岸旁,衙役、民壮沉默收敛尸体统一处理,以免生疫。 远处、近处,皆有三三两两木木呆呆面东而跪的百姓,他们这是在告诉连尸首都找不到的遇难家人.路安侯已帮咱报了大仇。 更远处,数名女子穿了新衣,挽手站在岸边,面东齐声唱了一首不知名的寿州歌谣. 当西门喜察觉不对,带人跑过去时,已晚了.这些女子抱着石块,接二连三的投入了滚滚濡河中。 留在现场帮忙的宝喜,便是在战场与人搏杀时也从未皱过眉头,看见此一幕不由失声痛哭,抓着毛蛋胳膊拼命追问道:“为何啊,为何啊!咱已帮她们报了仇,她们为何还寻死啊!” 毛蛋揉了揉酸酸的鼻子,低声道:“她们都是咱从乱军里救下的,家人都被贼人害了,身子也被贼人侮了,如今大仇得报,再无牵挂,便去地下找爹娘了吧.” “呜呜呜,清姐姐昨日还教我作诗、教我平仄呢” 宝喜坐在地上,哭的像个小孩。 他口中的清姐姐,便是寿州知府的女儿,被镇淮军救下后,在灾民营地里教过孩子们识字。 毛蛋记得她,很漂亮,就是不爱笑。 毛蛋心里像塞了团棉花,难受又憋屈,不由望着苍茫大地,发起了呆。 阜昌十年,十月初十。 蔡州留守司于濡河西岸剐贼人首领吴开印、斩乱军骨干一千一百余。 当日,濡河畔血流成河,河水为之赤红。 淮北之乱,至此方定. 七千字章节,本来想分两章发,却不知该从哪断,干脆一章发了. 今天算两更吧? 第267章 来者是客 第267章来者是客 十月中旬,接连几场绵密秋雨后,彻骨凉意充斥天地。 陈府后宅,却隐隐有股子掩饰不住的喜气。 再过半月,便是侯爷娶令人的日子,府内各处已开始了悄悄装扮。 陈府第六进的后宅,三层正屋涵春堂居中,绕花园四角坐落了四座小院。 分别为玉侬的望乡园,留给蔡婳的青朴园,以及濯缨园和浣甲园 四座小院的名字,乃是陈初搬进来后所改。 望乡和青朴还好,但濯缨、浣甲一听便带着一股武将征伐的铁兵之气,和女子柔美气质格格不入,是以玉侬、蔡婳都没选这两座院子,空置至今。 也只有猫儿接太奶奶来家,暂时安置老人住在濯缨园。 老太太此来自是为了张罗操持‘大婚’一事,不过,此时祖孙两人却围着一台纺车讨论着什么。 “太奶奶,这纺车比老式织机大了一些.” 猫儿有些失望,但她不是跋扈性子,再者,官人轻易不这般小心,想来是在书房面见什么重要人物,便道:“待他忙完,你与他说一声我来找过他便好。” 差人打听了一番,才知晓,此处小庙供奉的竟是城中的路安侯夫人。 徐汝贤已非齐臣,自不愿再称呼齐国封于陈初的路安侯,只以江湖诨号相称。 不过陈初却歇不得,刚送走山东路归义军的人,郭梁又低声道:“大人,河北路王彦部下焦文通也带着贺礼到了,暂时安置在招待所,大人今日见他么?” 缝衣煮饭猫儿熟悉,但纺织一道,却是小白。 “孙大人,你有事么?”徐榜迷茫的眨眨眼,明知故问。 “.” “狗屁的路安侯,狗屁的赵令人!一对村夫村妇罢了!” “可以这般讲” 陈初试着挥了一下,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嗡’一声轻吟,不由赞道:“好刀!” 恰好,吴氏看见了站在院内的孙昌浩,腾腾腾冲上前来,以指作戟指着孙昌浩的鼻子骂道:“你当的甚龟孙知府!连轿夫都敢欺辱于我!快派差人将那几人给我捉来!蔡州府衙上下简直没有一点规矩,姓孙的,你若不会管教,我来替你管!” 说话间,徐汝贤解下了背在背后一柄阔口弯刀。 下方,一众官员吵吵嚷嚷如同菜场。 孙昌浩哪里指挥的动那些差人衙役啊! 归义军倒也知恩图报,很是配合。 我堂堂颍川吴家女、知府夫人,你们一帮贱役也敢驳我? 吴氏大怒之下,当场命娘家带来的随行家丁,将这几名轿夫打了一顿。 可不想,今日吴氏准备出门时,轿夫们统统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了 吴氏不由勃然大怒,一帮贱役竟敢跟我甩脸子! 太奶奶反手拍了拍猫儿手背,以示宽慰。 自从初十日,因坐席一事无声对峙一番后,两人之间那股‘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的默契,再也没了。 “夫人以为呢不然上月繁儿被打,陈德廉都无法帮他伸冤,正因那殴打繁儿之人是路安侯的走狗!” “我乖孙是个心善的.” 猫儿绕着纺车左瞧右看,虽能看出太奶奶联合舅舅那帮匠户改进的新式纺车和旧式纺车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路安侯!” “好吧。八月,我山上兄弟为配合陈铁戟,袭了泰宁军老巢,泰宁军回返后,对我义军穷追不舍,历经大小七八仗冬日山里寒冷少食,受了伤的兄弟最是难熬,若铁戟方便的话,能不能容我受伤的弟兄来蔡州城养伤” 太奶奶笑着嗔怪一句,猫儿嘿嘿一笑,坐在太奶奶身旁,抱着前者的胳膊细声道:“太奶奶也知晓呀,前几日” 有走路时习惯低着头的精壮汉子,有各地来的客商,有行事说话处处透着自信的士子,也有打南边来、不知身份的人士 军统早早便发现了城中鱼龙混杂的情形,向陈初汇报时,后者只道:“只要不生事,不用管他们,来者是客.” 耳听孙昌浩呵斥,西门恭也不怕,只道:“那便奇怪了,既无不满,大人为何不允我们谈论此事?要知晓,此次路安侯大婚,宫中也会派人前来恭贺,届时如何接待、如何安置,都是大事啊!若出现失礼、纰漏,丢的是咱蔡州全府的脸面!如此说来,这也算公事吧?既是公事,为何讨论不得?” “是!蔡主事只管放心,底下的兄弟们心里有数!定不会让侯爷大喜日子生出乱子” 书房内,郭梁作陪,陈初和已叛齐的原山东路归义军将领徐汝贤分主宾而坐。 本来只是几句牢骚话,不想,府衙内专门服务她家的抬轿轿夫听了却不依了。 府外长街,秋雨迷离。 那刀下窄上宽,身长三尺三,柄长一尺,即可单手持握,亦可双手。 十月十五。 “是!” “陈铁戟” 老好人也装不下去了,孙昌浩只是说在公堂谈私事不合适,何时说过不满这门婚事了? 眼下便是朝堂诸位重臣也纷纷遣家中子侄送来贺礼,听说就连皇上也会有所表示。 一直想向他禀告大娘子来过一回的宝喜,始终没找着机会。 陈初不做多想,便道:“好说,只管将人送来” “休要胡扯!” 但在吴氏听来,却气炸了肺! 陈初稍微一想,道:“来者是客,怎能把人晾在哪儿,走吧,去见见.” 片刻后,陈初轻装简行,只带了数人,披着蓑衣出府而去。 “大娘子”宝喜一脸为难的低声道:“东家吩咐的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东家没说不许大娘子靠近,但东家交待的是‘任何人’.” 徐汝贤一揖到底. 午后,徐汝贤在陈府吃了午饭,被军统的人送去了城外庄子歇息。 可这西门恭却连账目都不给他看一眼. 并且这货整日抱着账本往隔壁的留守司衙门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路安侯是这蔡州知府呢! 如今的蔡州,他被边缘化几乎已成定局,自是不甘。 “陈铁戟,既相问,山上倒有桩为难事” 家里同样不省心。 陈初笑着摆了摆手,道:“徐兄弟莫客气,回山后请代我谢过杨安哥哥。眼下马上入冬,山里可有甚难处?” “只管说。” “你这丫头,倒是贪心,一锭变三锭已是了不得,若无你舅舅和表哥、匠户里的王木匠等人帮忙,老婆子只怕熬到死也弄不出这新式纺车,你却还不满意” 见猫儿仍看不明白,便指了指插着三锭细麻的绳轮道:“以前旧式脚踏纺车一次只能纺一锭细麻,这种却可以一次纺三锭,这都没看出来?” “谢陈铁戟!早闻铁戟急公好义,如今眼见为实,果然名不虚传啊!” 眼瞅陈景彦没有任何帮自己说话的意思,孙昌浩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拂袖而去 只是 回了府衙后的官舍四季园。 徐汝贤所说的伤员,正是和泰宁军数次交手中,受伤的兄弟。 吴氏骂道,却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虽无交道,但蔡州满城百姓对这对夫妇的崇敬,仍让她微微生出些许怯意。 陈初笑着接了,展开刀身外裹着的麻布,顿觉一股森凉之意扑面而来。 “算了呀” 刚刚调任蔡州的徐榜急于表现,但他这个离谱建议便是蔡源和陈景彦听了也连连摇头。 这知府任,少说还有两年多,孙昌浩善隐忍,却不是一个甘愿放弃权势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攀附权贵而做了吴氏的接盘侠。 不提吴逸繁被打一事还好,一说起这个,吴氏愈加咬牙切齿,再加今日之事皆因那赵令人所起,吴氏突然间对这对素未谋面的夫妇恨意大起。 “那,还能加更多麻锭么?” “对了,上月在咱庄子外,遇到一伙从周国来往咱这贩棉布的行商,无意听他们说起,如今南边荆湖路已有农人种成了木绵。这细麻布再好,也比不过棉布,乖孙若有志弄成纺场,还需向侯爷进言,在咱淮北种成木绵才是长久之计.” 猫儿微窘,紧接却一喜,“太奶奶是说,用了这新式纺车,一人作的工可抵三人么?” 有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今年陈初为逼迫郦琼所率的泰宁军撤军,便联络了归义军骚扰泰宁军老巢。 “你一个知府,还使唤不动差人衙役?” 随着淮北之虎路安侯婚期的临近,城内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越来越多。 但想要在蔡州掌权,需先有自己的班底才成.可眼下局面,全府上下以路安侯马首是瞻,如要破局,须借外力. 看着气疯了似的枕边人,孙昌浩忽然心生一计。 轿夫们自然不敢反抗。 吹啊吹,一遍又一遍,偏偏不和孙昌浩有任何眼神交流。 刀身遍布百炼钢特有繁复花纹,吞口处刻有‘锟铻’二字。 苟胜笑的见眉不见眼,连连保证。 特别是那西门恭,自己到任当天就敢不露面迎接。 孙昌浩算哪门子妖怪,敢不满这门婚事.这锅他可不背。 走到正屋门外,孙昌浩才发现吴氏正在发飙,花囊、卷缸、茶盏被摔了一地。 大宝剑这才又收回了犀利目光。 如今他掌管着全府最肥的盐铁局务。 “诸位,诸位” 猫儿去往前宅寻陈初时,脚步格外轻快,小脸上一直噙着一抹浅浅笑容。 为活人立庙,这待遇.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更别说自视甚高的吴氏了。 后宅,‘啪嚓~咔嚓’的脆响接二连三。 谈话已进行一段时间,气氛融洽。 今日,族人终于做成些事,猫儿迫不及待要与陈初分享,便是潜意识里想证明给官人看我家人不是累赘. 只不过,当猫儿走到三进院内时,距离陈初的书房尚有百余步,便被宝喜拦了下来。 孙昌浩平复了一下情绪,抬眼看向了陈景彦后者察觉他看了过来,随即端茶,掀开杯盖,认真的吹起了茶汤上漂浮的茶末。 徐榜尚未回话,西门恭却先跳了出来,“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淮北之乱历时数月,终在路安侯和大伙齐心协力下得以平定。如今既无流民灾荒、又无乱军犯境,还不允大伙松泛些聊聊这喜事?莫非莫非大人不满这门婚事?” 身材、容貌,还算各有千秋,但论起家世,却是猫儿的一大短板。 孙昌浩深呼吸两次,努力压下烦躁情绪,道:“诸位,此处乃府衙大堂,非是路安侯家中的花厅,你们把一人私事拿到公堂上来议论,合适么?” 宝喜连忙替东家解释了一句,瞄了一眼猫儿的脸色,小心道:“不然,我帮大娘子去通禀一声?” 猫儿继续道:“当初从贼人手里救下的女子足有六七百人,我那香妆作坊用不了这般多的人,便是在蔡州再开起蕙质兰心分铺,也用不了几人。还需开间专门给女子作工的坊子才成,这纺车若成,便再合适不过了” “嗯,孙儿这就去” 猫儿起身便往外走,太奶奶见她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由失笑,随后却猜到了猫儿的心思,不由一叹,自言自语道:“都怨咱家人都没甚大本事,给乖孙撑不了台面.” 孙昌浩可是清楚的很,蔡州城南工业区,有焦炭坊、冶铁所,都是佣工数百人的大作坊,其中涉及的税务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种情况很罕见,猫儿有些难以置信的问了一句,“便是我,也不能过去么?” 但他们讨论的话题,却让孙昌浩烦闷至极 “要我说啊,路安侯家中无长辈兄弟,咱们同僚需多帮他支应才是。吉日定在二十八,咱们干脆从二十日开始就别上值了,都去侯府帮忙!” 说到此处,猫儿笑容黯淡下来,“前几日,官人杀了那批重罪贼人后,短短几日,便有二三十位女子寻了短见。她们没了爹娘、没了家,又遭此大难,需给她们找个合适营生,她们才活的下去呀” 郭梁会意,上前接了刀,双手奉与陈初。 蔡婳的爹爹是陈初的左膀右臂,兄长和堂弟也都在他手下各有职司,而猫儿这边的家人,尚未看出能对陈初的大事有甚助力,却先出了赵开元那档子事. 猫儿也知道,舅舅那帮匠户来了蔡州以后,除了皮匠、铁匠能帮军士们修理甲胄打造兵刃,其他人几乎是被白养着的. 这么一比较,赵家亲族便被蔡家亲族比成了废物。 站在陈初身后的大宝剑微微抬了眼皮,徐汝贤为避免持刃靠近陈初引起误会,不由看向了郭梁。 孙昌浩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可连喊两声,乱糟糟的堂下竟没人发现他这位名义上的府衙老大发声,孙昌浩愈发恼怒,抓起惊堂木便狠狠往案上拍了下去。 这些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 姚长子拄棍立于房门外,极其少见的充当了门童角色。 只觉来蔡后诸多不顺,全赖这对夫妇。 “夫人啊,为夫也想为你出了这口恶气,但为夫手中无人,徒呼奈何!哎” 最终由老成持重的蔡源道:“怎可因私废公!府衙还是需要人当值的。不过,路安侯大婚当日,想来会引来不少百姓看热闹,再加宾客众多,倒需多留意.苟孔目,届时需多加人手在洒金巷维持秩序,万万不可因喜生悲,出现拥挤踩踏等事故.” 孙昌浩没敢直接进屋,先向院内的婆子打听了一番才知晓,昨日,吴氏去城外游玩,路过城东的令人娘娘庙,见此处香火极盛。 “哈哈~” 百步外,惜秋轩书房。 此时徐汝贤才笑着解释道:“得知陈铁戟本月大婚,山中清贫无所赠,恰好我家哥哥前几年偶得这把锟铻刀,便以此为礼,陈铁戟莫嫌弃.” 若不是身后有白露等人跟着,大概要欢欣的蹦跳一下。 这帮桐山人中,西门恭和徐榜最跳,每次他说个甚,两人必定反对。 府衙大堂,孙昌浩坐在公案后,头顶那块匾额,上书‘公明廉威’四个大字。 中途,却又不自觉的收回了大部分力道,但‘啪’一声脆响还是让众人扭头看了过来。 山东路归义军叛齐后,一直驻在百里沂山内。 坐在纺车前的太奶奶宠溺一笑,熟练操作几下,演示给猫儿看。 太奶奶猜的很对,猫儿开心,正是因为自己的娘家人‘改良纺车’,做出了一些小成绩。 其余诸官,你插一嘴,我提一议,纷纷建言,唯恐显得对路安侯婚事不够上心一般。 “嗯嗯。” 西门恭强词夺理,徐榜连忙配合,“西门局务,所言极是!” “难为乖孙一片苦心。”太奶奶思索片刻,道:“如今这三锭纺车开起坊子足够了,待乖孙这月的大事办罢,我再喊上王木匠钻研一番。” 于是,回城时不免嘟囔了几句‘便是当今皇后也没这般的’、‘一个个小小令人,僭越不说,如此供奉,也不怕遭了天谴!’ 于是,就有眼下情景。 郭梁早在去年已和其首领杨安取得了联络,去年冬时,归义军缺粮,陈初曾通过水路秘密支援过一批粮草。 虽然猫儿如今和蔡婳关系愈发亲近了,但私下,偷偷在心里把自己和蔡婳比较一番这种事,猫儿也没少做。 有人大着胆子请孙夫人慎言,还道,水患后蔡州无疫,全因赵令人替全府百姓担了,为此赵令人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 这名轿夫已经相当克制,也就是忌惮她知府夫人的身份,若是旁人敢咒令人‘遭天谴’,哥几个当场得把人打一顿。 萧瑟天气中,蔡州城却并不显萧条。 孙昌浩看着下方两人一唱一和,藏在袍袖手攥成了拳头。 见此,孙昌浩赶忙惶恐道:“夫人,慎言!小心被他们听了去.” 这句话像是一根导火索,烧掉了吴氏最后一丝理智。 只听她陡然提高了音量,“没卵子的怂货!你怕他们,我们吴家可不怕!” 第268章 睚眦必报 第268章睚眦必报 十月十六。 官舍四季园。 一大早,吴家此次带来蔡州的家丁、侍卫共计十六人聚在前院厅子里。 “三哥,主家恁早喊咱过来作甚啊?”开口这人,似乎刚刚睡醒,说话时不住打着呵欠。 被唤作‘三哥’的吴三摇了摇头,严肃道:“问恁些作甚?主家唤咱们过来自然是有事!” 吴三是颍川吴家的家生子,爹爹在吴家二房做管家,娘亲做过吴氏的奶妈,他自己身为内宅侍卫头领,可以说是吴家下人中最根正苗红的,深得主家信任。 俄顷。 孙昌浩夫妇联袂出现在前厅,跟在两人身后的家仆搬来十六套灰黑皂衣。 “往后,你们出门便把这些穿戴上。”孙昌浩淡淡吩咐一句。 吴三等人闻言却纹丝不动,直到吴氏点点头,众人才排队上前各领了一套衣裳换上。 黑色圆领袍衫,袖子略窄,下摆无襕,再配一顶方顶硬壳幞头。 这是标准的差人公服,只差手里再拿上镣铐铁尺,便能去街头捉人了。 吴三等人互相打量后,既新奇又有趣,各自嘿嘿笑了起来。 如今衙门有编制的差人、衙役,不过百人。 但在实际情况中,这点人手根本不够用,照惯例,各位大人可以私下额外招募一些人,为自己服务。 这些人不占编制名额、不由财政供养,一般被称作‘非经制吏’,又称帮差、协理。 毕竟穿上了公服,对普通百姓便有了威慑。 这是地方官员的隐性福利,也是潜规则。 所以孙知府这么做,并不算不合规矩。 吴家这帮家丁、侍卫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精壮之人,一个个人高马大,穿了这身皂衣后,倒也有模有样。 孙昌浩心下满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吴氏道:“夫人,我这便去上值了,咱家下人虽做了帮差,也需奉公守法,不可寻事、不可仗势欺人啊!” 听起来,让家丁做帮差这事,是吴氏的主意。 吴氏不耐烦的挥挥手,孙昌浩向吴氏一揖,这才退了出去。 辰时二刻。 吴氏转去后宅,径直去往吴逸繁的住处。 守在屋门外的小厮,似乎没想到主母会这般早来此,不由一阵慌乱,想要开口往屋内提醒一声,却被察觉异常的吴氏一个凶狠眼神吓的不敢吱声。 吴氏径直推门入内 可屋面情景,不由引得她勃然大怒。 只见,桌上胡乱堆叠着昨晚的残羹冷炙,杯倒壶歪。 外间已日上三竿,自家那宝贝‘侄儿’却还宿醉于床榻之上,袒着胸口上搭了一条白嫩藕臂。 定睛一瞧,和吴逸繁缠绵在一处的,竟是她的贴身丫鬟琴儿。 开门响动,已惊醒了琴儿,见主母一脸怒容,深知她性子的琴儿不由方寸大乱,急切想要下床见礼,却慌乱间寻不见肚兜,只得抱着被子捂在胸口,跪在床上瑟瑟发抖。 紧接,吴逸繁也醒了过来,惺忪睡眼,口中慵懒道:“小蹄子,起恁早?再睡一会儿” 随后却见琴儿俏脸惨白,面无人色,不禁奇怪的侧头看了看. 只一眼,他却比琴儿反应还大,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下来,束手立于床畔。 显得极为畏惧。 “姑姑母,侄儿昨昨夜吃醉了酒不知她何时爬到了侄儿床上” 刚开口,还结结巴巴,说到最后已变得自然丝滑起来。 那正跪在床上的琴儿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看向吴逸繁,似乎是不认得了这个昨晚还说要纳她做姨娘的俊秀男子 今日之事,若吴逸繁拼着挨顿骂硬保她,她或许尚有活路,若主母信了吴逸繁的话,以为是她主动勾引,定然是被打死了。 生死关头,琴儿再顾不得许多,向吴氏哭喊道:“夫人,夫人!是公子招琴儿前来伺候的公子还说夫人已允了公子纳奴婢做姨娘,奴婢才.” “贱婢!你休要胡说八道!昨晚本公子明明已烂醉如泥!” 吴逸繁猛然回首,指着琴儿喝骂道,口沫横飞。 俊秀五官也遮不住狰狞之色。 琴儿畏惧的看了吴逸繁一眼,心知这种事,男人若不认账,自己怎样发落全凭主母一念之间,便对吴氏磕头道:“夫人,奴婢没有夫人,饶我.” 始终冷峻着一张脸的吴氏,淡淡瞟了一眼身旁的粗壮婆子,那婆子会意,腾腾两步上前,一手捂了琴儿的嘴巴,一臂将人夹在腋下,像提溜一只小鸡仔似的把光溜溜的琴儿拖了出去。 琴儿似乎猜到了自己的命运,边呜呜哭泣,边大力挣扎。 随即,又有两名婆子上前,一人捉了她不住弹腾的腿,将人抱去了柴房。 再有一名婆子寻了跟麻绳,跟着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几名婆子配合默契,快而不乱,一看便是轻车熟路。 盏茶工夫,柴房内的呜咽和挣扎统统消停下来 世家大族,谁家每年不死上几个丫鬟小厮。 吴逸繁依旧低着头光脚站在原地,虽没有亲眼所见,但传到耳中的动静,却一清二楚。 深秋时分,额头上的汗水迅速渗了出来。 吴氏一个眼神,下人全部退了出去。吴氏亲手关上门,随后慢慢走到吴逸繁身前。 仰头仔细打量着这张俊秀面孔,伸手似乎想抚摸一下,可手抬至半空,却陡然加速。 ‘啪~’ 吴逸繁似乎被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颊怔怔看向吴氏,不敢相信从小疼爱自己的姑母会打自己一般。 这懵懂眼神,不由引的吴氏心中大痛,抱着吴逸繁呜呜哭了起来。 吴逸繁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足足过了半刻钟,吴氏发泄完毕,推着吴逸繁坐回床边,见后者双脚因在冰冷地板上久站而冻红,不由心疼的蹲下身子,将他的脚抱进怀里暖热。 幸好此处没人,如此逾距举止若被人看了去,说不得猜测他们之间有甚不伦 “繁儿,知晓姑母为何打你么?”吴氏抚着吴逸繁的脚背,轻声道。 “我侄儿不该吃醉后被那贱婢乱了心性,才惹了姑母生气。”吴逸繁耷着肩膀,小声认错。 吴氏却摇了摇头,“那贱人能伺候你,是她的福分!姑母却不是为此生气” “那是为何?”吴逸繁嗫嚅道。 “姑母是气繁儿不该如此消沉啊!你来蔡州后被贱吏殴打,被陈家那贱蹄子辱骂,难道就此便算了?” “.,姑母,我.我和阿瑜之间有些许误会,我会劝她向您认错。姑母往后,不可再辱她.” “.” 见‘侄儿’如此没出息,吴氏胸脯一阵起伏,却又看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终是心疼大过了生气,不由叹道:“繁儿,姑母知晓你在老家时受过很多委屈,如今来了蔡州,姑母绝不许再有人欺辱繁儿。前院,我已为你备好了人,待会你带他们去捉了当初殴打你的人,带回来姑母为你出气!” 吴逸繁闻言一喜,随后脸色却又垮了下来,低声道:“姑母,他们也是公人,捉了他们,要惹蔡州府衙不悦吧?” 孙昌浩到任已有些日子了,吴逸繁大概也看出了姑丈在蔡州说话并不是那么当用,担心自己复仇后会惹府衙不满。 吴氏一听却柳眉倒竖,冷声道:“看你那窝囊样!他们不满又如何?咱颍川吴家还怕他们不成!” 说罢,吴氏不禁又开始疼惜起来.吴逸繁的身世自然瞒不住自家人,当年将他交于二哥抚养后,二嫂虽吃穿从不亏待他,但毕竟不是亲生的,二嫂对他和对自己儿子明显有差别。 由此,养成了吴逸繁深藏在骨子里的怯懦性子。 想到这些,颇觉亏欠的吴氏口吻温柔了下来,“繁儿,放心,我与你大伯给你撑腰!不用怕他们!你吃了亏,必须讨回来!” “嗯!” 在吴氏的再三鼓励下,吴逸繁终于鼓起了勇气。 午时一刻。 吴逸繁带着十几名衙役装扮的家丁侍卫,漫无目的的游逛在街面上。 其实,他要寻仇的苟胜,方才就在府衙内。 不过,当吴逸繁带人找过去时,苟胜正和西门喜等三班衙役聚在值房中喝茶谈天。 见对方人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泄了 如今带着人在城内瞎几把晃荡,只是因他不敢回官舍面对姑母。 若照实说事到临头害怕了,定然又被姑母一顿臭骂。 吴逸繁对姑母是又爱又怕,皆因姑母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便是娘亲都比不上。 幼时,在颍川老家,娘亲很少关心他,便是堂兄弟们也对他爱答不理。 当年,唯二能让他感到温暖的,便是过年时回家探亲的姑母,以及来拜年时,愿意和他玩、并会喊他吴家哥哥的陈瑾瑜. 想到此处,吴逸繁转头去往了《蔡州五日谈》设在书院街的编辑部。 只是拐进街口不久,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家丁们忍不住了。 不是说出门帮公子寻仇的么?怎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城中乱转啊。 “公子,咱找的人到底在哪儿啊?”吴三上前,低声问了一句。 吴逸繁俊脸不由一红,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自己胆怯了吧。 正难堪时,迎面走来三人,吴逸繁只觉面熟,细细一想.这不是上月初十留守司将士游街的时候偶遇的那几人么! 当时,因陈瑾瑜夸赞陈初‘青云少年子’,吴逸繁吃味骂了他一句‘吮痈舐痔、欺世盗名’,被身前几名百姓听见了,回头骂了他几句。 那会儿身旁没侍卫,吴逸繁只能忍了。 想不到,老天有眼,竟又在此时遇上了! “吴三!就是他们!给我打!” 吴逸繁指着三人,一声爆喝。 好似心中淤积的郁郁之情,在这一瞬间都爆发了出来。 苟胜是公人,不好办,但这三人穿着打扮一看便是普通百姓,我打不了吏,还打不了民么! 吴三等人在颍川仗着吴家名声,跋扈已久,来了蔡州也依旧如故。 当即如虎狼般的扑了上去,二话不说,将三人摁在地上就是一顿乱捶。 这三名百姓祸从天降,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对方穿着皂衣,只能蜷着身子护住头脸,不住求饶道:“差爷,差爷,小人犯了何事?差爷,认错人了.” 只觉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的吴逸繁,见三人还敢犟嘴,不由推开了两名正围殴三人的侍卫,挤到前头,森森道:“没认错!你们不记得我了么?” 那百姓勉力睁开被打青肿的眼睛,认真看了吴逸繁一眼,叫屈道:“这位衙内,我们真的不认识你啊!你认错人了吧” 人家倒没撒谎,谁还能记得一个多月前只发生了两句口角的人啊,又不是甚深仇大恨。 吴逸繁也不解释,只冷笑一声,道:“继续打!打到他们想起错在何处为止!” 这才是真正的睚眦必报 “官差打人了!官差打人啦!” 几声叫嚷,井然有序的书院街上顿时混乱起来。 书院街蔡婳宅子。 后宅中,茹儿捂着嘴不住嗤嗤窃笑。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不做女红的蔡婳竟坐在窗前缝着一双婴儿鞋。 平日灵动的手指,此刻却笨的像五根棒槌。 那老虎头图样,绣的如同一张被拍扁了的大饼子. “嘶~” 第N次被针尖扎破指头后,蔡婳烦闷的将虎头鞋丢到了一旁。 茹儿哈哈一笑,道:“三娘子,想要给路安侯和陈姨娘的孩子添物件,送甚不行呀?非难为自己学人绣鞋子.” “你懂个屁~” 蔡婳将纤纤细指放入樱红檀口中吮了吮,吮掉指尖的血珠,因伤口稍疼,不自觉的微微蹙了眉头 明明无意散发风情,偏偏一举一动间尽是撩拨人心的媚态。 大约,这便是天生媚骨 便是身为女子,茹儿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多在三娘子的唇瓣间多停留了几息,心道怪不得侯爷每次过来都要征伐整晚。 蔡婳没留意茹儿的奇怪眼神,继续解释道:“他家甚都不缺,我送再贵重的诞礼都不显眼。亲手做双鞋子,还能显出些心思.” “可三娘子不会做这些女儿家活计呀。”茹儿好心提醒。 “不会我不能学么?” 蔡婳不服气的又捡起了半成品的虎头鞋,拈起针后,左看右看无从下手,终于慨然一叹,转头看向了茹儿,“你帮我做一双!” “我?可茹儿替三娘子做了,便显不出三娘子的心思了呀?” “你不对外人说便是了!到时我就说是我亲手做的” 蔡婳说的理直气壮,完全没有任何难为情的神色,不禁逗得茹儿‘噗嗤’笑出声来。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却听外头一阵喧闹,再细听,便听见了‘官差打人了’这句。 偌大一个府城,打架不算稀奇,但官差打人就有点稀奇了 蔡婳知晓,陈初最痛恨官差欺压百姓,按说蔡州府内的衙役、差人头目都出自桐山,不该出现这种情况。 好奇之余,蔡婳起身去看热闹,还不忘把吃了一半的桃子罐头捧在手中。 到了前院,唤人搬了梯子靠墙竖了,手脚并用攀上墙头,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三娘子,三娘子,果真官差打人了么?” 茹儿也有些好奇街面上的情况,站在院内仰头眼巴巴望向蔡婳。 蔡婳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夹了一筷子桃子送入嘴中,这才往事发处看了一眼,懒洋洋回道:“看起来,确实是官差在打人。这帮人是新招的么?敢当街打人,西门喜怎么管教的.” “路安侯知晓了,定不饶他们!” 人嘛,天生同情弱者,听说百姓被打,自然倾向于‘官差作恶’的判断。 蔡婳边嚼边呜呜啦啦点评道:“小狗花了多大心思,才止住了胥吏欺人的习惯,这帮刺头竟敢跳出来生事,不会有好果子吃。咦,不对.” 茹儿见蔡婳忽然惊异的往远处看了过去,就连手中的罐头也放了下去,不由好奇心大作,可蔡婳却忘了回答她。 以蔡婳居高临下的视角俯瞰过去,只见远处又跑来五名巡街衙役。 双方一照面,都有些意外,而后不知说了些什么,竟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蔡婳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同为公人,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怎也不至于在街头互殴吧。 且人多那一方,下手颇重,领头那人一刀鞘敲在稍晚抵达现场的一名衙役胳膊上。 那衙役一声痛呼,眼瞅着胳膊耷了下来,像是断了。 街面上登时响起一片吃惊的‘嗡嗡’声。 “有意思~” 蔡婳眯起狐媚眼,遥遥向府衙坐落的衙前街望了一眼。 第269章 跋扈?那就跋扈给你看看 第269章跋扈?那就跋扈给你看看 午后未时。 蔡州府衙外,三名被殴百姓家属在衙门口跪了一片,哭哭啼啼欲要府衙给个说法。 闻讯前来看热闹的市民,拥堵了衙前长街。 府衙内,公堂之上,气氛同样不太融洽。 孙昌浩坐于上首正位,下方一众官吏面色不虞。 “知府大人,如此说来,今日当街行凶之人,乃是大人家的侍卫?” 蔡源拱拱手,尽量以平静语气问道。 孙昌浩连连摆手,纠正道:“蔡主事,这帮协理是本官妻家颍川吴氏的侍卫,并非本官的人啊!” 这话说的,差不多是废话,自家夫人的人,就不是你孙昌浩的人了? 不过,在场的蔡源、陈景彦也听出了孙昌浩故意搬出吴家压人的弦外之音。 蔡源看了女儿一眼,头疼的揉了揉脑门。 徐榜往亲兵队列中一看,不由‘嘿呦’一声,笑了出来,朝蔡源挤眉弄眼。 “下官先替秦大兄弟收了.” 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汇聚起一片巨大嘈杂。 蔡三娘子见两人如同热恋小情人一般手牵手,不由酸溜溜的撇了撇嘴。 俄顷,毛蛋跑进来禀报道:“侯爷,外间的三班兄弟不小心打断了吴三的椎骨” “好!”孙昌浩慌忙起身应道。 “是!” “.”西门恭。 这番举动,让堂内以为路安侯要息事宁人的官员糊涂了,同时,吴氏也不明白了,不由皱眉看向了陈初。 立于吴氏身后的婆子,马上从怀中摸出一枚大银锞子,大声道:“这银锞子约莫十二两,多出来的就当是我吴家赏了.” 吴氏脸上,被血水斜斜溅了一道,从左侧额头直至右侧嘴角.木呆呆在脸上摸了一把,才恐惧大叫一声,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随即,一身华贵衣裳的吴氏在一名嫲嫲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身后,是难掩兴奋神色的吴逸繁,以及吴三等家丁、侍卫。 “今日诸位同僚齐聚于此,莫非发生了甚大事,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啊?” 未时一刻。 “那你来是要” 便是不知官人要作甚,却还是依陈初说的换好了装备。 陈初拿了货票,终于露出了满意笑容,随后一扬手,花花绿绿的货票如同天女散花一般飘了满堂。 我的好侯爷啊,这是钱的事么!兄弟们觉着憋屈啊. 一直耷着眼皮安坐原处的吴氏,也惊异的看了陈初一眼,心道:这路安侯也不像外界传闻那般跋扈嘛,还是挺讲道理的. 只有站在毛蛋身旁的一名大胸亲兵,最知陈初深浅,闻言不由翘起嘴角露出一抹魅惑笑容,伸出葱葱玉指缩在胸前,开始清点吴家那帮协理的人数。 吴三等人笑吟吟收刀,不忘用挑衅眼神瞟西门喜几眼。 “你们干什么!快收起刀!” 那吴妈急于在主家面前表现,抬起双臂便朝蔡婳扑了过来。 “官人,有大事么?” 堂内,除了桐山系之外的官员,甚至一度担心路安侯今日会将他们全数杀死在此处。 衙前街上。 人未至,爽朗笑声先传入堂内,沮丧的苟胜惊喜扭头,却见陈初一手虚托猫儿手臂,夫妇二人并肩走进蔡州府衙公堂。 一声脆响,堂内登时静可闻针。 “你已经知道了?” “呃,便说我要带她去耍耍威风.那吴氏不是要讲上下尊卑么,那咱就按尊卑来说,记得让夫人穿上命服.” 陈初淡淡吩咐一句,苟胜马上从怀中摸出了那枚银锞子,陈初接了把玩几下,忽然轻飘飘抛了过去。 可不想,尤不解气的蔡婳反手又是一巴掌。 习惯了官场暗斗和忍让妥协的府衙内,因这声齐喝,顿时被阳刚之气充斥,空气中狂躁、猛烈的凶悍气息四处狂飙。 眼瞅陈景彦和蔡源先后沉默下来,有手下兄弟吃亏了的苟胜不由急道:“三班中皂班的秦大被打断了胳膊,便是吴家之人便不需受惩处了么?” “哈哈哈” 至于孙知府.已无需顾忌他的脸面,今日,他先是被路安侯当着众官打了脸,再有告知广大百姓,行凶之人乃知府下人 往后,孙知府在官吏、百姓心中,怕是连泥菩萨都不如了。 贺北分析道,却也暗暗替几朵金花说了好话。 尽管故意粗着嗓门,但这道声音的柔媚底色,却是遮掩不住。 苟胜满脸涨红,大庭广众之下,被女人打了? 待强压下胸中怒火,苟胜才盯着吴氏恨声道:“你敢打公差?” 陈初笑笑不置可否,忽然大声喊了一句门外的毛蛋,“毛蛋,去后宅请夫人一趟,就说官人带她出门装逼.” 不想,吴氏一侧头,盯着西门恭缓缓道:“西门大人一个掌管盐铁的局务官,甚时候能管府内斗殴之事了?你操这么多的心,朝廷给你发两份俸禄了么?” “.” 猫儿见这妇人对官人不敬,条件反射一般,一步横移挡在了官人身前。 西门恭见势不妙,连忙大喝阻拦。 “好,既然如此,便照陈同知的意思誊写卷宗,结案吧。” 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吴氏身后的吴逸繁,兴奋的攥紧了拳头,一直盯着苟胜和其余几名参与过殴打他的衙役。 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的吴逸繁,望着姑母,崇拜的无以复加。 毛蛋和宝喜反应也很快,自然不能任由这悍妇辱骂东家,可又因对方是妇人,两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蔡婳虽没毛蛋和宝喜的动作快,却最是果决,只见她一步上前,伸手扒拉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毛蛋,“别碍事~” 毛蛋猝不及防,往旁边一个趔趄,却也让出了蔡婳直面吴氏的空间。 两人身高差了大半尺,猫儿说话时不由自主仰起脸蛋,略施粉黛的精致小脸上有疑惑、有担心。 吴氏莫名其妙说了这句,突然扬手一巴掌抽在了苟胜脸上。 “没问题”陈景彦拱手道。 陈初不说话,堂内无一人说话。 吴氏虽一届白身,但吴家却不是没有命妇,大怒之下早顾不得许多,只见她上下打量猫儿一眼,扭头朝婆子、侍卫们道:“你们都瞎了么!看不到主家受辱么!将这小贱人拿下,出了事我吴家担着” 有陈初在,便是宝贝女儿把天捅个窟窿,也能保她无虞。 吴氏斜乜苟胜一眼,转身看向了蔡源和陈景彦,像是说给苟胜听的,也像是说给全体桐山系听的,“我如何不敢打?我吴家清贵数百年,家中出过的宰辅良臣如过江之鲫!还打不得你一个贱吏?” 只觉扬眉吐气了的苟胜,提了提腰间绦带,对人头攒动的百姓喊道:“今日书院街行凶之人并非府衙官差,如今已查明,凶徒乃孙知府家下人。为还受害者公道,凶徒每人杖六十,就在衙前街行刑.” 习惯的肢体语言,让她开口之前,先伸手指向了陈初的鼻子。 有了西门恭发话,西门喜等捕快衙役这才悻悻的退了回去。 “事发便在书院街,我怎会不知道。” 入骨三四寸深 吴妈继续前冲两三步,才直直扑倒在地,再无一丝生息。 “这是.”孙昌浩刚开口,不待他解释,那吴氏却两步上前,站定于苟胜身上,自上而下打量一眼后,语调平静道:“你,便是刑名孔目苟胜?” 陈初频频颔首,像是在听一件寻常小事,直到苟胜讲完,才出人意料的问了一句,“断人一臂,赔偿十贯,也算合理。” “.” 却见陈初又向猫儿伸出了手,“娘子,借我一百六十贯货票” 围得水泄不通的衙门外,自从清晰听见府衙内传出‘格杀勿论’的齐喝后,便安静了下来。 今日不管事出何因,总之,吴家在蔡州算是立威了,而孙昌浩也能借着吴家之势在蔡州站稳脚跟了 正思索间,忽听堂外一阵铿锵作响的整齐脚步声。 吴氏手一伸,指向了公案后的孙昌浩,忽然提高音量向其余官吏大声斥道:“一府主官,便是一府父母!诸位大人若不懂得如何孝敬父母,便回家通读孝经!” 说罢,便将十六人摁在衙前街上一字排开,再有皂吏上前行杖。 “.”苟胜闻言一怔,委屈吧啦的看了看陈初,喃喃不敢言语。 府衙大堂,孙昌浩已让出了上首正位,只半个屁股坐在下方椅内,战战兢兢。 跋扈?那我一家便跋扈一回给你们看看 陈初负手立于大堂正中,自下而上盯着孙昌浩.后者自从发现情况失控后,早已半天没吱声了,只求路安侯能把他当个小透明忘掉。 吴氏张着嘴巴,盯着陈初看了几息,确定对方不是在说笑,噌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两步迈至陈初身前,便要与他理论一番。 陈初瞧了一眼从始至终未发一眼的陈景彦,询问道:“陈同知,今日一事,这样安排有没有什么问题么?” 陈初东一榔头,西一垂子的行为搞的大家一头雾水,便是猫儿也不明白官人要作甚,赶忙回身让白露点出一百六十贯的货票递给了陈初。 吴三等人连协理的衙役公服都没有换嚣张至极。 心中憋屈,却又无可奈何,孙昌浩是明面上的知府,吴家又是大齐数得着的当世大族。 未时三刻。 “喊你去看热闹。” 吴三等人发出一阵窃笑,声音却不算小,像是故意笑给堂内诸官听的。 世家女那股清冷矜贵气度,让堂内不由自主安静下来。 但,正在气头上的苟胜却眉头一皱,看向了孙昌浩,装作不认识吴氏一般,质问道:“大人!咱们公堂议事,怎有妇人闯进来?” “.”老陈愕然,我的意思?我甚都没说啊! “噗嗤.” 吴氏还没搞明白这名扮作男子的女子要作甚,蔡婳的巴掌已兜头扇在了脸上。 “嗯,你也知道了?” 椎骨?椎骨断了,人就瘫了 不小心?谁信!这帮皂吏为帮同僚报仇,下手真黑啊! 陈初闻言,惋惜一叹,“兄弟们怎这般不小心啊!哎,既然断一臂赔十贯,椎骨断了要比胳膊断了伤重,那便多赔些吧。一会赔那吴三,十二哎,赔他十五贯.咱们做事需讲道理,免得落个跋扈名声” 此时见陈初看了过来,孙昌浩不由大汗淋漓,连忙颤抖着对堂下吴家侍卫大吼道:“快,快,快弃了兵刃!莫要冲撞了侯爷” 他们稍一犹豫,常年跟在吴氏身旁的婆子吴妈,却率先走了出来。 惊怒交加之下,再没了一丝世家女风度,大骂道:“哪里来的泼妇,也敢打我!” 不想,吴氏身后的吴三等人更干脆,竟当场抽出了朴刀。 吴家侍卫便是跋扈,也知道对一名武将身旁的人动手,后果有多严重。 蔡婳这才放弃了再来几巴掌的打算,也学着那吴氏的模样,伸手指着吴氏回骂道:“你又是哪里蹦出来的疯子,知晓方才你指的谁么?这是朝廷封的五品诰命夫人,也是你能指的?打你几巴掌算轻的,你家不会管女儿,我替你家管!莫忘了让你爹娘送来束修与我” 下方,西门恭差点笑出声,却换来一脸平静的蔡源低声道:“严肃些!” “一臂十贯,这里是一百六十贯,很合理。长子,带人把吴家这帮协理的胳膊打折,一共十六人,别漏人了,老子可是付过钱了的.” 孙昌浩面露为难,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却听公堂侧门一阵纷乱脚步声。 毛蛋领命欲走,却又被陈初叫住了,只见后者又看向了孙昌浩,“孙知府,伤人赔钱,天经地义。你家下人也打伤了三名百姓,拿你本月俸禄赔他们汤药钱,如何?” “嗡~” “呵呵,这倒是本侯为数不多的优点.” 公堂之上,‘沧啷啷’响声连成一片。 脸上依旧残留着指印的苟胜,脸色几经变幻。 盏茶工夫,猫儿簪了名贵首饰、穿了五品令人命服,急匆匆来到前宅。 ‘啪啪啪~’ 见衙役低头不敢与他眼神对视,吴逸繁只觉舒畅极了 良久,终是西门恭拱了拱手,解释道:“孙夫人,方才诸位同僚在论今日你家协理殴打府衙公人之事,大伙言语唐突了些,并不是对孙大人不敬.” “去府衙。” “哈哈哈。孙大人不必向我说,直向陈同知说便是了。本侯乃是武人,怎会干预府衙断案?” 堂内雅雀无声。 外间登时一阵欢声雷动,遥遥传进堂内。 一句平常问候,苟胜却像是在外受了欺负后回家见到了爹娘一般,委屈的讲述一番。 外间,负责值守的衙役,不但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甚至纷纷露出雀跃神情。 就在堂内众人心思各异之际,却听陈初又道:“苟孔目,人家赔的钱收了么?” 两方合力,不是他一个小小孔目能反抗的。 猫儿不满官人刮她鼻子的孩子气动作,皱了皱小鼻子,可爱的一脸。 男人遇见泼妇,最是麻烦,打也不是,骂又骂不过,猫儿下意识的行为,便是为了保护自家官人。 片刻后,衙役们拖着一个个被绑缚了手脚的吴家侍卫走了出来。 有人忌惮吴氏身后的吴家,有人不屑于与一个妇人争论。 今天,秦大兄弟被吴家人打断了胳膊,路安侯来,八成是为咱讨公道来了! 一段小插曲,大多数人仍没明白陈初要做什么。 他会功夫,自然看的真切,吴家这帮侍卫行止有度,出手果决,都是些好手! 真动起手来,二弟带的这几名衙役绝对占不了便宜。 说罢,在堂中缓踱几步,扫视各级大小官吏,冷冷道:“方才,我站于堂外听的真切,一个小小的刑名孔目也敢对知府大呼小叫?懂不懂什么叫上下有别!我吴家当今为大金、大齐出仕之人二十余,却也从未听说过有如蔡州这般不知尊卑的地方.” 即便暴怒,吴氏也不敢真让侍卫对陈初夫妇动手,她手指的却是那名掌掴她的大胸亲兵. 一直坐在旁边的看热闹的蔡源,眉头都不带皱的,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汤抿了一口。 “哦,拿出来。” “你们去哪儿?” 陈初笑呵呵道。 “哈哈,好,走吧,一起去。” 不规则的银锞子砸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咕噜噜转了几圈,最后滚到了吴氏脚下。 紧接便是一个大嗓门喊道:“路安侯、令人到” 毛蛋笑嘻嘻看了孙昌浩一眼,出府衙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便是那三名受伤百姓的家人也停止了哭喊,似乎在期盼某种奇迹的发生。 蔡婳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挑衅的冲对方勾了勾手指。 陈初摊开手掌,猫儿默契的将自己的手放在官人的大手中,也不问去哪儿,任由他牵着出了府门。 “官人又不会害我” 蔡婳似乎还没过瘾,抬腿就想再冲上去,却觉胳膊被人拉住了,后头一看,却是陈初笑呵呵的拽着自己。 你做的事,怎成了我的意思.老五这是不逼我与吴家反目成仇不罢休啊! 陈初不理会苦着一张脸的陈景彦,转头再次和蔼的望向孙昌浩,道:“孙大人,若觉得陈同知处理此事有何不妥只管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吴氏如入无人之境,径直走到公堂中间,面色平静、眼神淡然。 “那便是了.” 吴家清贵数百年、门生故吏遍天下,再有吴维光当朝尚书的职务,文人出身的官员不可能完全忽视这个根深蒂固的家族。 今日有同僚被这帮人打断了胳膊,皂吏们下手自然不留气力。 这时,却听陈初又道:“毛蛋,点下他们的人数.” 留在堂内的西门喜等人见此,当场呼喊一声,便围了过来。 “噗” 接连几巴掌后,被扇懵了的吴氏才反应了过来,踉跄后退一步,捂着脸,两颊通红,发髻散乱。 “侯爷,读书人想的多,许是觉得没必要因此小事和吴家生出嫌隙,又或许是担心为侯爷招惹麻烦.” 总之,一时竟无人敢触吴氏锋芒 上首孙昌浩一脸为难,心中却乐开了花。 陈初在书房练他那手‘骨骼清奇’的字,贺北躬身讲完了公堂之上发生的事,陈初摇摇头搁笔,道:“本候这几位兄弟啊,终归比军中弟兄少了些虎气,竟被一个女人唬住了” “哈哈哈” 苟胜脸色一沉,明显不高兴了直呼名讳本就是一件极其不礼貌的事,更遑论被妇人这般呼喊。 府衙公堂,吴氏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为今日之事做出了结论,“那三人无辜辱骂我吴家子,今日教训,实属罪有应得,我家也就不再追究了。 门外,毛蛋怔了几息,才以询问口吻道:“东家?果真要说装.逼么?” 陈初说罢,伸出另一只手要牵蔡婳,不想这傲娇大妞却一缩手躲开了,道:“给我弄身亲兵衣裳.” 你奶奶滴腿,这小狗我都不舍得骂,你这悍妇也敢指他! 他话音一落,堂内堂外百余亲兵突然齐声喝道:“冲撞侯爷,格杀勿论!” 西门喜闻言不禁一喜,心道:还是兄长老成啊,和这悍妇扯恁多作甚,单抓住他家协理当街殴打公人一事,咱就占着理了! ‘啪’一声脆响后,满堂俱静。 “正是苟某!” 猫儿到此时才看明白官人带自己来此的原因,虽然是第一次面对眼下状况,却也勇敢的往前迈了一步,拉着小脸,勉力让绵软声音更有威严,“吴氏女,为何与我不敬?难道你不懂上下尊卑么?” 只是,人刚冲出去两步却听堂内响起‘噔’一声轻微机扩声 下一息,那吴妈额头正中登时多了一根无羽短箭。 “啊?”毛蛋尚未领会东家的意思,却见那名站得笔直的大胸亲兵一声娇喝:“侯爷,他们一共有一十六人!” “我让你换便换了,这么听话的么?”陈初一时起了童心,伸指在猫儿小巧的鼻头刮了一下。 陈初夫妇笑着回礼后,陈初像是才看见苟胜脸上的指痕,惊讶道:“苟孔目,你这脸是怎了?” 两人之间只有一臂距离,苟胜全无防备之下,被结结实实打中 ‘啪~’ “是是是,侯爷恭谦温良、不擅不专,实乃天下将士楷模!” 不想,却在府门外迎面撞见了要来家里的蔡婳。 藏在侍卫身后的吴逸繁吓得双腿直哆嗦,他想上前搀扶姑母,却怎也迈不开腿.忽觉裆下一阵湿热顺腿而下,却是溺了. 正在堂内所有人震惊间,却见亲兵中的白毛鼠收起了小型手弩,朝吴家侍卫大喝一声,“尔等速速束手就擒,再敢冲撞侯爷,格杀勿论!” 汗如雨下的孙昌浩连忙拱手道:“妥,妥当极了!” 府衙有事凭甚通知你一个武将啊陈初这话明显有毛病,但在坐众多官员却像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纷纷起身上前见礼。 一时间,‘侯爷’、‘路安侯’等各种称呼充斥堂内。 至于我家协理和府衙公人冲突,完全因误会而起。既然那秦大断了一臂,我家也不会坐视不理,便.便赔钱十贯吧。吴妈,拿钱” 陈初坐在了原本属于他的位子上,猫儿和大胸亲兵一左一右分站两侧。 咦,恶心!这小狗越发不要脸了! 昂首挺胸挎刀站在一旁的大胸亲兵,悄悄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 却被站在另一旁的猫儿白了一眼.我家官人说的都是实话呀!你吐什么吐! 六千多字,又是双更的一天. 第270章 天下汇聚 第270章天下汇聚 自从十月十六日,蔡州新任知府孙昌浩突然称病休养,至今,一家人待在四季园官舍已两日间未曾露面。 主持府衙工作的重任自然落到了贰官陈景彦身上。 不同于以往相对隐秘的官场争斗,这次孙知府想借妻家立威、却又被路安侯狠狠打脸的事件闹的太大了,以至于整个蔡州官场,甚至城中百姓都隐隐看出些苗头。 ‘官’一旦没了威严,再想坐于大堂之首发号施令,就会变得如同沐猴而冠一样可笑。 蔡州府衙非桐山系的官员,亲眼目睹了上任知府左国恩、现任知府孙昌浩先后两次想要从桐山系手中夺权,继而失败的情形,不由收起了最后一丝想要在双方之间摇摆的心思。 如今,他们有个共识.掌兵的路安侯加上文官陈景彦、蔡源等人,已是蔡州实质上的土皇帝,任谁也扳不倒。 当初左国恩虽也尝试过拿回一部分应属于知府的权力,手段却相对温和,路安侯这帮人便也给了左国恩体面,最后帮他迁任颍州。 如今,争权的冲突已不存在,左国恩反而和桐山系保持了一种友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对松散的联盟关系。 而孙昌浩欲要夺权、立威的手段强硬了些,路安侯回应的方式却更强硬. 不但将行凶之人是知府家下人的事告知全城,还将吴家侍卫当街打残。 这么一来,府衙诸官和陈初落了为民伸冤的名声,孙昌浩也被钉在了‘反派’的耻辱柱上。 十月十八,午时。 三十有六的胡佺带着刚及弱冠的学生司俊卿远眺蔡州东门。 两个各作行商打扮,牵了一头小毛驴。 蔡州城汇聚南北客商,二人混在其间也看不出甚异常。 两人左侧,是人来人往的城南工业区,此时正值各家场坊午休用餐时间,场坊内涌出大批青年工人,三三两两聚在场坊外出售炸糕油饼、汤饭馒头的小铺前。 正值一天内生意最红火的时段,那售卖吃食的小铺全家上阵,男人支应着锅灶、女人与顾客打包、老人搭手收拾打扫、孩童则收钱会账。 一时间,占地方圆数里的工业区外围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说笑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嘈杂。 此处虽略显杂乱,但比起胡佺和司俊卿一路走来见到的凋敝景象,还是这般吵嚷的烟火气更令人舒坦。 “小哥,买干果么?” 一名小贩主动凑上来兜售。 “谢过,不要” 司俊卿婉拒了小贩,待对方走远了些,才感慨道:“先生,此处热闹,便是咱大周沿淮数府亦不如,更别提伪齐治下的颍、寿两州了。同样遭了水患,这路安伪侯果真有些手段.” 今年五月大水,遭灾的不止齐国淮北,周国淮南同样一片汪洋,人为鱼鳖。 胡佺自然知晓这些,点点表示认同,随即低声提醒了一句,“说话留意些” “是!” 两人牵驴进城,蔡州为方便商旅频繁往来,几乎取消了所有入城手续,便是勘验路引、籍册都省了。二人顺利入城,悄悄松了口气,司俊卿不禁又向师父说起了自己的感受,“先生,蔡州城防如此松懈,若大周天军寻机提前潜入城内,来个里应外合,想来拿下这蔡州城不难。” 胡佺同样有这种感觉,却又觉着那路安侯如今能在淮北声名鹊起,不该如此大意,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入城后,两人沿着衙前主街走了没多远,迎面撞见一支驼队,骆驼在这中原腹地,实属罕见,沿途百姓不由纷纷好奇打量。 可见了驼队中的随行人员,下意识生出些许畏惧。 司俊卿也不由低呼一声,“金狗!” “慎言!” 胡佺严厉的瞪了司俊卿一眼,如今深入伪齐国土,司俊卿一再说错话,什么‘路安伪侯’,什么‘大周天兵’,什么‘金狗’. 照这么下去,别说完成兵部陈侍郎交待的任务,便是他师徒两人能不能平安回到大周都不好说。 见师父动气,司俊卿赶忙住嘴不语。 胡佺拉着学生站在了路旁,好给驼队让路,并借机细细观察了一番。 那驼队随行人员,人人髡顶、脑袋两侧各结发辫,垂发于耳畔。 待驼队走远,胡佺才低声向学生解释道:“这帮人并非金人。” “啊?那他们是.” “契丹人!” “辽人?” “嗯,只有辽人耳畔垂发结辫,金人则不结辫,垂散发.” 胡佺趁机向司俊卿讲解道,对于年轻、且出生在南方的后者来说,‘辽国’已经是一个只在书上出现过的国家了。 大周朝堂对辽国灭国一事讳莫如深,但亲身经历过丁未之难的胡佺却知晓,大周在辽国灭国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不太光彩的角色。 当年,金国突然崛起于辽地,辽国承受了极大压力。 大周见此,不由动了心思。后于政宁六年,也就是丁未之难发生前十年,大周不顾与辽国间的兄弟之盟,秘密派出使臣从山东路登州出发,泛舟渡海联络金国,议定南北共同夹击辽国之策。 随后数年,大周军队虽表现拉跨,但总算通过赎买,从金人手中拿下了朝思暮想的燕云等地。 可随后事态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大周朝堂的预计。 灭了辽国这只狼,不想却养出了金国这只虎。 短短几年,金国便占了大周半壁江山,并掳走皇帝、皇子帝姬、臣工百姓北返,扶植刘豫登基称帝。 原辽国贵族如今多在金国充任中下级军官,或任金国皇族家臣。 比起灭了故国的金人,辽人最恨的却是背弃盟约的大周。 当年大周的选择并不好以简单对错来评论,毕竟,为国谋土这件事,是任何一个政权都乐此不疲想要做的。 大周错就错在,对自己、对手的实力没有一个清晰认知,以至连累千万黎民。 并且,背盟这种事不符合儒家‘礼义仁智信’中‘信’的操守,是以大周南迁后,此事成了不能言说的秘密。 其实,抛开这点,更让大周朝堂难堪的是.即便背弃了辽国,却也没落着实惠,反而丢了半壁江山。 偷鸡不成蚀把米。 显得大周上下很蠢 被人说‘坏’尚且能忍,但做了蠢事,人总会下意识逃避、甚至抹杀这段回忆。 除非收复故土,才能抹掉这段屈辱印迹。 思绪飘飞间,胡佺师徒二人已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蔡州府衙。 “这位差爷,家师与柳川先生有久,烦请通报” 司俊卿上前,向值守在府衙大门外的衙役道。 那衙役听说是柳川先生的故人,客气道:“小先生,着实不巧,柳川先生八月随军去了寿州,至今未回.” 得知陈景安不在蔡州,司俊卿不由失望,再转至胡佺身旁低声询问道:“先生,我们去寿州寻柳川先生么?” 胡佺稍一思量,低声道:“我这位同年和路安侯关系匪浅,再过几日便是路安侯大婚,想来他怎也要回来一趟。咱们就在蔡州等着吧,正好趁此四处看看,这蔡州,处处透着不同” 司俊卿还想说什么,胡佺却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寻个安稳处再谈,司俊卿会意,就此住嘴不语。 未时,两人在城中寻了处客栈落脚。 关上房门后,司俊卿迫不及待道:“先生,咱们一路行来,也就这蔡州左近把百姓安置妥当,想来这路安侯也是忠良之辈,先生若能说动柳川先生劝说路安侯一番,他应会深明大义,率军归正大周” 走了一晌路的胡佺在榻上坐了,脱掉靴子揉了揉酸疼脚板,这才批评道:“天真!这路安侯乃海外归来之人,未食过一粒周粟,何来对大周的‘忠’?” “那”司俊卿一滞,不由道:“那咱们千里迢迢跑来为何?” 胡佺微微一叹,低声解释道:“他所辖之地位置紧要,咱不求他对大周忠,但他也未必对齐国有尽忠之念,咱们此来,先结个善缘便好。以后,说不得有大用处。” “可惜了”司俊卿稍稍沮丧,进入蔡州后,他对路安侯观感不错,自是恨不得让大周当场招揽了这等仁勇之辈。 胡佺却哂然一笑,“进到蔡州地界这几日你没听说么?路安侯与本府知府、吴家女婿闹的不可开交,那吴家在齐国声势不小,若就此打击路安侯,咱未必没机会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咱们静待事态发展便是.” “是,先生。” 客房门外,师徒俩方才在城外偶遇的兜售干果小贩,听见有脚步声走来,匆匆离去。 未时末。 蔡州留守司官衙。 随军录事唐敬安呈上了刚刚编纂出来的《地方政务判定标准》,垂手道:“东主,暂时羁押在朗山县的乱军俘虏仍有一万一千单七十六口,依东主之意,划拨给四海商行朗山田庄四千口继续劳改,划拨与寿州七千口趁今冬枯水期疏浚淤塞河道、整理抛荒田产.但.” 唐敬安顿了顿,小心看了陈初一眼,后者从籍册堆中疑惑抬头,问道:“但什么?” “但蔡三娘子与我讨要千口劳力,欲要作为下井掘煤、开山挖铁的矿工使用” “哦?” 陈初稍微一想便道:“给她吧,朗山、寿州各抽出一成俘虏交与她。” 唐敬安闻言,心里有了底,拱手道:“东主若无事,属下便告辞了。” “稍等。” 陈初说了一句,继续低头细看唐敬安刚交上来的文书。 上面的内容,涉及农事、教育、人口各项事业发展的量化评判标准,以此作为未来考核地方官员执政是否合格的标准。 为如今正在做里正的徐志远、西门冲、陈英俊等人量身打造。 以前,唐敬安跟在陈初身边的角色更像是一个账房先生,但随着陈初势力的急速膨胀,唐敬安负责的事项越来越多,经手的权利也越来越大。 但他很清醒,心知自己只是运气好,上了一艘前途无量的大船,并且恰好跟在了舵手身旁。 所以唐敬安对自己、对家人要求很严格,不该拿的钱一文不动、不该结交的人便是送礼上门也要扔出去。 以免行差踏错,毁了自己一片光明的前程。 待在陈初身旁,他最清楚,贺北那帮人整天没事,就盯着自己人寻麻烦呢。 正思索间,陈初看完了出自唐敬安手的《地方政务评定标准》,满意的点了点头,忽道:“敬安今年马上三十岁了吧?” “劳东主挂念,属下过了腊月便三十整了。” “嗯,三十而立,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啊.” 陈初笑眯眯看着唐敬安,后者从这句话中听出些弦外之音,不由得心脏砰砰作响。 便是双手都因激动微微发抖,为避免在东主面前失态,唐敬安悄悄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陈初也不绕弯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告身状,抛给了唐敬安,“这几日,歇息几天吧,好好陪陪爹娘妻儿,下月月初前去上任” 从陈初话中,唐敬安已猜出自己怕是已等到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可还是忍不住哆嗦着双手打开了告身状 齐随周制,官员任命的黄碟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制授告命,由皇帝授命,多用于对执政大臣的任命。 第二种是敕授告身,由当朝宰执直接除授,一般用于中级官员的任命。 第三种,也就是唐敬安现在手里拿的这种,叫做奏授告身,由尚书省出具,用于中下层官员的任免。 上面吏部大印、御印皆在,唐敬安看着告身状上‘寿州府路安县知县’的官职,再看看自己的名字,不觉间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仅仅三年前,他还是一个靠帮人写信、与人会账誊写挣些吃食钱的穷酸士子。 那年,鹭留圩招账房先生,他的好友柳长卿推荐他前来应聘。 那时,唐敬安想的不过混口饭吃,不想,却是登上了一条青云路 “东东主” 唐敬安嘴唇一阵哆嗦,想说些什么,却组织不起像样的语言。 陈初摆摆手,少见的语重心长道:“敬安,这次官职调动,整个淮北三府新任知县中,唯一一个出自留守司属官的便是你,你到任后,需何助力,只管与我来信。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莫给咱留守司丢脸!” 唐敬安一阵心旌神摇,不由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东主只管放心!属下必不会让东主失望!” 久在陈初身旁,唐敬安知晓东主的短板,那便是.手中无可用的文官,所以这次淮北安排官职,大多落到了蔡、徐、西门家。 就算桐山系同气连枝,但几家出仕的官员,终究天生自带着各家的烙印。 陈初扶持唐敬安,便是要扶持根正苗红的嫡系,不然文官全靠别人,太不稳妥了。 唐敬安自然能看出陈初的苦心,甚至他任职的‘路安县’也是后者名义上的封地。 这份信任,不可谓不重 申时初。 唐敬安出留守司时,稍稍有些恍惚,狠狠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才确定不是梦境。 秋日萧索,却也难掩心中火热,唐敬安知晓自己本事不算大,但东主既然把自己立为了标杆,唯以‘死忠’为报了 值房内,却又来一拨人。 陈初把唐敬安交上来的《政务标准》又看了一遍,抬头瞧见李骡子和李科恭敬站于条案之前,不由笑道:“坐啊,喝茶自己倒,来了我这里无需客气。” 李骡子稍显拘束的在椅子上坐了,上身挺的笔直。 李科却笑呵呵的拎了茶壶,先给陈初添了一杯,又给自己和李骡子各倒一杯。 见此,陈初笑道:“举业,不是说要成婚么?怎还没动静?可是找不到婆娘?” 李科嘿嘿一笑,道:“上月得了东家赏,正在老家翻盖新屋哩,我娘给我说了邻村一个女子,待腊月便成婚。东家可莫忘了,答应过属下,成婚时亲至啊” “放心,忘不了。”陈初笑笑,又道:“不是给了伱两个月休假么?不在家和未来娘子培养感情,又跑来蔡州作甚?” “嘿,东家大婚临近,牛鬼蛇神都跑来咱蔡州了,属下担心骡子哥忙不过来。” “哦?近来又有甚大发现么?” “不知算不算条大鱼.” 李科说话时,看向了李骡子,示意后者向东家禀报。 李骡子这才起身,拱手道:“侯爷,漕帮的兄弟月初载了一船来蔡州的行商,其中有两人引起了罗大档头的注意,进入蔡州界后,咱们军统的人便盯上了他们。” “哦?是作甚的?” “是来找柳川先生的,来人是南朝人” “找柳川先生?” 陈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剌手的胡茬,又问:“还有别的消息么?” “目前只确认了年纪大些的叫做胡佺。” “胡佺?” “嗯” 李骡子随即掏出一张笺纸,上头记录了胡佺此人的生平。 ‘政宁十四年二甲进士’ 哟,和陈景安同科,原来是同年。 ‘坐师陈伯康,现任南朝兵部侍郎,乃南朝主战派中坚’ 笺纸上只有简略二百余字,简明扼要,从中能窥见不少信息。 陈初知晓李骡子不善文书,不由扬了扬笺纸,笑道:“这上面所写,出自举业之手吧?” “属下不过是替骡子哥总结了一番,调查之事,全赖骡子哥。”李科也不争功,笑嘻嘻回道。 陈初笑笑,“继续盯着吧,不要打草惊蛇” 议罢此事,陈初忽又问道:“今日进城的那帮契丹人摸清底细了么?” “回侯爷,为首之人名叫萧仲显,原是辽国后族显贵,灭国后,做了金国海陵王的家臣,负责为王府搜寻天下奇珍、打理生意.” “哦做生意好啊,有机会我见见他。” “东家,咱们产的这好物卖与他们简直可惜了!” 李科下意识道。 在他眼中,不管是契丹人还是金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四海商行、路流域农垦生产的精细物件卖与他们,他们也不懂欣赏。 再者,丁未之难中,金人为祸甚重,汉家儿潜意识里不愿与他们打交道。 不想,陈初却呵呵一笑,从抽屉里摸出一枚椭圆形的青色果子,道:“总有一款适合他们,你看看这个” 陈初随手抛了过去,李科接了,左看右看不认识,干脆放进嘴里嚼了几下。 陈初本来想阻止,稍后一想,吃上一颗两颗不碍事,便笑着解释道:“这玩意是琼州商人带来的,嚼了此物,提神醒脑,飘飘欲仙,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家伙上瘾,是一款牟取暴利的绝佳商品” 一旁,李科已嚼的满嘴红色汁液。 刚开始,是直冲脑门的清凉之感,随后,却又生出一股淡淡的苦味。 再过片刻,李科却犹如吃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李骡子见此,赶忙上前搀了李科,讶异道:“侯爷,这是甚仙果?直把李兄弟吃晕了,好大的药力!” “呵呵,这个叫槟榔.” 第271章 愿得一人心 第271章愿得一人心 夜深。 虎头起夜嘘嘘后,迷迷糊糊刚要重新入睡,却被隔壁阿姐房间中奇奇怪怪的压抑声音吸引。 侧耳倾听片刻,虎头吓了一跳,爬起来便要去冲去隔壁。 幸而陪她睡在一起的白露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虎头,压低声音问道:“二娘子,要去作甚.” 幽暗中,虎头一脸焦急,“快去救我阿姐呀!” “啊?” 见白露不明白,虎头差点哭出来,咧着嘴巴道:“你没听见么?阿姐一直在喊‘猫儿要死了猫儿要升天了’都要喘不上来气了!” “.” 白露不由大窘,同时疯狂运转大脑,终于道:“二娘子想岔了,令人是在练功” “练功?阿姐练什么功?我得去看看” “不能去呀!令人练功时,不能被人打扰,不然会走火入魔!” “那哥哥也在呀!他不算打扰阿姐练功么?” “侯爷是在帮令人护法!” “哦” 半个时辰后。 隔壁涵春堂正卧。 便是腿脚酸软,猫儿也坚持起身拿了干净帕子,帮官人和自己擦拭了身子。 光着身子做完这些,赶紧缩进被窝拱进了官人怀里。 只消几息,被寒气激起的鸡皮疙瘩便被身旁暖烘烘的人形暖炉消解、熨平。 碧纱窗外,漏进星光点点。 深秋夜寒,芙蓉帐暖,人寂无声 似乎整个纷乱世间都和两人没了关系,此时猫儿褪去了陈家主母、朝廷令人的身份,做回了初哥儿的娇妻。 这是猫儿最喜欢的时刻。 进入贤者时间的陈初,揽着猫儿,无意识的摩挲着后者小巧圆润的肩头。 猫儿心神愉悦,精神松弛,有桩在心中憋了两个月的事,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官人.” 绵软嗓音带了一丝疲惫慵懒,让人听了心悸。 “嗯?”陈初的手又不老实起来。 猫儿赶紧把官人的手臂箍在自己怀里,让他不能作怪,才继续道:“太虚道长.是被官人捉去了么?” “呵呵,无根道长又来找你了?” 陈初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偎在身旁的猫儿微微仰起头,见官人没有任何不悦神情,这才道:“是呀。他求见官人,官人不见,只好找到我这里了呀。” 猫儿从不过问官人公事,但太虚道长当初和赵家族人一同从东京城来的蔡州,途中还帮太奶奶煮药调理身子。 后来,也是他尽心帮赵家重新选了祖坟,说起来,赵家欠他人情。 如今太虚无端失踪两个多月,而蔡州城唯一能让太虚和他那名师太姘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便是自家官人。 再有两个多月前,无根向陈初哭诉师弟失踪时,陈初表情平淡。 作为枕边人,猫儿自然猜到了此事大概率是官人所为。 具体因为什么,猫儿不问,却婉转的替他求了情,“官人,若太虚道长犯下大错,自不必说,若不是甚大错,还请官人留道长性命他毕竟与我家有恩。” “嗯,放心吧,他死不了。” 说起来,无根所作,倒称不上多大的错。 所谓风水玄妙,陈初本就不大信,甚至到现在,他也不信猫儿这场大病和祖坟选址有关。 但这种事终归让人膈应。 还好,猫儿痊愈了,若猫儿有甚三长两短,无根也保不住命。 陈初不是恼他帮赵家选吉壤,而是恼他自作主张,且不将实情相告的行为。 不过,终归罪不至死。 猫儿的枕边风也起了作用,陈初本来打算将无根关上一年半载,如今,却打算近日便将他放出来。 这种神棍,既有些真本事,又懂蛊惑人心。 放在自己这边,未必是福.若送他几件神奇之物,再将他送去北边,不知能不能混成国师之类的. 陈初暗暗思量到。 翌日。 留守司官衙。 “昨日戌时,柳川先生漏夜入城。今早辰时,那胡佺师徒便登门拜访了柳川先生,密谈至今” 午时初,负责盯梢胡佺的军统人员,给陈初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搞得陈初吃午饭的胃口都没了。 陈景安是陈初最为依仗的核心智囊,他面对南朝来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陈初心里也没底。 毕竟,当初陈初想要为他在齐国请官时,陈景彦说过这辈子不做贰臣的话。 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却隐隐有只认大周为正统的意思。 若他果真一心向着南边,便是再有本事,陈初也用不得了. 再想起二人两年来,从相识到交心,相得益彰、亦师亦友的关系,陈初不免患得患失。 下午,申时。 “东家,柳川先生求见。” 一直待在留守司值房内的陈初听闻毛蛋来报,脱口而出道:“请,快请进来!” 俄顷。 一身青灰便服的陈景安走了进来,两月不见,人黑了些,也瘦了。 “先生在寿州坐镇两月,辛苦了。” 寒暄两句,陈景安向陈初细讲了寿州各类事项的进展,比方民壮编训、无主土地重新丈量编册。 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如今寿州所驻两营编入新招民壮后,每营已达一千五百人,远超正常员额,元章最好能想办法将彭虞侯、吴虞侯二人所部升营为军,如此才能名正言顺.” 陈初点点头,陈景安又道:“还有桩事,元章需留意。寿州全境,良田荒废九成,如今局势渐渐安定,不出意料的话,接下来定会有人冒充被屠尽了乡绅家的后人,冒认良田。眼下寿州籍册被贼人焚毁,咱们无从辨别,到时怎办,要拿出个章程来。” 陈初不屑的扯了扯嘴角,道:“寿州良田都是将士们从贼人手中抢来的,谁想拿走,先要问问某手中的刀” 陈景安身为文人,原以为他会劝几句‘少造杀业’的话,没想到他却点了点头,道:“嗯,若杀几人能慑住旁人觊觎,倒也值得。” 两人用了小半时辰探讨一番寿州诸事,陈初越发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话越来越少,两人先后陷入了沉默。 “毛蛋,你先去外边盯着,莫让旁人接近。” 陈景安突兀的吩咐了一声,毛蛋不由看向了陈初,得到后者点头首肯后,这才走出了值房并关上了房门。 “元章,还有一桩紧要事” 陈景安看了陈初一眼,神色严肃,甚至有点点凝重。 “柳川先生请说.” “今早,我一名同年找上了门.” 陈初闻言,登时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他自是知晓,但只能由陈景安主动说出来,若由陈初来点破,陈景安一定会认为陈初偷偷盯他梢、不信任他。 若是陈景安不提,更是麻烦,往后陈初只能将他渐渐剥离出核心层。 依然是那句话,忠诚不百分百,便是百分百不忠诚。 还好,陈景安主动提起了此事。 “哦?先生的同年,必然也是大才了!” “这不重要。”陈景安摆摆手,稍稍思索一下,才盯着陈初一字一顿道:“我这名同年叫胡佺,字邦衡,如今在南朝枢密院机速房任职” “机速房?” “嗯,乃南朝收集各地边防情报之所” “啊呀!先生的同年竟是细作?”陈初仿似吃了一惊,脸色郑重起来。 陈景安微微尴尬,忙低声道:“元章不必紧张,邦衡此人有些冒失。他此次前来,是想通过我探听元章对周国的态度” “先生,此间只你我二人,请先生直说吧。” “咳咳,胡邦衡想替周国延揽元章.” 密室之内,方寸之间,平静的表述中,却是能搅动天下局势的重大信息。 陈初皱眉沉吟,忽而望着陈景彦道:“先生也知,我本是海外归人,对天下大势的了解并不详尽,若先生是我,该如何选择?” “.” 陈景安不禁抬眸,与陈初四目相对,楞是半出话来。 他今日前来,确实是为了将胡佺与自己联络这件事告诉陈初,但未必没有想打探一番陈初态度的企图。 在他想来,陈初能有无数种说辞。 唯独这番让陈景安帮他拿主意的说辞,最让陈景安感动受用。 这是何等信任啊! 文人嘛,最高的追求便是像诸葛武侯那般,得遇明主、托军国大事、鞠躬尽瘁、流芳千古. 心思转念间,陈景安已有了决断,收拾起起伏心绪,认真道:“我若是元章,只需谨记‘以己为主’,不南不北” “先生,请细说。” “齐国得国不正,上不得朝堂诸公忠心,下不得各地百姓民心,国贼禄鬼当道,得过且过,绝非元章可尽忠之主!” 陈景安先把齐国骂了个狗血淋头,可接下来却又话锋一转道:“周国立国三甲子,柔弱谄媚之气已深入肌理,朝堂上下只顾享乐安逸,早已没了进取锐气,同样不是明主.” 陈初不由一乐,道:“我还以为先生会劝我投周国。” 陈景安看了陈初一眼,摇头叹道:“周国之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互相掣肘,以元章的脾气,若投了他们,每日弹劾你的奏章没有十本也有八本,早晚生出祸端。” “那依先生之见,咱就继续在淮北耗着?” “怎能叫耗着?我知元章重情,但往后也要缩减泡在后宅温柔乡的光阴,多在军政之事上花些心思。便如两月前,令人虽病重,元章也不该抛下寿州未竟之事匆忙回蔡幸而泰宁军疲弱,若遇强军,又当如何?需知,将是军胆,你在何处,军心便在何处!” 如今,也只有陈景安和蔡源敢在陈小哥面前摆出师长姿态说教两句了。 借机说出了心里话后,陈景安又道:“淮北乃四战之地,元章需赶紧吸收淮北之乱后的战果。当年金国伐周未竟全功,但他们吞掉南朝半壁江山的野心,路人皆知!一旦到了那时,夹在中间的淮北几府便会被扯进天塌地陷的危局之中。 届时,淮北百万百姓、你桐山弟兄、包括我与英俊、乃至元章视若珍宝的娘子、姨娘,便只能仰仗元章保护,不被这天下大势倾轧了!” 不得不说,陈景安是个擅长说教的,陈初亲眼见过贼人过境后寿州各级官员以及家眷的凄惨下场。 但他始终觉着,乱世尚远,可陈景安却拿自己、拿桐山弟兄、拿猫儿等女眷举例,瞬间让陈初感受到了一股看不见的压力扑面而来。 眼瞅陈初默然,陈景安又道:“时不我待!如今元章身处齐国,仍需以齐国为尊,借机扩充实力。但,也有必要和周国接触” “那先生安排我与那胡佺见上一见?” “不见!” 陈景安却干净利落的拒绝了,“元章知晓胡邦衡是代表谁来的么?” “不是周国朝廷么?” “非也.” “.” “他是替周国主战派来的。” “哦?先生细说.” “胡邦衡与我同科进士,当年坐师陈讳伯康公如今任周国兵部侍郎。陈公在朝堂屡屡被以宰相秦会之为首的主和派压制,他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你与他所派之人见面又能聊出个甚来?” “既然如此,先生怎和那胡邦衡见了面?” “哎,我与你不同,一来我与邦衡乃同年,二来,他又带了陈公的亲笔信与我,我如何推脱的了?” “也是,陈公毕竟也是先生的坐师.” “是啊。并且陈公族上同样出自颍川陈氏一支,唐末迁去了江南,按族谱辈分,我还需叫上一声阿翁.” 为陈初解释彼此复杂的关系后,陈景安又道:“其实这般更好,元章不参与,只我与胡邦衡私下密议,若他们给咱甚好处,我便替元章收了。若他们想从咱们这儿讨甚好处,我只管嘴上应了,需兑现时,元章大可说自己不知道,全是我自作主张这样咱们才可进退自如嘛.” “.” 陈初微微张着嘴,看向陈景安,像是不认识后者一般。 听听,这是人话么? 明明是在说怎么耍赖皮,却说成‘进退自如’。 果然,读书人不要碧莲时,那是真不要碧莲! 陈景安被盯的稍稍不自在,不由一脸道貌岸然的捋须道:“成大事,不拘小节嘛” “哈哈哈,先生所言,甚合我意!” 申时末。 陈初送陈景安出留守司。 今日两人密谈,突破了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壁垒,陈景安许多话中,只差没挑明了,一直怂恿陈初做一个立足淮北、左右逢源、壮大自己、以待天时的枭雄。 谈话到了这种深度,二人心理层面的关系,不觉又进一步。 送走陈景安,陈初立于官衙大门外,抬头仰望阴沉天色,想了片刻,忽然迈步朝书院街走去。 当街杖打吴家下人一事已过去三四日,孙昌浩是老实了,告病不出。 但陈初觉着还不够. 陈景彦这孙子圆滑的很,便是有了以他名义签发的结案文书,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私下再接触吴家,尝试修补关系儿女亲家肯定是不成了,但试图让两家做到表面平和的心思,他未必没有。 既然他不想体面,陈初便要帮他体面。 把两家的小裂缝变成大矛盾,再把大矛盾搞的人尽皆知,再无缓和可能才行。 酉时初。 陈初步入书院街《蔡州五日谈》编辑部,打听清陈瑾瑜的值房后,直接找了过去。 守在外间丫鬟篆云一愣,朝里间惊喜喊道:“娘子,路安侯来了!” 作为阿瑜的贴身丫鬟,当初令人病重时,篆云陪着阿瑜去青云观祈福、守株待兔过,自然能窥见自家小娘深藏的心思。 今日见路安侯忽至,自是替陈瑾瑜开心。 里间随即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在急切间收拾什么物件。 陈初朝篆云笑笑,走进了里间。 陈瑾瑜已起身等在了门内,神色稍有一丝慌乱,“叔叔怎来了这里?” 陈初四下打量一阵,值房内整洁雅致,案牍书册码放的整整齐齐,比陈初那张整日堆满了各地文书的桌案利落多了。 案角花囊中,插了一束深秋初冬盛放的茶花。 墙壁上,干干净净,只挂了一副字,仔细一看,竟是当年那首‘今日齐呼孙大圣’的七律。 书写七律的笔锋虽强装峥嵘,但笔势中那股子养在深闺中的柔弱脂粉气却掩饰不住,一看便出自女儿家之手。 “阿瑜写的?”陈初笑道。 陈瑾瑜蓦地脸颊一红,便转身摘掉这幅字,“写的不好,叫叔叔见笑了” “挺好的,摘了干嘛?” 陈初随口一劝,已取下了字幅的陈瑾瑜略微犹豫了一下,竟听话的又挂了回去。 “叔叔今日忽然来访,可是有事么?” “是有一事,需劳烦阿瑜一回。” “叔叔只管讲。” “前几日,孙知府家的下人当街打人,闹的动静不小,如今结案,但许多百姓还不清楚其间细节,我想请阿瑜写篇报道,详细叙述此事.” “哦,叔叔想要阿瑜侧重那方面写?” 说话间,陈瑾瑜已踱回案后,摊纸研磨。 “侧重写写你爹爹吧,便写他不畏上官权势,宁愿与家乡故交撕破脸面,也要坚持为无辜被殴百姓讨回公道.” 陈初说话间,陈瑾瑜已抬起头看了过来,灵动杏眼中迸发出一抹惊喜神采,随后却忽然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了出来。 陈初望着那对甜腻梨涡,失神片刻,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阿瑜笑甚?” 依旧笑个不停地陈瑾瑜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两张笺纸来,迈着轻盈脚步走至陈初身前,“叔叔,你看看这样写怎样?” “.” 陈初刚进门说了几句话,陈瑾瑜当然不可能是现作的,看来,她和陈初想到一处了,甚至把文章都写了出来。 陈初接了细细看过阿瑜的报道中,着重描写了爹爹和孙知府的分歧,甚至隐晦提到了孙昌浩背后的吴家. 此文一出,陈家和吴家便是小矛盾也会被放大无数倍,两家再想回到以前,断无可能了。 陈初要的是彻底断了陈景彦的退路,阿瑜想的却是彻底搅黄两家的联姻。 虽目的略有差异,但手段却想到了同一处。 陈初看罢,不由失笑,“阿瑜早就写好了?” “嗯。不过,叔叔若不来,阿瑜未必敢有胆子让这报道见报。如今好啦,若爹爹生气问起,我便说,都是叔叔的意思.” 阿瑜朝陈初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酉时二刻。 在官舍憋了三日没出门的吴逸繁悄悄溜了出来。 出门后,便摸到了隔壁的夏翠园。 独自在家的谭氏让婆子把吴逸繁请了进来。 “婶婶,阿瑜在家么?”一见面,吴逸繁便迫不及待问道。 “阿瑜在报馆。” 如今局面,便不说两家矛盾,单单数日前吴氏来家中寻事时责备阿瑜,吴逸繁却连一句话都不敢替阿瑜说,谭氏早对他失了念想。 “那我去报馆寻她!” 吴逸繁说走便走,谭氏赶忙在身后唤了一声,待吴逸繁站定,她幽幽一叹道:“茂之啊,阿瑜的爹爹,前几日已给令尊令堂去了信,商议退婚之事。你和阿瑜男女有别,往后,无事还是不要见面了.” “.” 吴逸繁脸上一阵青白,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他觉得,陈家忽然退婚,定是因为姑丈在蔡州吃瘪一事! 心中不由大恨,恨这陈家公婆见风使舵、捧高踩低,恨他们小瞧吴家。 胸口一阵起伏,吴逸繁强压下心中怒火,只道:“婚事是两家议定的!退婚也需两家商议,这婚,我吴家不会退!” 说罢,拂袖而去。 出了官舍,心中恨意难平的吴逸繁,直冲冲寻到书院街报馆。 陈瑾瑜的值房,守在外间的篆云眼瞧怒冲冲走进来的吴逸繁面色不善,赶忙起身拦在身前,道:“吴公子,你作甚!我家小娘正在里间会客,你.呀!” 篆云话未讲完,人已经被吴逸繁扒拉到了一旁,身前没了阻挡,吴逸繁猛地推开了房门。 “阿瑜!你母亲说” 脸色通红的吴逸繁闯入值房内,张口就是大声质问。 那模样有点吓人。 陈瑾瑜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往后退两步,站在了依旧坐在椅子上的陈初身后。 “.” 突然间,话说一半的吴逸繁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剩下的话再吐不出一字。 只见房内,一名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青年身穿淡青便服,一手端了茶盏,一手搭在膝盖,锐利双眸正盯着自己。 那眼神不怒不喜,平静淡然,像是在看向一只随时能捏死的蝼蚁。 那身形势若虎踞,不怒自威。 不是路安侯还能是谁! 吴逸繁被陈初的眼神刺痛了,也被阿瑜潜意识里退到陈初身后的动作刺痛了。 他忽然间有了种猜测.难道阿瑜和路安侯有私?怪不得陈家要退婚! 一时间,吴逸繁胸中恨意滔天,可面对陈初,他却连狠狠瞪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尴尬僵持片刻,吴逸繁突然吭哧道:“阿瑜,你母亲说今日天气不好,叫你早些回家.” 说罢,匆匆一拱手,落荒而逃。 似乎是在为他的话做注脚,数息之后,报馆内忽然响起了同僚的呼喝,“下雪了!下雪啦,诸位出来看雪了” 酉时末。 星散雪粒已变作了鹅毛大雪。 正是华灯初上时,绵密雪花为蔡州城蒙上了一层迷幻般的虚焦滤镜。 街上行人抄着手、缩着脖子,或大步往家赶去,或约上三五好友以赏雪之名,前往酒肆勾栏鬼混。 衙前长街上,却有一对青年男女不疾不徐走在雪中,任凭雪花淋头。 方才,阿瑜以害怕吴逸繁半路拦她为由请叔叔送她回家。 陈初自不会拒绝,二人漫步雪中,随意聊着些趣闻轶事,不觉间已到了官舍大门外。 “好了,官舍内外都是咱的人,他若敢欺你,只消喊一声,保准有人帮你出气。” 陈初指了指守在门外的衙役,笑道。 阿瑜乖巧的点点头,但她想听的却不是这些。 雪愈发大了,阿瑜仰起头,看了看陈初头上的雪花,忽而抿嘴一笑道:“叔叔的头发白了呢,阿瑜是不是也白了头?” “嗯。回去赶紧换身干衣,免得受寒。” 陈初嘱咐一句,陈瑾瑜却看了看渐渐银白的世界,仿似说笑一般,道:“叔叔,阿瑜忽然想起一首诗。” “何诗?” 陈瑾瑜仰起冻的微微发红的脸蛋,定定望着陈初,轻声吟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又犯文青病了!” 陈初哈哈一笑,抬手给了陈瑾瑜一个脑瓜崩。 陈瑾瑜不由一缩脖子,疼的龇牙咧嘴,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暧昧气氛瞬间被破坏殆尽。 “走了,快回家吧。” 陈初洒然一笑,转过身后,朝后摆了摆手。 茫茫雪幕中,身影越来越模糊。 依旧站在原地的陈瑾瑜,气闷的揉了揉脑门。 “娘子,咱们回吧?”同样被淋透了的篆云冷的不住跺脚。 陈瑾瑜抹了一把融在脸上的雪水,仰脸望着无边无际的大雪,一阵感伤落寞,不由喃喃自语道:“叔叔到底要哪样呀阿瑜朝你走了九十九步,叔叔便是一步都不愿走么” 七千字哈,补昨天的。 第272章 好事将近 第272章好事将近 十月二十三。 数日前的一场雪,正式宣告淮北进入了冬季。 虽雪后马上迎来了连续晴日,但气温终究升不上来了。 书院街,别院。 辰时中,茹儿端了热粥饭,来到后宅正屋外轻声唤道:“三娘子,进餐了” 连唤几声,屋内才传出蔡婳慵懒的回应,“几时了?路安侯走了么?” “回娘子,已辰时中了,侯爷卯时末便起床去了留守司官衙” “哦,先不吃了,我再睡一会儿” 近几日,陈初一直住在书院街别院。 便是茹儿也看出来了,侯爷大婚在即,恐是担心三娘子吃味、失落,近来愈发体贴,就算是这些天里三娘子身上来了月事,也不耽误他夜夜来陪三娘子。 路安侯有这种态度,让悄悄替三娘子抱不平的茹儿心里平衡了一些。 男人嘛,有了本事三妻四妾是世间常事,好歹侯爷知晓怜惜女子心事,已超出许多别家老爷 茹儿将饭菜端回后厨,放入锅灶保温,却忽听有人来报,三娘子的母亲王氏带着一帮妇人来了家里。 别院这边下人不多,前宅由张伯支应,后宅则由茹儿打理,此时三娘子尚未起床,茹儿只得赶紧整理了衣衫迎了过去。 王氏已带着几名衣着贵气的妇人走进了三进后宅。 得知自家女儿尚未起床,王氏不由微微尴尬.当今世人习惯早睡早起,卯时天不亮起床才是常态。 睡到日上三竿仍卧床,传出去不免落个‘懒妇’名声。 不想,搀着王氏的二儿媳尤氏却笑嘻嘻接话道:“三妹不但要顾着商行诸多事项,媳妇儿还听说,路安侯建那冶铁所也全权交由了婳儿打理。她一个女儿家,整天忙的没日没夜,想来昨晚又熬夜了吧.” 这话一出口,其余妇人赶忙交口称赞蔡家三娘勤事能干,夸三娘是蔡家雏凤,夸王氏教导有方 王氏的脸色瞬间活泛起来,连连笑着替女儿谦虚几句。 那尤氏的二伯母更是恭敬道:“嫂嫂,既然三娘还未起床,咱们就晚些再来吧,让孩子好好睡一觉。” “噫~那怎成?长辈来访,哪有晚辈待在房中睡大觉的道理。”王氏应了一句,对茹儿笑吟吟道:“茹儿,快去喊三娘起床,便说咱唐州的亲戚来了” 王氏所说的亲戚,论起来还真算不得多亲。 今日同她来此的,全是二子蔡坤之妻尤氏的娘家人,有尤氏的母亲、尤氏的二伯母。 尤家人若找自家女婿算得上天经地义,但这么多人来拜访女婿的妹子,着实奇怪。 但知晓了其中因由,便不觉的突兀了.本月中旬,尤氏在唐州任推官的二伯,忽然被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召见,一番勉励后,询问尤推官愿不愿去往寿州任同知一职. 这事,还能有不愿意? 愿意!尤推官愿意极了! 一府推官正七品,同知却是从五品! 便是寿州大乱之后凋敝了些,也是实实在在升了两品三级! 如此跨度的职位升迁,通常都要以数年乃至数十年计. 当时,尤推官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天大好事怎就砸在了自己头上。 回家后,妻子的一番话让他茅塞顿开,“老爷,会不会是你那兄弟的亲家帮你使力了?” 尤推官三弟的女儿嫁给了桐山蔡源的二子,但蔡源多年为吏,身为‘官’的尤推官潜意识里有些看不上蔡家。 惯性思维让他当即摇头道:“他?他哪有这般本事” “噫!老爷莫非忘了,当今蔡家已不是从前了!你没听三弟显摆过么,说那蔡源如今做了蔡州吏曹主事,是正经的实权官。或许他没本事调你升迁去寿州,但他那便宜女婿有这本事啊!” “夫人是说,和他家女儿有私的蔡州陈都统?” “是啊!如今人家已封侯了,前几日你自己不还说么‘如今淮北几府,若无路安侯点头,谁的官帽都戴不安稳’,怎到了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了?” 这或许便是旁观者清,被夫人几句话点醒后,尤推官越想越觉着这种可能性大,便让三弟给蔡源去了封信,探听一番。 蔡源的回信倒也干脆,只说当初桐山之乱时,尤推官帮桐山说过话,于是这次淮北有了出缺,便向路安侯举荐过尤推官。 得了这个确切消息后,尤推官大喜之余,当即携夫人、三弟夫妇去了桐山,带上蔡坤夫妇,直奔蔡州。 一来是为了当面向有举荐之恩的蔡源致谢,二来,也是为了参加路安侯大婚,好在桐山系混个脸熟。 尤推官深知官场生态,从他接受蔡源举荐开始,身上便打上了桐山系的烙印。 若想在寿州做官做的舒心,必须赶紧融入这个团伙 甚至在昨日赶来蔡州途中,尤推官专门把三弟夫妇喊到身旁,细细叮嘱了一番,“老三啊,往后在亲家面前不可再拿大。如今蔡主事深得路安侯倚重,他家长子蔡赟去颍州做了知县,这一家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还有,往后对你那女婿也客气些,不要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便是尤家老三心知尤蔡两家贵贱之势恐要逆转,也没忍住在心中腹诽了二哥几句.当初我那女儿嫁与蔡家老二时,就二哥最看不上蔡坤,如今你得了实惠,变脸倒快! 昨晚进城,尤推官兄弟和蔡源推杯换盏,热聊至深夜。 今天一早,一众尤家女眷便随着王氏来了书院街别院. 尤家人清楚着呢,尤推官此次高升,明面上看是蔡源帮他说了话,实则最关键的却是蔡家三娘和路安侯这关系 后宅暖阁,等待蔡婳梳洗起床的过程中,王氏心下感慨万千。 当初二子娶了尤家女儿,算的上高攀。 后来在桐山,自家女儿和还在做都头的陈初之间的事传的满城风雨。 节日相聚时,亲家也曾暗戳戳指责过蔡家家风不谨 可短短两年后的今日,这尤家人莫说再讲甚风凉话了,便是王氏随意咳嗽一声,那尤家二伯母也会赶紧装作一脸着急,关切几句,“嫂嫂需着意身子啊” 辰时末。 畏冷的蔡婳裹了一件貂领狐皮裘出现在了花厅中,残留着几分睡意的狐媚脸蛋被黑色貂绒衬的既贵气又娇艳。 尤家女眷见蔡婳入内,竟下意识站了起来,可随后意识到蔡婳终究是晚辈,她们先见礼会显得过于谄媚了。 蔡婳也没想到,二嫂一家怎好端端跑来了自己这里,不禁微微呆愣。 一时间,双方僵在当场,有些尴尬。 一直和蔡婳亲近的尤氏见此,嘿嘿一笑,上前挽了蔡婳的臂,道:“哎呀,婳儿这身貂绒狐皮裘一看便贵重的很,又是侯爷赠你的么?” “婳儿,见了两位伯母怎不见礼?越发不懂礼数了”王氏浅笑轻嗔,看似责备,口吻间却是藏不住的自豪宠溺。 蔡婳这才反应过来,与尤家女眷见礼后,分主宾就坐,聊了几句终于搞清楚发生了何事。 这件事,她也是今日刚知晓。 尤家女眷分外恭敬,蔡婳不由悄悄抿嘴笑了笑,心道:自家这小情郎,是要让她人前显贵呀 但随后,蔡婳却想到了更深一层,陈初连尤推官这种蔡家姻亲都用上了,说明他手里是真缺人。 官场之中,总要讲个论资排辈,尽管陈初一再超格擢升桐山系,但大伙的起点还是太低了。 就像此次寿州同知一职,陈初夹袋里这点人,除了陈景彦竟找不出一个有资格担任此职的。 尤推官这才捡了漏。 怎样能帮小狗延揽些人才? “婳儿,婳儿?” 蔡婳一时走神,直到母亲连唤两声,才反应过来,“娘亲,怎了?” “过不几日路安侯大婚,想来此时侯府需诸多布置。你两位伯母担心令人忙不过来,想让你引荐去侯府,看看需不需帮忙” 王氏说话时,一直留意着女儿脸上的神色。 蔡婳以玩味眼神看了尤氏妯娌一眼,故意不言语.两人刚来蔡州,便要见小野猫,这是想快些接触桐山系妇人最核心的圈层,未免太心急了。 王氏瞄了女儿一眼,却会错了意,她以为自己这女儿还不愿接受眼下现实.路安侯和令人成婚数年来,从未听闻过夫妻二人有任何不睦,再者,数月前令人重病,路安侯两日一夜狂奔六百里回家的事,蔡州高层之间人尽皆知。 如今,为了弥补令人当年未能风光大嫁的遗憾,更是不顾旁人议论,在成婚几年后又来补这场婚礼。 这侯府正室之位.稳如泰山啊。 王氏无声一叹,首次劝道:“婳儿呀,往后终归要和令人做姐妹,如今侯府忙碌,你也要去帮帮忙才好,令人并非那种不能容人之人,你们姐妹还需好好相处呀” 巳时。 洒金巷侯府后宅,气氛热烈。 数十位专门从鹭留圩赶来参加东家夫妇大婚的各家女眷济济一堂,有毛蛋的娘亲,有刘百顺的婆娘、大牛的婆娘和姐姐刘兰芝、姚大婶等人。 比起几年前,此时的妇人虽不至于人人穿金戴银,但以细棉布为料的衣裳裁剪的合身妥帖。 一张张或苍老或年轻的脸庞也都丰腴了许多,也多了些红润。 但比起那时,变化最大的却是气质 虽堂皇的侯府,让她们多少还是有些拘谨,不过终归不像当年那般畏畏缩缩,见了生人话都说不出口。 过惯了好日子的孩童们,早已找不到当年蓬头垢面、干干瘦瘦的模样。 吴家的吴君如、刘兰芝家的大丫、周宗发家的周芷若,当年都在鹭留圩蓝翔学堂都做过玉侬的学生。 近年来,轻易不得相见,她们都很想念这位骂学生时总是把自己先气哭、总会带零食给她们吃的女先生。 今日随着娘亲来了侯府,好不容易见了面,几个半大丫头围着玉侬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陈先生,这里面是你和校长的娃娃么?”刘大丫小心翼翼在玉侬肚子上摸了摸。 玉侬自己就有些童心未泯,特别喜欢和孩子们打交道,不由咯咯一笑,认真回道:“是呀,往后他长大了,也会喊你们姐姐呢。” “陈先生,陈先生,你肚子里的娃娃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我也不知,待他出生后才知晓呢。”玉侬捧着肚子笑着讲了一句,却引来了更多问题 “陈先生,娃娃怎出来呢?自己从肚子里爬出来么?” “陈先生,娃娃从什么地方爬出来呀?” “陈先生,我娘说我是从十字坡大槐树下捡来的,你的娃娃怎在肚子里呀?他是怎么钻进去的?” “.” 女童们七嘴八舌的问题,把玉侬问傻了。 这.没法回答呀! 眼瞅玉侬涨红了脸,刘兰芝笑着替她解了围,“你们几个别闹陈姨娘了,都回来乖乖坐好。” 有她发话,三名丫头只得忍下满腔好奇,各自回到了娘亲身旁。 如今的鹭留圩有了钱,妇人们虽对自己的穿着不舍得,但对儿女却舍得。 小丫头们都绑了可爱的双丫髻,系了红绸。 再穿上合身的襦裙夹袄,一个个粉嫩养眼,便是地主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在坐妇人同时生出些感慨,却听刘百顺的婆娘先叹道:“哎,娃娃们命好,小小年纪便遇到了东家夫妇。想当年,咱在家做小娘时,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一年到头吃不饱饭。我直到九岁那年才头一次知晓肉是啥味.” 一旁的刘兰芝摸了摸女儿的头,也感慨道:“可不是么。孩子们有福了,往后咱也掏得起嫁妆了,需得给她们都寻个好婆家” 刘兰芝这话有感而发,当年她便是为了几斗粮嫁到了前夫家,不想前夫却是个闲汉,后又得急症去了。 因她没生出男孩,公婆不容她,将她赶回了娘家。 那时娘家也正难,一家人再匀出刘兰芝母女的口粮,根本吃不饱。 直至现在,刘兰芝都清楚的记得,那年夏,一名少年带了一帮人来村子,据说是新东家,还给她家指派了做饭的活计。 她还记得,初次见到黑铁塔一般的姚长子,他故意留下了自己的口粮分给了家中的孩子。 随后,便像是做梦一般,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再后来,她在十字坡大酒店做工,救下了一名浑身屎尿的昏迷汉子他人很好,对大丫也很好。 数十人叙话,满堂闹哄哄的刘兰芝想到某人某事,竟露出了一抹少女才有的娇羞笑容。 坐在旁边的刘百顺婆娘见了,不由哈哈一笑,“兰芝姐,可是思春了?想你那木头了?” 刘百顺婆娘嗓门挺大,这一嗓登时引来了所有人的注视。 众目睽睽,刘兰芝不由大窘,忙道:“你胡扯个甚,我如今都快三十了,哪里还想过那些事,只想把大丫拉扯大.” 她不辩解还好,这么一否认,毛蛋娘当即笑哈哈拆穿了刘兰芝,“兰芝妹子,说来奇怪,大宝剑在鹭留圩无家,这月初一他休假时,却回了咱庄子,你说,他夜里住哪儿了?” “我怎知”刘兰芝红了脸,打死不认。 毛蛋娘却故作惊讶道:“噫,那初一当晚被刘伯提了棍子撵了半里地的光屁股汉子是谁?” “.”刘兰芝。 “哈哈哈” 哄堂大笑中,坐在主人位的猫儿也忍俊不禁,心道:如今官人身旁没成婚的比比皆是,需给官人提个醒了,男子成了婚,心也就稳了。 两章日常过度一下哈 第273章 世道遭烂,还好有你 第273章世道遭烂,还好有你 十月二十五。 洒金巷侯府经过一番大扫除,焕然一新。 连接各进院落的连廊、垂花门已挂上了大红绸花,太奶奶和舅妈严氏则待在涵春堂主人卧房,指示白露等人重新布置。 烛台要换成成对的、被子面要换成鸳鸯戏水的、枕面要换成并蹄莲的 而作为大婚的主角,猫儿反倒没了事做。 午后未时。 初冬的太阳虽不够温暖,却灿烂依旧。 院子内人来人往,忙而不乱,人人面带喜气。 “感觉如何?” 和猫儿并肩在园子里闲逛的蔡婳,四下张望后,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猫儿想要矜持一下,可依旧没忍住抿着小嘴笑了起来,“蛮蛮好的呀。也觉着有些奇怪.” 陈初和猫儿两人都没父母翁婆在世,就算有亲戚帮忙支应,但许多事还要他们夫妻来拿主意。 自己给自己筹备婚礼,的确有些奇怪,同时也有些缺憾.人生大事,谁不想有爹娘见证啊。 前宅二进,见翠堂。 原本面积颇大的一楼花厅内,此时却挤满了人。 陈初坐在上首主位,下首左侧坐了蔡源、陈景彦兄弟、西门恭等同僚。 下首右侧则坐了杨大叔、姚大叔、刘伯等鹭留圩长者。 年轻些的,连个座位都混不着,只能沿着墙根站了几排。 议完流程琐事,蔡源起身一一安排道:“二十八当日,路安侯府下人未必够用,徐知事、西门局务,我们三家每家抽调丫鬟小厮各十人、帮厨四人,来侯府支应。前头迎送之事,德廉、守谦贤兄弟费心;后厨采买、整治,便要杨兄弟、姚兄弟多留意.” 陈景彦兄弟家世好,要么为官要么有学问,让他们帮忙迎客,主宾都有脸面。 杨有田、姚三鞭和陈初关系亲近,让他们盯着后厨重地,也是信任的一种表现。有了活计需他们参与,也不至于让当初的逃户长辈觉着被冷落。 几方对蔡源的安排都很满意。 这时,站在人堆里的周良却嚷嚷道:“蔡主事,我们军中兄弟数千人无事,何需再从你们几家借来小厮啊,不如我们上.” 周良的话登时引来一众军汉的附和。 初哥儿大婚,那便是自家兄弟娶妻,总要出点力才不枉弟兄情谊,蔡源不把他们安排上,自是有些不满。 陈初正要开口,却听蔡源朗声一笑,道:“各家来的小厮,做的是端茶倒水的活计。诸位都是为淮北流过血汗的好男儿,怎能做这种伺候人的事?” 让他们伺候人?搞不好得跟宾客打起来. 但蔡源一句话,却把这帮粗坯说的熨帖极了,见周良还有话要说,蔡源又抢先道:“周虞侯,成婚当日,你们中要选陪几人做路安侯娶妻的傧相.” “我可以!”周良当即毛遂自荐。 “成过婚的不行.”蔡源笑着摇头。 留守司军将们马上凑到一起,争论起谁有资格做这傧相。 陈初不由笑眯眯看了看蔡源老成持重啊,这岳丈兄弟几句话便将事情安排妥当,且几方人的心理都照顾到了,有他在,省心好多。 未时末。 一帮人乌泱泱涌出了见翠堂,走在前头的杨大郎等人还在为傧相人选争论不休。 长子觉得自己可以,杨大郎却说他太高了,会吓到猫儿的娘家人。 白毛鼠尚未成婚,他觉得自己蛮适合的。 却被几人异口同声骂道:“看你长的那鳖孙样儿!带丧彪都比带你和长子体面!” “丧彪是谁?” “丧彪是狗!” “.” 众人暂时离去后,陈景安却留了下来,并嘱咐了一桩事。 “元章,二十七,东京城来的钦差便要到了。” “嗯,此事我知晓。” 陈初早已收到消息,刘豫为示隆恩,会派内官前来赏赐些财货做贺礼,皇后还要赐一套凤冠霞帔与猫儿。 “元章,还记得年初我们进京时,我与你说过的皇长子刘麟与皇三子刘螭之争么?”陈景安又道。 “记得,先生是说” “据闻,此次皇三子刘螭会随内官一同前来。” 陈景安点到即止,他猜陈初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皇后赐了凤冠霞帔,向贵妃所出的皇三子却来亲来蔡州。 掌控淮北三府的路安侯如今已有了分量,值得某些人拉拢了。 陈初略微一想,洒脱笑道:“咱该有的礼份不能少,其他的,都待成婚后再说吧。” 酉时初。 已近黄昏。 猫儿明明没做什么事,一天下来却也累的不轻。 晚饭时,她和蔡婳避开众多亲朋,躲进玉侬的望乡园喘口气歇息一会儿。 玉侬有着身孕,且月份已大,大伙轻易不敢打扰,她这里倒成了侯府最清净的去处。 见两位姐姐联袂到来,玉侬连忙让秦妈妈添了碗筷。 恍惚间,姐妹三人已有数月没这么安静的坐在一起吃过饭了。 上次,已是在五月水患前。 “姐姐,明日便要暂搬去城南庄子了么?” 玉侬腆着大肚子,手臂后曲托了后腰,言语间有些羡慕。 明日二十六,离大婚只剩两天,猫儿要先搬去城南赵家庄。 这处庄子也是当年陈初从郑乙手中接收来的,如今用来安置赵家全族,并顺带改了庄名。 等到成婚当天,陈初再从侯府前往赵家庄接亲。 虽麻烦了些,但这么一来便有了穿城游街的过程,不可谓不隆重。 “是呀。本来我也劝官人了,不必弄的这般繁琐。但他偏不听,非要如此.” 猫儿微微蹙了眉头,小小的凡尔赛了一下。 “啧啧啧~”正低头喝汤的蔡婳撇撇嘴,“小野猫,咱能不能不装了?明明心里乐的跟屁蹦了似的,还非要装作嫌麻烦的样子.” 猫儿闻言,只抿嘴一笑,也不反驳。 八抬大轿进府,是她正室娘子独有的殊荣,有了这份底气,还和蔡姐姐争什么口舌呀! 别看蔡姐姐表面淡定,心里肯定吃味 正思量间,却见虎头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 小孩子嘛,都是人来疯,这两日家中热闹,大丫、吴君如等小伙伴也来了,虎头可算是找回了组织,又变回当年那个一刻闲不住的野丫头。 小丫头身上裹着外间寒气,再一头汗水,一进门被热气一烘,头顶上顿时蒸腾起一团水汽。 丝丝缕缕,如同得道仙人一般。 玉侬见了捧着肚子咯咯直笑。 蔡婳也不由笑弯了眼,“喂,小老虎头,你这是练的哪门子功法?” 跑了一天,饿坏了肚皮的虎头正准备坐下吃饭,却被蔡婳这句‘练功’勾起一桩事。 只见虎头忽而看向了阿姐,“阿姐,你教我练功吧!” “啊?”猫儿一脸迷茫,“阿姐哪里会功夫?要练功找铁胆姐姐去呀” “虎头找过铁胆姐姐,但虎头说了这门功法,铁胆姐姐红着脸走开了,两天没理我!” 虎头委屈道。 “可是阿姐真不会功夫呀”猫儿苦苦解释。 虎头却是不信,“你和哥哥一起练的那种呀!阿姐不记得了么?” 猫儿越听越懵,蔡婳却敏锐的抓到一丝线索,狡黠狐狸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小老虎头,你说说,你阿姐是怎样练功的?” “我没看见,但听见了,阿姐练的很辛苦,一直喊着‘猫儿要死了’、‘猫儿要升天了’.” 为了帮阿姐回忆起这件事,虎头特意模仿了当时阿姐压抑着愉悦的腔调,简直是惟妙惟肖。 “呀!”猫儿终于明白过来虎头说的甚功夫了,登时脸如火炭,一把捂住了虎头的嘴巴。 正小口喝汤的玉侬,一口喷了出来,小心捧着肚子,那咯咯笑声却怎也停不下来。 骚猫儿,蔡婳笑嘻嘻望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窘迫猫儿,心满意足。 赵令人在外端庄贤淑,但在蔡三娘子这儿,人设早已崩了许多回。 十月二十八。 天公作美。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辰时天刚亮,猫儿的舅母严氏便带着翠鸢、白露来了侯府,去涵春堂主人卧房的大床上挂了红色帷幔、铺设房奁器具,再把猫儿精挑细选出来的头面首饰摆了出来。 这叫做铺房。 巳时。 洒金巷侯府中门大开,一身喜服的陈初在诸多兄弟的开路下,跨马出府,人马皆挂红花,就连亲自为他牵马的长子也穿了一身红衣,咧着大嘴傻笑个不停。 男人后方,跟了一顶花檐藤轿。 再后头,则是一名名穿了新衣的丫鬟,抱着花瓶、花烛、香球、纱罗、铜镜、照合、银盆、妆盒等等各种器物。 队伍中男女足有四五百人,绵延一里。 就这,还有许多想要参加接亲队伍的人员已经被杨大郎用各种理由撵回了侯府。 比如白毛鼠.就因为生的丑被踢出了接亲队伍。 出了侯府,早已备好的吹鼓手便开始吹打起来。 喜庆味道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沿街百姓早在数日前已得知路安侯今日大婚的消息,早早等在了路边。 当接亲队伍路过时,纷纷拱手高喊起来。 “恭贺侯爷、恭贺令人.” “侯爷令人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哇!” 坐在小红背上的陈初笑吟吟朝大伙拱手致谢,跟在马后的大郎、周良、小辛等人,路过人多之处,便从背囊中抓出大把果糖抛洒进人群。 登时引起一阵欢喜骚动。 糖,一直是普通百姓家中的奢侈之物,更别说这四海商行产出的带有着果味的硬糖了。 这种糖块贩去南朝临安,售价高达百钱一枚。 便是待在产地左近的蔡州百姓也很少舍得买来尝鲜。 今日所有糖果,全是商行免费赞助自家商行大东主出嫁,不需猫儿开口,其余几位大股东也不会吝啬这点东西。 队伍中的杨二郎、许小乙、吴彦祖、彭于言等小子,则拿了香头、二踢脚,专门寻小娘聚集的地方去。 趁人不备,便在人群后方点上一支。 ‘嘭~啪~’响声后,小娘们吓的哇哇乱叫,恶作剧得逞的几个混小子便会开心呼喝一声,哈哈哈笑上了几声,迅速逃离作案现场。 巳时中,吹吹打打的队伍出了蔡州南门,直奔赵家庄而去。 赵家庄同样热闹。 此处除了赵家族人和舅舅秦永泰以及和他关系近亲的匠户,众多从桐山赶来的妇人也待在庄子里。 她们知晓猫儿爹娘都已不在世,担心接亲时娘家人少不够热闹,特意来了这里给猫儿撑场面。 午时,队伍行进赵家庄。 猫儿被安置在一座两进宅院内宅的一栋两层妆楼上。 却不想,院门外堵了一群青年男子。 杨大郎向二郎、小乙等人使一个眼色,几名半大小子当即越众而出,质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堵门!今日我家兄长娶妻,休要耽误了吉时,快快让开!” 堵门的,有猫儿赵家的堂哥赵从义、舅家的表哥秦盛文、表弟秦盛武等兄弟。 赵从义和秦盛文刚从东京搬来不到一年,虽然今日是自家妹子出嫁,他们完全可以底气更足些,但杨二郎这帮混小子,掐腰挺胸站在面前,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头,竟唬得两人不知说啥了。 表弟秦盛武却不吃杨二郎这一套,当即挺胸而出,“我怎没听我姐夫说过他有这么多弟弟?我,可是令人亲亲的亲表弟!想要进门可以,拿出买路财!” 说罢,秦盛武双手一摊,双眼望天。 大有不给钱就别想娶走表姐的气势。 这是当下习俗,让孩子们闹一闹,也更热闹。 杨二郎再混也知晓今日不是来打架的,只得不服气的剜了秦盛武一眼,扣扣索索摸出一把‘婚事总管’蔡源提前给他准备好的铜钱塞到了秦盛武手中。 这一给不要紧,院内登时又涌出一把孩子,把杨二郎围在中间吵闹着要钱。 这些孩童更小,且多是女娃。 最怕和女娃娃打交道的杨二郎只得忍痛再掏 直到钱袋整个空了,接亲队伍才进了院内。 本来还想借机省下些喜钱中饱私囊的二郎,口朝下抖了抖钱袋,却是连个屁都没倒出来,不由一脸沮丧。 不想,前院进后宅的垂花门,还有一名赵家不知从哪找来的教书先生挡在门口。 要路安侯作催妆诗 陈初会的诗词还有不少,但背上一首‘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也不应景啊。 还好,他身边有个真正的诗词大牛。 “坦夫,上!” 爱显摆的小辛在旁边早已跃跃欲试,闻言当即越众而出,假意思索几息,忽然高声吟道:“金车欲上怯东风,排云见月醉酒空。独自仙姿羞半吐,冰瓷露白借微红.” “好!” “小辛,牛啊!” 诗成,陈初这边登时欢声雷动,如同打了胜仗一般。 “江头儿,这诗好到哪儿了?”新任宁江军虞侯秦大川拍红了巴掌,小声问了一句‘见多识广’的指挥使江树全。 “这诗啊咳咳诗好不好主要取决于诗的质量,至于什么是诗的质量咳咳,好诗就是有质量的诗” 江树全夹紧了钢门,硬憋出这么几句点评,却不影响秦大川一脸敬佩,“江头儿,你懂的真多!” 后宅妆楼二层。 太奶奶亲手帮猫儿在额头上点了花钿,再小心戴上了略显沉重的凤冠。 猫儿的脸很小,戴着金珠垂挂、花纹繁复的凤冠,显得人儿越发小了。 人面花钿,羞煞桃花。 猫儿望着铜镜,一阵恍惚,总觉着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嫁人肯定是头一回,猫儿也不知这可笑的感觉是怎来的,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却听一阵急促上楼的脚步声,紧接翠鸢和徐婉儿便跑上了楼,着急道:“令人,快盖上盖头,路安侯他们已到了楼下” 都是老夫老妻了,楼下那名来娶她的男子已同床共枕多年。 猫儿本来挺平静的心湖,不知怎地突然因翠鸢这声呼喊紧张了起来。 徐婉儿已拿来了红盖头,就在蒙头前最后一刻,忽听楼下一声震天响的叫好声。 几人都吓了一跳。 猫儿一时好奇,偷偷推开了几指宽的窗缝. 却见外头,宾朋不绝,十里红妆。 接亲队伍绵延百余丈,尽皆红衣。 楼下,尚被堵在垂花门的陈初似有所感,蓦地抬起了头。 猫儿忽然想起为何这一幕会这般熟悉了,三年前的初春,她在栖凤岭的那间窝棚里梦到过此情此景. 不同的是,梦里她看不清新朗的面目。 而此时,陈初的脸庞不但清晰无比,甚至猫儿知晓他身上的每一处细小伤疤. 纷乱喧嚷中,二人隔着窗缝四目相接,彼此视线仿佛穿越了整个人间。 雪夜、破庙、上山、窝棚、开荒. 一幕幕画面急速从猫儿脑海中闪过。 猫儿想到了幼时在东京城短暂快乐的几年,想到了突遭大变后母女南逃的恐惧,想到了在双河村战战兢兢那些年。 直到阜昌八年那个凛冽初春,猫儿在栖凤岭的山道上捡了一名奇怪的男子。 那时,他说,他叫陈初,来自东胜神洲傲来国 那时,她说,你吃了我家半升粟米,记得让你家还我. 不知怎地,猫儿突然鼻子一酸,泪水毫无征兆的滚滚而下。 “哎呀!乖孙,出嫁的大好日子可不兴哭!” “令人,不能哭呀!妆都花了.” 猫儿用手背在脸上胡乱蹭了一把,精致妆容顿时变成了小花脸。 楼下的陈初,隔着窗缝看见猫儿哭了鼻子,连忙高举双手到头顶,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相扣,向她比划出一个‘心’型。 “噗嗤~” 猫儿瞬间破涕为笑,扭头淡定道:“翠鸢,帮我打盆水,我重新梳妆.” 楼下,因陈初那番动作,已有好几个人抬头看了过来。 猫儿伸手关窗,关窗前,咧开小嘴给了陈初一个最烂漫的笑容,同时不忘学着陈初的样子,向他也比了一个心。 楼下登时一阵怪叫,起哄。 猫儿坐回了铜镜前,怔怔望着镜中的小花脸,梦呓般的呢喃道:“这个世道很糟,还好猫儿遇见了你” 午时中,红绢蒙头,猫儿出嫁. 第274章 各有悲喜 第274章各有悲喜 世间万物皆分阴阳。 昼阳夜阴,男阳女阴,而黄昏时分正是阳阴交替之时,符合夫妇之道。 ‘昏’加‘女’是为‘婚’,正是成婚吉时。 十月二十八,酉时整。 金乌西沉,玉盘东升,初冬季节并不算太稀奇的日月同辉,也为路安侯和赵令人的大婚增添了一丝暗合天道的喜庆注脚。 蔡州最宽阔的衙前街上,东西两端同时搭起两座戏台。 表演者正是来自桐山的刘灵童戏班,这种动辄需要数十人才能完成的节目,若在勾栏楚馆内演出,没个三五十钱的门票,连最差位置的票都买不到。 但今日,为庆贺赵令人大婚,鹭留圩农垦集团特意请蔡州百姓免费看三天大戏。 开演时辰为戌时整,但距离开戏尚有一个时辰,蔡州百姓已提着矮凳、拎着马扎,早早在戏台下占好了位置。 衙前街最东边的戏台下,竖起的节目牌上写着演出曲目,叫做《白娘子传》。 数里外最西边的戏台下,节目牌上写的曲目则叫做《倩女幽魂》. 这两个都是新曲目,大伙闻所未闻。 听小道消息说,两台戏本,全出自侯府陈姨娘之手,也有人说,戏本是路安侯写的,只不过是经陈姨娘之手润色过。 更有甚者,还有人说路安侯为了歌颂爱情专门给这两台戏本做了半首诗,叫什么‘草蟒英雄许汉文,亡灵骑士宁采臣’. 至今无一人能参透诗中含义。 酉时一刻。 侯府三进明诚堂,是府内最阔的一间厅堂,足以容纳百人。 此刻,堂内遍铺红毯、红纱裹柱,挤得水泄不通。 更多人聚在堂外的院子内,不住踮脚往内张望。 堂内,经过引赞、通赞等一系列复杂流程,终于进入了最后的‘三拜’环节。 “一拜天~” 随着总管事蔡源中气十足的喊声,陈初牵了蒙着红盖头的猫儿,面南叩首拜天。 “再拜地~” 随后陈初起身,扶起猫儿,二人转身面北,再行叩拜,是为拜地。 “二拜高堂~” 今日这对新人,父母皆已不在世,前些日子议定婚礼流程时,蔡源曾询问‘要不要取消这个环节’。 陈初却道:我与娘子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儿女如此大事,便是他们都已过世,也要有他们一席之地。 所以,此时明诚堂正中桌案上摆放着四块牌位。 按说,今日拜高堂只需让猫儿拜陈初父母,陈初却坚持把猫儿爹娘的牌位也摆了上去。 蔡源一声发喊后,陈初夫妇朝牌位叩首。 拜罢,陈初向未曾谋面的岳父母保证道:“泰山、岳母大人在上,小婿陈初,今日娶赵家女为妻,往后爱她、护她,必不使娘子再受委屈、不使娘子再遭厄困.慈父慈母无需挂牵” 这一节,算是陈初有感而发的临时起意,并不存在先前议定好的流程内。 却见披着红盖头的猫儿稍稍一怔,隔着红盖头,旁人看不见猫儿的表情,却见数息后,一串串沾染了胭脂的泪水汇聚到了圆润小巧的下巴上。 随即,猫儿也朝陈初父母这边的牌位再拜一回,颤抖的声线已带上了哭腔,却又强自压抑下波澜情绪,绵绵道:“父亲、母亲大人在上,儿媳陈赵氏往后定会爱他敬他,使官人寒凉有衣、肚饥有餐。谨守陈家家宅,为我家开枝散叶,兴盛家门” 夫妻二人看似在向对方父母保证,却也像是隐晦向彼此表达爱意。 堂内观礼诸人,不禁心有戚戚。 这一对啊,说苦命鸳鸯言过其实,但两人十几岁时便走到了一起,身无分文、无有爹娘照应,还带着一个小拖油瓶的幼妹,这一路走来,该有多少旁人不知的心酸不易。 相濡以沫、相依为命,不过如此了。 和娘亲站在人堆里的陈瑾瑜,用帕子把眼泪擦了又擦。 姚大婶、彭二嫂等桐山妇人,一个个都红了眼睛,像是在劝猫儿一般自言自语道:“好了好了,往后都好了,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夫妻对拜.” 在蔡源的提醒下,陈初和猫儿终于完成了婚礼的最后一步。 随后,白露、寒露搀了猫儿去了后宅涵春堂 而陈初,还要留下支应。 酉时末。 喜宴开席。 陈初还没来及过去支应东京城来那拨贵客,便被一帮兄弟们拉了过去。 你劝一杯,我陪两盏,短短半个时辰,一桌便饮下了几坛好酒。 直到蔡源和陈景安联袂前来相劝,才把陈初暂时解救出来。 戌时初,整个侯府灯火通明。 六进深的宅子里坐满了宾朋。 相比吵闹喧哗的前三进,坐了女眷的后三进虽热闹依旧,却安静了不少。 后宅。 涵春堂主人卧房。 翠鸢和白露抽空偷偷溜进来时,见猫儿像个真正新妇一般,蒙着盖头,乖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和猫儿亲近的翠鸢不由‘嗤嗤’窃笑,低声道:“大娘子,这屋里又没旁人,先掀开盖头透透气嘛。” 猫儿闻声,知晓来的是身边的体己人,便抬手掀开红盖头一角,看了看翠鸢和白露,只抿嘴笑呀笑的,也不解释。 和官人都一起睡三年了,这对新人,一点也不‘新’。 但,待夜深官人回房亲手掀开盖头这种体验,猫儿还未曾有过呀。 只一想,既兴奋又有些期待。 若自己先掀了盖头,猫儿便觉得破坏了这种仪式感。 “哎呀!大娘子脸上的香妆又花了!” 方才拜高堂时,猫儿听了官人的话又没忍住,此刻虽泪痕早干,但小脸上的两道泪水轨迹却十分鲜明。 眼瞅翠鸢熟练的打开妆奁要帮自己补妆,又倦又饿的猫儿却道:“不补了,反正也不需见旁人了” 翠鸢一想也是,干脆端了铜盆出去打水,准备帮猫儿洗脸。 昨晚,猫儿几乎一夜未眠,一点一点看着窗外的天色由黑转明。 为防出嫁过程中想要如厕,早上也只吃了小半碗稀粥。 此时又困又饿,不禁下意识问道:“白露,喜宴上都有什么菜式?” “有蒸羊、烧鸭、卤鹅、酱鸡、拆蟹.扣肉、糯米甜饭.” 白露掰着指头,贯口一般报出一大堆菜名,最后才意识到了什么,忙问,“夫人,你是不是饿了?” “.” 猫儿小脸一红,低声吩咐了一句,“去帮我端一碗糯米甜饭吧。” “嗯,夫人稍等,我这就去!” “白露.” “嗯?” “莫被人看见了.” 少倾。 白露去而复返,将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点缀了蜜枣、红豆、杏干等果脯的八宝糯米甜饭放在了桌上。 为了防止‘新妇’偷吃被亲朋看见,白露机警的站到了门外,并关上门,帮猫儿放风。 一时间,屋内到处充斥着糯米饭的甜香味儿。 许久没体会过饿肚滋味的猫儿食指大动,可不待她夹饭入口,却忽听屋内响起‘咕噜’一声. 猫儿奇怪的揉了揉肚子. 正在她疑惑这肠肚饥鸣是不是自己发出来之时,却又听‘咕噜噜’一阵。 这次,她听清楚了这声音是床底下发出来的! 猫儿先是吓了一跳,随后马上反应了过来,不由噌一声从床沿站了起来,双手掐腰以软绵声调对床下怒斥道:“你们几个混小子,给我爬出来!” “.” 床下寂然无声。 “还不出来?我去喊伱们陈大哥了!”猫儿又是一声娇斥。 “.” “咱出来吧?嫂嫂看见咱了” “看见个屁!都怨吴宴祖!” “我我也没法子啊,咱都在这藏一下午了,肚子怎会不饿,闻见糯米甜饭的香味,肠肚便忍不住叫了起来.” “二郎,咱出来吧。” “嘘!别喊我,我继续藏着,你们出去.” 床下一阵窃窃私语。 好嘛,听墙根听到路安侯的床底下了! 还好猫儿发现了,不然这帮小子若真藏到了夜里夫妻人伦时,那可就糗大了。 这帮混小子,越发胆大包天了。 猫儿不禁又恼又后怕,“嫂嫂蜀道山,再不出来,我真去喊你们陈大哥了!” “莫喊,莫喊,嫂嫂我们这就出来了” 胆小的吴宴祖告饶一声,最先从床下爬了出来,随后是彭于言,再后是许小乙,最后是杨二郎. 猫儿气的抬手便要拧人耳朵,那许小乙却看向猫儿身后,惊呼一声,“蔡三娘子,你怎来了?” 猫儿下意识回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哪里有蔡三娘子的身影。 “兄弟们,扯呼!莫被嫂嫂拧了耳朵!” ‘呼啦啦~’ 一群人一溜烟的跑出了卧房。 五进院内一间暖阁。 蔡婳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同席之人,在坐的有陈瑾瑜、铁胆、虎头、吴君如、刘大丫 隔壁花厅,坐了蔡源之妻王氏、陈瑾瑜之母谭氏妯娌,以及西门恭、徐榜等人的夫人。 在这些人面前,蔡婳、陈瑾瑜都是小辈,所以,她们只能坐了孩子这桌 “八宝糯米甜饭.” 一名侍女刚把甜饭放到桌上,几个脱离了娘亲、阿姐监管的女娃娃便快速起身,用各自调羹狠狠剜了一大块,比赛似的往嘴里塞。 其实吧,以眼下日子,她们几个家中日常吃食都不差,这糯米甜饭也不算甚太过稀罕的食物。 但孩童们聚在一起,‘抢’着吃的,才是最香的 “铁胆,陪姐姐吃几杯?” 情绪不高的蔡婳,向铁胆发出了邀请。 正用调羹刮碗底最后一点糯米饭的铁胆闻声扭头,忽闪了一下纯真眸子,摇头道:“我爹爹不让我吃酒.” “.” 蔡婳懒得吐槽铁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饮尽。 一旁的陈瑾瑜见此,小心瞄了蔡婳一眼,随后竟首次主动和后者说起了话,“蔡家姐姐,阿瑜陪你吃几杯?” “你?” 蔡婳上下扫量陈瑾瑜,不由眯起狐狸眼笑道:“你会吃酒?” “逢年过节时,在家中陪爹娘吃过两三杯.”陈瑾瑜矜持道。 这倒不是假话,阿瑜在家陪双亲吃过几回甜酒酿,能吃三五碗也不醉呢。 “嘻嘻~那好呀。” 蔡婳从善如流,帮阿瑜倒了一杯,随后举杯再次一饮而尽。 见蔡婳豪爽,不愿落于人后的阿瑜,有样学样,举袖遮了杯唇,将一杯近乎透明的酒水倒入口中。 “嘶~哈~” 好辣、好烫、好烈. 见陈瑾瑜不顾形象的吐着丁香小舌,五官都抽在了一起,蔡婳也不取笑,竟温柔的安抚道:“这种酒产自鹭留圩,虽入口清冽了些,但没什么力气,还不如甜酒酿。阿瑜妹妹再吃几杯就适应了.” 这酒会没气力? 陈瑾瑜一杯下肚,脸色迅速飙红,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 所以,她对蔡婳的话将信将疑。 可蔡婳不等她思量,第二杯已倒上了,“阿瑜妹妹,好事成双,你我再吃一杯.” “呃”第二杯下肚,依旧火辣,就在阿瑜打算就此停杯时,却听蔡婳又劝道:“阿瑜妹妹,以前有所得罪,咱们再碰一杯.” “呃”阿瑜自然明白,蔡婳说的去年吓唬她要将她投井那件事。 蔡婳这么难搞的人竟也会主动道歉,阿瑜只能硬着头皮再吃一杯。 不想,蔡婳又端起了酒壶,“阿瑜妹妹.” “蔡家姐姐,我有有些头晕,怕是吃不动了。” “噫!吃酒哪有吃单数的!说甚也得把第四杯吃了” “呃好吧。” “阿瑜妹妹.” “蔡家姐姐,阿瑜好晕,真的吃不下了。” “不行,‘四’多不吉利,至少要吃五杯吧.” “那好吧。” “阿瑜妹妹.” “我不吃了.蔡家姐姐不是方才是最后一杯么?” “我方才还说,吃酒不能吃单数呢!” 亥时初。 冬夜人定早,前宅还在闹嚷,大有不到子时不罢休的架势。 但后宅的妇人们已经准备离席了。 谭氏从花厅移步隔壁暖阁,却见女儿红透一张脸蛋,正趴在蔡家三娘怀里哇哇大哭。 谭氏吓了一跳,赶忙让张嫲嫲把人搀了,随后以探究眼神在蔡婳那张狐媚脸上一番睃巡。 蔡婳同样已是面若桃花,但只算微醺,察觉谭氏在看她,不由挑了柳眉,道:“陈夫人看我作甚?我可没欺负她,阿瑜或许是见了叔叔今日大婚,心里有些难言苦楚,才借酒消愁了吧,嘻嘻.” “.” 谭氏紧张的在暖阁内左右看看,还好,阁内都是些不懂男女情爱的孩子。 唯恐蔡婳再说出些直白惊悚之言,谭氏连忙让张嫲嫲将阿瑜背到了马车上,顾不得让人去前宅通知陈景彦,便匆匆离去。 蔡婳见此,撇撇嘴。 戌时中。 蔡婳带着茹儿也离了侯府,不同于谭氏,蔡婳特意绕到了六进后宅,站在花园中,驻足眺望涵春堂良久。 二楼那间主人卧房的窗户内,透着晕晕红色烛火。 一幅贴在窗上的双喜剪纸,分外刺目。 “三娘子,要去向令人告别么?”茹儿小心问了一句。 蔡婳洒脱一笑,“有甚好告别的?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盏茶工夫后,主仆二人从后宅角门出了侯府。 张伯赶着马车已等在了外头。 离了暖阁,被冬夜寒气一激,畏冷的蔡婳不由冻得一哆嗦。 即便如此,却偏偏不上车。 就那么自在的漫步在蔡州街头。 衙前街上,草莽英雄和亡灵骑士的大戏还未结束。 随着蔡婳往书院街的方向越走越远,喧闹逐渐被甩在了身后。 沸腾人声和密集鼓点渐不可闻。 书院街上,黑灯瞎火.和热闹的侯府宛如两个世界。 喧闹的一天,似乎要结束了。 即将快走进家门时,蔡婳忽然一叹,故作轻松道:“家里没个男人,回家都没意思.” 茹儿想了一下,才安慰道:“三娘子,回家了,茹儿陪你吃酒。” “嘻嘻,好!一言为定!” 蔡婳近几日该帮忙帮忙,该吃吃该喝喝,但茹儿知晓,三娘子心里绝不想外表这般洒脱。 进了家,蔡婳走路时习惯性的扭着腰肢,就在茹儿以为她心情变好了的时候,蔡婳忽然在原地站定,低着头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三娘子?” “唔” “你在想甚呀?” “我在想茹儿,你说,若他先遇见的是我,今日被他风光大娶那人兴许就是我了吧?” “.” 这个问题,茹儿不知该怎样回答,心里却替三娘子难过起来,不禁红了眼睛。 蔡婳见此,却弯起眼睛嘻嘻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茹儿的脸蛋,笑道:“我随口一问,怎还把你问哭了?走,陪老娘吃酒去.” 是夜,蔡三娘子酩酊大醉。 第275章 国师养成计划 第275章国师养成计划 十一月初二。 陈初于大婚后少见的歇息了三日,当日上值。 “有先生在,我也能偷得三两日闲适。” 便是几日不在,陈初值房内依旧打理的井井有条,各类文册分门别类,以轻重急缓排列在案头。 这一切,自然是从寿州回来的陈景安的功劳。 可说起这个,陈景安却疲惫道:“元章还是赶紧再招一名录事吧。” 也是,如今他需处理留守司日常公文,还要兼顾和南朝来人秘密接触的工作。 唐敬安去寿州路安县上任后,就连陈初秘书这类角色他也兼了。 “嘿嘿,我尽快.” 唐敬安原随军录事的级别不高,却是机要之职,随时可以接触到留守司的核心信息,需一个有才能且绝对信得过的人,须臾间还真想不到有谁合适。 上午,陈初收到军统密报,说是金国来的契丹人商队首领萧仲贤因水土不服,入城后患了痢疾,做了几天喷射战士后,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货千里迢迢跑来就为了死在俺蔡州么? 真他娘晦气.陈初吐槽一句,接着翻看起其他密报。 俄顷,却忽地走了神.足足沉吟了一刻钟后,唤来贺北,让他从锦衣所地牢带了一名熟人过来。 陈初见了来人,差点没认出来. 原本风度翩翩太虚道长,美髯已黏连成了一绺一绺,脸庞因突然间的暴瘦而显得颧骨高耸。 简直黄晓明变黄渤。 太虚见了陈初,却明显激动的多,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嚎道:“陈大人,贫道与青莲寺无情师太修的是调和阴阳、博采释道两家精华的无上妙法啊!我二人苦苦钻研,只为参透世间大道,指引迷途羔羊.并非凡夫俗子认为的苟且之事。大人慧眼如炬,天生灵根,定能理解我二人苦心” 噫,关了仨月,还他娘这么能忽悠,显然是没关废。 人,是在青莲寺无情师太禅房的床榻上捉的。 当时场面,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过了,硬要说博采精华,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是以,至今太虚仍以为自己是因乱搞男女关系才被抓了,完全没想到是因为赵家吉壤一事。 陈初也不点破,径直笑道:“太虚道长,你可知,你这小情人.”转念一想,那师太已三十多岁了,以‘小情人’形容忒不合适,便改口道:“你那老情人,已有了身孕.” “.” 从进来后便一脸冤屈的太虚,猛然抬起头,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陈初。 直到陈初笑着向他点点头,再次确认此事为真,太虚身子顿时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死死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陈初也不着急,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随后轻轻哼唱起蔡州城内近两日最时兴的小调,“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 站在身旁的长子没来由的抖了两抖.初哥儿也是的,恁大的官了,还整日情啊爱啊的,羞死个人哩. 足足过了一刻钟,失魂落魄的太虚才喃喃道:“大人,能让贫道见师太一面么?” “哎,说起来,这师太对你倒是情根深种啊。”陈初没有回答太虚的请求,只摇头叹道:“当时捉你们时,她还想拼死护你逃走。便是进了大牢,依旧想方设法替你遮掩,自己却将污名揽了下来,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大人!” 这番话竟说的太虚激动起来,只见他哆嗦着爬起来跪好,磕头如捣蒜一般,“大人,求大人让贫道见师太一面吧!此事全由贫道所起,不干她的事。还请大人饶她们母子一命.” “说起来,你二人在佛门清净之地乱搞,确实有伤风化啊!按律可以杖毙。” 陈初痛惜一叹,就在太虚绝望之时,却又听陈初道:“但,本侯从来不为难天下有情人,道长也不愿师太横死吧?” “呃” 陈初前后两句一百八十度的转折,让太虚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那师太如今在城外庄子里养着,母子平安。你若帮我做件事,我非但可以成全你们的好事,还可以赐你几件宝贝.” 陈初忽然换了一副和善面目,以充满诱惑的声音道。 太虚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但机警的性子还是让他忍住了没吭声。 开玩笑眼前这可是淮北的土皇帝,他都搞不定的事,能是什么好相与的么? 见他不开口,陈初也不恼,反而笑吟吟从袋中掏出一个物件来。 堂内随即响起轻微‘咔啪’一声,正在犹豫的太虚循声看了过来。 却见陈初随意握着的拳头中竟亮起一豆火苗。 不待太虚看仔细,又见他拇指一松,火苗登时熄灭。 像做游戏一般,陈初再次下压拇指,又一声‘咔啪~’,火苗凭空生出 此时,不止太虚看呆了,就连长子和堂内的毛蛋、宝喜也看傻了。 “宝喜!我就说东家是仙人,现下你信了吧!”毛蛋盯着时明时灭的火苗,激动道。 ‘咔啪~’ ‘咔啪~’ 堂内清脆响声不断,太虚瞪大了眼,下意识问道:“这是何物!” “呵呵,此物名叫三味掌中火.”陈初微微一笑,摊开了手掌。 却见掌心躺着一支两三寸长的细长绿色仙器 随后,陈初高深莫测的一笑,道:“道长想不想要这打火这三味掌中火仙器?” “想!” 道家之人历来痴迷各种法器,若能得了可凭空生火的三位掌中火仙器,往后能忽悠呸~呸,往后能吸引多少善男信女啊! “我可以赠你” 说罢,陈初走了下来,走到太虚身旁,将后者搀扶起来,就那么随意的将三位掌中火放到了太虚手中。 太虚赶忙凑到脸前细看,尚未弄懂这仙器怎使时,却见陈初又拿出些别的物件,“除了掌中火,我还会赠你两位九天玄女” 太虚的震惊一波接一波,掌中火带来的震撼还没消化完,手中便又多了两张外边嵌着透明玉壳的小画。 画中女子栩栩如生、犹如真人,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得如此真切。 且姿态勾人,衣衫单薄到可忽略不计,看的太虚呼吸都急促起来。 接着,陈初又摸出几枚青果子,“还有这个,此物叫做槟榔,也叫做神会三清果!嚼之可让人进入一种玄妙之境,若心诚,每日嚼上九九八十一颗,可神游万里、神会三清!若想修仙得道、长命百岁,此物必不可少!” 一件件太虚闻所未闻的仙器、仙果,直把他砸了个晕头转向。 太虚觉着,凭自己的本事,能得任何一件宝物,都能混出一番大名堂来。 重宝之下,太虚终于问道:“大人,究竟要贫道做何事?” “我要你去金国.” “.” 太虚一阵错愕,金国在普通百姓眼中,那可是一片蛮荒之地,住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蛮人。 便是有如此重宝诱惑,太虚也犹豫了。 陈初瞥了他一眼,忽然背手悠悠道:“据闻,金帝完颜亶喜好女色。阜昌八年冬,金国太子病逝,完颜亶大悲之后愈加沉溺于此,遍搜天下美女” “.” 太虚眨眨眼,没听明白,陈初话题的跳跃幅度太大了。 于是陈初伸手想要从太虚手中拿回那两张九天玄女小画,太虚竟下意识的攥紧了不肯松手,直到陈初淡淡看了他一眼,太虚才陡然想起此时处境,连忙双手送回。 陈初拿了,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一阵,像是想起了某些久远的快乐回忆,不由一叹,道:“这两位九天玄女,瘦些的叫桃乃神女,胖些的叫深田真人。若你将此二人献于金帝,定能换一场富贵.” “这两位仙子人在哪儿?”就算还没做好真去金国的准备,太虚仍忍不住追问道。 “在那海东的倭奴国。” “这便难办了那倭奴国岂会轻易将人送来” “金国兵强马壮,倭奴不将两位仙子贡于金帝,金国完全可以渡海攻打倭奴嘛!” “这可贫道只拿此两张小画,人家未必会信啊。” “给你这掌中火难道是用来吃的?” 陈初斜了太虚一眼,后者一想,也对啊,有了这掌中火,能耍出多少唬人的戏法? 以此做敲门砖,太虚有信心在任何一地收罗大批信徒. 往后,别人对他的称呼大概要从道长变为仙人了! “对了,掌中火里的气不多了,你需省着点用,别到处装逼浪费掉,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 陈初善意提醒一句,太虚马上拿了掌中火又细细看了一遍,果然发现半透明的壳子里有些液体。 陈大人所说的‘气’,难道便是约束四季更迭、晨昏转换的天地之气?若喝上一口,不知能不能原地飞升! 太虚翻来覆去研究起来。 陈初却又道:“你到了金国后,倒是这神会三清果可以多多推销,前期我给你免费供应。待金人上瘾呃,待金人体会到了天人合一、神游万里的妙处后,咱们再高价销售,到时给你提成” 听见‘提成’二字,太虚咧嘴一笑,随后马上意识到了问题,“陈大人!我尚未答应要去金国啊!” “啧!男儿志在四方,怕甚?以你的本事,又得了这几件宝贝的助力,早晚成为金国贵族争相迎请的座上宾!若能攀上金帝,便是做那一国国师,也未尝不可!” “国师.” 太虚一下呆滞了,喃喃念叨几遍。 国师啊!千年以降,又有几人能有此殊荣? 这个名号,是所有神棍的无上追求它代表了名望、权势、金银、女人.呸~呸,方外之人,不好女色,都是为了修行! 阴阳双修也是修嘛! 野心,像是拦河堤坝上的蚁穴,一旦被河水渗透,便会不可遏制的决口、溃堤。 太虚道长心中燃起了想要进步的火. 但,还有最后一桩事,“陈大人,便是有了这诸多仙器,贫道又该如何接近金人贵族啊?” 这事的确得讲究法子.若太虚拿着宝贝上赶着跑去金人贵族府中,不但影响‘仙人’低调行事的逼格,也容易引人怀疑。 太虚的出场,需选择一个既可以无形中装逼、又显出他慈悲济世格调的契机。 这种机会,挺难凑的。 不过,陈初这边恰好有,只见他呵呵一笑,道:“如今金国海陵王的家臣萧仲贤正在城内,他患了痢疾之症,你‘恰好’救他一回,不就有机会随他去金国了么。给,我再赠你几枚仙丹,可药到病除.” 俄顷,太虚手中多了三枚扁圆白片片,上头刻着小字泻立停。 马上过期的药品,陈初要榨干它最后一点价值。 太虚一时感慨万千.虽然明白这场交易中陈大人必有所求,但人家给了三味掌中火让他有了装神弄鬼的本钱,再给玄女神画,创造接近金国皇帝的机会,又提供神会三清果结交金国贵族. 就连出场方式都帮他设计了一个治病救人的慈悲仙人形象。 陈大人,太贴心了! 第276章 抢地盘? 第276章抢地盘? 每年十一月到来年正月,是一年中成婚最密集的时段。 选在冬季成婚,一来冬闲,不忙。 二来,可以依靠低温最大限度保证喜宴食材不会快速腐坏。 更重要的是,此时成婚,新娘大多会在来年深秋初冬诞下子嗣,低温也会减少妇人产子后感染的几率。 这些约定俗成的习惯,皆是先民以血泪总结出来的经验。 随着十月底陈初完婚,像是开了个头,进入十一月后,蔡州留守司喜迎一波成婚大潮。 十一月初八,长子迎娶翠鸢。 长子是常伴路安侯身旁的臂膀,翠鸢和侯府赵令人、陈孺人关系匪浅,外人面前,令人更是与她姐妹相称。 他二人的婚事,路安侯夫妇自然上心。 听人说,路安侯不但给长子在寿州弄了个庄子,令人还为翠鸢备了好厚一份嫁妆。 成婚当日,不但路安侯夫妇在长子家中支应了一整日,便是陈姨娘也挺着大肚子来送翠鸢出门。 翠鸢感动的泪水涟涟,甚至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当年为了还家中欠下的饥荒,无奈自卖三年去采薇阁做了侍女,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竟也有出人头地、做了将门大娘子的一天. 世事无常啊。 消息传回桐山,采薇阁里那几位和玉侬、翠鸢有旧的姐儿们,不免唏嘘慨叹,自恋自伤间总忍不住假设一番.若当年再主动些,有没有机会攀上路安侯的高枝。 长子之后,便是刘二虎成婚。 接连支应完弟兄们的婚事,时间已来到十一月二十,又轮到了军统李科娶妻。 陈初早就有言在先,答应过了李科,需带猫儿回桐山一趟。 李科出身蔡婳早期组织的‘说书人’,对后者有种近似知遇之恩般的感激。 所以,去往桐山前,陈初特意前去书院街邀请蔡婳同行。 蔡婳许是因为陈初成婚后忙于支应别的事,感觉被冷落了,直接拒绝,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忙,没空. 这长腿御姐心里有小疙瘩,需花些时间慢慢哄。 陈初打算从桐山回来后,好好和蔡婳疏通一番,情人之间哪有隔夜怨,多堵几回漏洞,什么怨气都消了。 十一月二十一,陈初夫妇出发前往桐山。 这也是陈初离开桐山后,首次回去。 时隔一年多,不知鹭留圩如今成了什么模样,陈初隐隐有些期盼。 同日。 六百里外的寿州路安县东南,民和新村。 只听村名,也知这处村子是新落成的。 淮北之乱中,贼人为祸路安县甚重,民和新村左近原有几个村庄中的百姓,要么被杀,要么东逃至隔壁宿州怀远县。 如今淮北靖平,外逃百姓回乡,但口户已十不存一。 大乱之后,想要恢复,首重人口。 新任知县唐敬安经过和路安侯相商后,号召蔡州部分滞留灾民,桐山少地、无地农户前来开发寿州。 路安侯批准后,将此项政策私下称为东进运动 而丁老汉父女便是第一批响应号召的东迁农户。 一阵朔风吹过,长满枯黄杂草的阔野上卷起一层一层形似海涛般的波浪。 正在挥锄翻地的丁老汉捶了捶酸疼老腰,拄锄四望,不由自主露出一抹朴实笑容。 阜昌八年夏,丁老汉被一对儿女苦劝后,从朗山逃荒去了桐山。 途中因一番有惊无险的奇遇,落户在了桐山鹭留圩。 鹭留圩虽好,他们父女在庄子里也有工可作,但为曾经的饮马庄郑家做了半辈子佃的丁老汉却对土地念念不忘。 得知此次东迁,每户人家可分五十亩地,谁也拦不住丁老汉报名的热情。 因为是头一批,招募的人并不多,丁老汉的儿子丁鹏在镇淮军效力,有了这个条件,他才抢来一个名额。 “金山银山也不如一块能传给儿孙的田地啊!”丁老汉有感而发,自言自语道。 因为军属身份,丁老汉这块田税赋定的极低,唯一让人不太理解的是分来的田地,不能转售、抵押。 不过,丁老汉也没打算出售丁家祖上三辈都是佃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地,说甚也不能卖,传给儿孙才是正理! 想起儿孙,丁老汉不由叹了一回,以前因为穷,儿子丁鹏二十好几了还没个婆娘。 如今好不容攒下些饷银,儿子的眼光却高了,说什么要娶蔡州纺厂里的女工,还说纺厂里的小娘都上过夜校,能挣钱、能识字、素质高也不知从哪学来那般多新词。 除了操心儿子,女儿丁娇的事也让丁老汉头疼。 去年闹了场乌龙,自家和姚家差点把亲事订下,甚至纳采、问名的流程都走完了,才知晓人家姚虞侯早有了心上人。 丁老汉父女都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丁娇事后不但把姚大婶送她的镯子、布料都退了回去,还将颇觉对她不住的姚大婶夫妇安慰了一番。 但丁老汉知晓,女儿心里怕是放不下了,不然也不会这般轻易就答应随他来了路安县。 想来,也是存了离开伤心地的心思。 “儿啊,歇会吧.”丁老汉唤了一声几丈外正在翻地的女儿。 “爹爹,我不累。”丁娇抬头挤出一丝笑容,微黑的脸盘上布满了汗珠,随意用衣袖擦了擦,又道:“哥哥为侯爷效力帮不上家里,女儿需抓紧时间趁冬闲帮爹爹整理好田地,不耽误来年春耕.” 见女儿如此懂事,丁老汉既心疼又欣慰。 正此时,却见远处走来两名身穿布衣的年轻人沿着田埂快步走了过来。 “丁老丈~” 远远的,来人便招呼道。 丁老汉一听便知来人是谁,不由先躬了腰,这才回道:“唐知县、徐县尉,又下来看墒啊.” 来人正是知县唐敬安,县尉徐志远。 “哈哈~”唐敬安先是爽朗一笑,接着道:“恢复一地,首重粮产。整日坐在县衙值房又能忙出个甚?想当初侯爷在桐山时,刚接手鹭留圩便摸清了庄子周边的水文、墒情、往年气候规律,洋洋洒洒写下了万字的‘鹭留圩调查’报告。为官之道,侯爷是本官的楷模,自然也要学上一二.” 丁老汉一辈子也没和当官的说过几句话,也听不太懂知县大人的话,只陪着尬笑。 却不影响他觉着侯爷手下的官,和旁的官不一样。 唐敬安蹲下身子,抓了把泥土攥了攥,抬头道:“丁老丈,劳烦教我如何看墒吧” “好说,好说!” 丁老汉忙不迭的跟着蹲了下来。 唐敬安一番耐心讨教后,余光瞥见一直默默翻地的丁娇,不由站了起来,劝道:“丁家小娘子,这重活你就少做些吧。待入了腊月,侯爷派给咱寿州参加劳动改造的乱军俘虏便到了,我争取来八百人,还有数十头耕牛,到时这些通渠翻地的重活,便交给他们干” 丁娇在生人面前是个腼腆的,闻言朝唐敬安屈身一礼,表示感谢,却固执的继续翻起了地。 唐敬安笑着摇摇头。 倒是隔壁地块,同样来自桐山的东迁户范家二郎听了知县的话,喜滋滋迎了上来,“父母大人,方才所说为真么?侯爷果真要派俘虏、耕牛帮俺们犁田通渠?” 唐敬安双手一背,笑的既威严又和善,“本官还能专门跑来与你们说笑?侯爷知晓诸位家中的儿郎在军中效力,缺少劳力,才特意出了此策。对了,范二郎,你兄长叫什么来着?” “我家大兄名叫范广汉!阜昌九年,神锐军作乱桐山,他参加了民壮协助守城。当年十月,随周宗发哥哥一同投了镇淮军,如今在姚虞侯手下,为侯爷做亲兵哩!” 范二郎提起兄长,一脸自豪。 一旁的丁老汉听闻‘姚虞侯’三字,神色一黯,悄悄瞄了眼女儿的背影。 都是乡里乡亲的,丁家小娘的事,范二郎也有所耳闻,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提到了人家痛处,正待说点什么扯开话题时,却见东边行来十几名做短打装束的汉子往这边走来。 为首那名黑袍汉子,也瞧见了丁、范以及唐敬安等人,却只扫了一眼,浑似没看见一般,继续往前走,直到越过了东迁户们刚刚平整打理好的土地,这才停下了脚步。 随后向身后其余汉子吩咐一声,“就这里吧。” 黑袍汉子话音一落,当即有几名汉子挥起锄头刨了个坑,再有两人抬来一块长条石碑,放入坑内。 再填土、压实. 一套流程朴实无华,行云流水。 把唐敬安和徐志远都看懵了,两人好奇之下,连忙上前查看。 只一眼,二人同时大怒。 却见,那石碑上刻有四字,正是‘怀远县界’! “你们是谁!怎可胡乱移动界碑!此处已深入我路安县五六里,你们是要抢我路安县良田么!” 唐敬安眼下还不知晓对方到底是官还是民,说话已算比较克制。 可那黑袍汉子打量一眼他的穿着,随即扭过头去,话都懒得和唐敬安说上一句。 “谁人裤腰没系紧,把你给露出来了?”随行汉子中却有人来了这么一句。 脾气火爆的徐志远当即上前,抡起巴掌拍在了那开口讥讽的汉子脸上。 奶奶滴,抢地盘抢到老子头上了,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校长是靠甚起家的! 第277章 死灰复燃? 第277章死灰复燃? “千里姻缘一线牵,夜郁相思愁华年。” “孤雁影单独望月,只羡鸳鸯不羡仙。” 十一月二十六,陈初和猫儿站在‘仙缘庙’外,望着庙门两侧的对联,不由愕然。 仙缘庙位于桐山栖凤岭山脚下,陈初对这座庙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当年他和猫儿姐妹逃出双河村后的第一晚,便在此度过。 陌生则因为原本破烂不堪的破庙此时竟焕然一新,不但修葺了山墙屋顶、更换了腐朽的门窗廊柱,甚至占地面积都扩大了不少。 并且,原本庙内的金刚、罗汉泥塑,也换成了一对少年男女塑像. 寒冷天气也难挡庙内游人如织,且香客多为年轻小娘、男子。 见陈初和猫儿满脸疑惑,特意相陪的李科笑着低声解释道:“东家,庙内供奉的是您和令人” “啊?”猫儿张着小嘴,愈加错愕。 陈初再抬头看了看那‘仙缘’二字,猜出些端倪,李科已继续解释道:“世人多爱穿凿附会,有传闻称当年东家落难,与令人在此庙中相遇,一见钟情,终成眷属” “.” 传闻虽不准确,但陈初夫妇和这间庙多少还是有些关系的。 李科见陈初并无不悦,这才接着道:“年初,四通客运的东主小柱子联合其姐夫周祖林等人集资买下了这间破庙以及周边地皮,重修了此庙,更名为仙缘庙.据说,来此求姻缘极为灵验,是以未婚小娘小郎常到此烧香,希望能觅得如意郎君、贤惠娘子.” “.” 陈初听了,不得不佩服小柱子的商业头脑真尼玛能炒作。 不过,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陈初并不打算干预。 如今鹭留圩农垦员工慢慢有了积蓄,他们需要更多的投资机会,只要不违法,随他们折腾吧。 四日前,陈初抵达鹭留圩,参加了李科的婚礼后,却并没有马上返回蔡州。 一年多未回,十字坡左近的村子变化不小。 鹭留圩内,当年低矮破旧的老房几乎全部翻盖了新宅。 其中,刘伯、刘四两等人家里还起了两层小楼。 昨日,陈初和刘伯在庄内叙话时,后者还在感叹,当年鹭留圩的穷困是出了名的,为庄内儿郎说亲时,一旦媒人知晓男方来自鹭留圩,连红包都不敢收,只说,你们庄子太穷了,谁家愿意把女儿推进火坑里 如今情形却和当年天差地别只要听说男方户籍在鹭留圩,外庄人连年龄、八字都不问,便要赶紧定下来,以免被别人抢了。 今年甚至还有桐山县城里的小娘嫁进庄内,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巳时末,一直跟在陈初身旁的猫儿看了眼天色,提醒道:“官人,方才张知县差人又送来了请柬,请官人前去赴宴,官人莫忘了。” 陈初正欲回话,却见远处走来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至几丈外后,向拦在自己身前的毛蛋说了几句什么,毛蛋查看了对方证明身份的铜碟,这才将人带到陈初身旁。 李科认得这铜碟.这是他们军统特有的,但他却不认得这名汉子,见对方走来,为遵守军统内部的保密条例,特意退远避嫌。 ‘二十一日,宿州怀远县大绅卢远举家人领家丁十五人私动界碑,与恰好在此便服寻访的唐知县、徐县尉产生冲突对方势众,唐知县无大碍,徐县尉同东迁农户范广夏、丁老根受轻伤. 事后,唐知县自报家门,卢家人逃遁。 二十二日,徐县尉带快班十人携唐知县手书前去怀远县讨要私动界碑、殴打差人的卢家下人,怀远县知县曹凤来却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配合。 徐县尉恼怒之下,亲自带人去往怀远县卢家岗捉人,却在卢家岗外被百余百姓围殴,徐县尉等人人带伤,于当日暂退路安县.’ 陈初一目十行看完密报,沉吟片刻,道:“百姓?围攻徐县尉的果真是百姓么?” “回侯爷,经弟兄们打探,卢远举家人在徐县尉抵达怀远县当日,四处造谣我蔡州人要占他们怀远县的良田.动手围攻徐县尉时,卢家家丁也混在百姓之中鼓动、领头.” “呵呵,这是要挟民自重么?” 陈初往东眺望一阵,忽然唤了李科上前,“待会替我去张知县府上告罪一声,便说本侯有些当紧事要回去处理,今日酒宴,便不去了” “是。”李科拱手应道,随后犹豫一下,又道:“东家,可是有事要做了?属下随时可以结束休假” “呵呵,好好陪新娘子几天吧。些许小事,用不到你们军统.” 陈初笑着摆了摆手。 午时初,路安侯一行突然回返蔡州。 回程马车上,猫儿见陈初一直在默默思索,忍了几回,终于还是问道:“官人可是又要去外地公干了?” “嗯。”陈初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兴许用不了几日便回了,劳累娘子操持家里。” 自打陈初做了留守司都统制,夫妻二人日日厮守的日子已许久未有过了,这次还是因为猫儿大病,陈初才留在蔡州安安稳稳陪了她两个月。 猫儿迅速敛了失落情绪,侧身乖乖躺在陈初怀里,柔声道:“操持家里没甚好累的。只是玉侬下月就要临盆了,生孩子便如在鬼门关走一回,就算有我陪着她,想来玉侬也会害怕,官人若在,她心里才肯踏实” “嗯,我尽量速去速回。” 二十七日。 陈初回返蔡州后,不顾旅途劳顿,马上去见了陈景安。 陈景安看了陈初递来的密报,毫无波澜道:“元章怕是早就等着这样的机会吧?” “哈哈.”被一眼看穿的陈初也不觉尴尬,坦诚道:“宿州东接临海的泗州,北靠山东路,勾连南北的大运河纵贯其境内确实惹人眼馋啊。” 早有预料的陈景安点点头,很满意陈初的诚恳态度,这才提醒道:“可此次冲突,对方鼓动了百姓冲在前头,元章若处理不慎,近年来好不容易得来的官声,恐将受损” 徐志远等公人被围殴一事,卢家人定然脱不了干系所谓‘大绅’历来不怎么把官府放在眼里。 更别说是管不到他们的临府公人了。 如果再鼓动当地百姓为他们做保护壳,更难动他分毫。 陈初却淡淡道:“民怕官,官怕绅,敢问先生,绅怕什么?” 陈景安有所明悟,不由看向了陈初,后者洒然一笑,自己解释道:“绅怕贼官要和绅讲道理、论曲直,但说杀人便杀人的贼却不需要.” “元章是说.” “呵呵,贼人中的头目靳太平残部至今未能伏法.若他死灰复燃袭扰宿州可怎办啊.” 陈初的话,陈景安自然听的明白,只见他稍稍错愕后,马上恢复了一脸平静,捋须淡然道:“元章身负国恩,怎可眼看着宿州局势糜烂?若果真在宿州发现乱军踪迹,元章自然要亲率大军前去剿灭!想来朝廷、宿州府衙是能理解的,毕竟,那靳太平可是杀了前任宁江军马指挥使的凶手!如此大仇,岂能不报!” “啊呀!正是如此!本侯差点忘了这个由头不是,本侯差点忘了靳太平与我蔡州留守司有如此大仇了!若他敢在宿州冒头,本侯定要斩草除根!” “呵呵~” “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 随后,陈景安忽又提起另一桩事,“三日前,城里来了一帮太学生。” “哦?”陈初不明所以,等待陈景安细说。 “这些太学生大多和茂之.”陈景安看了陈初一眼,继续道:“大多是茂之同窗,其中不乏朝中大人的子侄辈.” “哟,憋了这么多天,终于憋出大招了么?怎么,他们想抱团喷死我?” 陈初哂笑道.拳头打不过,换嘴了么? 不知这帮人是告病不出已月余的知府孙昌浩请来的,还是他背后的吴家,亦或是吴逸繁自己的主意? 喊一堆嘴炮来助嘴这种法子着实幼稚,源于吴逸繁主意的可能性最高。 陈景安却提前给陈初打了个预防针,“太学生年纪轻,易受人蛊惑,骂起人来尖酸刻薄,虽伤不得元章分毫,却犹如夏日苍蝇一般围在耳畔嗡嗡的人心烦意乱。此事看起来不算甚大事,其实背后谋划之人却暗藏祸心. 元章需学得几分唾面自干的定力,切莫被人三言两语激起杀心! 太学生可千万杀不得,不然,不止大齐容不下你,便是南朝周国为平天下读书人的怒火,也不敢收伱” 陈景安说的郑重,陈初不由认真想了一下。 虽说如今天下纷乱,武人渐渐有了起势之相,但毕竟不是唐末五代‘文人命贱如狗’的时代。 周国百八十年善待士人后,不论齐周,满朝公卿谁不是读书人出身? 若陈初真敢对士人代表、官员种子的太学生动刀,必定被掌控舆论的天下读书人千夫所指,便是张纯孝这种和他近似联盟的官员,只怕也会在第一时间内和他划清界限。 但,骂不还口、唾面自干这种事,陈小哥还真做不来。 是夜。 陈初召乌合营营正周良、副营正马邦德进府,密谈至戌时末。 亥时,结束了忙碌一天的陈初来到望乡园。 已经睡下的玉侬见公子夜半而至,开心的躺在后者怀里絮叨了半夜,只说自己近来多辛苦,吃不下、睡不好,还老是吐. 话里话外都在暗戳戳向公子表达自己是陈家的小功臣,想要公子多陪陪她的意思。 陈初安慰一番,说起自己最近要外出一段时间,本就因即将临盆而敏感、容易情绪起伏的玉侬听了,好一阵沮丧,偎在怀中嘤嘤哭了起来。 “公子,若奴奴死了,公子会一直念着奴奴么?” “净说傻话!” “可人家都说生孩子就像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李翠莲有位堂侄女,便是生孩子难产,疼了一天一夜,白白流血流死了.公子奴奴有些害怕.” “玉侬放心,临盆前会请城中最好的稳婆、最好的大夫在家。” 女人嘛,都比较感性,陈初心知说了‘已做好妥当安排’也未必能让玉侬放松下来,便捏了捏玉侬的小鼻尖,笑道:“再说了,不想你家公子是谁?那阎王敢收我家宝贝玉侬,公子我便带人杀去地府,拔了阎王老儿的胡子、烧了他的生死簿,也要救我玉侬回来.” “咯咯咯” 标志性的笑声响起,玉侬破涕为笑,转头在陈初肩头蹭掉了脸上泪水,仰头望着陈初,信誓旦旦保证道:“公子,奴奴一定为陈家添一个漂亮娃娃!若产婆问我保大还是保小,奴奴一定先保我俩的宝宝” “傻了?若真到哪一步,一定保我玉侬。产婆敢听你的,我将她送去大狱!” “咯咯咯~” 便是说着‘保小’之类,但陈初的话,还是让玉侬心里喜滋滋的,不由依恋的在陈初肩头蹭了蹭脸蛋,呢喃道:“公子,奴奴还是有些害怕,只有公子在奴奴身边,奴奴才不怕.公子要早些回来呀” 蔡州城南校场,镇淮军大营。 子时整,夜已深。 乌合营紧急集合,随后列队去往军械库. 军械库丙号库房内,摆满了当初缴获的甲胄。 乱军无甲,唯一配备了甲胄的便是原官军广效军靳太平所部。 军士们也不多言,只沉默领取了破损甲胄.乌合营早已数次执行过机密任务,如当年扮作山匪拦路、截断蔡州去往颍川官道。 如五峰山上扮贼,夜袭寇世忠原武卫军大营。 子时二刻,一营军士领取了甲胄后重新列队,周良却在库房一角翻出两块破损令旗,不由喊了副手马邦德靠近欣赏。 马邦德举了油灯上前,只见两面令旗中一面绣有‘开天先锋将军’,另一面则只绣了一个斗大的‘靳’字 “嘿嘿,这下更像了.” 子时中,乌合营拔营向东,潜入夜色。 翌日卯时初。 冬夜漫长,满天星辰,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 陈初穿好衣服后,向床榻看了看,玉侬呼吸匀称,还在熟睡,脸蛋红扑扑的。 附身在玉侬额头蜻蜓点水,随后悄悄出门。 只是他刚掩上房门,玉侬闭着的眼睛中便涌出一行泪水。 秦妈妈入内时,见玉侬正蒙着被子偷偷哭鼻子,不由疑惑道:“姨娘早就醒了?” “嗯”玉侬囔声回应,揉了揉红通通的小鼻子,可怜巴巴道:“我知道自己会憋不住眼泪,才装睡的。公子要出门做大事,我若当他面哭哭啼啼,公子便要分心了.” “哎~”秦妈妈叹了一声,坐在床沿帮玉侬擦了擦眼泪,有感而发道:“小玉侬呀,终于长大了” 后宅,涵春堂饭厅。 早早起床的猫儿亲手煮了些驱寒羹汤,然后双手托腮一瞬不瞬的看着官人吃完,直到陈初起身要离去时才道:“官人多加小心。” “嗯,娘子无需担心,快则十日,慢则一月就回。” 卯时二刻,陈初带人出府。 外间寒气逼人,呼吸间,人马呼出的热气在晨风中结成一团一团浓郁白烟。 陈初想了想,却没有直接出城,反而调头先去了书院街一趟。 卯时三刻,书院街蔡婳别院的院门被人擂响。 门房小哥听的敲门声大,不由气呼呼的跑来开了门,正要看清是谁人这般没礼貌一大早便敲门,却吓了一跳。 “侯爷.”小哥一脸讶异。 路安侯又不是没来过此处,他只是惊讶怎来的这般早。 ‘吱嘎~’ 门房小哥急忙开门、搬门槛,准备请陈初入内,陈初却摆摆手道:“我不进去了,这封信你待会交给三娘子” 给了信,陈初上马便要离去,走出几步后,像是忽然想起了别的,回头交待一句,“信不当紧,不用扰她睡觉,待她醒后再给不迟。” 小哥不明所以,躬身目送陈初一行消失在星光下,随后折身回去,将信交给了茹儿、并将路安侯的话叙述一遍。 直到辰时中,天光大亮。 冬日爱赖床的蔡婳起床穿衣,此时茹儿才将信交给了她。 蔡婳也不急着拆信,只奇怪的问道:“卯时便来了?” “嗯,据门房讲,侯爷好像又要外出公干” 茹儿小心看了三娘子一眼,后者尚带着些慵懒气息的妩媚脸蛋果然有些不高兴了。 也是啊,侯爷成婚后,先是待在府中三天没出门,随后便带着令人去了桐山,一来一回将近十日。 就算三娘子当时拒绝了侯爷同行的邀请,但侯爷难道看不出三娘子心里落寞么? 如今好不容易从桐山回来了,侯爷却不来好好陪三娘子几日、哄她一下,竟又外出了! 上次一走三个月,这次不知又要多久了! 茹儿替三娘子抱不平,不由抬眼看了过去。 却见,三娘子缓缓拆开信笺后,竟是一怔,狭长妩媚狐眼中眼波流转,有意外、有几分喜意,也有几分不甘。 茹儿大着胆子,踮脚往笺纸上偷偷扫了一眼,见上头只有寥寥数字:外出数日,无需挂牵,待我返城,娶你回家 第278章 ‘群贤’毕至,‘贼人’夜袭 第278章‘群贤’毕至,‘贼人’夜袭 腊月初一。 时值隆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 当日申时,怀远县卢家岗卢远举家中宾朋满座、‘群贤’毕至。 在坐的俱是本县有头有脸的地主大绅,上首并排坐了两人,一人是知县曹凤来、一人是此地东道卢远举卢员外。 下首,一名叫做杜益戎锦袍中年男子环视四周,侃侃而谈道:“数日前卢员外庄上百姓与路安县公人冲突,为的是全县、乃至全府士绅,杜某不才,愿与卢员外共进退!” 当即有名叫韩骏的士绅附和道:“是极!耕田纳佃天经地义,早四冬六纳租是为定例!他蔡州人在咱隔壁路安县只收佃户一二成田租,时日久了,谁还肯为咱们怀远士绅种田?” 韩骏一下说出了众人聚在此处的关键问题,但上首的卢远举却微微露出一丝不悦,道:“卢某并非是计较那三两成的田租。只是蔡州人如此做事,是要断咱们天下读书人的后路!此事,卢某为的是公、为的是理,而非为私、为利!” 杜益戎瞪了戳穿大家心思的韩骏一眼,连忙替卢远举圆话道:“卢公所言极是!此事损的是天下士绅,在坐诸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需力往一处使” 听了杜益戎的话,卢远举面色稍霁,捋须看向了身旁的知县曹凤来,“曹知县,此事也少不了大人与路安县周旋啊。” 明明是一县父母,曹凤来却比卢远举还客气,连忙拱手回道:“好教卢公知晓,路安县前来交涉时,我已向那徐县尉说明,上月二十一日卢公家人将界碑西移五里所涵良田,本就属咱怀远县之所以如此,全因数月前作乱贼人私自移了界碑,如今,不过是将界碑放回了应有之处” “噗嗤~” 下方不知是谁偷偷笑出了声。 淮北之乱中,寿州府、路安县府衙中记录了田地、人口的籍册早已焚毁、遗失,路安县便是不服,也拿不出官方凭证来和怀远县扯皮。 其实,坐拥千顷良田的卢远举,还真未必能看的上侵占的这点路安县田地。 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破坏蔡州的东迁农户计划。 路安、怀远两县鸡犬相闻,前者经过大乱后,人口十不存一,正在大力招募农人。 若放任坐视不管,往后怀远这边的佃户怕是都会跑去临县。 所以,路安县东迁户垦出多少良田,他就占多少,让农户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这般农户还不肯回蔡州,接下来他还有别的手段,总之要让这些人不得安生。 闹了这一回之后,卢远举等人便是在等,等路安知县唐敬安亲自过来和他们谈,卢远举只有一个条件.逼唐敬安提高田租,和怀远县一样。 倒是怀远知县曹凤来身为官员,对淮北局势了解的更为详细一些,稍稍提了个醒,“卢员外,据闻路安知县唐敬安出自蔡州留守司都统制陈初门下,如今蔡、颍、寿尽在他掌控之中,还是不要闹的太过为好” 卢远举眉头一皱,尚未开口,下方那杜益戎却抢先道:“他一个蔡州都统制,还能管到咱宿州来?难不成他还敢提兵来犯?” 这话有些道理,蔡州距离怀远县七百余里。 若陈初仅仅因为几名路安县公人被打,便发兵前来,未免太过跋扈、也不符合情理。 再者,在坐之人都是家中至少有数千亩良田的大户,和府县两级官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陈初若名不正言不顺,宿州上下自然也要和他斗一斗。 除此外,士绅最大的底气来源是县内各家组织起的两千余民壮! 自五月贼人在寿州作乱后,唯恐被殃及池鱼的怀远县各家都组织起了大量护庄庄丁。 还好,贼人起势后往西去了,怀远县并未受到什么波及。 如今这些民壮白吃白喝了他们几个月,若蔡州人敢来,不正好派上用场了么! 杜益戎的话便是卢远举的意思,后者微微沉吟后,做出了总结,“那陈都统终归是大齐的官,既然是官,便要守官的规矩!卢某是不信他会这般莽撞,但.”杜益戎环视满堂乡贤,声音低沉下来,“但他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胡来,咱们也不能任他拿捏!” 一句话,堂内登时热闹起来,“卢公所言极是!” “对!咱们世代生于怀远,外乡人胆敢来犯,便让他们见识见识咱的厉害!” “唯卢公马首是瞻!” 群情激奋中,只有曹凤来脸上隐现纠结神色,卢远举见此,拍了拍手,当即有两名侍女端了托盘从后堂转出。 却见,那托盘上竟是一锭锭黄澄澄的金锭,晃的人直眼晕。 “曹知县就任以来,勤于政事、宵衣旰食.卢某与诸位乡贤商议后,特意凑了些薄礼聊表心意” 卢远举淡淡道。 曹凤来眼睛都看直了,强迫自己挪开视线,连道:“谢诸公厚爱,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就任一年多以来,曹凤来想办点甚事,还要看这帮士绅的脸色,何时有过被赠金的待遇。 “曹大人莫推让了,这都是大伙的一片心意,官民连心,也是一桩美谈嘛。” 卢远举又劝,曹凤来自然知晓这晃眼金子所为何来,赶忙定了定心神,表明了态度,“既如此,本官愧领了!诸公且放心,本官与诸公勠力同心!管他是都统制还是路安侯,本官只与诸位共进退!” “哈哈哈,好!” 卢远举爽朗一笑,随即吩咐道:“上酒菜,开席.” 酉时末。 天色黑透,卢家岗庄外一间临时搭起的窝棚内,喝酒划拳之声不绝于耳。 大马金刀坐于正中位置的黑袍汉子名叫卢小七,从爷爷辈开始便为卢家做仆。 三代家生子,卢小七这一代被主家赐主人姓,更从小被主家培养练武。 如今,在整个卢家岗,除了主人一家几十口,卢小七已是响当当一号人物。 吃酒闲聊间,耳畔尽是庄丁的吹捧。 “不怪七哥能得东家倚重!前几日,临县那年轻县尉,七哥还不是说打就打!县尉啊,那是多大的官!要我说,咱怀远县早晚有七哥一个名号!” 在坐的张三啃完一支猪蹄,胡乱在身上擦了擦油乎乎的脏手,端起酒碗敬了卢小七一回。 卢小七瞥了满脸堆笑的张三一眼,浅浅抿了一口,道:“你们跟着老子好好干,往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享不尽的福!便如张三你这懒种,若不是主人赐你,伱能吃得着这肉?能喝得着这好酒?” “吃不着,吃不着嘿嘿,全赖东家心善.” 张三笑的见眉不见眼.他的确觉着七哥说的在理,唯一不太认同的便是被骂做‘懒种’。 他不觉着自己懒,他爹更是出了名的勤快人.只是十多年前,张三的娘生了一场病,家里没钱抓药,只能借了卢老爷的印子钱。 后来,娘的命没保住,家里的三亩水田也抵给了卢老爷,却依旧没能偿清,只能再为卢家做佃继续还账。 十几年了,即便张三一年到头从不敢歇息,但年年付息的情况下,欠卢老爷的尾款却从三两银子翻到了三十两。 这辈子怕也还不清了。 但张三也不觉的有甚问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利息哪里贵了?这么多年,不都是五分利么,自己还不清一定是因为不够努力 要怨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这几个月,淮北动荡,张三被招进了庄丁队,因为能每月能吃上一回下水打打牙祭,张三对卢老爷愈加感恩戴德。 “给,赏你了” 一旁,卢小七把啃完的猪蹄丢给了张三。 猪蹄每人一只,相比于把猪蹄啃得一丝不剩的张三等人,卢小七能经常见着荤腥,骨头缝隙间还留着一些不好下嘴的筋头。 张三忙不迭接了,喜笑颜开,边费力啃咬边道:“七哥,那蔡州人果真像你说的那般么?” “那是自然!”卢小七伸手在张三的破烂短袄上擦了擦手,随意折了支树枝,边剔牙边道:“那蔡州人到处抢人田地,分人家产!遇到男的便杀了烹食,遇见女子便抓入营中淫乐!那寿州知府家的千金,便是被蔡州兵捉去淫辱致死” “竟比贼人还凶!”张三咋舌。 但另一名从寿州逃难至此的庄丁李叫春却疑惑道:“七哥,我怎听说,寿州知府一家是被贼人所害,他女儿好像是被蔡州兵救下的,十月贼首问斩后,知府千金投河而死” “你懂个蛋!” 卢小七瞪了李叫春一眼,道:“这是蔡州兵把自己做过的脏事泼污给了贼人!反正贼人已死绝了,也没法子开口自辩!” “哦”李叫春缩了缩脖子,怯懦应了一声,不敢再吭声。 对七哥的话深信不疑的张三却感叹道:“蔡州兵如此凶残,可不能使他们进咱怀远县啊!” “正是如此!”卢小七越看张三越顺眼,鼓励一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仅仅因为这一个动作,张三登时激动的涨红了脸。 “并且,那蔡州兵姓陈的头头,是色中饿鬼!” 卢小七从牙缝中剔出一块肉筋,砸吧砸吧嘴又品了品才咽进肚里,接着阴森森道:“他每到一地,便挨家挨户搜罗十四以下的处子淫乐!谁若不从,便杀人爹娘。咱们怀远县幸而有老爷这般仁义士绅,才能保咱一地安宁,不然,大家伙早成了待宰羔羊.” 那张三刚好有名尚未及笄的女儿,闻言不由大怒,喝骂道:“都是这等狗官作恶,才使咱们百姓穷苦!那姓陈的若敢来咱怀远,老子定然跟着东家与他拼命!” 一旁,李叫春又忍不住了,因为他听说的消息和卢小七所讲,不能说是略有差异吧,至少也算天差地别。 “七哥.我怎听回到家乡的乡亲讲,只要重新落户路安县,每家分田五十亩啊,并且田租只有两成,若是家中有人参军,更是低至一成.并且还有劳改犯帮忙做重活,没听说过蔡州人为祸百姓啊。” 李叫春小心讲出了自己听来的消息,却不知怎地就惹恼了卢小七,后者突然扬起了巴掌,结结实实抽在李叫春脸上,喝骂道: “放你娘的臭狗屁!你当他们是菩萨么?还只收两成租,还他娘有人给你干重活!你满天下扫听扫听哪有这般好事!蠢货,吃着我家主人的、喝着我家主人的,还帮外人说话!吃里扒外的东西,滚!” “.” 李叫春被扇懵了,捂着脸不知所措.他并没觉着自己帮外人说话,只是将听来的消息讲一讲,七哥怎发恁大火啊。 旁边的张三也斜眼看了过来,讥讽道:“李叫春,若你信天下有这般好事,还赖咱俺庄子上作甚?怎不回那寿州哩?又没人拦你.” 在一群人的咒骂声中,李叫春被赶出了窝棚。 寒冬腊月,外间天寒地冻,被扇了一巴掌的脸上却火辣辣的疼。 李叫春垂头丧气的蹲在窝棚外,又沮丧又迷茫。 身为逃难至此的外乡人,被人排挤在所难免,若有法子谁不想回家啊. 但,当初贼人在寿州作恶太凶,李叫春心有余悸。 再者,已经返乡的乡亲传来的消息也太回去就能分到地,还只收两成田租. 如此好事,胆小谨慎惯了的李叫春总觉着太不真实了,唯恐其中有诈。 现下好了,又无端得罪了七哥,能混口饭吃的庄丁活计不知还保不保得住啊。 李叫春无声一叹,茫然看向了寂寥四野。 恍惚间,却隐隐听到一阵响动。 “大半夜了,谁家敲鼓啊?” 李叫春迷茫的站了起来,片刻后,那‘鼓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清晰。 苍茫夜色中,似乎潜伏了一头巨兽,正在迅速接近。 李叫春没来由一阵紧张,正当他要开口喊人之时,却看见了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斜刺杀出一队骑士,马嘴套嚼、马蹄裹布。 马上骑士脸色冷峻,无人发出一言,为首那人擎着一杆大旗。 吓呆了的李叫春站在路旁,想要逃走,却挪不开脚步。 那队骑士却也不搭理他,只扫量一眼,便继续借着夜色掩护快速冲向了卢家岗. 狂乱马蹄,终于惊动了窝棚内的众人。 卢小七快步迈出后,不由大惊,当即转身跑回窝棚大喊道:“贼人!贼人!快抄家伙跟我上!为主人效命之时到了!” 说罢,拎着双柄朴刀便冲了出去。 只是,距离滚滚向前的马队尚有五六丈远,却见队伍中一名骑士随意扫了他一眼,轻飘飘举起了小型手弩。 却听‘叮’一声机扩轻响,下一息,无羽短箭轻松穿过无甲的卢小七胸膛,带出一蓬血水,依旧去势未绝,直直钉入后方数丈外的地上。 出手骑士熟练收弩,从始至终马速未减一分,跟随队伍继续前行。 卢小七倒下那刻,艰难回头望了一眼.却见,方才还言之凿凿要跟随主人和外乡人拼命的庄丁,一个个吓得缩在窝棚里,头都不敢露. 戌时三刻。 卢家岗正中的卢家大宅内,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之际,忽听庄内一阵喧哗。 坐在主位的卢远举不由眉头一皱,正待唤下人相问,却见一名作短打装束的庄丁跌跌撞撞闯入了堂内。 堂内融洽热烈气氛为之一顿。 ‘群贤毕集’,卢远举深感下人冒失丢人,正待开口训斥,却听那名庄丁惶恐大喊道:“完了,完了!贼人入庄了,完了.” ‘嘭~’ 卢远举气的猛拍桌案,斥道:“三两个蟊贼也将你吓成这般模样?蠢货,庄子里二百余庄丁是吃干饭的么!” “老爷,老爷不是” 那庄丁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完整内容,“不是小股贼人啊!老爷,贼人足有数百之众,打着‘开天先锋将军靳’的旗号是,是.”庄丁牙关打颤,始终说不出那几个字,显然是畏惧极了。 早已紧张的寒毛直竖的知县曹凤来,大惧之下,脱口而出道:“难不成是那贼人头目靳太平所部!” “正是!” 堂内,登时响起一阵叮里咣当的杂乱响动。 有人带翻桌椅,快步往外冲去;有人则往卢家后宅狂奔,想要找一处藏身之地;更有甚者直接钻进了桌子下。 慌乱景象,犹如世界末日。 ‘群贤’们同气连枝共同声讨蔡州兵的劲头,一丝也找不见了。 毕竟,他们知晓‘官’得讲规矩,‘匪’可不管那么多. “完了,完了” 方才跳的最欢的杜益戎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股温热腥臭液体顺着两腿潺潺而下。 第279章 你们怎不去死? 第279章你们怎不去死? 戌时末。 凛冽寒气中,怀远县卢家岗卢家大宅,被手持火把的漏网贼人靳太平所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至于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二百余庄丁,要么藏在家中瑟瑟发抖不敢露头,要么趁夜逃去了县城搬救兵,便是有个别对主家忠心之人欲要上前营救,也被三两下当场格杀。 总之,这帮没见上过战场、没见过血的青壮,四字可概括.难堪大任。 而半个时辰前,还聚在堂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众多乡贤,此时已被黑布蒙了眼睛,绑缚了手脚,如同破麻袋一般丢在马背上。 他们的随从以及卢家老小,被赶到了卢家大宅院外空地上,一个个缩着脖子、低着头,唯恐惹贼人不顺眼被一刀砍了。 那卢家大郎与身旁二弟悄悄以眼神交流一番,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些许疑惑。 淮北之乱刚刚过去没多久,贼人凶残皆有耳闻,可贼人进庄后,暂时尚未大开杀戒,也未曾欺辱女子,着实让人意外。 难道是因为靳太平所部原本出身官军,比其他贼人多了些操守? 想到这里,兄弟二人隐隐觉着今夜未必是必死之局。 果然,贼人中一头领模样、脸上涂满了黑灰的精瘦汉子坐在马背上扫量众人后,哑着嗓门道:“好教诸位知晓,我家靳将军路过贵宝地,不为杀人,只为求财。尔等回家后速速备齐纹银十万两,三日后,我差人去各位府上提银,若谁家报官陷了洒家手下弟兄,莫怪我等不留情面,撕了你家老爷的肉票!只要我等能平安得银,自放诸位员外回家” 听闻对方此次只为绑票,众人不由同时松了一口气,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求财便好,求财便好啊。 暂时没了性命之忧,卢家大郎不由心思活泛起来,稍稍酝酿一番勇气后,壮着胆子道:“诸位好汉,我卢家平日修桥补路、造福乡里,稍有余财也大多用来做了善事,短时间,哪里凑得出十万纹银啊,还请好汉减免一二.” 卢家在怀远经营上百年,自然拿的出十万纹银,但凭白舍去这么大一笔钱也差不多要掏干家中积蓄了,卢家大郎自是心疼,便想讨价还价一二。 那黑脸精瘦汉子却讥笑一声,道:“也可。砍去卢员外一臂免你两万两、砍去一腿一臂免你家四万两如何?” 说着,黑脸汉子下马走到了被反绑着搭在马背上的卢远举身旁,伸手取出了后者嘴巴上的破布,笑道:“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卢员外的意思.” 方才对话,卢远举全部听在耳中,此时破布一去,登时张口大骂道:“逆子!伱恨不得为父死了继承家业么?快快凑钱给诸位英雄,钱不够就典屋卖地.” 卢家大郎尚未来及开口,那卢家二郎却也换了副嘴脸,对兄长呵斥道:“大哥!都甚时候了,还计较财货!钱不够,我典了我那铺子、去我岳丈家借钱,也不能使爹爹受半分损伤!” “.”卢家大郎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他又不是真的想让父亲出事,只是想尽量为家里留下些辛苦攒下的银子而已。 兄弟二人的态度反差,让卢远举更加愤怒,不由当着全家的面大喊道:“卢家子孙听好了!若大郎凑不够银子救我,致使老夫被撕票,家中产业长房一文不得继承!” “.” 百口莫辩的卢家大郎只能惶恐跪地,磕头道:“父亲休恼,儿一定砸锅卖铁救您老平安回家!” 继承不继承家产先不说,若今日卢家大郎落个故意不救父亲、间接弑父的名声,他这辈子就完了。 “还是你家二郎孝顺。”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黑脸汉子笑嘻嘻道,便要重新堵上卢远举的嘴巴,后者却在嘴巴被堵前一刻,又交待一句,“切莫报官、不可伤了提银英雄.” 亥时初。 贼人裹十几名乡贤、连带怀远知县扬长而去。 觉着逃过一劫的众随从纷纷围在卢家人身旁,愁眉苦脸讨论起来。 “卢公子,怎办啊!” “卢公子,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卢家大郎冷冷看了一眼自家二弟,随即低声道:“事到如今,还能怎办。诸位赶紧回家筹钱吧!杜二,你家主人与本府都统制于七安大人有旧,速速派人去宿州搬救兵!” “可是.”杜二犹豫了一下,却道:“可是,方才卢老爷说了不让报官啊!若报官了,他们撕票怎办?” “报官了也不可使官军轻举妄动!三日后贼人提银,咱只管给了,他们得了银子定然返回老巢,让官军悄悄尾随摸清贼人巢穴,待他们放了各家老爷后,再让官军围剿,讨回大伙的银子!” “好主意!” “还好有卢公子在!” 惊惧之下,还能有如此清晰思路,各家随从不由纷纷称赞,随即连夜往家中赶去。 却说那厢边,贼人捉了人后,也不急着隐藏,竟大摇大摆杀去了怀远县城。 县城内,已得了庄丁连夜报信。 听闻知县大人和众多乡贤被贼人所虏,其余官吏不敢怠慢,连忙组织百余签军、三班衙役、狱卒,勉强凑了二百人,战战兢兢往卢家岗摸去。 不想,刚出城十里,便迎头撞上了大队贼人,只一个照面,怀远县临时拉起这帮人便被冲散,溃逃回县城。 贼人依旧不疾不徐,至子时赶到城下。 怀远县四门紧闭,城墙上被临时喊起来守城的百姓一脸惊恐的望着城下乱军。 贼人动辄屠城的凶名早已传遍周边府县,便是主簿、典史、县尉等官员同样吓得大惊失色。 但让他们更无语的是,知县曹凤来被贼人以刀相迫哆嗦着来到城下,竟喊道:“本官乃怀远知县,城外英雄欲要进城歇息一晚,快快开城、快快开城啊” “.” 城上一片哗然,众官员面面相觑后,默契的装作听不见。 一县知县担的是守土护民之责,我家知县却来替贼人叫门,还要一点脸皮么! 曹凤来被踹了几脚,还被威胁要剁他指头,不由喊的越发凄厉,已经带上了哭腔。 城上依旧充耳不闻。 直至半个时辰后,曹凤来嗓子都喊劈了,贼人才押着他徐徐退进了阴冷冬夜中。 第二日,当初为祸淮北的乱军残部进入宿州的爆炸消息迅速扩散。 一时间,宿州四县一日数惊,紧邻怀远的蕲县、灵县更是连白日都不敢开启城门。 宿州府衙自然不敢怠慢,毕竟被掳走之人,皆是有头有脸的士绅,和府衙各级关联颇深。 比如那被掳走卢远举,是府衙户曹主事的岳丈;另一名被掳走的杜益戎又是都统制于七安的连襟. 腊月初三,于七安带两营军士进驻怀远县城,当日,秘招卢远举、杜益戎等人家人,定下计策。 初四黄昏时分,贼人依约持各家家主随身信物登门取银。 此时人还在贼人手中,各家子侄谁也不愿背上‘吝财害父’的名声,倒也乖乖配合。 等贼人携银离去后,埋伏在左近的宿州厢军派了精锐悄悄跟了上去,只待摸清贼穴所在。 各家子侄跟随于七安衔行在后.不跟着不放心啊!士绅家财多集中在田地、铺面等不动产上,三两日间筹措纹银十万并不是一桩易事。 除了卢家、杜家等坐地数百年的大户,其余士绅家多以田宅、铺面做了抵押才借来这么一大笔钱财,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日戌时,前方尾随军士向跟在后方的于七安传信道:十余股贼人汇于一处,一路往南去了。 怀远位于淮水北岸,往南. 压上了一家身家的韩骏之子不由紧张道:“于统制,贼人往南,莫非是要从水路逃遁?” 于七安却淡定道:“本官早已安排了水军战船等在淮水畔,放心,跟不丢。” “啊呀!还是大人思量的周全!” “有于将军在,我怀远士绅安矣!” 四周登时一阵恭维,便是卢家大郎闻言也放松不少.十万纹银啊,不是十两!父亲需救,这银子也得保! 子时。 隆冬夜深,万籁俱寂。 ‘咕咕~咕咕~’ 怀远临淮水畔的一片松林内,响起几声婉转鸟鸣。 黑漆漆的江面上,忽然亮起两盏孤灯,向岸上画了三圈,随后两艘商船靠岸。 脸上涂了锅底灰的马邦德这才带着弟兄们拉着一辆辆驴马车走出了林子,双方一照面,马邦德便低声招呼道:“史虞侯,久等了。” “呵呵,不久,快上船吧。” 宁江军水军前营营正史大郎抱拳回礼,一旁的史五郎眼瞅一个个沉重箱子搬进了船舱,不由喜笑颜开道:“还是侯爷做的大生意,我家兄弟几人干上三辈子水上营生也得不来今夜一成。” 搬运银子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直至丑时,两艘吃水极深的商船这才收了跳板,扬帆起航。 离岸行出十余丈,立于船首的史老大忽朝岸上大笑两声,朗声道:“夹了比的杰克船长在此谢诸位军爷相送!” “.” 岸上一片沉寂,仿佛真的没人一般。 “大哥,夹了比是哪儿?杰克船长又是谁?” “我也不知,侯爷让我这般喊的” 史老大答了七弟幺儿的话,从船头转去了船尾,正当史幺儿不明所以之时,隐隐听见后方不远处有夜风鼓帆的声响。 他们所乘这艘船就在队尾,后方不该再有船才对,史幺儿转念一想,惊道:“大兄,我们被宿州水军的船咬上了!” 史老大却面不改色,反而以赞许口吻道:“夜间行船,不掌灯火。想来追兵也是极为熟悉水道之人.” 像是为他的话做注脚,黑呼呼的江面上,后方那船唯恐看不见跟丢,不由加快了船速,已隐约可见白色船帆。 “大兄,怎办?”史幺儿有些着急。 史老大却笑着回头道:“可准备好了?” “嘿嘿,兄长,早已准备妥当.” 黯淡星光下,却见史家三郎、四郎、五郎带了十余名精于水性的汉子,腰间挂了换气用的王鱼鱼鳔,手中各拿了凿子、钻子。 为避免体温在冰冷江水中快速流失,身上涂了厚厚一层猪油,反射着星光,愈显精壮。 “去吧,小心些。” “嘿嘿,兄长安坐,且等着看好戏吧” 腊月初五。 午时。 怀远县县衙,于七安坐在大堂上首,下方各家士绅子侄一个个顶着黑眼圈,满脸疲惫,一身颓丧。 昨夜,本来一切照计划进行着,不想,水军战船跟随贼船途中还是出现了纰漏。 那战船好死不死,竟然沉了 这一下,既没摸清贼人巢穴所在,也丢了银子线索。 众人有心抱怨几句,却见于七安同样面色阴沉,不由将怨言都憋了回去。 午时中,压抑氛围中,终于得了一个好消息曹知县、卢远举等士绅在城西三里被人找见了! 两刻钟后,曹知县等人被送回县衙。 原本得体儒雅的士绅二话不说,当即让县内酒楼送来一桌席面,直接在府衙大堂内狂塞起来。 韩骏和杜益戎甚至因为争抢一只肘子还拌了两句嘴,显然是饿极了。 填饱了肚子,洗了手脸,众士绅在大堂内坐了一圈,喝着茶谈起劫后余生,一阵唏嘘感叹后渐渐恢复了体面。 于七安这才抽空问了一句,“诸位乡贤,可还记得这几日被关在何处?” “贼人劫了我等,便蒙了眼睛,不辨南北,实在记不得了。” 卢远举刚答一句,却见一旁的韩骏听儿子俯身说了几句什么,陡然大怒,“败家玩意儿!竟为了筹银押了田宅?老子还没死,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爹,若不筹钱,儿子担心贼人撕票啊!”韩骏之子委屈道。 ‘嘭~’ 韩骏一拍桌子,骂道:“那贼人未必有胆量敢杀我!再者,便是为父身死,也不该拿全家资产救我!如今掏空家底,咱一家几十口喝西北风么!还不如让为父死了!” 韩骏说的慷慨激昂,但,那晚他被捆在马背之时,可不像这般无惧生死啊! 当时那眼神,可怜巴巴望着儿子,唯恐后者不救他一般. 也是,那会儿真的面临着生死,他自然惜命。 眼下,已得了平安,于是平日侃侃而谈培养出来的‘士人气概’便又冒出了头。 卢远举等人同样如此,忽然肉疼起那笔银子来,不由向于七安质问道:“于都统,便眼瞧着贼人带走金银不做阻拦么?” 我阻拦尼玛! 若不是担心打草惊蛇,贼人伤了尔等性命,老子让贼人上船的机会都没有!昨夜老子沉了一条船、折了几十名兄弟,你们竟还有脸问我! 还好有连襟杜益戎站出来说和两句,于七安这才压下怒意,诚恳建议道:“昨夜贼人走的是水路,如今淮北三府都在路安侯控制之下,若想追查贼人踪迹,还是请蔡州留守司协查为好” “不可!” 于七安话未说完,已被卢远举打断道:“路安侯狼子野心,若被他查到贼人巢穴,那银子定然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尼玛,都甚时候,还记挂着银子呢! 于七安往下方扫量一眼,发现士绅们皆是一副认同卢远举所言的模样,干脆住嘴不语。 尴尬沉默间,忽有门子来报,“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路安侯陈,亲率大军已进抵城外三里,前锋马军正快速接近县城.” 堂内顿时一静,一直失魂落魄坐在下首的知县曹凤来闻言,猛然起身,下意识道:“速速关闭城门!” “不可!” 于七安却大吼一声,阻了曹凤来,随后皱眉解释道:“路安侯是官军!若防贼一般关了城门,定会触怒于蔡州大军!我与路安侯在东京城有数面之缘,先把人请进来,打听清楚对方所为何事.” 未时初,于七安同怀远官员及众多士绅于城门迎接陈初。 陈初面色不善,带亲兵营入城。 进了县衙,于七安请陈初上座,后者也不客气,大咧咧在上首坐了,冷眼环视诸人。 气氛冷淡,终是由于七安率先问了一句,“不知路安侯率大军入我宿州为了何事?” “剿贼!”陈初冷冷道。 于七安微有不快,不待他开口,那曹凤来却先道:“路安侯此举可得朝廷调令?我宿州有乱,自有于统制平乱,何需蔡州留守司横跨三府前来驰援?” 陈初淡淡看了曹凤来一眼,忽道:“你,便是那叫门知县?” “.”曹凤来一张脸登时变成了猪肝色。 站在陈初身后的毛蛋噗嗤笑出声来。 下首的卢远举见此,忙替曹凤来解释道:“路安侯,当时知县被贼人架刀胁迫,才无奈做出此举。曹知县乃我怀远一县父母,路安侯不可轻辱.” 陈初点点头,又居高临下看向了卢远举,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问道:“你,便是那资助贼人的士绅?” “.” 这帽子扣的比曹知县那顶还大,卢远举不由大怒,却心知当面顶撞这军头没什么好处,强自平复情绪后,道:“路安侯此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 陈初起身,四十五度望天,眼神中带着一抹淡淡忧伤,“你们可知,与我亦兄亦友的原宁将军指挥使马茂兴正是死于贼人靳太平之手?” 一句说罢,陈初忽然变了脸色,盯着卢远举恨声道:“我军追敌数月,死伤甚众,好不容易才将靳太平所部逼入绝境,你们可好,每家资贼十万银!贼人有了大笔进项,招兵买马、死灰复燃只在须臾间!我马兄岂不是白死了!若淮北再乱,你们几家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这话说的,像是谁家愿意给贼人似的,那不是各位老爷被他们绑票了么. “路安侯,那贼人绑了我等,若不给钱,我等难逃一死啊!”杜益戎连忙解释道。 可他不这般说还好,陈初听了气极反笑,“好一个惜命的知县,好一群惜命的员外!国朝历来优待士绅,要的便是诸位在危难之际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曹知县在贼人兵临城下之际不顾官员体面,为贼人叩门!诸位士绅因贪生之念,不惜为贼人输银、雪中送炭” 这话说的狠了,却又无从反驳。 毕竟士大夫的最高追求便是保国安民、杀身成仁,就算在实践中没几个人这么做,但也不能反驳陈初说的不对啊。 这是子集经史中的大义! 谁敢不认同,便是不认同士大夫的立身根本。 眼瞅满堂士绅和曹凤来被骂的面红耳赤,喃喃说不出话来,陈初伸出手指点了点曹凤来、又点了点卢远举、再点杜益戎 挨个点过后,陈初缓缓道:“你,你,你,你们.怎么不去死呢?死了才好以报国恩.你们简直是天下士人之耻!来人啊,将这帮蠹虫暂且收押,他们既有钱资助贼人,想来也有钱资助官军了,毛蛋带人去各家查封家中产业,如何处置奏请朝廷定夺!” 陈初越俎代庖,虽是擅权,但匆忙之间,于七安竟找不到什么理由阻止。 毕竟经过路安侯这么一分析,收押士绅合情合理合法. 虽然更的不够多,但双倍月票呀,我也求求月票吧…… 第280章 陈景彦你要脸么! 第280章陈景彦你要脸么! 抄家,是一件容易让人上瘾的事。 特别是拥有了‘为国抄家’的大义之后 只不过,路安侯收押怀远知县及十余名乡绅的举动,在宿州府衙引起了极大震动。 腊月初八,宿州知府朱聿泽在本府厢军护送下亲至怀远县城,陈初却称病不见。 隔日,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又至 他们接二连三来到怀远,皆为同一件事替士绅求情。 周齐两国近二百年历史中,一县士绅被一锅端的例子闻所未闻。 天下士绅同为一体,身为士人代表的朱聿泽、张纯孝等人自然要有所表示。 只是此次陈初收拾士绅用的是‘背国资贼’的借口,若没这个理由,恐怕他早就被按上一个‘戕害士绅’的名声,被千夫所指、口诛笔伐了。 腊月初十,贼人靳太平部又出现在了宿州府城左近,朱聿泽愈发紧张起来。 同日,张纯孝终于在怀远县城外军营见到了陈初. “张大人可得一成.” “路安侯,一成怕是有点少吧!” “张大人,恶名我来背,你只动动嘴皮,一成还少?” “路安侯,嘴皮也不是那么容易动的!至少得分两成.” “别说了,最多一成半,做便做,不做我就再找旁人做说客!” “做做做,元章休恼嘛!你我兄弟共事数回,哪次不是配合的天衣无缝!用生不如用熟,此事为兄帮你去说!” 军营内,经过近两个时辰的秘密交涉,张纯孝终于向朱聿泽等人转达了陈初的意思。 “路安侯对马指挥使之死始终耿耿在心,对贼人靳太平恨之入骨,如今知晓卢员外等人资贼,怎能咽的下这口气?哎” 张纯孝相当为难的叹息道,朱聿泽见此,小心道:“张大人是上官,路安侯连您的脸面也不给么?” 这话,有点挑拨的意思,张纯孝不满的哼了一声,道:“若不是本官舍了面皮帮怀远士绅说情,他们还能留得性命?朱知府若不满意,自可找他说理去” “.” 朱聿泽何尝不想见陈初,但他连军营都进不去,路安侯摆明了懒得理他。 近几日,前来请朱聿泽救卢远举等人的人络绎不绝,朱聿泽头疼之余,只得问道:“张大人,如今路安侯到底怎样才肯放了士绅?” 张纯孝捋须一叹,道:“路安侯气不过士绅资贼,他的意思是,士绅如何资贼,便要如何犒军。” 讹钱! 朱聿泽第一反应便是这个,稍稍沉默后,小心试探道:“路安侯想要多少犒军之资”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士绅如何资贼,便要如何犒军’.本官记得,卢远举等人每家给了贼人十万银吧” “.” 这钱就算不用朱聿泽出,也将他吓了一跳,忙道:“张大人,此次贼人绑票,便是像家底殷实的卢、杜两家都掏干了家中数辈积攒下的藏银,哪里还能再拿出十万银犒军啊!” “藏银没了,不是还有店铺宅院、千顷良田么?路安侯说了,可以田宅相抵.” “.” 这是要掘地三尺、将十几位士绅的老根给挖了啊! 朱聿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怔怔望着上官张纯孝,直想问一句,你到底站哪边? 张纯孝被盯的稍有不自在,不由又叹一回,恳切道:“本官也不愿如此啊,奈何卢远举等人资贼,说出来不但有损士人颜面,也惹了身负大仇的路安侯。朱知府年纪不大,前途无量,为今之计,速速请路安侯率大军与于都统联手扑杀靳太平部才是正事! 若贼人继续在宿州境内流窜,万一再破一城,犯下天下侧目的惨案,你这知府轻则被朝廷贬谪,重则丢了官帽、以失职之罪押进东京城受审也属寻常!” “.” 朱聿泽半出话来,此时的张纯孝已化身为一名慈祥长者,语重心长劝道:“润丰啊,我河南路十四府主官中,本官最看好你。此事你一定要分清轻缓,卢远举等十几家士绅所为已坏了士人名声,该弃则弃! 润丰自当去劝说他们家人舍了田宅,以充路安侯平贼军资,换来宿州全境百姓平安!如此一来,方可上报朝廷、中保己身、下抚黎民.” 朱聿泽沉吟良久,终是一叹,朝张纯孝拱了拱手,“谢张大人提点,下官知晓怎做了.” 腊月十四。 蔡州书院街《蔡州五日谈》编辑部,陈瑾瑜根据从爹爹处看来的公文,撰写了一篇关于路安侯率军进入宿州的报道。 军中将士蔡州子弟占了七八成,家乡父老自是关心大军动向。 巳时,丫鬟篆云从街上回转编辑部,径直来到陈瑾瑜的值房。 “小娘,他家报纸拿来了.” 篆云抽出一份报纸放在了陈瑾瑜的书案上,这份报纸刊头印有《君子言》三字,像是报纸名字。 陈瑾瑜放下了手头上的事,细细看了起来。 上月,吴逸繁请来一帮太学同窗,几人整日聚在一起束手清谈、指点江山。 或许是觉着自己震耳发聩的警世之言缺了听众,本月初一,几人凑钱办了一份叫做君子言的报纸,用来教化万民。 为示清高,三日一刊的君子言免费发行 因报纸上通篇尽是居高临下的说教,除了个别读书人捧这帮太学生臭脚,几乎没有普通百姓读者。 可即便这样,身为《五日谈》创始人之一的陈瑾瑜依然在潜意识里敌视《君子言》,觉着这帮太学生免费发行是哗众取宠、是抢自家报纸读者、是在拆自家报纸的台 所以,对方每刊印一期,陈瑾瑜便会让人收集过来查阅一番。 今日的君子言,同样没什么营养,第一版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千字时策,论述的主要内容是如何在五年内平灭南朝。 第二版,以华丽辞藻狠狠为大齐皇帝刘豫歌功颂德,他们从蔡州一地繁华,推断出大齐即将进入一个‘四海承平’、‘百姓安居’的煌煌盛世。 而蔡州之所以繁华,正是因为皇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外加大齐士绅广宣教化的结果. 全文一字未提付出了极大心血的当地官员及路安侯。 陈瑾瑜看的直皱眉头,到底没忍住,小声啐了一口,“呸,一群马屁精!” 第三版,则以相对轻松的笔触,讲述了三皇子刘螭幼年趣事,总之就突出一个早慧非凡、尊师重孝的仁厚君子形象。 陈瑾瑜生于世家,自是有些政治敏锐,便根据自己日常听来的传闻,得出一个极为接近真相的结论三皇子深得大部分士人支持。 直到翻到第四版,陈瑾瑜看完不淡定了。 四版中,有一篇报道,提到了近日发生在怀远县的士绅资贼事件。 君子言报社的太学生,感情上自然和士绅亲近,但此事怀远士绅贪生怕死、为贼输银已成定论,若强行洗白,太学生不免背负和卢远举等人同样‘贪生害义’的嫌疑。 于是,一位笔名为‘妙笔生’的士子另辟蹊径,刊文称贼人得银后乘船离去的路线有几分古怪,又说靳太平所部神出鬼没,实不像一伙早被击溃、东躲西藏多日的流贼该有的质素. 虽未说明,但这篇报道却暗戳戳表达了此事背后应有隐情的想法,甚至更隐晦的表达出蔡州留守司有和贼人私下勾连的嫌疑。 陈瑾瑜看完这个,不由恼了,暗自道:叔叔是天下一顶一的好男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岂会做私下和贼人勾结的龌龊事! 他便是做过一两回扮贼拦路的不光彩勾当,也是为了留我在蔡州,反正叔叔不会拿军政大事儿戏! 在分析这件事的时候,陈瑾瑜代入了强烈的个人喜恶情绪,自然失了客观理智。 同时,她还知晓,那帮办报的太学生和吴逸繁有同窗之谊,所以,阿瑜认定,此文定是吴逸繁指使旁人作的,以此泼污叔叔! 这么一想,陈瑾瑜更来气了,拿了报纸便出了门。 一路走回衙前街,却在官舍大门外踌躇起来她本来想让父亲看看此报,那吴逸繁是如何欺负叔叔的! 可近来爹爹像是看出了某些端倪,每次她在家中提起叔叔,便会被爹爹训斥几句。 眼下再拿来报纸,爹爹能不能帮到叔叔先不讲,自己先挨顿骂是少不了的! 想了想,陈瑾瑜转身去了隔壁的留守司官衙,“军大哥,烦请通报柳川先生一声.” 巳时二刻。 蔡州留守司官衙,陈景安值房。 房内除了他,还有蔡源、赵令人 这个组合很奇怪,但陈初不在的情况下,在场三人几乎可以对蔡州大小事项一言而决。 今日三人聚在一起,讨论的是如何处置前几日忽然运来的一百多万两银子。 公事方面,只要陈初不说,猫儿几乎从不主动过问,是以得知忽然多了这么大笔银子后,三人中反而是她最为吃惊。 不过,猫儿有个优点,虽不多问,但只要是官人送回来的,便默认了是自家的。 在场的陈景安代表了留守司、蔡源代表了府衙,三人虽对这笔银子如何使用小有分歧,但大方向上的诉求是一致的。 陈景安提议,将这笔巨款存入四大行,当做储备金增发货票。 至于接下来这笔天量货票到底是用来继续增强留守司武备、还是用来修建贯通蔡、颍、寿的官直道,待路安侯回来后召集五朵金花及高层军官再行商议. 猫儿和蔡源先后点头同意下来。 巳时三刻,正事议罢,猫儿牵挂近日随时可能临盆的玉侬,起身告辞。 蔡源亦向陈景安辞别。 二人离了值房,边说着闲话边往外走去,却在院门处迎面撞见正往里走的陈瑾瑜。 猫儿和陈瑾瑜都没想到会在此相遇,不由同时一愣,却都又马上反应了过来。 猫儿面带浅笑,亲切唤了一声,“阿瑜,怎来了此处?” 而陈瑾瑜的回应却比猫儿更热烈,径直上前挽了猫儿胳膊,如同小孩子一般乖巧道:“令人姐姐,阿瑜来找二叔说些事。我还说晚些时候去家里探望玉侬姐姐哩.” 旁边的蔡源疑惑的看了陈瑾瑜一眼.兄弟几人关系在这儿摆着,若说老三没向女儿透漏,她不知晓辈分才喊了赵令人姐姐还情有可原,但老五的姨娘也称为姐姐,便有些奇怪了。 “嗯,好呀。你先忙,玩忙了去家里,玉侬这几日一会要写遗书、一会又嘟囔要保孩子,简直成了一个疯婆!你去了刚好陪她说说话,免得她整日神神叨叨” 猫儿自然对陈瑾瑜的心思心知肚明,温柔的拍了拍后者手背。 见此,蔡源心中忽然一警,再次认真打量陈瑾瑜一眼.在蔡源印象中,陈瑾瑜还是陈景彦刚到任桐山时带来的那个知书达理的小丫头。 几年没留意,今日才赫然发现人家已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美貌小娘。 再结合陈瑾瑜和吴家子婚事近乎告吹的现状,蔡源瞬间明白了些什么.好你个老三,平日里满嘴‘体面、礼仪’,没想到却偷偷鼓动女儿做这种事! 你颍川陈家好歹千年世家,却让女儿与人做小,陈景彦你还要脸么! 蔡源心中大急,转身出了官衙,去了书院街蔡婳住处明明是我女儿先来的,便是你千年世家,也要排我婳儿后头! 值房内,陈景安细细看了侄女带来的君子言第四版,不同于出于义愤的阿瑜,熟知内幕的陈景安却有些微微心惊。 这妙笔生是故意向陈初泼污水也好,还是真的从零星传到蔡州的消息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也好。 总之,此人几乎说出了真相。 微微思索后,陈景安心中已有了应对之法,便不动声色的对侄女道:“阿瑜,此事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 啊? 就这? 陈瑾瑜大失所望,她不奢望二叔能陪着她将那帮无事生非的太学生骂一顿,但二叔总要赶紧想个办法吧! 就这么一句平平淡淡的‘我知晓了’,就将人打发了? 陈瑾瑜有些着急,不假思索道:“二叔!那帮人今日敢污蔑路安侯,明日便敢以笔做刀戕害同在蔡州为官的爹爹!二叔不能不管!” “.” 陈景安诧异的看向了陈瑾瑜谁人都知,这帮只会清谈的太学生之所以对陈初抱有敌意,最大原因便是嫉妒后者以武人身份得了蔡州官民爱戴! 原本,这份荣耀只该属于读书人。 所以,他们好端端怎会去戕害同为士人的陈景彦? 不得不说,阿瑜这话太过危言耸听、言过其实了。 可他这眼神,让陈瑾瑜更着急、更替叔叔委屈了,情绪激动下口不择言道:“二叔,路安侯来蔡州一年有余,他做的桩桩件件哪个能挑的出毛病?阿瑜之所以觉着这世道尚且有救,正是因为天下有叔叔这般昂藏男子为黎民踏地撑天!二叔如今随着他做事,也要讲一个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二叔你,你不能装作看不见” 情急之下,陈瑾瑜终于露出了马脚,说这段话时,秀妍脸庞涨的通红,圆溜溜的杏眼中竟泛起了泪花。 陈景安盯着侄女,好一阵愕然,终于缓缓道:“阿瑜,叔父没说不管此事啊。你怎这般着急?” “.”陈瑾瑜此时才察觉自己失态,急忙尝试想要挽回,可因激动导致的红脸蛋、已经汇聚到卧蚕上方的眼泪,却一时收不回来。 这一章短了些,今天放假回家,去高铁站十三公里,开了两个小时,哭死! 这一章是在高铁上码出来的。 这次假期我哪儿也不浪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码字,待安置好,大约后天吧,开始两更. 第281章 舆论战 第281章舆论战 陈景安是个行动派,仅用了一个晚上,便摸清了君子言报馆的‘妙笔生’是何人。 ‘何幸甫,洛阳人士,年二十有七。家有老母、一妻一子.’ 得来的信息中,何幸甫家贫,至今没有什么正经营生,一直混迹在太学生钱程锦等人身旁,靠帮几家贵公子在诗会上捉刀代笔得来的零碎打赏为生。 做到心中有数后,陈景安第二日便去了位于花蹊巷的君子谈报馆。 路上,坐于暖轿中的陈景安频频走神,倒不是因为何幸甫那篇差点揭示了真相的报道,而是因为昨天侄女的微妙态度 处事历来条理清晰的陈景安在此事上也踌躇起来,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和兄长通气。 若元章无妻,确实是难觅良婿。 可昨日见阿瑜那焦急神态,肯定不是简单的仰慕,只怕早已情根深种。 此时再和她讲道理,她哪里会听的进去? 世间万般事皆有逻辑可循,唯有‘情’字最难解。 陈景安头疼的揉了揉脑门。 花蹊巷,因巷子深处有条小路可直通百花巷而得名。 百花巷则是蔡州城内秦楼楚馆聚集之所在。 近来数月,因淮北动荡,寿、颖两地数不清的青楼妓班纷纷跑来安稳且富足的蔡州城内谋生。 竞争激烈了,能留下来在此立足的自然都是色艺双全的女子。 以至于蔡州风月场的质量远超临近州府,虽然皮肉行当没甚好值得骄傲,但一地高档风月行当的繁荣亦或衰败,能从侧面反映出当地的经济活力。 上月来蔡的太学生虽生在繁华东京城,但在家中时尚有长辈约束,轻易不敢流连勾栏楚馆。 可到了天高皇帝远的蔡州,他们彻底释放了天性。 他们这间一时兴起组建的报馆选址,也有为了方便进出百花巷的考量。 昨日,钱程锦钱公子差人从京城接来的花魁娘子梅瑶姑娘到了,为给梅瑶接风,一帮人昨夜在蕴秀阁达旦宴饮,至后半夜寅时方才结束。 巳时,日上三竿,报馆内静悄悄的。 何幸甫忙完了手头活计,抬头看了眼日头,不由摇头,无声一叹。 月初刚开刊时,这帮公子哥还嚷嚷着要让《君子言》成为大齐良心,成为天下士人必读之物。 这才短短十多天,每日来报馆上值这件简单的事都坚持不下来了 整个报馆的撰文几乎全由何幸甫一人完成。 便是心里不爽,他也只敢在心里吐槽两句钱程锦不但是他的金主,也是他想要出仕的阶梯。 只不过,伺候这孙子五年了,至今也没捞着个一官半职做做。 正暗自腹诽时,却听门子来报,说是一位姓陈的先生求见。 何幸甫在蔡州不识一人,不由大感疑惑,将人请进来后,这位儒雅先生一句自我介绍,便惊的何幸甫跳了起来。 “何先生,在下颍川陈景安,字守谦” “.” 何幸甫足足呆愣了三四息,才猛地一揖到底,惶恐道:“柳川先生当面,后进晚辈如何敢称先生!还请先生称呼晚辈表字乐存.” 虽没见过陈景安,但何幸甫却久闻他的大名,同时也知晓这位颍川世家子在留守司官衙做事。 由此不禁想到了昨日那篇为吸引读者眼球刊出的文章,心中忐忑不已。 担心柳川先生登门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不想,陈景安言谈和善,未提那文章一字,只道:“久闻乐存大才,昨日方知你在蔡州,今日便迫不及待前来叨扰了。” “柳川先生谬赞,晚辈区区一介无有功名的白身,哪里算什么大才啊。” 何幸甫微微有些羞赧.他自认自己名声不显,柳川先生怎会知晓他的名号? 想来是柳川先生的客套之言吧。 可陈景安却摇摇头,笑道:“今年春,三皇子于京中畅春园举办的诗会中,那首拔得头筹的《渔家傲.春游》可是近年来少有的佳词啊!” 何幸甫听了,心中蓦地一酸,口中却道:“是啊,钱公子所作《渔家傲》确实是难得佳作。” 钱程锦不能说是才疏学浅,至少也算狗屁不通,他哪里作得来‘佳作’。 不过是何幸甫捉刀之作,便是何幸甫本人也认为那首词是他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首。 只可惜,这等扬名机会却要拱手让与他人为他人作嫁衣裳虽出于无奈,但心中怎会不落寞。 陈景安似乎对这些内幕心知肚明,却也不拆穿,只摇头叹道:“清贫子弟,出头不易,却是难为乐存了。” 只一面之缘,但名声在外的温厚长者一句为他留了颜面的宽慰,登时把何幸甫说的红了眼睛。 等待何幸甫情绪平复期间,陈景安仿似随意的在值房内看了看。 角落里,摆着一张床何幸甫夜里就住在此处。 而同来的那帮贵公子却住在城内最好的客栈,由此可见何幸甫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的地位。 墙壁上挂了几幅字画,东墙上是一幅仕女图,陈景安忽然‘噫’了一声,凑近细细观摩起来。 何幸甫忙敛了心神,走上前垂手立于一旁,显得极为恭敬。 “乐存,你这里竟有唐时张萱的《安乐仕女图》真迹!” 陈景安惊呼一声,何幸甫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张萱是唐时书画名家,他的真迹能保存至今少说百两起步。 而这张安乐仕女图是他在东京城集市上以一两二钱买来的仿品出于对陈景安学识的崇敬,何幸甫还以为自己真捡着漏了,连忙再次仔细看了一遍。 他虽没钱买真品,但跟着钱程锦出入过的奢华场所却不少,也看过张萱的传世真品,自己花一两二钱买来这幅,画工明显功力不够,线条僵硬、不够流畅,所用纸张、颜料也和古画大相径庭。 再三确认后,何幸甫终于小心道:“先生莫非看走眼了?这安乐仕女图应是近年来新仿之作,并非张萱真品啊.” “不对~” 陈景安摇摇头,笃定道:“绝对是真品!” “.”这下搞的何幸甫反而不知说什么了。 陈景安接着捋须一笑,道:“既然乐存不信,我带你去四海拍卖行试一试便知真假!” “四海拍卖行?” “嗯,专门从事字画古玩出售的场所,顾客竞价,价高者得。他们有数名长于鉴别古画的行家,真假与否,经他们一看便知.” “.” 这种一眼假的拙劣仿作,何幸甫实在不愿拿过去丢人现眼,但碍于柳川先生言之凿凿的态度,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午时,二人卷了仕女图去往衙前街上四海商行驻蔡州总部。 经几位书画行家鉴定后,自认今日肯定会丢人的何幸甫却得到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结果此画为真迹! 不待他消化完这个荒谬消息,陈景安又笑吟吟道:“乐存,今日下午刚好有场冬季字画专场,不如拿上去试试价格?” 何幸甫终于品出些别样味道来。 未时中,所谓字画专场冬拍会开始。 现场没几个人,但当何幸甫这幅假到不能再假的安乐仕女图拿上去后,台下一名来自颍州的常掌柜和一名来自南朝的苗掌柜却同时相中了此画。 “唐,张萱,安乐仕女图,起拍百两” 卖师展示了画作,报出了底价以后,两名商人便拼上了。 “一百一十两!” “一百二!” “一百五!” “一百八!” “二百.” 每喊一次价,何幸甫的心脏便止不住狂跳一阵。 最终,这幅画以二百三十两的离谱价格成交 扣除一成拍卖行的佣金,何幸甫净落二百零七两。 这是一笔他从未拥有过的巨款。 至此,何幸甫要是再不明白怎回事便是傻子了不过,这种送银的方式太符合文人的调性了! 既免了收银人尴尬,又附庸了风雅。 何幸甫忍不住想到,若是四海商行要找某位朝廷官员帮忙,如此利益输送,便是连‘行贿’都算不上! 高啊!实在是高! 交割了银子,何幸甫抱着沉甸甸的银袋,总觉着有些不真实,直到陈景安上前以师长姿态教导道:“乐存,如今得了银子,缓解了困顿,还需把心思多用在书本之上啊!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只管恣意挥霍光阴,若哪日耍倦了,想要出仕随时有父母长辈可安排妥当。乐存若继续荒废下去,大好年华眨眼蹉跎.” 今日,何幸甫被陈景安温润如水、且为人保全颜面的资助方式感动的一塌糊涂,闻言不由将银袋放在地上,郑重一礼,低声道:“先生,晚辈虽无福分拜入先生门下,但从此之后,视先生为师!弟子若有甚能帮的上忙,请先生直吩咐” “如此说来,还真有一事需乐存帮忙。”陈景安稍稍犹豫一下,低声在对方耳畔说了些什么。 何幸甫却是一惊,“先生果真要弟子如此做?” “嗯,可是有难处?” “弟子没难处,只是担心.担心路安侯记恨弟子。” “哈哈哈,昨日那种无端猜测你都敢写,还怕他记恨?放心吧,我会与元章说清,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 腊月十七。 三日一刊的君子言发行了最新一期。 但这一期,头版并没有像以往那般刊印指点江山的时策,反而刊载了一篇人物传记。 主角正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路安侯,陈初。 文中虽然把陈初改成了陈楚,但海外归人、一地军头的描述,让读者根本不作其他人想。 这篇传记和当初东京城内的《大齐七曜刊》有得一拼,文中的陈楚是一个喜食幼童心肝的变态,且强抢民女、抓男为奴,荒淫无度到了极点。 简直残暴。 这一期刊印出来后,最先拿到报纸的吴逸繁看的眉开眼笑,就算斗不过路安侯,但能把对方骂的狗血淋头,也不失为一种能发泄怨气的精神胜利法。 急于分享快乐的吴逸繁当即带着报纸跑回府衙,却在官舍门口碰见了正急匆匆外出的陈瑾瑜。 阿瑜也看过了此报,一时间犹如仇人见面,指着吴逸繁的鼻子便骂道:“吴逸繁,你无耻!” “又又不是我写的。” 吴逸繁虽然解气了,却也知道这种方式不光彩,吭哧吭哧解释一句,便逃进了四季园。 一直称病待在园内一步不出的孙昌浩,看了报纸后,竟一拍桌子,罕见的硬气着骂了一句,“蠢货!一群蠢货!” “姑父.”吴逸繁一脸迷茫,他知道姑父对陈初的恨一点不比自己少。 我们办的报纸帮你骂了他,你不开心也就算了,何至发这么大的火? 孙昌浩‘唰唰’撕了报纸,低声斥道:“上期报纸不是正在深挖贼人蹿入怀远县的真相么?怎这期学了这泼妇骂街的做派!” “姑父,怀远县之事,不过是程锦那名跟班的胡乱猜测,咱又无甚证据!” 姑母骂吴逸繁,他尚且能忍,但在家中从来不敢高声的姑父骂他,吴逸繁不乐意了。 “你懂甚!便是猜测,只要分析的条理清晰,也够路安侯喝一壶的!你可知,他此次收拾那么多士绅,为何没有人敢替士绅仗义执言么?” “为何?” “还不是因为那些士绅丢了气节。陈初以此将这些士绅和天下读书人区别开来了,谁再敢替他们求情,不免被人怀疑同样没有气节!可若是此事乃陈初自导自演,那便是代表他想对天下士绅动刀!便是咱们没有证据,但只要引导天下士人对他怀疑,他就完了!” 孙昌浩痛心疾首道,吴逸繁听了越发觉着姑父说的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辩解道:“这期没有深挖此事,但下期可以继续编排他嘛,君子言往后又不是不印了.” “糊涂!” 孙昌浩无语的拍了拍额头,“你们这篇小传,直如泼妇骂街,就此一回,便失了公信!谁还肯信你们?往后你们再说陈初任何坏话,只会被认为以公器报私怨!” 听姑父这么一分析,吴逸繁不由一阵沮丧,沉默片刻,起身出门,却被孙昌浩喊了回来。 “茂之去哪儿?” “我回报馆.” “此时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 “以陈初在蔡州之声望,你们这么骂他,你觉着这满城百姓会依你们?” “百姓?他们敢!他们不怕王法么!”俊秀面庞稍显扭曲。 路安侯惹不起也就算了,百姓?他们算个鸟,也敢置喙我们的事? “.” 孙昌浩看了一眼气冲冲的吴逸繁,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以前,怎没发现这个自小便以聪慧着称的妻侄,竟这般蠢笨。 因君子言免费派送,在蔡州城还是有些读者的,毕竟,报纸终究比竹片擦屁股舒服些。 巳时。 新一期君子言已经派发全城,本来不算吸引人的内容,这次却迅速吸引三两人群聚在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拼读起来。 不过,读者们看完后,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脸色难看。 有不识字的,看见这幅奇怪景象,不由好奇的抓耳挠腮,可问向旁人这君子言上写了甚,却没人愿意相告。 最终,茶馆中的说书人架不住众人央求,勉为其难的念了起来,“莽夫陈楚,生性残暴,喜淫好奢,侥幸窃得高位,为祸一方.” 结果,一篇几百字的小传还没念完,这说书人便被人打了。 “好大的狗胆,路安侯也敢编排!” “哎呦~别打,别打,又不是我写的!要说理去寻那君子言报馆啊.” 相比于相对温顺的蔡州市民,城南工业区那些有了一定组织度的各场坊工人,反应更为激烈。 他们大多是外府灾民,流落至蔡州后,不但得了留守司大军庇护,令人娘娘的场坊还给了他们生计。 不夸张的说,灾民中有很多人认为自己一家的性命都是路安侯夫妇救下的,这点可以从供奉了猫儿的令人娘娘庙内的香火之盛,窥见一斑。 是以,当他们看了君子言的报道,只两刻钟便汇聚数百人,杀气腾腾的涌入了蔡州南门。 守在南门的军士,若照往常,忽见这么多青壮同时入城,肯定会阻拦盘查一番。 可这一次,他们只当没看见,甚至还和袍泽大声议论道:“孟头儿,我记得君子言报馆是在花蹊巷,对吧?” “嗯,对。就在城东北的花蹊巷,上了衙前街往东走上一里转北,过了百花巷便是花蹊巷了.” 老孟将君子言报馆的详细地址告知了袍泽,他当然不是故意指引工人前去闹事的。 可工人若不小心听了去,老孟也没办法,嗓门大不犯法吧? 巳时中。 数百名工人的队伍中又混进一些胆大的市民,浩浩荡荡杀进了花蹊巷。 报馆内,钱程锦等人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便被人揪着发髻薅了出来。 “就是这帮憨货编排侯爷!” “打死你个龟孙.” 当日,负责维持城中秩序的三班衙役迟迟没有出现在事发现场。 据说,城西王阿婆丢了一只鸡! 如此重案,以至于惊动了同知陈景彦,陈同知率领三班衙役、捕快、狱卒尽数出动侦查此惊天大案 以至于耽误了营救钱公子等人。 委实不巧 还差五十六票凑够一千票,哪位大大手里还有票票. 凑够一千票能抽奖,奖金一百至几千不等。 俺想抽一回.哭~ 第282章 陈小哥,当爹了 第282章陈小哥,当爹了 腊月中旬,天寒地冻。 在宿州地界出现了数次的贼人靳太平部,竟然又一次从蔡、宿两地官军的视线中消失。 与靳太平有血仇的路安侯早早便亮明了与贼寇不共戴天的决绝态度,如今靳太平迟迟未能伏法,自然不会轻易撤军。 只是年关将至,为了给接下来的长期剿贼做准备,腊月二十当日陈初率亲兵营、武卫军项敬部、刘百顺部返回蔡州休整。 武卫军指挥使蒋怀熊率其余三营连同镇淮军刘大牛部留驻怀远县城外大营,在当地过年。 腊月二十七,经过七日行军,陈初率部抵达蔡州城南校场大营。 当日,全军领赏,留下部分必要警备力量后,解散归家过年。 洒金巷。 侯府内外已完成了年前最后一次大扫除,按照习俗,今日该是去集市购买年货,杀鸡宰羊的日子。 以当下侯府的日常用度,早已不是过年时才能吃些好物的时候了,但自猫儿以下的侯府女眷,依然对‘过年’怀有巨大热情和期盼。 这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怀有几分童真的玉侬,亦是如此。 限于身子笨重,她只能老实待在望乡园闺房内,凭窗羡慕地眺望后宅中洋溢着喜气的忙碌人群。 “玉侬,回榻上躺着歇息吧,小心受了风寒。” 在屋里伺候的秦妈妈上前关了窗子,将挺着大肚子的玉侬搀回暖榻上,后者有些不情愿,不由嘟起了肉乎乎的嘴巴,似嗔似怨道:“我每日要在床上躺七八个时辰,难过的要死” “呸呸呸~神佛保佑,口舌无忌.” 秦妈妈赶忙双手合十,虔诚祷告一番,这才瞪了玉侬一眼,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因当年秦妈妈教养过玉侬几年,两人私下在一起不像主仆,倒更像是长辈和晚辈。 没旁人时,秦妈妈也会喊她玉侬,人多时,才会喊她姨娘。 见秦妈妈一脸紧张,玉侬稍稍用了点力气在圆滚滚的肚皮轻打一下,抱怨道:“王女医说,我大约这月中旬便要临盆了,今日已下旬二十七了,娃娃怎还赖在肚子里不出来呀!” “哎哟~我的小祖宗!” 秦妈妈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捉了玉侬的手,以防后者再拿未出世的侯府公子或千金出气,同时哄劝道:“玉侬肚子里这娃娃有灵气,说不定是想要等到爹爹回来了才肯出世” 玉侬一听,觉得有些道理,不由伸指头再次在肚皮上轻戳两下,批评道:“你倒是会卖乖、会讨好你爹爹,却要娘亲跟着受苦” 玉侬孩子气的举动的秦妈妈不由一乐,感叹道:“玉侬是个有福气的,都快要当娘了,还被侯爷宠的像个孩子一般。” 这话说的玉侬忍不住弯了眉眼,笑的一脸甜蜜嘚瑟,随后目光却又转向了已闭上的窗子,不由呢喃道:“公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玉侬大概自带了某种锦鲤属性,她话音刚落,却听后宅一阵轻微骚动,紧接便听人喊道:“侯爷回来了,快去知会令人一声!” “.” 如同卡通人物一般的纯真大眼中猛然间迸发出一抹惊喜神采,下一刻,怀胎十月的玉侬像只大熊猫似的,一个转身出溜着下了床。 那动作,既敏捷又笨拙。 接着,便不管不顾的拉开房门沿着楼梯跑了下来。 秦妈妈登时魂飞魄散,赶忙追了上去,同时喊道:“祖宗诶!小祖宗,跑不得,不能跑” 不知是秦妈妈的提醒起了作用,还是玉侬自己反应了过来,只见她突然在楼梯转角的地方一个急刹车,紧接便做了一个撩开裙摆向内查看的动作,可能察觉这样太不雅观,不由又松了手。 秦妈妈此时才追到玉侬身旁,连忙搀了她的胳膊,气道:“不晓得自己身子重么?” 玉侬这才抬起了头,却见纯欲鹅蛋脸上一片羞耻窘迫红晕,秦妈妈不禁一惊,忙问道:“怎了?” 玉侬傻呆呆站在原地,感受着顺腿蜿蜒的温热液体,哭丧着脸道:“我我尿裤子了。” 秦妈妈差点吓得原当场去世,再顾不得许多,俯身便掀开了裙摆低头一看.没见红! 已经离窍的七魂六魄这才归位,秦妈妈终究有些经验,细细查看后却又是一惊,转头便向院外忙着迎接侯爷回府的丫鬟们喊道:“快来人!快请王女医,陈姨娘要生了,羊水已破” 正带头往前宅迎接官人的猫儿,原地一个转弯.带着几名麻利婆子便冲进了望乡园。 认识玉侬的人,对她的评价三字可概括.‘有福气’。 像她这般从小被转卖数手,被当做取悦男子工具来培养的女子,大抵都没甚好结局。 若运气好,在风月场卖笑数年攒下些钱财后,被商贾赎买做个妾室。 若运气不好,连这一天也撑不到,便是有人帮赎身,事后被骗了钱财、或再被转卖也算不得稀奇。 但如今的玉侬,在采薇阁那些姐妹口中,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 要心机没心机,要手段没手段,可就是她偏偏做了侯府姨娘、朝廷孺人. 除了‘傻人有傻福’,还有甚好解释的? 在女人临盆这桩凶险之事中,同样突出一个福气. 腊月二十七午时初,破了羊水,仅仅两刻钟之后,路安侯府内的第一名子嗣、一个重六斤的健康女婴便呱呱坠地。 玉侬原本准备好许多生离死别的话、以及那句‘保小’根本没机会说出口,便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这.让她有点不过瘾。 说好的鬼门关呢? 临时变作产房的闺房内,力气没使完的玉侬侧头看着皱巴巴的小家伙,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在小肉团脸蛋上轻轻摁了一下,裹在襁褓中的小家伙哇哇哇哭声更大了。 玉侬却没心没肺的咯咯笑了起来。 刚刚进来的猫儿,没出息的趴在床边羡慕地看着别人的娃娃,最终没忍住小心抱了起来。 旁边的秦妈妈有些紧张,却也不敢开口阻拦,还好猫儿早年间有过抱虎头的经验,知道一手托着娃娃的臀、一手托着颈背。 看令人抱的有模有样,唯恐不小心摔了孩子的秦妈妈放下心来。 不成想,刚出生的小家伙许是饿了,觅食的本能让她抻着小脑袋拱向了猫儿的胸口。 猫儿不由小脸一红,低声骂道:“和你娘一样贪吃.” 王女医、李翠莲、秦妈妈等人辛苦的将笑声憋了回去。 一刻钟后,进家后急急忙忙换衣、简单洗漱以防将细菌带入产房的陈初,终于上得楼来。 他的脚步声又重又急,仅凭声音,也能想到他此时急迫。 进屋后,猫儿迎上前,想让陈初抱抱小家伙。 但生于新时代的陈小哥从网上看过,讲到新爸爸若一上来注意力全放在孩子身上,会让刚刚经历过分娩痛楚的新妈妈心中失落。 所以他强忍看向小家伙的目光,直直盯着玉侬,两步走到床边蹲下,握了玉侬的手,柔声道:“玉侬辛苦了” “公子~” 刚刚还神采奕奕的玉侬却已变幻了一副虚弱模样,甚至,眼里都嗑上泪花,气若游丝道:“方才,奴奴疼的厉害,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呢,呜呜呜.” 啊? 猫儿眨巴着桃花眼,望向已进入状态的玉侬我一家子都是戏精! 不过,猫儿肯定不会煞风景的拆穿玉侬,毕竟人家诞下了陈家第一个孩儿,便是邀功也属应当。 这边,陈初安抚玉侬几句,后者见他只顾和自己说话,却不去抱小家伙,心中不由忐忑起来,替自家娃娃解释道:“公子,稳婆说刚生下的娃娃都是皱巴巴的,不是她生的丑呢。过几天就变好看了.” 陈初知道自己演过了,这才起身从猫儿手里接过了小家伙。 刚出生的小东西的确不好看,只会闭着眼张着嘴娃娃大哭,可陈初将小肉团抱进怀里那一瞬,心底深处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奇怪感觉。 大概像是发现了一件珍宝,又像是在海上漂泊许久后重新踏上陆地的踏实感. 这种感觉是出现的突然,甚至在玉侬怀有身孕的数月中,都没产生这般情绪。 竟引得他的鼻子微酸、眼眶泛红。 如果说,这方陌生世界因猫儿的存在让他有了归属感,那么此时抱在怀中的弱小却蓬勃的生命力才真正让他在此间生了根、发了芽 陈初嘿嘿傻笑一声,低头在小家伙的脑门上啪叽亲了一口。 陈小哥,当爹了。 第283章 风雪裹蔡州,三娘入侯府 第283章风雪裹蔡州,三娘入侯府 年关将至,侯府又添千金。 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两日,至近亲朋络绎不绝。 十几日前,城内百姓打砸君子言报馆一事,陈初早已知晓。 被打伤了的钱程锦等太学生暂退去了北边的许州郾城。 据陈景彦讲,事发后,对方一再要求蔡州府衙交出行凶之人。 可当时冲击报馆的人足有四五百之数,其中又多是赵令人和四海商行名下场坊的工人。 如今陈景彦和吴家缓和的可能性极小,陈景彦自然清楚孰近孰远,赔付了些汤药费后只与对方推诿扯皮。 近几日,钱程锦等人消停下来,但事情肯定不会就此结束。 尚处于得女喜悦中的陈初暂时把这些事放到了一旁,只等见招拆招。 让他意外的是,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蔡婳却一直不露面。 二八、二九两日,陈初分别让毛蛋和铁胆去请蔡婳,被后者三言两语打发。 三十除夕清晨,天空降下星散雪粒。 至午时,已变作鹅毛大雪。 陈初一早便去了留守司官衙,处理了一些年前必须完结的工作。 午后未时,陈初和各位同僚互道‘新年好’后,留守司官衙闭衙,为阜昌十年的工作画上了一个句号。 未时末,陈初去往书院街蔡婳别院。 和邻居们一样,别院内外张灯结彩,庆贺一言难尽的阜昌十年结束。 只不过,院内小厮丫鬟小心翼翼,昭示了主家心情不太妙。 陈初径直进了后宅,推门入内后,却见蔡婳正好端着酒杯作势欲饮,看到陈初进来,媚目只是短暂扫量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仰脖饮尽杯中酒。 表情清冷,但妖冶脸蛋上早已浮起了酡红,看起来像是醉了七八分。 “蔡家三娘,大过年的怎独自躲在家里吃闷酒?” 陈初笑呵呵在对面坐了。 蔡婳却随意看了陈初一眼,一手慵懒地把玩着酒杯,淡淡道:“谁说我吃闷酒了?床下藏了好几位英俊小哥陪我吃酒。” 虽是说笑,却明显有情绪,陈初笑笑,温声道:“走吧,我接你回家过年。” “回家?那是你家,又不是我家。” “我家不就是你家么?” “路安侯是不是有些误会?奴家与你好了几年,不过是借侯爷之势挣些银子罢了,你我之间各取所需,何时到了能成一家的关系?” 这话说的,带着极大怨气,故作轻佻的同时,蔡婳偏偏没忍住快速看了陈初一眼,生怕后者果真这样认为彼此的关系一般。 “.” 陈初此时才察觉,蔡婳肯定不是因为两个月前迎娶猫儿才这么大的怨气,毕竟这事她早有思想准备,难道这两个月里又发生了什么陈初不知道的事? “婳儿,这么冰冷的话是如何从你三十七度的嘴里说出来的?”陈初摇头苦笑。 “冷么?我不过是说了实情而已” 蔡婳微微侧了头,盯着炭盆中红彤彤的炭块,平静道:“我家乃是桐山小吏,没什么才俊子弟能帮上路安侯,奴家转年便二十四了,哪里比的上那十六七岁的小娘娇嫩?今日除夕,侯爷不去想法子讨小金鱼欢心,来我这里作甚.” “.” 陈初不知道的便是蔡源发觉陈瑾瑜和陈初之间有猫腻后,专门跑来别院说过一回。 有些事,蔡婳比蔡源清楚的多,本来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可蔡源却从家世、年纪上分析一番,这一下把蔡婳说的不自信了。 总之,蔡源就是一个中心思想不能再让别的女人抢在前头。 蔡婳听了更来气,争不过小野猫也就算了,但旁人凭什么! 这股火气憋在心里十多天,终于酝酿出一种杂糅了伤心委屈怨怼的复杂情愫。 今日陈初主动送上门,蔡婳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清楚了因由,陈初自然就知道怎样对症下药了,起身走到蔡婳身后,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尚未来及说话,蔡婳却一抖肩膀,将陈初的手甩了下来。 陈初又搭,蔡婳再甩,如此三番两次下来,蔡婳终于冷着脸随他了。 “婳儿,还记得前年冬那场大火么?” “自然记得。烧了我家产业,赔了我家女儿,助路安侯成就了大事” ‘我家产业’是说采薇阁,‘我家女儿’自然是说她自己了. “嗯。时至今日,我仍在想,当初若不是你先动手,逼迫岳丈上了船,那晚的结果尤为可知.” 说起此事,蔡婳的思绪不由回到了漫天飘飞橘红火星的那个夜晚,稍稍走神。 陈初又道:“事后你被关在家祠中一月,解除禁足当日,咱俩去了朗山采买被褥家私.路上结识了清风岭抱风寨的郭梁,婳儿又与我讲了朗山饮马庄郑家,分析了周边府县局势,这些都对我日后助益良多。” 蔡婳聪慧,知晓陈初这话是因她方才那句‘我家乃桐山小吏,没什么才俊子弟能帮路安侯’才说的。 便是听懂了,却依旧执拗的侧头看着炭盆。 陈初听着窗外呜咽北风,稍作停顿,继续道:“后来,咱在朗山县城待了两日,我陪你去城外上清观游玩那时,大约也是腊月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蔡婳忽而低低说了一句,“阜昌八年腊月初四.” “哦?还是婳儿记的清楚.”陈初笑笑,接着道:“你跪在蒲团上,闭目向三清许愿。那日天气很好,午后日头洒了婳儿一身,很好看.那时我便心想,我陈初到底是何等幸运,才得婳儿青睐” “哪又怎样?终归新人胜旧人罢了” 蔡婳无限伤感道,抬手又端一杯酒,半道却被陈初劫走,后者直接送入了自己口中,入口后不由斯哈一声,“你怎这般爱吃烈酒?吃些酸甜的甜酒酿不好么?” 蔡婳不接腔,反手从陈初手中夺了杯子,又添一杯,固执饮下。 陈初也不再劝,又道:“我知婳儿性子骄傲,平日做了最多的事,也受了最多的屈,却从不会主动讲出来。原本我想,待我帮婳儿杀了那单宁圭,报了此仇,或我有幸能封公封王之后再娶婳儿,才不算委屈你.” “.” 蔡婳愕然回头,心中一时五味陈杂,近来一年多,她已经很少提及单宁圭这人的名字了。 当年陈初是一名小小都头,完全没可能帮她报仇,蔡婳说出来只图嘴上快意。 但如今,陈初逐渐有了和那单宁圭掰腕的实力,她反倒不提了就像某些贫贱小夫妻在逛商场时,看到卡地亚的大钻戒,妻子大抵会嘀咕几句,“等你以后有钱了,得送我这支戒指” 两年后,小夫妻真的发财了,丈夫有了购买戒指的能力时,妻子却又改了口径,“买这些作甚,钻戒不保值,都是坑人的.” 毕竟,那单宁圭是一地节帅,为着些陈年旧事便怂恿情郎与他斗个你死我活,不明智。 并不是蔡婳忽然大度了,只是她不愿陈初为自己去冒这个风险。 报不报仇是一回事,但陈初的态度又是一回事,蔡婳仰着头,望向那张已彻底褪去了青涩的脸庞,不由喃喃道:“小狗,你还记得呀?” “自然记得。婳儿,你便是你,你我之间和岳丈做吏做官全然没有一点关系。以前是这般,以后还是这般。走吧,随我回家过年刚好咱们一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年后怎样迎你进门,你想要敲锣打鼓也好、想要八抬大轿也好,都依你.” 一直保持着扭身仰头姿势的蔡婳,鼻子忽地一酸,但她这骄傲性子却不许自己轻易在别人面前掉眼泪,便违心道:“谁答应嫁你了?” “噫!我走前不是给你留信了么?待我回来,娶你回家再说了,府里织工已提前做好了十余条小褥,都放在你那青朴园的壁橱中,日后哪条褥子湿了可以马上更换,再不用半夜喊茹儿进房更换被褥了.” “去死!” 蔡婳素手成拳捶在陈初胸口,后者不闪不避,反而笑的贱兮兮,惹得蔡三娘子一拳又一拳地捶了上去。 打着打着,挨打的陈初还没事,动手的蔡婳眼泪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这是陈初认识她数年来,第一次见她哭鼻子。 蔡婳哭的很有特点,既不想猫儿痛哭时小身板抽呀抽的,也不想玉侬哇哇大哭时爱仰着脸表演给人看。 蔡婳哭的全然没有一点声息,就那么一串串的往下掉眼泪。 见此,陈初抱了蔡婳,温声道:“走吧,回家。” 蔡婳双臂环着陈初的腰,默默点了点头,却用带着鼻音声音道:“我不需你敲锣打鼓娶我、也不需你八抬大轿娶我,反正比排场怎也比不过小野猫。只需你答应我两桩事,我便随你走.” “婳儿请讲。” “一,我生时要入你家祠堂,二,我死后要与你同穴.” “嗯,依你。” 耳听陈初答应下来,蔡婳这才渐渐止住了泪水,并顺手撩起陈初的衣摆擤了擤鼻涕。 “.”陈初。 而蔡婳却已麻利的洗了把脸,坐回妆奁前快速补了妆容,随后搬出一支宝匣,将陈初送她那些首饰、娘亲传给她的头面,以及冶铁所的利份书、四海商行的利份书、自己名下的田庄地契、店铺凭书、蕴秀阁的宅契、赛貂蝉的身契.统统塞进了宝匣内。 看的陈初莫名其妙,蔡婳收拾完却朝外头唤了一声,“茹儿~” 茹儿入内,蔡婳将宝匣抱给了她,压的茹儿双臂一坠,不由奇怪道:“三娘子,这是甚?好重.” “里面是我的全部身家,也是我自备的嫁妆!茹儿可拿好了,老娘今日要嫁人了!” 酒后熏然的蔡婳一脸嚣张。 但陈初和茹儿却一脸惊讶,两人对视一眼,茹儿问道:“三娘子,你吃醉了吧?” 陈初也道:“婳儿?我们不算个吉利日子么?今日府里没做一点准备啊” “有甚好准备的?” 蔡婳四下看了看,忽然反手从发髻间取下簪子,走到床边,狠狠在红色帷幔上划了一道,而后将簪子在檀口中叼了,腾出双手左右发力,‘刺啦’一声撕下一截红纱。 就在陈初和茹儿两人不明所以时,蔡婳已灵巧的将那条红纱挽成了一团红绣球。 接着,眯起狐狸眼在陈初身上一番打量,笑眯眯上前,将这朵红绣球系在了陈初胸前。 “嘻嘻,新郎官这不就有了么.”蔡婳自得地拍了拍手,后退几步仔细欣赏。 “哈哈哈~” 直至此时,陈初才晓得蔡婳的决心,不禁跟着笑了起来,随后也走到床边,在那条已被扯破的可怜帷幔上再取一块红纱,来到蔡婳身前。 蔡婳看出来陈初想要作甚,嘻嘻一笑闭上了眼。 陈初扬手,将红纱罩在了蔡婳头上。 “三三娘子,侯爷,你你们来真的呀”茹儿难以置信道。 酉时末,风雪笼城,天色黑透。 今年蔡州百姓比往年宽裕许多,又逢除夕,便是大雪飞扬也没能阻挡城内百姓喜迎新春的热情。 街头巷尾,时而响起‘咻~Duang’的二踢脚声响,时而响起整挂鞭炮的密集炸裂声。 穿了新衣的孩童们口袋里装满了核桃、菱角等零食,三五成群地在鞭炮碎屑中找寻未燃炮仗。 书院街某处院落忽然门户大开。 俄顷,毛蛋和宝喜在前头开路,后方,胸前系了一朵大红花的路安侯背着一名头盖红纱的女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满脸懵逼的丫鬟婆子。 同住在此街的包打听,从友人处吃了几杯酒,正要回家守夜,却迎面撞上了这奇怪一幕。 包打听借着邻居院门外的灯笼细细一看.哎呦!这不是路安侯么! 再看他背上罩了红纱的女子,包打听猛然想到邻居间关于街上住了一名大人物外室的传闻,看来,那名姓蔡的娘子果真是路安侯的女人! “侯爷,恭喜!” 包打听是个活络人,站在路边高声恭贺道。 陈初哈哈一笑,吩咐毛蛋取了一锭银子交给包打听,并道:“今日喜事办的匆忙,来不及宴请各位贤邻,便请这位先生买些酒肉,和街坊们热闹一回。” “好说好说,本人包不闻一定不负侯爷所托!祝侯爷与蔡娘子百年和好、早生贵子.” 包打听借机在陈初面前混了个耳熟。 陈初继续前行。 风裹雪漫,充塞全城。 似乎是为了告知大伙,陈初专门寻了那人多热闹的大街长道,一路走回洒金巷。 只消一刻钟,路安侯娶蔡三娘子进门的消息便在城内轰然传遍。 蔡主事府上,正在吃团圆饭的蔡家人得知此消息,一时愕然。 蔡母王氏沉默片刻后,不禁泪湿衣袖,她只道:女儿便是做不了正室,路安侯也不该如此慢怠,好歹摆上几桌酒席,用顶小轿把人抬回去也算,哪有步行走回去的. 可蔡源听了,却畅快连饮三杯,驳王氏道:婳儿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却不及女儿半分聪慧! 王氏自是不服,心情大悦的蔡源却道:若讲排场,婳儿还能比的过赵令人?反倒是今夜这般,被元章背着走街串巷,才是难得!有了这回,往后谁敢把咱婳儿当做普通妾室看待? 这话在理,不管这路安侯府有多少女眷,但能被他亲自背回来的,怕是只有蔡婳这一回了。 老怀甚慰的蔡源最后总结道:“婳儿此举,不和赵令人抢风头,既不使元章为难,又显得处处为元章考量。但在城内被元章背着走上一圈,谁敢说她不风光?不抢风头却又得了风光,面子里子都有了往后,咱这女儿不需咱再操心咯.” 说到最后,老蔡微微红了眼眶。 满城白雪,却又点缀了喜庆的红色炮屑。 某些事,像是天生注定一般。 洒金巷路安侯府,戌时整,中门大开,匆忙铺就的红毯一路延伸至深宅后院。 阜昌十年除夕夜,蔡婳入陈家. 第284章 贺新喜 第284章贺新喜 阜昌十一年,正月初一。 经过昨天一日夜的大雪铺陈,蔡州内外银装素裹。 雪虽止,北风却未停,天气愈加寒冷。 天光未亮,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段,滴水成冰。 青朴园一楼卧房内,铺了地龙,春意融融。 黑暗中,一株水仙花正在怒放。 昨晚,算是蔡婳正式入府的第一天,一家人一同守夜过子时后,陈初陪蔡婳住进了青朴园。 一别小两月,再有二人早已对彼此了如指掌,这晚心境又有所不同,自是一番激烈畅快。 卯时中,侯府后宅为迎新春,已逐渐忙碌起来。 俄顷,青朴园也响起了脚步声,白露挑着灯笼走进寂静院内。 不久后,被叫醒的茹儿打着呵欠轻轻敲响了卧房房门。 “侯爷,三娘子,今日初一,好起了” 刚刚睡了一个时辰,陈初撑着沉重眼皮起身,一边摸索衣裳一边低声道:“婳儿,起床了。” 不想,黑暗中一条圆嫩藕臂精准的攀上了陈初胸口,将人又摁了回来。 “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嘛,又不用向公婆请安.”半梦半醒的蔡婳咕哝道,闭眼一个侧身,双臂牢牢箍在了陈初的腰间。 茹儿在门外久等不听回应,只得回转去外间花厅,向白露告罪一声。 后者微微不快,只得返回涵春堂,向早已收拾妥当的令人如实禀告,猫儿却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那便让他们在家睡吧。白露,记得给茹儿说一声,官人去蔡主事府上拜年的礼物已备好,让他们起床后来看看,若觉得短了什么,直接去库房拿” “是。” 辰时初,猫儿带着侯府丫鬟婆子以及一什亲兵去了城内孤幼局。 孤幼局,顾名思义,便是收容城中孤儿老人的慈善机构。 照规矩的话,齐国每座府城都有一个这种机构,但在现实情况中,财政困顿的朝廷早顾不上这种面子工程。 蔡州孤幼局早在多年前已荒废,被城中商户占据做了仓库。 前年,猫儿搬来蔡州后才驱逐了不法商户,重新修葺了屋舍,由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蔡州商户行会共同出资维持孤幼局日常运转。 如今,孤幼局内收容孤儿孤女一百一十三名,老人六十余名。 因没有提前通知,突然而至的猫儿,让孤幼局内稍稍慌乱了一下。 负责在此主事的名叫立秋,同样是猫儿当初从‘人屠’张立劫掠那批女子中选来的帮手。 “令人~” 立秋急吼吼的迎来出来,猫儿交谈两句,径直去了孤幼局灶房。 灶房内除了一名专职厨娘,其余在此帮忙的都是年岁稍大些的孩子。 猫儿看了蒸笼里冒着热气的馒头,又捞了一只刚刚煮好的扁食,亲自尝了尝。 品出扁食内不乏油荤,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灶房内,蒸汽弥漫,有眼尖的帮厨孤女看清了来人是谁,不由惊喜的发一声喊,“令人娘娘来看咱们了” 只消这一嗓子,不多时,孤幼局内的老幼便迅速从各房中围了过来。 猫儿和这些人还蛮熟,热络的和一些老人孩童打起了招呼。 随后让白露等人将带来的吃食给大伙分了,热烈氛围中,猫儿笑的温柔极了,“我家夫君惦记大家,却公务缠身抽不出时间,特意让我来替他看看乡亲” “谢侯爷挂牵” “令人娘娘,回头替俺们向侯爷问声新年好。” 四周一片应和,有些眼窝浅的,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如今这世道,便是亲儿子也未必肯给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人养老,也只有这蔡州,不,是只有路安侯夫妇才会管他们这帮老弱了。 “娘娘,侯爷甚时候还招兵啊!我想参军” 却见一名瘦高少年从人群中挤到了前头,面目长的倒也秀气,只是雀斑多了些。 “石头,想要参军可问过你阿姐了?” 猫儿似乎和这名少年还认的,不由笑吟吟问了一句。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岂需询问妇道人家。” 石头努力挺起干瘪胸膛,好使自己看起来更有气概一些。 猫儿不由眉头一皱,批评道:“如今在这世上只剩你和阿姐相依为命,长姐如母,往后可不许再这般说了!” 石头和姐姐玉兰是去年从寿州逃来的难民,父母都在贼乱中丧命,就剩了这一对姐弟。 去年冬,玉兰进了城南的纺场做了名纺工,但短时间内还没能力置地建屋,石头只能继续暂住孤幼局。 这对姐弟的经历,有些像当初猫儿和虎头的境况,是以猫儿听了石头的话,自然忍不住替玉兰说两句。 旁边,白露带着丫鬟们开始分发侯府带来的吃食。 因为两年前有过被贼人所虏的遭遇,平日里白露性子有些清冷,而此时面对一帮孩童,脸上终于洋溢起发自内心的喜悦。 没有家人、自然就不用回家过年的白毛鼠今日负责护卫令人,贼溜溜的双眼不住往那边瞄。 终于没忍住用胳膊肘捣了捣旁边的宝喜,“诶,宝子,这名常伴令人左右的小娘是谁?” “哪个?”怀里抱着一名四五岁孤女的宝喜抬头看了一眼,没懂白毛鼠问的是谁。 “就那个,平日不爱笑那个”白毛鼠悄悄生出手指指了一下。 “那是白露姐姐。”宝喜是住家亲兵,对侯府相对熟悉些。 “哦!她也姓白,俺也姓白!缘分,真是缘分!”白毛鼠像吃了屁似的,缩着脖子嘿嘿直笑,却更显猥琐了. “大戏里的白娘子还姓白哩!” 宝喜有所察觉,不由认真打量白毛鼠一眼,“白头儿,你还真敢想啊!白露姐姐是大娘子的左膀右臂。” 听出小兄弟是在隐晦说他配不上的意思,白毛鼠不乐意道:“咱好歹是侯爷的亲兵队将,很差么?” “东家的亲兵队将自然不差。但白头儿你长得还有你这名字啧啧啧。”宝喜摇头窃笑。 白毛鼠相当不服气道:“长相是爹娘给的!名字咋了?老子大名白玉堂,往后你就叫我大名!” “白白什么玩意儿?” “老子白玉堂!” “噗嗤~” 辰时末。 猫儿离了孤幼局,又去城南看望了安置在此的外府灾民。 灾民中有一部分已返回了家乡,剩余的大多进了场坊谋生。 猫儿出身底层,总能找到好法子迅速和大家拉近距离。 ‘过年家里可有吃食’、‘可有冬衣冬被’.往往几句平常问候,便会将这些饱经流离之苦的百姓说的眼含热泪。 最后,猫儿还不忘再来一遍方才在孤幼局的说辞.路安侯‘公务’缠身,我代夫君来看望乡亲。 总之,猫儿的一系列行为,将陈初在蔡州本已崇高的威望,再次拔高了一丢丢。 而事实上,困于温柔乡的陈初直至辰时中才起床。 在青朴园进早餐时,茹儿小声说起了令人今日的安排,“令人说,她要先去趟孤幼局,再去趟城南,代侯爷看望孤寡老幼。午间,令人请了城中军属女眷相聚,也不回来吃饭了。令人还说.” 茹儿小心看了蔡婳一眼,早已听的入神的蔡婳,持着调羹停在唇边,忘记了喝粥。 察觉茹儿忽然停了下来,才抬头道:“说呀,小野.令人还说什么了?” “令人还嘱咐了侯爷,起床后莫忘了带三娘子去给蔡主事拜年,礼物令人已备好了,若三娘子觉得还短了什么,只管去库房挑选,令人给三娘子留了库房钥匙,放在陈姨娘那里” 茹儿说这些时,颇为不好意思。 可不是么,人家赵令人不顾严寒,一早出门帮侯爷笼络人心,自家三娘子却抱着侯爷赖床至今。 甚至赵令人还贴心的帮你们俩准备好了去岳丈家拜年的礼物 茹儿能想明白,蔡婳自然也能想明白。 其实吧,蔡婳昨晚新入侯府,早上还真没想那么多。 可就怕对比呀! 一人全身心为陈家谋事,一人缠着男人不起床. 如果蔡婳和玉侬那般,只想安稳做个靠男子宠爱过活的妾室,显得被娇惯了一些也没什么。 可她骨子里就没有‘温顺’这两个字。 而猫儿这一手,大度贤惠的正室娘子人设,一下就立住了! 偏偏蔡婳挑不出任何毛病,毕竟人家连给爹爹拜年的事都考虑到了,你还只能说谢谢 “嘻嘻,回头初郎代我谢过赵令人~”蔡婳放下调羹,弯起狐狸眼笑了起来。 正喝粥的陈初奇怪抬头,道:“你们整日见面,你自己说不就好了?” 蔡婳却风情万种的斜了陈初一眼,娇滴滴道:“这是她想让你看见的,初郎代我谢过,自然比我亲自谢她,让令人更开心。” “.” 陈初察觉这话里味道不对,只呵呵一笑装傻道:“猫儿就是个爱操心的,快些吃吧,吃过去给岳父拜年。” 巳时。 吏曹主事蔡源府上,同样热闹。 身为桐山系在蔡州年纪最大的长者,他这里自然不缺拜年之人。 徐榜、西门恭兄弟、苟胜等人全聚于此,便是陈英俊也携了新妇、堂弟陈英朗专程来了一趟执晚辈礼向蔡源夫妇拜了年。 桐山系几人互相道了吉祥话拜年以后,却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那徐榜看了眼老神在在坐在主位的蔡源,终于没憋住,道:“大哥,这下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吧?” 他说的甚意思,在坐几人都心知肚明,西门恭跟着爽朗笑道:“昨夜元章背着三娘冒雪从书院街走回洒金巷,如今城内都传遍了。大哥需摆上一桌好席面,哈哈.” 蔡源一脸平静的捋了捋胡须,叹道:“儿女自有儿女福,婳儿和元章之事我从不过问,既然他俩中意彼此,老夫也没甚说的。今早我已让坤儿列出一份铺面田宅单子,便算作婳儿的嫁妆了.” 眼瞅大哥装作一副淡然模样,徐榜酸道:“虽说三娘和元章差了辈分,但咱们可以各论各的嘛。你们一家私下无人时,让元章随三娘喊大哥岳丈,咱们兄弟在一起时,他再换回大哥称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蔡源微微不悦,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门外有小厮来报,“老爷!三娘和姑爷携礼来给您拜年了!大郎和二郎已去了府门迎接.” 一听这个,徐榜和西门恭同时起身,快步去往府门相迎。 虽说是结义兄弟,但几人如今的依附关系,还是让他们两人很注重这等细节。 蔡源也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只是刚迈出一步,却又缓缓坐了回去。 走到房门处的徐榜回头,瞧见老大淡定坐在原位,不由诧异,“大哥,元章来了!” “我知道。” “你不去迎他?” “自家女婿,有甚好迎的?老夫坐在此处等着便是了.”蔡源端起茶盏,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 “.” 哎哟,大哥你猪鼻里插大葱,装起来了啊! 巳时初,蔡家新姑爷进了门,被家里男人引去了前边暖阁叙话。 蔡婳则随着婆子去了母亲王氏屋里。 得知三妹回来,大嫂乔氏、二嫂尤氏也急匆匆赶了过来,前者怀里还抱了一支首饰匣子。 尤氏一见面便笑成了花儿,直道:“我婳儿好手段!昨夜路安侯背你回府,今早便又带了你回家过年,便是令人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不说昨晚那一幕,单说正月初一去姨娘家拜年,已属罕见。 至少普通姨娘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其他府上姨娘一年中能回去看望一回爹娘已算夫家大度。 的确显出蔡婳特殊。 小姑子越得侯爷宠爱,她们这些做嫂嫂在娘家就越有脸面。 尤氏的二伯便因为这个七拐八绕的姻亲关系,凭白升了两品三级。 如今尤氏见了娘家人,被打听最多的就是蔡家三娘和路安侯之间怎样了. 站在一旁乔氏一直感激的望着三妹,毕竟她家官人也是因为妹子才做了上颖知县。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尤氏停话的间隙,乔氏这才上前,打开了自己的首饰匣给蔡婳看,同时说道:“婳儿出嫁,嫂嫂也没甚好赠的,这匣子里的头面都是这些年嫂嫂攒下的,你看看中意那件,便挑出来,只当嫂嫂给你添件嫁妆” 尤氏来的着急,没想到这茬,被衬得吝啬一般,不禁有些不爽,于是说道:“大嫂,路安侯给了婳儿多少好头面?好些还是宫里流传出来的,你这些物件,她哪里看的上?” 乔氏不由窘迫,继续举着匣子,收回去不是,合上也不是。 本来没打算接受大嫂礼物的蔡婳,斜了二嫂一眼,随手从匣子中拿了根珠钗别在了头上,笑道:“这支珠钗挺有眼缘,谢过大嫂了。” “好,好,婳儿喜欢便好。”乔氏忙道。 尤氏见了,起身就要回房去,“婳儿稍等,我也去拿几件精巧头面,送你做嫁妆!” 却见蔡婳嘻嘻一笑,拦住了二嫂,抬手拔掉了后者头上的凤头金步摇,“二嫂不用去了,这支就蛮好,嘻嘻!” 这支金步摇,还是尤氏二伯母年前赠她的,算是尤氏首饰中最贵重的一个。 可话已经说出来,尤氏只得忍痛笑道:“婳儿喜欢就好.” 一旁,坐在榻上的蔡母王氏见女儿捉弄尤氏,不禁笑着把人唤到了跟前。 “娘给你备好了嫁妆,眼馋你二嫂的东西作甚?这是她娘家人给的.” 王氏一边慈祥笑着,一边从蔡婳手里抽出了那根金步摇,递向了尤氏。 “婳儿若喜欢,便给她吧。”尤氏一边上前接了,一边还在嘴硬。 “那好吧!”蔡婳伸手抢在尤氏前头又夺了回来。 已伸手准备从婆婆手中接回金步摇的尤氏呆在原地,委屈吧啦的看着婆婆。 “别逗你二嫂了!”王氏轻打蔡婳手背,再次将金步摇抠了出来。 这次,尤氏终于不敢‘客气’了。 蔡婳歪在榻上笑的花枝乱颤,王氏看着女儿开心的模样,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片刻后,却悠悠叹了口气,“婳儿你自小性子强,进了侯府便不能再作女儿脾气了。若他和令人待你好,你便要对别人也好。若” 王氏忽然哽咽了一下,随即马上敛了情绪,低低道:“若他们对你不好,你便回来还做娘的女儿,娘养活你一辈子” “.” 便是蔡婳没心没肺,也不禁鼻子一酸。 是啊,旁人看到的是她跟了陈初以后,家里有多少人能跟着升官,能跟着挣来多少的利 只有娘亲会想到她会不会受委屈。 昨日与几位幼时兄弟宴饮,席间被嫂嫂们以‘十五、二十’之法斗的大败亏输。 无奈多吃了几杯. 回家后,哕了 并非小弟有意断更! 第285章 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第285章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五筒~” “西风.” 午后未时末,蔡府暖阁。 蔡源、徐榜、陈景彦、西门恭四人围桌而坐。 旁边,陈初则和陈景安手谈对弈。陈初是个臭棋篓子,对围棋的理解仅限于知晓规则,陈景安却认为对弈可增强人考量全局的能力,得空便拉上陈初来一局。 新年嘛,紧绷了一年的神经都需稍稍松弛一下,五朵金花自然也要聚一聚,闲聊间议定的事,往往就会在不久后被当做政策落实下来。 以至于外界有传闻说,蔡州大事,皆定于牌桌。 陈景安却是第一次被邀请来参加此类活动,也算是他正式进入了桐山系核心。 “我已邀请了《大齐七曜刊》的主编汪敬饶、副编邹正道等九人来咱桐山,大约上元节前后便至,用的是报业促进发展基金会的名义。” 陈景安落下一子,随意道。 这件事,两人去年在东京城就有过商议,无非是请这些掌控着报纸舆论的人来蔡州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再请他们写几幅字画,拿去四海拍卖行运作一番,体面的赠对方些财物。 说到底,就是培养喉舌。 “白板.” 麻将桌上,对此事有所耳闻的陈景彦丢出一张牌,插话道:“是该如此,上次那君子言报馆信口雌黄,着实恼人。” 有了君子言一事后,众人愈发重视舆论之威。 陈初抬起头,问道:“三哥,孙昌浩近来没甚动静吧?” “没。一直老老实实在官舍待着,过年都没怎么出门。”陈景彦回道。 陈初点点头,西门恭却笑呵呵道:“孙昌浩断脊之犬罢了。只要咱手里有将士,谁也奈何不了咱。倒是元章准备的征兵何时开启?那靖安军指挥使朱达又该如何处置?” 如今蔡州留守司下,本应实编两千五百人的镇淮军,员额已超了一倍,高达五千。 武卫军、宁江军各实编两千五百,三军共计万余人。 这些兵力若只拱卫蔡州一府,绰绰有余。 但陈初眼下实控蔡、颍、寿三州外加宿州怀远县,兵力已显捉襟见肘。 除了此三军,陈初还扶植了小辛在颍州组建了乡民自保性质的飞虎军,员额两千人。 飞虎军粮饷军械全赖蔡州留守司调拨,再有小辛心向陈大哥,是以飞虎军可算作非嫡系的自己人。 而另外两支名义上受陈初管辖的厢军,地位就有些尴尬了。 一是朱达,一是颍州都统制郭滔儿。 西门恭所言‘朱达该如何处置’,便隐隐有像当初‘处置’宁江军指挥使马茂兴那般的意思。 陈初治下,武卫军原指挥使寇世忠‘反叛’被斩,宁江军马茂兴死于‘贼人’之手。 若朱达再死于非命,会显得过于露骨了. 正思量间,蔡源却开口了,“元章到任蔡州以来,朱指挥使算的上礼敬有加,不可再随意坏人性命了,不然以后别府厢军指挥使谁还敢投他?” “那大哥的意思是?”西门恭问道,毕竟能拿下一军指挥使给自己人,便代表多了两千五百将士的员额,正处于急速扩张中的桐山集团怎能不眼热。 蔡源却道:“那朱达好财,妻家做了咱四海商行的北地代理,近来没少赚。既然他爱财,咱就再多给几样好物的代理权” “他便是爱财,也不会轻易舍了这指挥使的官职吧?”西门恭反问道。 “给了甜枣,也要让他看见咱的棍棒!如今靖安军时常和镇淮、武卫两军交道,咱们这三军将士拿多少饷、过的甚日子,他们看的见。靖安军中下层将士想投咱们三军、或想逼迫朱达提升军饷之人,不在少数,他压力不小. 朱达骨子里便是个商人,商人行事最看重赔赚。明知事不可为,不会再压上身价性命硬保那顶官帽。元章只需指派一名副手给他.若是他肯平稳交权,可继续跟着咱发财,还可留着他的指挥使名号,保他体面” “若他不交权呢?”西门恭又道。 “他凭甚?人没咱的多,官没元章大。硬扛下去,早晚鸡飞蛋打,想来他能想清楚” 蔡源细细分析一番,陈初觉得这法子不错,不由笑着拱手道:“蔡主事,那此事” “嗯,我寻机会私下劝劝他。”蔡源好像知道陈初想说什么,径直接了这个任务。 一直插不上话的徐榜呵呵一笑,道:“此处又无外人,老五称呼大哥官职作甚?直接叫大哥嘛.” 这老小子,又来拆台! 明知这一老一少的兄弟之间称呼·复杂,偏偏提起此事。 陈初没好气的白了徐榜一眼,道:“说的也是,我与二哥同样是结义兄弟,往后二哥不如随我喊蔡主事为‘爹’?” “噗嗤~”西门恭当即笑出声来。 正不爽的蔡源呵呵一笑,从袖袋里摸出一支准备赏与晚辈的红包放在了桌上,随后一脸慈爱的看向了徐榜,似乎真的在等他喊一声‘爹’. 自讨了没趣的徐榜老脸一红,嚷道:“打牌,打牌” 一段小插曲,陈初和陈景安的对话继续。 “元章,我听说头一批蓝翔学堂的学童毕业了?” “是啊。” “元章,虽说学童入学两年半,识得几千字,能背得几首楚辞唐诗,但天下学问之深,岂是两年多能学通的?你若将来想用这些人,他们学识远远不够.” 陈景安劝道,陈初也知道学堂里的学童学问不够,但两人在‘学识’上的认知却不同。 陈景安所说的学识,是儒家经集,陈初想要的学识是数理化 两年多的时间,学童们除了识字和简单算学,基本没学别的东西。 平日里陈初也抽空大概写下了初中物理化学的重要知识点,虽不如教科书系统,但拿来做理化启蒙还是可以的。 陈初想的是,前面两年多,只当是义务教育,让学童有了读写技能,但接下来就要往精细化方向发展了。 对理化有兴趣的,专门学习理化课程。 喜欢饲养小动物的,可以跟着姚大叔学习兽医。 喜欢摆弄庄稼的,陈初亲自编写课程教导一些现代农学知识。 只不过,这个想法他从未和人说过,毕竟学堂不学儒家经典,而是学种地养牛,肯定会被士人阶级视为邪魔外道。 除非蔡州能依靠当地相对强劲的经济实力形成一股强大的文化向心力。 纵观历史,经济发达的地方文化的侵略性就越强,也更容易占据其他地方百姓的心智。 比如唐宋明时的东亚干儿棒子国、舔狗霓虹国。 也如后世部分衣服上总会印有某些莫名其妙的英文、某些阶层说话时总爱夹杂英文单词 果真是字母比汉子更好看,或者比汉语表达更准确么? 其实不然,只不过西方的经济强势会让人觉着字母更‘洋气’. 就如洋气这个词,若在强汉盛唐,绝不会是褒义词 由此,陈初提起了另外一桩事,“先生,请您筹备的淮北文学院准备的怎样了?” 说起这个,陈景安不由一笑,道:“全赖元章不吝投入,如今已为文学院选好址了,就在城东南的濡河畔,面水背山。我已初步拟出了首批文学院院士名单,待上值后我拿与你看看” “好。” 陈初笑道。 去年年底,陈初谋划了两座学院,一座为淮北工程科学院,猫儿的舅舅秦永泰率领的团队,因制造出了钟表中必不可少的擒纵机构、以及铁匠余大猛带人从黄河河沙中发现了更具延展性、弹性的锰铁沙,分别当选了首届工程院院士。 这个名号,薪资待遇等同一县知县,全家不纳税,还可直接向陈初进言。 而另一座学院,便是文学院。 文学院广邀天下大儒,不分齐周,待遇相当优渥。 不但有高额津贴,还不用坐班,每年抽出几天来蔡州开场研讨会便好。 如果想留在蔡州更好,衣食住行全包 但所谓大儒一般都有几分邪性,就算是陈景安也没把握将名单上的人全部请过来。 不过陈初并不着急.慢慢来嘛,只要能拉来几位名人来为文学院背书,影响力慢慢积攒,总会有天下闻名那日。 就像那诺贝尔将,早期认可度也不算高,最后还不是引得全球趋之若鹜。 这件事操作下来,肯定会花进去不少钱财,陈初却不心疼。 因为陈景安有句话,说到他心坎里了只要给的名利足够丰厚,便是元章再离经叛道,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说人话,便是公知养成。 第286章 金子诚,天之道 第286章金子诚,天之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陈大哥,好词啊!此词一出,天下再无元夕词.” 正月十八,蔡州留守司官衙,前来参加留守司集议的颍州飞虎军指挥使辛弃疾拿着一份前天出版的《蔡州五日谈》,高声朗诵后双目泛红。 坐在上首的陈初颇为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 “坦夫,俺们初.路安侯这首词果真很叼么?”从寿州赶回来参会的吴奎见小辛如此激动,忍不住好奇问道。 “自然是叼爆了!” 经常和陈初待在一起的人,嘴里总喜欢学他说些奇奇怪怪的词语。 为了向在座一众不懂诗词之美的粗坯们科普陈大哥到底有多叼,小辛以现身说法举例道:“吴虞侯,这么说吧,若我今生能作出大哥这般水平的词作,吾宁减寿十载!” “哎呦!” 吴奎、长子等人着实听不出‘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何妙处,但小辛说了宁愿少活十年来换,那俺初哥儿绝对牛逼到家了! 坐在下首第一位的陈景安不住捋须颔首,看向陈初的眼神不由又热切几分。 他便是陈初此次写词的始作俑者。 正月初十后,大齐七曜刊报馆九人、陈景安邀请的北地大儒韩昉、董习等人携学生子弟陆续抵达蔡州。 一时间,蔡州城内的士子学究随处可见、诗会雅集络绎不绝。 陈景安早有耳闻路安侯能作诗词,此时文人咸聚,自然不肯放过这个为陈初作形象建设的机会。 喜欢‘以武犯禁’的一地军头,天生被士人所警惕、不喜,除非这个军头也有文人背景有文化的军头多少可以算作自己人,自会让士人在心理层面亲近一些。 于是,正月十四那日,陈景安将自己和陈初关在值房内,说甚也要让后者趁上元节之际作一首新词来。 然后,就有了这首《青玉案.元夕》。 陈景安原本还想着帮陈初润色一下,可见了此词,强行忍住了拜后者为师的冲动 尼玛,如此质量词作,别说陈景安、便是齐周三甲子内也罕有可与之齐肩的作品。 改任何一字,都是对这首词的亵渎! 前日,青玉案.元夕在五日谈刊印,一时洛阳纸贵。 每期五千份的报纸售罄后,有些没来及购买的读者,以原价十倍、甚至二十倍的高价从读者手中回购报纸。 更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从昨日开始,不断有士子前来留守司官衙递上拜帖,要和路安侯请教诗词、探讨经义. 我懂你妈卖麻花儿的经义啊! 为免露怯,陈初一律不见。 午时初,新年集议结束,因年前驻守寿州错过长子婚礼的彭二、吴奎拉上小辛,嚷嚷着让长子补一顿酒席。 长子憨厚一笑,几人勾肩搭背出了官衙。 陈初和陈景安回转书房,商量接下来如何与韩昉、董习等人会面,刚说没几句话,官衙门子又送进来一份拜帖,署名的是‘河南东路潞州士子许东’。 陈初自不认识此人,想来又是讨教学问的,不胜其烦的陈初将拜帖递给了陈景安,苦笑道:“早知如此,作那甚的青玉案啊” 听出陈初心烦,陈景安一乐,却道:“我让元章附庸风雅,又没让你做词坛领袖。元章作出这么一首前无古人的元夕词,怪得谁来?” 当日午后。 陈景安前去驿馆拜访韩昉、董习两位大儒,二人皆为陈景安数封手书相邀才勉为其难移驾至此,自然摆足了架子。 早有所料的陈景安却一点不恼,执晚辈礼对两位年过半百的老头礼敬有加。 未时初,陈景安带两人出城去城东南的在建文学院工地。 虽是萧索冬季,但文学院选址面水背山,想来到了春夏季是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 三人在一间阳厅坐了,陈景安笑着向二人介绍道:“韩公、董公,请看那边” 陈景安所指那处,位于丘陵半山,面朝濡河,在建的是一排两层雅舍小筑。 虽未完工,但根部裹着泥土的四季桂、鸡爪槭、太湖石已运至小院旁,想来待院落建成便是一座座幽静雅致的好住处。 “这些别院全部修有地龙,以备冬日采暖。屋顶嵌有流水檐,便是到了炎炎夏日,亦然清凉沁人” 韩昉、董习都是北地人,地龙倒不稀奇。 但这流水檐需有清凉活水从高处淋漓屋瓦,以此为室内降温。 此工程机巧繁复,便是一般士绅之家也甚少建造。 见两人都望向了半山,陈景安又道:“那处名为儒士楼,得蔡州府邀请的天下名儒可免费居住。再等两月,两位先生便可入住了.” 专家楼.呃,儒士楼虽精巧,但也并非什么天下少见的宅子,韩昉收回了目光,捋须淡然道:“若非守谦一再相邀,我这把老骨头实不愿再颠簸千里来此。老夫没有在蔡州常住的打算” “老夫亦如此。”董习说话间咳嗽了一声,马上有弟子送上了厚衣披上。 见此,陈景安也不多说,只笑着向两人说起了过些日子会安排一场‘文学院院士’颁奖礼,届时大齐三皇子会亲临现场云云。 至于院士每年的津贴、奖金什么的,在信中早已有了透露。 这些不适宜在当面来谈,毕竟君子不言利嘛。 “老夫此来,非为名利。只为趁此机会宣讲我儒家大义,教化百姓。老夫看在那路安侯同为读书人一份子,才不辞旅途劳顿跑来一趟.” 即便双方都对某些事实心照不宣,韩昉还是强行来了一套体面说辞。 “老夫亦如此.”董习也跟着表明了态度。 “韩公、董公心忧天下的高风亮节,晚辈自是知晓。” 陈景安一脸敬佩,随即试探道:“能否请两位先生为我蔡州作几篇文章?” 董习闻言瞄了韩昉一眼,后者略一沉吟,捋须道:“作文章并无不可,但老夫这辈子可吃糠咽菜、可清贫寡欲,唯独说不了假话!若守谦想让老夫作文,需待老夫细细考察了蔡州以后方可,至于文中的蔡州是好是坏,只能以老夫所见所闻为准了” “老夫亦如此!”董习忙道。 这是没喂饱啊! “诚者,天之道也!惟诚可破天下伪,惟实可破天下虚!两位先生令人敬佩!” 陈景安先是一记马屁,紧接道:“既如此,我带二位先生回城四处转转?” “也好.” 韩昉点头。 申时初,几人的马车进城。 陈景安的马车在前,韩、董两人共乘的马车在后。 虽已在驿馆中住了一日,但二人尚未在街面上走动过,今日算是头一回细致观察这座近来声名鹊起的府城。 南门内,一处募兵点前方排起了长龙,一名名面目稍显稚嫩的青年男子排在队中,看来其参军情绪颇为高涨。 韩昉隔窗看去,良久后慨然一叹,“大好男儿,不知研读经书报效国家,却甘愿做那厮杀军汉!需知治国安民之道尽在书本中,以力岂能服人?此乃舍本逐末啊!” “韩公所言是极!” 再行片刻,马车进入城内最为繁华的衙前街。 新年刚过,各行各业投入了新一年的忙碌中。 去年,留守司先后从贼人手中、宿州怀远县士绅手中获得大笔钱财,再以军饷、采购、场坊工人薪俸、将士家园贷等方式将部分钱财重新流回民间。 不断流转的财货造就了蔡州远胜周边府城的繁华。 便是街上的本地小贩,破烂夹袄内也穿了细棉衫子。 那临街商户的东家、掌柜,更是不避人,直接把绸缎穿在了外头。 齐律有载除士人、官员及其家眷外,农、工、商皆不得穿绸。 明面上说是为了遏制奢靡,实则是为了压制农工商阶级,突出士人崇高地位。 虽实际操作中,这条律令近乎于无,但像蔡州这般,贩夫走卒亦敢穿绸着缎者,同样罕见。 韩昉不由大摇其头,气道:“如此奢靡风气,实乃取亡之道!当年周国,丁未前东京城内亦是如此,这才丢了半壁江山,想不到才短短数年,这蔡州人就忘了前车之鉴!” “是极,是极!” 周国丢了半壁江山到底是不是因为奢靡,不好说。 但普通百姓也敢和士子穿一样布料的衣裳,才是让韩昉和董习不爽的主要原因。 一刻钟后,韩、董二人黑着脸跟着陈景安在一家名为‘四海拍卖行’的商户门前下了马车。 被陈景安引进内室后,商户管事听了韩、董二人大名,惊喜之余连连作揖,口中道:“原来是关东狂草韩公到了!鄙店蓬荜生辉啊!” 本来还想点评两句找茬的韩昉听了,不由微微羞赧。 他是爱临摹唐时张旭的狂草,但他平日多在治学上用功,于书法一道根本算不得什么,更遑论‘关东狂草’这样的名号了。 “言过其实了,言过其实了” 韩昉面上自谦,心中却受用,言语不由更和善了一些。 “韩公于书法一道的大名在我蔡州广为人知,年前韩公一副墨宝流传至此,在我行拍卖,被几位顾客竞相加价,最后以六百两的价格成交!打破了本店当代书法的交易记录!” 那管事眼巴巴望着韩昉,似乎是恨不得韩公当场留下一副墨宝。 六百两! 便是对小有家资的韩昉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同时,韩昉还有些肉疼不知是哪位学生拿了自己的墨宝换了这笔银子,他自己却一毛没落着! 再者,我的字果真值这个价? “你所说为真?”韩昉将信将疑道。 “自然是真的!”那管事激动起来,仿佛谁侮辱了他的信仰一般,“韩公若不信,可当场书写一副!” “是啊!韩公既来,不如给我蔡州再留下一副墨宝吧!”陈景安也从旁鼓动道。 见韩昉稍有意动,管事当即命人拿了笔墨,并亲自研磨。 韩昉再矜持推让几下,陈景安捧臭脚的功夫比陈初厉害多了,在他的劝说下,韩昉终于动笔。 ‘君子诚,天之道’ 短短数息,寥寥六字。 随后,陈景安带两人进了拍卖厅二楼的隐蔽包间。 当管事拿着墨迹未干的字幅进入拍卖厅,只说一句,“新得了河东韩公的墨宝”,厅内一众演员.呃,一众书法爱好者登时炸了锅。 连底价都来不及定,下方已有人报价,开口便是三百两 层层加价中,躲在包厢内的韩昉和当初那何幸甫反应差不多,紧张、激动、刺激都有。 双手不自觉抠紧了窗棂。 每一次加价,都是对韩昉在书法一道上的肯定和认同! 最终,经过近二十轮竞价,字幅以八百八十两的价格成交 当卖师落锤那瞬,韩昉差点腿一软坐在地上。 他这一辈子,学业有成后得到的赞许敬仰不知凡几,但像这么刺激的,却是头一回。 过瘾! 夜,戌时。 韩、董二人在陈景安的相陪下,酒足饭饱,回返驿馆。 天气严寒,但蔡州强劲的消费能力,让夜间丝毫不比白日清冷。 三五成群的孩童聚在街边燃放元夕节省下的烟花炮仗,挑担小贩挂着灯笼继续游街串巷,临街商户内外依旧灯火通明。 惶如人间不夜天。 人,还是那些人,穿绸的依然穿着绸。 可此时韩昉的心境却不同了 “伱看!便是这小贩、商贾亦能穿棉穿绸,足以证明蔡州富庶啊!怪不得此地百姓见识非凡,‘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太史公诚不欺人也!” 韩昉有感而发! “.”董习瞄他一眼,终于不再说‘是极’了。 几个时辰前,是谁说蔡州奢靡,是取亡之道? 不过,董习心知肚明,此时不能再提此事了.没听韩昉说蔡州人见识非凡么! 人家都这么高的价格买韩昉的字了,自然是识货的、自然是见识非凡。 便是能感觉到其中有蹊跷,也不能拆穿,所谓‘名人’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大伙互相捧臭脚么! 人家用真金白银捧,够真诚了! 亥时初。 洒金巷侯府。 陈初在望乡园忙活了一阵,奶名小元宝的女儿,胃口不算太好,但玉侬却存货颇多。 将母女俩都哄睡以后,陈初回了涵春堂书房。 后宅书房,没什么紧要机密,是以猫儿和蔡婳都能随意进出。 陈初入内时,两人正凑在书案前,欣赏一副字。 见他进来,猫儿抬头,欲言又止。 蔡婳却不顾忌那么多,径直拎起那副字抖了抖,“好人儿,你又不懂得这些,乱学人收藏字画!这字值八百八十两?要我看,八两银子都不值!” “诶~诶!小心别烧了!” 陈初见蔡婳拿着那副字距离烛火颇近,连忙上前,从蔡婳手中接了回来,重新铺在了书案上。 随后呵呵一笑,拿笔舔墨,胡乱将‘君子诚,天之道’中的‘君’字涂抹了。 就在猫儿和蔡婳一脸莫名其妙的时候,陈初又在上头添了一字。 两人细细一看,纷纷笑了起来。 那‘君子诚,天之道’改成了‘金子诚,天之道’。 嘿,你别说,今日之事,还挺应景. 烛火下,猫儿笑的含蓄,蔡婳笑的妩媚。 迷蒙光晕,各自娇艳。 方才为帮玉侬,搞的心猿意马的陈初在两人脸上一阵徘徊。 多年夫妻,猫儿最懂官人心思,不由也微微侧了头看向了蔡婳.那意思是,你除夕刚进家,官人已陪了你半个月了,今日该让他来涵春堂了吧。 其实,就是赶蔡婳赶快走、赶快回你青朴园的意思。 蔡婳却不知是没看懂猫儿的眼神,还是故意装作没看懂,反正只见她猛地瞪大了那双狭长狐眼,故作惊讶道:“你又想咱们三个睡一起呀?” “呸~”这是猫儿最难以启齿的一件事,不由脸一红啐了一口,道:“你别胡说!我没想!去去去,你俩赶快去青朴园歇息吧!” 猫儿不由分说将两人推了出去。 蔡婳嘻嘻一笑,犹如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第287章 战群儒 第287章战群儒 “.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月二十,蔡州驿馆。 来自东京城的梅瑶大家,一曲唱罢,却没收获意想之中的喝彩。 下方,一众来自京城太学的年轻士子面面相觑,表情古怪。 上月,被‘乱民’群殴后,钱程锦等人逃去了隔壁许州。 韩昉以前在太学做过学政,与钱程锦等太学生有师生之谊。 数日前,太学生得知韩昉、董习两位先生也来了蔡州,马上跟着摸了过来。 本来,众人还想通过韩公斥责蔡州府衙、路安侯等人一番,可正月十八那日,韩公外出一趟归来后,态度却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直劝他们,‘休要惹是生非’。 这让钱程锦等人相当气闷,好死不死,梅大家又在此时唱起了那惹人生厌的路安侯之词,更让人不爽。 “诸位,可是奴家唱的不好?”梅大家见各位公子面色不虞,不由柔声问了一句。 上次,太学生中挨打最重的薛少轩当即不悦道:“唱甚不好,唱那粗鄙武人所作!天下词作千余,梅大家就不会旁的了么?” 梅瑶不由一怔.近日蔡州满城传唱路安侯的青玉案.元夕,人家不过应景学来奏与诸位公子听,何至惹薛公子这般大火气。 再者,你骂人家粗鄙武人若作出此等词作的人也算粗鄙,那你薛少轩又是什么玩意儿? 梅瑶长于烟花地,便是心中再愤恨,也不会轻易表露.薛少轩的父亲是吏部员外郎,虽说在在坐众公子面前不算什么,但也不是她一个妓子能惹的。 梅瑶低了头,既委屈又幽怨的看了钱程锦一眼。 正觉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的钱程锦顿时大生怜惜,当即指着薛少轩骂道:“薛小秃,有本事找那军头去,无端斥责梅大家作甚!快向梅大家道歉!” “.” 薛少轩的父亲早秃,同僚之间私下称呼他为薛秃子。 钱程锦这声‘薛小秃’不但辱了他,连他爹爹都辱了。 被骂了这一句,薛少轩才想起钱公子已苦苦追求了梅大家近一载。 梅瑶这种见惯风月的女子最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始终没让钱公子得逞。 以钱程锦的家世,想要用强也算不得什么,但钱公子自诩风流才子,自是不愿落个以势压人的卑劣名声。 如此一来,两人若即若离、黏糊暧昧的关系,反倒是让钱公子愈加上心了。 而薛少轩之父,却是钱公子祖父的铁杆马仔,便是当面被骂,脸上一阵青白,最终还是起身拱手道:“梅大家莫见怪,小可一时失态,在此向大家赔不是了,还望大家原谅则个” 坐在人群最后方的何幸甫见此,心中愈凉.这薛少轩之父为钱公子祖父卖命,薛少轩在钱程锦面前更是谨小慎微,如此忠于钱家还不免被钱程锦当着众人之面呵斥羞辱,几如奴仆. 那他一个小小的亲随,能在对方眼里值个甚? 由此,何幸甫又一次想起了温润如玉的柳川先生,先生甚至隐晦暗示过他,淮北正处用人之际,若在别处不得展志,可来一试。 何幸甫强忍了当场答应下来的冲动,他深知自己一来在淮北无根、二来于淮北无功,便是来了淮北,也得不到重用。 所以,他想先帮柳川先生做些事,立功后再改换门庭,比如现在这般.继续留在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学生身边。 上月百姓围攻报馆时,他是知道的,却没有提前逃走,和钱程锦等人一起捱了一顿胖揍。 若他为了避免皮肉之苦,提前逃走,容易引人生疑。 就比如此时的吴逸繁,当日事发前,他恰好离了报馆,事后他解释是取了当日报纸后去了府衙官舍找姑父. 众人都知孙知府和路安侯不对付,所以吴逸繁拿到编排了陈初的报纸后,先去找姑父这套说辞好像很合理合情,但他没能和大伙一起挨打,总让钱程锦等人有些膈应。 正思量间,却见一直腆脸坐在钱程锦身旁的吴逸繁小心翼翼的开口了,“翔鳞,休恼” 吴逸繁刚一开口,便换来钱程锦一个白眼,不冷不热道:“你眼瞎了?哪里看出本公子恼了?” 吴逸繁不由一滞,脸色几经变幻,最后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趴在钱程锦耳旁道:“钱公子,我姑父初到蔡州时,曾和那陈初有过交谈,据他讲,陈初只能算粗通文墨,对经史子集可称得上一窍不通.” “你想说甚?”钱程锦听出几分弦外之音,扭头看向了吴逸繁。 吴逸繁讨好一笑,继续附耳小声道:“那陈初胸无点墨,这青玉案.元夕定然不是他所作!” “哦?” 钱程锦下意识看向了何幸甫,因为他有捉刀客,自然也不觉着这种事有甚稀奇,却奇怪道:“此词足以天下扬名,非惊才绝艳之辈可作不出,这样的人物也愿为人代笔?” 吴逸繁哼哼一笑,胸有成竹道:“公子难道忘了那颍川陈景安?以他的才气,可以作出这等惊艳之作!” “哦茂之是想?” 钱程锦好像抓住点什么,语气不由和善起来。 “公子,无才之人终归犹如纸包火,长久不得!我有一计,可拆穿这欺世盗名之辈!” “哦!茂之细说!” 正月二十一。 留守司官衙,书房。 陈初细细看过一封来自北地的密信译文,密信原文全是‘阿邋伯’字码,需以四海书社阜昌十年编校的第一版《西游释厄传》逐页逐字找出对应文字,才能还原出内容。 掌握这套‘阿邋伯’字码原理的只有军统寥寥数人。 其中自然包括最核心的李骡子和李科。 李骡子好奇之余,曾无意间询问过李科‘阿邋伯’是何方神圣,后者言之凿凿道:“鹭留圩有位大叔名叫刘邋遢,想来阿邋伯便是他!” 但东家为甚要用他的名字来命名这套字码,李科便猜不透了。 俄顷,陈初看完密信内容,李骡子又做了一番口头汇报,“侯爷,据咱们跟在太虚身边的兄弟所讲,嚼了那神会三清果,不但可使人进入玄妙之境,还可让人在严寒冬日浑身燥热。金国苦寒,此妙处正对金人胃口。还有.” 李骡子稍稍羞赧,声音也低了下来,“还有,据说这神会三清果还有助阳功效。” “胡扯~”陈初不由笑出声来。 李骡子跟着笑笑,继续道:“太虚道长刚到黄龙府一月,凭着神会三清果已成了金国海陵王府的座上宾。” “嗯,让咱们跟在太虚身边的人注意安全。”陈初提醒道。 “侯爷放心,如今咱的人充作道童常伴太虚道长左右,为了扮的真切,近来没少看道家典籍。” “嗯,暗线上弟兄动辄外出执行任务数年不得归家,你们一定记得按时按月给弟兄家人拨付钱饷。” 见陈初表情郑重,李科忙道:“东家放心,此事我亲自盯着呢。” 陈初点点头,又道:“谁家若有事了需急用钱,也要照应到,钱不够直接来找我批,千万不可使暗线弟兄家里作难。” “是!” 军统支出,不经留守司官衙,甚至名义上的上官贺北都无权插手,所有开支全由陈初亲自拨付,也就是说,军统钱花在何处,除了陈初和数名核心,旁人都无从知晓。 巳时初,李骡子和李科离去不久,陈景安却拿了封请柬走了进来。 请柬是韩昉、董习联名送来的,大意是请陈初和陈景安三日后于濡河畔一聚。 初次被文人邀请的陈初不由好奇,陈景安却解释道:“去年咱蔡州与钱程锦那帮太学生生出过些许龃龉,韩昉又在太学任过学政,听他言语间似有替双方说和之意。” “哦?都有哪些人去?”没甚经验的陈初好奇道。 “除了韩、董二人外,便是那帮太学生。对了,恰好在蔡州的大齐七曜刊汪敬饶、邹正道等人也收到了请柬。” “到时都需要做些甚?” “吃吃喝喝,吟诗作对罢了。元章若有空,最好去一回,也好借机和士人缓和一二.” 陈景安小意劝道。去年怀远县士绅资贼一事虽已盖棺定论,但私下觉着路安侯借机讹诈士绅的士人不在少数,兔死狐悲之余,他们自然对陈初没甚好感。 从心理感情方面讲,身为士人一份子的陈景安自然不希望陈初和整个士人阶层对抗;从功利方面讲,陈景安还认为,元章将来若不能得到士人阶层认可,成就大事难于登天。 陈初似乎猜到了陈景安的某些想法,不由笑道:“那便去看看吧。” 正月二十四。 微风中已有了几分和煦之意,河畔垂柳和向阳缓坡已萌出了嫩绿翠芽。 背阴山坡却还悬垂着如同瀑布一般的冰挂。 在严寒中蛰伏了一冬的人们,纷纷趁着这几日晴朗,出城踏青游玩。 蔡州东南濡河畔,缓坡下东侧有一片野生竹林,青黄斑驳,右侧则植有一片梅林。 晚冬初春,正值梅花盛开时节,吸引了不少游人。 坡下背风朝阳处,临时搭起了一座阳棚,坐满济济数十人。 “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东京城来的梅瑶姑娘,正抚琴吟唱《卜算子.赠玉侬》。 陪韩昉、董习坐在一起的陈景安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往陈初那边打量穿了士子襕衫的侄女低头坐在陈初一旁,偏偏不肯和他有眼神接触。 方才出城时,陈景安才看到跟在陈初旁边的陈瑾瑜,寻了个恰当时机上前询问‘阿瑜怎也来了’,陈瑾瑜却用声量不大却理直气壮的语气道:“七曜刊众位编辑来了蔡州,也算我五日谈的姊妹单位,我报馆怎能不露面接待呢?” 这话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但.你倒是接待啊,全程跟在元章身旁算怎回事? 家里的事,陈景安自然清楚去年兄长和孙昌浩的矛盾公开化以后,便在商议与吴家退婚的事,可那吴家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偏偏不同意,以至于僵持了下来。 以眼下陈吴两家情形,断无联姻基础了,可人家不退亲,阿瑜仍是名义上的吴家未过门媳妇儿如今又跟着元章出入,这不是故意落人口舌么? 更重要的是,今日吴逸繁也在,时不时瞄过去的眼神,简直要噬人! “守谦啊,据说这首《卜算子》也是路安侯前些年所作?” 一曲罢了,韩昉捋须颔首。 “是啊。”陈景安敛了心神,暂时把侄女之事放到了一旁,继续道:“路安侯才思敏捷,虽在海外时未能通读经义,但回归中土后,一心向学,稍有闲暇便苦读不倦。” “嗯,以此说来,路安侯也是咱们读书人的一份子了。” 韩昉捋须道。 此次来蔡,人家既给了里子又给了面子,他也不介意抬一下陈初。 “却是如此啊!”陈景安费这么大的劲,便是想让天下士人将陈初视为己方一份子,这么一来,对他以后大事百利无一害。 此时听韩昉亲口说出,自是有几分喜悦。 见陈景安恭敬,韩昉忽道:“既然同为读书人,守谦劝劝路安侯往后便不要再为难翔鳞他们了,互相提携才是正理。你也知钱尚书日理万机,省得再为小辈费心” 明面上像是给双方说和,但称呼一方为‘路安侯’,另一方为表字‘翔鳞’,一听便知远近亲疏。 再有让陈初不要为难钱程锦、又提了日理万机的钱尚书 既有对陈初的隐晦批评,又有拿钱亿年压人的意思。 总之,就突出一个屁股歪。 话说,不是这帮公子哥无事生非在报纸上编排元章在先么? 陈景安忍着不爽,往钱程锦那边看了一眼。 正在此时,却见吴逸繁在钱程锦耳旁说了些什么,后者忽然起身,爽快一笑,朗声道:“诸位师长、同窗,寒冬已过,暖春将至,今日吾等恰逢于此,不如各作诗词以为留念,如何?” 韩昉、董习同时看了过来,心中生出些许疑惑,却稍纵即逝。 此次踏青相聚,正是钱程锦央求韩昉遍发请柬组织来的,来前并未提及有作诗词这一流程。 不然,请柬上会注明,好给宾客提前准备的时间,以免临时想不出上乘诗词落得难堪。 而钱程锦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看来早有准备。 这是要搞偷袭。 韩昉本想开口阻拦,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双眸微垂,默许了一般。 陈景安也察觉到了异样,可不待他说话,太学生薛少轩忙惊喜道:“如此甚好!” 却又见吴逸繁款款起身,故作苦恼的环视四下,劝道:“翔鳞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今仓促之间,大家未必能摘来佳作啊。” 那薛少轩又道:“不必强求嘛!能作的便作来,作不来也不强求。” “如此最好!那薛公子先来一首?” 吴逸繁话音一落,那薛少轩便走至场地中间,踱步假意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道:“有了!” 说话时,仿似无意的扫了陈初一眼。 坐在一旁的陈瑾瑜自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不由紧张的在桌案下扯了扯陈初的衣袖。 陈初一手把玩着茶盏,给了后者一个‘无妨’的笑容。 这个小动作,旁人看不到,但吴逸繁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俊秀面皮不由涨成了猪肝色,口吻也急切起来,“薛公子既然有了,便请快快吟来!” 薛少轩就等着这一句了,马上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大声道:“那便请诸位点评一番我这首《醉太平》.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得将军下手!” “.” 场内寂静。 俄顷,不知谁先噗嗤笑了一声,紧接便是一阵窃笑和低低私语声。 大伙的眼睛也不住往陈初身上瞟。 其实,眼瞅这几位太学生唱双簧,众人都看出了猫腻,甚至已猜出了他们要针对谁。 但听了这醉太平,还是忍不住惊讶这首词的犀利。 ‘佛面’上刮金,‘鹌鹑’嘴里抢豆,‘鹭鸶’腿上劈肉,‘蚊子’肚里刮油. 最后一句‘亏得将军下手’,结合去年陈初讹诈怀远士绅的做派,一个贪财的尖酸刻薄军头形象跃然纸上。 看热闹的大齐七曜刊主编汪敬饶若不是碍于路安侯在场,只怕要当场喊一声‘好彩’了。 再看陈初那边,依旧一脸笑容,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强作镇定。 身后的大宝剑和长子面无表情,这两货一看就没听懂。 ‘我们骂你,你还听不懂’的优越感让钱程锦等人恨不得弹冠相庆。 吴逸繁一脸儒雅笑容,初春料峭也挡不住他抻开折扇轻摇两下的潇洒动作,偷偷瞄了眼陈初和陈瑾瑜,只觉出了口恶气,却又适时道:“翔鳞兄,此事由你发起,你必须留诗一首啊!” “这” 钱程锦面露为难,起身走了两步,仿似无意间看向了远处的竹林,忽而道:“那我便随意作一首吧。咳咳.竹作棋盘分经纬,顽劣青石乃为将。石垒成山无老虎,得志猢狲敢称侯” 哄~ 太学生们霎时笑的东倒西歪,有人疯狂拍打桌子,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顽劣青石为将’、‘得志猢狲称侯’. 在坐的,只有一个云麾将军能称为将、只有一个路安侯能称为侯。 却被比作了顽石、猢狲! 便是七曜刊报社众人,韩昉、董习等人以及弟子也忍俊不禁,露出了笑容。 只有陈瑾瑜气的差点掉眼泪,恶狠狠瞪着钱程锦、吴逸繁等人,恨不得上前给几人一巴掌。 陈景安赶忙告罪一声,向陈初走来,唯恐后者一时忍不住拔刀杀人。 却见整场聚会中,一直留意和陈瑾瑜保持着距离的陈初,忽然笑着望了吴逸繁一眼,伸手揽住陈瑾瑜的肩头,将人往自己这边搂过来一些,随后趴在陈瑾瑜耳旁念叨了些什么。 大庭广众,陈瑾瑜一时大窘,耳畔热乎乎的气息吹在耳垂上,整个人都晕掉了,完全没听清陈初在说什么。 以至于陈初不得不重复了一遍,“阿瑜帮我拿纸笔” “哦哦.” 晕头转向的陈瑾瑜起身后在原地转了两圈,才手忙脚乱的取来笔墨纸张。 陈初俯身,少倾几十字便跃然纸上,陈初这才笑着看向了众人,“真巧,钱公子借竹言事,本侯也有一诗是写竹的.” 陈瑾瑜趴在桌案旁快速看完了潦草写就的五言,突兀的嘎嘎笑了两声。 就在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看向她之时,陈瑾瑜忽然没了方才的怒气、也忘了方才的窘迫,拿了宣纸走到了场地中间。 甚至不忘朝仍留在场内的钱程锦一礼,能让突然平静下来的原因,只因她手中拿了足够碾压对方的诗词。 众人好奇中,却听陈瑾瑜道:“路安侯所作诗名为《赠太学钱程锦、吴逸繁公子》。” 说了诗名,陈瑾瑜甚至朝吴逸繁甜甜一笑,后者望着那对小酒窝一阵呆愣.阿瑜好久没这般冲我笑了。 “咳咳~” 陈瑾瑜一清嗓子,终于以清脆嗓音吟道:“竹似伪君子,外坚中却空。根细善钻穴,腰柔惯鞠躬。成群能蔽日,独立不禁风。文人多爱此,想来声气同!” ‘嗡~’ 场间一片哗然. 好嘛,这是AOE攻击,把全天下士人都骂了进去。 ‘虚伪、懦弱、外强中干、喜钻营、结党营私、弱不禁风’. 短短几十字的一首五言,把文人群体中的某些负面特质扒了个一干二净。 扪心自问,在坐文人谁敢说自己一点不沾? 这何止是打脸,简直是揭人老底、扒士人祖坟。 而诗名则是‘赠太学钱程锦、吴逸繁公子’,这诗一旦流传出去,两人怕是要成为天下经久不衰的笑柄了! 怒目而视,议论纷纷. 一片吵嚷喧哗中,陈景安望着依旧站在场内一脸矜傲微笑的侄女,不由气苦.这傻丫头,你得意个甚劲儿啊! 元章这诗,把你爹爹和二叔、甚至咱全家都骂进去了! 第288章 夺妻之恨 第288章夺妻之恨 AOE一时爽 无差别开了地图炮,犹如在沸滚油锅中倒了一瓢水。 四周登时鼓噪起来。 “路安侯这是何意?” “路安侯羞辱天下士人,不怕悠悠众口么?” “陈将军!满朝公卿皆为士人,难道都统也看不起诸位大人么!” “猖狂~猖狂!” 场内一阵桌椅移位的杂乱声响,十余位士子起身纷纷朝陈初怒目而视,愤怒之下喷的口沫横飞。 韩昉、董习、汪敬饶等年纪大些的自恃身份高,虽没起身加入众口铄金的行列,却也一个个脸色铁青。 大宝剑、长子二人对场内突然的变故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些士子为何突然之间像是被人捏了卵子,发这么大脾气。 “大宝剑,这些士子怎了?怎作诗还作恼了?” 完全没有意识到方才初哥儿已和对方你来我往斗过一场的长子迷茫问道。 “许是.许是他们觉得自己的诗不如初哥儿,嫉妒罢。” 大宝剑双手抱胸,难得说了一回长句。 “噫!咱们平日切磋,打不过时道一声‘佩服’便是了,这些读书人怎这般输不起啊!” 长子对士子们的反应表示不理解,却也完全不担心眼下局面.这帮人若敢仗着人多乱来,不需大宝剑和初哥儿动手,长子一个人便有信心将他们收拾了。 不过呢,读书人讲究的是,骂的过对方的时候就骂,骂不过就找更多的同伴一起骂。 反正主打一个和谐社会,绝对不动手。 毕竟他们不是孔夫子那般身高一米九、能驭善射的山东大汉。 对他们这些特质心知肚明的陈初,云淡风轻的坐在原位,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做人有个原则.呃,其实他没什么原则,但他认一个道理.打了人、骂了人没有不让人还手还嘴的道理。 你们骂我骂的爽,我回骂一次,这就破防了? 陈初可没有唾面自干的素质。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最着急却要数陈景安了本来想借机让陈初被士人接纳,却起了反作用。 这首诗若传出去,陈初几乎等于自绝于士人。 急切之间,陈景安再顾不得许多,大声道:“元章!怎将我酒后胡言的狂悖之作念出来了!” 闹嚷嚷的坏境安静了一瞬,随即议论声更大了。 “.” 陈初也诧异的看向了陈景安这首诗是陈初上学时无意中看到的,觉着够‘毒舌’才特意背下来,他记得作者是明朝无名氏,怎也不会是陈景安醉酒后写下的。 然而两人毕竟默契合作两年,陈初迅速从对方焦急神色中忖出了他的心思.陈二叔这是担心陈初扛不住天下士人的反扑,才要替他担了这狂悖之名。 毕竟,陈景安的家世决定了他是根正苗红的士人阶层,若此诗出自他手还可勉强算作士人酒后失态的自嘲。 而陈初的武人身份,容易让别人视为他对整个士人阶层的蔑视、挑衅。 其实陈初倒不是特别在意,怀远县一事后,他便觉着自己和这帮人尿不到一个壶里,撕破脸皮只是或早或晚。 毕竟他们掌握着齐周九成田地、资产、人力,当初的桐山系、现在升级为淮北系的团伙若想继续扩大地盘,必然会和这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可陈景安开了口,他也不好再说甚总不能当场和陈景安争论此诗到底谁才是作者吧。 虽陈初觉着没必要,但陈景安如此舍身回护于他,还是让陈初有些感动的。 可那边的韩昉、董习等人听了,纷纷以前辈身份批评陈景安不该酒后胡言乱语,作下如此悖逆诗词。 平日温润儒雅的陈景安连连道歉,表示自己会深刻自省,以后绝不再饮酒云云。 其实韩昉也看出些端倪.这首诗未必是陈景安所作,出自陈初之手的可能性更大,但一来刚刚拿了人家的银子,二来他也不想成为今晚这首辛辣刻薄之作的背景板被广为人知。 当务之急,是要尽量将此诗的影响消弭。 于是,作为在场长者,韩昉起身为此事做出了结论,“方才那五言,乃是守谦酒后失智的游戏之作,恰好被路安侯听了去,作不得真。尔等今日听便听了,不可外传,知晓么!” 最后一句,口吻严厉。 师长发话,还是有作用的.钱程锦便是不爽,也只能远远看了陈初一眼,无奈应下。 有了这么一遭,场间气氛不可扭转的尴尬、冷清下来。 韩昉、董习虽还坐在位子上,但想起方才那首五言便觉一阵难堪。 倒是钱程锦等人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没受到影响似的,故意大声说笑以示‘老子依旧心情愉悦’。 吴逸繁时不时凑到钱程锦耳边说上两句悄悄话,总会惹的后者哈哈一笑,再故意以不大、却足够陈初听见的声音讨论着‘冒用他人之作,贻笑大方,欺世盗名’之类。 陈初本来已经准备随便找个理由离席回家,见此却又安安稳稳的留了下来。 坐在钱程锦身旁的梅瑶姑娘,对金主拥趸口中的‘小人’、年轻俊朗的路安侯颇为好奇. 她是不太相信能作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人,会是一名奸诈小人。 可众多太学生都说他胸无点墨,那首青玉案.元夕绝对有人帮他捉刀。 梅瑶原本不信,可今日这路安侯却吟了柳川先生的五言无疑从侧面印证了钱程锦等人的指控。 好奇之余,不由多向陈初那边看了几眼。 陈初似有所察,抬头与梅瑶有一瞬视线交汇。 梅瑶又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娇羞女儿,早已可以熟稔应付各种场合。 被男子发觉自己在偷偷打量,却也不慌,反而落落大方的笑了一笑,遥遥一礼。 陈初笑着回礼,端杯遥敬。 那钱程锦虽然故作轻松,实则被那首《赠太学生钱程锦、吴逸繁》搞的心烦意乱,注意力一直在陈初身上。 忽见对方向自己这边举杯,钱程锦不由错愕。 噫.这军头主动向我示好了? 若是左近无人,钱程锦大约会端起杯子矜浅浅抿上一口,表示自己接受了陈初的道歉。 可今日当着这么多同窗的面,他才不会轻易原谅这无礼粗坯! 便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可.钱程锦并没有收到意想中的同伴夸赞,坐在他左边的吴逸繁反而一脸便秘似的悄悄拉了拉钱程锦的衣袖,示意他往右看。 钱程锦莫名其妙转头,这才发现身旁的梅瑶刚刚吃完一杯酒,以杯口朝下的方式向陈初表明自己已饮尽。 远处的陈初,做了个相同的动作 男人笑的爽朗,女人笑的柔媚。 凭白给自己加戏的钱程锦见此不由大怒,转头低声呵斥了梅瑶几句。 那梅瑶没想到钱公子会发这么大的火,不由委委屈屈的小声解释起来,伴随着时而抹泪的动作,既温顺又惹人心疼,我见犹怜。 见此,钱程锦低低一叹,又陪着笑脸好言哄劝起来。 看起来,钱公子被拿捏的死死的 远处,陈初看的有趣,忽然道:“阿瑜,帮我再拿一张宣纸来。” 说罢,却不见身旁的人有所动作,陈初不由转头看了过去,“阿瑜?” 却见陈瑾瑜规规矩矩坐在位子上,眼皮微耷,两腮稍鼓,一开口便带了浓浓酸味,“叔叔让梅大家帮你拿呀!” 哎哟,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大的醋劲。 说归说,陈瑾瑜还是拉着小脸帮陈初又取来一张纸。 场间气氛冷淡,少有人走动,陈瑾瑜取纸的动作引来不少注视目光。 看到路安侯再次伏案疾书,许多人下意识紧张起来,唯恐他再作出一首辛辣尖酸的讥讽之词。 陈瑾瑜方才不高兴,自然是因为亲眼看到了叔叔和那梅瑶眉来眼去,但此时的注意力已全部集中在陈初这首新词中。 随着笔迹蜿蜒,陈瑾瑜原本怏怏不乐的神情,逐渐被惊喜取代,接着却又变成了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脸上缓缓漾出了笑容,一对浅浅小梨涡若隐若现。 可当她看到陈初最后在这首新词下写上词牌、词名后,脸上笑容瞬间凝固。 先是红了脸,接着红了眼。 不是因为娇羞,而是因为生气 只见那词名为《卜算子.赠梅大家》。 在场众人里,八成都在留意这边情形,他们自是看不到陈初在写什么,但陈瑾瑜几经变幻的表情,却勾的人愈加好奇。 先是小女儿等待情郎哄劝般的轻嗔薄怒,再是惊喜之下艳若桃李的甜笑,最后却又变成了失望愕然后的恼怒。 众人因陈瑾瑜的精彩表情好奇陈初又作了什么。 只有吴逸繁死死盯着陈瑾瑜,俊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 就在大家好奇的注视中,陈初缓缓起身,拿着宣纸踱向了钱程锦。 有人作了初一挑衅在先,陈初作十五反击一回,不过分吧? 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拉近,刚刚冷淡却已放松下来的氛围登时又紧张起来。 “你想作甚!”钱程锦急忙起身,下意识后退一步,嗓音因紧张而稍显尖利。 他以为陈初自恃勇武,欲要对自己动粗。 钱程锦的忠实马仔薛少轩、以及失魂落魄的吴逸繁分别犹豫几息后,同时上前一步,挡在了钱程锦面前,“路路安侯,你想仗势欺人么!” 吴逸繁来蔡以来,首次与陈初对视,虽只短短一瞬,却也鼓足了勇气。 陈初一时愕然,奇怪的看了看全身紧绷戒备的吴逸繁、薛少轩,随即自言自语道:“莫名其妙.” 接着,便转向了仍坐在原处的梅瑶,温文一礼,笑的春风和煦,“久仰梅大家风采,今日幸得一睹,三生有幸。恰得一新作,特赠与梅大家.” 这风采、这气度,比惊慌一团的士子们更士子。 梅瑶自然清楚眼下境况,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下意识看向了钱程锦。 陈初也不勉强,笑着将写有新词的纸方才了对方桌案上,再一拱手,随即转身,潇洒离去。 “长子,回了。” 待陈初走出十余丈远,梅瑶的桌案旁呼啦啦围上一群太学生,便是韩昉等人也好奇的走了过来。 虽陈初争议颇多,但先有‘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卜算子,又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青玉案. 若说都是陈景安捉刀,有些勉强,所以众人都想看看路安侯仓促之间所作新词到底如何。 韩昉、董习、汪敬饶等人站在外围,自恃身份不想与太学生争挤,当即某位有眼色的太学生往围得水泄不通的桌案旁喊道:“里面的同窗,快快念与韩学政听一听。” 人群内围,一片诡异安静。 直到听到同窗叫喊,挤在最里面的薛少轩才神色复杂的缓缓念道:“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卜算子,赠梅大家” “.” 吊诡宁静中,却听梅瑶姑娘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嘤咛,整个人如同醉酒一般俏脸酡红,骨酥似的瘫在椅中,神情恍惚。 韩昉、董习对视一眼,各自沉默。 这首卜算子,虽比不得那青玉案.元夕,却依旧是上上之作了,赠一妓子,足够其天下扬名。 俄顷,那梅瑶终于缓回心神,第一时间从薛少轩手中小心又快速的抢回了写有新词的宣纸。 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扒开围在身旁的太学生,两步迈出人群,极力往北远望。 只见北去蔡州府城的官道上,一道烟尘正慢慢飘散于春风中,一队矫健骑士的背影渐行渐远 梅瑶将那张宣纸捧在心口,远眺的眼神缠绵仰慕. 站在人群中钱程锦看着梅瑶侧脸,突然生出一股杂糅了挫败、失落、愤怒的情绪。 感同身受的吴逸繁看了看钱程锦,猜想他此时的感受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便以现身说法安慰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翔鳞兄,你心里的苦,愚弟都懂!” 一脸阴鸷的钱程锦闻言,却扭头看向了吴逸繁,沉默几息后,从牙缝中挤出一字,“滚!” 你踏马也配和我感同身受? 第289章 我姐夫是个卖瓜的 第289章我姐夫是个卖瓜的 “小乙,你改名了么?” “二郎,改名作甚?” “你阿翁允你参军?” “自是允的,阿翁说,这些年我们祖孙衣食无忧多赖陈大哥和其他弟兄们拼命,如今学堂学业已毕,又遇留守司募兵,参军即可报陈大哥及大伙恩情一二,又可为自己寻一条出路。” “哎!还是许阿翁想的明白!我爹不知向陈大哥说了甚,陈大哥不允我参军,只说军阵刀枪无眼,我家兄长已在军中效命,要我留家继续读书、侍奉爹娘!气死老子了.” “陈大哥说的有些道理啊。听说正月后,学堂要开中学课程,学什么物力、花学.” “旁人不知道,伱还不知道?老子哪是读书的料啊!彭于言、吴彦祖他们半时辰能背下的文章,我两个时辰都记不住!年前毕业考,若不是他俩偷偷给我递小抄,老子及格都考不到.” “可募兵要十六岁才成,你今年才十五,便是一会儿排队排到你,那登记的人也不收你啊。” 蔡州城南门内,留守司募兵处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杨家二郎杨雷、许家小乙二人站在队伍中边随着队伍慢慢向前移动,边窃窃私语。 听了许小乙的担忧,杨二郎嘿嘿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户册递给前者看了看。 小乙接过一看,却见上面杨二郎的年龄不但改大了一岁,连名字都改了,叫杨雨田。 “二郎,你找人办假证?” “嗯,城隍庙妙手李帮我做的,要了老子一张百钱货票!” “你胆子真大!” 许小乙佩服道,又轻声念叨几遍二郎改的新名字,明白后者是将自己名字的‘雷’拆开了才有雨田二字,可再念几遍,小乙发现了不合适的地方,“二郎!你爹名叫杨有田,你改名杨雨田你爷俩变平辈了?” “.” 杨二郎不由一怔,原先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几息思索后马上释然了,甚至理直气壮的反驳道:“这有甚?陈大哥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你看他,整日和蔡主事称兄道弟,还不是照样娶了三娘子进门.” “这能一样么?” 两人正低声讨论间,忽听一阵喧哗,回头一看,正是路安侯同柳川先生各乘一骑进了城门。 四周顿时一片热烈招呼声,陈初笑眯眯的拱手回应,陈景安的脸色却不算好看。 “快躲一躲!别被陈大哥看见了!” 瞒着家人参军的杨二郎拉着许小乙便脱离了队伍,拐进一条小巷藏了起来。 “你拉我作甚!我又不用藏!”许小乙抱怨道。 “算什么兄弟!陪我一下又怎了!” 陈初等人只是路过,片刻后,蔡州城南门内便恢复了平静。 只是,当杨二郎和许小乙重新回来后,却找不到方才在队伍中的位置了。 眼看报名队伍蜿蜒如长龙,不想再从头排起的两人大概找了个和刚才离开时差不多的位置挤了进去。 可这一下,却惹得一名高瘦少年不乐意了,“呔,你二人为何插队!没看见大伙都在老老实实排队么!” 杨二郎和许小乙不由嫩脸一红,正要开口解释,却又听一人阴阳怪气道:“就是,莫仗着家里便搞特殊。” 两人转头一看,哎呦,说话这人不正是去年陈大哥迎娶嫂嫂时,堵在门口那小子么,好像是嫂嫂的表弟来着,叫什么秦盛武。 他也是来参军的?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当初正是这小子堵门害二郎散完了喜钱,自己一文没落着。 不能说是仇人相见吧,至少也算相看两厌。 于是二郎一梗脖子,嚷道:“怎了!老子站哪儿碍你求事!” 那秦盛武也是个不怕事的,当即捋起袖子往前迈一步.眼瞅双方要起冲突,最早那名开口批评二郎插队的瘦高少年赶忙和秦盛武并肩站在了一起,好使这名仗义执言的好人不陷入一对二的劣势。 现场自有维持秩序的军士,闻听吵闹急忙上前将斗鸡似的双方隔开。 “怎的?不服咱去城外杀贼湾过两招,谁怂谁是孙子!” 杀贼湾位于濡河畔,据闲汉传言,去年路安侯在此斩杀贼人千余后,每到夜里,便可隐隐听见贼人哭喊求饶之声。 时日久了,轻易无人敢往,自此变成了一个少年们比拼胆气的去处。 眼瞅杨二郎还在叫嚣,秦盛武回骂道:“莫以为自己人高马大旁人就怕你!小爷可不怕,早晚打的你满脸桃花开!” “啊呀!你等着,待小爷揍了你,你莫去找我家嫂嫂哭鼻子!”被军士拦着的杨二郎气的哇哇大叫。 “笑话!你吃了亏,别去找我姐夫告状!”同样被拦着的秦盛武也在跳脚。 负责在此征兵的武卫军队将老孟见状,拿了鞭子两步上前,朝着最为嚣张的杨二郎和秦盛武身上就是两鞭子。 两人吃疼,异口同声道:“为何打我!” ‘咻~pia~’ 老孟黑着脸,在空中抖了一个鞭花,骂道:“有力气拿去战场上杀贼!和自家袍泽耍威风算卵的本事!现在给你们两条路,要么每人挨十鞭子,继续排队!要么回家滚蛋!” “.” 四人皆是一静,但最早阻拦杨二郎插队的那名瘦高少年却慌了神,赶忙脱了上衣,露出单薄后背,急道:“我不滚蛋!军爷只管打,我康石头若喊一声,便不是好汉!” 有他这么一带头,其余三人麻利的褪了上衣,一个个视死如归般嚷道:“打便打” 老孟扫量昂首挺胸的四人,不由笑着一挥手,随即有手下军士将四人带到城墙根下,每人抽了十鞭子。 都是些少年人,军士下手蛮有分寸,却依旧留下了十余道血印子。 杨二郎和秦盛武本已各挨了老孟两鞭,行刑军士有心照顾,便只在二人身上抽了八鞭,刚好凑够十鞭。 可不想,疼的脖上青筋暴突的杨二郎却道:“打便打够数,为何短了两鞭!以为小爷吃不住么!” 已和他拗上了的秦盛武同样疼的满头大汗,却也跟着叫嚣,“来来来!一次打完,免得让人牵肠挂肚!” “还嘴硬!” 行刑军士终于被两名不知好歹的少年激出了些许怒火,‘啪啪~’两鞭,再不留力 “哎呦,娘啊” “嘶,疼死小爷了!” 前面八鞭都忍着没吭一声的两人,先后发出一声惨呼。 杨二郎眼里已嗑上了泪花,这泪水无关悲伤、难过,只是单纯因为疼,根本忍不住就冒了出来。 可转头一看,那比自己还嘴硬的秦盛武,已疼的泪流满面了。 觉得自己胜了的杨二郎登时大笑起来,“哈哈哈,方才还在逞英雄,如今却哭了,哈哈哈.” “你比我好哪儿去了?不也哭了么!” “老子是眼干,润润眼!” “呸,那我便是脸脏,洗洗脸.” 远处,老孟坐回了征兵处临时搭起的暖棚内。 副手茅头从煤炉上拿起一个烤的微黄的馒头,一掰两半,递给老孟一半,看向正小心穿衣的杨二郎几人,道:“老孟哥,这些刺头参军能成么?” 老孟掰下一块烤焦馒头,细细嚼了,以唇齿好好感受了一番麦香后,才依依不舍的咽下,“怎不成?忘了咱以前在寇世忠手下当兵时甚模样了么?好兵是练出来的,也是教出来的。这几个小家伙,有脾气、有担当、仗义不怕事,都是些好兵苗子啊.” 午时末。 留守司官衙书房。 陈景安和陈初相对而坐,足足一刻钟没有交谈。 最终,还是陈景安一叹,率先开口道:“元章,你可是不信儒家典籍、圣人之言?” 今日,明知是要缓和双方关系,陈初却作了那首惊世骇俗的五言,其中蕴含的轻蔑、敌视之意几乎毫不隐藏,陈景安自是忧心忡忡。 陈初想了好一会,才斟酌道:“我只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不信世上有一法通万法通的祖宗之法” 虽然说的婉转,但陈初不信儒家那一套的意思已表达的相当明显。 陈景安也不恼,点点头又问:“那元章以为,我儒家有何不足?” 这话,也就敢在密室之内聊聊了,莫说陈初是一个不通儒学的武人,便是当世大儒恐怕也不敢在人前轻易问这样的问题。 陈景安开诚布公,陈初便也坦率道:“儒学一家独大,禁锢思想” 不想,陈初刚说一句,陈景安却打断了他,“儒学如何禁锢思想了?” 说话间,陈景安涨红了脸,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情绪。 但他这个问题反倒问住了陈初,得益于后世爆炸式的信息传播,不必花大量时间也能了解到一些知识。 可陈初得来的知识全是不系统的、碎片化的,反正大量公众号、UP主都说儒家不好,说华夏最后几百年的衰落都是因为儒家禁锢思想。 看的多了,陈初潜意识里便也这样认为了,但让他组织起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还真不知从哪说起。 见陈初不语,陈景安稍显激动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孔圣倡导‘克己复礼’、‘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提出‘以德为政’,主张‘有教无类’. 亚圣又再此基础上提出‘施仁政以民,省刑罚,薄税敛’。千年以降,还有谁家像我儒学倡导‘民贵君轻’? 元章,你来说,何错有之?” 这.这些主张别说在先秦时期,便是放在千年以后,也是很先进的,陈初自然挑不出毛病。 陈景安继续道:“汉时儒学倡‘中庸’、‘天人合一’,元章觉着有错?” 中庸在后世有些争议,但陈初对天人合一的理解大概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个说法在后世非常时髦,同样挑不出什么毛病。 陈景安稍作停顿,又道:“唐时儒学倡‘德礼’、‘忠孝节义’,可有错?” 这次,陈景安连等待陈初回答的表面功夫也不做了,紧接道:“儒学千年发展,并非像元章所言禁锢思想,汉、唐乃至周,都有吸收新的内容就像元章方才所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若你觉得有十分必要,完全可以通过大儒为你辩经的方法将它吸收进儒学内。先贤之言,何止万千,翻遍典籍,总能找到一句圣人言为此背书” 陈景安的话已经说的相当直白,简直是手把手教陈初,将某些思想体系化、理论化以后再借儒学推广天下。 听他方才所说,先秦时期儒学的‘德政’、‘民贵君轻’并不像是完全为君主服务的,但到了后世,说起儒学最先想到的便是‘忠孝’二字。 想来是经历了一代代帝王为节省治理成本不断往儒学里掺杂私货。 照陈景安的隐晦说法,儒学便是个口袋,什么东西都能往里装。 见陈初沉思,陈景安等了一会儿,又叹道:“我知元章近年来接触到的士绅多有不堪,所以才对儒学有了成见,但元章要记得,坏的是人、并非某家学派。便是天下士子都转头去学了法家、墨家,难道这世上就没有贪官劣绅了?元章有没有想过,若天下一夕之间没了四海皆奉的学派,会变成何等模样?” “若没了儒学,总不会天下大乱吧?”陈初以相对轻松的口吻问道。 陈景安却一脸严肃,笃定道:“会!” “.”陈初觉着陈景安言过其实了。 陈景安却疲惫的望向了纱窗,仿似自言自语般说道:“何止是大乱,我华夏自秦一统之后,虽经秦末纷乱,却又迅速被汉高祖皇帝重聚九州。再经汉末三国、魏晋南北,又于隋唐重归一统。靠的不止是书同文、车同轨,还有思想之一统.” 陈初想说什么,陈景安摆摆手,接着道:“元章先听我说。我华夏地大,山河阻隔,十里不同音,百里不相识,若无文字、思想一统,必如春秋战国那般分裂成无数小国,数百年征战不断。元章你” 陈景安忽地一顿,以认真甚至带了些恳求的眼神望着陈初,道:“元章,儒学可改良,你却不能坏了它。不然,你受不住这反噬,也会乱了这天下.” 酉时末,天色已暗。 书房内没有掌灯,陈初以同一个姿势在昏暗中已坐了一个时辰。 陈景安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陈初思索的,自然是下午和陈景安交谈的那些话. 少倾,外面响起了毛蛋稍显担忧的声音,“东家,您没事吧?” “哦,没事。”被打断了思路,陈初这才转动了稍稍僵硬的脖颈,看了眼窗外晦暗天色。 “军统李指挥使来了,东家还见么?” “见,请进来吧。” 几息后,一身粗布衣的李骡子入内,恭敬见礼后,习惯性的低声道:“侯爷,杨指挥使二弟杨雷、鹭留圩农垦集团管理牲口的许老伯的孙儿许小乙、令人的表弟秦盛武,今日报名进了武卫军新兵营。” “噫,他们怎不来镇淮军报名?”陈初失笑道。 李骡子顿了一顿,才道:“大约是几位公子担心镇淮军熟人多,被认出来,这才投了武卫军。” “这群混小子。” 陈初笑骂一句,却又欣慰道:“不错,专门去了没人照顾的地方,也算有志气!” “侯爷.”李骡子稍一犹豫。 “怎了?” “杨二郎用了假户册,还改了名字.” “哦?改了甚名?” “杨雨田” “哈哈哈。对了,那假证他在哪里搞的?” “找的城隍庙妙手李。要不要将他捉了?” “算了,交给府衙官差处理吧,你们不要插手民间之事。” “是。” 李骡子躬身一礼,准备告退,站在原地的陈初踌躇一二,忽又喊住了他,“骡子,待完成新兵三月整训,将他们几人都安排进火头军吧.” “呃是!” 李骡子先是疑惑.谁当兵愿意当火头军啊!那帮小子若知晓了肯定不乐意。 可随后,李骡子明白过来.军阵凶险,侯爷终归是担心这些看着长大的小郎啊,进了火头军,好歹安全些。 是夜,戌时。 蔡州城南校场。 今日刚进营的新兵们还没有开始正式训练,三三两两游荡在校场内。 康石头独自坐在一架平日用来锻炼臂力的双杠上,遥望蔡州灯火,悄悄抹了抹眼泪。 便是早有从军之志,但今日第一天便挨了鞭子,后背火辣辣的疼,疼痛委屈之余,不由得很想念相依为命的姐姐。 “噫,石头!怎跑到了这里,害我好找!” 一声招呼,康石头赶忙擦了擦眼泪,回头一看,正是今日刚刚认识的秦盛武。 康石头对这名和谁都能迅速热络起来的少年很有好感,便往旁边挪了挪,好给他腾出坐的地方。 秦盛武麻利的爬了上来,侧头看见康石头红着眼睛,却也不拆穿,只抛来一个小瓷瓶,笑道:“给,茅头副队将送来的伤药,睡前在伤口上涂一涂。” 康石头手忙脚乱的接了,羡慕道:“那茅头副队将,看起来也比咱大不了几岁,却已做了副队将,真厉害。” “那可不!咱留守司将士的职务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茅头副队将虽年纪不大,但跟着姐.跟着侯爷平贼,先后历经大小七八战才做了副队将。” “嘿嘿。” 不太善于言辞的康石头笑了笑,不知该怎样接话了。 自来熟的秦盛武却继续问道:“石头,你家是哪儿的?” “我家.”康石头下意识往东边夜空看了一眼,这才故作平静道:“我已没家了。去年六月寿州大乱,贼人杀了阿翁和爹爹,逃难路上娘亲饿死了。现下只剩了我和姐姐,对了,我姐名叫康玉兰,如今在令人娘娘的纺织厂做工哩” 便是秦盛武话多,不小心问到人家惨事后,也不知该说啥了。 可说起这个,康石头反而打开了话匣子,“武哥儿,你见过令人娘娘么?我可见过!” “呃” “令人娘娘生的好看极了,说话声又软又好听,直如画里走出来的菩萨娘娘。” “呃,你和令人很熟?” “还成吧。”康石头自豪的抹了把鼻子,挺起胸膛道:“我参军前一直住在孤幼局,令人娘娘逢年过节便会去看我们,还给我们带好吃的。” “噫,那令人果真是好人。”秦盛武咧着嘴巴笑了起来,那模样却比康石头还要自豪。 “那是自然。武哥儿,你为何参军啊?” “我你先说说你为何参军?” “我啊,姐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令人和侯爷于我姐弟有再造之恩,如今侯爷招兵,我自然要来” 说到这里,康石头忽然羞赧的笑了笑,接着道:“我家里如今只剩了我们姐弟,我想在军中博出个前程,给我姐姐做靠山、给她攒嫁妆。” “石头,没想到你还是个有志气的!你姐姐也是个好人,对了,她多大了?我家兄长今年二十整,在冶铁所机扩局做工,每月三两月俸,他人很好,也老实” 秦盛武暗戳戳推销起自家兄长来,哥哥秦盛文哪都好,就是有点木讷、不爱讲话。 康石头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却也没接茬令人娘娘说过,如今他和姐姐相依为命,长姐如母,这种大事自然需先问过姐姐的意思,他怎能替姐姐做主。 便岔开话题道:“武哥儿,今日你与那杨雨田冲突,听你提起‘姐夫’,武哥儿姐夫很厉害么?他是作甚的?” “我姐夫啊.他.他是个卖瓜的。” “卖瓜?桐山西瓜么?据说桐山瓜紧俏的很,贩去外地,能翻上数倍,想来你姐夫也不少挣钱吧?” “嘿嘿,小生意,小生意罢了。” 第290章 信仰之思 第290章信仰之思 夜,戌时末。 一日忙碌结束,陈初返回洒金巷。 往常这个辰时,猫儿和蔡婳要么聚在玉侬的望乡园逗弄小元宝,要么待在书房查阅商行账目。 但今日,三人竟不约而同早早睡下。 倍感意外的陈初先去了涵春堂,主人卧房内已是黑灯瞎火。 听白露讲,猫儿今日累了,早在半个时辰前已洗漱上床。 陈初只得转去了青朴园,蔡婳卧房倒还亮着灯火,里面却上了门栓 “三娘子,侯爷来了。” 茹儿帮陈初喊门时,却听蔡婳槅门吟道:“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 噫,消息传的好快! “婳儿,先开门,我再与你细说” 陈初想说自己是因公撩妹,蔡婳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哟,侯爷,今日你刚为那梅瑶姑娘作了新词,人家肯定要以身相许呀。大才子快些去吧,莫让梅大家等久了.” 论阴阳怪气,还得看蔡三娘子。 接连吃了两次闭门羹,陈初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望乡园。 ‘笃笃~’ “臭宝,开门.” 陈初敲响房门,亮着烛火的房内一片寂静,就在他以为今晚要睡书房之时,房门忽然打开了一条缝,却见玉侬像做贼一般露出了脑袋左右张望一番,伸手将陈初拉进了屋里。 陈初进屋后,先踱至旁边的婴孩小床,却没看见女儿,不由奇怪回头问道:“小元宝呢?” “.”见陈初进来先问女儿,却没留意自己今晚花了些心思的打扮,玉侬不由微微嘟了肉乎乎的嘴巴,“奶妈抱去睡了.” 陈初见她表情不对,这才注意到散了长发的玉侬此时绑了两条马尾辫,本来已到了快要睡觉的时辰,唇瓣上却又涂了莹润口脂、脸颊上擦了一层淡薄胭脂. 看来,早有了准备。 诞下女儿后,玉侬身上自是多了一股成熟韵致,但时而流露出的动作神态,偏偏又充满小女儿班的纯真无邪。 烛火下,既纯又欲,似娇似嗔,勾人心魄。 自从去年有了身孕,两人已近一年没有同房. 原本玉侬还想稍稍矜持一下,可没说上两句话,便作乳燕投林扑进怀里,再踮脚抱上了陈初的脖子。 滚做一团. 子时初。 云收雨住,玉侬枕着陈初的胳膊,调皮地以葱指在后者袒着胸口写起了那首卜算子。 陈初一臂反曲枕在脑后,一臂环着玉侬,大手无意识地在后者光洁如缎的后背上游走。 贤者时间,放空大脑后,思路反而清晰了许多。 不由得又想起了今日和陈景安的谈话。 其实,陈景安的某些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华夏历史和儒学根本无法做彻底切割。 某种程度上,全盘否定儒学,便是否定华夏历史。 这样做,就是标准的历史虚无主义,也必然造就信仰真空。 后世不就是这样么,为了佐证儒学的坏,网络上可以将文天祥抹黑成怯弱贪生之辈,陆秀夫也能被当成‘儒士误国’的无能之人 诚然,儒学千年传承中‘水太凉、头皮痒’的钱谦益之流比比皆是,但持节守义的苏武、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谭嗣同、病危不食美国救济粮的朱自清 同样闪耀着华夏文人‘为大义、不惜身’的光芒,他们的底层成色,几乎都和儒学息息相关。 若强行将儒学、以及千年来儒学中的代表人物统统否认,不啻于将华夏文化剥皮抽骨。 后世大约便是如此,全盘否定自己的文化传承后,绵延数千年的文化习俗愈发式微、西洋节日反而大行其道。 这一点,西方做的蛮好,就像他们的一神教中世纪以后,有明确记载的神职人员炼铜、剥削、屠杀等等作恶之事连篇累牍,可却没人敢否定宗教神圣,至多把这些锅甩给教会。 上帝怎会是坏的? 如果有了坏人,那么他一定是背弃了上帝. 同理,他们认定的信仰不可能是坏的,若有了坏人,那也是人的问题,而不是信仰的问题。 不管东西方,都需要一个可以凝聚人心、可以达成共同认知的信仰。 这个信仰可以是虚无缥缈的神,也可以是某种学说。 这个信仰是文化向心力,也可以作为对外侵略的先锋军 以刀兵枪炮开路的侵略惨烈,以‘教化’为名的侵略隐蔽却遗毒深远。 而儒学同样有好有坏,作为学派,它压制了科学探索精神。 但若作为一种律法之外的行为准则,它却挑不出太多毛病礼仪仁智信,哪个有错? 儒家一家独大不好,但全部否定同样不对,二极管不可取,去芜存菁才是正途。 陈初觉得,想要改变目前这种一家独大的局面也不太难.只需将儒学从显学的地位上拉下来,将它变成一门类似后世那种思想品德课。 学堂考试时,儒学、算学、物理、化学等科目各占一百分,甚至儒学占一百五十分都没问题,唯独不能只考这一科。 当然,前提是科举时同样照此。 这样一来,想要做官的有志青年,自然会相对平均的分配学习时间。 不过,此事推行,若非具有大名望的开国皇帝不可为,否则必被天下士人合力攻讦。 比如隋朝开国文皇帝杨坚,正式启用科举制,终于在被世家把持的密不透风的朝堂中撬开了一条缝隙。 如今的士人阶层,便如当年的世家。 “公子~” 神游天外的陈初被一声轻唤,喊回了魂魄,低头一看,玉侬正微微仰着鹅蛋脸,眨巴着无辜大眼,有一丢丢委屈。 “怎了?”陈初拉了拉被子,将玉侬露出在外面的肩头盖上。 这点小细节,瞬间使得玉侬咧嘴笑了起来,可还是以娇嗔口吻道:“公子许久不来陪奴奴一回,好不容易来了,又自己发呆,小半时辰不理人家.” “好了,不想旁的事了。对了,今晚” “今晚姐姐和蔡姐姐都没给你开门是吧?” “呃,你咋知道的?”陈初狐疑的看了玉侬一眼,随即恍然大悟,“你们三个商量好的?” “哼~”玉侬皱了皱小鼻子,故作生气道:“谁让公子给旁的女人写新词的?姐姐和蔡姐姐都没收到过公子亲手作词呢,她们怎会不生气!” 玉侬明显是想装作和姐姐们同仇敌忾生气的模样,可说话时总忍不住想笑。 陈初却敏锐的捉住了关键一点,奇怪道:“既然你们三个商量好了,那你怎给我开了门,这么一来你岂不是做了叛徒?” “呃” 玉侬尴尬的咧嘴笑笑,这才撑起身子趴在陈初耳边悄声道:“其实奴奴不生气的,公子早就给我作过词了。但两位姐姐不依,我也要随她们装作生气呀!对了,若明日姐姐们问起,公子要说睡在了书房,可别说来了我这里.” 闺房内就他两人,玉侬却依旧用了唇耳相触的方式说了悄悄话。 温热气流,吹的耳朵上的纤毛痒丝丝的。 丰润唇瓣,还屡屡不小心刮蹭到陈初的耳廓 这妮子,越来越会了。 陈初侧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故作懵懂的玉侬。 翌日。 玉侬故意拖到上午巳时才去了饭厅用餐。 本来,这个时辰两位姐姐早该吃完饭各忙各的去了。 可今日.猫儿和蔡婳竟然都留在饭厅,好像专门等着她一般。 玉侬见此,不由一阵心虚,忙赔着笑脸分别向两人招呼一声。 “叛徒!”猫儿小声嘀咕一句。 “没出息!”蔡婳瞪着容光焕发的玉侬,咬牙切齿。 眼见昨晚之事露馅,正低头喝粥的玉侬,抬起头望向蔡婳,委屈吧啦道:“蔡姐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急.” 第291章 愿作秦叔宝 第291章愿作秦叔宝 正月二十八。 大齐三皇子刘螭率随从亲卫抵达蔡州。 这是他第二次来此。 去年陈初大婚时,双方已有过接触,是以这次见面融洽了许多。 午间接风宴后,陈景彦兄弟、陈初陪同刘螭移驾驿馆。 “殿下,后日韩公、董公入选我蔡州文学院院士,还请殿下亲自颁与两位院士证书二月初二,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评选出的阜昌十年‘先声正义奖’获奖者《大齐七曜刊》编辑部,也需殿下莅临” 交谈片刻,陈景安说起了刘螭此来的行程安排。 这次专门请他过来,便是为了此事.皇家子嗣嘛,总归能让这两个新生奖项看起来隆重一些。 “好说。”二十露头的刘螭一身月白襕衫,脸上一直挂着亲切儒雅笑容。 曹小健赶忙低声提醒一句,背对王嫲嫲的嘉柔也不转身,以隐蔽动作将货票揣进了怀中。 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么。 当初陈初从东京城带来那批匠户虽多是老弱,但他们毕竟出自原本只为周国皇室服务的工部将作监,手艺都是天下一顶一的。 驿馆后宅,王嫲嫲自打进了嘉柔的卧房后,寸步不离,一再催促后者更衣。 陈初直到看见陈景彦兄弟二人行礼,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竟是位公主??? 见此,刘螭大悦,随即唤了守在门外的侍卫入内,附耳几句,侍卫随即出门。 陈景彦、陈景安二人闻言赶忙起身见礼,“见过殿下。” 秦叔宝是谁?那是帮李世民诛杀亲兄弟的急先锋,手持铁锏登殿逼迫高祖皇帝李渊禅位的第一功臣 陈景彦兄弟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出某些弦外之音。 一名小小都统制也敢对自己的延揽熟视无睹,曾让刘螭相当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宣传侧重点便在这些匠户身上,比如皮匠常贵,便描写成了一个家族十余代专门为皇家服务的皮匠世家。 曹小健又道,宫女只得再退。 嘉柔前迈一步,抬手抓住了货票一端。 匠户中的皮匠颇多,平日里他们除了帮将士打造、修理甲胄,也会做些女士精致手包。 当晚,戌时。 ‘颁奖’之事,委实说不上有多重大,但刘螭肯不辞辛劳赏脸前来也不算稀奇。 只不过,去年这批女子手包上市后,动辄十余两的售价,吓跑了不少客户。 陈初却哈哈一笑,拱手道:“愿为殿下驱使!” “噫,公主睡觉不脱衣么?若公主手脚不便,我便喊娆云她们帮公主脱了!” 随后一年中,淮北局势忽然之间地覆天翻。 去年,陈初和刘螭见面时,无意提到了此事,他原本想借机将花容手包进献于刘螭之母、颇受刘豫宠爱的向贵妃。 但一个没有母亲庇护、被父亲忽视的皇女,也是谈不上多优渥当初宫内需派人充任钦差,前往彼时被视作龙潭虎穴的战乱桐山,这份有丢掉性命之危的倒霉差事便落到曹小健头上。 什么手艺精湛、天下无双,什么精选北地二层小牛皮,什么独家鞣制工艺,什么周太宗因手包与皇后一见钟情. 反正不管牵强不牵强,就硬往皇家与爱情上头凑。 去年年初,陈初在东京城时,刘螭便尝试着借‘品花会’之名创造和陈初偶遇的机会。 这便是他当初提到‘代言人’的因由,却不明白刘螭怎在这个时候忽然说起了此事。 说句僭越之言,他与嘉柔,有种近乎父兄般的感情。 ‘愿为殿下效力’的话,刘螭比较满意,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便是.他以为凭此大恩,陈初说甚也得跪下谢恩,没想到却只是抱拳行礼。 总之,手包的销售依旧不温不火。 刘螭呵呵一笑,道:“便是这淮北节度使一职.” 陈景彦兄弟、陈初看了这少女一眼,不禁转头又看向了刘螭,不明白后者忽然喊一名女子入内为何。 王嫲嫲冷哼一声,转头看向了静立不语的嘉柔,道:“夜深了,请嘉柔殿下回房休息!” 眼瞅胳膊别不过大腿,嘉柔只得起身褪去了外衣。 随后,蔡州五日谈上便为这家名为‘花容’的箱包做起了软广。 “.” 在陈初这帮武人身旁待久了,曹小健身上自然沾染了些凛冽之气,一句话吓的宫女不敢再吭声,犹豫几息后,终于踌躇着走到了远处。 三人告辞离开驿馆,回程路上,百思不得其解的陈初终于问道:“柳川先生,方才那名皇女好歹是刘螭胞妹,他为何那般轻慢自家妹妹?” 板荡方识能臣。 “现下不用了!”曹小健眉头一皱。 “就算没了娘,那也圣上的女儿啊?他不管?”陈初奇怪道。 “微末小事,殿下却挂在心上.”陈初起身,‘感动’道:“殿下礼贤下士,有唐时太宗之风啊!” 这样的宣传,有点作用,作用却又不太大。 嘉柔自然看出了她想作甚,只以沉默相抗。 “咳咳,你先去忙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身段高挑,脱俗容貌,恰似一朵濯而不妖的水仙。 当今朝堂局势,大皇子刘麟深得以钱亿年为首的后党支持,除此外,众多武将更是倾向于他这位嫡长子。 待几人走远,曹小健才低低骂了一声,“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眼皮耷着,看不清眸子,浑身透着一股子冷淡之意。 两人无声对视一阵,终究是嘉柔缓缓松开了手。 唯独让他牵肠挂肚的便是身边再没了一个体己人的嘉柔。 由此也可窥见,刘螭是多么想拉拢一名实权武将加入己方阵营。 说罢,果真喊进来两名宫女。 比起当年处处要看人眼色的大内,与路安侯共事无疑快活的多。 “哦?殿下说的是哪一桩?”陈初装糊涂道。 刘螭身后却只有宰相李邦彦以及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极度缺乏能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的武人。 “哎呀,我这张笨嘴说错了话,嫲嫲休要计较.” 其实曹小健年岁不大,还不到三十岁。 “殿下,此话当真!”陈初‘激动’的站了起来。 见陈初反应颇大,刘螭笑而不语,看向了陈景彦兄弟,陈景安忙笑道:“路安侯,殿下千里迢迢前来岂会与你说笑?快快谢过殿下吧!”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曹小健倒是有许多话想对嘉柔交待,偏偏站在一旁的那名小宫女死死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为了增加知名度,举办箱包展览会的事情便提上了议程。 “再远些!” 宫装长裙拖曳在地,明明正处于最美年华,服色却尽是压抑沉闷的青灰、墨蓝色。 刘螭得知后喜不自胜,于去年十月借路安侯大婚之际,亲自来了蔡州一趟。 嘉柔已恢复了一脸平静,便是‘私会’这种难听词,也没能引起任何表情变化。 曹小健交待一声,不想,那名小宫女却道:“王嫲嫲交待奴婢要时时刻刻陪在公主身旁。” 再往后,陈初先与泰宁军节度使郦琼冲突,再与后党干将吴维光之妹婿孙昌浩交恶 这一下,陈初几乎等于自绝了攀附大皇子的机会。 “圣上有女二十三人,管的过来么?再说,圣上登基后,正室封后,姨娘为妃嘉柔公主之母,人走茶凉,至今连个封号都没混着。宫里之人惯于见风使舵,生母被慢待,谁还会将她一个无根无源的公主当回事啊。” 爽朗笑声后,刘螭仿似随意道:“那元章可愿作我的秦叔宝?” 看来,刘螭此行,并非只是单纯的帮忙颁奖,定然存了‘示恩’的心思。 “哈哈哈~” 被细线扎好的货票坠地,嘉柔还来不及捡起来,名叫娆云的宫女便是一个灵活俯身,抢先将货票捡起,邀功似的递给了王嫲嫲。 此事好像陈景彦知道的多一些,压低声音主动道:“听闻嘉柔公主之母原本只是圣上在地方任上时的丫鬟,后来诞下公主才被抬了姨娘,公主不满六岁时其母又早殁。” 猫儿曾和陈初商量着降低售价,毕竟一只包包的成本还不到三两银子. 陈初却道:奢侈品就是给有钱人装逼用的,若人人都能买起,那还装个屁啊。 “哈哈,谢过殿下,往后我陈初愿为殿下效力!” 陈初仅凭一府之力平定颖、寿,剿杀贼首,并借机实际控制了三府之地,正式成为了大齐版图上谁也不能轻易忽视的一股力量。 陈初愣了一下,才想起‘代言人’一事。 陈初左右看看,却呵呵一笑,低声道:“三皇子势弱,咱给他鼓鼓劲,他才敢和大皇子相争嘛” 嘉柔却依旧平静,看了曹小健一眼,跟着王嫲嫲回了驿馆后宅。 见此,刘螭相当满意,却还是一脸和善的劝道:“诶~路安侯休恼,国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经过我与李宰执的据理力争,路安侯淮北节帅任命,已御画奏钞,下月初制授告命就到了” 若向贵妃平日经常使花容手包,想来能大齐贵妇之间掀起一股风潮。 嘉柔淡漠平静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只听她低声唤了一句,“曹伴伴,快快请起。” 这王嫲嫲出自向贵妃身旁,如今的曹小健倒也不怕她,却知若意气用事惹了她,回宫后这老虔婆必定为难嘉柔,不由赔上了笑脸,又匆鹩医爬愣徜子中摸出一锭雪花银,双手奉上,“王嫲嫲说的是,却是我唐突了,我这就走。” 说到最后曹小健动了情,也把嘉柔说的红了眼。 几人一阵沉默,陈景安忽又担忧道:“元章,莫非真打算蹚两位皇嗣之间的浑水?” 见陈初迷惑,刘螭忽然以亲切口吻道:“上次元章贤伉俪赠与母亲的手包,她十分喜爱。不过,母亲曾言,她整日待在宫中,能看见此包的人终归不多。是以,这次我专门带了嘉柔前来为令人这场展览会捧场.” 待他觉着宫女听不到自己这边谈话了,才急匆匆从怀里掏出一沓货票塞进了嘉柔手中,低声道:“殿下,这些货票你带回去,若需用时,只管去东京城内的四大行分号兑换金银,殿下手里有了钱才好打赏下人,拢了人心.” 这军头,哪都好,就是膝盖硬了些! 不过,刘螭既然打算收服、延揽陈初,便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思想准备,“路安侯,去年你我见面时,提起今年二月蔡州要举办箱包展览会,你请我找那‘代言人’一事,如今也有了眉目。” 片刻后,一名宫中嫲嫲带了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入内。 方才因兄长一句话,嘉柔确实听话的抬起了头,却见清丽脸庞上不喜不悲,没有一丝表情,清澈眸子低垂,望着地面。 正此时,却见驿馆偏房内走出一名中年嫲嫲,那嫲嫲也看见了曹小健和嘉柔,不由快步走过来。 明知陈初家这门生意是想借皇家之名,他不但默许,还带了人前来站台。 话音一落,陈初这边已露出了‘没出息’的惊喜神色,可不待他将感谢之话说出口,刘螭却矜贵地摆摆手,道:“上次返回东京城后,我便将此事报与了父皇,李宰执也言道:路安侯忠君体国,此次淮北平乱,直如国家砥柱,按功理当封帅,节制三府兵马!” “曹伴伴攒下些钱财不易,这钱我不能收。” 其中,骠骑上将军、靖难军节度使单宁圭,泰宁军节度使郦琼更是刘麟铁杆。 不想,人挪活,曹小健却藉由此事变作了一府都监。 这口吻,简直是命令。 好似世间一切和她没关系似的。 那次会面虽没有太过深入的交流,但气氛还算不错,路安侯恭敬有礼,完全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跋扈。 刘螭大笑,陈初将他与唐太宗相比.后者不单单是千古一帝,关键他是踩着兄弟们的尸体荣登大位 彼时,此时,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之处。 不想,陈初却在品花会开始之前急匆匆返回了蔡州。 ‘哐当~’陈初放下茶盏的动作很重,以至于杯盖被震到了桌面上,咕噜噜一阵好转。 嘉柔低低一声,曹小健边抹眼泪边道:“老奴省的,老奴省的” 刘螭先说自己和李宰执为陈初升任节度使一事费了多少心思,又讲钱亿年、吴维光等人居中作梗。 先是水患、而后大乱。 “可王嫲嫲说” 特别是那句‘嘉柔怎样?’,恍惚间,陈初还以为自己到了某家会所,刘螭变身营销经理,带了一个妹子进入包间询问:哥,这个咋样?不行再给你换. 虽然刘螭不是在拉皮条,但轻慢到近乎无视对方感受的态度,还是让陈初大为疑惑。 “殿下,如今老奴手头宽松着哩!嘿嘿,老奴跟着路安侯杀贼,得来一座寿州庄子、还有些银钱。银钱老奴买了四海商行的股票,近来没少赚。寿州庄子老奴也请人打理了,只待殿下出宫那日,老奴便把庄子交与殿下。 “曹伴伴鬓旁也生了华发,需仔细身子” 王嫲嫲稍微一抬衣袖,曹小健奉上的银锭便转进了她的袖口。 刘螭知晓,这帮地方军头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若不给他们些实际利益,恐难以收服。 我恨,我恨他们好了吧。 甫一见面,曹小健便伏地叩首,道:“老奴见过公主殿下。” 王嫲嫲走到两人身旁,慢悠悠道。 刘螭却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如此客气,接着便笑呵呵的看向了陈初,道:“元章,嘉柔怎样?做你们那手包的代言人怎样?” “.” 但让他更错愕的却是刘螭的态度便是陈初想找个皇家子女做代言人,刘螭也没必要将人喊过来吧? 宫女还要再讲,曹小健却打断呵斥道:“你的主子难不成是王嫲嫲么!” 见她收了银子,曹小健以讨好语气道:“嘉柔殿下在宫中无人照应,还请嫲嫲平日多多留心。” “蛮好,蛮好”陈初还能咋说,总不能真说一句‘换一批’。 想到此,刘螭稍显阴柔的抿嘴一笑,道:“路安侯,可还记得我上次来时向你允诺之事?” 申时初。 “殿下,快将钱收起来,王嫲嫲来了。” 刘螭却呵呵一笑,道:“嘉柔,抬起头.” 陈景彦摇头道,陈景安也叹了一声,道:“天家无亲情” 去年二人初见时,互相不熟悉,自然不能做那交浅言深的事,只能随意聊了些蔡州左近趣事。 陈初抱拳行礼,一脸感激。 哎呦,这刘螭还挺体贴。 “哼~” 但当年净身入宫后,他照应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皇嗣便是嘉柔,可以说是看着当年只有几岁的小姑娘慢慢长大成人。 “哟,曹都监来此,怎不事先知会三殿下一声?虽说曹都监以前伺候过公主,可如今外放做了都监,便是外臣。外臣私会公主,曹都监僭越了” 曹小健起身,借着昏昏灯火仔细端详一眼,一时情不自禁哽咽道:“一年不见,公主又长高了,却也瘦了.” 庄子虽收入不多,但胜在稳当。殿下一人不易,终归要攒下些体己钱以备急用” 下方,陈初适时露出一脸恼怒神色。 “曹都监这话怎说的?甚叫无人照应?这些年,嘉柔殿下吃的穿的,那样不是出自贵妃娘娘?你可是在埋怨贵妃苛待了嘉柔殿下?” 男女有别先不说,只说刘螭的口吻,简直像是让人牵来了一只小猫小狗给旁人看。 亥时初。 说到这里,刘螭却又叹了一回,“奈何吏部钱尚书、刑部吴尚书等人却以路安侯年纪轻、擢升过甚为由屡屡阻挠.若不是他们,路安侯开节帅府的旨意只怕年前就到了” 王嫲嫲带着两名宫女将她团团围在中间,这般全方位无死角的监视下,曹小健刚刚拿给她的那耷货票终于藏不住了. ‘啪嗒~’ 握着货票另一端的王嫲嫲迅疾抬头,盯着嘉柔。 蔡州驿馆后院,嘉柔带了一名侍女,身前几尺外,正是蔡州留守司都监曹小健。 “呵呵~” 王嫲嫲志得意满一笑,随即阴阳怪气道:“平日在宫中,若非贵妃娘娘教你、养你、护你,你能平安长这般大?财货是招灾之源,殿下私藏这么大倍峄毓斯u??m财是祸非福,还是待我回宫后交与贵妃娘娘保管吧。” 嘉柔垂着淡漠眸子,低声道:“嫲嫲教训的是,嘉柔知错了.” 第292章 杯酒释兵权 第292章杯酒释兵权 二月初二,龙抬头。 春意渐浓。 当日,兵部尚书范恭知同传旨太监亲至蔡州城。 带来的旨意中,正式授予了陈初持节开府之权,使其成为了大齐第九位节度使,辖制淮北蔡、颍、寿三州。 范恭知亲来,自是为了代表相党一系再次示恩。 如今陈初早已将三州牢牢攥进了手里,让他吐出来不现实,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他遂了心愿。 陈初早在数日前已知晓此事,宣读正式任命后自然没有过于惊讶。 但军中弟兄却远比他兴奋的多。 初哥儿升了,大伙进步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四哥,你先别恼。我一个妇道人家,没甚见识,那会儿总以为你遭这些罪都是为了东家。直到后来,大娘子为了让我们夫妻团聚,把我调来四海商行蔡州分店做掌柜” 洒金巷,侯府。 陈初也不隐瞒,笑呵呵道:“朱大哥应该知道他,名叫刘四两.” 说起来,初哥儿做了节度使,提拔大郎做都统制并不算意外,只是彭二哥没想到他要去寿州,不由问道:“那蔡州都统制呢?初哥儿自己兼着么?” “哎,没有东家和大娘子,哪有咱如今的日子啊?你可不敢胡乱埋怨人了。” 郑氏点点头,又小声道:“那时,我不但怨恨寇世忠,还偷偷在心里埋怨过东家” 至于行政、财政、司法.他身后的桐山系将蔡州经营的密不透风,有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两个日进斗金的财团支撑,名义上有没有行政、财政之权又有甚关系? 打心理层面接受了此事后,朱达反倒觉得心胸开阔起来,胆子也大了许多,不由好奇道:“侯爷,愚兄斗胆问一句,新任指挥使是谁啊?” 一听这个,吴奎不由压低了声音,隐含兴奋道:“如今咱初哥儿做了节帅,大郎怕是也要高升吧?” 此事透着些诡异。 话已说开,朱达再装糊涂不得,短短几息,心中天人交战。 长子想说句安慰的话,却又嘴笨,只憋出一句,“四两哥,你是有本事的,兄弟们都看得见。” 少倾,酒席布置完毕。 酉时末,几人携妻带子来到长子家。 “胜饮!” 朱达骨子里便带着浓郁商人特质,是以对行商之事分外感兴趣。 长子憨憨一笑,指着正在忙碌的翠鸢道:“都是娘子的主意,她说咱们兄弟们许久未见,好不容易都回了蔡州,需聚一聚才好。” 但听了周良的话,刘四两故作洒脱一笑,道:“我本是东家佃户出身,做不来大事,东家若提拔我,肯定误事,哈哈哈。” 却听陈景安又道:“朱指挥使,如今倒是有一门生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朱达自然知道,不管自己答应与否,都不影响路安侯的决定,是敌是友,需他瞬息之间做出决断。 周良摇摇头,道:“应该是武卫军的蒋指挥使升任。” 这次,大郎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该如何是好?”杨大郎苦恼道。 只听陈景安报出的这几家合作伙伴,便能窥见这镖行实力。 同样很久没说话的陈初,也笑着开了口,“江湖人士,善恶难辨,咱们信不过啊。” 可陈初此时提出的却是拿富贵换他的靖安军,朱达本就不坚定的意志,不由更松动了。 “嗯?” 想起此事,刘四两不由露出了微笑,“自然记得。” 郑氏转头,看了一眼后方已在婆子怀里睡熟的儿子,“也是为了儿子不再像咱们早些年那般被人当成牛马欺” 妻子一番话,将刘四两说的感慨万千,随即又觉着奇怪起来.娘子说了这么多,好像有隐隐劝自己想开一些的意思。 不过,今晚陈初没有提及军中之事,反倒是陈景安一直在讲着淮北未来发展的规划布局。 几杯下肚,朱达迅速调整了心态,“侯爷.” “不是.” 可翠鸢却不乐意了,“吴大哥此言差矣,我家相公只是纯良,并非痴傻。” 如今陈初想要他的靖安军,朱达提出结亲,的确是个可以让双方都放心些的法子。 “咳咳~”陈初瞅了一眼大鼻阔嘴小眼的朱老兄,忙咳嗽一声打断了朱达的提议,笑道:“朱指挥使,我记得你家幼子今年七岁,若你不嫌弃,可让令郎拜我为师,我教他些枪棒功夫。” 见丈夫坦诚,郑氏放松的笑了笑,忽然又用起两人刚成婚时的称呼道:“四哥,你还记得阜昌九年夏,你首次随东家做事那晚么?” “柳川先生,敢问自贸区是甚?” 淮北地处齐周边境,自丁未后,两国始终没能开展正常贸易,南北货物交易全靠‘漏舶’,也就是走私。 被彭二哥骂也就算了,但周良比吴奎还小几岁,后者自是有些不服,可反驳的话还未说出口,却突然反应了过来,“一军指挥使?我?” 逃户女眷,没那么多顾忌。 长子嘿嘿一笑,并不觉着吴奎说的有甚问题,他也认为自己不聪明。 刘四两和妻子郑氏步行回家。 初哥儿,你教人功夫??? 朱达却对杨大郎的笑声充耳不闻,一脸惊喜的起身抱拳道:“如此甚好!下官在此替犬子谢过侯爷了!” “.以蔡州为中心,设立一个自贸区” 如今齐周两国没有正常交易渠道,若像陈景安所说,自贸区果真能为南北客商提供保护,那么蔡州很有可能成为大齐、乃至天下一等一的繁华所在。 陈景安却接道:“最好能从军中寻些咱们知根知底的将士加入镖行!” 笑声稍涩,周良和彭二对视一眼,只得陪着尬笑。 节度使一职诞生于隋唐,唐时节度使职权之大,几如一国之主,不但拥有军权,且掌握着当地行政权、财政权、司法权。 “四哥,这些我已经懂了。你不晓得,去年八月初九,咱们留守司剿贼大胜的消息传回蔡州,一早便有好多人涌进商行买鞭炮,起初他们不知晓四哥也在军中,后来有邻居提了一嘴,四哥是东家手下的虞侯,那日.” 朱达瞄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初,客气道:“哦?先生请讲。” 随后几天,将领陆续回返。 郑氏抹了抹眼角,接着道:“四哥不知那日我是什么感觉,大抵是觉着终于活出个人样了!也就在那日,我明白了四哥打生打死,不光是为了东家。也是为了街角卖醪糟的张婆婆,为了隔壁绣坊的许家姐妹,为了咱爹娘,蔡州满城,更是为了我,也为了.” 朱达近来有预感,陈初早晚会对他的靖安军下手。 是啊,天下正常男子,谁不想更进一步呢? 见此,陈初也站了起来,亲自帮朱达斟满一杯,随后举杯笑道:“朱大哥,胜饮!” “嗯,全凭侯爷做主。” “自贸区便是自由贸易区。”陈景安呵呵一笑,将‘自由’二字咬的很重。 郑氏抹干眼泪,朝刘四两羞赧一笑,道:“我没见识,也说不来大道理。只是觉着,四哥若因东家没提拔而心乱大可不必。便是四哥只在东家手下当个大头兵,也是我们娘俩的天,是我们娘俩心里的英雄” 吴奎进门后哈哈一笑,先向许久未见的长子当胸来了两拳,笑道:“那话怎说来着?什么三日,当寡妇想看?” 不过,这对于陈初已经够用了.指挥、调度本地将士,可募兵、任命军中职司,陈初看重的无非就这些。 但是,朱达还是有顾虑毕竟没了靖安军做依仗,万一路安侯以后翻脸不认账,他朱家连一点反抗的资本都没了。 彭二哥见此,语气不禁柔和许多,低声道:“奎哥儿,在外千万莫讲什么桐山人、蔡州人!初哥儿既然用了武卫军蒋指挥使、宁江军江指挥使,你便要将他们当成自家兄弟看!初哥儿是个做大事的,若事事全依仗咱这几家逃户,能成甚事?” 当晚,长子在家中设宴为几位好兄弟接风。 “.” “呃呵呵,是啊。” 郑氏也跟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那晚你们出发后,我自己在家偷偷哭了许久,总担心四哥受伤.后来,你又被东家派去了武卫军寇世忠手下做事,被他打了几十杖,后背皮开肉绽。那日你袍泽送你回鹭留圩,我只看一眼,心就碎了两半” 联姻收拢各方势力,几乎是成本最低的政治手段。 “呵呵,那寇世忠坟头的草都一丈高了。”刘四两以独特话术安慰妻子道。 周良笑了笑,也跟着说了一句,“奎哥儿往后说话是得过过脑子。不然怎做得了一军指挥使啊。” 彭二、刘四两、吴奎都觉意外,却只有吴奎惊讶道:“他?他又不是咱桐山人,初哥儿怎让外人做了都统制,要我说,彭二哥功劳最” 近年来,朱达凭借着和桐山系相对良好的关系,跟随四海商行合作没少挣来银钱,此时得知这自贸区即将成立,敏锐直觉让他认为这又是一次好机会。 陈景安甚至悄悄朝陈初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能不动干戈拿了靖安军,这生意做得。 “哈哈。” 一番质朴谈话,竟让刘四两思索良久,最终慨然一叹,向妻子抱拳道:“谢喜妹儿点醒我,我差点着相了。你说的对,便是在东家手下做名大头兵,也得做最好的兵!” 陈初持节淮北三府的事,早已传开,成为了官方认证的淮北王,朱达被请进家中吃酒,虽荣幸,却也有几分小心。 夜风料峭,郑氏在即将到家前终于没忍住,低声唤道:“四两.” 但也是一门近似垄断的生意,意味着天量的收入。 朱达听出点门道,小心问道:“柳川先生可是说,南北易货,可在蔡州光明正大进行?” “.” 一声‘朱大哥’,也昭示着朱达从军生涯的结束,往后,两人就只论私交,不论上下了。 周良替长子解释道。 路安侯会不会功夫有甚打紧? 吴奎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屁颠屁颠跑去了隔壁偏厅,扒着门框朝吴大嫂哈哈笑道:“婆娘!初哥儿要升我做一军指挥使了,我早说过有朝一日让你做官家太太!怎样?如今成真了吧.” 开元之后,大唐猛然从巅峰坠落谷底的原因复杂,但尾大不掉的节度使绝对是一个重要、甚至最关键的因素。 朱达表了决心,毕竟天下没有免费午餐,陈初肯带上他发财,想来是有用的到他的地方。 相陪的陈景安、杨大郎,举杯回应。 多年夫妻,郑氏自然察觉出了丈夫的心事。 毕竟,整个蔡州唯一不是路安侯嫡系的,也只有他了。 前宅见翠堂,初次被陈初以家宴招待的靖安军指挥使朱达,频频举杯。 亥时初。 “.”杨大郎差点笑出声来。 席间,刘四两多吃了几杯,稍有醉意。 “可是因为东家提拔与否心乱了?” 陈初、陈景安、杨大郎三人面带微笑,沉默着看向朱达。 这些事,就算周良今日不说,大约明日初哥儿也要宣布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好的,侯爷。” 周齐两国吸收前车之鉴,虽封节度使,却收回了行政、财政、司法之权。 “呃哈哈哈。” 走私不合法,但一地节度使想让它光明正大,也不算难事。 这几人一唱一和,朱达已隐约猜到了对方意图,却不肯接话。 若是这几方合力成立一家走货镖行,便是离了淮北三府,黑白两道也不敢轻易捋他们虎须。 听闻娘子回护自己,长子那张能吃小孩的嘴,咧的更大了. “啊,哥哥我不会说话,待会自罚三杯,哈哈” 朱达虽想不明白陈景安为何肯将这这般好事分自己一杯羹,却还是满口应下,“谢侯爷、先生。咱这镖行若需我作甚,下官义不容辞!” 周良面露尴尬,虽然他一直待在蔡州,却没听初哥儿说起怎样安排刘四两,只能实话实说道:“四两哥的事,我倒没打听到,想来,初哥儿心里有数吧。” 长子前后两进的宅子不大,人也不多,只雇了一名门房小厮,两名粗使婆子,却胜在干净整洁,井井有条。 吃了两杯酒,随意聊了些轶事,在坐中年级最长的彭二哥忽好奇道:“长子,怎没见大郎?你没喊他?” “是啊,有功便要提拔!待四两到了靖安军,朱大哥可不能欺他啊!” 大脑急速运转之后,朱达忽然想到一个便是舍了靖安军也能保一家富贵的法子,不由道:“侯爷,下官有一妹子,今年二八.” 只要幼子和路安侯有了师徒名分,便能保朱家后人富贵! 作陪的陈景安、杨大郎同时端杯。 “正是如此。我们会保证双方人员、财产安全,同时提供土地、税赋优惠,以及仓储、运输、牙行、司法等配套设施。” 当年陈初接手蔡州留守司,先收拾了刺头寇世忠,后来的马茂兴虽是贼人所杀,但马家在宁江军的势力却也被连根拔起。 虽双方实力近乎以卵击石,但靖安军是他朱家的根,若不到万不得已,他着实不愿放手靖安军。 “呵呵,朱大哥喊我元章便好。” “哈哈,初哥儿前几日已找我谈过话了。镇淮军中,你、我、二哥、二虎四部全数升营为军,奎哥儿,往后,也要称你一声吴指挥使啦!” 那漕帮虽行事低调,但据朱达所知,漕帮沿淮水、运河分布的堂口数十座,帮众近万,不可小觑。 见此,杨大郎忽而一笑,盯着朱达径直挑明道:“朱大哥,我听闻大哥的兄弟、侄子从军前多帮家中打理过生意!他们既懂商事,又知根知底,不如将他们带来镖行吧!” 陈初于二月初二当日召驻扎于各地高级将领前来蔡州议事。 二月初七,驻扎寿州数月的彭二、吴奎、刘四两进城。 “.”本来想替彭二哥抱两句不平,没想到却被训斥,吴奎不由悻悻住了嘴。 明明挺和善的眼神,却让他身上发毛。 堂内,彭二哥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刘四两,终于替后者向周良问了一句,“良哥儿,四两这边怎安排的?前年,能顺利收服武卫军,四两便立了大功!去年淮北三府转战,四两也没少立功.” “二哥,我晓得了。” 但彭二哥却没那么多顾虑,当即打断吴奎道:“奎哥儿!少他娘发牢骚!” 她说的,是陈初带大家前往清风岭抱风寨剿贼那回。 果然,陈景安随即道:“如今镖行只有框架,尚需大量拳脚好手填充,只是急切间寻不来这么多人。” 进步意味着光宗耀祖,意味着权势,意味着东家的认可。 席间尴尬安静一瞬。 “本来喊了大郎,方才下午时初哥儿却将大郎喊了过去,好像是有事相商。” “待自贸区成立后,要确保连通南北的商路、水路畅行无阻。但出了咱们淮北三府,咱们官军便不方便出面了。如今四海商行、四通客运、漕帮弟兄准备联手成立一家护佑商路的镖行,朱指挥使有兴趣一起做么?” 一时间,气氛融洽至极。 “朱大哥,此事不急。待我派去的新任指挥使到任,你还需带他熟悉一番靖安军之后,才好交卸差事。” “啊,对对对。”吴奎笑呵呵道:“长子跟谁学的‘接风’?还差人去我家送帖子,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哈哈。” 吴奎一开口,刘四两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出自鹭留圩,心里层面天生觉着不如栖凤岭众人和东家亲近,稍一犹豫,终究没有开口。 不由笑道:“有话便直说” 几兄弟在前宅堂内坐了,妇人和孩子则在偏厅另开一桌。 陈初说话时,笑容不断,可朱达却不禁心中一凛,忙保证道:“侯爷放心,刘兄弟到任后,愚兄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帮他熟悉靖安军,待刘兄弟掌稳了靖安军,愚兄便能马放南山啦,到时钓钓鱼、听听曲,再纳两房姨娘,看能不能老树开花,再生几个胖小子.” “嗯,昨日听初哥儿提了一句,好像荐大郎做了那寿州都统制。” “爹爹,那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已升了中学的吴彦祖嫌弃的纠正道。 吴奎转脸看向了翠鸢,道:“我这长子兄弟自小憨傻,没成想却娶了个聪慧弟媳。” 刘四两假装不在意,但攥着酒杯的手指却捏的关节发白,想来也极为关注自己的前途。 在坐的都是过命兄弟,吴奎当面认错也没甚心里负担。 “啊呀!如何不知!当初便是这位刘兄弟做通了江树全指挥使的工作!武卫军重归侯爷麾下,刘兄弟立了大功!” 问话的是同床共枕的知心人,刘四两也不再隐瞒,径直认下。 郑氏说到此处,突然哽咽了一下,待情绪稍稍平复后才又道:“那日,满满一屋子人,突然向我行礼,说是让我替四哥等将士受大伙一拜。” 自不会因为吴奎突然闯入便吓得娇羞躲藏,反而一阵恭贺后,细细打听起来。 毕竟,若带着兄弟、子侄们加入镖行,也算是给他家谋了另一条富贵路,不但免了和路安侯冲突,甚至还上了对方的船。 旁边,一直自斟自饮的杨大郎终于插话道:“先生,有拳脚功夫的江湖汉子还不好找?” 吴君如也悄悄松开了拉着吴奎衣角的小手,似乎是嫌有这么个文盲爹很丢人。 四海商行分店遍布齐周十几城,在各地有影响力的隐秘股东比比皆是。 “侯爷,明日我便带着家中兄弟、子侄退出靖安军,全力筹备镖行之事。” 四通客运网点同样遍布淮北,据说已养了上百人的精锐趟子手。 便是陈景安也露出一抹玩味笑容,暗道,这朱达倒也是个机灵的。 那晚,首次出战的鹭留圩青壮表现不佳,倒是他刘四两生擒青脸鬼樊毅,被东家夸赞是‘当晚唯一的亮点’。 “噗嗤~” “如此一来,蔡州必定成天下客商货物汇聚之地!” 这门生意门槛极高,并非一般人能做的。 “哈哈哈!好,朱大哥放心,我定不负你!” “好!侯爷,我敬你!” “同饮!” 第293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第293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二月初八。 刚刚更名为节度使衙门的原留守司官衙大堂内,数十位披甲戴盔的将领济济一堂。 他们下意识聚在一起的小团体,能窥见淮北军内派系脉络。 将领大约分作两堆,一边是以彭二、吴奎、周良为中心的桐山系,刘二虎、刘四两、刘百顺等人和他们站在一起,却又隐隐自成一派。 另一边,则是以蒋怀熊、江树全为首的原厢军系,身边多是秦大川、项敬等同出厢军的下属。 首次参加这种场合的沈铁胆,一人坐在椅子上,目光微垂,有股子不自在的故作镇定。 无派无系的辛弃疾却尤为活跃,一会走到桐山这边说上几句,一会又晃到厢军系那里插上几嘴。 小辛文武双全,说话风趣,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一阵笑声,颇得大伙喜爱。 当然,大家心情好也不只是因为小辛的诙谐之语,而是知晓,初哥儿持节开府,大家肯定要跟着升一升了。 进步,让人愉悦. 只有一直被滞留在蔡州的颍州都统制郭韬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垂手坐于上首的陈景安环视堂内,不由一阵感慨。 下方这些人,少说是名虞侯,或是即将掌管一军。 但几年前,他们还是逃户、佃户,或是屡屡被上官打压的不得志厢军中下层将领。 可现今,却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举手投足间既有军人的沉稳干练,又不乏自信和那么一丢丢故意藏起来的桀骜。 陈景安全程参与了去年的淮北平乱,对堂内将领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 像那周良,最为勇猛,每次冲阵必定争先,可又因执行过数次‘秘密’任务,勇猛之余也不缺缜密心思。 逃户中年级最长的彭二,不管行事还是作战,处处透着股稳妥凝练。 而那刘四两最擅长做思想工作,为人机敏,敢于决断。 吴奎、刘二虎虽没特别明显的长处,却对陈初死心塌地 总之,这些人经过数年历练,皆磨砺出了自己的锋芒。 陈景安由此想到了汉祖高皇帝,以一个小小沛县便成就了大汉一半开国公侯。 ‘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这句话,陈景安是认同的。 但在他想来,若无刘邦,萧何大概率要在沛县做一辈子小吏做狱卒的曹参、屠夫樊哙、蚕农周勃、驭夫夏侯婴,这些人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名留青史。 先有明主,才有能臣. 官衙后堂。 宝喜和毛蛋帮陈初穿妥堆银龙鳞戗金甲,前者忽地红了眼睛。 毛蛋见状,心有戚戚,口中却小声道:“哭个屁啊,又不是见不着了。” 陈初转头,不禁一笑,道:“让你去靖安军做队将,又不是赶你走,哭甚?” 宝喜今年一十有九,以未及弱冠的年龄出任靖安军队将,着实让不少人羡慕。 且大伙都清楚,他是节帅亲兵出身,此次外放也只是起点,往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不过,宝喜心中滋味却不足为外人道前些年世道糟烂,自小殁了爹娘的宝喜便一人在朗山、桐山地界流浪,农忙时为人打打短工混两口吃食。 找不到活计时,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干过。 直到后来周良在朗山清风岭招揽青壮,他谎报年龄才混了进来。 随后,近乎乞儿的宝喜便一头扎进了崭新的、波澜壮阔的变局中.随东家夜袭朗山饮马庄郑家、桐山保卫战死守小石岭、淮北平乱. 一场场血腥厮杀中,宝喜迅速褪去了青涩,长大成人。 而从小四处流浪的生活,让他格外重视袍泽情谊。 其中,宝喜对一直和他们同吃同住的东家感情最为深重,他和毛蛋学来的第一个字,便是陈初在闲暇时教会两人的。 当年在桐山,令人还不用管那么多事、没有如今这么忙碌的时候,宝喜的衣裳、甚至鞋袜都是猫儿亲手帮他做的。 他对陈初夫妇的感情,有如兄嫂、亦如父母。 是以,离别在即自是有几分伤感。 巳时,三人走向官衙大堂。 距离尚有十余步,便能听见堂内喧闹说笑,最后一天以亲兵角色当值的宝喜当即高声喊道:“淮北节度使、路安侯陈,到!” 少年嘹亮嗓音穿透嘈杂,清晰传入堂内。 大堂中登时一静,随即便是一阵整理甲胄的‘锵锵’之音。 待陈初入内踏上矮台时,已无一丝杂音,众将领排列整齐,素手而立。 俄顷,数十人突然齐声山呼,“贺大人升任淮北节帅!末将誓死效命!” 台上,陈初不禁心旌神摇,一阵恍惚. 怪不得千百年来,无数英雄前赴后继追求权势巅峰,这种感觉,的确让人迷恋啊。 几息后,陈初定了心神,转头对陈景安道:“先生,请宣读任命吧。” “好。” 陈景安潇洒一笑,拿了公文站了起来。 虽说下方将领不少人已知悉了自己的安排,但不亲耳听到任命状书,终归还是有些不踏实。 陈景安故意顿了顿,眼瞅大伙眼神热切,这才笑着朗声道:“阜昌十一年二月初八,大齐淮北节度使司命状,虞侯周良.” “在!” “即日起,你部升营为军,依旧由伱担任军指挥使,接收新兵后驻防寿州!” “得令!” “虞侯彭二。” “在!” “.升营卫军,担任指挥使,移驻蔡州!” “得令!” 此次升营为军的共有四部,分别是彭二、吴奎、周良、刘二虎所部。 其中,周良、刘二虎部填充军士员额后,驻防寿州。 换防后,彭二、吴奎两部返回蔡州接纳新兵,开展整编。 “姚长子。” “俺在。” “升任你为镇淮军指挥使。” “是!” “杨震。” “在!” “命你为寿州留守司都统制,协助当地府衙开展屯田.” “尊令!” “蒋怀熊。” “在!” “命你为蔡州留守司都统制兼作训司使,负责新兵训练、军官理论培训.” “尊令!” “项敬、刘百顺。” “在。” “升任你二人分别为武卫军正副指挥使,驻防颍州。” “是!” “刘四两。” “在!” “升任你为靖安军副指挥使,协助朱指挥使率军回返蔡州,两月内完成靖安军扩编、实编。” “是!” 长子、彭二哥等人原本还担心初哥儿将刘四两忘记,此时听见任命,不由都替他开心起来。 刘四两自己也有些激动.便是昨晚有婆娘开导了一番,但升迁这种事,终归不愿错过。 相比于眉眼间洋溢着喜气的众将领,颍州留守司都统制郭韬儿却不免心里咯噔了一下。 陈初作了节帅,管辖他的安顺军更加名正言顺。 自去年平贼伊始,安顺军便被陈初带离了颍州,如今离家已半年,陈初依然没有放他们回去的意思。 并且,还将驻在颍州的靖安军换成了武卫军. 但凡了解蔡州局势的就知道,武卫军是仅次于镇淮军的陈初嫡系,且满编实额,足有两千五百将士。 除此外,陈初还在颍州境内扶植了辛弃疾的飞虎军,眼下就是放郭韬儿的安顺军回去,也没了丝毫优势。 便是明知陈初要从名义和实际上辖治颍州,郭韬儿也生不出任何反抗之意。 反抗就是笑话如今淮北节府下新立四军,再加上原有镇淮、武卫、宁江,以及小辛的飞虎,共计两万余兵马. 这股力量足以搅动天下局势了,而安顺军却是一个实编只有半数的厢军,拿鸟反抗? 想到这里,一直站在人群中努力做个小透明的郭韬儿,下意识向朱达瞟了一眼。 天下厢军大差不差,靖安军对于朱达的意义,郭韬儿自是明白.可这次路安侯先向靖安军安插了一名副指挥使、又命靖安军回蔡整编,朱达却笑吟吟的没有任何意见。 难不成,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 上方,陈景安已将此次任命宣读的差不多了。 几乎涉及到了节府治下的全部将领。 像彭二、长子等人,直接从营正连升两级做了指挥使,白毛鼠由队将升任斥候营营正,庞胜义由队将升任马军营正。 其余将领至少也升了一级。 大规模升迁,也算是大家去年奋力平贼得来的奖赏。 就在大伙以为宣读完成之时,陈景安看向最后一条任命状,不由微微错愕,转头看向了陈初。 因为最后一条,是陈初单独写上去的。 陈初笑着朝陈景安点点头,后者得到了确定,忍不住以古怪眼神往下方看了一眼,道:“沈铁胆” “.” 下方陡然一静,却无人回应。 “沈铁胆?” “.” 距离铁胆不远的庞胜义赶忙以胳膊肘捣了发怔的铁胆一下,后者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应道:“在,我在。” “沈铁胆,升任节府亲兵营营正虞侯” 陈景安话音一落,堂内突然‘嗡’的一声。 议论声,远比方才任何一项任命都要来的热烈。 铁胆稍显茫然的抬起头,却见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朝自己看了过来,娃娃脸上蓦地一红,慌乱低下头来。 女人也能作将? 知道铁胆实力的,觉着这项任命没有任何问题。 不知她实力的,不免暗自揣测其中是否有甚PY交易。 长子和杨大郎却真心为铁胆感到高兴,不由笑着穿过人群挤了过来。 “铁胆,你也当官了,嘿嘿,还是接了俺的班!俺就说,初哥儿能看出你的本事来!” 长子乐呵呵恭喜道。 杨大郎开心之余,习惯性的抬手想拍铁胆的肩膀,以示对兄弟的鼓励。 不想,低着头的铁胆眼角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当即一个灵活矮身,躲开了大郎的手。 大郎的手僵在空中,稍显尴尬。 “噫!”长子奇怪的看了铁胆一眼,以前,这种表示兄弟亲近的动作做多了,铁胆可从不会躲开的啊,今天这是怎了? 长子不禁疑惑道:“铁胆,你怎了?” 铁胆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躲开了,却鬼使神差的瞄了一眼上首的陈初,随即又如受惊小鹿一般,迅疾收回目光,胡乱对两位兄弟解释道:“男男女有别。” “噗哈哈哈。”杨大郎笑的花枝乱颤,便是长子也莫名其妙的摸了摸脑袋俺铁胆兄弟何时变得这般娘们唧唧的了? 站在旁边的庞胜义先跟着哈哈笑了几声,忽然间却又伤感道:“哎!咱们铁胆长大了,终于知道自己是个女娃了!若沈大哥知道,一定欢喜.” 当日,节度使衙门摆宴,从各地前来共聚蔡州的众多弟兄好好热闹了一回。 在座之人,出了节度使衙门都是一地响当当的人物,各自都管着一摊事,往后能聚这么全的机会只怕越来越少。 这场酒,径直从午后吃到了夜间。 夜里戌时,陈初装醉才逃过弟兄们的灌酒,提前返回洒金巷。 春夜微风,缠绵撩人。 陈初去往涵春堂途中,却在连廊中被茹儿拦了个正着。 “侯爷,三娘子有要事找您相商。”茹儿忽闪着无辜眼睛,将‘要事’二字咬的极重。 今晚,本该去猫儿那边了. 眼下时辰尚早,想来蔡婳或许是真有事,陈初便转去了青朴园。 如今时节已进二月,夜里虽然还残存着些许凉意,但早没了隆冬寒意。 侯府后宅中涵春堂、望乡园都已停了地龙,只有畏冷的蔡婳所住的青朴园,依然烧着地龙。 一楼卧房,花囊内的梅花怒放。 屋内暖意袭人,只披了一条绯红薄纱的蔡婳,内里是一套黑色傲来内衣。 丰腴凹凸的身段一览无遗,胯侧的内衣蝴蝶结系带上坠了两颗小红玉,随着她仿似无意的蹁跹扭腰,蝴蝶结颤颤巍巍 不知是因为屋内温度高,还是怎的,陈初只觉口干舌燥。 蔡婳明明知道陈初已经进了屋,却偏偏装作不知道,继续伏案书写,时而以贝齿轻咬毛笔笔尾,蹙眉沉思片刻。 就连薄纱衣从肩头滑落都没有‘察觉’。 白玉肌理,黑绸肩带。 颜色反差强烈,令人血脉偾张。 “咳咳,婳儿?” 陈初咳嗽一声,移开了视线.不能着了这美女蛇的道啊!猫儿还在涵春堂等他呢! “噫,初郎何时来的?”蔡婳抬头的同时,以纤纤素指将滑落肩头的纱衣轻轻拉了上来,遮住了‘不小心’露在外头的肩头。 明明十分自然、不带任何轻浮的动作,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魅惑撩人。 “茹儿说你有事?”陈初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赶忙说起了正事。 “哦,是这样你看看,明日箱包展览会邀请的妇人名单。” 蔡婳递来一张笺纸,陈初却笑了笑没接,“这事你和猫儿商量就行了,不必问我了。” 见此,蔡婳抿嘴一笑,也不再纠缠此事,反而站起身自然无比的挽上了陈初的胳膊,边往床边走边道:“初郎,你与那梅瑶姑娘作了新词,难道就此算了?” 陈初不由失笑,望着蔡婳的魅惑狐眼,道:“怎了?难不成婳儿还想让我将她接来家中?” “接来家中自然是不成的。”蔡婳嘻嘻一笑,将陈初按在了床沿坐下,径直跨坐在后者腿上,接着道:“她在东京城中有几分名气,不少公子哥争相要作她入幕之宾,初郎与她有赠词之谊,不如将她收进军统,做咱在东京的细作,必能得来不少有用消息” “.” 这事初听好像不错,但细细一想总觉不是那个味儿,陈初便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吧。” 似乎对陈初拒绝有心理准备,蔡婳听了也不再劝,只撇撇嘴道:“随你.” 说话间,蔡婳已拉着陈初的手放在了自己腰间,而后双手环上了陈初的脖子。 两人的坐姿.陈初晓得,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婳儿,涵春堂那边还留着门。” 陈初轻拍蔡婳后腰,示意后者起身,蔡婳却风情万种的白了陈初一眼,娇笑道:“嗯,你先闭上眼,我送你样物件便放你走。” “哦?” 陈初笑着闭上了眼,想看看美女蛇又耍什么花招,随后便感觉到蔡婳拉了自己的手,手腕上传来一阵冰凉寒意,接着便听咔哒一声。 “.” 亥时末。 春意融融的卧房内,弥散着淡淡的靡靡气息。 秀发在锦被上铺了一片,蔡婳赤条条横躺在大床上,看起来有点奇怪。 “你这是又练的什么功法?”陈初躺在床上奇怪道。 蔡婳懒洋洋扯过纱衣罩在胸口,慵懒道:“这是我问了王女医的法子,这般利于身孕。” 蔡婳今年夏便要年满二十五,在当下,绝对算的上超级晚育了。 屋内烛火昏昏,在蔡婳双腿上反射出一层迷蒙光晕,生出近似瓷玉的细腻质感。 圆润趾盖上,用凤仙花染了红色。 凤仙花又名小刀红,捣碎配上白矾,可为指甲上色。 千百年来,华夏爱美女子一直以此物装饰手脚趾。 许是注意到了陈初一直在看自己,蔡婳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摸了一把,娇笑道:“好看么?” “好看,就是没长腿毛,可惜了!” “.,噫!小狗你真变态!” “我变态?比你将我拷起来还变态?” “嘻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哈哈.呃,你又作甚?” “要娃娃!” 第294章 私密话 第294章私密话 二月初八。 早饭后,侯府女眷一同出府,去往‘蕙质兰心’蔡州总店,参加首届箱包展览会。 猫儿如今手头上的事太多太多了,新开辟的手包生意打算交给玉侬打理。 玉侬却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大阵仗,心里发憷,这才把两位姐姐一起喊上,好给自己壮声势。 出门时,本来三人都有自己的马车,蔡婳却嘻嘻一笑爬到了猫儿的马车上,玉侬见此,也朝猫儿腆脸一笑,跟着钻了进去。 侯府的人都知道,令人这辆马车车轮上裹有仲胶,车架上还装了甚的弹簧,坐在里面晃晃悠悠,一点也不颠簸,舒服极了。 在丫鬟面前,猫儿一声没吭,但上车后,小脸却冷了下来。 玉侬小心瞄了猫儿一眼,忽然想起今早秦妈妈告诉她的传闻.据说,昨晚公子该去涵春堂了,可半道上又被蔡姐姐的人拦去了青朴园。 以玉侬对猫儿的了解,后者大早上拉着脸,肯定不是因为她俩挤进了这辆马车里,应该是和昨晚的事有关系。 就在玉侬绞尽脑汁想着说点什么让两位姐姐缓和一下之时,却听歪歪扭扭靠在车壁上的蔡婳娇笑道:“猫儿,恼啦?” 这话问的! 换你,你恼不恼? 猫儿却偏偏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因为官人多去了蔡婳那边一晚,自己就生气?这要是传出去,会显得她这大妇心胸狭隘、善妒不容人,也显得她放纵喜淫似的。 所以,才用俏脸含霜的方法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没有,我好端端的有甚好恼。”猫儿耷着眼皮,言不由衷。 蔡婳笑嘻嘻伸手,要拉猫儿的手,后者却赌气似的一挣,蔡婳见此,不由翻着白眼啧啧道:“噫,还傲娇起来了。姐姐我年纪大了,若不赶快要个娃娃,以后生不了怎办?” “.” 听蔡婳说的如此直白,反倒把猫儿搞不会了。 却见蔡婳忽又从袖口抽出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笺纸,不由分说塞进了猫儿手中,慢悠悠道:“喏,我以此赔给你好了。” 猫儿不明所以,展开笺纸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满了药材用量,好像是张药方,不由奇怪我看向了蔡婳。 “嘻嘻,这是我娘帮我从唐州神医赛华佗那里讨来的药方。” “药方?姐姐生病了么?”玉侬好奇的凑了过来,趴在猫儿肩头细看药方,却看不明白。 谁知蔡婳却弯起狐媚眼笑道:“吃了这方子,能生儿子.” 猫儿一听,桃花眼当即定在笺纸上移不开了,口中却犟道:“哪里寻来偏方怪药呀,定然做不得准.” 蔡婳柳眉一挑,便要反驳,可玉侬却伸手揪住了药方一角,同时嚷嚷道:“姐姐,伱不要就给我吧。” 不想,玉侬揪了一下竟没揪回来,猫儿却是把那方子捏的紧紧的,小脸严肃,“药怎能乱吃!” 说罢,小心将笺纸折好,收进袖中。 玉侬嘟了肉乎乎的嘴巴,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又谄笑着看向了蔡婳,“蔡姐姐” 玉侬这点小心眼自是瞒不住了蔡婳,刚开口便被后者猜穿,不禁娇笑道:“想要方子呀?” “嗯嗯嗯!”玉侬点头如捣蒜。 “好呀,拿你那副翠玉耳坠与我换。” “.,不行!那是公子送我的!” “不换拉倒,随你。”蔡婳有恃无恐。 “蔡姐姐,好姐姐”玉侬膝行几步,抱着蔡婳的胳膊撒娇卖萌。 “去去去别恶心我!”蔡婳咧嘴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便是冷眼旁观的猫儿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嫌弃道:“都做娘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没出息!” “.” 接连被两位姐姐嫌弃,玉侬悻悻退了回去,可怜兮兮的抱膝靠车壁坐了。 “好了好了,待回家我抄一份给你!” 终是猫儿心软,一句话便换来了玉侬如潮般的马屁,“还是姐姐好!有大妇风范,咱家有姐姐坐镇,定能兴盛不衰,可比一直惦记别人头面的某位姐姐强多了.” “切~” 被指桑骂槐了的‘某位姐姐’撇嘴不屑。 明面上三人斗嘴斗的不亦乐乎,但因昨夜之事而生出的小小隔阂却随着这番插科打诨,消弭于无形。 蔡州城内以两条交叉大街形成基本布局。 横贯东西的大街为衙前街,街面上多官衙,比如蔡州府衙、节度使衙门等。 纵跨南北的大街为山字街,街面上多商铺,比如四海商行、四大行、拍卖行 去年,距离四海商行不远的位置,多了一家挂了‘蕙质兰心’匾额的地方。 此地原是一间里外三进深的宅院,平日出入的皆是官家娘子、大户太太,看起来颇为神秘。 今日,蔡州蕙质兰心门外却车水马龙,绵延的马车、软轿甚至让宽阔的山字街发生了轻微拥堵。 巳时,靖安军指挥使朱达的夫人在门外百余步便下了马车,随即跟在她身后的十余顶小轿内,穿着名贵的各家商户夫人、姨娘鱼贯而出。 十几人迅速以朱夫人为中心聚拢至一处,眺望热闹的蕙质兰心大门,既激动又忐忑。 “噫!陈同知的夫人和女儿到了!” “可不是嘛!那边刚下轿的可是寿州尤同知家的女眷?” “正是!据说颍州左知府的夫人也要来!” “这算啥!当朝公主也在!” 这些人,多是商户女眷在官本位的大齐,她们见了官员女眷天生自觉矮了一头。 对于她们来说,一年中若能跟着自家男人和知府、同知夫人见一回,已足够回去吹嘘一番了,更别说‘公主’这种金枝玉叶的稀罕生物。 “咳咳~”朱夫人清了清嗓子,扫视一众妇人,认真提醒道:“能参加这次展览会的女眷,非富即贵,若不是我舍了面皮亲自向令人帮你们讨来请柬,你们怕是连参加的机会都没有。一会儿进去了,需把你们平日在家的骄纵性子都收一收!千万莫唐突了贵人们,以免给自家男人招灾、给咱蔡州女子丢脸。” “姐姐说的哪里话!姐姐能带我们见此世面,已是幸运,哪里会在此生事!” “对对对,嫂嫂放心吧!咱们又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众妇人七嘴八舌保证道。 说实话,她们至今也没太搞明白甚是展览会,但她们却知道这展览会的份量。 上月,展览会参会人员名单被人‘泄露’,名单上不但有侯府一家女眷,本府实权的陈同知、蔡主事、西门局务等家眷同样在列。 临近州府官员女眷、大户夫人比比皆是。 简直是一场淮北顶级贵妇们的聚会。 随后,一些有钱却无权的商户便动了心思,削尖了脑袋想让自家夫人也能参与这盛会。 毕竟,能接触或融入这个圈子,对家族来说百利无一害。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还真被他们找到了参会桥梁.蔡州城坐地户中有两家人和路安侯关系亲近,一是新任寿州都统制的杨都统夫人外公管氏一家,二是靖安军指挥使朱达。 管、朱两家对本地乡亲倒也不错,两家夫人受大伙所托后,亲自找上令人,讨来‘珍贵’请柬。 有了这么一回,其他商户乡绅更坐不住了。 若大家都没机会参加这展览会也就算了,但隔壁李员外的夫人有了请柬,你王员外家的女眷却没请柬,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你王家不如李家、你王家不是蔡州顶流! 于是,更多人通过各自关系,挤破了头也要弄一张请柬来。 短短几日,‘碍于情面’的赵令人便送出一百多份请柬。 据说,城内徐记染坊家的徐娘子因为夫君没能给自己搞来一份象征身份的请柬,昨晚在家中闹着要上吊哩 这样的情况,不止出现在蔡州。 跟随左知府家眷、以及跟随尤同知家眷前来外府女眷同样近百人。 蕙质兰心后宅大院。 空旷大院内,搭起了一条高约两尺、长约五丈的‘丁字台’,上面铺有红毯。 官人说这叫‘T台’,猫儿不知甚叫‘踢台’,便以自己的理解按照矮台的形状起名叫‘丁字台’。 猫儿和蔡婳各拎了一只小巧手包,不时和刚刚进来的妇人寒暄几句,请她们暂去厅内饮茶,随后绕着丁字台检查了一番。 院内聚来的人越来越多,猫儿稍有担忧的小声道:“你说,官人为了这手包让咱们搞这么大的排场,能赚回来么?” 手包的销量一直不算好,但一场展览会下来需花费不少招待费用,仔细的猫儿不由心疼。 “噫?前几日,他不是给你我讲过这展览会的必要么?”蔡婳反问道。 “.”猫儿一滞。 陈初的确给两人解释过,但猫儿当时没太听懂此时见蔡婳好像能明白官人的意图,猫儿却也不想问蔡婳,不然,会显得她不如蔡婳和陈初心意相通。 其实,这还真不关‘心意相通’什么事,只是蔡婳比猫儿更清楚经济运转的规律,才更理解陈初的意图。 这是正事,蔡婳也不卖关子,主动道:“富商士绅历来有藏钱藏银癖好,家中地窖银钱堆积如山.自十几年前的周国政宁年间,朝廷大肆发行交钞、后咱大齐又发交钞,这些废纸十不抵一,富商士绅藏银之风愈演愈烈.” 猫儿没太听懂,富商藏银和这次展览会有甚关系,却依旧拼命将蔡婳说的记在脑中。 她这幅认真小模样,让蔡婳很是满意,于是笑嘻嘻接着道:“他们手握天下银钱半数不止,可市面上却没有响应的商品让他们消耗。时日久了,钱都变成了死钱,不流通、不消费,不利于经济发展” 最后这句,是蔡婳用了陈初的原话。 猫儿好像听懂了一些,却仍有疑问,“蔡姐姐是说,富人没地方花钱?” “嗯。” “可富户们有钱了便喜欢盖大宅、买田地,全家绫罗绸缎、杀猪宰羊,这不算消消费么?” “切。他们那宅子一套传几代,说起那田地猫儿果真以为富户的千顷良田都是买来的?” “呃”猫儿思索一阵。 蔡婳却接着道:“士绅们的田地,一则来自于投献,二则来自于灾荒年景以微薄口粮从农人手中换来的,便是不遇灾荒,他们也有法子,比如哄劝农户赌钱,农户输光后,再放印子钱利滚利的印子钱根本还不了,不出一年,那田产定然归于士绅。” 这种事,猫儿有所耳闻,源于阶级出身,猫儿天生厌恶此事,沉默几息,忽然低声问道:“你家.也做过这种事么?” “自然做过。” 蔡婳的坦率让猫儿错愕,随即下意识问道:“那你家如今还这般做么?” “自然不会了?” “为何?” “嘻嘻,因为他不喜欢”蔡婳答的平静淡然,似乎农户破产后生活艰辛让她生不出任何愧疚、反倒是情郎的喜恶才是天下一等一的要事。 猫儿微微张着小嘴,愣愣望着蔡婳,隔了一会儿才讪讪道:“你若不是遇见官人,定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坏女人。” “嘻嘻,我本来就是个地主婆嘛。” 蔡婳不以为意的笑笑,忽又道:“这下,你知道他在寿州路安县、宿州怀远县让军属屯田,却不允许田产买卖的深意了吧?” “为了防你们这些坏人设计夺人田产!” 蔡婳说的足够明白,猫儿也听的明白。 可这话却换来蔡婳一个白眼,“我已经改邪归正了!” 如今猫儿毕竟接触到的信息不一样了,看问题的角度自然更高,随即压低声音担忧道:“可这么一来,官人岂不是要断了士绅夺田的手?他们会愿意?” “噫,没想到小野猫你还能想到这一层。”蔡婳稍稍意外,接着也压低了声音道:“他们自然不会愿意,所以小狗才没有大张旗鼓在淮北全境禁止田产买卖,才让咱搞了这展览会.” 话题绕了一大圈,终于绕了回来。 猫儿一时没跟上蔡婳跳跃性的思维,不禁又愣了一愣。 蔡婳环视进进出出的贵妇们,抿嘴一笑道:“这手包不是卖给普通百姓的,而是卖给这些钱多没地方花的富户士绅的。” “她们就肯乖乖掏钱?” “怎不会?有你我带头,还有那位冷冰冰的公主背书,多的人跟风。”蔡婳扬了扬手中的豹纹小手包。 “可仅靠这包包也挣不来多少吧?”猫儿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麂皮璎珞包,虽她不喜奢侈,但麂皮细腻的质感、不灵不灵反射着奢华光芒的珠玉,还是让她生出一股莫名的满足感。 包治百病啊!就连猫儿亦不能免俗。 “除了包包还有别的。” “别的?” “嗯,知道咱家冶铁所机扩局主要在研制什么么?” “我哪里会知道,冶铁所是你的地盘.” “嘻嘻,现今有了合适铁砂,机扩局正在仿制你马车上的弹簧.你说,若咱们能造出不颠簸的高端马车,一年能换回多少钱?” “那定然不少!” 便是猫儿不细算,也知道高档马车的利润。 毕竟能养起马车的人家,是真正富裕之家,这些人对价格不敏感,只要蔡州产出的马车有远胜以往的舒适性,根本不愁销路。 蔡婳却又道:“还有那自行车,对了,我已改名为‘不需草料、日行五百自行马’了!” “哈哈哈,哪有这么长的名字?”猫儿跟着笑了起来。 “我乐意~”蔡婳傲娇一笑,接着道:“总之,将这些东西造出来,有得是法子让那些富户乡绅乖乖把藏在地窖中的银钱搬给咱们!手包卖与富户女眷,豪车和自行马卖与富户男子,到时随随便便一年挣上个几百万两” 猫儿知晓官人辖下几军刚完成扩军,正是用钱之际,虽对蔡婳描绘的蓝图有几分向往,可还是不太相信的问了一句,“一年能挣几百万两?言过其实了吧,富户家中便是有个万儿八千两,也不敢一下花尽.” “万儿八千两?”蔡婳嗤笑一声,道:“你也太小看他们了!若他们只有这点,小狗岂能在一个小小怀远县得来一百多万两?” “嘶~” 猫儿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捂住了蔡婳的嘴,慌乱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听见她们谈话,这才低声道:“嘘!这些事岂是能说出来的!” “嘻嘻,怕甚,左近又没旁人。” “这事,官人也对你讲了呀?”猫儿微微吃醋。 怀远县来银,陈初都没将实情告诉她,猫儿只是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大概。 不想,蔡婳娇笑道:“我也是猜的。” 这下,猫儿顿时心理平衡了。 “嘻嘻,咱也别一直站在这儿了,走,去厅内再会会那嘉柔。” “唔对了,今早你给的那方子当用么?” “我怎知道,我又没生过.” “那你还拿出来给我!” “你不信直接撕了便是。” “.” “诶,小野猫,你怎回事?姐姐我年纪大了,不易有孕还好说,你年纪轻轻的,这么多年没动静?” “我我也不知道呀。” 说起此事,猫儿一脸沮丧。 蔡婳标志性的娇笑后,趴在猫儿耳边小声道:“还有个法子事后,你躺平,在屁屁下头垫高” “.,这法子有用么?” 二人手挽手,交头接耳走向正厅。 女子间的私密话,渐不可闻 第295章 朝堂有变? 第295章朝堂有变? 午时前后,正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段。 晴日暖风,新柳半黄。 山字街,蕙质兰心后院。 被厚重冬装束缚了一整季的妇人们,今日大多换上了轻便些的春衫,露天坐在融融日光下,心情如同破土嫩芽,不由生出几许自由雀跃的欢喜。 临时搭起的竹帘后,琴鼓之音缭绕,颇有些古朴汉风之感。 在场妇人不乏精通音律的大家闺秀,马上有人听出,演奏的正是汉时名曲《阳关三叠》。 低声议论刚起,却见T台上几名身形高挑的女子迈着宫步缓缓走来。 这几名女子将长发挽成了大椎,椎中结丝绳,状如马肚,堕于脑后。 唇妆则涂了上窄下宽以近乎三角形的样式,眉毛化的淡而细长。 几人手里都拎着样式不同却都有几分古拙之意的手包。 身上的服饰也和齐周妇人有所不同,那衣裙通身紧窄,长可曳地,下摆呈喇叭状。衣领交叠,领口露出两层里衣。 “汉时三重衣” 女人嘛,对服饰、妆容最为敏感,马上有人准确的说出了这服饰的名字。 甚至这发型、妆造,都是汉时的。 能一眼看出来历的,肯定是有些见识的,毕竟当下唯一能了解古人穿着的方法就是‘古画’。 但古画这种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来的,需要一代一代人积累。 由此,家族底蕴深厚的世家女和商贾家的女眷便显出了差别。 “汉时女子这口脂的涂法叫做梯形唇妆,也就是咱们如今说的樱桃口。那淡却细长的眉毛,便叫做远山黛” 陈同知之妻谭氏,浅笑着向邻座的西门夫人、徐夫人等人低声讲解道。 便是坐的稍远些的朱夫人带来的那些商贾女眷,也不由支起了耳朵。 你看!咱就说,令人搞的这个展览会不简单! 咱若没收到请柬,岂能有机会知晓妆容衣饰的优雅历史? 总之,讲解者和倾听者都挺满意,前者借此显露了家世底蕴,后者觉得掌握了这冷门学识,往后再与旁的妇人聚会时,拿出来讲讲也能彰显自己的见识。 这时,竹帘后的鼓点一紧,轻缓典雅的琴声忽变成了某种吹奏的管乐,低沉悲咽,一股辽阔壮烈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次,就连谭氏都没听出是甚曲子,但大伙还是习惯性的看向了她,以待解答。 正觉难堪间,却听身旁的陈瑾瑜笑着替娘亲解了围,“娘,您故意不说可是要考阿瑜?” 谭氏一听,便知女儿定是知道这乐器来历才这般讲,不由笑着道:“那阿瑜说说,这是何乐器?奏的又是甚曲子?” “回娘亲,这是筚篥,又称悲笳。汉末由西域传入中原,唐时宫廷民间广为流传,若女儿没听错的话,这曲子应该是《勒部羝曲》.” 似乎是为了印证陈瑾瑜的话,走上T台上的女子衣着果然变成唐朝典型的开胸衫,甚至还有些胡人装束。 额头上的花钿、描成卧蚕一般的峨眉,这些典型的唐时妆造都证明了陈瑾瑜的判断。 同时,模特手中还拿了符合每人衣着气质的手包,或粗犷、或精致。 “哎呀,陈小娘果然见识非凡呀!” “也就陈同知贤伉俪才养的出这般博古通今的女儿.” 谭氏四周顿时响起一阵低声议论,这议论声不大不小,却刚好能传进谭氏耳中。 这边的小小骚动,引起了不远处的蔡婳注意。 蔡婳坐在院内居中稍偏的位置,她左边是猫儿,猫儿左边是那嘉柔公主。 台上模特结合历代服饰展示包包的法子,不但新颖,也显得很有几分格调,便是那公主也看得入了神。 蔡婳隔着猫儿,眯着狐眼打量起这位皇家贵女。 这嘉柔,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样,但‘站台背书’这件事出人意料的完成的不错虽然她身旁的王嫲嫲方才私下讨了些银子,却把嘉柔安排的妥妥当当。 让她将手中的手包放在显眼位置,她便双手拎着一直将包包放置在身前。 让她在此多待会儿,她便老老实实在蕙质兰心内待着,既不急躁、也没有露出过不耐烦的神色。 配合的很。 倒是一点没有蔡婳想象中的骄横刁蛮。 蔡婳不由对她多了几分兴趣,只是她看过去的眼神太过肆无忌惮,终于引起了猫儿的侧目。 “这是当朝公主,蔡姐姐一直盯着人看作甚?” 猫儿微微偏了头,用极小的声音劝道。 觉着有些无聊的蔡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低声回道:“那你陪着吧,我去后头看看玉侬” 说罢,也不管猫儿同不同意,起身往临时变作了更衣室的偏房走去。 既然这手包生意说过要交给玉侬打理,她自然上心的很。 今日这场展览会虽有陈初帮她出主意,但许多细节还是玉侬亲自敲定的,比如穿什么样的衣服、现场用什么的音乐,都是她和陈瑾瑜查看了好多古籍、字画才亲自搞出了模版。 甚至那手包的制作,玉侬也深度参与了设计。 偏房内,忙碌异常。 刚刚从T台下回来的模特们正在快速更衣、变换妆容,便是有几位专门帮模特换妆的女子在,也险险忙不过来。 亲自在此盯着的玉侬干脆自己上手,一手拿了口脂、胭脂帮人补妆,口中还叼着一根发簪。 待模特梳好新发式,便赶紧将发簪别在模特发髻中。 闲人蔡婳进入偏房后,无论站在何处都碍眼又碍事,终于惹的玉侬不满道:“蔡姐姐,你没事去旁的地方玩呀!我这里忙成甚样了?伱还来添乱!” “???” 人家进来后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好不啦,怎么就添乱了? 蔡婳微恼,抬手给陈记蜜桃臀上来了一巴掌,悻悻离去。 隔壁,是刚刚完成演奏,替换下来休息的梅瑶姑娘。 蔡婳像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似的,扭着腰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梅瑶来蔡州时间不长,对当地妇人不熟,却也知今日来此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不由起身率先一礼。 蔡婳掩嘴娇笑,忽道:“你,便是被我家侯爷赠词的梅瑶姑娘呀?” ‘我家侯爷’四字已表明了眼前这娇媚女子是路安侯家的女眷,梅瑶不禁紧张起来。 虽然她和路安侯之间清清白白,但有了赠词之事,旁人未必会这样认为。 眼下对方家的女眷专门寻来,梅瑶自然害怕被打骂羞辱。 不想,蔡婳上下打量一番后,却道:“怪不得我家侯爷对你念念不忘,果真生的标致哩。” “侯爷对我念念不忘?”梅瑶讶异道。 上月诗会,陈初现场与她作词,梅瑶还真的心动过。 可谁知道,事后那路安侯却像是将她忘了一般,再没找过她。 蔡婳却没接话,反而对屋内其他等待演奏的乐妓道:“你们先出去吧。” 俄顷,乐妓鱼贯出门,最后那人还懂事的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了两人,蔡婳慢悠悠扭到椅子旁坐了,梅瑶站在原地又开始忐忑起来,却听那蔡婳忽道:“你,想不想帮侯爷做事?” 梅瑶整日接触达官显贵,自是有几分机灵,马上警惕道:“梅瑶不过一介蠢笨弱女子,哪里有本事帮侯爷做事呀。” 对她反应早有所料的蔡婳笑了笑,不疾不徐道:“不让你白做,你若有意,我帮你在东京城开间阁子,让你做老板,如何?” “.” 东京城开阁子的花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梅瑶这种熟稔混迹红尘、游走各位公子之间的女子,表面上感性多情,实则内里最为现实。 ‘开间阁子’这种事,听起来是诱人,却不是那般容易的。 大概看出了蔡婳的意图,梅瑶也放松了下来,施施然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笑道:“这位夫人,你莫非不知奴背后的东家是谁?” 见她这般,蔡婳非但不恼,反而愈加相中这梅瑶,不由笑道:“你的身契不就在和乐楼么?” “不就在?”梅瑶诧异的看了看蔡婳,一来惊讶对方对自己了解颇深,二来惊讶对方说起这和乐楼漫不经心,便提醒一句,“夫人可知这和乐楼背后的东主是谁?我们和乐楼的姑娘若无东主点头,谁也得不来自由身” “这倒是~” 蔡婳却道:“我若有法子帮你讨了身契呢?” 梅瑶一怔,以为对方没听懂,呵呵笑了两声,“夫人果真知道奴婢东家是谁?” 蔡婳点点头,伸出食指,笑嘻嘻指了指天,只道:“宫里的,如今正好在蔡州” 说罢,又竖起三根手指。 宫里,行三,在蔡州.说的不就是三皇子么。 梅瑶不禁一惊,若说这女人不知通过甚法子了解了和乐楼背后东主是三皇子,还勉强说的通,可她知道了却依旧笃定能帮梅瑶讨来身契,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梅瑶一时竟不确定眼前女人是来寻自己开心,还是真有通天手段。 见她沉默不语,本就没打算一次功成的蔡婳也不再劝,只反手从发髻间拔出一根碧玉簪,随手在桌角一磕. ‘叮咚~’ 一声轻响,一根碧绿通透的顶级玉簪应声断为两截。 便是在东京城见惯了奢靡无度的梅瑶也吓了一跳。 当下,在女子面前毁掉一支好首饰,不啻于后世当面删除男人电脑中500G岛国学习资料 梅瑶不由愤慨道:“夫人,这是为何?” 蔡婳却随手将那半截簪尾抛了过去,自己留下了簪首,眯眼笑道:“我说了能帮你讨来身契便能做到。待你得了自由,自会有人找上你,给你开起新阁子,到时大把银子等你赚,自己能赚来银子,不比攀了某家公子做姨娘快活?这半截簪子你留好,以后,会有人拿着我这半截断簪,去东京城找你,此乃信物” 阜昌十一年二月初八这场展览会,也叫做‘蔡州时装手包春季新品秀’非常成功。 当日,被嘉柔公主一直拎在手中的‘花容.唐风麂皮狐绒’手包,售价高达八十八两一只,却半日售罄。 就这,还有好些没抢到的妇人托了关系找到玉侬,想要买上一只,可玉侬却道:公主同款限量发售,因宫廷皮匠大师每年只能做出六十六只 想要,只能等明年了。 哦,对了,今年秋季还会有新品发布会,届时大家多留意。 限量诶!更加彰显了公主同款的珍贵。 买不到同款,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些蔡三娘子、陈姨娘当日拎在手里的同款包包。 淮北贵妇之间,迅速掀起一阵‘拼包’热潮,每每说起自己重金购来的包包,总会忍不住低调炫耀这包的来历。 像什么‘此狐皮乃北地白狐,需经三年生长、三年阴干、三年鞣制、一年制作.’ 什么‘此包乃是原周国宫中大匠亲手所作,这名大匠祖上服务皇室十余代,当年周国皇后亲用的皮具便是出自该大匠之手’ 潜台词便是,当年皇后用啥我用啥,当朝公主用啥我用啥。 就突出一个尊贵! 至于她们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信息的,大多来自于陈同知爱女陈小娘的科普.人颍川陈家的女儿,见多识广,她说的,自然是对的! 如此气氛烘托下,那些没能收到请柬的富户夫人更坐不住了。 她们这些人,大多有个共同点,那便是有钱、却在夫人中的地位不算高。 如今这花容包包成了身份象征,更加让她们垂涎欲滴。 城中徐记染坊的东家娘子在家哭闹几日后,那徐掌柜耐不住,只得求爷爷告奶奶,从某位参加了新品发布会的亲戚手中转购了一只公主同款。 那亲戚也是敢开口的,原价八十八的包包,她竟加价一百两 一百八十八两,几乎是徐家染坊整月利润! 被徐掌柜骂做‘败家娘们’的徐娘子却不管恁多,得了手包后,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也不哭不闹了。 整日拎着那包包在娘家姐妹、闺友亲戚面前晃悠,见人就会科普一番‘此皮乃北地白狐皮,需经三年生长.’、‘此包乃是原周国宫中大匠亲手所作.’ 名为科普,实则炫耀。 却也因此像传染病一般,勾的娘家姐妹、闺中密友心痒难耐。 一时间,蔡州乃至周边府县的夫人们云集山字街‘花容时装箱包’专营店。 可这店铺也奇怪,经常断货,就连想去店内看看摆放着的样品都要预约。 问及因由,那店里的女掌柜便会笑吟吟解释道:每位顾客入店,都会安排一名侍女专门为客人讲解,为了不影响各位贵客的体验,店里每个时辰最多只接待十人 看看,这就叫专业! 至三月,猫儿召集蔡婳、玉侬在家里盘了一回账。 她们知道这包包不少赚,盘完账后也傻了眼.短短一月,盈利过万两。 猫儿和蔡婳经手过的流水,早不止这些,但任何一桩生意也不如这桩生意挣的轻松啊! 果然,官人所说的‘女人钱最好赚’一点没错。 “姐姐姐姐,咱让常贵常皮匠他们再招些人吧!如今店里整日缺货,多产些才好多赚呀!” 三人盘腿坐在大床上,贪心不足的玉侬放下账本后激动提议道。 “屁!他说了那么多,你这猪脑子一句没记住!这叫饥饿营销!若大量产出,人手一只便显不出咱这包包贵重了!” 玉侬被蔡婳骂了,嘟嘴委屈吧啦的看向了猫儿,这次猫儿也帮她说话,软软批评道:“蔡姐姐说的对,这事你在打理,千万莫贪,坏了咱家招牌。” 说罢,猫儿感叹道:“此次这般顺利,多亏了嘉柔公主呢,改日咱去登门道谢。” “晚了~” 盘腿坐的有些腿麻的蔡婳说了一句,抻开一双大长腿床上明明地方很大,蔡婳却偏偏将腿放在了玉侬的大腿上。 玉侬刚被蔡婳骂了一回,自然不愿被菜花蛇用腿压着,当即抱着蔡婳的腿挪开了。 可蔡婳却如同逗孩子一般,笑嘻嘻又将腿放了上去。 如此两次三番,玉侬又一次嘟嘴看向了猫儿,告状道:“姐姐!你管管她呀,老是欺负我!” “别闹了。” 猫儿无奈一笑,在蔡婳大腿上轻打一下,又道:“晚了?是甚意思?” 蔡婳这次终于不再用腿压玉侬,却又用紧贴后者屁股的脚趾在陈记蜜桃臀上勾了两勾,再机敏躲开玉侬生气的巴掌,这才心满意足道:“三皇子和嘉柔公主昨日已离了蔡州,返回东京了。” “怎这般突然?”猫儿奇怪道。 皇子离去,按说蔡州府衙该有一番安排才是,不该就这么悄默声的走掉。 蔡婳换了个舒服姿势躺下,神秘兮兮道:“据说,咱这皇上前几日忽然得了痹症.” “痹症?”猫儿心下一惊。 虽然她从不主动过问官人公事,但经年累月耳濡目染,也对天下之势有几分了解。 如今齐国迟迟未立太子,大皇子常年领军在外,这三皇子眼瞅也不是省油的灯 痹症又是急凶险的病症,搞不好,齐国就要生乱。 她才不关心谁做齐国皇帝,也懒的操心齐国皇帝死活,只是,以官人如今之势,齐国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要将他裹挟其中。 本来因包包大卖而来的好心情,瞬间被这个消息破坏殆尽。 躺在旁边正悠哉晃腿的蔡婳见状,奇怪道:“猫儿,你怎了?听了这好消息还不开心?” “好消息?” 猫儿不懂蔡婳的脑回路,蔡婳却也不懂猫儿的想法,不由隐隐兴奋道:“这难道不是好消息?齐国若生乱,岂不是他借势乘风起,扶摇九万里的机会?” 猫儿看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蔡婳,悠悠叹道:“好不容易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若再有变故,只怕官人又要沙场征战.” “这有甚,男人若不去沙场求功名,难不成整日窝在锦绣香帐里么?”蔡婳满不在乎道。 她这态度,登时惹得猫儿有些不快了,“那是你我的男人,你就不担心他丢了性命么?” “且~有甚好怕?” 蔡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天经地义一般道:“若他胜,咱跟着享福。若他败是蔡州城头不够高摔不死?还是滚滚濡河淹不死?到时随他去了便是,反正有这几年快活,老娘也过瘾了,嘻嘻.” 第296章 你知道我是谁么? 第296章你知道我是谁么? 二月十五,三皇子刘螭离开八九日后,关于刘豫的确切消息终于传回蔡州。 “二月初五晨间,皇上突然昏厥,招御医看诊后,诊断为痹症.两日后,皇上虽醒转,但口眼歪斜、偏枯,至今失语” 节帅衙门书房,陈景安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低声说了出来。 偏枯,是偏瘫、半身不遂的意思,结合口眼歪斜、失语等症状,陈初判断,刘豫应该是中风了。 这种病,便是在医疗手段发达的后世,也十分凶险。 刘豫能捡回一条命,已属难得。 “和我得来的消息大差不差。”陈初点头道。 陈景安得来的这些消息,并非通过节帅衙门下属机构所获,而是通过自己的私人关系打听来的。 如今从陈初这边得到印证,可以进一步证明消息的准确性。 一旁的陈景彦却从另一个角度感慨道:“天子身体安恙与否,历来便是宫中一等一的机密,可眼下皇上急病,只短短十余日,便传的天下皆知.宫中早已成了漏勺,如此机事不密,为取祸之道啊。” 这话说的不错,一国之君的身体状况牵连甚广,特别是在齐国未能立储的情况下,搞不好便要发生兄弟阋墙、宫廷喋血的惨事。 陈初点点头,也道:“据可靠消息称,大皇子刘麟同靖难军节度使单宁圭率军六千,已于初八日自河北路返回了东京城。” “河北路王彦被剿了么?”在座的西门恭吃惊道。 自打阜昌九年,河北路原周国旧将王彦便依托太行山竖起了反旗,刘麟、单宁圭被死死牵制在河北路。 王彦部活动的区域距离东京城只几百里,按说‘叛军’不灭,刘麟不该返回东京城。 能让刘麟暂时放任叛军不管也要回去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大齐帝位。 “大皇子这是想,攘外之前安内”蔡源悠悠道。 耳听齐国有内乱之危,西门恭非但不担心,反而兴奋的舔了舔嘴唇,问道:“老五,咱们怎办?” 也是,几年前西门大官人还是一个县城吏人,眼下竟隐隐看到了掺和朝堂政局的机会,但凡有点野心的人都会把此事看作一次契机。 陈初尚未开口,陈景安却抢先道:“元章,齐国九镇节度使,如今上表亮明态度请立大皇子为储君的节帅已有四人!” 这是在提醒陈初,关于支持倾向一定要谨慎。 刘麟已获得近半军头支持,其余几位就算尚未表明态度,也不过是待价而沽 比起刘麟,刘螭在军方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就算陈初要捧他,也未必能改变结果,并且事后一定会迎来刘麟的报复。 “此事我有计较。”陈初模棱两可道。 明面上支持刘螭不好办,但心理层面的支持还是可以有的,比如私下派人前去东京城向刘螭表达一番‘与君共进退’的决心。 不然,实力太过悬殊,刘螭若直接认怂,陈初还玩个屁。 得给这位野心勃勃的三皇子鼓鼓劲,让他不要放弃! 这样,陈初才有机会. 但终归事发仓促,若刘豫就这么噶了,陈初也爱莫能助。 若半死不活的刘豫能多撑一段时间,未来或许还有变数。 总之,当下唯有自强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 “给,大伙看看我刚拟出来的蔡州发展简册,有甚意见只管提.” 陈初从乱糟糟的桌案上翻出一份昨夜刚刚写就的文件,递给了坐在左侧第二位的蔡源。 这个小细节,让陈景彦稍稍吃味按说,在座的官员中数他官职最高,老五该先拿给他看才对。 但陈初先拿给蔡源,好像也挑不出毛病.毕竟后者是几人的大哥,但五朵金花谁不知,老五之所以对蔡源礼敬有加,可不是因为这个大哥身份 正胡思乱想间,蔡源看完陈初的简册,递了过来。 陈景安接了,洒了一眼不禁一笑,问道:“元章,还没寻到合适的录事?” 之所以这么问,只因唐敬安外放后,很多公文都换成了陈初自己书写,比如眼前这简册,虽说字迹比以前漂亮了些,但文法直白、用词新奇,和当下正规公文格式大相径庭。 ‘关于建设文化大府、经济强府的若干想法。’ 标题下,列了几个事项。 一是继续推广在蔡州当地举办各类颁奖、展览会的提议。 以数日前成功举办的‘春季箱包新品展览会’为例,这样的活动还要继续开办,并计划在今夏举办规模更大的‘工业品博览会’,借机推广减震马车、自行马、粮食放大器等高附加值产品。 在销售产品的同时,还要在外地客商心中植入蔡州‘富强、时尚’的概念。 二,继续由‘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举办报纸行业年度评选,制定行业标准,扶持外地报纸发展,使其成为蔡州对外宣传的喉舌。 让蔡州成为天下百姓心中‘富足、安居乐业’的乐土,好吸收各地百姓来投,缓解淮北三府人力紧张的现状。 注:府衙户房应简化落户流程,为外来百姓提供一切必要帮助,提倡‘来了蔡州,便是蔡州人’。 三,落实适龄学童为期两年的义务教育、推广场坊内部扫盲班,培养高素质产业工人。 四,招商引资,各级官吏应发动亲朋号召外地商户来蔡建厂开铺。府衙不得刁难外地商户,应为新落户商户提供优惠土地政策,修建水井等配套基础设施。 未来官吏升迁,民生、稳定、招商引资将作为最重要的三个参考指标. 洋洋洒洒七八条,西门恭对某些内容能理解,但对招商引资这条却有些异议。 陈初只道:“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 这场蔡州核心的闭门会议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黄昏时分才散场。 出了书房,陈景安故意落在了后头,似乎有话要对陈初讲。 待陈初放慢脚步和陈景安并肩后,只听后者有些担忧的说道:“元章,令人前几日弄的那箱包新品展览会,也是你的意思?” “算是吧,先生怎了?” “我听闻,那嘉柔公主同款的手包,一只竟售卖八十八两,更有甚者,二手的卖至近二百两的天价!” “这有什么问题么?”陈初笑道。 陈景安却稍稍严肃道:“元章,长此以往,我担心骄奢之风在淮北蔓延啊。” 陈初却不以为意道:“骄奢并没什么错,只看这些钱最终流向了何处。若如同晋时石崇那般将千金买来的美姬烹食,这样的炫富方式当杀!但包包这些小物件,能让富户将放在地窖中的藏银花些出来,流入匠坊、变作匠户薪俸、匠户再花出去惠及小贩.我看不出有何坏处。” 陈景安还想说甚,陈初笑着抢先道:“先生,奢侈品坑的就是富户乡绅,这样从他们手中抢钱,总比咱在怀远扮贼来的文明些吧?哈哈。” “.” 不知怎地,陈景安被那句‘坑的就是富户乡绅’说的一脸尴尬,原本打算说的事竟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陈初瞧出不对劲,不由道:“先生?到底有何事,直说啊?” “呃那个,你嗐!我就直说吧!令人开那箱包展览会时,拙荆恰好回了娘家没赶上!她想要只嘉柔公主同款,市面上却寻不到元章帮我向令人讨一只!先说好,我可没一百八十八两给你们两口子!” “哈哈哈。好,我就喜欢先生求人时也这般理直气壮的样子!哈哈哈” “.,若不是她三天两头缠我,我也开不了这口!” 当晚,戌时。 陈景安、陈景彦两兄弟连带家眷都住在官舍,两人的儿子如今都外放做了基层官员,家中自然冷清许多。 平日,两家人便时常聚在一起吃饭,好热闹一些。 妻女在侧,也不好说公事,两人便捡着着轶事趣闻说了起来。 ‘滋溜~’ 陈景彦抿了口酒,忽道:“对了,徐知事帮蕴秀阁一名妓子赎了身,娶进了家门,下月要摆酒,守谦可收到请柬了?” “收到了。”陈景安点点头。 陈景彦马上摇头叹息道:“徐知事已年近五旬,人家那女子却只二九年华.” 听着是批判,陈景彦却一不小心露出一丢丢羡慕神色。 身旁的谭氏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怫然不悦,“夫君正值壮年,若想给阿瑜和英俊寻个小妈,我也是不拦的!” “真的么!” 陈景彦脱口而出,四周目光登时齐刷刷望了过来,自知失言的陈景彦连忙补救道:“夫人太小看为夫的操守了!便是夫人愿意,为夫心里也装不下旁的女人了.” 陈瑾瑜低头吃饭,心里默默给爹爹点了个赞.爹爹还算反应及时。 可谭氏却没那么好糊弄,却听她淡淡讥道:“当年夫君这话也对李家娘子说过吧?” 李家娘子? 是谁? “伱你,如今咱一对儿女都长大成人了!你又提这陈年旧事作甚!” 陈景彦稍稍涨红了脸,有一丢丢激动。 陈景安见状,连忙岔开了话题,“兄长,如今唐敬安外放数月,元章身边缺位能帮他处理文牍的录事,需熟悉公文、心细之人,咱老家可有子弟合适担此事?” 亲兄弟递来的台阶,陈景彦自然就坡下驴,认真思索几息后,道:“录事虽无品阶,却常伴元章左右,是个极重要的职事,我需得好好想一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内心正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猜测那‘李娘子’是谁、与爹爹是何关系的陈瑾瑜,瞬间被‘常伴元章左右’的录事一事,带走了心思. 二月十六。 气温一日高过一日,淮北终于彻底褪去了冬季萧瑟。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地境界,犹在眼前’ 呃,错了。 应改为,春天来了,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 蔡州城南工业园. 午时三刻,新生纺场的围墙外,三三两两聚了不少青年男子勾头往场门张望。 有人提着食盒,有人捧着刚刚出炉的肉夹馍,还有人拿着一束正在盛放的野花。 稍显木讷的秦盛文站在人堆里. 一名抱着一大捧鲜花孩童穿梭在人群中,看到秦盛文空着手,当即将他作为了目标,凑上前道:“这位大哥,买束花吧!都是我今早刚采来的,一直养在水里!纺场里的小娘子最爱这些花花绿绿的物件” 最后这句,起到了作用,秦盛文问了一句,“多少钱一束?” “五文!不过我看大哥帅气,便只收你四文了!” “野地采来的花卖四文!你怎不去抢啊!” 一听价格,秦盛文当即摇头拒绝.如今他月俸三两,爹爹月俸五两,并且爹爹还入选了那工程院,每月还有专家津贴。 他们一家的收入,在相对富裕的蔡州也妥妥算作打工人的天花板了。 但秦盛文过惯了苦日子,尤为仔细.花四文钱买束野花这种事他接受不了。 “不买便不买!谁抢你了!” 那卖花孩童恼怒的瞪了秦盛文一眼,嘀咕道:“怪不得这般大年纪还找不来婆娘!如此抠门,还想找纺场小娘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秦盛文被小孩挤兑的面子挂不住,不由涨红了脸。 旁边不远处,一名精瘦黢黑的黑子斜倚在墙上,口里叼了跟草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见状却出人意料的对那买花小孩招手道:“喂,过来,我买一束。” “好嘞!” 小孩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迎了过去,那精瘦汉子从怀中摸出一张当十货票递了过去,眼看小孩翻兜找钱,汉子呵呵一笑,道:“不用找了。” “哎呦!谢过大哥!大哥敞亮,可比那抠门汉子强多了!” 卖花小孩指桑骂槐,精瘦汉子又是一笑,抬脚在他屁股轻踢一下,道:“去玩你的吧。” 待卖花小孩走远,汉子才笑嘻嘻走到秦盛文身旁,主动道:“我叫五郎,在宁江军任职,兄弟怎称呼啊?” “我叫秦盛文。”不太善于交道的秦盛文不自在的讲了一句,再无旁的话。 那五郎却是个不怕生的,笑笑看向了纺场大门,道:“秦兄弟,也是想来这里认识纺场小娘的?” “.”秦盛文脸一红,没作声。 新生纺场内,除了个别管事,全是女工。 这些女子不但能自食其力挣来薪俸,且读过夜校,能读书识字,这意味着若能娶了纺场女子,不但家中多了一人挣钱,以后孩子的启蒙教育还能由娘亲完成。 这样的女子对于普通家庭来说,简直是最佳娘子人选。 是以,纺场外每到快下班的时辰,便有一拨又一拨的男子前来守株待兔。 午时正中,随着‘铛铛’几声钟响,纺场内忽然热闹起来。 未见人影,围墙内叽叽喳喳讨论中午吃甚的笑闹声便飘了出来。 少倾,大批女工或挽着臂、或拉着手成群结队的走出了大门。 她们穿着色彩鲜亮的统一工装,长发要么用帕子包了,要么绑成简单的单、双马尾辫。 蹦蹦跳跳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一瞬间明艳起来。 这马尾辫好打理,省时间,据说,是从路安侯侯府后宅传出来的新发式,很受女工们的喜欢。 女工们年纪大多在十五六岁至二十出头,如今自己能挣来钱,吃喝不愁,她们体态大多匀称,面色红润。 这个年纪的女子,几乎没有丑的。 她们或如夏荷、或如雏菊、或如无名小花、路边小草,都是这大千世界里的一枝独秀。 直把某些守在门外的男子看的眼睛都直了。 有些女工注意到了男子的灼热目光,便会和同伴窃窃私语说上几句什么,随后便是一阵或开朗、或娇羞的笑声。 撩的某些人心里霎那间便长满野草。 名叫五郎那汉子似乎是等到了自己要找的人,随即对秦盛文招呼一声,“兄弟,我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便大步迎了上去。 他找的这名女子,应该已确定了关系,含羞带怯的接了五郎递来的野花,在同伴们的笑声中脸蛋嫣红。 而后,两人并肩去往了场纺外的小吃铺,那五郎大方的很,还不忘招呼女子的同伴一起。 登时换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夸赞,“哈哈,史五郎,你在军中到底任的何职啊,花钱这般大手大脚。” “大头兵,大头兵罢了。”史五郎笑嘻嘻回道,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那史五郎对象的另一名同伴也好奇道:“史五郎,你们军中的饷银都这般高么?容得了你动不动便请客?” “军中平日花不到钱,好不容易休假,请你们一回无碍。嘿嘿,我军中尚有许多兄弟没有成家,回头我给几位姐姐介绍介绍吧?” 有豪爽胆大的女子当即笑道:“哈哈,那感情好,军中男儿都是好儿郎” 纺场大门外顿时热闹起来,那些拿了吃食、野花的男子,大多是在等已确定了关系的女伴。 还有些羞赧上前搭讪的,明显正处在追求的过程中。 秦盛文依旧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大门,直到一名看起来颇为恬静、温柔的女子走出大门,才猛地站直了身子. 只是这名女子周身似乎洋溢着一股冷淡气息,因此便是面容姣好也没人敢上前搭讪。 已连续来此半月的秦盛文,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看到对方这一刻又泄了 踌躇不敢上前。 正在此时,却见不远处一名做文士打扮的青年,低声对身边数名伴当交待了几句什么。 伴当们赔笑着频频点头,确定目标后当即大步走来,正好拦在了女子身前。 那女子一惊.却见伴当中为首的壮汉从怀中掏出一枚牌牌让她看了看,女子连连摇头,折身欲返回纺场,却再次被拦。 大门外人群熙攘穿流,如此不和谐的一幕,当即引来了几名见义勇为男子的呵斥。 那些黑衣伴当却也不惧,当即骂了回去,让旁人少管闲事。 方才还羞赧不已的秦盛文已凑到了前头,他听的真切,这帮人竟是东京口音. 冲突来的猝不及防。 总之就是几句言语不和,双方不知谁先动了手。 不成想,外地来的这几人,竟人人会些拳脚功夫。 片刻后,见义勇为的蔡州人便吃了亏,被打翻在地。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史小五,回头一看,当即要折身回去,却被对象拉了一把,“五哥.” 小娘虽未明说,但眼神中隐隐担忧的神色却藏不住。 史小五嘿嘿一笑,麻利脱掉了军衣,塞进小娘手中,道:“溪儿,将我军衣放好,打几个外地泼皮不怕,被锦衣所那帮人逮到关禁闭就麻烦了!嘿嘿,等我,我去去就来.” 史小五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战团。 史家七子,拳脚个个了得。 有他加入,强弱局势为之一变。 新生纺场内的保安队也发现了此处骚乱,十余人已冲了过来。 那些伴当眼瞅对方人越来越多,突然有一人发狠,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刃,猛地划了过去。 他身前的,正是秦盛文! 还好,就在旁边的史小五眼疾手快,一把将秦盛文往后拽了一步。 秦盛文将将躲过刀锋,只在大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 乌泱泱的人群顿时一滞。 史小五皱眉,开始认真打量起这帮人来。 平常殴斗,不过是脊杖几十,但动用利刃,刑罚徙八百里起步。 这些人不是善茬啊! “哪里来的亡命之徒,敢在我蔡州生事?” 史小五刚发出一声喝问,却见一直躲在远处看热闹的那名文人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随后从腰间摸出一枚木牌牌高高举起,展示给围观人群看。 接着,再环视众人,最后盯着史小五,笑道:“本官夏志忠,来此公干,这些人.” 夏志忠指着被史小五打伤的伴当们,笑道:“这些人同样是身负上命的差人,你这厮二话不说便将人打伤,莫非是要造反么?” “你们到底是哪来的官?”人群中,有人大声喊了一句。 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夏志忠看向发声那处,再次把木牌牌举到胸前,突然间敛了笑容,大喝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本官乃阜昌十一年朝廷钦命寻访使!” ‘寻访使’是个甚,许多人不知晓。 但‘朝廷钦命’这几个字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当即有些胆小怕惹事的人,偷偷退出了人群迅速走远。 可直面夏志忠的史小五、秦盛文却无处可逃。 逃无可逃,许是激出了史小五的戾气,只见他负手而立,冷笑一声,看着夏志忠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这语气,这模样,让夏志忠不由一愣,下意识道:“你是谁?” “哈哈哈~”史小五仰天长啸,又指向了秦盛文,“那你认识他是谁么?” “不认识”夏志忠隐隐有些不安,以为惹到了大人物。 “呵呵,不认识就好。” 却听史小五笑呵呵嘟囔了这么一句,突然一个原地转身,拉上秦盛文飞一般的逃离了现场. “小爷名叫吴逸繁!狗官若有胆,只管来寻我!” 便是跑远了,史小五依然不忘挑衅一句。 眼看对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人海人,夏志忠不由大怒,骂道:“谁他娘是吴逸繁!来人,通知蔡州府衙,全城搜捕阻挠钦差公干的吴逸繁!” 第297章 本官需交代的,只有蔡州父老 第297章本官需交代的,只有蔡州父老 节帅官衙,书房。 平静听取李骡子汇报的陈初,直到听见某个熟悉却又久远的称呼,忽而眉梢一跳,“他们说自己是寻访使?” “是。” “呵呵,这群腌臜玩意儿.三年之期已满,又来恶心老子么?” 陈初靠着椅背,似自言自语,又似陷入了某桩回忆。 李骡子不太明白路安侯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年之期’是甚意思,他也不太懂。 静待几息后,李骡子没等到陈初下一步的指示,才低声道:“侯爷,此事如何处置?” “如今他们在何处?”陈初问道。 “就在隔壁府衙,请陈同知差人抓捕吴逸繁。” “呃这夏夏.” “侯爷,寻访使名叫夏志忠。” “哦,这夏志忠会这般蠢?真信了史小五的自报家门?” “侯爷,夏志忠未必是信。但史队将能报出吴逸繁的大名,在夏志忠想来,他必定和吴逸繁相识,找到吴公子盘问一番也属正常。” “也是。” “侯爷,此事咱们插手么?” “算了,暂且交给陈同知处理吧。咱毕竟是节帅府,又不是府衙,若强行插手,名不正言不顺,也有损陈同知颜面。” “是。” 李骡子应了一声,准备退出去时,陈初却又道:“史小五如今在哪儿?” “史队将去了镇淮军招待所开办的将士俱乐部吃酒.” “哟,这货还真是心大。”陈初笑着摇摇头,又道:“找人将他带来节帅衙门。” “是。” 隔壁府衙。 夏志忠与被找来对质的吴逸繁面面相觑,在得知后者出自颍川吴家、且是孙知府的妻侄后,夏志忠已改变了吴逸繁与今日行凶之人相识的想法。 人吴公子虽缺了一颗门牙,但不笑的时候风度翩翩,和那名一身痞气的精瘦汉子一看就不是一路人嘛。 夏志忠迅速调整思路,猜测那精瘦汉子该是和吴公子有仇才故意攀诬,这么一想,思路豁然开朗,“吴公子,你在蔡州可有仇人?” 仇人? 有!那是大大的有啊! 吴逸繁开口前,先回头看了眼公堂上昏昏欲睡的陈景彦,稍一犹豫,还是凑到夏志忠身旁低声道:“夏寻访,我与淮北节帅路安侯有些不对付.” “.” 夏志忠面皮微一抽搐你他娘还真敢说。 只当没听见,反而上前一步,拱手对陈景彦道:“陈同知,请贵府寻名画师来,按我口述,画影图形,捉捕凶顽。” “哦,呃。” 陈景彦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仿佛刚睡醒一般,疲惫道:“去年本府先遭水患,又遇贼乱,如今全府上下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昨夜本官与同僚商议如何恢复本府民生,直至后半夜才睡啊.” 这话,和夏志忠所言完全驴头不对马嘴,我说城门楼子,他说胯骨轴子。 不过,夏志忠身为官场中人,自是听出了陈景彦的言外之意.老子忙着呢,你这点小事就别来添乱了。 除此外,他还听出另一层深意。 寻访使职责,除了那不好与外人道的替贵人三年寻芳,也有监察地方税收之权。 两日前便到了蔡州的夏志忠,一直待在城南工业区。 他看到的蔡州,各类场坊连绵成片,少则用工数十人,多则用工数百。 每遇场坊下值,方圆数里的工业区内便是一片摩肩接踵、店铺爆满的红火景象,和他娘的‘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完全没有一毛钱关系。 夏志忠不是莽夫,知道能开起大坊的,背后必定有‘大人物’支撑。 经过他一两日打探,得知工业区内最大几间场坊东主要么是淮北节度使夫人、姨娘,要么是大名鼎鼎的四海商行所有。 这些都是硬骨头,夏志忠本也没打算在他们身上吃肉。 所以才在工业区内多方打探,想找些背景不硬、规模适中的场坊下手。 说来也凑巧,今日午时,他带着伴当经过新生纺场大门时,被一名姿容姣好的小娘吸引。 磨刀不误砍柴工,寻摸财路的同时能找到合适女子自是好事一桩。 随后,伴当便上前拦了那小娘,虽稍显唐突,但也不算过分,只问道:小娘子,想不想去东京城,有桩大富贵与你 然后,就莫名其妙爆发了冲突。 想到这些,夏志忠组织了一下语言,低沉道:“陈同知,你应知晓,本官所负干当重大,涉及金齐两国交好之事。若耽误了朝廷大事,上头大人怪罪下来,你我都不好办啊!” ‘讹钱’的事,不好拿到台面上说,夏志忠隐晦的提起了‘寻芳’之事。 每三年,齐国向金国进献三百女子一事,是大齐立国后的定例,却也是仍稍微存着些良知的士人最羞于提起之事。 向异族献女以求庇护,虽出于无奈,但十八辈祖宗都跟着丢人。 陈景彦没办法明面上批评这项国策,却从另一个角度挑出了毛病,“夏寻访,此事历来需与本地官绅商议着来,你们却当街强拦良家女!你们就不怕激起民怨么?” 夏志忠虽不如陈景彦品阶高,但毕竟是京官,听出后者有不满之意,不由也恼了,“她们算什么良家女?抛头露面,与人做工,和奴仆何异?” “好胆!” 陈景彦本来只是装作三分生气,却被夏志忠的言语激出了七分真火,“我蔡州几经灾乱,百废待兴!这些女子战时为前线将士烙饼织袜,而今灾乱平定,她们不惧流言,出门做工,挣来钱财孝敬得了爹娘,养活得了儿女,如何算不得良家女了!” 如今淮北三府处处人力短缺,解放妇人劳动力,等于凭空多出一半人力资源。 为此,蔡州府衙在陈初的督促下没少下功夫。 一边让刘灵童的戏班唱着‘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花木兰》大戏四处巡演,一边由赵令人、西门夫人甚至陈景彦的夫人谭氏带头外出劳作,起示范作用。 经过近一年努力,虽没提出‘男女平等’这种当下不现实的倡议,但‘女子亦可出门挣钱’的思想终于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 说实在的,在陈景彦这种传统士人心中,同样有些小抵触女子抛头露面。 无非碍于陈初夫妇强力推行,才不得不配合。 可此时,耳听夏志忠口口声声污蔑这些自食其力的女子不是良家女,登时惹恼了陈景彦。 那种感觉类似于.若我蔡州有问题,我自己可以说,但旁人说了,就是他娘的找茬! 眼瞅二人僵在当场,不知该帮谁说话的吴逸繁左右看看,终于壮着胆子道:“世叔、夏寻访” “闭嘴!” “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却换来两人异口同声的呵斥,吴逸繁的俊脸上一阵扭曲,赶忙住嘴不语。 夏志忠深吸两口气,瞪着陈景彦冷声道:“陈同知,本官的伴当在你蔡州被人殴打,打的便是朝廷脸面,你果真不给本官个交代么?” “哈哈哈,交代?本官乃蔡州同知,本官需交代的,只有蔡州数十万百姓!” 公堂之上,陈景彦负手而立,威严挺拔。 下方,一直守在堂内的捕头西门喜,望着这位共事多年的老上司,竟有那么一瞬觉着这老滑头有那么一点伟岸. “呵呵,好!” 眼瞅谈崩了,夏志忠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至此,陈景彦才缓缓坐了回去。 今日,他如此硬钢夏志忠,除了对方的话让他不爽外,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不在现场的陈初. 旁人不知道内情,陈景彦却知道啊.当年老五可是被寻访使折腾的不轻,被冯长宁以漏税之名讹过钱、打过板子,被寻访使逼要过陈姨娘。 眼下虽时过境迁,但以陈景彦对五弟的了解,后者这回绝不会让这帮人从蔡州带走一名女子、拿走一毫银子。 若他陈景彦妥协,不但会被五弟认为软弱,大概也会被骂‘胳膊肘往外拐’。 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陈景彦必须顾忌五弟的心理感受。 是以,双方骂的越狠越好。 俄顷,陈景彦细细复盘了一下方才自己的表现,满意的拿笔在宣纸上写下‘本官需交代的,是蔡州数十万百姓!’ 想了想,将‘百姓’二字改成了‘父老乡亲’.片刻后,再次斟酌,又将‘乡亲’二字划掉. 几番踌躇,陈景彦仍旧拿不准主意,忽而问向下方的西门喜,“西门捕头啊,本官方才那句是用‘百姓’好,还是用‘父老’好?” “啊?”西门喜一头雾水。 “咳咳~” 见这愚钝之辈不明白,陈景彦无奈起身,再次背了双手,挺直身形。 就在西门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陈景彦早已回复平和的面容忽然变作正义凛然,只见他朝着虚空处呵斥道:“本官需交代的,只有蔡州数十万百姓!本官需交代的,只有蔡州数十万父老.哪个称呼更显本官爱民如子些?” “.” 西门喜张着嘴巴,一脸便秘状哎呦,我的好大人,这里又不是戏台,你在这儿给俺唱大戏么? 见这憨货体会不出‘百姓’和‘父老’的区别,陈景彦嫌弃的摇摇头,道:“你跑一趟,去书院街蔡州五日谈报馆请阿瑜来一趟.” 这事啊,还得让女儿来帮自己拿主意顺便支使她为自己在报纸上写篇文章,一定要将这句‘本官需交代的,只有蔡州数十万父老’写进去! 府衙外。 夏志忠大步走出.寻访使一职虽名声不好,却也是实打实的肥缺,三年才轮一回,每回一堆低级官员挤破头想要担此差事。 外出一圈回京,便是胆小的也能挣个万儿八千两。 可没想到,夏志忠来了淮北出师不利,这陈景彦竟隐隐有些一毛不拔的意思! 若第一站就什么也捞不着,接下来的州府谁还肯给你使钱? 天下之人,无论官民,尽是欺软怕硬之辈! 夏志忠忿忿不平的想到。 他拿不到钱,回去如何孝敬上官?还如何进步? 再者,寻访使的差事忽然提前半年开始,也和朝堂局势息息相关。 皇上病重,此次向大金进献美女一事便被大皇子和后党抓在了手里,大概是为了得到金国的认可,刘麟和钱亿年分外重视。 不出意外的话,将来新皇极有可能是刘麟,若第一次帮他做事便办不漂亮,往后还怎指望被重用啊! 倍感烦闷的夏志忠,随意回头一瞧,却发现那吴逸繁依旧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身后。 不禁皱眉道:“吴公子,还有事?” 吴逸繁赶忙上前,神秘兮兮小声道:“夏寻访,方才大人问我,谁与我有仇怨。那淮北节帅路安侯与我有过节!公堂上小生与夏寻访说了,夏寻访却没听见,小生特来告知!” “.” 若不是忌惮这吴公子是当朝刑部尚书的侄子、蔡州知府的妻侄,夏志忠恨不得往那张俊脸上啐一口。 老子方才是没听见么!是没办法听见啊.我问谁与你有仇,是想寻那名殴打差人的凶顽,你他娘却说与路安侯有过节. 怎地,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去找一名节帅的晦气? 尼玛,找死也别拉上我啊! 怪不得那孙昌浩被架空成一尊泥菩萨,你吴家人都这般蠢的么? 夏志忠在心里将吴逸繁骂了个祖宗十八代,可接着心思一转,沉吟几息后忽然露出一抹和善笑容,“吴公子啊,说起来孙大人才是这蔡州一府主官。怎府衙上下唯那陈同知马首是瞻啊?” “这”吴逸繁面露难堪,不知该如何作答。 夏志忠却接着一叹,道:“今日我见了这同知也能猜出一二,本官代表朝廷脸面,他尚且如此不放在眼里,想来平日孙知府没少受他打压。” 吴逸繁犹豫片刻,却吞吞吐吐道:“陈同知并非恶人,只是那陈初不当人子,蒙蔽了陈同知.” 只要吴逸繁提到陈初,夏志忠便不接话。 于是一人暗戳戳批评陈景彦,一人只道:都是陈初的错。 夏志忠强忍‘厌蠢症’和吴逸繁东拉西扯几句,终于道:“本官刚出仕时,得过吴大人照拂,说起来与你家有些渊源,本官既来了蔡州,需拜访孙知府啊。” “如此甚好!夏寻访请随我去官舍.” 第298章 毒计 第298章毒计 淮北军严禁军士参与民间斗殴,一经发现,至少一顿军棍。 一来,军中袍泽自带抱团属性,再者拳头远比百姓重的多,容易出事。 二来,若无目击证人,冲突双方大概率各执一词,无从判断到底怨谁,军中也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去调查真相,所以用严厉军法禁止便成了成本最低的方法。 所以,当史小五被人带来节帅衙门时,料定今日之事没好果子吃。 “侯爷,我自去锦衣所领军棍便好,怎还惊动你了?” 值房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史小五嬉皮笑脸道。 “贺指挥使果真打人不疼么?” “自然是疼的。” “那你还敢违反军纪?” “嘿,若任由那些腌臜货调戏咱蔡州女子无人拦阻,他们还以为咱蔡州男儿都是没卵子的缩头乌龟哩。老.属下看不惯,打几棍也值当。嘿嘿。” “还笑?知道你今日打的是何人么?” “原本不知晓,后来听那人说是东京来的甚臜鸟寻访使。” “打了朝廷使者,你不怕?” “有甚好怕?朝廷使者比我多了个卵子么?” 史小五是兄弟几人中最为桀骜,几句交谈下来,不自觉便露出了匪气。 但陈初于他而言,不但是效力的对象,也是母亲和幺弟的救命恩人,猜测今日之事或许给侯爷招惹了麻烦,不由道:“侯爷莫为难,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使者要杀要剐,随便他” “改了你那一身匪气!” 陈初没好气的瞪了史小五一眼,随后却摆摆手,道:“去吧,去官衙客房吃酒去吧,晚上在这里住一宿。明日若锦衣所寻上你,你便说今日整日都待在我这里吃酒,若没人寻你,明日便回宁江军.” “呃” 抱着吃顿挂落准备的史小五迷茫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侯爷这是要替他做伪证啊! 若‘今日整日在节帅衙门吃酒’,那新生纺场外斗殴的人自然不会是他了. “侯爷,今日午时看到属下的人不算少,贺指挥使的人应该很轻易就能打听到” 史小五倒不怕吃军棍,反而担心这么做太容易露馅,会让陈初跟着丢人。 这次不等陈初自己开口,一旁的毛蛋却道:“史队将,贺指挥使大,还是侯爷大?” “自然是侯爷大.”回答毛蛋的同时,史小五也想明白了。 是啊,若是侯爷肯说一句‘他今日一直在我这里’,便是贺北有再多证据证明史小五参与了斗殴也只能装聋作哑了。 不然,他还敢连侯爷也一并查了不成? 路安侯如此回护,史小五自是感动,却依旧嬉笑道:“侯爷,属下皮糙肉厚,挨上几军棍也无碍。” 陈初却道:“若你和普通百姓斗殴,自然少不了一顿军法。但今日这几人,确实该打。就像你方才所言,咱蔡州女子当街被欺,若无人敢仗义出手,他们还以为咱蔡州男儿都是没卵子的怂货呢!” 申时初。 史小五已被安置妥当。 书房内,陈初从如山一般的案牍后抬起头,头疼的抓了抓头皮。 自从唐敬安外放,陈初的文字工作量增加了许多倍。 如今就算有猫儿和蔡婳帮他分担商事、农垦,但仅仅三府军事也能将人累的够呛。 平日每军交来的公文涉及屯田、奖惩、任免、调用等等,不说批复,只每天看完都要花费大量时间。 且彭二、吴奎、江树全等各军指挥使文化程度有限,呈上来的公文做不到言简意赅,不但啰嗦,还常有错别字,看的人胃疼。 可限于当今交通条件,陈初不可能每日巡查各军,公文便成了了解军情的必要途径,不得不看。 就像眼下,寿州交来的今春开荒进展报告中,却没有附上各县可耕作面积,致使陈初看的一头雾水,没法做到心里有数。 但寿州可耕作面积,明明去年已完成了摸底调查。 陈初只得起身在靠墙摆了两列的案牍架上翻找起来。 俄顷,毛蛋忽然入内,“侯爷.” “毛蛋,去年寿州府的屯田调查报告放哪儿了?我明明记得以前敬安整理到了这案牍架上了,怎么找不到了?” 陈初一边翻找一边问道。 “啊” 从来没有管理过文公的毛蛋哪里知道甚的调查报告,只得老老实实回道:“侯爷,我没见过啊。” 问了也白问。 “怎了?有事么?”陈初又问。 “哦,陈小娘子来了.” “阿瑜?” “嗯,要请进来么?” “带过来吧。” 虽然节帅官衙和蔡州府衙只一墙之隔,但陈瑾瑜亲自找过来,却是头一回。 片刻后,毛蛋带着陈瑾瑜走了进来。 今日阿瑜穿了身鹅黄色齐胸襦裙,内里的米白色抹胸露的恰如其分。 垂在耳畔的青丝用彩绦结了左右两条小辫,手里拎着一只布艺嵌白狐绒的包包。 含珠唇上轻涂口脂,红润润、亮莹莹。 这身打扮和她平日穿着有所差异,既有古灵精怪的少女感,又添了几分含蓄的性感韵致 恰如一株带露荷花,含苞待放。 陈初的目光不由多停留了两息,这才笑道:“阿瑜,有事么?” “叔叔~” 陈瑾瑜先朝陈初甜甜一笑,再屈身见礼,然后道:“前几日,阿瑜无意间听爹爹和二叔讲起,唐先生去了路安县后,叔叔这里无人帮整理案牍文书。恰好今日报馆无事,阿瑜下值回家时想起此事,便来看看叔叔要不要阿瑜帮忙” 哎哟,这不是正瞌睡呢有人送枕头来了么。 动手前,陈瑾瑜很有分寸的问了一句,“叔叔,若有机要,还请提前告知阿瑜呢。免得阿瑜不小心窥见不能看的机密,被叔叔以军法治罪.” 治罪? 一句说笑,陈初却不知怎地想起了蔡婳打造的那对精巧铜镣铐. 自顾笑了一笑,陈初道:“无碍,没甚见不得人的。” 真正的机要文书,都在侯府书房。 这边的案牍文书,虽重要,但阿瑜不管是作为陈景彦的女儿、还是论和陈初的私交,都不担心被她看了去。 陈瑾瑜浅浅一笑,招牌小酒窝盛满了西窗映进来的熏熏日光。 似乎早有准备,陈瑾瑜打开手包,拿出干活用的缚膊,优雅的在腰间颈后系好,先从乱糟糟的案牍架下手了。 陈初的目光在窈窕背影上驻留片刻,随即笑笑,转头继续查阅各军报告。 一时间,屋内只剩了轻微的书页翻动声。 春日午后,暖阳遍洒。 陈瑾瑜踮脚在书架前整理,陈初坐于书案后埋首案牍。 颇有点红袖添香的意味。 只可惜,这份安详并未持续太久。 平时挺有眼色的毛蛋又一次闯了进来。 “怎了?”陈初奇怪道。 毛蛋回话前,却奇怪地看了正在忙碌的陈瑾瑜一眼,低声道:“东家,陈同知来了.” “.” “.” 陈景彦来节帅衙门不稀奇,毕竟他经常过来串门。 巧的是阿瑜刚好在这儿 陈初下意识看向了陈瑾瑜,后者刚好也愕然转过头来。 只一眼,陈初便看出陈瑾瑜并不知道爹爹为何突然来了节帅衙门。 其实吧,光天化日,两人清清白白,啥都没做。 陈瑾瑜却没来由一阵紧张心虚。 “辛苦阿瑜了,我先去前头看看” 陈初撂下这么一句,起身去了前头值房。 不知为何,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想到一起过去. 小半时辰前,陈景彦差人去报馆找女儿回家,却听报馆同僚说她方才已提前下值,前去拜会闺友了。 陈景彦没能第一时间和女儿分享自己方才的意气风发,便颠颠赶来了隔壁。 节帅衙门值房。 陈景彦义正言辞的讲述了自己如何驳斥夏志忠,着重强调了那句‘本官只对数十万父老负责’。 陈初能说啥,夸呗、捧呗! 往死里夸! 直把陈景彦捧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心中直道:以前怎没发现老五这般会说话哩! 随后,陈景彦又将自己掌握的情况细细讲给了陈初,“大皇子刘麟为向金国表忠,格外重视此次寻芳,据说这夏志忠便出身刘麟属下,五弟需小心应对” 与此同时,仅仅几百步外的府衙官舍四季园偏厅。 孙昌浩屏退了所有丫鬟小厮,厅内只余他、吴逸繁、夏志忠三人。 数月来,孙昌浩闭门不出,待在官舍遛鸟养花,平时常作燕居、道袍打扮,一副看破世事、无心俗务的人畜无害模样。 但心中那微弱火苗从未熄灭过。 今日夏志忠主动找来,孙昌浩似乎早有所料,一阵寒暄后,双方的交谈逐渐进入了正题。 夏志忠对孙昌浩的称呼也从‘孙知府’变成‘孙大人’,再变成‘孙兄’. “孙兄,此次愚弟为大皇子办差,多有不顺。孙兄上任蔡州已半年,对此地比我熟悉,到底如何,还请孙兄教我” 夏志忠态度倒摆的谦恭,可孙昌浩却捋须一叹,道:“难啊!夏大人应知愚兄如今处境,自顾尚未不暇,哪里有办法教你啊。” 这句推脱的话,孙昌浩已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夏志忠不耐,终于亮出了杀手锏,“孙兄,如今皇上病重,大皇子登基乃是迟早之事,亦是众望所归!以后,你我皆是大皇子之臣。若孙兄帮我解了此难题,我回京后一定如实向大皇子禀报!” 这话听起来像是激励孙昌浩早些为新皇出力,实则也有隐隐威胁之意现在为大皇子的事用你,你不肯出力,待大皇子登基,你能有好果子吃? 孙昌浩表面一阵惶恐,其实就等着夏志忠这句话了! 他如今在蔡州之局势,若不引用外力,根本不可能再翻身。 他的跟脚原是吴家,可吴维光、钱亿年等人却不愿为他和陈初闹翻毕竟蔡州知府谁都能做,可淮北这帮骄兵悍将,除了陈初,谁还能压制的住? 于是吴维光的来信中,通篇劝孙昌浩‘忍让’,孙昌浩明面上倒也做出了一副为‘后党’顾全大局的模样。 但内心里,如何不愿摆脱陈初、陈景彦等桐山系的压制. 此时夏志忠拿出了大皇子说事,孙昌浩沉吟片刻,终于低声道:“哎!既然贤弟这般讲了,愚兄倒有一计,可使贤弟破局!” “哦?孙兄快讲!” 夏志忠迫不及待道。 孙昌浩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妻侄,忽低声道:“茂之,你去门外守着,莫让闲杂人等靠近。” “是”吴逸繁不情不愿道。 让他去门外守着,一是孙昌浩知道这官舍内四处‘漏风’,以免被人靠近偷听。 二来,孙昌浩担心这蠢妻侄嘴巴不严,失密坏事。 待吴逸繁去了门外,孙昌浩这才道:“寻访职事,陈同知若不配合,我也没法子。贤弟应知,陈同知与路安侯同气连声,蔡州一切大小事务,都是路安侯说了算。” “.”夏志忠脸上阴晴不定,孙昌浩说的这些,他如何不知,但那路安侯又不是没有实权闲散侯爵,他可是掌着淮北数万兵马的实权军头! “但路安侯咱们动不得。”孙昌浩又道。 “我自然知晓!”夏志忠没好气道。 孙昌浩却呵呵一笑,道:“但贤弟却可让大皇子动陈景彦!” “你自己都说陈同知是路安侯的人了,大皇子正在全力拉拢军头,怎会为这点小事让路安侯心腹之人陈景彦降职去官?” 夏志忠越说越烦,他以为孙昌浩是想借大皇子之手摘了陈景彦的官帽。 “诶,此言差矣!”孙昌浩老神在在的摇了摇头,笑道:“谁说要降职陈景彦了?不但不能降,反而要升!” “啊?”夏志忠一时没反应过来。 孙昌浩上身前倾,低声道:“我听说,朝中钱尚书正牵头为大皇子请封鲁王!” “是啊。” 皇上虽得了痹症,却依旧不肯立大皇子为太子,钱亿年便用了一招曲线救国,先为大皇子请封鲁王。 鲁地为刘豫起家之地,‘鲁王’的分量不言自明。 这是近日来朝堂争论不休的大事,夏志忠自然知晓,可此事又和眼下之事有何干系? 孙昌浩笑了笑,道:“依我看,大皇子得封后,可命陈景彦前去东京就任鲁王府长史!” “.”夏志忠一惊,好像抓住点什么线索,仓促间却没想透彻。 见此,孙昌浩继续道:“王府长史乃是从四品,可让陈景彦实升两级不说,还可让他尽早常伴新皇左右,成为潜邸旧部!若你是陈景彦,会不会欣喜若狂马上前去就任?” “大皇子会愿意任用陈景彦?” “如何不会?如今大齐九镇节度使,只有路安侯和三皇子稍有交情,若以陈景彦为桥梁,拢了路安侯之心,三皇子便再无一丝夺嫡可能了。” “可是.陈景彦乃路安侯心腹,路安侯会愿意放陈景彦走?” “哈哈哈,此乃阳谋!若路安侯阻了陈景彦升迁,两人必定离心离德!这般结果.” 孙昌浩意味深长的看了夏志忠一眼,道:“这般结果,只怕大皇子和朝堂诸公也很乐意看到吧” 夏志忠稍一思忖,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叹道:“孙兄大才啊!” 齐国九镇,但唯一能全面把持数府军、政、财的,却只有淮北节度使。 这样的局面因特殊情况造就,但不管是大皇子、钱亿年,甚至相党李邦彦也未必愿意乐见其成。 军头掌政事,必会尾大不掉! 而陈初对政事的抓手,便是陈氏兄弟。 若因陈景彦升迁,致两陈反目,必使淮北内耗,削弱陈初实力。 若陈初支持陈景彦就任,大皇子得陈景彦,便等于得了淮北节度使支持。 算来算去,大皇子都稳赚不赔! 夏志忠觉得,自己向大皇子提出此计,必受重用! 前一刻,这计谋是孙昌浩提出来的,这一刻,这计谋已经属于夏志忠了。 “哈哈!孙兄,此计甚妙!待我奏与大皇子,一定会提及孙兄!” “呵呵,多谢。” 夏志忠的话,孙昌浩一字都不信,但他也无所谓.只要能削弱陈初就好! 说起来,孙昌浩至今对陈景彦也没有多少恨意,可一旦想起陈初. “对了,愚兄还有一事相求,请贤弟代为向大皇子转禀。” “孙兄只管说来。”心情大好的夏志忠笑道。 “是这样,愚兄这不争气的侄子和陈同知家的千金两情相悦、早有婚约,却因长辈之间些许龃龉耽误下来。能否请大皇子从皇上那里请旨赐婚既能全了小辈儿女情谊,也可弥合吴、陈两家关系,将来好一起为大皇子同心效命!” “哈哈哈,我还当是甚事,好!此小事一桩,大皇子自会成全他们!” 酉时,天色已暗。 陈景彦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节帅衙门。 陈初送他出门时,没提陈瑾瑜在后头书房。 倒也不是陈小哥心虚,主要是三哥也没问嘛. 少倾,陈初回转书房。 进门后却不由一愣. 乱糟糟的书房内已是焕然一新,案牍架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以蝇头小楷写了‘节帅府、蔡州、颍州、寿州’的字条黏在案牍架上方。 下方又分为‘募兵、操训、政事、屯田.’等六大项。 格子内,经过细分的文书按照时间远近码放,有些重大事项文书还作了便笺,利于找寻。 强迫症看了都要舒服的抖一抖。 除了案牍架,书房内的桌椅书案也被仔细擦拭了一遍,隐隐反光。 书案一角,空置多时的花囊内插了一束白白粉粉的杏花,满屋幽香. 劳碌了一天的陈初只觉神清气爽。 “阿瑜?”轻唤一声,却不听回应,转身往书房里间的卧房看了一眼。 不由笑着走了过去。 却见,那张不算太宽大的床榻上,陈瑾瑜侧身和衣而眠。 脸上残留着一道打扫卫生时蹭上的灰尘,额头鬓角也残留着些许汗渍,浓密的如同小刷子一般的睫毛上蒙了一层灰尘。 这是干活累了,睡在了这儿? 倒是刻意没去洗脸,留下了辛勤工作的佐证. 春日暮光,斜斜映进,为室内桌椅连带床上的人儿都晕染了一层怀旧的橙红暖色。 春衫斜裹,玉肌微透。 陈初笑着在床边蹲了,又唤道:“阿瑜?阿瑜小金鱼.” 几次呼唤后,睫毛一阵微微抖动,陈瑾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美人春睡日迟迟.迷茫、慵懒、娇憨。 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仪态。 陈瑾瑜揉了揉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陈初,又看了眼窗外天色,赶忙想要起身,“哎呀,竟睡着了,现下几时了?” 陈初笑笑,将人又按了回去,道:“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吧,我让毛蛋去见云楼买几样小菜,你吃了饭,我再送你回去” “.” 认识了这么久,阿瑜是第一次听见叔叔这般温柔的和她讲话,不知怎地,忽然鼻子一酸。 却又快速眨巴几下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唯恐哭鼻子会破坏了当下美好气氛。 就那么侧躺在床上,忽闪着睫毛,望着陈初不言不语。 “怎了?”陈初笑道。 “没事.” 刚睡醒,鼻音浓重,陈瑾瑜又一次痴痴望向了西窗,喃喃道:“叔叔,夕阳真美呢.” “嗯,是啊。” “.” “又怎了?” “叔叔和令人在一起时也这般无趣么?” “啊?” “阿瑜方才说,夕阳真美。叔叔该答,便是世间风景再美,也不及阿瑜半分” “哈哈哈” “叔叔快说!” “好好,世间风景不及我阿瑜半分.” “嘿嘿.叔叔,方才又喊我小金鱼了么?” “呃,好像是。” “什么叫好像是呀,明明就是.叔叔,以后你就喊我小金鱼吧,‘阿瑜’谁都能喊,但‘小金鱼’只允叔叔喊” 第299章 死,也要死在我家! 第299章死,也要死在我家! 近来,歌舞升平的东京城内弥漫着一股异样气氛。 皇上得了痹症这件事,就连各位大人家的门房都知晓。 但宫中有令,严禁外泄皇上病情所以,大家都知道却都装作不知道。 五日前,吏部尚书钱亿年为大皇子请封鲁王的折子几经拉扯,终于得到了皇上册封。 皇子刘麟甚至等不及准备各种繁琐流程礼制,匆匆就封。 心急程度可见一斑。 还好,东京禁军统领李忠乃皇帝刘豫的铁杆心腹,有他坐镇,终归维持了京城表面平静。 曲照听,舞照跳。 只当城东二十里外刘家寺逐渐集结的靖难军、泰宁军不存在似的。 这刘麟犯了哪门子病?好端端调我的人作甚! 恼怒之后,陈初迅速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起这件事的影响来。 “哎哟,我的好女儿受苦了” 赛貂蝉懂,吴公子这是怕被人认出来。刚才没听么,她打招呼时,连‘姓’都没带。 被方才敲门动静吵醒了的赛貂蝉站在院内笑吟吟招呼了一声。 陈景彦这货是个官迷,陈初对他还真没多少信心。 一场杏花春雨淋漓雄城,为厚重帝都凭添妩媚。 “李相,我们当何去何从?”范恭知又问。 丁未前,李忠是周国济南府一名狱头,后因救过刘豫性命,被后者一路提拔至禁军统领高位,可以算作大齐内对刘豫最为忠诚之人。 然后就是一顿打,要么打耳光,要么以竹尺抽后背。 “此事容我想想吧” 二月二十二。 近来,每隔两日,自家小娘便会在午后申时去节帅衙门,帮侯爷整理书房。 毕竟,他这相位是金人指定的。 不管怎样,陈景彦的态度是关键,陈初准备先试探一番。 只可惜,刚要出门时,家中的张嫲嫲却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小娘小娘,快随我回家!” 总之,这位公子像是疯了一般,每回只找她一个人,换谁都不行。 书院街蔡州五日谈报馆。 黄昏时分,春明坊宰相李邦彦府内,兵部尚书范恭知一身便服,愁眉不展。 “怎了?”陈瑾瑜迷茫道。 委顿在地的陈瑾瑜愕然地张着小嘴,竟一时不知该说啥了,太过气恼后,反而觉着可笑。 因钦差没有事先通知,忽然进城,衙前街上一阵忙乱。 但纷乱涟漪却未波及到城深处的百花巷。 今日,又该去了.从早起自家小娘便心神不属。 “呵呵,鲁王此举一石二鸟啊!既笼了颍川陈家,又削了陈初之势” 昨晚,住在此间的晴儿哀哀哭泣、讨饶的叫声吵了半夜。 却也知这才是老成持重之谋趁现在双方还未打生打死,相党这边适可而止保持中立,以后就算刘麟登基也不妨碍他们富贵。 信中同样提及了陈景彦被征调一事,甚至细细分析了其中利弊。 “.” 就算仓促间还没想到应对办法,但温水煮青蛙的坐以待毙绝不可取。 好嘛!信到的真是时候,只比旨意早了这么一会,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偏偏你还不能说人家没提前告诉你.这两个老王八蛋! 只为假装不认得他。 “回小娘,如今才巳时二刻,离申时尚早呢。” “.” 篆云似笑非笑回道。 “嘿嘿,奴婢知道了。” 待吴逸繁背影消失,赛貂蝉脸上笑容一瞬间消失,大步走向晴云苑。 陈瑾瑜奇怪的看了一眼吴逸繁,拎着裙摆踏上了台阶。 后来,金国伐周,纷乱局势中,钱家挟刘豫顺势叛周降金。 俄顷,终于丢了书本,看了看天色,忽道:“篆云,眼下几时了?” “给我的旨意?” “哦?请李相明言” 那吴逸繁却只当没听见,低头快步离去。 晴儿只顾趴在雯儿怀里嘤嘤啜泣,那雯儿却是看不惯了,埋怨道:“妈妈,往后能不能别接吴公子这种客人了!回回来了都要折腾晴儿一身伤” 若陈初强行阻拦他前去就任,两人必生隔阂. 若什么也不做便放他走了,往后朝廷若再调用蔡源、调用西门恭呢? 任由他们把身边可用之人都剪掉? 说罢,拍拍裙摆上的尘土,走进官舍。 少倾,宿醉纵乐后肿起了一对鱼泡眼的吴逸繁从晴云苑走出,身旁的家仆还在小声向他解释着什么。 想及过往,晴儿终于抽噎道:“妈妈,下回他再来,女儿说甚也不伺候了。” 陈初很是意外。 陈瑾瑜吃疼,抱着膝盖回头恼道:“吴逸繁,你作甚!” 一听中间还隔着两个时辰呢,陈瑾瑜病恹恹的支着脑袋看向了窗外,瞅着那窗扇的影子一丝一丝缩短,只觉时间过的太慢。 听了这个,李邦彦稍一沉吟,忽地呵呵一笑,道:“既然敬贤与他有些交情,那咱就卖他个人情吧。” “毛蛋,去隔壁请陈大人来一趟。” 更令人担忧的是,若陈景彦去东京赴任后,陈景安态度会如何? 已经去淮北各地就任的数名陈家子侄如何安排? 论资历,蔡源、西门恭这些刚刚由吏转官的中下层官员,都不足以接任从五品的同知。 陈瑾瑜揉了揉膝盖,慢慢爬了起来,瞪了吴逸繁一眼,道:“吴公子莫非得了失心疯?青天白日,却尽说些疯话.” 大势之下,恐怕刘豫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却不想,在门外‘偶遇’了吴逸繁。 “此事一出,淮北节度使陈初要难受了。” 大齐朝堂早有传闻,皇上意属三皇子刘螭。 至今晴儿也不知阿鱼是谁.更不知到底怎惹了这吴公子。 陈瑾瑜更懵了她一个没嫁人的女儿家,不存在因夫得封的可能,便是爹爹被朝廷封赏惠及家人,也该是娘亲被封诰命呀,怎也轮不到她 想不明白,陈瑾瑜跟着张嫲嫲急匆匆往官舍赶去。 李邦彦说的隐晦,但熟知皇家辛秘的范恭知却能听明白皇后钱氏出身鲁地豪族,当年刘豫尚为周臣时,钱氏一家虽对刘豫仕途助益多多,但钱氏性子跋扈,并不得刘豫所喜。 吴逸繁应是刚刚从姑父口中得到了某个确切消息,激动的满脸通红。 “配合!为何不配合.” “公子好走~” 陈景彦若是被调走,桐山系在根据地蔡州,必会出现一个巨大的权力缺口。 用了半刻钟,跑出了一身香汗,这才回到官舍大门外。 那小厮将门打开后,得知是某位贵公子的仆人来寻自家公子,自是不敢怠慢。 依旧站在原地的吴逸繁脸上狰狞神色一闪即逝,随后却咧嘴露出豁牙笑了起来,朝陈瑾瑜的背影喊道:“阿瑜!你是我家的,谁也抢不走!” 一说这个,晴儿哭的更委屈了。 “呵,皇上只怕早有了主意,但他如何敢说?城外单宁圭的六千靖难军、郦琼的四千泰宁军是摆给谁看的?” 陈初一阵错愕,猛地回头看向了公案上的两封书信。 “静观其变吧” 毛蛋得令出门,只是刚离开十几息便慌里慌张的跑了回来。 “怎了?”陈初奇怪道。 赛貂蝉之所以不敢明着拒绝吴逸繁,正是知道他是知府的侄子。 赛貂蝉赶忙在床边坐了,摘下一枚银簪塞进了晴儿手里。 手中无兵,不可逆势而为啊! 想到此处,范恭知又道:“鲁王开府后,第一桩任命便调用蔡州同知陈景彦来京就任王府长史,此事我们配合么?” 其中,以单宁圭和郦琼最为积极。 可她又实在不想轻易去找蔡婳.她做着蕴秀阁名义上的东家,不就是解决各种麻烦的么,遇事便找幕后老板,会显得她很废柴啊。 赛貂蝉不由一阵心疼.这晴儿是她花了心思教养的,容貌生的清秀,笑起来便会生出一对小酒窝,更难得的是她身上还有股淡雅书卷气。 赛貂蝉又看了一眼晴儿后背上的累累伤痕,终于叹道。 刘麟或许敢对三弟刘螭动手,却不敢轻易动李邦彦。 大约过了一刻钟,也可能只过了几息,陈瑾瑜终于坐不住了,突然起身,强行找理由道:“哎,反正报馆无事,我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帮忙的!篆云你留在这儿,若家里找我,便说我与朱家小娘出城踏青去了。若有当紧事,你再去节帅衙门寻我” 巳时初,淮北节度使衙门忽然来了一名东京城使者,带了封范恭知的亲笔信。 “不成!” 李邦彦点点头,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不是!那钦差讲,还有给小娘你的旨意!需小娘亲自接旨。” 二月二十六。 今日事少,陈瑾瑜校完稿子,随手拿了本闲书看起来,却足足半刻钟没有翻页。 “皇上,皇上来了圣旨!咱们赶快回去接旨.” 毛蛋却指着隔壁喘气道:“东家,东京城来了宣旨钦差,刚刚进了官衙,陈同知正在忙着准备接旨,恐一时半会来不了!” “李相,李忠所部严守宫禁,依旧只听命于皇上,对大皇子似乎有所戒备。” “噫!浪蹄子!如今又来说这话,当初人吴公子头次来,是谁说不使钱也愿意伺候他一回?” “呵呵,莫着急,咱派的人比宣旨钦差早一两个时辰就好” 刘豫被金人扶为齐帝后,钱氏封后,却依然强势.有传言称,早些年皇后甚至敢在宫中当着宫女的面大声呵斥刘豫。 如果刘豫身体康健,能再多活上十年八年,等待刚及弱冠的三皇子培植心腹倒也还好。 赛貂蝉还要再哄,雯儿却看不下去了,“妈妈!再这般下去,晴儿还有命么!外人都说妈妈背后有大人撑腰,求妈妈找大人说一声吧!” 雯儿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谁知这模样俊俏的公子竟有这种癖好!每回不是咬,便是打,上次还无端打了晴儿几个耳光” 虽日上三竿,但惯于通宵达旦饮酒作乐的蕴秀阁内一片寂静。 赛貂蝉伸指在雯儿额头戳了一下。 “呃哈哈,好。” “李相,皇上还没拿准主意么?”范恭知又问。 经年累月下,刘豫自是不喜钱氏,由此恨屋及乌,大皇子刘麟同样不得他喜爱。 虽然孙昌浩在蔡州臭了名声,但那也是名义上的一府之尊,不是她们这种风尘女子惹得起的。 陈瑾瑜转身去了里间,简单修饰了一下妆容。 数街之隔。 “是啊。去年因淮北之乱,我与他有数面之缘,此子虽桀骜了些,却不吝财货。原本我还想将收为李相所用.”范恭知又是一叹。 看信后,陈初先是错愕,接着差点骂娘。 毕竟那从四品的王府长史可要比一府同知气派多了,且当下局势,大齐九成九的官员都认为鲁王会是未来新皇。 吴逸繁也没想到竟摔了陈瑾瑜一下,下意识想要道歉,却忽然想起片刻后即将宣读的圣旨内容,腰身瞬间挺直,口吻不自觉也带了几分威严,“呵呵,阿瑜!待你入了我家,需改改这脾气。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不懂夫为妇纲的道理么?” 潜邸从龙之臣这份诱惑不算小啊! 虽然淮北之乱中,和范恭知勉强算得上并肩作战过,但两人的关系远不到能书信来往的地步。 最后一点在勾栏里尤为难得。 这老范和老张人不错哩,有事时还知道提前通知一声。 金国,那是父国! 父国的人,你们敢动? 范恭知自是听出了李邦彦有放弃刘螭的打算,不由一叹。 李邦彦却不是那么担心就算近年来,以他为首的相党隐隐有向刘螭靠拢的意思,但他自认只要适时放弃刘螭,刘麟不会秋后算账。 陈瑾瑜惊讶过后,却不以为意道:“给爹爹的圣旨,有爹爹和娘亲接旨就够了呀,非要唤我回去作甚.” 晴儿抓了被子裹在胸前,光洁的后背上竟是数不清的渗血抓痕和青紫齿印,触目惊心。 谁知站在阶旁的吴逸繁却猛一伸手,一把拽住了陈瑾瑜的胳膊,猝不及防之下,陈瑾瑜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双膝磕在台阶上,右手下意识的撑在地上,手掌刚好被一块小石子划了个口子。 清矍儒雅的李邦彦不紧不慢的抿了口茶,淡然道:“敬贤,那禁军统领李忠近来可有异动?” 这吴公子虽出手大方,却是个极难伺候的每回吃醉酒,二话不说便扒人衣裳,让人光着身子跪地说‘阿鱼错了’、‘阿鱼是贱人’之类的。 “呃,也好。” “圣旨?” “哎,我晴儿乖,只当被针扎了一回,忍忍就过去了。” 只是,刚刚起身,衙门外又来一信使这人送的是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的亲笔信。 “派人提前通知他一声。” 巳时二刻。 却不想,这个时候得了病 他身子好时,尚能压制住各地军头,但他这么一病,早已和大皇子交好的各地军头便迫不及待的站队了刘麟。 直到紧闭的院门被人‘咚咚’擂响。 不想,隔壁的雯儿已提前一步来到了卧房。 “.” “.” 本已不打算搭理他的陈瑾瑜听了这话,终是没忍住,回头娇斥道:“吴逸繁,我原本碍于两家之情不愿说些有损情面的话,你却拎不清!现下我告诉你,我陈瑾瑜绝不会嫁你,除非我死了!” 吴逸繁表情不由一滞,接着却舔了舔嘴唇,眼神中跳跃起疯狂火苗,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你便是死,也要死在我吴家!” 第300章 有事,还得看五弟! 第300章有事,还得看五弟! “.朕即位十有一年矣,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四境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鲁王麟,人品贵重,甚肖朕躬蔡州同知陈景彦能任事、有贤名,今调任鲁王府长史.” 政治敏感之人,自能从圣旨中听出某些风向。 就比如阜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旨意,大齐皇帝先是回顾似的总结了自己在任十一年的‘政绩’,随后又对新任鲁王大加赞赏,说出了‘很像朕’这样的话. 新皇人选已呼之欲出。 但接旨的陈景彦来不及细品这信息量巨大的圣旨,便被自己的新任命给震惊到了。 他既不曾为鲁王摇旗呐喊,又不是鲁王心腹班底,却凭白掉下这么一块大饼,透着股吊诡. 可紧接而来的皇后懿旨,让陈景彦一家子彻底懵逼。 “.兹闻陈长史之女陈瑾瑜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皇后闻之甚悦。今有颍川吴家二房长子逸繁年已弱冠,适娶之时,当择贤女婚配。值瑾瑜待字闺中,与逸繁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陈家女许配吴家子为妻。一切礼仪,交由吴、陈两家及礼部共同操办,金秋择良辰完婚. 布告内外,咸使闻之。” ‘嗡~’ 官舍内,登时发出一阵低声议论。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的陈景彦被老仆搀起,迷迷瞪瞪接了圣旨,与他同样慌乱的还有谭氏,以至于连‘鞋脚钱’都忘了赠与宣旨使者。 陈瑾瑜下意识的缩腿,陈初却牢牢攥着她盈盈一握的纤细脚腕,正当陈瑾瑜面红耳赤之时,陈初却凑近膝盖处看了看,道:“没破,有淤青,擦些药酒吧.” “哦,先生稍等,我这就好起。” 如今,阿瑜已渐渐从情窦初开的小女儿长成了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大人。 陈初掷地有声的话,让甚少动情的陈景彦一阵哽咽。 但对世家女眷来说,这已是赤裸裸的羞辱。 也有两人手牵手夜游东京的短暂愉悦 说起来,阿瑜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暗许了芳心,反正今日忽听了赐婚噩耗,心里疼的厉害。 不过,匆忙间,陈景彦也未纠结此等小事。 这么说,只是为了最后一丝颜面,陈瑾瑜不想说是为了叔叔才哭。 眼瞅陈初走了神,陈景安咳嗽一声,“元章,此次任命出自圣旨,若兄长不去就任,恐有更大麻烦.” 二来,她也不希望陈初那么做.在阿瑜心目中,叔叔是个做大事的人,若他果真为某个女子抛家舍业,反倒会让她小看。 但女人之间若有了矛盾,却不是那般好化解的。 进门后,两人一个对视,陈瑾瑜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滚将出来。 再经一阵商议后,陈家兄弟起身告辞,即将出门时,陈景彦却忽地一叹,不由压低了声音,“元章,还有一件私事.” “也是,问问老五,说不定他能想出些法子.走,咱现在去找他。” 晨午日光,斜映入房。 “毛蛋,沏茶~” “哦哦.” “爹爹这么快就知道了!怎办,怎办呀!” 毛蛋终于反应过来,一个敏捷错步,拦在了二人身前,同时转头向十几步外、紧闭着房门的书房大喊道:“柳川先生、陈同知,稍等啊!我家侯爷正在小憩.” 陈景彦心下感动,连连劝阻。 没来由的,陈初脸上一阵燥热。 哎呀! 却说节帅衙门这边,柳川先生是帅衙熟到不能再熟的常客,侯爷早有交代,柳川先生入内无需通禀。 完全可以用‘待我到了鲁王府,依旧会心向五弟’这样的说辞来堵陈初的嘴。 所以,陈景彦到底会怎样选,陈景安心里也没底 陈景彦沉吟几息,终于悠悠道:“我自是愿留在蔡州。元章年纪虽轻,却重情重义,待至近之人宥渥有加。你看看他身边这些人,不管是杨大郎、刘四两、蒋怀熊,还是蔡主事、西门局务,乃至为兄我.几年前谁能想到如今光景? 如今,淮北戡乱之后,尽是一片勃勃生机之相。元章大有可为,淮北大有可为!” 正此时,在四季园中蛰伏了数月未曾露面的孙昌浩、吴氏夫妇步入夏翠园。 前厅,唉声叹气的陈景彦同样愁眉不展,陪在一旁的陈景安劝导几句,终于道:“皇后赐婚定在今秋,总归还有些时间谋划。倒是兄长对鲁王府长史一事是怎想的?” 书房内,陈初已得知今日两份旨意的全部内容。 “哎” 谁知,陈景彦再叹一回,无奈道:“便是知晓这些又怎样?这是圣旨,为兄还能抗旨不尊么?” 陈景安如释重负,他最担心的便是兄长果真对那好听却不好做的王府长史动心。 方才也是,刚开始在装晕,后来装不下了,便全程咬着唇闭着眼。 同样错愕的陈初打算破罐子破摔,陈瑾瑜却疯狂摇头,“不行!爹爹会打死我!我” 陈初话未说完,却见陈瑾瑜脑袋摇的像只拨浪鼓,忽道:“叔叔,我手摔破了,呜呜呜呜,好疼.” 所谓讲‘女德’,却是在暗戳戳指责陈瑾瑜母女不懂妇道。 她不会像曾经的蔡婳那般,鼓动陈初带她逃去别的地方一来,陈瑾瑜根本不信陈初会为了她抛掉淮北基业、兄弟、家人。 可另一桩事 窗户纸一旦捅破,就再也不可能完好如初了啊! 有事,还得看五弟啊! 只是,陈初说将阿瑜看做亲妹却是差了辈分,明明该是侄女才对! 但最让阿瑜羞耻的却是她不知什么时候竟也主动帮陈初脱了上衫,后者同样光着膀子。 陈初将陈家兄弟一直送到衙门口,平日里,蔡州城内只有寥寥数人有这待遇,蔡源算一个。 噫,晕的还真是时候。 反观叔叔呢,对自己却没那么上心.兴许,过不了几年,他便将我忘了吧 想到这些,陈瑾瑜的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在胸前衣裳上洇出斑斑水印。 谭氏忍下屈辱,心中却也就此做出了决断! 蔡州官员不由议论纷纷这陈同知刚接了调任旨意,便去拜访了路安侯,这是一种态度啊! 隐隐有些将路安侯置于朝廷之上的意思! 而原本忧心忡忡的蔡源、西门恭、徐榜,却站在人群中对视一眼,各做如释重负微笑。 “大善!” 只坐在杌子上,居高临下凝望蹲在身前、抓着自己小手小心上药的陈初,心中自有一股难言酸楚。 毛蛋抬头,刚想行礼,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陈景安.登时像见了鬼一般,熏暖春日,却冷汗直流! 心思各异的恭贺声中,陈景彦却淡淡的摆摆手,也不惧旁人想法,径直出衙转向了隔壁的节帅衙门。 一人蹲在地上,一人坐在杌子上。 “阿瑜呢?” “莫慌~” 陈景安因来的勤快,和陈初身边之人都非常熟悉,说笑几句也属平常。 只是,耽误进去的三年韶华里,她和陈初能留下的回忆并不多细细回想起来,只有几个零星片段. 尚在桐山时初听叔叔大名的好奇。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怀疑三哥会为了高升,会弃他而去。 陈初的脑袋越抬越高,陈瑾瑜的脑袋越垂越低,终于,唇瓣相触。 上了茶,三人关了门。 有了陈初吐口,陈景彦凭空放心一半。 最后一句,吴氏故意拔高了音量,引的那宣旨太监皱眉看了过来。 说罢,陈初出了里间,关上房门,这才打开了书房大门。 陈景安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这鲁王府长史怎也不该轮到我!鲁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元章身上啊!” 静静思索间,毛蛋却来报,陈家小娘子来了. 陈初有些意外那边刚刚宣读完圣旨,阿瑜跑的倒是快。 这.咋办?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陈瑾瑜,怯怯抬起几欲滴血的脸蛋,糯糯唤了声,“叔叔.” 陈景彦以为陈初依旧担心自己会前去东京赴任,当即动情保证。 “哦?如何不对劲,兄长细说。” “就在这里吧!方才府衙来了旨意,元章不知?” 接着,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陈瑾瑜撑床起身,拿了肚兜护在胸前,急切间四处乱看。 陈初话音刚落,外头却又传来陈景安不满的声音,“大白天的!睡甚懒觉,府衙出了这般大的事,元章还睡得着?” “兄长,所言极是!” 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懿旨赐婚之事,陈瑾瑜为自己哭鼻子找了一个稍显幼稚的理由,并摊开右手给陈初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却见,白嫩手心,破了一个黄豆大小的伤口,渗出的血水糊了半个手掌。 兄弟二人说走就走,只是出了官舍却遇见一群同僚守在外边。 “元章放心,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元章若不负我,我必不负元章!” 却不想,陈初听了,径直撩开襦裙下摆,自脚腕处将白绸绔裤一把捋到了膝盖上面 “.” “那兄长是想留在蔡州还是想去东京赴任?”陈景安斟酌道。 桐山之乱那晚,正惶恐无助时从暗夜中杀出的矫健身影。 “元章,不必送了,回去吧。” 陈初朝外喊了一声,三两下穿好衣服,回头对依旧像只受惊小鹿一般坐在床上的陈瑾瑜低声道:“莫慌,躺下歇息吧.” “三哥只管说来。” “哎,还是和吴家那事,今日懿旨为两家赐婚,但元章也知,我家与吴家交恶,那吴茂之已非良配,能不能请令人上表皇后,转圜一二.” 眼神接触后,再也断不开。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陈初不信任老陈,主要是后者以前有过在吴家摇摆的先例。 两人虽有过浅浅的肢体接触,但此时这般,依旧是大大的失了礼数。 “噫?陈夫人怎还要哭了?可是对皇后娘娘的安排不满么!” 擦上药酒,陈初抬头看了陈瑾瑜一眼,接着低头凑近膝头轻轻吹气。 陈景安不由一拍大腿,“兄长能想明白其中关节便好!” 陈景彦却接着又道:“鲁王想借我延揽元章,但元章的脾性未必会老老实实.若到了那日,我两头不落好,说不得会被鲁王杀了泄愤!” 只不过,比起方才和陈景安的谈话,他多加了几句,“人非草木,我与元章相识四载,元章于我,亦弟亦友!为兄之心,日月可表!” 跟进来的毛蛋见屋内一切正常,下意识的瞄了东家一眼,又瞄了瞄关紧的里间房门。 本来她挺怕疼的,但陈初够轻柔,再者此刻心里疼痛的感觉早已掩盖了肢体疼痛,陈瑾瑜觉不出疼来。 “为兄又不是三岁小孩了!”陈景彦没好气的斜了兄弟一眼,细细分析道:“鲁王要么想以此拉拢元章,要么是想削弱元章的势力!我调任后,这蔡州同知的职务必不会再轻易落于元章中意的人” “呃先生不必着急,只要陈同知愿意留在蔡州,必有法子!” 为免生隔阂,陈景彦相当坦诚,将自己真实想法和盘托出,包括那些站在利弊角度的考量。 陈景安再看一眼平日很机灵、今日却有些呆的毛蛋,笑着摇摇头,带着兄长便要入院。 说到此,陈景彦往四季园方向努了努嘴,道:“今日孙昌浩,便是日后我陈景彦。” “.” 外间。 “三哥!你放心,阿瑜于我有如亲妹,我绝不会任她所托非人!” 陈初抬头,泪眼婆娑的陈瑾瑜却指了指自己的双膝,扁着嘴巴呜咽道:“膝膝也磕了,疼” 随后,陈初用软巾蘸了温水仔细帮陈瑾瑜擦了伤口,细细涂上药粉。 直到现在,屋外忽然传来了毛蛋惊慌喊叫,陈瑾瑜才猛地转身看向了陈初,粉腮上还残留着方才因吃疼而来的星点泪花,但杏眼却瞪的大大的,小嘴微张,显然是吓坏了。 见房门一开,陈景安两人急匆匆便走了进来。 谭氏心生恼怒,却又黯然神伤男人之间生出龃龉,或许还可以靠利益来弥合。 老三,这回表现的不错! 已有过数次经验的陈瑾瑜越发熟练,但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的投入。 是以,两人径直去了陈初常待的书房。 只不过,晕倒的同时,精准的歪在了陈初怀里. 难堪么?尴尬么?紧张么?只要晕倒了,这一切就和阿瑜没了关系! 陈初打横将陈瑾瑜抱起进了书房里间,进门时,明明已晕掉了的陈瑾瑜,脚尖一挑,轻巧关上了屋门. 看这装晕的熟练程度,颇得老爹真传! 阿瑜当面顶撞过吴氏,后者是正儿八经的吴家长辈,那吴逸繁又畏姑母如虎往后,阿瑜去了吴家还不被她变着法子的折腾么! 书房里间。 俄顷,惊慌失措的陈瑾瑜进了书房。 一人抬头,一人垂首。 “好!” 这话若对蔡婳讲,她只怕会将吴氏的话当放屁,毕竟蔡三娘子从来不在乎甚狗屁女德。 毛蛋赶忙退出。 形势比人强,怎也要先拖过这一关,谭氏只得回头,却发现方才还在自己身后的女儿,哪里还有人影。 “咳咳,毛蛋去啊!没听先生吩咐么?愣着作甚!”陈初斥了一句。 里间某人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耳听一门之隔爹爹的声音,紧张的心儿跳到了嗓子眼。 陈景彦如何抉择才是关键,这大齐之内,谁的大腿有‘未来新皇’的大腿粗? 以此来说,投奔刘麟才是一个合格政客的上上之选,并且,就算投了刘麟也并不意味着要和陈初决裂嘛。 陈景安也如同回了自己家一般吩咐道。 但陈景安听兄长分析的头头是道,不由心中大定,终于露出了笑容,“兄长所言,与弟所想,分毫不差!” 这个动作,登时吓的陈瑾瑜眼泪都停了下来。 陈家眼下鸡飞狗跳,谭氏由弟媳陪着待在卧房,不住垂泪。 自己这边心急火燎,老五却躲起来睡大觉,不爽的陈景彦抱怨一句,变客为主在书房内坐了。 这辈子从没这般难过,每喘一口气,胸中便隐隐作痛。 说罢,也不管陈瑾瑜愿不愿意,抬手拿起药酒瓶,倒在掌心少许,双手把药酒搓热,这才将手掌轻覆在陈瑾瑜的圆润膝头揉搓起来. 陈瑾瑜只觉手脚霎时酥软,后颈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呼吸不由自主急促。 陈初却坚持将人送到了府衙内,临别之际,还主动握了陈景彦的手,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陈初暂将圣旨一事抛到一边,唤毛蛋打来热水、拿来药粉。 但此事不管怎说,都还有弥补的可能。 离家出走投奔玉侬,因自己临时起意的小心思造成的同床之误。 陈景安稍一沉吟,却道:“兄长,为今之计,还是赶紧和元章互通心意,免得被这圣旨搅的离心离德!” 便是为她也不值得。 守在院门的毛蛋,正百无聊赖的用新草编蚂蚱玩,忽听一道熟悉声音道:“毛蛋不在书房外守着你家大人,却跑来院门玩耍,又偷懒了?” 从听到懿旨那一刻,陈瑾瑜已万念俱灰。 谭氏愕然,但乱糟糟的院内,却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元章.” 夫君升官这事,远不如得知女儿必须要嫁去吴家带给她的冲击大。 这样,才更真实。 这时陈瑾瑜才愕然发现,自己的衣衫已被剥到了腰间,上身只剩一件肚兜。 陈景彦摆摆手,又是一叹,“你当我不知?鲁王坐下又并非没有谋臣能吏,我这么一个外人做了那王府诸官之首,必定事事不如意,被旧臣联手掣肘、架空、背锅!” 呵出来的气息悠长温软,陈瑾瑜一颤,竟在无意识间发出一声曲折轻吟. 陈初再次抬头,脸红成猴屁股一般的陈瑾瑜眼神飘忽迷离。 便是冒着抗旨风险,让女儿假死逃去周国,也不能眼睁睁看她跳入火坑! 吴氏不知谭氏想法,但后者明明心中难过却又不得不低头做小的态度,让她很是舒爽,不由笑了起来,“如此便好,就请阿瑜来一趟吧,我与她讲讲女德,若陈夫人有兴趣,也可以一起来听一听.” “要不,干脆摊牌算了我来说。” 说回隔壁夏翠园官舍。 似乎是不知该怎样面对陈初。 直至大脑缺氧,陷入轻微眩晕,无法思考,便遵从了最原始的本能. 足足拥吻百余息,陈初才放开人,让她喘了口气。 陈景彦先叹了一回,这才道:“方才初听圣旨,为兄倒是喜悦了一番,可随后细想,此事却不对劲” 吴氏如同此间主人一般先支使下人赏了宣旨太监,这才慢悠悠走到谭氏身前,面无表情打量后者一眼,忽地展颜一笑,以胜利者的姿态道:“阿瑜呢?唤她来我屋里一趟,我有些话要交待.” “好。” “怎又哭了?” “哦哦,是.” 但里间只是用做临时休息之所,连衣柜这种家具都没有,哪里能藏人? “怎办呀” “孙夫人哪里的话,民妇不敢。” “阿瑜,方才懿旨” 可阿瑜和吴逸繁之间的事如今已成了皇后赐婚,便是被她视作‘天’一般的夫君,也违抗不得啊. 一瞬间,谭氏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都是女儿嫁去吴家后被欺辱的场景,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睛。 隔壁节帅衙门。 正要往外走的陈初拉了两人胳膊,只得道:“先生,陈同知,我们去前边值房说事。” 陈瑾瑜把脑袋裹在被子里,侧身朝墙,只留给陈初一个光洁后背。 ‘未必会老老实实’说的是甚意思,点到即止。 “呃” 陈初却一脸歉疚,小意道:“三哥,小弟年轻莽撞,若做错了事,还请三哥不要怪罪啊!” “哈哈哈,放心吧!三哥不怪你!” 第301章 打草惊蛇 第301章打草惊蛇 三月初一。 黄昏时分,吏部司勋员外郎莫邵宏恭敬立于当朝宰相钱亿年府上门房内。 他是来谢恩的 今日朝中突然传出旨意,由他前去蔡州接任同知一职。 从六品的员外郎到从五品同知,直升一品两级,虽说是京官外放,也算实打实的提拔了。 被从天而降的官帽砸个正着,莫邵宏却没有得意忘形,四处打听了一整日,才确认此次提拔乃是吏部主官钱亿年的手笔。 莫邵宏虽是后党一系,却算不上什么核心人员,忽得钱尚书重用,让他欢喜的有些不真实。 更奇怪的是,以往钱尚书每次任用属下,以李邦彦为首的相党诸公都要捣乱似的扯皮一番,此次竟没发出一丝反对声音。 细细思量后,莫邵宏猜测.如今皇上有疾,已多日不上朝,相党此番配合,应是想借此向刚刚被封鲁王的大皇子示好。 这些大人啊,转向倒快的很。 当初还被他们隐隐捧起来对抗鲁王的三皇子,门前瞬间车马冷清。 正暗自思索当下局势之时,钱府管家走进门房,将莫邵宏引了进去。 一路穿廊过院,最终停在第三进一间厅堂外。 “老爷,莫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吧。” 一声威严吩咐,莫邵宏连忙整理衣衫,这才走进了厅堂。 堂内稍暗,莫邵宏行礼后匆忙一眼,赶忙低头。 却发现堂内坐着三人,甚至钱尚书都没能坐在正中. 正疑惑间,忽听坐在正中那人以洪钟之声问道:“你,便是莫邵宏?” 听这一声,莫邵宏愕然抬头,见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健硕如牛,虽作文士打扮,举手投足间却尽是虎虎生风的武人气势。 莫邵宏当即膝盖一软,跪扑在地,口道:“微臣莫邵宏拜见鲁王殿下!” 无论周齐,普遍不行跪礼。 这一跪,更像是在表达某种态度。 大齐鲁王刘麟对莫邵宏的表现相当满意,不由笑着挥了挥手,道:“起来吧,蔡州同知一职紧要异常,刚好你来了,我们交待你几桩事,你需牢记在心!” “是!鲁王只管吩咐!下官能为鲁王效用,实乃三生有幸!甘愿为鲁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哈哈哈,好!吴尚书,你先讲吧.” “咳咳,莫邵宏,待你到了蔡州,记得多与知府孙昌浩亲近,他比你对当地熟悉些,遇事你们多商议。” “是!” 莫邵宏急忙应下,坐在另一边的钱亿年似乎是嫌吴维光说的太过隐晦,便说的更直白了些,“眼下淮北寻访夏志忠仍在蔡州逗留,你接任同知后,你三人需勠力同心将寻访差事办好.” 钱亿年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蔡州富庶.” 蔡州富庶,可以多刮些浮财! 莫邵宏快速望了钱亿年一眼,马上明白了后者的意思,“下官明白。” 另一边的吴维光却紧接道:“蔡州局势复杂,路安侯的节帅衙门就在城内,你们办差时,需留意别碰不该碰的。” “多谢吴尚书提醒。” 莫邵宏忙躬身拱手,心里却觉着吴维光说的简直是废话。 今日得知外放蔡州,他自然紧急了解了当地情况那路安侯在淮北坐拥两万大军,我是嫌命长么,敢去动他的产业? 莫邵宏已想好了,鲁王和两位大人交待的任务要完成,只能从没有根基的小商小坊下手,到时说不得还需分润路安侯一部分。 只有这样,他的同知位置才坐的稳。 再交待几桩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麟最后总结道:“莫大人到了地方,需用心任事。路安侯那边,本王会手书一封,让他与你方便,你启程时带上。地方武人嘛,行事难免粗鄙了些,莫大人休要轻易与他们结怨。但” 刘麟忽然话锋一转,“但他们若刻意为难、针对你与孙知府,你们也不要太过软弱。你此次就职,不仅代表了朝廷,也代表了本王颜面,你可懂得?” “下官明白!” 有了鲁王的打气,莫邵宏的胆气忽然壮了许多。 对啊!本官如今也能算作鲁王的人了,军头即便再跋扈,未来新皇的面子总要给的吧? 三日后,莫邵宏出东京城赴任蔡州。 鲁王特意派了一百王府亲军护送。 这是鲁王对莫邵宏的恩宠,也是明确告诫地方军头,这莫邵宏是本王的人。 巳时初,春光正好,志得意满的莫邵宏在亲军簇拥下出城南行. 在他出门的同时,一名其貌不扬的四海商行驻东京伙计,从后院放飞数只信鸽。 三月初八日。 蔡州府衙各级官员都已知晓朝廷任命了新的同知,大约就在这三四日便会到任。 新任同知抵达蔡州,陈景彦与之完成交接后,便是后者离开蔡州之日。 近日来,时常有同僚接送行之名前来打探消息,陈景彦边装模作样收拾行装,边做着离别应酬。 孙昌浩夫妇忽然活跃起来。 已许久未曾在府衙内露面的孙昌浩,开始准时准点去值房坐值。 有路安侯在,各级官吏自然不敢真的把公文送进他的值房,但偶遇时,下级官员们的态度还是不由自主客气了许多。 而吴氏那边最烦人,每日都要带着宝贝侄儿来夏翠园官舍转一圈。 耀武扬威。 为了眼不见为净,陈瑾瑜每天早上起床饭都顾不得吃便跑去书院街报馆。 只是这么一来,却苦了娘亲谭氏. 每天都要听吴氏唠叨一遍自家在东京城内的五进大宅、胞兄吴维光吴尚书如何疼爱侄儿吴逸繁 总之,那意思就是,你家就算去了东京城,照样需要我家照拂。 最后,每回都不忘阴阳怪气陈瑾瑜几句.如今有了皇后娘娘赐婚的金字招牌,吴氏责备起阿瑜,更加理直气壮。 气的谭氏恨不得拿袜子堵了吴氏那张尖酸刻薄的嘴。 陈景彦这边,同样不舒心.五弟说了,会想办法让他留下,可至今没有任何动作! 今早,陈景彦实在忍不住了,专门跑去节帅衙门,陈初却道:“三哥莫慌嘛,反正要等到新同知到任,你才能走” 不慌? 能不慌么!人家新同知就快要到了。 到时总不能赖着脸皮不走吧? 那不成了大齐的笑话. 再抱怨下去,陈初只笑而不语,甚也不说了。 陈景彦只能选择相信老五,甚至私下还期盼过新同知来的路上能遇见洪水阻隔道路之类的 当日,午后未时。 节帅衙门书房,史小五跟着毛蛋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忙至此刻才顾上吃一口饭的陈初,抬眸看了史小五一眼,道:“吃了没?没吃过来一起吃。” “嘿嘿,那属下便不客气了。” 史小五拉着张椅子,围着临时变作餐桌的公案和陈初对面坐了。 “毛蛋,给史队将拿副碗筷。” 陈初交待一声,片刻后史小五有了吃饭用的家伙什,二话不说便是一阵干饭。 还真就一点不客气,导致一旁的毛蛋有些看不过去了,嘟囔道:“东家,能吃饱么?再让灶房烧几个菜吧?” 陈初摇摇头,却笑着看向了史小五,“五郎可吃饱了?” “嘿嘿,八成饱,刚刚好!” 史小五抹了抹油光光的嘴巴,随意在胸前擦了擦手,好端端的军衣,胸前却油光锃亮。 看来,史小五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陈初看的直摇头,“你这腌臜汉子,也不知那新生坊场的小娘子怎看上了你这货!” “嘿嘿,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呗。”史小五不知羞愧,反倒有几分得意。 陈初笑笑,又道:“五郎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合适,便赶快成婚吧,家里有了女人,也好管管你这吊儿郎当的性子。” “嘿嘿,侯爷,我娘已差人去她家提亲了。” “哦?盖新屋、添家私的钱可够?不够的话,我给你写个条子,去找令人那边先支一笔,怎也要把婆娘先娶了。” “够哩!当初我们兄弟几人活捉李魁得来的赏钱都在老娘哪儿放着,前段时间又在四大行做了将士家园贷,我们兄弟几个从小一起长大,也不想分家单过。便合伙在城南十里买了块地,准备盖座前后三进的大宅,接老娘享福” 说到最后,史小五的嘴角不自觉便咧到了最大。 在兄弟几人能让老娘安享晚年这件事上,自豪神色毫不掩饰。 “呵呵,那便好。”每每看到弟兄们跟着自己日子越来越好,陈初总会油然生出一股夹杂了得意的喜悦。 “嘿嘿,侯爷,说正事吧。漕帮的兄弟来信,那新任同知三月初五在东京南临蔡关登了官船,顺蔡河南下,经通许、建雄.今晚应该就抵达陈州了。” “嗯,可选好动手的地方了?” “陈州再南下百里,蔡河与颍河的交汇处,水流湍急,颇多暗涌,若不熟水性,瞬息便会被卷入河底。” “嗯,挑好人了吧?” “挑好了,都是咱宁江军一等一的水里白条,也是信得过的弟兄!” “好,别露了马脚。” “侯爷,您就等着瞧好吧!嘿嘿” 未时三刻。 史小五已离去多时,陈初独自坐在书房内,思量着接下来的各方反应以及应对办法。 如今的蔡州,工农商齐头并进,富庶繁华程度几如幽暗房间内的明亮烛火,根本藏不住。 如此利益,自然会引来旁人觊觎。 此次调任,与其说是鲁王打陈景彦的主意,倒不如说是打蔡州的主意。 这是钝刀子割肉的法子,新来同知必定会联合孙昌浩为自家主子搜刮蔡州利益。 刚开始,他们或许还会谨慎小心些,或者说吃相不那么难看。 但陈初只要不做出反应,接下来绝逼会越来越狠。 这是人性。 陈初应对的方式还和以往一样,敢伸来一指,就将你指头掰断,敢伸出一手,便将你手掌斩了。 当年的冯长宁能杀,新来的同知便也能杀! 对方如今想的还是相对温和、在规则内的争夺,却不防陈初早做了别的打算。 谁敢抢蔡州的饭锅,他就敢掀桌。 ‘笃笃~’ 思索被敲门声打断,“怎了?” “侯爷,有封信。是篆云送来的,陈小娘的贴身丫鬟篆云” 门外的毛蛋细心提醒一句。 “哦,拿进来吧。” 毛蛋持信入内,无字信封上画了几株兰草。 信瓤却用复杂手法折成了一只纸鹤.处处透着女文青的小心思。 拆开笺纸,却见上头只有一首诗 ‘青山依城畔, 云霞遮九天。 观山只见云, 见云思君颜。’ 早已熟悉陈瑾瑜套路了的陈初马上看明白了,又是一首藏头诗青云观见。 “就不能直接写明白么,老搞的这般曲折。”陈初摇头,自言自语。 赖在原地正踮脚偷偷张望信笺内容的毛蛋却道:“东家,这是陈小娘心思缜密!东家您想想,若是这信不小心被陈同知截获了,他看不明白,才不会出事!” 毛蛋对上月东家和陈小娘差点被陈同知堵在屋里捉奸在床的情景,记忆犹新。 所以,他觉得陈小娘这般谨慎没一点错! 陈初撇嘴道:“你以为陈同知也和你一般么?这小儿科的东西,他一眼便能看明白!” “嘿嘿,总之东家小心无错。”毛蛋强行挽尊。 陈初稍一沉吟,却忽道:“毛蛋,这段时间令人没问过你什么吧?” “没有啊!东家放心,便是令人问起,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毛蛋赶忙表忠心,陈初稍稍不自在,厚着脸皮道:“你年纪小,还不懂,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事啊!” “啊?我懂我懂!东家都是为了大事,为了淮北百万黎民,为了天下苍生!” 毛蛋五官扭曲,显然,这般违心之言,让他感到痛苦。 “咳咳,让大宝剑备辆马车,我出城一趟。” “嗯。” 少倾,陈初乘了马车,从节帅衙门角门拐入大街,出城而去。 自打上月和陈瑾瑜在书房盘根问底后,至今已过了十几日。 期间两人也偷偷私会过,却因头次陈景彦忽然拜访,给陈瑾瑜留下相当深的阴影,说甚再也不去书房了。 城内人多眼杂,无处可去,陈初便在城外青云观讨了座闲置小院,当做两人交流的去处。 老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别说,还真挺刺激。 这卑劣的人性啊! 未时末,马车停在青云观后门。 陈初上前敲响木门。 ‘吱嘎~’ 门轴涩响后,篆云像地下党似的勾头左右看看,这才把陈初让进小院。 随后关门,插上门栓,搬了个小马扎守在了门旁。 院内仅有一间正房,陈初继续走近,推开虚掩房门 屋内阳光遍洒,满室灿烂。 陈瑾瑜装模作样坐在书案前,手捧书卷. 但持书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脸蛋上更飘了一层浓重红晕。 陈初上前将人一把抱起,陈瑾瑜再装不下去,当即弃了书本,双臂灵蛇一般缠了陈初后颈。 恋奸情热。 只是,当陈初为陈瑾瑜宽衣之时,却被后者一把将手捉住,“万一,有人来怎办?” “哪有那么多人来啊.” “我害怕.” “那怎办?” “别脱衣服行不行?” “不脱衣服怎.” “我” 嫣红肤色从耳根红到了脖子,陈瑾瑜低着头犹如一只煮熟大虾,随后却凑在陈初耳边蚊呐一般说了句什么。 “哦!里面只穿了胫衣啊!” “.非要再重复一遍么!” 胫衣,穿在裙内的裤子,绑在膝盖处,只遮两条小腿。 其实,用及膝袜来形容更贴切一些。 如果里面只穿了胫衣,的确不用脱衣了. 这么一来,若真遇到紧急情况,稍微一整理衣衫便有几率遮掩过去。 阿瑜,果真聪明啊! 便是幽会,也能整出些更安全的新花样。 闲话少叙 申时中。 日头渐渐偏西。 陈瑾瑜简单整理好衣衫,看了看天色,心知这难得的欢愉时光快要结束了,便伸指在陈初腰窝戳了戳。 “怎了?”贤者时间,正在放空大脑的陈初问道。 “我们的事怎办呀?” 彻底捅破这层关系后,陈瑾瑜说起那桩烦心事,理直气壮了许多。 现在,她有足够的理由要求陈初管她 “我说了直接告诉你爹爹,你又不肯。” “净说意气话!便是不提那糊涂皇后赐婚的事,我爹爹知道了也要打死我!传出去,阿瑜还如何做人呀” 前边的话,陈瑾瑜还说的气势十足,但最后那句‘阿瑜还如何做人’的气势却明显弱了下来。 也是,如今她做出的事大概可算作陈家百年来最出格的那个。 短暂欢愉后,却是对爹爹娘亲深深的愧疚。 似乎是为了自证清白,情绪忽然低落下去的陈瑾瑜低低道:“那天,阿瑜昏死过去了,乘人之危” 那今天呢? 陈初想说笑一句,却见陈瑾瑜又红了眼睛,便咽了回去。 不管情到深处时多么癫狂,事后,男女对这种事的感受总会有些差异。 莫说是在齐国,便是在开放的后世,社会舆论也普遍认为女生更吃亏些。 陈初紧了紧揽在陈瑾瑜腰上的胳膊,安慰道:“莫担心,到时你爹爹若生气,由我担着,总之不会让他责罚你太重。” “那你可不能顶撞爹爹呀!他平日虽严厉了些,却是极疼阿瑜的。” “你还真把我当成那般莽撞的人啊?我怎会顶撞他?待他同知一事了了,我便想法子解决你这件事。” “可是,爹爹快要去东京了呀”这几日,忽然变得多愁善感的陈瑾瑜又惆怅道。 “或许,他去不了。” “怎会呢?圣旨违抗不得” “没人说抗旨啊,若那接任你爹爹的新同知,一直无法到任,你爹爹也没办法走啊!” “呃你是说.” 陈瑾瑜听出某些端倪,猛地瞪大了眼,直勾勾盯着陈初,想要从他嘴里得到确切答案。 “我什么都没说。” 陈初却笑道。 酉时初。 蔡州衙前街。 今日有些事来找爹爹相商的蔡婳步出府衙后,路过节帅衙门,临时起意拐了进去。 却在陈初值房的院子里看见毛蛋正在为小红梳理鬃毛。 蔡婳入内,拍了拍终于步入壮年的小红,夸赞道:“好小伙。” 小红也认出了眼前这位是丈母娘,亲热的在蔡婳手中蹭了蹭脑袋,惹得蔡婳花枝乱颤。 已站在一旁的毛蛋,提着木桶,强装镇定道:“三娘子,侯爷不在衙门!” “哦。” 起初蔡婳并未想到别处毕竟陈初事务繁忙,时常外出,不在衙门再正常不过。 于是她一边帮小红顺毛,边随口问了一句,“今日你怎么没跟你家侯爷外出呀?” “我侯爷带了大宝剑!” 毛蛋赶忙道,这下,蔡婳被吸引了注意.平常陈初走动,带上毛蛋、白毛鼠他们足矣,只有面临危险时才带大宝剑。 “他只带了大宝剑?”蔡婳皱眉道。 她这幅表情,却让毛蛋紧张起来,“是,是啊。” “怎么没骑马?” “侯爷坐了马车。” “马车?”蔡婳更稀奇了,陈初轻易不愿坐马车。 但马车有个特性,那便是隐秘.不虞担心被人看见。 只带了一人,又藏头露尾! 蔡婳察觉出异常,扭头盯着明显不自在的毛蛋,忽而仿似随意的问了一句,“他们今晚怕是不回家了吧?” “回家!侯爷肯定回来!” 毛蛋很笃定,毕竟,侯爷敢不回家,陈小娘却一定会回城的。 怕被人看见,却又走的不远。 怎那般像是在偷腥哩? 蔡婳不动声色,朝毛蛋一笑,道:“待侯爷回来,你莫要告诉他我来过。好了,我先回了。” “是!” 毛蛋附和,不由松了一口气。 心中却道:待会侯爷回来,需赶紧知会一声,三娘子来过! 出了节帅衙门。 蔡婳和茹儿乘车往家走去。 路上,正望着窗外凝思的蔡婳,忽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茹儿,蔡州左近都有哪些幽静去处?” “啊?”茹儿愣了一下才道:“幽静去处.青莲寺、青云观,好多呢” “哦。”蔡婳应了一声。 茹儿却小心看了她一眼,善意提醒道:“三娘子,方才你为何不让毛蛋告诉侯爷你来过呢?以毛蛋脾性,必定会告诉侯爷。三娘子多这一嘴,反倒显得有事要瞒侯爷一般.” 蔡婳眯起狐狸眼笑了笑,却懒得给茹儿解惑。 她就是故意的。 等陈初回来,毛蛋一句‘三娘子来了,还不让我告诉侯爷!’ 便能试出自家男人心虚与否。 若他不心虚,自会像平日那般回家吃饭睡觉。 若他心虚,或许就露了马脚比如回家后第一时间换衣裳、沐浴。 这叫打草惊蛇! 茹儿她懂个屁! 蔡婳忽然之间充满了斗志,她倒要看看是谁家小狐狸精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勾搭自家男人。 “嘻嘻~” “三娘子,好端端笑什么呀!笑的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近来无趣,终于遇到件有意思的事啦!” 六千多字大章,可以勉强算作双更吧? 第302章 得胜曲 第302章得胜曲 夜,戌时。 季春三月,惠风和畅,蚊蝇未生。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侯府望乡园内的葡萄架下,挂了数盏鲤鱼灯,咯咯笑声在后宅邈邈飘荡。 按说,这种鲤鱼花灯只有上元节灯会时才会挂出来,今日不年不节的实在不应景. 奈何侯爷喜欢啊! 更确切的说,是侯爷的宝贝闺女喜欢 没见么,路安侯将小元宝抱在胸前,每次他用手指轻推一下那鲤鱼灯,粉粉嫩嫩的小肉团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笼咯咯咯笑上一阵。 得了这笑声的鼓励,屁颠屁颠的陈初更来劲了。 明明幼稚到家的游戏,陈初却乐此不疲,自己也笑的跟屁呲了似的。 十分没出息. 爷俩笑的开心,不远处,和猫儿坐在凉亭里的玉侬笑的更开心。 自小,玉侬便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借着暮色掩护,为首几人迅速接近船身,麻利的在船身上契下两枚‘J型’勾钉,再将早已绑在腰间的绳索固定在钩钉上。 “有劳。” 翌日,寅时末。 捉奸小能手蔡婳打量陈初一眼,后者这演技,让她也不敢确定了. 俗话说,捉奸捉双,蔡婳便是有所怀疑也不能仅凭一点蛛丝马迹便判定人陈初‘不守夫道’吧! 玉侬觉着便是世上最厉害的词人,也写不出半分她心中的满足、幸福。 夜色重重,看不清面目,猫儿也知道是谁来了家里只有一人最爱穿色彩艳丽的衣裳、也只有一人走路扭屁股! 人还没走到跟前,那熟悉的娇媚声音便传了过来。 院外的人却道:“大雪塞路,赶不了脚程,还请兄台让我等兄弟进去歇息一日吧。” 只见蔡婳距离陈初还有十几步,便张开了双臂. 陈初笑呵呵的将小元宝递了过去。 但却不是每个地方官都有机会‘简在帝心’,而莫邵宏作为鲁王派出的第一位地方官员,自会有少不人将他当做了和鲁王连接的桥梁。 临风站在船头的莫邵宏,方才感受到了船身的轻微颠簸,当即有随从上前禀报道:撞了两艘渔船。 可河上渔户正骂的起劲,对吏人的叫声充耳不闻。 史小五笑嘻嘻应了一声,转身朝夜色中一招手,藏在树后草丛的汉子纷纷现身,悄无声息的进了大院。 船舱内不时有明火窜出,疯狂灌入的河水又将部分火苗浇灭,生出一股股黑色浓烟。 可院内之人听了,却‘吱嘎’一声开了门,举起灯笼在门外精壮汉子脸上照了照,低声道:“门朝大海,一派溪山千古秀” “你~咕嘟嘟.” 黄昏时分。 一时间,看不清官船情形。 傍晚回节帅衙门时,毛蛋自然将今日之事说了,早有准备的陈初表现的平和自然。 有节奏的一长两短敲门声后,院门内响起一阵轻微响动,接着便有一人隔门道:“辰时方才营生,客官有事天亮再来吧。” 莫大人,是个心善的,便是河道出了些纰漏,也不为难当地官员! 身旁众官吏乡绅同声道:是! 项城知县已能看清莫大人的面目,眼看站在船首的莫大人迎风而立,衣袂飘飞,脸上挂着淡笑,知县不由长出一口气。 当晚亥时,却有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悄然离开了城南大营。 “不过什么?” 一众官吏乡绅议论纷纷,可关心的却全是官船以及.莫大人的心情。 只是,这喜庆得胜曲,却隐隐多了丝凄苦 同为穷苦人,老爷们不当咱是人啊,死了几名渔户,如同死了几只蝼蚁. 那厢,官船之上。 侯府后宅其乐融融,蔡州城内灯火通明。 “哦哦,这就奏,官爷莫打” 但那些身穿数十斤铠甲的王府亲兵却遭了殃,落水后连呼救都来不及,便直直沉入河底。 当年就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了孺人,还和公子有了这么一个粉嘟嘟肉乎乎、看一眼儿就能让心儿化了的女儿呀! 片刻后,史小五、史小三两兄弟各端了一碗白饭,与漕帮两位档头林大力、罗洪聚在了一间密室内。 这么一来,便是不用游水,也能跟随官船移动。 船行百里后,即将抵达今晚停靠的河口镇。 惊骇莫名的莫邵宏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史小五一把摁了下去,临终之言化作了一连串泡泡 岸上。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后,谁升谁降那还不是鲁王一句话的事么。 岸上。 这次,人家说啥也不敢停了 日暮迟迟,河面上遍洒金鳞。 项城知县只做一个手势,自有吏人开口喊道:“奏乐,吹鼓手奏乐!” 此时天地仍一片混沌夜色,大院内外寂静无声。 莫邵宏和随从还好,总归能在水中寻到漂满河面的木块,当做救命稻草。 就在莫大人发表感想之时,方才被官船碾进河中的数名‘百姓’悄悄从水里冒出了头。 舢板上的渔户纷纷惨叫后,跌入水中 “啊呀!不知官船是否受损!” 玉侬悄悄嘟了嘟嘴巴.她倒不是嫌蔡婳抱小元宝,只是这菜花蛇每回见了小元宝,总自称‘娘亲’. 你算哪门子娘亲呀,明明我才是! 竟无一人顾及哪些落水‘渔户’死活。 两船上各有数名破衣烂衫的汉子当即对骂起来 项城知县不由大怒,呵斥属下道:“怎回事?不是早让你们清空河道了么?何处来的小船?若惊扰了莫大人,你吃罪的起么!” 眼瞅对上了暗号,门内那人又道:“史队将?” 却说蔡婳抱着小元宝逗弄一番后,瞄了瞄陈初还未干透的头发,仿似无意般问了一句,“噫?初郎不是刚回府没多久么?这么快就沐过身了?” 并由衷赞道:“莫大人心胸广阔,看来并未因方才那几个蠢货生气!接下来的招待,可不能再出纰漏了!” 最先靠近他的汉子,一把抓住了莫邵宏的胳膊,满是水珠的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仔细打量一眼后,道:“你,便是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 暮色中,一艘六百料的平底官船缓缓出现在众人视线。 项城大小官吏携众多乡绅早早等在了岸边,一旁的吹鼓手严阵以待,只等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所乘官船抵达,便要奏乐欢迎。 猫儿却摇头苦笑,不置可否。 只几个呼吸,又听‘咔嚓’一声,却见那船身像是承受不住,竟从破洞处一裂为二。 猫儿回神,看了看玉侬,无奈道:“若有用,她自己会至今没动静么?” 这话说的奇怪,如今暖春三月,哪里来的雪? 被此番变故吓得僵在原地的项城知县连忙喊道:“救人啊!快救人,救莫大人啊!” 方才,他们因目睹撞船而停下演奏,却吃了吏人的巴掌。 幼时颠沛,能不挨打、吃饱肚子,她就开心。 只有同样出身底层的吹鼓手们,下意识停下了演奏,望向河面,良久也不见再有人冒头 “谁让你们停的!快奏起来!” 莫邵宏正错愕间,却听那史小五凑到耳旁道:“我家侯爷,请大人到龙王那里问问明年旱涝。劳烦大人去一趟吧” “引线十息,扯呼~” 玉侬低声建议道。 一声呼喝,几人迅速割断绳索,如同灵活鱼儿一般,一头扎进水中,消失不见 此时,官船已减速,慢慢向岸边靠拢,距离陆地只剩白余步。 “史好汉,快快救我!上岸后,我让你县知县赏赐与你!”莫邵宏将‘史小五’的名字记下了,只待上岸后再教教他什么叫做‘礼数’! “不急~” 蔡婳听了嘻嘻一笑,又在小元宝脸上亲了一口,并对懵懂无知侯府千金道:“哎呦,女儿伱听听,你爹爹真疼你呀!” 最后,小心放入破洞内。 不过,看在蔡婳没有娃娃的份上,玉侬不和她计较只当可怜蔡姐姐了! 玉侬为自己不敢当面纠正蔡婳的‘怂’,找了一个合适的借口。 “呵呵,这不是要来看小元宝么,在外奔波一天,恐身上脏污惹闺女生病,便在衙门清洗了一番才回来。” 这一声喊,登时引得好几个人同时朝他游来。 史小五却摇了摇头,边刨饭边道:“无妨,林档头只管将你知道的情况说与我们便是。” 这个理由十分合适、无懈可击。 莫邵宏立于船尾,思绪起伏,此时心境用唐时孟郊那首诗形容最为贴切.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只是,他的声音统统被吹鼓手们的奏乐声压了下去。 河口镇外围,有一座占地甚广的大院,平日用做货物装卸转运之所。 不想,双脚踩水、只露出一个脑袋在水面上的史小五却笑嘻嘻的绕到了莫邵宏身后,忽然一把搂住了后者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顺流而下的官船已急急朝两艘舢板冲了过来。 只是 项城知县话音刚落,忽听一声轰隆巨响,转头看去,却见河面上漫天飞舞着木屑、金银. 再细看,那官船左舷竟凭空出现一个丈余方圆的大洞。 正郁闷间,却见一道曼妙红色身影、扭着腰肢进了望乡园。 不想,史小五却哈哈一笑,自信道:“林档头,若在陆上,我不敢说手拿把攥,但在水里,嘿嘿,老子便是那索命水鬼.” 哎.以前太虚道长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命里儿女双全,这都圆房三年了,却迟迟不至。 春风拂面,两岸嫩柳渐次后退。 “婳儿,你的话,我怎听不懂啊?”陈初诚挚的脸上,八分疑惑、九分不解、十分茫然。 船上有鲁王亲兵百余人、莫邵宏随从几十人,除了没被炸死、炸晕的,尽数落入水中。 “大人气量非凡,待民宽宥!您到任蔡州,是蔡州百姓之福啊!”那随从拍马屁道。 “嘿嘿,我叫史小五。” 甚至,那船舱中的黄白‘土特产’,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借莫邵宏之手,孝敬鲁王的 即便清楚这些,但在京中时处处小心谨慎的莫邵宏,体验了这前呼后拥的感觉后,十分感激鲁王提拔,不由生出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慨叹! 鲁王恩重,唯有帮鲁王打开淮北之局,方可回报一二! 春风得意顺水行,一日看遍沿河景。 几日来,每到一地,莫邵宏便会受到当地官员的超格接待。 出发短短四五日,船舱内已装满了各地同僚赠与的黄白‘土特产’. 莫邵宏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受欢迎,并不是自己有多大贤名,而是因为他身上的‘鲁王’烙印。 说罢,将小元宝递还陈初,借着两人靠近的机会,蔡婳忽然娇笑道:“身上在外边惹了脏污能洗掉不带回家,若是在外头惹到了人,也能不带回家么?” 酉时三刻。 ‘啪叽~’ 后来到了采薇阁,能从秦妈妈手里多讨来几文零用钱便开心。 三月初九。 大丈夫应如此,方不负十年寒窗快意! 莫邵宏不由大喜。 果然,蔡婳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就在小元宝脸蛋、额头上印了两道口脂印子。 想要和身旁的姐姐分享一二,转头却看见猫儿望着陈初父女的身影,正微微失神。 莫邵宏下意识眉头一皱,却又看向了披红挂绿、锣鼓喧天的河岸,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并和善道:“算了,小事一桩,待会不得因此对项城官员乡绅无礼。” 林大力盯着史小五身上的破旧短褐,担忧神色溢于言表。 腾出两手后,有人使凿、有人使钻,配合默契,只短短几十息,船身水线以上便多出一个脑袋大小的破洞。 接着,再有人从后背上解下包了油布的大袋子 紧贴船身的史小五接过袋子中的陶罐,吹亮火折,凑近了陶罐上的引线。 “好。上游的兄弟已报,昨日傍晚,官船到了陈州。若无意外,今晚他们就会停靠河口镇,不过” 一番讨饶后,乐声再起。 烧香她又不是没试过,甚至汤药都吃了十几副,太奶奶更是不知从哪求了份香灰劝她冲水喝下. 却全然没一点用。 林大力也点点头,随即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让兄弟们快进来吧,已备好了热汤饭和床铺。” 莫邵宏捋须淡笑,自矜道:“民为天下之本!本官善待百姓,百姓才会爱戴本官啊” 直至官船行出一里地,那密密麻麻的陈州官员依旧站在岸边,遥相拜别。 再后来,认识了陈初,那时她最大的奢望也不过是跟在公子身边做个奴婢丫鬟什么的。 史小五点点头,也问道:“林大档头?” “地振高冈,三河合水万年流.” ‘笃笃笃~笃~笃’ 莫邵宏以为遇到了见义勇为的渔户,当即朝游在最前头的那名汉子喊道:“乡亲们,本官莫邵宏,快快救我!”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蔡州东北陈州境内项城东河口镇,因颍河与蔡河交汇于此,西岸形成了一个繁忙码头。 刚刚被知县呵斥了的吏人,两步走近,兜头一巴掌抽在那弹弦老者的脸上。 大鼓、五弦、板子等乐器同时响起,奏来一首喜庆《得胜曲》. 不想,眼瞅官船驶近,颍河河心突然有两艘小舢板发生了碰撞。 “完了!莫大人定然不悦.” 于是,蔡婳不动声色的抿嘴一笑,道:“我是说,初郎在外头少惹仇人,省得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被人寻仇.” 莫邵宏扒着一块木板正惊慌间,却见四面八方冒出不少光着膀子的精壮汉子。 “.” 码头这种地方,历来鱼龙混杂、乌烟瘴气。 你别说,蔡婳抱婴儿的姿势还挺专业也是,偌大一个侯府,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家伙,任谁见了小元宝不想抱抱、不想在粉嘟嘟的小脸上嘬两口? 一早,莫邵宏在陈州大小官员相送下,登船继续南下。 负责清空河道的吏人,同样迷茫,望着那两艘始终占据河道纠缠互骂的‘渔户’,恼怒不已,朝河上大喝道:“蠢货,快让开!惊了大人,老子要你们的命!” “要不,等两位兄弟吃完饭再说?”林大力知道这些人赶了一整晚的路,此时困饿交加。 “哪里来的蠢笨村夫!这下闯大祸了!” “上游的兄弟讲,那官船上至少有百余披甲护卫.” 官船船身宽大,躲避不易.或许,也根本没想着躲避 在岸上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官船船首自两艘舢板上倾轧而过。 “.” 莫邵宏心下登时生出一股怒意,这愚笨渔户当真无礼,竟敢直呼本官名讳! 生气是生气,却也知眼下正是用对方的时候,不由和善道:“是!正是本官!好汉姓谁名谁?” 整日生活在一起,玉侬自然知晓姐姐的心病,便稍稍敛了喜意,凑近低声道:“姐姐,蔡姐姐教你的法子没用么?” “哟哟哟~小元宝,让娘亲抱抱.” 这些汉子在水中时隐时现,迅速朝他们接近。 “哦对了,我听人说起,许州郾城有间送子观音庙,可灵验了,要不咱们去上柱香吧?” 飘零的木块和疯狂呼救的随从,却破坏了这份安详。 河岸上,大呼小叫的官吏乡绅被巨响和突然出现的‘水贼’吓得四散奔逃。 只有那班吹鼓手强忍惧意,依旧在尽职尽责的演奏着喜庆的《得胜曲》。 吊诡且荒诞. 第303章 谋士以身入局,欲胜天半子 第303章谋士以身入局,欲胜天半子 三月初九,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赴任途中,因官船误触河底巨石,继而倾覆 莫邵宏溺死,鲁王府一百单二名护卫仅余七人幸免。 以上,是官方对外的说法. 为的是朝廷颜面。 当日,目睹了官船巨响后起火异象的,不在少数。 甚至亲眼看到‘水贼’身影的官吏,也大有人在。 但朝廷没脸、且不愿承认朝廷任命的从五品官员,在大齐腹地被一伙水贼害了性命? 大齐养的数十万厢军是吃干饭的? 再者,去年淮北之乱方才平定,今年再冒出水贼拦杀官员的事件,不但容易造成人心浮动,且容易让大齐看起来像是一个岌岌可危、四处漏风的政权。 不过,即便大齐朝堂表面上将此事粉饰成了一桩意外,但鲁王的怒火却不是那么好平息的。 莫邵宏是他亲自拍板外放的第一人,船上又有鲁王的精锐亲兵。 这简直是在打鲁王的脸啊! 三月十三,消息传回东京城,满朝皆惊。 在鲁王的盛怒之下,大齐朝堂展现了罕见高效。 翌日,便由刑部尚书吴维光充任御史,携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官员并五百军士南下事发地项城查案。 刑部人员负责侦讯,大理寺掌审刑,御史台有审理地方重大案件之权,更关键的是,后者可审五品以下官员。 三部同行,可在地方直接完成查案、审讯、判刑流程。 三月二十日,吴维光抵达项城,当着已提前等在此处的河南路提点刑狱司、陈州知府的面,收押了项城知县. 这一招既是杀鸡儆猴,震慑河南路其他官员好好配合查案。 同时藉此将鲁王的怒意传导给了河南路。 那倒霉的项城知县一问三不知,能提供的信息少的可怜。 河口镇因人员流动频繁,且县衙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好事发现场,刑部之人刮地三尺也没能找到有用的蛛丝马迹。 于是,收押范围逐渐扩大化.吴维光对当时身处现场的乡绅还算客气,请来后,由属下细细盘问一番,没甚疑点也就将人放了回去。 但当日的衙役、吏人就惨了,统统关进了大狱,直接用了大刑。 可得来的信息依旧和知县口中所说的差不多. 总之,用了五六日的时间,吴维光只知官船倾覆前,船舱内发出过巨响、随后起火,有‘水贼’出没过。 至于水贼从哪来,事后去了哪,一无所知。 如此又过了五六日,进入了四月份。 吴维光已察觉出这伙水贼的不同寻常之处如此干净利落的手法,必定是经年老匪。 但大齐最为强悍的水匪,一伙在山东路黄河水道。 另一伙则在齐周国界的淮水上讨生活。 项城距离淮水较近,难不成是淮水水匪? 沿淮数府都在路安侯治下,不管是打探消息,还是缉拿水匪,都少不了与他交道。 细细思量一日后,原本准备派属下去蔡州面见路安侯的吴维光改了主意,决定亲自跑一趟。 四月初二,吴维光带三百军士去往蔡州城,出发前,同时安排了属下三部官员分别前往周边府县,配合当地衙门继续调查。 这一下,项城左近的十余县,登时热闹起来。 京官下到地方查案,又顶了御史名号,一个个如同脱笼狮虎,到了各县后当即展开了大肆抓捕. 临河住的小地主、商户,有条舢板的渔户、靠与人运货为生的船户,都成了‘水匪’嫌凶。 抓进县衙便是一番拷打,各县知县们面对京城来的御史,大多选择了合作,威逼被捉百姓拿钱赎罪。 得来钱财三七分成。 即便有个别有良知的知县,畏惧于御史们张口就来的‘勾连水匪’大罪,敢怒不敢言。 一时间,陈州境内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说回吴维光这边,四月初六,抵达蔡州。 便是早有耳闻,但亲见蔡州城外绵延十里的场坊、商户,依旧震惊于当地繁荣。 入城后,知府孙昌浩、同知陈景彦等人早已备好酒席。 开席前,因吴维光讲起此行目的,几人话题自然离不开刚刚殒命的莫邵宏莫大人。 在吴维光的带领下,几人假惺惺为莫大人掉了几滴泪,随后气氛便渐渐热络起来。 为避免破坏气氛,再无一人提起那晦气的莫邵宏。 吴维光夸赞几句蔡州繁荣局面,陈景彦谦虚一番,赤裸裸道:是鲁王德被四海,才有眼下安定局面. 吴尚书很满意陈景彦的表态。 戌时末。 吴维光酒足饭饱,返回驿馆。 不多时,刚刚分开的孙昌浩便带着吴氏、吴逸繁、夏志忠前来拜访。 公私有别,在吴维光眼中,侄子和妹子都要归类于‘妇孺’,便让他们先去了偏厅等待,先接见了孙昌浩和夏志忠。 方才在酒席上,说话不便,此时驿馆外有吴维光带来的层层军士把守,孙昌浩和夏志忠终于敢说些深藏已久的话。 “兄长~” 率先开口的孙昌浩以称呼拉近和妻兄的距离,小心道:“此次莫大人就任途中遭遇如此横祸,有些蹊跷啊” 吴维光抿了口茶,不言不语。 于是,孙昌浩胆子更大了些,“不管是谁,做事总要讲个得失。按说那水匪实在不该冒着这般大的风险,深入我大齐境内谋害命官。再说,他们赤手空拳无车无马,又能抢走多少金银,这不合情理啊!” 室内一阵寂静,眼瞅吴维光就是不接话,夏志忠瞄了孙昌浩一眼,配合道:“那孙知府的意思是?” “莫大人身死,谁得利最大谁的嫌疑便最大!” “哦?敢问莫大人身死,谁得利最大?” “自然是”便是明知此处说话安全,孙昌浩也不由压低了声音,“自然是路安侯!他不愿放陈景彦离去,又不想明面上阻拦后者前程,只有莫大人无法就任,陈景彦才能在短时间内继续留在蔡州!” 孙昌浩语出惊人。 几乎猜对了一半,陈初不愿放陈景彦走,是有的。 但‘不想明面上阻拦后者前程’的猜测却错的离谱。 人嘛,都爱以己度人,在孙昌浩想来,若是他,肯定会选择去鲁王府就任长史,所以他觉着陈景彦应该也是如此。 这边,眼瞅孙昌浩和夏志忠一唱一和,想拖自己下水,吴维光终于重重顿了顿茶盏,低声斥道:“孙知府,慎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无端猜忌为大齐立过大功、节制三府的节帅,你疯了?” “.” “.” 屋内又是一静。 其实,孙昌浩说的这些,吴维光早在十余日前就想到过。 但他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此事的收益和风险不成比例。 人,或许会因为身上生了恶疮而剜掉一块肉,却不会因被蚊子叮了一口便动刀。 在吴维光看来,任命莫邵宏为蔡州同知,对陈初来说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虽酸痒不适,却不至于让他动杀心。 毕竟莫邵宏代表了未来新皇,陈初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吴维光这种混迹过两朝的老政棍,事事得失为先,他这么想没一点问题。 再者,他深知妹夫和路安侯之间的龃龉,便是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孙昌浩是想借自己之手打压陈初。 可吴尚书却看得明白啊,莫说此事不是陈初做的,即便真是他做的,朝廷也会想法子遮掩下来,不使双方撕破脸。 不然又能怎样,难不成逼反他么? 如今时局敏感,鲁王尚未正式确立储君之位,一切以稳定大局为重! 一旁,夏志忠没有吴维光的政治格局,也没有后者的眼光,眼看自己和孙昌浩配合也没能说动吴维光,不由有些着急,“吴尚书,这蔡州汇聚天下商贾!城外一个小小的筑料市场,商户们交易动辄万贯,每年流水何止千万!还有那成片场坊. 这些前来采购的外地商贾中不乏南朝人,却明目张胆的在蔡州交易。往重里说,路安侯和蔡州府衙这是资敌!往轻里说,这是漏舶之罪! 长此以往,朝廷要损失多少国帑!若朝廷不能在淮北重立威信,往后,这淮北百万军民便只知路安侯,不知大齐了啊!” “放肆!” 吴维光猛地一拍茶案,正慷慨激昂的夏志忠吓的登时住嘴。 屋内一阵死寂。 过了许久,吴维光才在二人脸上睃巡一番,终是一叹,低声道:“有些事,急不得!” 这话,说的极其隐晦,但孙昌浩、夏志忠两人却马上明白了吴维光的意思,不由一番惊喜对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吴维光便向两名晚辈透露了更多辛秘,“大齐九镇,其中四镇已明确效命鲁王殿下,其余四镇,虽未表明态度,却也在私下一直与殿下有书信联络。只有这路安侯,曾和三皇子暧昧不清,且又掌着富庶蔡州、淮北重地.鲁王岂能留他?但” 吴维光的目光在孙昌浩脸上多停留了几息,接着道:“但要等到鲁王君临天下,拢了各方军头之后,才可动手!在此之前,伱需多加隐忍!知晓了么!” 说了这么多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蔡州太过繁荣了! 繁荣到鲁王、甚至整个大齐朝堂都眼红的地步。 以后,鲁王登基,坐稳龙座后,若陈初识相,乖乖交了蔡州利益,兴许还能继续做个闲散侯爷。 若不肯,也许大齐文武都会团结起来咬他一口。 毕竟,蔡州的蛋糕太大足够所有人都分上一杯羹。 大约类似鲸落万物生. 毫无疑问,陈初的蔡州便是他们眼中能喂饱满堂公卿的肥硕鲸鱼。 大齐愿为国家、为百姓拼命的官员不多,但为了‘利益’,他们真的敢掂刀子上。 初次知晓丈哥、鲁王布局的孙昌浩一阵激动,恨不得这一日早些到来,一时竟情不自禁,哽咽道:“是!兄长放心!只要能为国除了此贼,小弟忍辱负重不算什么!” 翌日,吴维光与陈初碰面,说起了想请路安侯派军在淮水左近搜寻水匪踪迹的请求。 ‘忠君为国’的陈初自是满口应下。 接下来的几日,河南路依旧不太平,陈州治下的商水县,便因御史借搜捕水匪之名胡乱抓人,闹出一番民乱。 虽大齐官场都在为莫邵宏身死一事侧目,但民间,却对此事讳莫如深,甚至除了被御史盘剥的陈州百姓,淮北各地许多人听都没听过这件事。 总之,风平浪静的淮北,似乎孕育着一场汹涌暗流。 不过,远在千里之外的周国临安城,同样有人每日关注着淮北时局。 四月初二,已年近五旬的兵部侍郎陈伯康,细看了机速房递来的关于莫邵宏身死的情报,靠在椅背上沉思良久,忽而又从抽屉中拿出一份记载了伪齐路安伪侯信息的笺纸看了起来。 这份陈初的情报,记录了他‘海外归人’的身份以及一路晋升的资料。 除此外,还有家眷情况。 相比猫儿和蔡婳比较详尽的资料,姨娘陈玉侬的信息简略许多,只写了她早年间从周国被卖去了伪齐桐山采薇阁。 这些信息很好打听,但凡是采薇阁的姐儿都知晓。 至于玉侬更详尽的籍贯、父母等信息,早已无从得知。 窗外,日头已逐渐西移,思索良久的陈伯康忽然掂笔,欲要写下已在心中完善许久的某桩计划。 落笔前,还是犹豫了一下。 再一阵思索,陈伯康像是鼓舞自己一般,唰唰先写出一句谶言谋士以身入局,欲胜天半子。 写完这句,陈伯康再不迟疑,随即俯首作下一篇小文,交给了身旁老仆,“将此文交与临安官报” 自从伪齐报业兴盛以后,周国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涌出许多报纸。 而临安官报,则是一份有着官方背景的报纸。 虽不如某些小报尽用哗众取宠的标题、惊世骇俗的传闻吸引读者,但官报的属性却决定了它相对谨慎、真实的内容。 已培养出一批忠实的精英读者群体。 四月初三。 临安官报发型最新一期,临安四海商行直营店内一名年轻伙计照例收集了当日报纸,独自回屋看了起来。 翻到第三版,一篇不起眼的小文,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细细看后,以前接受过的‘情报分析’训练,让他渐渐升起一股不安. 俄顷,伙计将这篇小文剪下,匆匆出门。 五日后的四月初八。 午时初,蔡婳借‘口渴喝茶’之名晃悠到了节帅衙门的陈初值房。 喝茶是假,查岗是真。 转了一圈,没发现异常,正准备离去时,陈初恰好收到打了蜡封的密信,信皮上只有310000几个阿邋伯字码。 旁人看不明白,只有军统的人才懂,这串字码代表了密信来源。 比如475000是东京城,210000是金陵,而310000则代表了临安 淮北节帅府在临安的暗线级别不高,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平日自然也难以收到什么重要情报,于是陈初怀着轻松的心情拆开看了看。 刚看几行,陈初不由哂笑一声,可随后,他却忽然变了脸色。 直至看完,陈初一拍桌子,骂道:“恁娘,这是谁的手笔!好阴毒的计谋!” 已走到门口的蔡婳不由大为好奇,折身走了回来,捡起陈初丢下的剪报看了起来. ‘本报讯:据闻我朝兵部侍郎陈大人十四年前走失爱女已寻得踪迹,如今已嫁与齐国路安侯,育一女. 齐周即为兄弟之国,如今又结秦晋之好,可喜可贺’ 蔡婳微张着嘴巴,大为疑惑.玉侬何时有了个当大官的爹爹??? 随即,她马上明白了陈初为何恼怒。 这‘爹爹’,十有八九是假的.但这个消息一旦放出来,齐国朝廷会怎么想? 本国边军大帅,却娶了敌国兵部侍郎之女? 怎么,如今通敌都这么不加掩饰了么! 若想自证清白,也简单,将玉侬交给朝廷审问,或直接杀了. 但蔡婳知道,这种选项根本不可能出现。 甚至齐国朝堂信不信都不打紧,只要一个简单的‘怀疑’就够了! 毕竟玉侬的底细根本不经查她的确是从南边买来的,仅仅是说不清籍贯家人这一条就够了 周国这一手,是给陈初本就和齐国不太牢靠的君臣关系上,又狠狠砍了一刀。 接下来的结果也不难猜,要么陈初被逼反,逃去周国。 要么带领淮北三府归正周国。 要么他谁也不投,叛齐后和齐国征讨的大军内耗。 再不济,齐国硬忍下来装作不知,但对陈初的防备必定越来越严厉。 总之,不管怎样,周国都是躺赢! “你奶奶个腿儿!是谁这般阴损!” 蔡婳也没忍住,骂了出来。 第304章 老骥伏枥 第304章老骥伏枥 临安官报,陈初能看到,刘麟、钱亿年自然也能看到。 通过后续传来的消息,那临安官报刊载了伪齐路安侯的陈姨娘出身之后,当天便有官府上门,先查抄了报馆,随后紧急回收已发行到市面上‘四月初三’当即报纸. 做戏做了全套啊。 像是周国内部不小心流出了此机密消息,‘紧急回收’是为了防止消息扩散、亡羊补牢。 如此一来,更凸显了报纸所刊内容的真实性。 可越是欲盖弥彰,越容易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路安侯早已暗中归正大周,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取了伪齐皇帝性命,助我大周光复淮水以北千里江山.’ 周国内,此类小道消息甚嚣尘上。 随着时间推移,这桩‘秘闻’又在人员流动频繁的蔡州逐渐传开 对此,陈初还没什么好办法,若他让人抓了那些私下传播此消息的人,好像心虚一般。 若他不阻止消息传播,也可能被人看做‘默认’了此事为真。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望乡园里,玉侬见了陈初,肉嘟嘟的嘴巴一扁,差点哭出来。 “咳咳.我是说,我准备以此为理由回复朝廷,身孕.暂时还没有。” 不得不说,‘挑拨离间’这招虽简单,却依旧实用。 近日,外界那些传闻已隐约传进侯府,玉侬既害怕又委屈。 已知陈初谋划的徐榜却安慰道:“老四,元章虽作了周密安排,但此事风险依旧不小啊。大哥此行难说福祸.” 你可以怀疑我的学识,却不能怀疑我的人品! 陈景安又气又急,差点被蔡源逼的起誓。 深知若陈初败,便是大家败的徐榜干脆心一横,表明了态度。 陈景彦欲要解释,却被蔡源打断,“今日鲁王敢向元章要女眷为质,明日便敢向元章要你我的脑袋!希望三弟到时也能如此看的开呵呵,三弟人还在蔡州,却已开始替鲁王做说客,看来这王府长史就是比一府同知迷人心窍啊!” “爹”蔡坤听的泪如雨下。 所谓皇后寿辰的说法,不过是为了双方体面,说白了就是要让陈初将家眷送到京中为质啊。 “现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需时间作些安排,让婳儿她们去东京万万不能。” 世间的大事,她不太懂,只是莫名其妙被卷入了两国国事之中。 经过几年历练,已初步具备政治敏感触觉的西门恭,接着又道:“不过,咱们三家和他陈家不同,你、我、大哥上了元章的船,便下不来了。我想,大哥是想藉此敲打陈家兄弟,也隐晦提醒元章一下.” 见此,蔡源罕见的朝儿子温和笑了笑,道:“说这些,只是以防万一,二郎莫多想。” 嘴里说着无需担心,可蔡源接着却交待起家中事项来,比如家中财产哪些是留给大郎蔡赟的,哪些是蔡坤的,哪些是给蔡婳的. 直如交待后事一般,蔡坤不由红了眼睛。 委屈的是人家艰辛之时都熬过来了。 有陈初在中间说和,两人这才互相拱了拱手,像赌气小孩似的各自撇了头。 “我闺女年纪尚小,离不得娘亲照顾,玉侬自然走不开。猫儿和婳儿,都有了身孕,耐不得舟车劳顿.” “蔡主事,我素来敬你!为何无端攀诬我兄弟?我陈景安虽无大才,却也不是那首鼠两端的小人!若此事我事先知情,人神共厌之!” 在坐的陈景彦身担同知一职,尤为重要,若长时间不在府衙,定引人起疑,自是离不了。 更关键的是,陈初也接受不了家人生死被旁人捏在手中。 蔡源指了指空掉的杯子,示意儿子添酒,自己一脸淡然,仿佛是在说一桩无关紧要之事。 只不过以前没有报仇可能,爹爹才将此事深藏在了心中。 此时后党把持朝政,这懿旨又出自皇后,不管陈初用什么理由拒绝,总之会得罪后党鲁王一系,被贴上‘不愿向鲁王靠拢’的标签。 “傻乎乎的.” “嘿,哥哥我便没那般大的野心,能跟着元章过过官瘾,再给志远、志胜他们谋个好前程,我这辈子便值了”徐榜自得地拈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随后想起今日那事,又道:“对了,今日大哥和柳川先生争吵,难不成周国那陈伯康果真和陈家兄弟私下有联络?” 陈景安讲的有理有据,但今日火力全开的蔡源却冷笑一声,道:“柳川先生,你兄弟二人果真大才,一人为齐官,一人起誓不做齐臣!往后,不管齐周谁得一统,都少不了你陈家富贵,呵呵,所谓世家,不过多头下注罢了!” 众人悚然一惊,纷纷看了过来,陈初却扫视大伙,缓缓道:“如今我有一事,需兄长秘密去往东京城一趟.” 可今日这番话却让蔡坤破了大防比起温柔的母亲,父亲从来算不得慈父,蔡坤面对父亲时甚至觉着压抑。 当夜,玉侬极尽温柔。 恍然大悟的徐榜感叹道:“原来如此,咱大哥果真处处替女婿着想啊对了,那陈伯康和陈景彦兄弟是什么关系来着?” “我记得三哥提了一嘴,按辈分算,好像是翁孙” 陈景彦这话,也是站在陈初立场上考量的,毕竟外界传言纷纷攘攘。 蔡源忽然激动起来,浑浊眼球中迸出几道血丝. “.” 事后,窝在陈初的怀里才委屈问了一句,“公子,你会不会嫌奴奴给你招了麻烦呀” 陈景安想了想,起身正要领了此差,陈初却抢先摆摆手,道:“柳川先生需坐镇蔡州,我还有要事相托” 蔡源见此,幽幽一叹,口吻再次温和下来,“你大哥为人古板,以后前程难测。你困于家中生意不便入仕往后咱家富贵岂能仅凭婳儿一人支撑?趁着爹爹如今还能做事,便为咱家、为你们三兄妹再博一回吧元章重情念旧,若爹爹这回成事,可保我蔡家三代富足无虞” 见儿子落泪,蔡源洒然一笑,道:“又非生离死别,莫作女儿态!咱家既然上了元章的船,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若事成,咱一个小县吏人之家,说不得便要成为大齐、乃至天下有名有号的人家了.” 但有了自己的儿女以后,蔡坤才明白,这份严厉,源自于期望。 陈初笑了笑,忽然认真起来,“先生,诸位兄长。自阜昌八年冬我五人结义以来,同进共退,齐担荣辱。如今,值多事之秋,正是我等勠力同心之时,不可再伤了和气!” 接着,蔡源的话,终于让大家知道他愤怒的根源了。 玉侬挨饿、被打手心、被卖来卖去时怎没见所谓爹爹来保护她? 如今,有了自己的小宝宝,有疼她的公子保护这便宜爹爹又冒出来了! “婳儿忘不忘我不管!但为父记得!” 这话说的诛心,就差没指着陈景彦的鼻子骂后者两面三刀了。 可他话里隐隐有劝陈初暂且顺从、送家眷为质的意思,登时惹恼了蔡源,却听他低斥道:“那依三弟之意,将女眷都送去东京,让元章为了富贵苟且下去才是上上之策?”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此次和我同去的还有武卫军一营乔扮为行商的军士,还有那名常伴元章身旁的负剑寡言汉子,也一同前往。” “咯咯.” 可直至今日才发现,爹爹心里那口气,只怕比妹妹还来的大。 诡异的平静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往日,蔡源骄纵妹妹,却对他们兄弟二人要求严厉,平常连笑脸都欠奉。 这平时整天昏昏欲睡的老蔡头怎突然这般犀利了? 送去东京,猫儿她们未必有危险,前提是陈初听话 但以其余四朵金花对陈初的了解,他大概不会同意,若遵旨照做,家人便成了鲁王拴在陈初脖子上的狗绳。 四月十五,东京城又来一拨传旨太监,但旨意内容便是陈初也没想到。 一时间,淮北民间议论纷纷,而大齐朝堂却对此保持了沉默,甚至派来河南路的御史也先后停止了查案。 半天没吭声的陈初,终于开口劝道:“都不要动气蔡伯父,我相信柳川先生事前也不知此事。柳川先生,蔡主事关心则乱,还望原谅则个” 蔡坤一脸担忧,甚至有点埋怨妹夫给老爹安排了这么一个差事。 同在当晚,蔡源刚刚购置的宅子内,二子蔡坤陪着爹爹吃了几杯酒。 皇后召猫儿、蔡婳、玉侬进京庆生? 如此敏感的时候. 当晚,侯府前宅书房,五朵金花齐聚,外加陈景安。 所以她害怕。 说起今日懿旨,书房内一阵沉默。 “.” “正是如此!” 听儿子这般说,蔡源忽然望向夜色深沉的西窗,怔怔出神许久后却道:“你还记得那单宁圭么” “参与夺嫡,岂会没风险?但此事想想便令人心潮澎湃!那三皇子如今被人弃若敝履,咱若事成,以后他只能依靠咱们!到时,咱几家必会成为齐国顶级勋贵!如此紧要大事,却无缘亲自参与,想来便叫人遗憾啊!” “老五,你就直说怎做吧!便是未来新皇又如何,大不了咱们退去八百里桐柏山,以待天时!” “柳川先生是想说,那陈伯康和你们没有私下联络?那临安官报,你们事先不知情?” “噫,又作甚?” 这名大齐靖难军节度使、骠骑上将军曾让蔡家蒙羞,也是导致自家妹子性情大变的元凶。 低眉顺眼的西门恭瞧瞧大哥,又瞅瞅三哥,装聋作哑不吭声,他也知道陈景彦的顾虑有道理,但老五家的女眷里有蔡婳啊! 你隐隐劝五弟先配合,那不是要将大哥的女儿送去为质么? 大哥不跟你急才怪! 陈景彦被气的吹胡子瞪眼,不待他开口辩驳,陈景安却先站了起来,朝蔡源一拜,道:“蔡主事休恼,我家兄长并非要劝元章送家眷为质。他只是担忧元章明确拒绝,会引得本就惊疑不定的齐国狗急跳墙,发兵攻我淮北家眷送不得,但咱也要想法子稳住齐国朝廷,争取来时间,好做准备,以防不测。” 东京城,可没有跋扈五弟护他们周全。 最终,由大哥蔡源率先问了出来。 起初,蔡源一直不说话,直至夜深,忽然说起了即将动身的东京之行,“元章的意思是,给三皇子鼓鼓劲,让他不要放弃.” 朝廷不放心陈初,也是人之常情。 陈初点点先,忽然说了一句让在坐几人心惊的话,“未来新皇?我看未必,咱这大齐皇帝又非只他一个儿子!” 此陈年旧事,一直是蔡家禁忌,寻常无人敢提,蔡坤原本以为,爹爹早已淡忘。 “自然记得!” “净说傻话,你是我的家人,是我女儿的娘亲,我不护你护谁?” 而西门恭则眼巴巴望着陈初,似乎想要毛遂自荐。 陈初却一阵犹豫,四哥忠诚不必多讲,但他行事相对鲁莽,那东京城的差事紧要凶险,交给他,陈初有些不放心。 当晚,几人在侯府共进了晚饭才各自归家。 说了一句,蔡源沉默许久,像是陷入了久远回忆,“这世道纷乱,以前啊,爹没本事替婳儿报仇,使她心里不快活许多年。这次,若大事能成.我便差人绑了他,亲手交给婳儿处置,好为我女儿出了这口恶气” 早有了决断的陈初摇摇头,“她们哪也不去.” 一时间,蔡坤喃喃说不出话来。 “.” “那公子还会像以前那般护着奴奴么?” “爹!如今东京城外驻着单宁圭、郦琼一万多人,那三皇子刘螭又不傻,他手中无一兵一卒,如何敢作觊觎大统的非分之想啊!” 听此,陈景安只得坐回座位。 “先生当我是三岁小儿?” “爹爹!”蔡坤一时情绪激荡,动情道:“咱家能有如今地步,已是爹爹眼光、才能卓绝,便是百年之后见了列祖,也足以自夸一句‘光耀门楣’了,为何还要赌上性命博富贵啊!” 城内徐榜家,因没能领了秘密进京差事的西门恭喝着闷酒。 陈初话音一落,平日轻易不会喜怒形于色的蔡源也不禁露出了惊喜笑容,“婳儿有了身孕?多久了?” 西门恭有感而发,扼腕叹息。 蔡坤一时呆愣,竟没想到爹爹冒险去东京却是为了这么一个时隔多年、甚至有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不禁更加急切劝道:“爹!如今婳儿活的欢乐,只怕早将此事忘了,为此不值当啊!” 蔡坤赶忙替父亲满上,这才着急道:“爹!几百军士能当什么用?那可是齐国京城!守备将士数万,若出了纰漏,爹爹逃都逃不出来。” “这麻烦不是玉侬招的,是别人想找咱家麻烦啊。” “.”陈景安眉头一皱。 “是,但陈公一支早在唐末便迁去了江南.” 对于陈初的回答,蔡源也不意外,只问道:“抗旨不是一件小事,你要如何回复朝廷?” 西门恭摇了摇头,不确定道:“我是不太相信柳川先生会如此。但他们世家也并非没有多头下注的可能,毕竟三哥当初在吴家一事上暧昧难明过。” 陈初解释一句,蔡源脸上笑容一点点消散,随后道:“这可是欺君大罪” 正思索间,却见蔡源慢慢站了起来,“元章,我愿跑一趟.” 一旦有了助飞儿女的机会,便是冒着丢了性命的风险,父亲却也义无反顾 如山父爱,厚重难言。 “.” 得知了陈初的部分计划后,西门恭还沉浸在即将参与天下大势之中的兴奋。 “元章,此事你准备怎办?” “咯咯,奴奴开心,想让公子也开心.公子不用动!” “以前啊” 那份‘五人结义契书’既是几人共享利益的基础,又是加之众人脖颈上的枷锁。 “.五月初二,恰逢皇后寿诞,与天下贵妇命女同乐之昔闻淮北节度使、路安侯陈妻赵氏淑慧贤德,特召入京庆贺,赐陈氏、蔡氏同行.” 便是不懂政治,玉侬也晓得像她这样的女子,若不小心跌进天下时局的磨盘,转瞬便会被倾轧成齑粉。 陈初亮明态度后,一直没作声的陈景彦却道:“元章,此事你可要想清楚了。虽令人她们去东京不是上上之选,可若伱直接拒绝,待鲁王登基,恐将对你不利” 虽陈初未明说去东京干啥,但当今局势下‘秘密’去东京,一听便是个凶险差事。 “我只问你兄弟二人,是也不是?” “咯咯,奴奴知晓呢,只是想听公子亲口说一回。” 蔡源端酒饮尽,又道:“元章在京城早作了其他安排。有些事,我不便与你说,总之无需担心就是了。” 几人都不是小孩,情知眼下局势凶险,但有行差踏错,便有万劫不复之虞,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有人老骥伏枥,有人遗憾慨叹。 书房内一静,几人心思各异。 “柳川先生,你也莫要装作甚也不知!据我所知,临安官报爆出的‘陈孺人之父陈伯康’,正是你颍川陈家分支吧!” 这次召陈家女眷进京,既是朝廷的试探,也是陈初重新弥合与朝堂关系的唯一契机。 可徐榜的脑回路却与众不同,只听他突兀的笑了一声,戏谑道:“老三和陈伯康是翁孙,那陈伯康又说陈孺人是自己女儿这么一算,陈景彦、陈景安兄弟岂不是要向陈姨娘喊姑母、喊老五姑父哈哈哈.” “.” 听徐榜这么一讲,西门恭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道:“老五家的辈分,真够乱的.” 第305章 集结 第305章集结 四月十六,节帅衙门。 陈初将一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的信笺交给郭梁,对后者道:“明日,有商队去往东京,你可同行一段。据闻鲁王与单宁圭从河北路撤军后,驻留当地的守备部队正在四处强抓壮丁,你小心些.” “是。”近年来郭梁在蔡州与河北路之间来回穿行已不知多少回,路途上自有门道,不虞安全问题,“侯爷,王彦王统领一直想与您见一面,属下这次去河北路见了王统领该如何答复?” “便说.”陈初稍一思索,道:“此次事成,自有会面机会了。王统领那边粮草军械可备足了?” “回侯爷,有咱蔡州源源不断的支援,王统领这两年过的滋润多了,不但不用饿肚子,还有余粮征兵哩。” “好。既然兵精粮足,就让王统领放开了打,闹的声势越大越好。倒要看看刘麟还能不能在东京城安稳待下去.” “是!” 翌日。 一早,天尚未亮,郭梁便跟随一支数百人的商队出了蔡州北门。 蔡州商业繁盛,这等规模的商队南来北往一点也不稀奇。 万丈霞光中,商队逶迤北向 随后两日,蔡州城依旧一片歌舞升平,似乎周国临安报馆的报道,没能掀起任何波澜一般。 一身便服的陈初下车后,轻扣院门。 “再说一遍,我们是火头军!不是厨子!” 那人那人是知书达理的陈瑾瑜? 那人是与人交往时礼貌却永远保持着距离的陈瑾瑜? 因领了紧要差事而兴奋的史小五,围着一名黑衣冷脸汉子转了几圈,后者抱剑而立,眼睛半睁不闭,明显不太想搭理这史小五。 四月二十,陈初同样以帮助朝廷搜捕水匪的理由,召驻守寿州的周良部、驻颍州武卫军来蔡汇合。 正处于热恋中的杜溪儿惆怅道。 康玉兰一时感慨万千,落下泪来。 陈瑾瑜和篆云一前一后入内,篆云关门时,照例探头四下看了看。 史小五翻身上马,扬起手中鞭子在空中抖了一个帅气鞭花,哈哈大笑后,喊道:“走,咱也去看看这世间第一流的东京城.” 山楂秋季采收,如今尚未入夏,这糖葫芦上的山楂自然是去年采收,储藏于地窖中的陈果。 但蔡州城内的众多官员,却纷纷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这才是我蔡州好儿郎呀! 如今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她依然如此。 “.” 早期,这报馆是他一手创建的,如今此处又是妹妹在主持工作,他自然关心报纸的发展。 “康家弟弟,说的好!”准军属杜溪儿激动道。 康石头却以为姐姐还是不愿自己从军,便坚定道:“阿姐!你方才说了,娘亲要我们好好活着,如今咱们不被贼人戕害、不被老爷们欺压盘剥,这才是好好活着!阿姐,你莫劝我了,我决意在军中活出个好模样,爹娘若泉下有知,不会怪你的!” 康玉兰眼底心疼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严厉道:“石头!娘临死前嘱咐的话,你都忘了么!” “莫胡说!” “火头军不就是厨子么?” “大先生怎不说话哩?” 由此,杜溪儿认识了康玉兰,后者虽面容姣好,性子却冷清了些。 这下,杨二郎和许小乙同时破了大防,两人面红耳赤、异口同声道:“谁是厨子?谁是厨子!我们是火头军!” 蔡源闻声睁眼,回头看了一眼.此时的蔡州城,一半沐浴在金色晨光中,另一半却依旧笼在晦暗夜色中。 “石头!康石头!” 康石头不由动情. 就连站在康玉兰身旁的杜溪儿等人也微微红了眼眶。 史小五却不以为意,腆脸主动搭讪道:“嘿,大先生,人家都说你是高手!能不能露两手,让我们兄弟开开眼啊!” 参军当日,秦盛武、康石头就和两人干过一架,至今不对付。 但那火头军的什长却偏偏爱将他们四人分到一起干活,期间自然又生出过矛盾,甚至动过手,直到将四人分别关了三天紧闭,这才消停下来. 杨雨田和许小乙对视一眼,四人同时矮身将木盆稳稳放在了地上。 康玉兰闻言不由红了眼睛,可口吻却依旧冰冷,“你听我的话了么?你如今算好好活着了么?” “噫?急了,大家看这两个厨子急了!哈哈哈” 吴逸繁的视线最终被篆云关上的院门阻隔. 原地呆愣片刻,猛然间怒发冲冠! 卯时末,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 已有了几分沉稳气度的陈英俊四下看了看,见室内再无旁人,这才小声道:“那路安侯呢?他有没有告诉阿瑜些什么?” 不巧,听说陈英俊回了蔡州,正要找他吐槽陈瑾瑜的吴逸繁,刚好在书院街上看见了陈瑾瑜出行。 便是蔡州产糖,这种零嘴仍算奢侈,也就她们这般暂时没有生活压力、且能挣来钱的小娘才舍得偶尔买来一串尝尝。 “对了,大先生是姓大还是别的地方大于常人啊?” 她和陈初的事,哥哥知道不少,他能这般问,就是默认阿瑜和陈初之间关系特殊。 有他在,蔡州府官员行事多有不便。 这话,听的陈瑾瑜悄悄露出一对浅浅梨涡。 “.” 蔡州百姓对忽然聚集起来的大军没有任何畏惧,甚至还觉着充满了安全感,晚上睡觉都更深沉了一些。 没办法,就算相看两厌,也要好好配合。 “.” 无巧不成书,就在康玉兰翘首以盼之际,却见远处行来四人,这四位少年军士一同搬着一个三尺多宽的大木盆。 四五位新生纺场小娘站在营地外的栅栏旁,每人手里都拿了支糖葫芦,边往营地内如林队列中张望,边叽叽喳喳议论着。 四月二十四,七军完成集结后,老老实实待在城外营地操练,并未做出进一步令人生疑的动作。 “.”许小乙下意识往栅栏外看去。 栅栏内,同样被这一幕感动到了的许小乙,忽觉身旁的杨二郎悄悄用胳膊肘捣了捣自己,扭头看过去,却见杨二郎抬头挺胸、顾盼自得. “怎了?你捣我干啥?”许小乙奇怪道。 片刻后,院门开启. 陈初闪身入内,篆云关门前,远处的吴逸繁隔着门缝看见院内一道窈窕身影已扑进了陈初怀中,后者将人抱起,原地旋了几圈。 杜溪儿抬手轻打了同伴胳膊一下,眼睛却看向了另一侧的康玉兰。 半明半暗,如同这黑白难辨的世道人心. “走吧。”蔡掌柜收回目光,吐出两字。 杨二郎侧头看了看许小乙身前脏兮兮的围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更脏的围裙,撇嘴道:“看看,你整日不注意卫生,人家都把你当成厨子了!” “哈哈,看来好事将近了呀。”同伴打趣一句,却又奇怪道:“既然你五哥不在军营,你为何还来这边呀?难不成还想骑驴找马?哈哈.” 将士在蔡州地位特殊,康玉兰唯恐这话被人听了去,特意压低了声音。 这个理由他能用,陈初自然也用得。 “.” 内里装满了猪下水,似乎是要找个地方清洗. 四人中,有两人龇牙咧嘴,强忍下水腥臭,但另外两人却泰然处之。 “姐”康石头嗫嚅道。 经济独立,才有可能人格独立。 “娘临死前说的甚?你重复一遍!” 眼界开阔后,自是不愿再找那些一字不识、不通情趣、将打骂妻儿当做日常的粗人。 其中,以军属和各家场坊中的未婚小娘最多。 “噫,还怪凶哩!” 城门外,伙计们聚拢车马,整理货物。 后来,两人熟悉后,杜溪儿才得知.这位小姐妹的阿翁、爹爹都在去年的淮北之乱中被贼人杀了,逃难来蔡州的路上,娘亲又饿死了. 只剩了她和弟弟,原本弟弟住在城中的孤幼局,不想却瞒着她参了军。 唯有淮北军士可算良配同样有不菲薪俸,同样能识些字,能说到一起。 不然,若不小心将这盆下水打翻,几人又得一起吃挂落,打几棍不碍事,但那禁闭委实受不住啊! 大半年储藏,果子上不免有冻烂、压坏伤痕.可这些坏掉的地方,竟全部被康玉兰咬了下来,剩下的都是最好的果肉。 为了让哥哥坐实这种感觉,陈瑾瑜抿嘴一笑,道:“哥哥去家里等我吧,待会我问问他。” “哎,方才见了史家大哥,说我五哥有公差要做,此次没能一起回蔡州。” 此次将士集合,虽回到了家乡,却没有得到归家休假的命令。 “.”康玉兰一滞,她心里对路安侯、对淮北将士抱有极大感激,但事到己身、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去参军,还是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惧和惊慌。 随即,车队启程。 康石头下意识想逃,但军中待他最好的兄弟秦盛武看见康玉兰,却神秘兮兮道:“这便是你整日挂在嘴边的家姐啊?” 婚姻自古遵循‘父母之命’,但女工们自己有了挣钱的能力,自然在终身大事上多了些发言权。 “哥哥不用管,反正我有法子问他便是了。” “.”康石头小意瞄了姐姐一眼,低头囔声道:“娘说,让石头以后听阿姐的话。还说,要我们姐弟好好活着” 军属们来此,自是为了能瞅上自家儿子、夫君一眼。 陈初自然没有同意,蔡婳嘴里答应的很好,但陈初却知她的脾气,唯恐蔡婳自己偷偷跑去东京,便安排了铁胆一天十二个时辰跟在蔡婳身旁。 但同伴却敏锐的抓住了关键信息,“史家大哥?你那五哥带你见过家人了呀?” 吴逸繁鬼使神差的悄悄跟在了后头。 却见杨二郎抿了抿被风吹散的一缕头发,低声回道:“那几个小娘子正在偷看我哩~” 四月二十一,在外县任职的陈英俊因递送公文回了蔡州,准备在家中多留两日。 可康石头一听便急了,“阿姐!若人人都惧怕刀枪无眼,再有贼乱时,你我还逃往别处么?” 作为淮北节度使大本营,蔡州周边本就有长子的镇淮军、江树全的宁江军、彭二的广捷军、吴奎的保雄军、刘四两靖安军,再有周良黑旗军、项敬武卫军 霎时间,蔡州城外汇聚七军,将士两万余。 “.” 浑然不觉的陈瑾瑜出城后径直去往了青云观 申时中,马车行至青云观后方,穿过一片密林,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院门前。 康玉兰却因这句说笑,突然间发觉弟弟长大了,个子比自己高了大半头,脸上神色坚毅,似乎随时做好了为她这姐姐、甚至为蔡州百姓撑起一片天地的准备。 康玉兰自小这样.坏的留给自己,好的留给弟弟。 如今两人的关系可比‘私会’来的程度深了,陈瑾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某些旖旎画面,禁不住红了一下脸,啐道:“哥哥胡说甚呢!哪有这般胡乱坏自己妹妹名声的兄长!” 而那些小娘,却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寻上一个顺眼的郎君。 “放屁!她们肯定说的不是我,说的是你!” 康石头泪水不禁滚滚而下,伸手接了,合着眼泪大口吃下,边嚼边道:“甜!阿姐,这糖葫芦真甜!” 见此,康玉兰默默垂泪片刻,终于道:“石头长大了呀!是男子汉了。阿姐是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既然你有了主意,便用心干下去吧。阿姐等着你光耀我家门楣那天” 陈英俊狐疑目光在陈瑾瑜稍显不自然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一叹,道:“总之,阿瑜莫乱来!不然爹爹到时打你,又要有大半板子落在我身上了!” 玉兰不依,拉扯了一番,恰好被五哥看见,上前将那些人打了一顿.想起五哥英姿,杜溪儿至今心潮澎湃! 姐弟俩隔栅相望,康石头参军三月,如今身子壮实了许多,脸也黑了一些。 但想要在数千将士中隔着栅栏找到人,只能看运气了。 见姐姐说不出话来,康石头又道:“阿姐!我参军后上夜校,教官说过,我们风餐露宿当兵,是为了让身后的家人晨间能多睡一会儿、能不慌不忙吃上热腾腾的早餐。是为了让孤幼局的阿宝、双喜他们平安长大,也为了姐姐能安心做工、攒下嫁妆,找个如意郎君,安稳喜乐的过上一辈子 更为了不使咱爹娘、阿翁这般世间惨事在蔡州发生!” 当日申时,交递公文后,陈英俊去了距离府衙不远的蔡州五日谈报馆。 巳时。 “.” 这事将康玉兰气的不轻,今日,她便是来尝试堵围堵弟弟的,要亲口质问一番。 如此大胆的说笑,登时引起几位小娘一阵笑声。 康玉兰看到那道熟悉身影,急忙大喊起来。 申时二刻。 “滚!” 这边,康石头一步三回头的走到了栅栏旁。 陈英俊离了报馆,陈瑾瑜便让翠鸢去节帅衙门送了字条。 二月时,东京城来了位不知是哪门子官的寻访使,拦住了玉兰,说要带她去东京享福。 可蔡南工业区的场坊内,未婚小娘足有上千人,她们眼界高了,却没有那么多合适的儿郎婚配。 他能路见不平护一位陌生女子,以后便能护得家人! 这康玉兰同是新生纺场女工,但杜溪儿两个月前才与她结识。 陈初并没有对蔡婳隐瞒岳丈去了东京一事,蔡婳知晓后的第一反应竟是兴奋,当即要求也去东京。 同伴咬下一刻亮晶晶、裹了糖的的山楂果,问道。 这么一问,康石头抬起了头,坚定道:“阿姐,石头好好活了!” 蔡州工业兴盛后,普通百姓中便慢慢出现了差异场坊中的小娘子都能识上数百、上千大字,还能挣来薪俸。 一旁的同伴抹了抹眼睛,半是说笑半是认真道:“小弟弟,你今年多大?可到了成婚年纪?” 蔡州百姓不惧军人,营地外整日围满了来看军士操练的百姓。 而刑部尚书吴维光这边,则继续以‘抓捕杀害莫邵宏水匪’的名义赖在了蔡州。 对面那两人,一人叫杨雨田,一人叫许小乙。 说罢,梨花带雨的康玉兰破涕为笑,将一直藏在身后的手绕到了身前,举给康石头一支啃的坑坑洼洼的糖葫芦。 待翠鸢回转后,一主一仆登上了马车,出了报馆。 申时末,另一辆马车停在院外。 杜溪儿等人无声一叹,不好再看着姐弟哭鼻子,纷纷贴心的将目光转向了营地内。 李科‘李账房’凑到坐在马车车辕上闭目养神的蔡源蔡掌柜面前,低声道:“蔡掌柜,已准备妥当,出发么?” 教官的话,经过康石头的理解,用自己的方式说了出来。 “大先生?” 这么多人,伱说是打水匪? 别说吴维光紧张了,就连和蔡州一河之隔的周国荆湖北路信阳军、淮南西路光州府都吓得加强了戒备,以为齐国又欲南侵。 “溪儿,你那五哥不是在宁江军从军么?怎跑来了武卫军营地呀” 这番鬼鬼祟祟的举动,让藏在百余步外的吴逸繁愈加奇怪了 直到小半时辰后,吴逸繁等来了答案。 “嗯”康石头应了一声,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过去和姐姐说两句话,身边的秦盛武却开口了,“两位,石头的家人来了,先将这堆下水放地上,待石头与姐姐叙过话,咱们再去清洗?” 兄妹俩一番交谈后,忧心忡忡的陈英俊问起了城外驻军之事,陈瑾瑜却闷着脸蛋,郁郁道:“我私下问过爹爹怎回事,爹爹却骂我‘不是女儿家该操心的事’.” 正与同伴抬猪下水康石头闻声不由一愣,回头便看见家姐隔着木栅冷冷注视自己的目光。 恰好,外边那些小娘子也开口了,“喂,兀那厨子!走开些,莫挡了我们看咱蔡州好儿郎!” “待会问他?如今你们见面都这般随意了么?”陈英俊微微惊讶道。 “.” 见弟弟犟嘴,康玉兰更生气了,“参军能算甚好活法?战场上刀枪无眼,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爹娘交待!一会儿我带你去找管事的将爷说一声,这兵,咱不当了!” “还还没”杜溪儿微羞,解释道:“五哥先带我见了他家大兄,待过些时日就带我见家里高堂” 李账房一拱手,笑吟吟朝史小五一声吆喝:“史护院,出发喽” “.” 东方天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pia~’ 许小乙话音刚落,却又听外边那泼辣小娘喊道:“喂!说你们俩个没眼力见的厨子呢,别挡了我们看军士!” “阿瑜.”陈英俊在妹妹脸上扫量一番,忽然严肃起来,“你你们,不会一直在偷偷私会吧?” 随手在地上捡了根木柴,便要冲过去。 可只走出几步,滔天怒火却又被心底深处的惧意驱散、压制。 最终,吴逸繁也没敢闯进去,脸色几经变幻后,悄悄退出了树林,一路狂奔回城,杀向了蕴秀阁。 第306章 喋血夏翠园 第306章喋血夏翠园 傍晚酉时,天色将暗。 百花巷口蕴秀阁刚刚在门头挑起红灯,便有名遮了口鼻的客人急匆匆冲了进去。 那接客小厮奇怪地看了客人背影一眼,暗道:来阁子里的,都是为了寻开心,这位爷,怎看起来好大的火气啊。 蕴秀阁后头的晴云苑,晴儿刚刚梳洗停当,忽听‘哐当’一声,屋门被人大力推开。 阁子里虽是卖笑之地,却好歹是蔡州城内数得着的好地方,客人们都讲究个风雅,如此鲁莽之人倒是少见。 晴儿转身,刚想拿乔一下,却见进来那人正是孙知府的妻侄,吴逸繁吴公子. 不由吓得一个哆嗦,忙道:“吴公子,今日奴家身子不爽利,接不得客。请公子找其他姐妹吧” 平日还算儒雅的吴逸繁,今日却像一头暴躁公牛,随手扯掉身上的玉佩,抛给了晴儿,爆粗道:“少他娘废话!过来!” “.” 晴儿先是一惊,却又一喜.久在勾栏场,她自然是个识货的,吴公子这随身玉佩,质地温润剔透,雕工精巧,一看就是个值钱物件,少说换个百余贯。 “哈哈哈!” 原本已转身往外走的陈瑾瑜闻声停了下来她的确早就想和吴逸繁说清了。 戌时初。 更触目惊心的是,晴儿后背上、大腿上被遍布血淋淋的鞭痕。 只见,女儿躺倒在地,儿子满头鲜血,被吴逸繁双手卡着喉咙已翻了白眼。 “好!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儿气概,不输元章!” 总之,没有片刻省心。 眼瞅儿子脸上露出了惊诧表情,陈景彦叹道:“纬廷,你知晓爹爹为何忽然看不上茂之了么?” 有早来市民、城外场坊下班的男女工人,在入场前抓紧时间坐在路边小摊上吃碗馄饨、一屉小笼包。 “松手!” 脸上恬淡笑容一滞,紧接,那笑容便像热汤浇雪一般迅速溶解、消散,最终变回缺少温度的平静神色,屈身一礼,“兄长正在待客呀,那我晚些再来.” 陈景彦哼了一声,不满道:“近来阿瑜越发没有规矩了” “爹爹听说了何事?” 本来处在惊慌心虚间的陈瑾瑜,见他打了自己的人,登时生起了火气想起大半年来,自己数次好言相求吴逸繁、爹爹卑躬屈膝的找吴家退婚,可他吴家却偏不同意。 至此,陈瑾瑜突然破罐破摔一般娇斥道:“对!我就是与叔叔幽会了,你又待怎样?我告诉你,我们还不止一次了!” 但这些好歹只是皮外伤,最吓人的,要属缠在晴儿颈间的绳索. 看起来勒的很紧,晴儿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纷乱间,吴逸繁胡乱抓到一支酒壶,猛地掼在了陈英俊的脑袋上。 即便入夜,一条条通往城内的道路上亦是灯火不绝,商旅绵延。 谭氏无声一叹.老话说的好,儿女都是上辈子的债主,小时候担心他们吃饱穿暖,大些又开始担心他们的婚事将来。 夜色下的蔡州城灯火通明,工业区、将士营地、汝河码头,以及其他亮着灯火的零散场坊呈放射状分布于蔡州四周。 衙前街东端,刚刚落成的戏院外挂了今日演出节目告示《花木兰》。 陈英俊不由感慨道:“父亲,想起当初在桐山时,也如现下的蔡州一般。您与路安侯莫非有点石成金之手么?每到一地,当地便是地覆天翻,生机勃勃.” 近年来,陈英俊跳出书本见识了人间疾苦,又独自在外就任,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有满腔热血、却不懂处事的愣头青。 吴逸繁将陈瑾瑜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一瞬间便想到了门缝内她对另一人笑脸相迎的模样。 于是,陈英俊客气拱手道:“原来是茂之,刚好,我想找你聊聊,我们寻个地方吃几杯?” 只有老妈亏钱的世界,达成 爷俩商量好这‘龌龊’勾当,只觉有趣,不由对视一眼,各自哈哈大笑。 父子俩吓了一跳,定睛一瞧,不正是方才提起的吴逸繁么! 吴逸繁脸色阴鸷,胸膛起伏,似乎是蕴藏了极大怒意。 直到戌时末. 匆匆从城外赶回来的陈瑾瑜进家前特意整理了衣衫,再三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才进了家门。 “松手!” “阿瑜还没回来?” “在县里可遇到过麻烦?”见儿子笑而不语,陈景彦主动关心道。 接着,抬手便是一巴掌。 走至院门时,却见阴影中猛地走出一人。 蔡州商事之盛,可见一斑。 “.” 陈瑾瑜眉头一皱,以平和口吻回道:“阿瑜去哪儿,还需向吴公子报备么?” “为何?” 若他事事不敢吱声,不敢替自家娘子出头,阿瑜嫁过去只怕是羊入虎口。 “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聊.”吴逸繁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 已起身正要走来阻拦的陈英俊当场怔在原地 还好,丫鬟篆云反应快些,赶忙上前想要扯开吴逸繁的手,不想,却迎面被后者一脚踹翻。因愤怒而导致脸色赤红的吴逸繁一手攥着陈瑾瑜,一手指着倒地的篆云骂道:“贱婢!你家小娘与外男幽会媾和,定少不了你的撺掇遮掩!本公子若不将你打杀,妄为吴家子!” 赛貂蝉知道这吴公子有特殊癖好,每回晴儿都要遭罪,自是担心。 却见一脸扭曲表情的吴逸繁边脱衣裳边骂道:“贱人,跪下!” 他俩倒落了个父慈子孝! 酒盏、杯盘跌落一地。 陈英俊笑笑,没提同僚之事,反而说起了工作中的具体烦恼,“父亲也知,如今咱们淮北官员很看重‘招商’一事,这原本是好事。可近来,临县为了与我县争抢一桩窑厂投资,不但免了窑厂东主部分税赋,还强征了百姓百亩田地免费与窑厂使用由此激起一桩小民乱,虽马上被弹压了下去,长此以往却不是个法子啊!” 陈英俊尚不知他为何这般大的气性,但想起妹妹的婚约,便打算再和吴逸繁好好谈谈,希望他劝家里还了婚书,一别两宽。 说着‘与人为善方是君子处事之道’,但老陈若知晓地方上谁给儿子使绊子,八成忍不住亲自出手给儿子撑腰。 “休害我儿啊!”刚刚走到门口的谭氏吓得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那怎么能成?你一个月几两俸禄,没个一两年哪里还的清?被娴儿发现了,你们小两口少不得争执!嗐,干脆这样吧!明日你带你娘亲去手包行逛逛,我偷偷回家,拿些你娘亲的钱给你,你回去补上去!” 陈英俊不着痕迹的小拍了一记马屁,将爹爹和陈初并列担了‘发展’的功劳。 话出,满室皆惊。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力,猝不及防的晴儿被抽倒在地,顾不得擦拭嘴角渗出的鲜血,愕然看向喜怒不定的吴公子。 陈景彦不禁一惊,只觉这寿山石烫手了,娴儿正是自家儿媳儿子偷媳妇儿的钱给老子买石头,说出来好像不怎么好听啊! “偷娴儿的钱?为父不能要” 眼瞅已陷入癫狂的吴逸繁依旧死死攥着妹妹的脖子,陈英俊再顾不得旁的,一拳一拳凿在吴逸繁胸腹间。 见到的却是,平日温文儒雅的陈同知,跪坐在地,胸前、脸上溅满了鲜血,那双手却机械地捧着寿山石一下又一下的砸在吴逸繁已被捣烂的脸上. 口中念念有词,“谁也不许害我儿,谁也不许害我儿” 吴逸繁个子不低,比陈英俊高了小半头。 这是陈英俊记事以来,和父亲唯一一次相对平等的交流。 “为何害我儿!” 几名衙役赶忙上前,小心将陈同知拉到了一旁。 陈景彦接了,细细打量一番,心中自是为儿子此番孝心欣慰,可随后却脸色一沉,道:“纬廷,这方寿山石少说需几十两银子,你刚刚上任不久,俸禄可不够买这寿山石!难不成动了不该动的钱?” 吴公子每回来此都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晴儿正想着如何配合,却见吴公子简直要哭出来的俊美脸庞上一阵抽搐,眼中疯狂神色迅速占据瞳仁。 吴逸繁突然松开了手腕,一把攥住了陈瑾瑜的脖子,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兜头便要扇下! 被一连串爆炸信息冲昏了头的陈英俊此时终于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吴逸繁落下的巴掌。 距离开场尚有两刻钟。 “父亲没事,待我发了月俸,慢慢补回去就是!” 他前脚刚走,赛貂蝉后脚就来到了晴云苑。 短时间内,大量飙升的肾上腺素,让陈景彦突然间进入了极度亢奋、忘我的境地。 如同疯子。 陈景彦看出前者脸色不善,担心二人起了冲突儿子吃亏,便道:“眼下天色已晚,你们要吃酒就来家里吃吧。” 此事时隔多年,但陈景彦依然能准确说出当时打了儿子手心几下。 聊起这桩烦恼,父子二人的情绪都低落下来,在官舍逛了一圈后,两人不约而同走向了夏翠园。 “.” 尽管晴儿已在吴公子身上有过数次惨痛经历,最终还是一咬牙起身缓缓走到吴逸繁身前,屈身行礼后,抬头道:“还请吴公子怜惜” 席间氛围很沉闷。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了后头的陈景彦夫妇. 急匆匆赶来前宅时,眼前场景让夫妇俩呲目欲裂。 陈英俊数月回来一次,每次都有不一样的体验。 赛貂蝉终归有些见识,第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先上前跪坐在地,探了探晴儿鼻息,发觉后者尚有微弱呼吸,这才颤抖着手,将那绳子解了。 作为桐山系最核心的成员,陈景彦倒是能完美理解陈初的意图,不由一阵慨叹。 接着,将晴儿抱在怀里,呜咽咒骂道:“这杀千刀的吴逸繁!我家女儿和你有甚仇怨,你这般折腾她!老娘和你没完,明日便请我家东主出面与你理论!” 此时父子二人已进了官舍院门,便是官舍值守衙役都是自己安排的人,陈景彦也不由压低了声音,“去年,孙昌浩刚到任时,茂之和姑母吴氏一名贴身婢女有染.” 陈英俊以为极重脸面的爹爹会犹豫一番,不想陈景彦却点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陈英俊数次想要和吴逸繁好好谈谈退婚一事,可后者却只一杯一杯吃酒,不接话茬,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两人都是四体不勤的读书人,打的毫无章法,除了扯头发,便是王八拳。 父子俩聊了会公务,官舍已近在眼前。 进门前,陈英俊忽然从袖袋中摸出一枚巴掌大小、不规则的石头,双手捧给了父亲,笑着解释道:“父亲,儿子记得小时候不小心将您一方寿山石刻成的印章打碎了,害父亲心疼许久。前些日子,我恰好从一名周国商人手中购来一方寿山石,能刻三四枚印章,赔给父亲吧。” 直拿儿女婚事拿捏她陈家一般。 官舍夏翠园第三进,谭氏得知吴逸繁和儿子在前院吃酒,不免担忧。 “拿?不告而拿是为窃.”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锤碎了吴逸繁最后一丝理智,只见他脸上肌肉一阵疯狂抖动,死死盯着陈瑾瑜的眼神尽是癫狂。 被吴逸繁抓疼手腕的陈瑾瑜有一霎的慌乱。 “我叫你松手!” 他自然也有和同僚之间的龃龉,只不过斗争程度远不如蔡州府衙激烈而已,但这些事,他却不打算向老爹讲。 今日下午,女儿说去拜访闺友,晚饭都没在家吃,眼下天色都黑透了,还不见人。 早在数十年前,寿山石已成贡品,价格高企。 “去年,茂之姑母来咱家里,当面呵斥阿瑜,他站在一旁唯唯诺诺不敢替阿瑜说话时,已经让你娘寒了心!后来,我又听说一件事,才彻底断了将阿瑜嫁与他的念想.” 便是方才在蕴秀阁发泄了一通,可此时借着七分醉意,吴逸繁突然厉声道:“阿瑜!有件事咱们需说清!” 不想,却在哥哥住处撞见了正在吃酒的吴逸繁。 “为了免生闲气.” 这蔡州城发展只能用日新月异来形容。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前宅。 吴逸繁一听便炸了,突然伸手紧紧攥了陈瑾瑜的手腕,面目狰狞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娘子!我如何管不得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陈初小儿在青云观做下的苟且之事!” 今日外出,她用的借口便是帮陈英俊打探消息,回来后自然要先去哥哥那边一趟。 “其实.其实爹爹知道,当年那方印章是阿瑜顽皮打碎的,我问起时,你却说是你闯的祸,爹爹在你手心打了三下,你也不肯改口.那小手不禁打,只三下便肿涨起来。那晚.那晚,爹爹一夜没睡着。我儿受屈了” 吴逸繁望着眼前楚楚可怜的晴儿,后者秀美脸蛋逐渐和某人的脸重合,吴逸繁伸出手,温柔摩挲晴儿的脸颊,喃喃道:“为何?你为何这般!” 陈英俊却意会了父亲的担忧,飒然一笑,向吴逸繁做了个请的手势。 直至此时,她才沙哑着嗓子朝门外喊了一声,“快,快请大夫。” 陈景彦大喝一声,上前拉扯,可近乎疯癫的吴逸繁哪里还听的进去。 不过,在讲究君臣父子的当下,陈景彦能向儿子说出隐隐含有道歉之意的话,已经十分罕见。 “吴逸繁!松手!” 城内,最宽阔的衙前街已自发形成了夜市。 ‘哗啦啦~’ 丢在地上的那条细毛竹,应该就是凶器.赛貂蝉只看一眼,就猜的出这玩意儿抽在身上有多疼。 “元章行此招商引资之策,是为了让穷苦农人变身工人,脱离无良士绅盘剥。你们临县官员却为了招商而招商,损民肥商,不过是将盘剥穷苦百姓的无良士绅换成了商贾,此乃舍本逐末之道!谬矣~谬矣” 吴逸繁吃疼,终于松手,转身和陈英俊搏斗起来。 一直得不到回应,陈英俊干脆住嘴不语。 “拿自家的钱怎能算窃!” 吴逸繁一言不发,大步迈入了夏翠园. 戌时三刻。 这一对父子,也算世上少有。他偷娘子,为了给爹爹买方寿山石;他也偷娘子,为了给儿子遮掩。 深春暖意融,一派盛世景。 是以,这些年来陈英俊没少替妹妹背锅. 耳听父亲说的动情,陈英俊却洒脱一笑,道:“爹爹,阿瑜是您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今世我便是替她遭些罪,也是应当。” 可欣慰过后,陈景彦忍不住又是一叹,无奈道:“阿瑜的婚事至今悬而未决!也不知他吴家到底怎想的,明明两家已闹至今日地步,却偏偏不肯解除婚约,要把我阿瑜拖成老姑娘不成!” “父亲,他家若再拖下去,咱家就直接毁婚!比起脸面,还是阿瑜的终身大事更重要!” 就如当年桐山之乱时,竟然也是她鼓动几人跑出桐山城,要去鹭留圩和百姓们一起抵抗郑乙的神锐军. 这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敢想的主意? 简直是陈家的小魔星! 看来给他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吴逸繁已穿好衣裳,低头走出蕴秀阁。 每大喊一声,便朝吴逸繁头上砸一回。 “哈哈哈。”陈英俊爽朗一笑,随即压低声音道:“孩儿从娴儿哪里偷了些.” “那父亲为何要背着娘?” “想不到他.”陈英俊话说一半,知道儿子想说什么的陈景彦却摆摆手,继续道:“爹爹虽不喜自家女婿三妻四妾,但以吴家家世,此事也算寻常。让我寒心的却是,事后吴氏知晓,将那婢女活活打死。可茂之却连求情的话都没敢说一句.如此薄情、怯懦、没有担当的男子,我如何敢把阿瑜嫁与他! 阿瑜表面温顺,骨子里却叛逆的很,若在吴家不小心犯了甚错,被他家长辈在深宅里打杀了咱们都不知道!茂之绝非良配!” 吴逸繁黑着脸,不置可否。 “应该马上回来了。”担心夫君生气,谭氏忙道。 这是人性。 ‘不输元章’,已是陈景彦能想到的最大夸赞,若不是他二人有结义之实,只怕他早把‘生子当如陈元章’挂在了嘴边。 那吴逸繁发散衣烂,脖上青筋暴突,双目赤红,全然没了一丝理智。 “父亲,儿子在。” 情急之下,陈景彦再顾不得其他,扬起手中的寿山石狠狠朝吴逸繁后脑砸了下去! 如今,陈英俊看的清,若想做事,必须得掌权! 特别是那种深宅高院的世家,规矩多且严厉,到时她能指望的只有吴逸繁。 陈景彦听得不由眉头一皱,只是儿子现任的主薄职务在隔壁颍州府,不归他管。 爹爹的话,让他有点想笑.爹,你还劝我,你不也是仗着路安侯的势,将那孙昌浩压制成了一尊泥菩萨么? 权力这种东西,在一地政权中是定量的存在,你多占些,旁人就少占些,你若软弱,旁人也会得寸进尺抢了你的权。 算来算去,这方寿山石却是谭氏买了单。 见她垂眸俏生生在原地站了,吴逸繁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径直问道:“方才你去哪儿了?” 陈瑾瑜是被一家娇惯坏了,胆子大的什么都敢做! 在家吃了晚饭后,陈景彦、陈英俊父子换了便服,在街头闲逛了一阵,开始往官舍的方向回返。 直到吴逸繁躺倒在地,一动不动. 少倾,家中老仆和官舍值守衙役闻讯都冲了进来。 不想,进了屋门,却看到了她从业以来最惨烈的一幕. 只见赤条条的晴儿像螃蟹一般被捆了个结实,脸上被打的鼻青脸肿,嘴里却被塞了肚兜,怪不得她这回一声也没喊。 陈景彦望着愈发成熟的儿子,再想起这寿山石的由来,沉默许久后才缓缓道:“纬廷啊” 不然,就是无尽的扯皮。 陈景彦呵呵一笑,以温和口吻勉励道:“纬廷,你在地方任职,不可丈着为父和路安侯的关系,与同僚跋扈!做官亦是做人,欺下、媚上皆不可取,与人为善方是君子处事之道。” 但吴逸繁占了身高体重的优势,只几下便将陈英俊摁在了方才吃酒的桌面上。 陈景彦把玩着儿子刚刚送他的寿山石,却道:“早些说清楚也好,在家里说总比在外说的好.” 酉时二刻。 初次听说此事的陈英俊深以为然自家人就算再疼爱宠溺妹妹,她出嫁后也就成了别家的人,能从娘家得到的庇护不多。 陈家老仆这才战战兢兢凑上前去,哆哆嗦嗦伸出指头在吴逸繁已被砸塌的鼻孔前探了一探. 血肉仍温热,气息却是一丝也感受不到了。 那老仆不由面如死灰,磕磕巴巴吩咐道:“老.老爷打.打死人了快.快唤二爷过来!” 为了剧情连贯,两章合一啦。 六千多字 第307章 春夜杀机 第307章春夜杀机 亥时初,侯府涵春堂饭厅。 晚归的陈初坐在餐桌前埋头干饭。 这个时辰,家眷尚未入睡,得知他回家,纷纷聚了过来。 她们都知道陈初忙碌,一大早出门,亥时方归.趁着吃饭这会见一见,絮叨两句家常是一家人的习惯。 坐在陈初左边的猫儿一手支了脑袋,侧头盯着官人,嘴角噙着浅浅笑容。 好像官人大口干饭的模样是世间美景似的。 “公子公子,你知道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最怕谁么?咯咯咯.他最怕三国里的赵云,因为赵云浑身是胆!勾践根本尝不过来,嘎嘎嘎.” 另一边的小话痨玉侬,讲了一个蛮冷的笑话,别人还没笑,反倒把自己逗的笑出了鸭叫声。 坐在对面的蔡婳则像条嗅觉灵敏的小狗似的,不时抽动一下挺秀鼻翼,最终疑惑起身,翩翩走至陈初身旁,低头凑近在他身上嗅了嗅,笑吟吟道:“哟,初郎身上好大的脂粉味儿” 却听陈景安起身相迎前,又低声问了一句,“可差人去喊元章了?” 陡然间,又大了一个量级的嘶喊,引得陈家男子同时抬头。 至少今夜拿不了他。 夏翠园内登时一片混乱。 猫儿对这事早有思想准备,尚算平静。 “陈景彦、谭美思你们夫妇给我滚出来!你们一家不得好死,男为奴、女为娼,世代不得翻身.” 以守护者的姿态,如山似岳一般横亘于吴维光和妻子儿女中间。 “.你们陈家人不得好死!陈瑾瑜小贱人,你给我出来我要你一家为我繁儿偿命!” 一个飞扑至吴维光身旁跪坐在地,抱着前者的大腿哭嚎道:“兄长,繁儿死了被陈景彦一家打死了,兄长,你要帮繁儿报仇.” 正在思索怎样解决今晚局面的吴维光,向孙昌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抱着吴氏的手臂一松,吴氏登时如离弦之箭冲向了陈瑾瑜。 “.” 谭氏看了一眼头面上仍残留着干涸血迹的儿子,又看了看傻呆呆的女儿,不由又是一阵啜泣。 在场的三班头领西门喜,任凭吴氏在众人身上、脸上抓挠,既不还手,也不闪开道路。 陈景安悠悠一叹,扫视兄长一家,缓缓闭上了眼睛,养精蓄锐那吴氏虽泼辣,却也不难缠,麻烦的却是吴维光啊。 便是被父亲称赞心中有沟壑,刚刚差点经历生死的陈瑾瑜也被吓坏了,人有点呆,身子不住微微颤抖。 接着,陈景彦手指一转,指向了女儿颈间的赤红抓痕,又道:“吴大人,又何以对小女交待?” 只见夏翠园大门处,一道挺拔身影自门洞阴影中大步走出。 随即一个眼神,束手立于一旁的孙昌浩赶忙上前将夫人搀了起来,吴维光这才走到吴逸繁尸首旁,掀开盖在侄子身上的白布看了一眼。 虽说纬廷和阿瑜是官员子女,但这吴维光新丧侄子,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折腾两人。 玉侬举着自己的衣袖,急于帮助公子洗清冤屈 陈初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恨不得抱着玉侬小笨蛋狠狠亲上两口! 上次,蔡婳偶然发现了某些蛛丝马迹,陈初便提前做了些准备,譬如送了全套和玉侬同款的香皂、口脂、同一家铺子的脂粉给阿瑜. 这样一来,阿瑜和玉侬身上的味道就变得非常接近,就算哪天陈初回家没有沐浴更衣,也能拿玉侬背锅。 吴维光话音刚落,却听陈景彦怒斥道:“为何?那便要问问你吴家养出的好子侄了!今晚,我儿好意请吴逸繁吃酒!不想那小畜生多吃了两杯,竟欲对小女不轨!我儿上前阻拦,被吴逸繁持器所伤,若不是我闻听动静去的及时,今夜我这一对儿女都要遭了这小畜生的毒手!” 虽然夏翠园这边已吵闹了一阵,但在场大多数人至今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吴维光却借着这短暂光景,想好了应对之策.又是一个眼神,时刻留意着妻兄的孙昌浩赶忙喊人上前将吴氏等人拖了回来。 从始至今,始终未发一言,未落一泪的陈瑾瑜只听到声音,眼泪就止不住了。 “陈景彦你放屁!我繁儿自幼守礼,与人为善!他怎可能对你家小贱人用强!” 吴维光和陈家兄弟隔空对视一眼,前者看到陈景彦胸前血渍不由目光一凝,缓缓抬手指向了前院吴逸繁停尸的方位,一字一顿道:“陈同知,何以与我侄儿交待?” 兴许是知晓今夜之事非同寻常,也或许是方才吴逸繁差点要了自己一对儿女性命,激出了陈景彦许久不曾有的凶性。 原本舒畅惬意的晚春夜,陡然间充满了杀机。 谭氏和张嫲嫲自不会任她这般,当即上前拉扯。 “大哥!你要为繁儿做主啊!他繁儿死的好惨” 为官数载,陈景彦好歹经历过桐山之乱、淮北平贼,怎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 “有么?”满嘴食物的陈初抬起头,一脸的迷茫。 终于来了,陈景安长出一口气。 此时耳听陈景彦悲愤控诉才明白,原来是这样再结合陈英俊头上鲜血淋漓的伤口,陈瑾瑜脖颈上的抓痕. 印证陈同知所言应是不假。 两人身上味道虽然接近,但依然有些不同玉侬因为有了小元宝,身上有股子奶香味儿,陈初身上的脂粉味则更清爽些。 但蔡婳却有点不爽这小绿茶,竟在老娘眼皮子低下得手了? 陈景彦终于渐渐缓过神来,但端茶的手却止不住的哆嗦,惹得茶盏杯盖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磕碰声。 陈英俊暗道不好,那丫鬟篆云知道所有内情,若被吴维光带走了刑部主官,身边自是少不了那些会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手段之人。 “为何害我繁儿性命?难不成做了同知,便视国法于无物了么?” 直到被老仆匆忙喊来的陈景安来后,才勉强维持住了局面,只是到了这时,孙昌浩夫妇已然从兵荒马乱的官舍内知道了吴逸繁身死的消息。 众皆哗然。 “如今暂且莫顾虑名声了,眼下一定要坐实吴逸繁欲对阿瑜不轨一事。当时除了阿瑜和吴逸繁,只有纬廷和你家那丫鬟在场,你要想好说辞!” 原本平静的夏翠园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四周围墙上同时冒出一名名身穿制式军衣的士卒。 试问天下,有谁家兄长、父亲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妹子、女儿被人欺辱无动于衷! 今夜之事若如此定性,便是将官司打到天王老子座前,人家陈同知也占着道理! 正踌躇间,却听前院一清朗男声喊道:“吴尚书今晚谁也带不走.” 平地起惊雷! 淫辱女子之事,但凡三观正常的人都会愤怒,可.陈初的反应依旧有些大了。 但站在城头以上帝视角观看战场、坐在公房内查阅伤亡将士名单战报,远远不如亲手杀一人来的心理冲击大 更何况,死者还曾是被他视作女婿之人。 白露尚未禀报完,却见陈初猛地起身,怒喝道:“此子安敢!” 若不是孙昌浩死死抱着她,随时会冲上前将谭氏和陈瑾瑜撕碎了一般。 然后是猫儿,若能哄好猫儿,再带着她一起给蔡婳做思想工作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白露急匆匆走进饭厅,脸上是少有的惊骇错愕神色。 但这件事不能细究,他可是亲耳听见了吴逸繁说妹妹和陈初在青云观幽会媾和,且阿瑜竟也一口认下了! 已走到门口的陈初却再次发问,“我是问,阿瑜怎样了?” 白露站定,深呼吸一下平复了情绪,才低低道:“侯爷、令人,方才毛蛋从前头传来消息给侯爷,说刑名孔目苟胜方才来报,吴尚书之侄欲对陈同知之女行不轨” 玉侬最直接,径直趴在陈初胸口闻了闻,脂粉味很重,却又很熟悉,像是.玉侬赶忙扯了自己的衣袖,举在鼻子上又嗅了嗅,恍然大悟道:“嘁~蔡姐姐净吓人,公子是沾了奴奴身上的味道。喏,不信你闻.” “吴大人” 吴维光稍顿,却突然道:“那我带你家丫鬟婆子们回去询问一番,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吧?” 身为吴家现任家主,吴维光自然清楚妹妹和繁儿的真实关系,见妹妹哭的真切,自是痛惜不已。 与此同时,吴家家声也会被吴逸繁所累。 “二叔,已让苟孔目去喊了。但官舍距离驿馆较近,吴尚书还是快一些.” 吴氏发疯一般咒骂不停,数次想要冲进后宅找陈家夫妇拼命,却被列成人墙堵在垂花门前的衙役阻拦了去路。 他可没有‘不能打女人’的概念,只是.这吴氏好歹是当朝尚书的亲妹,且吴维光此时又在蔡州驿馆,终归能给人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吴维光不由大怒,斥道:“路安侯!你难道不怕本官参你么!” 说罢,陈初指了指白布下的尸首,补充道:“除了他。” 再忆起侄儿意气风发的音容笑貌,吴维光自是心中一疼。 但作为一名合格政客,‘克己内忍’早已融进了他的骨子里。 猫儿在暗赞蔡婳反应快的同时,也有些恼自己我方才怎没想到这点呢,哎,次次都比不过蔡姐姐。 熟知齐律的陈英俊清楚的很,女子若不贞,视情况而定可判徒刑、流放,情节严重的,甚至可判斩刑。 陈初却淡淡道:“我是说,陈同知乃我淮北官员,他在任一日,本侯便需护他全家一日平安。这院子里的人,你一个都带不走.” 吴氏几步上前,却被篆云阻隔,只得扯着篆云的发髻疯狂朝脸上打去。 被孙昌浩架着双腋抱回来的吴氏,双脚隔空乱踢,骂的唾沫横飞。 可吴家死了一名嫡出子侄,找陈家丫鬟们问话,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 吴维光咳嗽两声,待院内稍静,这才道:“陈同知,我家繁儿的品性世人皆知!今晚之事不能只听你一家之言!这样吧,让你家儿女随我走一趟,我有话要问.” 京中禁军,历来自视甚高,此时听了吴维光的话,纷纷目光不善的看向了只有五六个人的陈初,竟有些跃跃欲试之意。 其乐融融的饭厅,只因这一句话,温度登时低了几度。 不爽归不爽,但向来大事不含糊的蔡婳当即朝待在门外的李翠莲道:“翠莲、招娣,伱们二人速速跟着侯爷出府。记得,若有泼妇敢向侯爷撒泼,你们只管动手!不管那泼妇是谁!” 吴氏早已没了任何理智,张口便是不堪入耳的辱骂。 陈初哈哈一乐,竖起一根手指,毛蛋会意,当即将拇指、食指相扣,放入口中吹了一个唿哨。 不想,玉侬如今已是一口成熟的锅了,竟主动帮陈初澄清起来! 好臭宝!不疼你疼谁! 可捉奸小能手蔡婳也没那般好忽悠,只见她在陈初和玉侬身上各自嗅了嗅,精致瓜子脸依然狐疑。 说曹操,曹操到。 “是!”李翠莲粗声应了,招呼李招娣一声,两人迅速追到了前院。 仍旧堵在垂花门前的衙役们,不由都看向了西门喜 西门喜一咬牙,一个错步拦在吴维光身前,可不待他开口,吴维光身后一帮如狼似虎的军士便将西门喜拖到了一旁,连带那些衙役,一顿胖揍. 此次吴维光出京,为的是莫邵宏一案,至今身边仍带有百余军士。 陈景安刚开口,已彻底缓过神的陈景彦却同时抬手指向了满头血迹的儿子,“吴大人,何以与犬子交待?” 吴维光放下白布,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向后宅。 果真如此的话,那吴逸繁死的不冤! 直到蔡婳安排完,猫儿才反应过来.吴氏溺爱侄子吴逸繁是出了名的,突然听说后者身亡,不定怎样发疯呢。 倒是脑袋被吴逸繁用酒壶砸破的陈英俊比较冷静,正低声和二叔商量着应对之法。 今夜之事事发突然,事后一片慌乱,值守衙役进进出出,根本瞒不住。 强大威压下,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不成想,吴维光非常好说话,只略微一想便道:“那好吧。既然陈同知担心令郎令爱,我也不强求” 陈景彦却犹豫了一下,他至今仍不知女儿和陈初之间已有了根深蒂固的关系,他不愿家中丫鬟婆子被带走,只单纯因为担心她们去了没好果子吃。 蔡婳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狐眼再审视一回,忽而妩媚一笑,朝陈初挤了挤眼睛,这才摇曳着腰肢坐了回去。 却见原本以相貌俊秀出名的侄子,脸庞已被彻底砸烂,鼻梁垮塌,上唇半裂,就连右眼也被砸的凹陷下去。 “嗯,小心应对吧,总之要拖到元章到来!” 声到人至。 但今晚却不是一个合适场合,陈初准备各个击破先从玉侬下手,玉侬最听话,且做过他和阿瑜之间的小信使。 前院,吴维光的到来,顿时让吴氏找到了主心骨。 这条律令,陈英俊背的一字不差,却刻意隐瞒了妹妹和陈初的事,只强调了‘歹人行凶’,被害者家属有权抓人送官,若歹人拘捕,可当场格杀 总之,要在法理、情理上都站得住脚。 夏翠园前院,妇人声嘶力竭的不堪咒骂响彻官舍。 饭厅内,突然的变故让猫儿和蔡婳猝不及防,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正骚乱间,却见陈景安、陈景彦兄弟带着一家人匆匆走出了屋子,在院内站定。 “奴奴婢不知。” 在墙头上坐稳,纷纷张弓搭箭,瞄向了院内禁军.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息内。 吴维光相当意外,意外陈景彦害了他侄儿性命之后,竟还敢与他硬刚。 篆云吃不住的话,全盘交待就麻烦了。 陈初赞许的看了毛蛋一眼,随后大马金刀的在院内坐了。 若她纠缠上官人,官人被打骂会伤了侯府颜面,若官人还手打妇人也不光彩,带上两名粗壮妇人才好挡了这麻烦。 “.” 吴维光侧身注视陈初一番,缓缓踱步走回前院,“路安侯,你是何意?” 今晚,吴维光约莫带了四五十名东京城来的军士,其余大部待在驿馆。 此时,血染须发的陈景彦身上再看不出一丝油滑怯懦,有股子大怒之后归于平静的内敛威严。 “吴大人自便,咱们看看到底是你的奏折快,还是本侯麾下将士的箭矢快!” “白露,怎了?”最先看出不对的猫儿奇怪道。 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因由,若能抓了陈景彦的马脚,让他听命于自己也好、事后收拾他也好,总之,他吴家侄子没有白死的道理。 夏翠园二进. 谭氏母女先后醒转,陈瑾瑜纤细鹅颈上,留有一道清晰赤红抓痕,可见方才吴逸繁下手有多重,根本没留力。 陈景安声音不大,陈英俊听的仔细,后者全程目睹,自然知道当时吴逸繁突然对妹妹动手并没有‘不轨’之意。 陈初被蔡婳盯得不自在,不由嘟囔道:“吃饭吃饭,婳姐在本侯身上闻来闻去,搞的我像是食物一般.” 院内禁军下意识的松开了放在刀把上的手。 陈初完全不讲理的桀骜态度,终于让吴维光的愤怒到了临界点,只听他低沉道:“若随行军士非要带走陈家仆妇,难不成路安侯还想将我们杀了不成?” 至此,陈初再不言语,大步往前院走去。 陈景彦打死了吴逸繁?在倍感荒谬惊愕的同时,二人心中也多了丝明悟 陈初急切之间的反应瞒不住人,不是说他不该对陈景彦家的事上心,只是他明显过于紧张了。 “小贱人,是你害了我繁儿!你早晚要下阿鼻地狱!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陈初只带了五六人,入院后,隔着垂花门扫视陈家众人一眼,分别对陈景彦、陈景安点了点头,却在与陈瑾瑜对视时,多停了几息。 随着军士呼啦啦涌入院子,四周顿时被数十只火把映的一片通明。 猫儿虽未吭声,却没忍住悄悄深呼吸两下,细细感受一番,的确从陈初身上嗅到了女儿家身上的香味。 他也清楚,今夜之事不管因何而起,陈景彦也不是他说拿就拿的。 因惊吓过度,陈瑾瑜今晚有些呆,但丫鬟篆云却是个忠心护主的,一把将陈瑾瑜抱进了怀里。 前头,吴氏的叫骂传入后宅。 她二人上手,吴氏身旁的嫲嫲自然也加入了战团。 夜风融融,青丝飘飞。 白露被吓了一跳,不由顿住,陈初却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阿瑜怎样了?” 借着这个机会,已越发熟悉东家风格的毛蛋跑进厢房搬了一把椅子出来。 “不行!”陈景彦当即拒绝道。 似乎什么都懂却没说破. 阿瑜的事,早晚得跟家里这三位讲清。 一府同知治罪,必许经由三衙会审,皇上御批。 此刻,吴逸繁的尸首已抬到了前院,孙昌浩焦急踱步。 陈英俊擦了擦额角渗下的血水,肃声道:“《齐刑统》卷二八有载,若遇歹人行凶,被伤、被盗家人及所亲,皆得捕系,以送官司。捕格法准上条,持杖拒扞,其捕者得格之,持杖及空手而走者,亦得杀” “呃苟孔目还言道,陈同知护女心切,失手将吴公子殴杀了.”白露连忙将听来的消息告之。 不管现实情况怎样,陈家和吴家的婚约确实至今未能解除,吴逸繁又死在了他家,这种情况下若被人揪住妹妹的小辫子,无限接近‘不贞’之罪中最重的‘谋杀亲夫’. 偏偏这吴逸繁的伯父又是大齐掌管刑狱第一人的刑部尚书! 特别是他的关注点只在‘阿瑜怎样了?’,仅仅下意识亲昵喊出的‘阿瑜’,便能窥见些许猫腻。 仍站在原地的陈景彦,知道陈初这么做,必定会和大齐造成难以弥合的裂痕,心中感动的无以复加,眼睛一阵酸涩。 哎!五弟为我家事,不惜与鲁王身旁的重臣刀兵相向,这份恩情,何以为报啊! 往后,不管你叛齐、投周,亦或做贼三哥都愿为你牵马坠蹬! 第308章 死人无法自辩 第308章死人无法自辩 当今大齐,河北路、山东路烽火未靖。 皇帝重疾,皇位承续悬而未决. 朝廷实在没做好再行平叛的准备,或者说根本没有余力再平叛。 而陈初这边,同样没做好造反的准备。 所谓‘造反’不单单是军事力量的集结,也包括物资准备、情报搜集,更重要的是民心动员。 淮北节度使所辖两万多将士,皆来自于淮北三府一县,打仗没问题,但要让大伙知道为何而战,才能最大程度激发广大军民的主观能动性。 历史已一再证明,能发动百姓的军队,方能战无不胜。 亥时中,吴维光命人抬了侄子尸首暂退。 孙昌浩夫妇唯恐接管了官舍的路安侯夜里将两人悄无声息的弄死,当晚便只带了些贵重细软搬去了驿馆,寻求吴维光庇护。 回到驿馆后,吴维光当即招孙昌浩、寻访使夏志忠议事。 夏志忠听孙昌浩细说今晚之事后,先朝吴维光拱手道声‘节哀’,而后才以笃定口吻低声道:“大人,如此看来,这路安侯全然无视大人、朝廷、鲁王威严,此子日后必反!” 一副羽扇纶巾,谈笑间淮北虎狼灰飞烟灭的画卷立时呈现于眼前! “吴公!下官愿为鲁王、为大齐赴汤蹈火!” 到时,繁华蔡州可兵不血刃落于诸位大人口袋. “妙啊!”便是一直看不上孙昌浩的夏志忠,都没忍住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哎”陈景彦一叹,看向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妻女,疼惜道:“阿瑜,和娘亲先去后宅歇息吧,我与你两位叔叔说些事。” “夫人先回,为夫片刻便回。” “军头历来痴迷地盘,如今山东路归义叛军肆虐于沂蒙山多年未能剿清,若朝廷下旨让他带兵前去围剿,你说他感不感兴趣?” 晴儿一事,证据确凿,但‘再找些人,一起告他’.这是要诬陷么? 待家中丫鬟帮陈英俊清洗、包扎了伤口后,陈景安终于问道:“今晚之事,到底为何而起?” 陈英俊在陈家长辈眼中,一直是一个敦厚赤诚的形象,他的话,自然可信! 陈景彦想起这吴逸繁从自家准女婿到如同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再到阴差阳错下亲手了结他的性命,不由唏嘘感叹人生无常。 二进偏厅,经过打扫,屋内碎裂杯盘和血迹已清理干净,但淡淡血腥气却提醒着众人,此间刚刚发生过一桩命案。 孙昌浩卖关子一般,故意顿了顿。 就此一句,陈英俊便成了各家文武二代中,最早接触桐山系核心机密的那一批。 是以,军头对出境剿贼还挺积极,打的过就占地盘,打不过便劫掠当地一番,怎算都不亏。 接着,吴维光看了看孙昌浩,又看了看夏志忠,沉声道:“如今国事艰难,若我等能助鲁王收了此獠,则立不世之功!日后事成,我三人身处虎穴,却运筹帷幄、为君解难一事必成一段佳话!流传千古,显我士人风流!二位,共勉之!” 话题终于进入了深水区。 这时,却听一直未曾开口的吴维光询问道:“兴文,淮北之事,你比我们要熟悉,有甚想法,只管说来” “这个主,我还真做不了呢。” 只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浮现吴逸繁那张被爹爹砸烂的脸. ‘梆~梆~’ 眼瞅赛貂蝉神色惊疑不定,蔡婳皱眉道:“怕甚!有我为你撑腰,便是那知府也奈何不得你!再说了,死人又不会开口自辩.” 少倾,陈初走到陈瑾瑜床前,两人未发一言,后者却往里欠了欠身子,给陈初留出了趟下的空间 一夜无话。 “哈哈哈。”孙昌浩自得一笑,颇为自负道:“夏寻访好歹也是士人出身,怎脑子和那帮武人一般死脑筋,难道非得硬拼么?便不能智取么?” 她这幅神态,蔡婳看在眼里,随即斜了赛貂蝉一眼,道:“那吴逸繁昨晚已被打死,我还如何为她做主?难不成追去阎罗殿告状么?” 听陈初这般讲,谭氏不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道:“劳叔叔费心,见笑了。” 蔡婳掩嘴娇笑,赛貂蝉不由一阵失望,想说什么,最终闭嘴不语。 “兄长!匡扶社稷,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耳听几人所聊内容越发惊悚,陈英俊忙起身告辞。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 “那夏寻访的意思呢?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忠于鲁王的靖难军、泰宁军暂困于东京,各地厢军老弱不能战,西北军头多听令不听召。朝廷哪里还能再凑出将士镇压淮北这帮虎狼之徒?” 明明眼皮已重到睁不开,她却强撑着不肯闭眼。 夏志忠依然摇头,“那也不过万余人,便是有朝廷密旨,他们也未必有胆子捋陈初虎须!” 吴维光来蔡州已有一段时间了,却是第一次喊孙昌浩的表字,后者心中暗骂一句吴家尽是些捧高踩低之辈,脸上却感激涕零,低声回道:“兄长,如今看着路安侯在淮北如日中天,实则他没少得罪人!若有朝廷居中联络,将那些被他欺压之人拧成一股绳,未必不能将他掀翻在地!” “元章,有此一遭,怕是要打断你‘高筑墙、广积粮’的谋划了.”陈景彦又是一叹,似乎陈初为自家而正面硬钢吴维光一事,让他很是愧疚懊恼。 除此外,宿州都统制于七安同样被占了怀远县。那怀远县有大批乡绅被陈初讹诈过,他们同样恨不得将那陈初扒皮抽骨!若能联络上这些士绅,由他说动唇亡齿寒的其余宿州乡贤,组织起几千民壮应不是难事!” “侯爷整晚没回,令人没说什么么?” 熬得双眼通红的陈瑾瑜闻声,一瞬不瞬的盯着留了条缝的窗子. 今晚,叔叔说会在隔壁节帅衙门待到子时 阿瑜猜测,他这话里有暗示,却又不敢确定,毕竟当时爹爹在场,她连看都没多敢看陈初一眼。 碰面后,赛貂蝉低声向蔡婳说了些什么,脸色忿忿不平。 “呃对了,令人方才让人带话,说陈家昨晚出了那般大的事情,陈夫人和陈小娘应该受惊不小,要去官舍看望一番,问三娘子要不要同去.” “谁说死人就不能告了?晴儿岂能凭白吃这顿毒打?要他赔礼、赔钱!” “这致命弱点,是年轻人的通病,那便是好色!或者说是极重家中女眷!若咱们能设法捉了他的家人,呵呵.到时,兄长便是让他自缚请罪、磕头认错,他也会乖乖就范!” 孙昌浩一番话,说的夏志忠哑口无言。 “颍州都统制郭韬儿!陈初当年借淮北动荡之际,强占颍州,至今驻守颍州的仍是他家佃户出身的指挥使刘二虎所部!那郭韬儿今年才得回返颍州,却只能驻在城外,想来,被鸠占鹊巢的郭韬儿对陈初恨极! “人都死了,还如何赔礼赔钱?”赛貂蝉望着言之凿凿的东家,觉着自己像是一个三岁幼童,完全不明白东家在说什么. 蔡婳却眯着狐眼道:“子不教,父之过!他死了,就由他伯父、姑父来赔钱!” 正失措间,却听陈英俊道:“嗐,能为了何事,自然还是因为婚约一事。吴茂之听阿瑜亲口说出退婚之事,不知怎地就发了疯,掐着阿瑜喉咙,想要了阿瑜的命!我这才与他殴斗” 夏志忠对吴维光尊敬,却颇为看不上‘架空知府’孙昌浩,闻言不由反驳道:“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做大、看着他反叛朝廷?” 陈初却豁达一笑,道:“三哥,无妨。朝廷未必顾得上咱们,河北路那边应该已有所行动了.” 侯府青朴园,蔡婳坐在铜镜前,仔细整理了妆容,微微侧了脑袋,在耳唇上挂了一支精致的石榴石耳坠。 吴维光离去后,陈景彦像是脱力一般,呆坐良久。 眼瞅两人抬杠抬出了火气,吴维光忙咳嗽一声制止,接着看向孙昌浩,急切道:“兴文,如何智取?” 眼前这娇媚女子不但是自己的东主,还是自己的靠山,想清楚这些,赛貂蝉再不犹豫,低声道:“是,我这就去安排.” 孙昌浩的计谋便是想抓住人性‘贪’的弱点,先给块肥肉,将陈初支走,再趁蔡州空虚设法捉了他的家眷送去东京城. 陈初就算占了山东路也得吐出来,以家眷相挟,就算给这淮北土皇帝戴上了狗链。 稍稍狼狈的陈瑾瑜有一时的慌张,方才她与吴逸繁话赶话说出的那些,再借她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爹娘的面说出来。 夏志忠虽品阶不高,却也马上明白了孙昌浩的意思.大齐多地动荡,即便这样,也甚少调动客军前去平乱。 一番话,将孙昌浩都说的激动起来,那夏志忠更是双手微颤。 吴维光也点点头,道:“明日我与鲁王去封密信,言明此事.” 只因,请神容易送神难! 客军到来后,鱼肉乡里不说,一旦依靠他们肃清反贼,他们大多会默认自己打下来的地盘就该归自己驻扎。 随即,便听陈瑾瑜半是撒娇半是不舍的呢喃道:“叔叔,我一个人害怕,今晚,你还来陪我好不好.” “.”赛貂蝉惊愕未消,又起迷茫.脱口而出道:“三娘子方才不是说,那吴逸繁已死么?” “嗯,柳川先生放心。有人盯着他们” 辰时三刻,猫儿和蔡婳共乘一辆马车出府,却在府门外遇见了一名蔡婳的‘外地亲戚’. 那赛貂蝉也知道来的是什么地方,特意穿了身朴素衣裳,未施粉黛。 官舍,夏翠园。 街面上打更人穿透力极强的喊声,邈邈传入内宅。 然后,陈瑾瑜借着黯淡月色眼睁睁看着窗扇一点点打开,一道熟悉身影敏捷地翻窗入内。 辰时,天光大亮。 鸡叫三遍,约莫是寅时中,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 当蔡婳听茹儿说起侯爷昨晚离府后彻夜未归,戴耳坠的动作不由顿了顿,随后却又对着镜子左右偏了偏头,似乎很是满意这对耳坠。 陈初低声哄了一句,黑暗中阿瑜松了手,却又忽然坐起,抻开双臂从后头紧紧抱了陈初,后背一片滑腻柔软触感。 站在旁边的茹儿绘声绘色的讲起了昨晚官舍的变故 事发时人多口杂,根本来不及封锁消息,今早此事已在城中疯传。 吴维光眼巴巴看着孙昌浩,强忍下‘妈卖批’的冲动,等待孙昌浩继续。 蔡婳却神色淡然,只问了句,“人怎样了?” 不待赛貂蝉回话,临时起意的蔡婳又道:“你不是任了蔡州烟花行行会的会首么,在行会里再找些人,一起告他,告他白嫖不付缠头,告他行凶伤人.” “我没工夫与你说笑。对了,让晴儿坚持一回,待会你带她去府衙递状鸣冤,告吴逸繁杀人未遂.” 吴维光听的入神,夏志忠却皱眉道:“几千民壮能当甚用?陈初手中可是有两万多精锐!” 女儿闺房,这般景象,说不出的惊悚。 正患得患失间,却听窗下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几千民壮再加上郭韬儿、于七安两部呢?”孙昌浩反问。 “元章,吴家嫡出子侄身死非同小可,想来那吴维光不会善罢甘休,需留意。” 依旧站在原地的蔡婳,嘴角勾出一抹魅惑众生的微笑,旁边的茹儿却不解道:“三娘子,那吴公子都死了,何故再多此一举呀?” “.”赛貂蝉大惊,望着蔡婳,似乎想从后者表情中确认此事真假。 吴维光没急着表态,细细思量一番,愈发觉得妹婿这计策可行,终于道:“夏寻访,明日一早你便借寻访之名离蔡,前去颍、宿两地,小心试探一番。” 夏志忠兴奋点头,道:“鲁王登基在即,想来他们知道如何抉择!”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可一旁的夏志忠再次提出了异议,“孙大人,你说的轻巧,可这蔡州城内外近两万军士,我们便是组织来人手,又岂能轻轻松松抓了他家人?这不是取死之道么!” 表面哀痛,实则对吴逸繁之死无所屌谓的孙昌浩替妻兄开口道:“哎,有了今次之事,吴大人如何不知他日后必反!” 陈瑾瑜搀着娘亲,垂着眸子,也不知听明白了没. 母女二人离去后,厅内只剩了四名男子。 自从去年被架空,便一直在默默谋划的孙昌浩,当即道:“呵呵,让他带兵远离蔡州不就成了?” 说罢一礼,后退几步,转身走远。 “哦?兴文细说!” 陈景彦和陈初眼神交流一番,却道:“纬廷,你也听听吧,有些事,你早晚要知道” 这句登时将夏志忠激怒,拿他比作死脑筋武人,似乎让他受了奇耻大辱一般。 吴维光当即陷入了思索陈初重色,倒也算公开秘密,例如当年不合规矩的替娘子请封、将那陈姓姨娘宠成正室一般、除夕当夜背着蔡家三娘走遍全城 一桩桩事,的确都印证了孙昌浩的说法。 经过前半夜的惊心动魄,夏翠园内陈家一家各怀纷乱心思进入梦乡。 只不过,碍于爹爹在场,两人至今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 “没甚大碍,不过至少得休养半月。东家,您得为晴儿做主呀” “嫂嫂,莫担心。官舍护卫已暂时换成了军士.今夜我有公务要处理,子时前会一直在隔壁节帅衙门,有事只消差人喊我一声便是!” 毕竟朝廷出不起军饷,以地盘的形式弥补客军所耗军资、人员伤亡抚恤,好像还蛮合理。 一夜未眠的陈初打着哈欠起身,摸黑好不容易摸索到衣裳,拿起时却觉有一股拉扯阻力,反应过来后,才明白是阿瑜拽着衣裳不松手. “天快亮了,再不走要撞见早起的婆子了” 这眼神,但凡是成了婚的男子都能看懂,意思是官人,我害怕,早些忙完回来陪我。 “如何让他离了蔡州?” 陈景彦也不避讳陈景安和陈初在场,以温柔口吻劝慰道。 与此同时,陈瑾瑜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神快速瞄了陈初一眼。 陈景安提醒道。 除了缩在被窝里抱着枕头的陈瑾瑜。 在蔡州地界,蔡婳亲口说出为她撑腰,赛貂蝉还真不用怕那劳什子的知府。 面沉似水的吴维光眉梢耸动,侄儿身死和今夜所受之耻,让他心如油煎。 谭氏闻言,起身后向几人一礼,却没忍住用惊魂未定的眼神望了丈夫一眼,欲言又止。 待新皇登基后,予杀予夺,还不是他们一句话么。 “果真是去看望么?嘻嘻,我自然是要去的.” 耳听兄弟相问,一脸疲惫的陈景彦也抬头看向了女儿,他也想知道真实原因。 似乎早已成竹在胸的孙昌浩起身,缓缓在室内踱了几步,自矜道:“这淮北几军唯陈初马首是瞻,正面强攻绝非易事!但他却有一个致命弱点.” ‘欲行不轨’只是陈景安和陈英俊临时商定的说辞,方才人多口杂,多有不便,陈景安一直没顾得上询问真正原因。 蔡婳侧头,伸手捏了捏茹儿的脸蛋,笑嘻嘻道:“我才懒得管那草包死活。但他家长辈与咱家侯爷不对付,敢欺负我男人,便是欺负我。他们世家不是最重名声么,我偏要坏了他家名声” 这逻辑初听没什么问题,但熟悉这一家子的茹儿却揉了揉被蔡婳捏疼的脸蛋,咕哝道:“三娘子,咱家侯爷不欺负别人就好了,哪里有人敢欺负他呀你看吴家不顺眼就直说嘛.” “嘻嘻,那就直说咯,我看吴氏不顺眼.” 第309章 特殊日子 第309章特殊日子 四月二十五。 只一上午的时间,颍川吴家子欲行不轨却被反杀的消息便在蔡州城内传开。 当今世人,看待世家总会不自觉带上一层正面滤镜,认为他们是一群儒雅守礼、可称之为天下良心的谦谦君子。 此事一出,滤镜碎了一地。 钟鸣鼎食的世家也会出这种龌龊事? 不待百姓消化完这则劲爆消息,另一桩更吸睛的事情发生了。 当日午时初,蕴秀阁一名叫做晴儿的姑娘被抬到了府衙,状告吴公子行凶未遂。 为了呈证,奄奄一息的晴儿姑娘在丫鬟搀扶下,当场裸了后背,却见那娇嫩脊背上遍布辫痕。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脖子上的淤黑勒痕. 据说,在场衙役、乃至陈同知无不落泪。 率先站出来抗争的晴儿就像一个榜样,当日,陆续有七八名女子前来状告吴逸繁,或被欠嫖资,或被殴打过。 但这件事,蔡州府衙也难办那吴逸繁已死,便是想帮这几位姑娘讨些赔偿,也没了执行人。 蔡州百姓看的一肚子气.至于报纸上那晴儿悲惨身世的真假、钦差到来究竟有没有对蔡州造成恶劣影响,并没有人细究。 吴维光知晓妹妹心中哀痛,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莲儿,一群命贱如蚁的风尘女子哪里会有这般大的胆子,她们背后有人啊。如今之淮北,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大事,莲儿稍加忍耐.” 可若说是命令,又没有用正式公文,也好歹用了‘请’字 疑惑不解的郭韬儿再拆开另一封信,却是与他有旧的原靖安军指挥使朱达亲笔信 老朱的信,字数多了许多,口吻也远比路安侯亲切,只是内容有些奇怪.净讲了些蔡州蓝翔学堂大学部的种种,比如有多少名师、比如学堂内教授的内容学贯天人,又讲了路安侯担任了名义上的校长,最后才道,自己的儿子拜了侯爷为师. 这句才是关键,郭韬儿也终于看明白了! 路安侯和朱达一人红脸一人黑脸,却是要他将儿子送去蔡州为质啊! 怒意刚起,郭韬儿猛然反应过来路安侯好端端要自己儿子做质,难不成是因他和夏志忠私下联络的事败露了? 当即后背上出了一层细汗。 郭夫人闻言却一愣,疑惑道:“噫,不是老爷写信让我们来军营的么?” 就算手段温柔了些,依然改变不了这是一种威胁的事实 只不过,路安侯没有撕破脸,给郭韬儿留了一丝回头的余地。 陈初倒是热情款待了一家,在陈家兄弟和朱达的见证下,郭林当场行了拜师礼。 让吴家长辈给妓子道歉? 这话郭韬儿没法回答,总之,如今只以实力为尊世道,路安侯尚且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 “这些你不用管,你只需老老实实等着便是了.我吴家子,没有白死的道理。” 朝廷拨付本就不足,他又不像路安侯背后有无数场坊、有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等吸金兽支撑 兄弟们心向淮北军,也就情有可原了。 俄顷,郭韬儿之妻携长子郭林入内。 吴维光却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躲在驿馆内装死,闭门不出。 可夏志忠刚走,郭韬儿便冷静了下来。 留客在家,意义非凡。 “自然是要去的.我走后,先生与三哥照计划行事便是,务必趁此机会将淮北魑魅魍魉一网打尽.” 宾主尽欢 散席后,陈家兄弟多留了一会,说起眼下局势时,陈初却道:“昨日蔡主事在密信中言道,刘螭畏于城外驻军,犹豫不决,想要我率部提前向京城靠拢,他才敢行动。” 号外中除了继续深入报道钦差们借侦查莫邵宏身死一案趁机勒索陈州百姓外,还首次提及了‘寻访’二字. 寻访在齐国官员之间人尽皆知,但普通百姓对此知之甚少。 他郭韬儿也不能再不知好歹了,往后,不管前方是阳关大道还是悬崖死路,只能跟着侯爷一条道走到黑. 今日席间,陈初只说了两件事,一则,让他继续与夏志忠虚与委蛇,配合后者行动。 郭韬儿头疼不已,直至寅时,方才睡去. 翌日,五月初一。 习惯早起的郭韬儿只睡了两个时辰,便在辰时醒来。 更别提这种连和亲都算不上,纯粹将汉家女当做玩物上贡的行为了。 郭林却开心分享道:“娘,方才我与朱春、陈英朗等哥哥在一起耍闹,他们同儿子一样,学的都是文武双修的本事!” 儿子也争气,通得文墨,习得弓马。 席间其乐融融,仿佛看不出双方就在几日前还有成为敌人的可能。 “请进来” 吴维光深知此事事关重大,只隐晦提及一二。 至此,郭韬儿再无一丝侥幸。 “去哪里疯跑了?累成这般模样”郭夫人上前,用手绢帮儿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再者,烟花行行当里可不止那些娇滴滴的姐儿们,娼户中从不缺乏泼辣之辈。 他们到了,登时将淮北折腾的乌烟瘴气。 郭韬儿一阵头皮发麻. 能悄无声息距他咫尺之地放下两封信,也就能无声无息的取了他的脑袋! 是遇到了来去无踪的高手? 还是自己的亲兵中,早已有人暗中投靠了淮北军. 郭韬儿更倾向于后一种猜测.淮北军的实发军饷、每次战后的大额奖励、无息的将士家园贷. 都看在眼里的安顺军将士,对淮北军的种种优待如数家珍。 帐外亲兵突然一声禀告,只觉危机四伏的郭韬儿下意识将刀抓进了手里,随后才反应过来,“夫人和公子来了?” 翌日,《蔡州五日谈》刊出一文,又为此事火上浇油。 不待身上冷汗消除,郭韬儿突然又意识到另一件极其要命的事.中军大帐,不得通禀擅自入内者斩! 两声瘆人娇笑后,吴氏抬头,如二八少女般含羞带怯道:“兄长可是答应阿莲了哦,到时我要将陈家小贱人活殉于繁儿.” 一旁的郭夫人细细验看了令人娘子的回礼礼单后,咋舌道:“老爷,咱送这礼,还不如令人给咱的回礼重.你说是来赔罪,奴家怎看不出侯爷夫妇有任何怪罪之处呀?” 兴许是在外头跑饿了,郭林随手抓起一块糕饼填进嘴里,不禁眼睛一亮,连忙再拿两块,分别递给了爹娘,“爹爹,娘亲,快尝尝,校长府上这糕饼可比咱家做的好吃多了!” 搜汉家之女子,赠金人以亵玩. 受儒家熏陶了上千年的汉地百姓,对‘纳贡、和亲’之类的天生敏感。 “是。已至帐外.” 吴氏听了,凄然一笑,径直道:“大事?小妹不懂兄长的大事,只知道我繁儿已死,我吴家上下无人为他复仇。小妹只知道方才被贱籍所辱,兄长却劝我忍让.” 吴氏朝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慈祥微笑,好像吴逸繁果真站在她面前一般。 “随你.” 蔡州五日谈突然加印一版号外。 并且打了条幅,上书一副对联. ‘女子本弱,辣手摧花为哪般? 死有余辜,子欠孽债父来还!’ 二则,让他书信一封,试探儿女亲家、宿州都统制于七安. 短短几日,郭韬儿便亲眼看到了淮北和朝廷之间的裂缝之深,甚至双方都已开始准备向对方磨刀霍霍。 正思量间,却见儿子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端起一杯凉茶仰脖饮尽。 “回大人,已子时了。” 颍州城东八里安顺军军营,两日没睡好觉的颍州留守司都统制郭韬儿第N次翻身后,向帐外亲兵问道:“现下几时了?” 哎.这哪里是什么轻佻浪荡的妓子啊,这是为了救母甘愿自坠火窟的孝女! 就像那报纸上写的,滚滚尘世,穷苦人家的女儿又能怎样 报道的最后,笔锋一转,开始暗戳戳指责以吴维光为首的查案钦差,隐晦将他们描述成骚扰地方、鱼肉乡里的恶官。 如今这少年子立于账内,利落挺拔。 最后又画饼道,若陈贼得除,鲁王会提拔郭都统任淮北节度使 夏志忠前头说了那么多,郭韬儿尽皆不以为然,但这‘淮北节度使’却让他心脏狂跳了几下。 郭韬儿知晓朱春和陈英朗分别是朱达和陈景安之子,见儿子短短半日便和蔡州二代们厮混熟悉,不由放心许多。 一时间,郭韬儿觉着自己这守卫森严的中军大帐四处漏风,周围遍布淮北军眼线。 想清楚了这些,郭韬儿不免动摇起来,此等大事,如何抉择不光关系他一人前途,也关乎他郭家几十口的生死 郭韬儿一度想直接投靠路安侯,毕竟后者的淮北军已强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 “禀都统,夫人和公子来了” 冲在前头的数名吴家婆子眨眼间便被人群淹没。 因为淮北军强的不止是战力,和地方的紧密联系、鱼水一家的关系,才是任何想要偷袭蔡州的军队最大障碍。 “嗯。我对繁儿不住,既然他对陈家那小贱人念念不忘,我便帮他遂了最后这桩心愿.繁儿黄泉路上慢着些,过些日子,便送那陈小娘去陪你不能轻饶了她,将你们放进一口棺材里。呵呵.生不同衾,死却同穴,繁儿可还满意娘亲的安排.” “嗯!” 郭韬儿一家轻车简从悄然入城。 仅仅这个要求已是对吴家的超级羞辱。 亲兵隔帐回道,躺在榻上的郭韬儿瞪着双眼望向帐顶,想起前两日见过的那人,内心始终迟疑不决、拿不定主意 两日前,朝廷钦命的寻访使夏志忠身着便服,只带了两名随从秘密到访。 郭夫人奇奇怪怪的望了丈夫一眼,道:“老爷让人送来信却不知内容?信中言道,要送林儿去蔡州求学,奴家今早连咱儿的行李都准备好了” “非也,这分厚礼是向路安侯赔罪用的.” 但这点零星信息却瞬间让吴氏满血复活,只见她缓缓起身,以冰冷阴毒的眼神望向府衙方向,道:“兄长,到时那陈家母女,需交由我来炮制!” “嗯。朱春和陈英朗都是蓝翔学堂大学部的学长,他们都称侯爷为校长。对了,爹爹,文武双修也是校长起的名字,说的是学堂里的学生不但要读书明理,还要练武健体!校长原话怎说来着哦,我想起来了,叫做‘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有时真相并不重要,控制人们行为、喜憎的往往是‘情绪’. 当日,蔡州烟花行行会回首赛貂蝉为了不使广大姐妹再有晴儿遭遇,组织城内大小勾栏娼馆十几家、上百人一齐走上街头。 郭韬儿重复了一遍这个奇怪字眼。 郭韬儿面如死灰,涩声道:“信中写了什么?” 无声一叹,郭韬儿认命般嘱咐道:“夫人,你回府备上一份厚礼,我们一家今日同去蔡州.” 微醺的郭韬儿想起前几日还在与夏志忠密谋怎样夺了蔡州,不禁觉着荒诞。 “明日?” 这营生虽低贱,但这滚滚世道中,能让她选择的路本就不多。 此事若被路安侯知晓,都不必派遣云聚蔡州的淮北七军动手,单是颍州境内的刘二虎、辛弃疾两部,便能将安顺军生吞活剥。 “.” 五月初三。 郭韬儿情不自禁露出一抹微笑,随后却道:“夫人,你们怎好端端来了军中?” 或许是受了朱、陈两人影响,郭林说起路安侯时,已是满脸崇敬。 侯府第四进后宅。 这是一篇对晴儿姑娘的采访. 根据晴儿姑娘的自述,她原本生于一个农户家,十二岁时娘亲病重无药可医,为了不让娘活活病死,晴儿自卖风尘,给娘亲换来救命汤药钱。 火急火燎的猴急模样,惹得郭夫人露出了慈爱笑容。 “啊~大胆娼妓,我乃本府知府之妻!” 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方篆书私印,殷红印泥留下了‘陈初’二字。 平日常用来给客人做山东管子的手,握成拳头锤人照样疼. 吴氏眼瞅情况不对,当即要退回驿馆,时刻留意着她的赛貂蝉却一个箭步上前,抬手抓了吴氏的发髻,便将人扯进了人堆,“过来吧你!” 可想起自己的根基颍州城,至今仍被淮北军占据,他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就成了如今进退维谷的艰难局面。 但夏寻访随后又暗示道:淮北忠义不止郭都统,早有乡绅义民暗中联络,只待鲁王一声令下,便要为国除贼。 从百花巷出发,最终停在了吴维光暂住的驿馆 百余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堵在驿馆门前,要求吴家长辈代吴逸繁致歉,赔偿汤药费。 群体行为,极易失控。 酒席午时始,直至傍晚酉时终。 说不出的诡异。 这信若说是邀请,未免口吻强硬了些。 今晚暂留蔡州的郭韬儿一家被安置在一座独立院子内。 郭韬儿却愈加迷惑,“校长?” “拜师用的束修么?奴家已备好了.” 此刻,他一点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郭韬儿最大的依仗是安顺军,但目前安顺军到底被渗透到何种地步,他不清楚.可当年武卫军寇世忠的前车之鉴却犹在眼前。 并以闹出了民变的陈州举例,好像他们不来,淮北便是一片乐土。 成,则封候拜将;败,则尸骨无存。 郭韬儿曾不经意间听自己的一名亲兵队将和袍泽抱怨过,说是从军七年攒下的饷银还不如人家镇淮军一名大头兵立功后得来的奖赏多. 倒也不是郭韬儿苛待手下弟兄,实在是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发饷啊! 此次遇到这吴公子,早已不是第一回施虐于她,但晴儿知晓吴公子来头大,只能忍气吞声,不想,这回却差点丢了性命。 五日谈不但提了寻访,甚至还解释了谐音‘寻芳’的意思. 量大齐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为兄答应你但此前莲儿要忍着,知晓了么!” 交谈从鲁王而起 虽夏寻访言语隐晦,但郭韬儿也听明白了.路安侯恐有反叛之心,鲁王知晓郭都统乃大齐忠良、淮北砥柱,值此板荡之际,正是郭都统力挽狂澜之时 这套说辞,郭韬儿能信就有鬼了,那鲁王会知道他是哪个鸟? 郭夫人一脸欣慰,接过后细细一品,侯府这糕饼果然好吃。 “信?” 更高层次的信息,他尚且接触不到,但郭韬儿有种直觉自己已无意间踏入了天下大势之中。 ‘死有余辜’的形容,简直是在剜吴家的心窝。 第二日,四月二十七。 吴维光历来对幼妹宠溺,此时见了她这般心如死灰的模样,终于没忍住透露了些许信息,“莲儿且放心,你只需等上月余,为兄定将这帮贱妓捉来,一个个当面打死为你出气” 值守亲兵都知道这条铁律.那,这两封信,是何人、何时放在了自己的公案上! 最终咬牙和夏志忠做下了约定,只等他联络好其余乡绅义民,便要共举大事。 “老娘打的就是你!” 随后数日,驿馆外人群越聚越多,气氛渐渐有些不对劲了. 四月三十日,夜深。 从榻上坐起时,却瞥见公案上放了两封信笺. 郭韬儿不由大感惊奇,昨晚公案上尚且干干净净,怎凭空出现了两封信? 皱眉拆信,第一封信简单至极,只有寥寥数字郭都统,请带令郎三日内来蔡。 眼见自己崇敬的兄长如此窝囊,急于维护吴家脸面的吴氏忍不住了。 那赛貂蝉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当即一个闪身站回人群中,凄厉喊道:“姐妹们,看到了吧!咱们只不过想要讨个说法,她就要打人.” “文武双修?” 午时中,蔡州驿馆。 郭韬儿年轻时仕途不顺,可儿子出生后,却平步青云直至官拜一府都统制,是以他极其疼爱看重这名郭家嫡长子。 这些外来京官不了解淮北节度使辖下诸军战力多强,但与淮北军共同作战过的郭韬儿却看的清楚 就算果真如夏寻访所说,有法子调陈初与淮北军主力离开蔡州,郭韬儿也没把握能占了蔡州城。 ‘等上月余’,信息量极大,吴氏不由抬头盯着吴维光,激动且期盼道:“兄长,可是有甚谋划!” 带着数名粗壮婆子走到门外,随手指向站在最前方的赛貂蝉,便是一声,“打!给我打!” 正要交待两句,却见郭林忽然义正言辞道:“爹,娘,明日蓝翔大学堂的学长们组织了蔡州城内私塾、官学十余所学堂里的学生上街游行,抗议朝廷搜罗女子供金人淫乐,要求惩治国贼!我明日也要参加,此乃国家大义,望爹爹休要拦我!” 从昨日开始便积攒下的怒气在一瞬间到达临界点,‘法不责众’的心里又让许多平日惯于忍辱逢迎的妓子们爆发了. 人嘛,压抑久了,都需要宣泄。 吴氏发散衣破,脸上留有清晰巴掌印,脖颈上遍布渗血抓痕。 “元章去么?” 外间那帮妓子,下手颇重不说,还专朝下三路招呼,抓头发、撕衣服 吴氏何曾受过这般大辱,再想起刚刚殒命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哭啼道:“兄长,繁儿死的不明不白,我又被那帮低贱娼伶所辱!兄长快让禁军捉了她们,还有.还有那蔡州五日谈报馆,也要查封!” 经历了一遭生死,晴儿想清楚了,便是拼着丢了性命,也要为自己、为天下求告无门的女子讨个说法. 这样的说辞,让不少原本对此行当抱有鄙夷态度的百姓转向了同情。 信笺能神不知鬼不觉送到中军大帐,也能送到他家后宅所含意味不言自明。 一时间,蔡州哗然,淮北哗然。 郭韬儿不由一惊.寻访虽不齿,却是齐国立国后从未中断过的国策,学生这般闹,明面是反抗‘国贼’,实则是在反抗朝廷! 可郭林却会错了意,解释道:“嗯,就在明日,五月初四日!听朱春说,校长讲过,这个日子在傲来是个极其特殊的日子!” 郭林忽然之间激动起来,“那是傲来人反抗外族入侵的起点,是青年们主动担起民族、国家之希望,并为之奋斗的开端!校长老家,叫这日为.五四青年节!” 第310章 勿谓言之不预 第310章勿谓言之不预 五月初四,晴朗艳阳。 一大早,蓝翔学堂、蔡州官学、管氏族学等十余所公学私塾中的三百余学子,在蔡州衙前街十字路口集合。 作为此次游行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之一,陈英朗和其他几位士子领袖最后确认了一遍游行路线和注意事项,转头却看见一帮中学部的学弟学妹混进了游行队伍。 他们年纪小,为避免出现意外,陈英俊故意黑着脸上前驱赶道:“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快回去.” 领头的吴宴祖、彭于言一缩脖子,不敢还嘴。 可一旁的女娃娃们却吵嚷起来,“英朗哥哥,怎能说我们是凑热呀!我们是学堂的一份子,自然也要出分力!” 第一个开口的是赵令人的胞妹虎头,紧接,吴指挥使之女吴君如也道:“令人都说女子能顶半边天!陈学长可是看不起天下女子么!” “就是就是!学长凭甚看不起女子!” 一帮十多岁的女娃叽叽喳喳声讨陈英朗。 不过,吴维光深知不可将此事闹大,已提前收走了亲军军士的刀兵,以防闹出人命。 紧邻陈州的亳州、许州,以及淮北的唐、蔡、颍、寿、宿等等州府,官学罢课,私塾停业,一位位或心怀热血、或跟风凑数的士子呼朋唤友,从四面八方涌向小小项城. 路途中,营业网点遍布淮北的四通客运一旦遇见前去声援项城的士子,便免去车马票,并提供餐食。 一桩简单小事,却让士子们愈加笃信所作之事的正义性.你看,就连逐利商贾听说吾等事迹,也要支持一二! 我辈匡扶正义,众望所归! 一场借‘大义、热血’为名的狂欢悄然而至。 前有周国三甲子善待读书种子,政治惯性让齐国不得不继续优渥士子。 早在五月初八,项城事件事发第三日,陈英朗、朱春、管云潮等数百人便在蔡州五日谈上联名刊文《告淮北同窗书》。 一听这个,几人嘿嘿一笑,男孩拱手致谢,女孩屈身行礼.倒都是些懂礼的孩子。 吴维光自有一套冠冕说辞,可偌大蔡州,却没有一个容他发声的平台。 吴维光看报后,气恼不已.昨日那情况,他若敢走出驿馆接见士子,怕是要当场被那帮热血上头的年轻人拆零散喽! 这一声喊,像是点燃了导火索,早已群情激奋的士子,像溃堤洪水一般乌泱泱朝驿馆涌去。 两个月前,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在项城境内殒命。 另一派则认为应当坚持到底,待项城士子沉冤昭雪之后才能散去,不然,此番劳师动众,必被天下人嗤笑。 正是在这般情形下,蔡州士子为民抗争的消息传到了项城县 中小地主、商户之家,都不乏读书人,眼见隔壁闹的气势非凡,当即也组织了起来。 形势发展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以至于某些身处高位之人敏锐察觉到此事不像突发事件,更像是某个藏在暗处的力量早已设计好、并推波助澜 与此同时,作为事的始作俑者蔡州士子,同样没有闲着。 五月初六日,项城士子为国请命,与鲁王亲军发生冲突,被当场打死九人,伤者数十。 官方态度,对民间影响还是很大的。 何止一个贴心啊 到了初十日,项城县境内学子已聚集两千余人。 齐代周后,亦是如此。 士子们不由紧张起来,并迅速分化为两派,一派认为应当适可而止,以免造成损伤。 而亲军们出差已两月,眼睁睁看着这帮大人挣钱挣到手软,却没自己一文,同样满腔怨气 双方各有各的恨,动起手后迅速打出了真火气。 士大夫心中自然有确切答案不管龙椅上坐的是谁,但‘天下’却永远是读书人的! 只不过,陈景彦巧妙的将矛盾暂时引向了动手的亲军.亲军是鲁王的,此事你脱不了干系。 “半堂朱紫,罔顾国家大义,庸官恶吏,不闻生民疾苦!一心谄媚于异族,争做吮痈舐痔之辈!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等蔡州士子在此疾呼,请陛下诛杀国贼,还我大齐朗朗乾坤!” 如今的五日谈,发行覆盖已达七八座府城。 此文一出,如同一篇讨贼檄文,各府士子无不望风而动。 可他再快,也没有身处当地的蔡州五日谈快。 五月初六,项城方圆三十里内的士人学子集合起来,复刻蔡州士子所为,就连横幅打的都是一样的‘废除寻访,严惩国贼’. 当日巳时,一百多人围住了三衙京官驻地。 天地君亲师的威严,可不是白说的.便是许多人对得国不正的刘豫谈不上尊崇,也不敢直接指责君父。 见士子到来,百姓们纷纷主动让开道路。 虽说没几个人见过小满出手,但传言,寻常三四名大汉也在她手中讨不到便宜。 有了他们三人的示范效果,各地名士、大儒或情愿、或被迫的加入了声讨大军 就连隔壁周国的报纸,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大肆攻讦齐国朝堂,以此拉拢北地士大夫人心、乱齐国军民之心。 这些人发个牢骚,批评朝廷几句,实属平常. 两刻钟后,队伍行进至此行目的地,驿馆。 同日,朝廷给陈州知府的旨意终于送达。 主官吴维光早早去了蔡州,这帮京官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一回,又无上官约束,很是放开了手脚敛财。 再引申下去,鲁王如今尚未登基,已将士人视作草芥,待伱登基,我大齐士人还有活路么? 随后,蔡州文学院挂名专家韩昉、董习陆续发声,他们自然不敢像陈景安这般指桑骂槐,却也明确亮出支持士子的态度。 动辄便会动用亲军以‘疑似水贼凶嫌’的借口胡乱捉人,想要洗脱嫌疑?那便要看看家属的‘诚意’有几两了. 最初,他们还只对那些没有根基权势的自耕农动手。 扣的一手好帽子,陈英朗不过是让他们回去老实上课,到她们嘴里却成了看不起女子了! 陈英朗被闹的头疼,大概扫了一眼,发现侯府丫鬟小满跟在虎头几人身旁,便放下心来。 陈英朗嘱咐一回,也就由着他们了。 ‘项城一事,有因及果,数千士子云聚项城无非为‘公道人心’四字,陈州府衙却遣军围困? 本侯虽无权过问地方政事,却也要以大齐之民的身份问上一句,陈州府意欲何为? 士子乃国朝之本,谁敢毁伤便是与我大齐为敌! 蔡州士子的抗争,经过报纸的正面宣传,引得其他州府士子纷纷跃跃欲试。 其中,蔡州东北部的陈州项城县士子反应最为迅速。 “你们几个别靠太前头,留意安全,知道了么!” 近日来从未对项城一事表态的淮北节度使、路安侯发声了。 无奈之下,陈州知府孤注一掷,急招本地厢军、各县民壮将士子营地团团围住,想要以此恐吓一番,然后再摆出低姿态亲自入营说服士子退去。 先由朱春上前,要求吴维光亲自出面接见,倾听来自民间的声音。 辰时中,三百多人的队伍向驿馆进发。 沿途百姓见了这稀奇一幕,纷纷驻足叫好,更有年轻好事者,跟在了队伍后方。 还好,已有热心非官府组织蔡州报业发展促进基金会、蔡州学子联合会等机构,提前派人修建好了营地、水源. 简直是拎包入住! 圣上英明,一定是被奸臣蒙蔽了! 翌日,五月初五。 五月十一,营地被围。 在这件事上,五日谈怎样骂朝廷都不为过,有周一朝,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已成宗法。 消息传来,淮北轰动,天下愕然 五月初八,蔡州五日谈率先开火,怒斥项城事件伤及国本,要求朝廷严惩涉事官员、亲军!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项城士子知道这个流程蔡州不也是这样么,士子们正是因为和粗鄙军汉打了一架,才名声大噪! 同窗们,并肩子上啊! 可他们却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在场的三衙官员并未提前对亲军进行警告,也没有提前收了军士的兵器. 士子们的家中近两月没少受这帮鸟官的窝囊气,愤恨之下,自是不留气力。 一刻钟后,节帅府出动亲兵营才将冲突双方弹压下来。 在围观群众崇拜的目光中,朱春越骂越痛快,只觉口舌已难以表达自己的愤慨,突然一挥手,朝下方士子大呼道:“诸位同窗!随我入馆擒贼!” 这帮闹事士子,既可以是‘自恃国朝善待士人以文犯禁’的孟浪之徒,也可以是‘为国请命、为民发声’忠义之辈。 他们认为,针砭时弊这种事,读书人才有资格做;士子们也这样认为 一时间,驿馆外成为了士子们的舞台。 他们名为大儒,实则是在野士大夫群体的代言人,此事若不发声,必定引起自己人的不满。 论打架,士子自然不如军士,但后者却已被三令五申不得下重手,导致畏首畏尾。 前方竖起的横幅上,写有:废除寻访,严惩国贼! 至于国贼是谁,看他们的行进路线,不言自明。 于是,最初源自蔡州烟花行当为表达不满的小小游行,经过半月十余日发酵,终于酿出一桩惨案。 陈州知府气的骂娘,怎么驱散?怎么算妥善? 明摆着朝廷是不愿意得罪天下士人,只给了他一个含糊不清的命令,一旦处置不当,自然由他这名知府背锅。 事后统计,士子和亲军各有数十人受伤。 随后久等不见人,朱春干脆跳上驿馆门前的上马石,大声痛斥‘寻访’这一耻辱政策。 五月十二日,就在两方争执不下之时,蔡州五日谈突然又刊一文。 恼怒归恼怒,但事情还要办,不然,这口锅他就背定了。 五日谈以整整两版的版面,详细介绍了‘五四事件’的前因后果,在赞扬了士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崇高胸怀后,同时质疑了高居庙堂的吴尚书事发前为何不肯接见士子! 一时间,天下舆论沸反盈天。 据说,这位小满是侯爷数年前从贼人手里救下的孤女,师从镇淮军亲兵营营正沈铁胆、侯府客卿大宝剑两位名师。 而普通百姓是轻易不敢质疑国政、抗议官员,但学生士子却可以! 总之,当今士人特殊乃天下公认,优待士人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作为事发地,项城自然被当做了重点排查地区,来自东京城的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中低级官员近半数留在此地。 舆论权的争夺,快速反应也是一大优势。 而前者一腔热血亟待发泄,又占了人数优势,双方竟打了个旗鼓相当。 他们有蔡州士子的胆魄,可驻在项城的中低级官员却没有吴尚书的底气.后者一见‘严惩国贼’四字便慌了神,当即命令护卫亲军驱散士子、夺了那吓人横幅。 朝堂诸位大佬也知道,如今天下瞩目,这帮士子打不得骂不得,实在不好办。 陈州知府发觉不对劲后,已第一时间向朝廷请示该如何处置 但陈州去往东京,一来一回少说五六日,且匆忙间朝廷尚未能议出章程,自然无法及时给陈州准确指示 五月初九,已有临近州府近千人汇聚项城外。 此恶政不除,民心难安。 冲冠一怒,徒步百里的书生意气士子们不缺,但这般大的人口聚集,吃、喝、住都是大问题,仅靠热血无法解决。 吴维光知晓蔡州府衙不会向着自己,当日便写了折子派人急递东京.只要朝廷出了处理士子的旨意,此事的谁对谁错就不用争论了。 于是,五月四日这天上午巳时左右,士子们和早已严阵以待的军士迎头在驿馆前院撞上了。 此事可大可小,怎么定性成了关键。 ‘值此国家多事之秋,项城惨案,骇人听闻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但见不平事,何惜七尺身!我蔡州三百士子即日同去项城,声援同窗!我辈饱读诗书十余载,成仁取义,正在今朝!’ 国事岂能以简单‘荣辱’判定是非?如今大齐西北不稳,南有大敌。不与金国结好,如何坐得稳这半壁江山! 还好,驿馆内尚有随行鲁王亲军百余人。 可这些小有田产的人家,便是压扁又能榨出几两油? 被蔡州五日谈揭露了‘寻芳’真相后,但凡三观正常之人都会觉着屈辱,再就是担忧谁家无妻女? 万一哪天自家妻女被寻访使相中怎办? 驿馆外,早已围了个水泄不通。 尤嫌不解渴的京官们慢慢开始对中小地主、商户动手,发展到现在,项城县内略有家资的人家,几乎被讹了个遍。 负责在外维持秩序的蔡州衙役见势不妙,果断开溜. 他们走了落个干净,但驿馆内的吴维光、孙昌浩等人却无处可逃。 项城百姓怨声载道,可项城知县已因莫邵宏一事下了大狱。便是陈州知府也不敢得罪这帮饿虎饥鹰,唯恐自己被当做了替罪羊。 为避免处理不当落人话柄,朝廷给陈州知府的旨意只有简单几字:限期驱散,妥善处置. “我妥善你妈!” 政策出于朝堂,而皇帝则是大齐朝堂的象征。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五月初九,颍川陈家名士陈景安发表署名文章,标题相当惊悚:试问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这是标题,也是提问。 可作为读书种子的士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官员、亲军联手殴杀! 求告无门之下,项城百姓只得向满天神佛祈求这些官老爷赶快回京。 吾有一言,陈州文武诸公且记在心间:何人敢害士子性命,本侯必取其项上人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报纸一出,聚在项城的士子当即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接着奏乐接着舞. 有路安侯为咱撑腰,还怕甚! 继续闹他娘的! 第311章 淮北自治? 第311章淮北自治? 五月中旬,暑气渐生。 大齐皇子、鲁王刘麟近来的脾气也像这天气一般,越发暴躁。 项城之事已有十余日,据陈州知府报,如今城外已聚集各地士子两千余人,白日里他们游街、围堵查案钦差驻地叫骂,夜里便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常有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 刚开始,他们还没这般嚣张,这一切皆从路安侯发声以后开始。 想起此事,刘麟便恨的牙痒痒,那路安侯表面上是要护佑‘大齐国本’,实则却是在和他唱反调。 可路安侯的话,确实有用.他开口后,陈州厢军、民壮,甚至知府再不敢强行阻拦士子. 十四日,项城之事尚未平息,河北路又突生变故。 已蛰伏近半年未有动作的叛军王彦,忽然率部自太行山南麓杀出。 因刘麟带走了原本驻防河北路的靖难军主力,河北路防守空虚,王彦军四日南进二百里,于十八日兵临黄河岔流北岸的卫州,距东京城仅二百余里。 若叛军顺利渡河,马军一日夜间可兵临东京城下。 他们看的清楚项城之事中推波助澜的蔡州五日谈、为闹事士子提供便利的所谓‘非官府组织’,背后都有节帅府的影子。 再者,那师长、府衙乃至百姓的评分,前三甲获得奖学金.这不就是缩水版的科举么. 蔡州府衙不嫌麻烦,搞出这种好玩的事物为士子服务,同样赢得了别府士子们的好感。 数十息后,夏志忠归于平静。 “.” 起初,刘麟坚决反对此法。 “去!为何不去?我走了,妖魔鬼怪才敢跳出来了,咱们一网打尽,免得再费心费力四处捉拿。” 二进花厅,正中圆案上已摆好几样精致小菜,一壶好酒。 南北同时生乱,一时间,东京城内人心惶惶,有些胆小怕事之人已带着细软搬到了乡下,立国十一载的大齐颇有些风雨飘摇、行将末路之意。 这家客栈档次不低,除了有普通客房,后院还被隔成了数座小院,好满足客人商谈要事的隐私需求。 受宠若惊的夏志忠忙不迭双手接了,激动的微微哽咽。 宋元松一句话让气氛沉闷下来,亳州士子谭融道不禁有感而发道:“陈兄,你说,我们亳州怎样才能有你们蔡州那般万象更新之风貌啊.” “近日来,闹的沸沸扬扬的项城一事,夏寻访难道没听说?” “吴大人?” 五月二十二,下午申时。 钱亿年本想劝阻刘麟尽量不要在此敏感时机离京,但稍一思索,想到皇上虽口不能言,近来病情却算平稳,短时内应该不会有甚变故。 因此刘麟至今未能下定决心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瞅项城事件愈演愈烈,刘麟也不得不暂时忽略郦琼的感受。 两碗酒下肚,唐州士子宋元松又忍不住牢骚起来。 印象中的蔡州城和大齐其他府城没甚两样,可眼前尚未入城,只一个码头,那股繁华气息便扑面而来。 钱亿年见此,只得情真意切道:“殿下,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次查案乃殿下主导,那颍川陈景安又在报纸上煽风点火,暗暗将士人怒火往殿下身上引。若不断臂求生,恐与士人生出嫌隙,于鲁王将来龙登九五百害无一利!该低头时需低头啊!” 与他一同下船的,有宿州怀远县乡绅卢远举二子、韩骏家的管事等人。 只不过,拿来引诱陈初的山东路泰宁军地盘这块饵原本的主人郦琼,却相当不乐意。 提着最后一口气,夏志忠往前爬了几尺,吃力抬臂想要抓吴维光的衣襟,此时依旧保持着良好仪态的吴维光,不疾不徐后退一步,让夏志忠抓了个空。 管理一村,虽算不得什么高大上的事情,但士子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能如愿的却又寥寥无几。 四周士子当即七嘴八舌问道:“除非怎样啊?陈兄快说啊.” “你!我要见鲁王!” 如今,朝廷尚未对项城一事明确表态,他陈初却迫不及待跳出来帮士子撑腰。 夏志忠和十八亲军的命,终于要为项城一事画上句号,城外有吃有喝有玩伴的两千士子,再也没有继续派对的借口了。 “.” 连吃三杯吴尚书敬酒,两人围桌坐了,夏志忠才得空向吴维光说起二十多日来的经历。 至此,夏志忠终于在生机断绝前认命一般停止了挣扎,犹如死鱼一般趴在地上,喃喃自语道:“何至于此.我都是为了朝廷.何至于此我都是为了鲁王.何至于此” 但这话,谁敢说. 如今他们尚年轻,还没学会阿谀奉承,鄙视汲汲营营。 陈英俊豪饮一碗,故意一顿。 “哎,项城一事,殴杀士子的亲军需伏法,而‘寻访’这件事” “呃”被唤回了神的吴维光稍稍沉吟,却道:“我已知晓了,接下来会由兴文接手此事,不会让夏寻访的心血白费” 一行人入内,院门后两名身穿青灰仆人衣裳的汉子便掩上了门。 下一刻,吴维光似有所感,低头一看,两尺外夏志忠口鼻中流出的鲜血顺着砖缝蜿蜒到了脚下 靴底已染上了一抹血污.从始至终一直温文淡然的吴维光见此,突然气急败坏起来,一步走到夏志忠身旁,使劲在他后背上蹭了蹭靴底血污。 “好吧,明日我再亲自与郦将军谈一谈。” 蔡州城东,因商旅往来催生出了巨大的服务业需求。 众人赶忙跟着打起了哈哈,就此揭过。 绕口却精准! 西门恭没太听懂,只关切怎样应对,“老五到底去不去?” 翌日,五月二十四。 外人或许不明白钱尚书所言何事,但刘麟却清楚,娘舅说的是至今仍‘身陷虎穴’的吴维光所献计策.以剿贼之名调陈初离蔡入鲁。 这便是夏志忠外出近月取得的成果.联络淮北忠义! 五月二十三。 夏志忠豁然起身,却忽觉鼻腔中一股温热滑腻蜿蜒而下,迷茫间抬手一抹,却见一手鲜血。 总想着有朝一日学成文武艺,报效国家.但大齐,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啊。 夏志忠带着人穿过厅堂、连廊,一直走到后院深处才拐进一座僻静小院。 士子们年岁大多不算大,正处于一生中独立意识最旺盛的年龄。 卢二郎回头看了一眼关上的院门,不由紧张的看向了夏志忠,后者示意几人放松,这才指向那清瘦中年,低声介绍道:“诸位莫慌,眼前的便是蔡州知府孙大人。城内议事多有不便,吴大人才选在了此处.” 说罢,吴维光走到桌前,亲自倒了一杯酒,举到夏志忠身前,肃声道:“夏大人为国事不辞辛劳,奔波淮北,当敬你一杯!” 有这种可以实操的经历,未尝不是人生中一笔宝贵财富。 见刘麟应下,钱亿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道:“项城那边,鲁王也要做出取舍了.” 所以,不将陈初暂时调离,项城一事断不会轻易平息。 “哎,咱这大齐朝堂谄媚金人,官吏欺压百姓,想不到竟还有蔡州这等去处,待日后我定要去亲眼看一看.” 再者,刘麟若率军解了卫州之围,也好稳定京城人心,朝廷还可借此鼓吹一番鲁王军功,以修补他因项城一事而折损的威望 不管怎想,此事都利大于弊,钱亿年斟酌再三,终于道:“也好,殿下一切小心。” 四周霎时安静。 见吴大人如此看重自己,夏志忠不由感动,“吴大人!下官幸不辱命!” 依旧站在原地的吴维光居高临下道:“这,本就是鲁王的意思啊。” 并留下自白罪状遗书.遗书有言,寻访一职只为巡察各地不法之事,那‘寻芳’一事,并非朝廷政策,全是他私欲作祟,这才假借朝廷之名行此龌龊。 “甥儿记下了,京城诸事,便拜托舅父了!” 项城死了九名士子,亲军出十八人偿命.一换二。 陈英朗环视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呵呵,除非有路安侯这等英雄振臂一呼,促成淮北自治” 一个夏志忠好杀,但大齐的病根在朝堂,在鲁王那帮习惯了对金人卑躬屈膝之辈。 再想起前段时间,陈州厢军围营,也是驻在蔡州的路安侯一句‘勿谓言之不预’,吓得厢军当天便撤了回去. 这蔡州文风鼎盛,武功强横,很有些盛世大唐的味道啊! 毕竟亲军出自鲁王府,若砍了他们,那便代表了鲁王有失,会极大地损伤他的威严。 两月任期结束后,由师长、府衙,甚至本村百姓为任职士子打分.每年前三甲可得高额奖学金。 东京城暴雨如注,一如依萍找他爹要钱那天。 孙昌浩作了个请的手势。 吴维光弯腰将那蟋蟀放在掌心,小心翼翼重新放生于窗外一副扫地怕伤蚂蚁命的慈悲神态。 这件事,钱亿年同样劝过他一次,钱亿年的意思是,此事已天下侧目,需拿几名亲军脑袋来堵悠悠众口。 甫一见面,身为鲁王亲娘舅的钱尚书便开门见山道:“殿下!当断则断,不可再犹豫了!” “大人,使不得,怎敢劳驾大人敬酒!” 夏志忠一句妈卖批卡在喉咙里,愣在当场好啊,老子辛辛苦苦奔波这么久,伱这老儿却让你妹夫接手! 抢功也不是这般抢的! 你便是尚书又如何,老子是鲁王的人,不吃你这一套! 夏志忠热情洋溢的脸庞当即冷了下来,可吴维光却面露为难的解释道:“夏寻访,你我同朝为官,为朝廷、为鲁王解忧尽忠,是我等的本分吧?” 短短两日,寻访使自缢、亲兵伏法,按说士子们的诉求已达成,但大家心里并没有多少雀跃之感。 推杯换盏间,却听那学联副会长陈英俊解释道:“我们学联的经费,由府衙出头组织当地豪商出资。是我们当地士子的自治组织.” 多日来,其他州府士子早已发现由蔡州学子组成的学联财大气粗,不由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组织。 兴文是孙昌浩的表字。 “哎”吴维光无奈一叹,继续道:“那柳川陈景安借‘钦差’和‘寻访’等事攻讦鲁王,想要离间鲁王和士人之间的关系。” “那陈氏兄弟,当杀!” 大家又不傻.那夏志忠死的如此突然,且懂事的揽下了全部责任,谁信谁沙雕。 吏部尚书钱亿年,奉鲁王之命,亲自抵达项城县,监斩亲军一十八名。 如今东窗事发,鲁王震怒,夏志忠自感愧对朝廷、无颜面见鲁王,便以死谢罪. 死人的觉悟就是高。 作了商人打扮的夏志忠乘坐四通客运的客船在码头下船。 想要大声嘶吼,却因毒酒坏了嗓子,只能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我要见鲁王吴维光你敢害我.” 紧接,喉头一阵腥甜,而后,眼角、耳孔中纷纷渗出血水来。 这些新奇内容将临府士子听的一愣一愣的。 朱春扫量一眼,忽地哈哈一笑,道:“我陈学兄吃醉了,大家莫往心里去.” “奔波途中,偶有耳闻。” 院内,一名清瘦中年长身而立。 所谓七窍流血,大约如此。 那卢家二郎和韩管事等怀远人,数年前来过蔡州的不在少数。 这话说的没法反驳,夏志忠冷哼一声,道:“那是自然!” 跟在最后头的两人作武师打扮,一人为颍州指挥使郭韬儿亲信,一人为宿州指挥使于七安幕僚。 听陈英俊说起,蔡州学联不但会定期组织士子之间辩论、外出游学,甚至每年还会安排优秀士子去基层管理一个村子。 “哈哈哈”陈英俊狷狂一笑,却道:“非是我看不起你们亳州官吏,以他们的魄力,亳州永远生不出蔡州之相。除非.” “哎,如今鲁王便遇到了一桩难事,只有夏寻访才能解决.” “陈氏兄弟是该死,但如今局面,天下侧目,需有个交待啊.”吴维光默默注视着夏志忠,后者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警惕,沉声道:“吴尚书,你到底什么意思?” “诸位,院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屋叙话。” 吴维光负手站在窗前,似乎是被窗外夏景吸引了目光,恰好一只蟋蟀从窗外草丛跳进窗内,一头撞在了吴维光身上跌落在地。 吴维光却表现的心不在焉,甚至一度走神。 酒里有毒 终于明白过来的夏志忠只觉瞬间被抽去了气力,当即扑倒在地,却依旧勉力抬起头。 虽然觉着奇怪,但夏志忠却以为吴维光是要先听取自己的汇报,才会接见自己带来的,便跟着一名便衣亲军去了小院二进。 自治组织? 这份旨意,让桐山系很是意外。 篝火将围坐的几十张或惊愕、或沉思的年轻面孔照的忽明忽暗。 “那郭韬儿起初有些犹豫,下官便擅作主张许诺他,将来鲁王会赐一番好前程,他这才答应下来 那怀远乡绅被路安侯讹诈过家产,对其恨意滔天!他们是最积极的,下官在宿州盘桓数日,见了十几位乡绅,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得手后,大人要帮他们讨回被夺家产.” 十九日,傍晚。 民间沸腾舆情,至此稍稍平复。 以濡河码头为中心,沿岸坐落各家商行的分店、酒肆、客栈、勾栏. 操着各地口音的南北客商在此交换信息、商谈生意、交割货品。 你一个武人如此邀买人心,意欲何为,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毒酒正在快速摧毁夏志忠的脏腑,但吴维光这句话,却瞬间摧毁了夏志忠的意志。 说到此处,夏志忠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霎时寒毛倒竖,可吴维光却依旧用平稳语速、和善口吻道:“你看,朝廷需要体面,鲁王也需要体面。夏寻访尽忠之机,到了.” 朝廷如此粗暴简单的处置,不过是为了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戌时,吏部尚书钱亿年、户部尚书翟德晟等鲁王心腹冒雨登门。 众人只觉惊奇,却也谨慎的没有问东问西,紧跟夏志忠走进了一间占地广阔的客栈。 刘麟闻言,皱眉不语。 “!!!” 同日,蔡州驿馆忽然传出一则消息,朝廷钦命淮北寻访使、鲁王府属官夏志忠畏罪自缢。 负手立于博古架前的吴维光似乎直到此时才察觉夏志忠入内,回身便是一脸和善欣慰笑容,“好!若此次事成,帮鲁王去了心头大患,夏寻访当立首功!” 陈景彦也认同陈初的说法,并补充道:“刚好,大军开拨师出有名了。元章走陈州、泰康、睢州一线为好!明面上去往山东路,但泰康、睢州两地距东京城只一百多里,蔡主事那边一旦得手,淮北先锋马军可一日进抵东京城下.” “我解决?鲁王遇到了何难事?” “吴大人呢?”韩管事一边神经质的四下张望,一边小声问道。 当日,几人碰头后,陈初为大家念了念军统昨日递来的密报,几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别人觉得准备好了,这才要调虎离山。 一脸的嫌弃厌恶。 几人对视一眼,走进了客堂. 夏志忠路过时,孙昌浩却拦了他一下,低声道:“夏寻访,吴大人在后头等你.” 夏志忠杀气腾腾道,表明了态度。 当晚临别,蔡州学联有感此次共襄盛举,特意购来大批酒肉。 刘麟沉默半晌,以迟滞的动作点了点头,即便不甘也只能道:“项城一事,便由舅父处置吧。明日我率靖难军开拨先解了卫州之围” 陈景安用了很绕的一段话来阐述当下情形,“元章在调虎离山,鲁王也在调虎离山。只不过鲁王不知自己被调虎离山,也不知元章知道自己被调虎离山” 夏志忠将此行成果一一道来,其中自是少不了提起自己付出多少心血,有邀功之意。 淮北节帅陈初忽然收到一份旨意,命他三日内准备妥当,前往山东路剿灭归义叛军。 但是,对少年人来说,你越不让他往心里去,他们偏要琢磨。 夜风融融,撩了衣袂,也撩了人心。 马上进入大剧情了,叙事线很多,写的很慢 虽然更新不给力,月底了我也想求求月票害羞脸。 大伙别骂我哈 第312章 呸! 第312章呸! 五月二十六。 寅时末,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 往常像只勤劳小蜜蜂般的猫儿,今天睡的沉了些,以至于陈初穿好了衣服,猫儿才将将醒来。 眼瞧官人即将出门,猫儿赶忙爬起来边穿衣边道:“官人醒了怎不叫我呢.” 陈初回身将猫儿按回了床上,抬手在猫儿小脸上摩挲几下,柔声道:“刚刚卯时,你再睡会。我这回走,快则一两月,最迟半年便回,家里又要辛苦娘子操持了.” 大脑尚未完全重启的猫儿,温顺的在陈初手掌中蹭了蹭脸蛋,低声呢喃道:“猫儿晓得,家里的事,官人尽管放心.” 稍稍温存片刻,陈初下楼取了那柄锟铻刀,走出涵春堂。 外间月朗星稀,清爽晨风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大步去往前宅时,却在垂花门旁遇见了一身红衣的蔡婳。 蔡婳仰着头,望着微微摇晃的灯笼出神,似乎是在等人。 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一抹鱼肚白。 “昨晚?我没吃面” 同日,卯时。 “当真!” 杨雨田表示,这样的军旅生涯始料不及,很操蛋! 随后几日,淮北军保持着每日行进四十里的速度,不疾不徐往东北方向进军。 毕竟,整个大齐在外领军的军头,路安侯是唯一一个私下对他表过忠心的将领。 “难道路安侯便没别的话单独与我说?” 都甚时候了,还他妈害怕被人怀疑.若事成登基,便是天下人都怀疑你,谁又敢说你一句? 若事败,你便是一只纯洁小白兔,你那兄长也得将你炮制成麻辣兔头! 抱膝坐在床角的猫儿想了想,小脸上一片落寞,软绵声线里尽是懊恼,“哎,明知官人今早要去做事,我却贪睡耽误了给他煮饭.我生自己的气,便气哭了。以前,他每次出去做事,都要我下面给他吃” 齐都东京,灯火不夜。 “就这?”蔡婳依旧不满意。 蔡州周边,哪个村子没有一两名原本穷的叮当响、近一年却忽然有钱盖房娶妻的淮北老兵。 丰乐楼,城内最顶级豪奢的消金窟,因河北叛军兵临卫州的消息闹的人心惶惶,比平日冷清了许多。 可看着眼前这情形,刘螭又迟疑了 ‘优柔寡断!不足为谋!’ “昨晚,我不是已与婳儿道别了么?”陈初不由笑道。 “这是自然.”蔡源道。 六月初三,大军行经亳州,当晚扎营鹿邑县北。 北去二百余里 夜里亥时。 这个时辰,劳碌了一天的普通百姓大多已进入梦乡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说来浪漫平和,但背后的实情却是百姓们舍不得夜里点灯,清汤寡水的饭食也不支持人们熬夜。 然后,就有了河北路叛军兵临卫州,刘麟率靖难军离京拒敌 接连帮他解决了这桩麻烦,可刘螭又讲,如今与他亲近的禁军头领李忠,只有一万军士,担心受不住刘麟反扑,希望路安侯所部能靠京城更近一些,以确保事发后可迅速驰援。 “噫!赵猫儿,我可告诉你,你可以说我不正经,但不能说我老!” 文人不可信,武人的嘴同样能骗鬼。 “才不是呢!” 就算李科方才惹刘螭不快,后者也不能责罚于他。 猫儿再也不想做一个秒懂的女孩了. “你能不能正经些呀!”猫儿羞恼。 见此,向强道:“螭儿不必多疑,这丰乐楼里里外外都是咱自家人在打理,不会有事。” 随后,齐国三皇子刘螭从车厢内探出头来,早已等在外头的丰乐楼东主向强随即低声道:“蔡先生他们已经到了。” 蔡源比李科说的更直白,那向强脸色一沉,又要训斥,却被刘螭提前摆手拦下。 却因身负重任,李科未表露丝毫情绪,反而和蔡源对视一眼,最终由后者道:“殿下,调离郦琼怕是有些难,但.却有法子帮殿下除了他!” 此次出征,刚刚经历过一轮扩军的淮北五军中,新兵占了六成。 但宅子里的男人走了,蔡婳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看任何美景都觉索然无味.就连那迎风盛放的绣球花,都变的招摇起来。 “还待怎样?” “不是?不是那你哭什么?” 蔡源一愣,随即道:“回殿下,令人之妹年纪尚幼,不及金钗之年。” 所以他的话,李科听了,放弃了饮酒的打算。 涵春堂,二楼卧房外,白露紧张兮兮的站在门外。见蔡三娘子上楼,如同看到了救星,忙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将脑袋埋在臂弯中的猫儿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的咕哝道:“我不是说了么,晚些再起床,白露你先忙别的呀” 刘螭自然不会因为陈初几句话,便以身家性命相托。 亥时二刻,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自丰乐楼后巷角门入内,直至驶进一座独立院落,才停了下来。 双方分别前,心情不错的刘螭忽道:“蔡先生,我记得路安侯夫人有位妹妹是吧?” 见猫儿这般没出息,蔡婳心中失落瞬间痊愈,不由笑嘻嘻走上前。 世人皆知丰乐楼背景强横,却少人知,此处东主正是当朝向贵妃的胞弟。 一旁的李科出身桐山,自然见过虎头,不知怎地,想起那纯真小丫头,再看看这刘螭,李科对他的观感由无感、鄙夷忽然转变成了厌恶. 夜深,蔡源和李科回到四海商行在京城内刚开的客栈,后者将今夜谈话内容转换成阿邋伯字码秘本,准备明日用四海商行东京店的信鸽传信。 刘螭点点头,下车前再次警惕的四下看了看。 接着,刘螭又顾虑刘麟掌控的泰宁、靖难两军驻在东京城外,不敢轻举妄动。 这早已不是双方第一次见面,所以短暂寒暄后迅速进入正题。 前宅经过短暂喧嚣,已重新安静下来。 除了武卫军火头兵杨雨田、许小乙、秦盛武、康石头等人逶迤前行的队伍中每人背着一口黢黑铁锅的,便是他们的独特标志。 可心里的纠结,终于没憋住,“蔡叔,虽说侯爷的安排,不该我置喙。但这三皇子不管是品性,还是性情,哪点值得咱们助他了!我想不通!” 硕大的梨花木大床,和娇小身形形成了强烈反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娘走丢了呢。 “就说,蔡婳你老不嘶,哈哈哈,别抓我痒痒肉” 后宅,有些早起的丫鬟,挑着灯笼、迈着轻盈碎步穿梭在院内。 陈初想了想,认真道:“此次铁胆留在家里,我已交待过李骡子,城中动向他会每日报与你。总之,城内若有甚变故,你们莫害怕.” 整个蔡州一府六县内只剩了刘四两的靖安军、以及沿江布防的宁江军大部。 看来,蔡婳对昨晚的告别不是很满意。 讨要女子八字,目的已非常直白 其实这也好理解,若此次事成,陈初的实力不知又要膨胀多少倍,一个外地军头太过强横,龙位之上的人自然不安。 猫儿赶紧用手背胡乱在脸上蹭了蹭泪珠,埋怨道:“大早上不在你那青朴园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呀!” 兴许是绣球花得意的嘴脸惹了蔡婳不快,这歹毒女人伸手将那花朵揪了下来. 茹儿看出辣手摧花的三娘子兴致不高,不由打了个哈欠,嘟囔道:“三娘子,若不想逛,咱们就回青朴园补个回笼觉吧,寅时中便起床了,你不困么?” 蔡婳却没好气的给了陈初一个眼白,“我若不在此等你,你是不是便径直走了?” 你担心城外驻军,路安侯帮你支开一部。 说罢,装模作样的拭了拭眼角。 不想,那刘螭听了却丝毫不以为意,径直道:“再过个两三年,便也长大成人了。蔡先生帮我向路安侯讨一份令人胞妹的生辰八字,我来算一算.” 卯时二刻。 不及金钗,是说女子还不满十二岁,蔡源是人精,刘螭一开口,他便猜到了意图。 这三皇子明明对大位垂涎三尺,但李科和蔡源与他接上头后,刘螭先是说自己并非嫡长子,恐声望不如鲁王。 却见,在外愈发端庄的赵令人,此时只穿了素白里衣,双臂抱膝缩在床角。 “.” 两人在滚做一团,互相攻击腋下,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后,两人不知何时又重归于好,竟蒙了一张被子,躲在被窝里说起了难以对外人道的悄悄话 门外的白露见此,放心的带上了房门,向茹儿感叹道:“还是蔡三娘子有手段,这么一会便将令人哄开心了。” 只有睡着了,才不会觉着肚饿。 日行四十的行军速度,对淮北军来说小菜一碟。 刘螭在蔡州待过,知道这老头和路安侯关系特殊,不可轻易得罪。 “你装什么!老不正经!” 蔡源话未说尽,意思却已十分清楚,那便是.路安侯三日内可抵京城,此时已是绝佳之机。 已等在此处的两人起身见礼,年纪大的那人蔡先生,年轻的是李先生。 李科别着脑袋,生闷气一般。 已在城南校场整训数月的淮北七军中的五军一万七千余将士,随陈初低调出发。 剩下这泰宁军,还要指望路安侯 路安侯是你爹么? 数次接触下来,李科对龙种皇子的滤镜彻底粉碎,心中十分看不起这既想吃果子,却又瞻前顾后的刘螭。 若真到了事不可为之时,路安侯大不了领兵降周.可殿下您普天之下,还有容身之地么?” 这些事,陈初昨日已说过一遍,今天算是又重复了一回。 今日陈初率军开拔,昨晚一家人一起吃饭,道别的话早已叙过。 这才是刘螭敢信任陈初的基础,大齐只两名皇子,陈初抗拒鲁王,便只能支持他刘螭了。 “.” 虽是初次共事,但不管是行事风格、还是侯爷丈人的身份,蔡源都是一个值得李科尊敬的老头。 平日拉练,轻装前进的情况下,淮北诸军中最精锐的镇淮、武卫两军步卒可日进百里。 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猫儿一跳,下意识抬头却看见蔡婳凑在自己耳旁,一脸坏笑。 将士们只大概知晓是要前往山东路平叛。 这话说的自白不客气,刘螭眉头微微一皱,不过他尚未开口,那陪在一旁的向强却率先呵斥道:“放肆!你如何敢这般与殿下讲话!” 侯府女眷中,蔡婳最爱赖床,今日却寅时末起床,让人惊奇。 于是,蔡源便带来了如今陈初距京只有二百多里的消息。 亥时末。 一阵难堪沉默后,蔡源慢条斯理的开口了,“殿下,如今形势,路安侯能帮殿下做的,都已做了。若殿下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咱们便等着引颈就戮吧。路安侯虽与鲁王有隙,但他一个领兵将领,便是鲁王也需三思。 睡眼惺忪的蔡源见此也不恼,只是笑着将那坛酒收了起来,低声嘱咐道:“身处京城,不可有片刻疏忽,这酒就别饮了,老夫帮你收着,待回家了再还你。” 蔡婳闻言,不禁错愕道:“哭了?啧啧啧.都做了侯府夫人的人了,男人出门还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 少倾,一身便服的刘螭步入堂内。 如今他之所以敢和陈初的谋划此等泼天大事,只因路安侯此时和他处境一样. 刘麟登基后,刘螭过不好,但疯狂得罪了刘麟的路安侯,照样没好果子吃。 去年平贼后,老兵们得来大笔封赏的事迹,传的人尽皆知。 “我哪里不正经了?”蔡婳脸上浪笑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变作了无辜、单纯、懵懂。 “你过来” 这次,蔡婳罕见的没和猫儿斗嘴,却见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支绣球花递到了猫儿脸前,“喏,某人想官人想哭了,送朵花安慰一下.” “嘻嘻,小野猫哭了呀?” 随后,陈州就闹出了项城一事,鲁王刘麟民间风评一落千丈。 再问下去,蔡源却只笑,甚也不讲了 六月初七。 刘螭脱口而出,随后却又想到了什么,赶忙道:“你们除掉他可以,却不能让旁人怀疑到我!” “好!那便请蔡先生安排吧!只要能除了郦琼,宫中之事我自会安排好!”刘螭终于下定了决心。 终于在子时半披衣起床,抱了一坛酒敲响了隔壁蔡源的房门。 沉吟片刻,刘螭一叹,道:“蔡先生,虽然鲁王带单宁圭的靖难军离了京,但城外尚有郦琼的泰宁军啊!有他在,我心难安啊!路安侯若有法子再将他支开,我便有了十成把握!” 便是彭二、吴奎等人新扩编的广捷、保雄两军,也可日进八十里。 “怎了?” 猫儿否认归否认,却依旧伸手接了蔡婳递来的花,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淡淡花香和晶莹晨露,果然让心情好了许多。 “亲个嘴再走!” 向强一开口,刘螭反倒舒展了眉头,做足了宽仁大度的姿态,摆手道:“无妨,李先生说的也是实话,若非鲁王咄咄逼人,我怎会作此打算啊.” 刘螭却只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晓,却未做任何表态。 若靠联姻和他结成连襟,也算加了一层保险。 见此,蔡源却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咱们助他不假,但谁说助他登基了?” “嗐,反正昨晚他下面给你吃了,都一样的。” 忙完后,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刘螭依旧不言语,李科不由自主加重了语气,“鲁王与皇后的心胸气度,想来殿下最为清楚!若等到皇上龙驭宾天那日,鲁王继位,殿下便是想当个闲散王爷亦不得.” 你担心鲁王声望,路安侯帮你打击鲁王名声。 “殿下,若无意外的话,淮北军今夜应已抵达离京只有二百六十里的亳州鹿邑北.” 他这幅黏黏糊糊的态度,让李科烦躁不已二人进京已有两月余。 听了茹儿的提议,蔡婳往青朴园看了一眼,余光却瞥见涵春堂卧房的纱窗内已亮起了灯火,便临时起意道:“走,找令人去.” 但属于权贵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挺不错的精致,蔡婳却心不在焉家还是这个家,园子也还是这个园子,一花一草、一木一石并未变化。 李科若不是碍于对方身份,只怕早就骂出来了,便沉声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鲁王离京,机会稍纵即逝!若再拖下去,待鲁王挟胜而归,万事休矣!” 刚说半句,猫儿便从一脸浪笑的蔡婳脸上看懂了端倪,霎时霞飞双颊。 “起床这么早?” “啊?”李科似乎听懂了,又不是太懂。 蔡婳在花园内随意闲逛,即将进入盛夏,园内植被茂盛,假山旁的紫薇花骨朵沾了几点晨露,含苞待放。 蔡婳一个旋身,直直趟倒在了花梨木大床柔软的褥子上,不依不饶追问道。 苗圃内的粉白绣球花,在微曦晨光中吐蕊怒放。 无形中,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的老兵们,便成为了榜样。 是以,新兵们对出征毫无惧意,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茹儿却没忍住瞄了蔡婳一眼,心道:三娘子还说令人哩,你是看不见自己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拿无辜绣球花泄愤 少倾,卧房门扇微响,蔡婳入内。 别看刘螭优柔寡断,但想的倒深远.尚未登基,已操起了皇帝该操的心。 四海商行东京店收到了南边来回来的鸽信,李科上次去信,已汇报了刘螭打听虎头八字的事,顺便问了东家,若刘螭再问,该如何回应。 但拿到鸽信后,李科却一阵呆滞,随后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这次的鸽信,连阿邋伯字码都没有用,也省了翻译。 那鸽信中只有一字,却清晰明确的传达了陈初的态度。 呸! 第313章 地狱无门 第313章地狱无门 东京城云霞巷。 自打数月前梅瑶姑娘从良后,便搬到了巷内一座里外三进的小院落脚,小院更名为梅影小筑。 所谓从良,不过是由以前鸨子让接什么客就接什么客,变成了梅瑶想接什么客接什么客。 有了一定自主性,却也因此使得梅瑶的身价再次水涨船高。 东京城内一众纨绔衙内,无不以接到梅大家的请柬为傲。 六月初七,巳时。 梅影小筑的院门被人扣响,守门丫鬟开门后,见外边站着一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眼光毒辣的丫鬟一眼便从对方衣衫布料上判断出来人非富非贵,便客气拒绝道:“好教先生知晓,若无请柬,我家姑娘怕是抽不出空来接待先生.”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支断簪连同一锭小元宝递了过去,温和道:“劳烦姐姐将此簪呈于梅大家,便说有故人来” 那丫鬟再次打量年轻人一眼,收了那簪子和元宝,低声道:“通禀可以,但梅大家见不见你,奴可做不得主。” “劳驾~”年轻人笑的一脸自信。 史五郎先骂了一句,才道:“问恁多作甚!好好干便是了,待明年哥给你娶个嫂子” 一来,他去的是大齐首善之地的京城,城外驻有数千兄弟,完全想象不出会遇到危险的可能。 这么一说,郦琼想起来了鲁王还在东京时,曾无意间提过梅大家一回,还说回头要带他和单宁圭找梅大家听曲呢。 和外松内紧的蔡州相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向贵妃说起这个,刘豫便来气。 他并不是起疑,只是在责怪向贵妃为何直到巳时才来陪自己. 年纪大了,又患了重病,变得敏感且矫情。 数里外,皇城庆宁宫绛萼阁。 这吆喝声,是在告诉里面的李科,外面一切正常. 史五郎的任务便是护卫李科安全,防止有人尾随。 待路人走远,史五郎一边吆喝,一边往巷头巷尾张望一番。 “毕竟皇上就在你庆宁宫寝殿,万一皇后前来探视撞见了,到时不美。” 李忠闻言,颇为意外,随后捏着向贵妃下巴的手指忽然加了些力道,同时笑道:“早闻路安侯桀骜,没想到三皇子还有这等手段” 人,越是力不从心之时,越是想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 他二人好上,从最近两月皇帝得了痹症才开始,甚至向贵妃更主动一些。 “呃” 郦琼心头一片火热,当即在营中捯饬一番,揣上一兜金珠,只带了两名侍卫便进了东京城。 事到临头放弃,让人憋闷。 便是强自压抑,刘螭脸上也没忍住露出一抹惊喜神色。 于私来讲,当年淮北之乱,这郦琼在寿州可没做什么好事! 亲眼目睹过当时惨状的李科,自然欲除之而后快。 这个年纪若生在贫苦人家,早已人老珠黄,但常年生活在后宅深宫的向贵妃保养得当,那股子熟透韵致,却比青涩小娘还要来的勾人。 由小见大,怪不得大齐风雨飘摇,如同一间四处漏风的屋子,踹上一脚便会轰然倒塌。 “是!” 若刘豫身体康健,李忠或许还会老老实实做他这禁军统领。 夜里亥时。 “良人儿,你答应助螭儿了!” 随后,一名身形健硕的中年男子赤着身子从向贵妃的床榻上起身,坐在床沿开始穿衣。 “五哥,莫非你还真把卖馄饨当成了营生?”史幺儿笑嘻嘻答了一句,四下一看,左近无人,这才牢骚道:“五哥,同是执行公务,李先生能去见那香喷喷的姐儿,咱们却要扮作货郎。我吃几碗馄饨又怎了?” 向贵妃刚刚露出惊喜神色,却听那李忠模棱两可道:“皇上不喜鲁王的心思,人所共知,不然也不会拖到今日还不立太子。若皇上想要立三皇子为储,此时的确是最佳时机。但鲁王在军中颇有威望,若他狗急跳墙,我这万余禁军,怕是抵挡不住” 李科和蔡源共乘一辆马车返回住处,路上李科欲言又止,一直闭目养神的蔡源直到即将抵达住处时,才睁开了眼睛,隔窗眺望繁华长街,“不用管他。继续做你该做的事!” 此时的大齐皇帝,口眼歪斜,不能言语,只有右手还听使唤,瞧见向贵妃母子进了寝殿,稍稍有些激动,哆嗦着右手在榻旁的沙盘上写下歪扭几字.去了何处? 说到最后,向贵妃失声恸哭。 穿了青衣,戴了小帽的史幺儿笑嘻嘻将银子收进袖袋,请人入内后,缓缓关上了门。 似乎是担心再被兄长骂做饭桶,史幺儿没话找话道:“五哥,咱们进京时间也不短了,到底要做甚啊?” 史幺儿笑成了一朵花。 可不想,那钱程锦不但不怕,甚至还恼了,“梅瑶怎可自甘堕落!梅影小筑这等文雅之地,怎可让粗鄙武人入内!” 更关键的是刘豫病重,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好!” “诶!好嘞!” 所以李忠倒不介意以雪中送炭的姿态烧烧三皇子的冷灶,只是在他想来,向贵妃仅仅拿身子为代价,显然换不来他一句承诺。 好在有名虞侯见多识广,惊喜且羡慕道:“大哥,这是梅大家的请柬啊!能收到梅大家请柬的,要么是声名显赫的士人大儒,要么是各家府上的公子衙内!想不到,她竟然还知晓大哥的威名!” 上午,两名娇俏小丫鬟出现在了东京城北的泰宁军营外。 当晚,身边除了些只会高谈阔论的士子外无人可用的刘螭,再次在丰乐楼约见了蔡先生和李先生。 “母妃此话当真!”刘螭方才因偶遇李忠生出的屈辱,瞬间消散 “为娘还能骗你不成?走,我们母子找你父皇去,只要他再松口,大事可成!” 自上而下,已经烂透了 宁江军队将史五郎根据自己对齐国基层秩序的观察,生出了以上感叹。 向贵妃和儿子快速对视一眼,却听她又哀哀切切道:“皇上,朝中百官早已将鲁王视为未来新君。皇上病重不能理事以来,大臣们事事皆以鲁王意见为重。鲁王虽无新君之名,早已有了新君之实” 但自从数月前刘豫得了痹症瘫痪在床后,便住进了庆宁宫。 刚刚背着刘豫颠龙倒凤一场的向贵妃不由心中一紧,随后却也明白了大齐天子的意思。 一名身材高大的‘太监’离开了绛萼阁,太监走路时习惯弯腰耷肩,此人却昂首阔步而绛萼阁内的女官宫女,见了这人,赶忙低头侧身,装作没看见 不想,来寻母妃的刘螭和李忠却在宫门内不期而遇。 比如,刘麟闹出的项城事件 虽然钱亿年没少替刘麟洗地,但有向贵妃的‘实话实说’,本就是士人出身的刘豫对刘麟处理此事的方式,相当不满意。 刘豫召见的都是相党干将,和被他认为心腹的李忠若明日当着这些人的面,突然宣布立储刘螭,刘麟一系还真有些来不及反应! 巳时三刻。 此时的向贵妃心情颇佳,边对着铜镜描眉边低声道:“李统领已决意为螭儿铺就坦途!再有那路安侯呼应” 见此,向贵妃幽幽一叹,趁李忠穿衣时,惆怅神伤道:“良人儿,我与你欢好一回,抵得上与皇上一辈子。如今我也没甚要求,只是不想以后每回都这般提心吊胆.” 刘螭见李忠穿着太监袍衫,马上明白了是怎回事,却只能装作没认出对方来,可那李忠竟在原地站定,朝刘螭笑了一笑. 少倾。 向贵妃紧走两步,在榻上坐了,将刘豫上身抱起靠在自己身上,而后从宫女手中接过汤药,缓慢且温柔的喂刘豫服药。 销魂蚀骨的慵懒声音后,明黄床幔内伸出一条丰腴藕臂攀上了李忠的胸膛,紧接着,一张红晕残留、腮畔粘了几根青丝的脸蛋搁在了李忠的肩膀上。 当年叛周降金,是被小舅子钱亿年等人裹挟。 郦琼见了请柬,一脸迷茫,只听这梅瑶的名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年纪大点的那人,斜了青年人一眼,不满道:“幺儿,一早上咱一碗还没卖出,倒是你自己已吃了五碗!” 这算是突发意外状况,史幺儿却也不慌,稍一思索便道:“回两位公子,今日泰宁军节度使郦将军在,梅大家怕是不方便再请两位入内了。” 此时眼看宠爱的女人和儿子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模样,痛惜的同时也生出了一股怒气,却见他哆嗦着手,又写下几字,‘朕何曾允他继承大统?’ 不是向贵妃还能是谁. 向贵妃十五岁便诞下刘螭,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六岁。 丫鬟转身入内,约莫百余息后,快步小跑而回,请年轻人入内,态度恭敬不少。 心中畅快至极! 绛萼阁内,向贵妃正在拾掇妆容,刘螭强迫自己不去想此间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恭敬唤道:“母妃.” 当日申时。 时至今日,刘螭之势虽依然不如刘麟,但好在后者刚刚名望有损,又不在京,正是立刘螭的好时机。 便是做了这皇帝,又有几次真正轮到他自己做主了? 但说到底,一切不满都源于刘豫对钱氏的厌恶,恨屋及乌。 “奶奶滴,老子包了一早上,还不够你一个人糟蹋!” 便是到了如今,立储一事,那文武百官也提前替他做好了选择。 将一身士子襕衫撑的紧绷的郦琼抵达云霞巷,郦琼装模作样的和开门小厮拱了拱手,递上请柬并顺带赏了小厮一锭元宝。 他这辈子,虽说做了万民之主,可归根到底却是一场不断被安排的人生。 明黄床幔无风自动,如波涛起伏、秋风漫卷. 少倾,绛萼阁归于平静,靡靡气息蔓延。 “郦大人请进,梅大家已久等了,今日这园子只接了大人一人。” 由此可见,刘豫对皇后钱氏的不满,或者说是警惕。 说罢,史幺儿重新戴上那顶龟公帽,走到门洞内取下门栓,只开了条缝,探出头来。 相党掌钱,后党掌兵.他坐在龙椅上,最大的任务便是充当那具被人顶礼膜拜的泥菩萨。 “如今宫禁都是你的人,你还怕这些?”向贵妃娇嗔一声,双臂抱着李忠,不肯松手。 李科一喜.于公来讲,此事已准备数日,甚至动用了一条三娘子亲自培植的暗线。 一帮惯于鱼肉百姓的兵痞见了人,一阵嗷嗷乱叫,恨不得当场剥光两名小娘。 不想,仅仅过了一刻钟不到,院门却再次被人敲响。 还好,关键时刻有名胆大丫鬟拿出了梅瑶梅大家送与郦琼的请柬。 旁边,蹲在墙根唏哩呼噜干完一碗馄饨的史幺儿起身,朝兄长腆脸赔笑,再次从抽屉里抓出一把馄饨下锅.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可不是一句空话。 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听他言语间的意思,隐隐有要求刘螭除了他李忠,再多找些助力的意思,向贵妃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淮北节度使!路安侯,已投了螭儿!如今他部两万大军正在柘城一带,随时可北上声援螭儿!” 事关老大,兵痞们自然不敢再造次。 李忠能从一名狱头爬到今日这禁军统领的位置,自然是个有野心的,同时他也清楚向贵妃想要什么。 李忠已迈出的布步子收回,回身抬手挑了向贵妃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娘娘早些这么说,臣子便能听懂了。” 但眼下的情况,刘豫几乎废人一个,他自然要为前途早作打算。 “哈哈,待老单回京,得知梅大家邀了我,怕是要嫉妒老子了!” 接下来,有李忠帮刘螭控制京城、再召路安侯入京,这局势大约便能稳定下来! 午时末,刘螭在床前尽孝一番,离了庆宁宫。 不过,他们却忽略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的逆反心理! 刘豫浑浊的眼珠渐渐泛红. 向贵妃用帕子帮刘豫擦拭嘴角溢出的口涎,也跟着红了眼睛,以无限感伤的凄苦口吻道:“皇上,你快些痊愈吧。如今后宫人人皆言,皇后做了太后以后,会将臣妾迁去城外道观臣妾陪伴皇上多年,便是随皇上去了,亦无怨言。可可是螭儿怎办呀,鲁王登基后,能容得下螭儿么” 其实,刘豫想要传位刘螭早有征兆.便如李忠所言,皇上若有意鲁王,何以拖到今日尚不立他为太子。 这话说的史幺儿不乐意了.武人怎了,武人吃你家米了? 有人看不明白。 之所以拖这么久,想来是在给三皇子争取成长时间。 李忠笑的温和,却稍显强硬的掰开了向贵妃扣在自己胸前手,这才摆脱了就纠缠。 一旁在床前伺候的刘螭跟着抹起眼泪。 刘豫也知晓自己这身子怕是再没有痊愈那天了。 李忠差点再次把持不住,抬手在向贵妃臀尖掐了一把,笑道:“细水长流嘛,眼下已日上三竿,万一被人瞧了去,便是诛灭九族之罪。” 六月初七。 刘螭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后,又道:“两位先生可传信与路安侯,让他随时等待旨意进京。此外,上次李先生说除掉郦将军一事,暂且停手吧.” 细细一瞧,哎哟,这不是大齐禁军统领、皇帝刘豫最为信赖的武将、国之良将李忠么! “良人儿,这便要走呀” 史幺儿是想借郦琼之名,将这两人吓走。 想到这些,刘豫调整了一下呼吸,在沙盘上写下了患病以后最长的一段文字.明日召李邦彦、范恭知、何元坌、李忠,议事。 眼瞧李忠穿好了衣衫要离去,向贵妃一时情急,上前一步从后头抱了李忠,说话再不弯弯绕绕,径直泣道:“良人儿,你好狠的心!如今我们母子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你却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你助螭儿得了太子位,让螭儿拜你为太傅、拜你为天下兵马元帅,你我双宿双飞,难道不好么?” 这样的话,就没必要再对唯鲁王马首是瞻的郦琼动手了! 二来,邀请他的是艳名远播的梅大家,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儿,也和危险联想不到一起嘛。 不过,李忠从来算不上鲁王心腹,在他想来,鲁王登基后,他别说升迁,便是这极为紧要的禁军统领一职怕也难保。 门房内,史幺儿吓了一跳,赶忙收起手中把玩的短刃,与数名精壮汉子对视一眼,忙低声道:“里面还没动手,你们也不要妄动,我先看看是谁!” 有人看明白了也只当看不明白.比如钱亿年,大齐十一载,大事都是朝臣们说了算,这次立储自然也应如此。 齐国后宫,以皇后居所宝慈宫为尊、向贵妃的庆宁宫次之。 “少啰嗦!伱大字不识几个,让你去和姐儿接头,你做的来么?” 刘豫的心思,有人看的明白,比如李忠。 史五郎斥了一句,却见有路人路过,连忙换了一脸市侩笑容招呼道:“嘿,客官来碗馄饨么?晨间刚包的,六文一大碗” 却见,外头有两名贵公子打扮的青年。 其中一人看了史幺儿一眼,不满道:“愣着作甚!薛少轩与钱程锦钱公子来访,快进去通禀!” 虽然他不能理事,但通过向贵妃,以及隔三差五前来禀报的李邦彦、钱亿年等人,倒也知晓近来发生的一些事。 母子二人简单商量了一下话术,一同去往了庆宁宫寝殿。 至此时,他未有任何觉着不妥的地方。 梅影小筑院门十几丈外,两名挑着馄饨担的青年人,躲在墙下阴凉处,此处刚好可以将巷内情况尽收眼底。 就连鲁王都知道名号的女子,那不得是天仙一般的人儿! 到了眼下,刘螭还存着几分和平继位的侥幸心理。 年纪小点的那人,依依不舍的收回看向梅影小筑院门的目光,弯腰从抽屉中抓了一把馄饨丢进锅中,熟练的在碗中拌了咸盐、虾皮,再冲上热汤,片刻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出了锅。 他想着,若有了父皇旨意,再有淮北军驻在城外震慑,他那大哥兴许见事不可为,会接受既定事实。 李忠穿好里衣,再套上一件宫中太监的衣服,穿衣服时一丝不苟,好像没听见向贵妃在说话。 后来登基,也是多方妥协后选出了他这么一个让金人满意的人选。 不过,两个多月待下来,史五郎只觉这偌大东京城不设防一般.所谓巡街铺兵和暗查不法的皇城司,除了会讹诈商贩,屁用没有。 李科听了,却眉头一皱,正待开口,蔡源却抢先道:“也好,谨遵殿下之意!” “馄饨喂~开锅.” 而外间的钱程锦已开始硬闯了 吵嚷不停,原本只是不想伤及无辜的史幺儿先听他们骂了天下武人,又见这两人蛮不讲理,突然间失去了耐心。 只见他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将两人让了进来,“既然如此,两位公子请随我入内吧” 这便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第314章 天上降魔主,人间真太岁 第314章天上降魔主,人间真太岁 “将军住手,先吃杯酒吧!” “嘿嘿,快活完了再吃不迟” “将军住嘴,先听奴家弹一曲吧!” “不急,先快活一番,再听曲.” 闺房的房门刚掩上,郦琼便迫不及待抱上了梅瑶,上下其手。 平日进出梅影小筑的恩客,终归讲究个文雅,品茗和诗、手谈抚琴,要得是个气氛,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哪遇到过一见面便抱着人乱摸乱亲的啊! 这郦琼生的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梅瑶也不敢太过反抗,以免恼了对方伤了自己。 无奈之下,终于呼喊道:“将军,有故人想要见您.” 那郦琼却埋首于梅瑶胸间,根本不做回应,直到.直到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 “朋友,打扰一下.” 全然没有防备闺房内还有旁人的郦琼,吓得一个激灵,反手便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今天为了装逼扮文雅,没穿甲胄,也没带兵刃. 不待他再作反应,只觉颈间一凉.那感觉犹如隆冬季节,穿着厚棉衣,衣领中却不小心淌进一道冰水。 让人下意识想缩脖,却依旧止不住体温被冰水迅速带走。 郦琼本能的用双手捂住了脖子,但被割断的颈动脉内的强大压强,依旧使鲜血像花洒一般从指缝中四处乱飙. 距离他最近的梅瑶被滋了满头满脸。 “啊!” 一声尖叫,打破了梅影小筑的午后宁静。 直至此时,郦琼才勉强完成了转头动作.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三人。 一人作文士打扮,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另一人一身旧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正在用一块破布抹掉剑刃上的血珠.方才动手的,应该就是他。 还有一肤色黝黑的精壮青年,不满意的瞪着那动手之人,似乎是嫌后者没给他出手机会。 郦琼心中有许多疑问.本官乃泰宁军节度使,你们敢杀我?你们是谁杀人之前不该先自报家门么?便是有什么仇怨,也该说清楚再动手吧? 怎能二话不说就抹人脖子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似乎是瞧出了郦琼的迷茫不甘,那名文士笑着拱了拱手,礼貌道:“好教郦节帅知晓,小人李科,为路安侯效命,请郦节帅赴死.” 话音落,郦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靠着床榻,双手捂喉,脑袋渐渐垂下,身子却还在不甘的抽搐. 几乎同时,楼下先后响起两声重物坠地的声响,想来,那两名侍卫也随着郦琼去了。 一旁,被鲜血淋了一脸的梅瑶,惊叫一声后紧紧闭上了嘴巴,唯恐被这些人一并杀了。 极度恐惧间,她鬼使神差的想起了几个月前,与路安侯府蔡姨娘见的那次面. 当时,蔡姨娘说会帮她从丰乐楼赎身,梅瑶不信,并暗示了自己的东家和三皇子关系极深。 不想,她回京后不久,丰乐楼向掌柜竟真的给了她身契。 紧接,四海商行东京店胡掌柜又找到她主动赠了她这座里外三进的院子。 东京居,大不易,以梅瑶的积蓄,还真买不下这院子。 至此,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蔡姨娘的能量,于是几日前李科手持那根断簪信物找到她时,梅瑶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毕竟,当时李科说的是‘约郦将军一叙’. 久在京城,身边又尽是些二代衙内,梅瑶也对局势有些大约理解.原本她以为,这李科是要说服郦琼转投三皇子门下。 她最大胆的猜测也不过如此了,实没想到,竟是让她把人骗来后直接杀了! 甚至,郦琼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果断,利落! 作为亲眼目睹了凶案的人,这些人会怎样处置她呢梅瑶两股颤颤,低头不敢直视任何一人。 这边,李科和史小五眼神交流一番,大约是在探讨要不要将这梅瑶也杀了。 三人中,史小五兼职水贼出身,在他的世界中,本就没什么太强的是非观,他只认‘义气’二字。 侯爷救过他娘和老七的命,一家人承了侯爷太多恩情,只要是为侯爷做事,便是让他杀了皇帝老儿,他也敢去皇城闯一闯。 至于怜香惜玉,不存在的。 而李科,亲身经历过淮北之乱、见识过寿州惨状之后,已成了军统内部杀伐气最重的人。 却因爱笑又有礼貌,被军统内部的人称作笑面阎罗。 至于大宝剑,只要大伙说杀,他没意见.不过是挥挥手的事。 梅瑶在鬼门关进进出出好几回,李科最终还是放弃了杀掉梅瑶的想法。 不是因为她是女子,也不是因为她生的标志,只因为这人是蔡三娘子交给他的暗线。 当时蔡三娘子没有细说事后怎处置梅瑶,李科觉得,后者或许对三娘子来说还有用 刚拿定主意,忽听院内一阵吵嚷,李科一个眼色,史小五会意,上前对梅瑶呵呵一笑,道:“小娘子,睡一觉吧。” 惊魂未定的梅瑶抬头,还没明白怎回事,史小五已束手成刀,砍在梅瑶后颈。 梅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钱程锦、薛少轩二人跟随史小七刚穿过二进影壁,忽听后宅隐约传出一声惊叫。 钱程锦能听出这是梅瑶的声音,不由加快了步伐,同时骂道:“定是瑶儿不依,郦琼用强!这粗鄙武夫,在天子脚下还敢这般猖狂!薛兄,快随我去救瑶儿!” “好!” 薛少轩答的痛快,脚步却慢了下来.钱公子仗着姑姑是皇后、爹爹是尚书,飞扬跋扈惯了,但里面的郦琼却也是一言不合便会打人的军头! 薛少轩又没钱程锦那般硬的家世,自然不肯冲在前头被人不明不白打一顿。 转瞬间,钱程锦已小跑至梅瑶闺房楼下,一步三阶迈了上去。 薛少轩落后七八步,拾阶而上。 跟在最后的史小七,不紧不慢,直到踏上楼梯时才朝二楼喊了一声,“来客了” 一马当先的钱程锦却已跑到了门口,径直推开了房门. 随即,定在原地。 稍后的薛少轩见钱程锦一脸呆滞,不由好奇,紧走两步,探头看向闺房内。 一股浓郁血腥气,扑面而来 却见,那郦琼靠着床帮,脑袋低垂,颈间鲜血汩汩而下,显然已没了生机。 而钱程锦心心念念的梅瑶也瘫软一旁。 另有三名或坐或站的男子,齐齐看向了他二人。 “噫!对了,我娘还等我买酱醋回家烧饭哩!” 大惊惧下,人容易生出智慧,不然怎有‘急中生智’这词呢。 钱程锦眼瞧不对,当即转身要走。 那薛少轩却比他还果决,根本不带犹豫,飞起一脚踹到钱程锦后背上,将急着去买‘酱醋’的钱程锦踹进了闺房内. 要找姘头的是你,遇到危险了,伱抵挡一阵合情合理吧? “薛少轩你麻痹!” 突然被背刺了的钱程锦扑进闺房内的满地血泊中,不及起身便是一声怒骂。 薛少轩却充耳不闻,原地一个转身,大步往楼下冲去。 挡在他身前的只有一个史小七但比起屋内凶神恶煞的三人,薛少轩有自信能胜了他。 于是,距离史小七尚有几步,急速冲来的薛少轩已扬起了拳头. 不想,站在原地笑嘻嘻的史小七一动不动,一直等到对方的拳头距离自己鼻子只剩尺余,才一个灵巧闪身,伸腿一绊,右手一记爆肝拳 前冲、外加被绊倒的速度,直直迎着史小七的拳头撞了上去。 闷哼,跌倒,蜷身 剧痛之下,薛少轩身子蜷成大虾。 史小七甩了甩拳头,伸手拽了薛少轩一条腿,将人拖向了闺房 便是疼的发不出呼救,薛少轩依旧拼命扣着地板缝、门槛,以阻滞史小七的拖拽速度。 平日里,那颠龙倒凤、暗香浮动的闺房,此时却变作了屠宰场、阎罗殿 “我爹是是钱钱亿年,我姑母是当朝皇后” 屋内,牙关打颤的钱程锦期望能以家世吓退几人,史小五却从靴中抽出短刃,二话不说绕到钱程锦身后,一手揪着对方发髻往后一扯.钱程锦受力,不由往后一仰。 史小五另一只手在钱程锦脖上随意一抹.看起来没用什么气力,但钱程锦喉间已赫然出现一道长达数寸的细细血线。 接着,血线迅速变粗,鲜血从滚珠状变成了喷涌状 李科仔细盯着史小五的手法,却也没看到太明白,最后笑眯眯拱手道:“五郎,专业!” “薛公子,该你了”史幺儿蹲下,仔细帮薛少轩揉了揉方才被他打中的地方,好为薛公子缓解痛楚。 可早已魂飞魄散的薛少轩却没心思接受史幺儿的好意,侧躺在地,不住用头磕地板,好像是在磕头.希望几人能饶他一命。 “幺儿,你怎回事?怎又领了两人过来?”史小五在靴底上蹭了蹭短匕上的血珠,不满道。 “嗐!我劝了,他俩一直吵吵非要进来,我唯恐惊了贤邻们午睡,只能将人带来。” 史小七据理力争。 “别恁些屁话了,快些送这位公子上路.” “明明是你来问的,又嫌我话多” 三人横尸,满室血腥.淮北来人却谈笑自若,如同待在自家庄稼地. 夏日午后,蝉鸣聒噪,炙风粘稠 稠的如同流动液体,久久吹不散梅影小筑内的浓郁血腥气。 六月初七。 天上魔种,人间太岁,降于东京城. 申时初。 刘螭离开皇城庆宁宫后,心情晦暗难言。 方才,父皇在庆宁宫召见了李邦彦、范恭知等一众相党骨干,首次提起了立储之事。 众臣都是人精此次召见全是相党之人,后党无一人在场,皇上此时议储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 这是要借他们之口,拥立三皇子为太子啊。 众臣却尽皆沉默不语. 皇上若想立三皇子,便不要封大皇子为鲁王嘛!时至今日,鲁王军权在握,你又来扶立三皇子,这不是闹着玩么! 当今皇上,怎说呢.李邦彦身为臣子,不好直说,但心里都觉着以刘豫之能,根本不具备圣主的素质。 优柔寡断,耳根子软,没有主见,朝秦暮楚。 世间大势,浩浩汤汤.只是因这滚滚世道,才将他推到了‘人主’之位。 便是史上明君,强横如汉武、唐太宗,晚年亦不免昏聩,更别提本就并非明君的刘豫晚年了。 缠绵病榻的刘豫见此,又开始习惯性的优柔寡断了.原本他以为相党一系会支持他的螭儿,没想到就连他们也是这般态度。 至于后党之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难堪沉默后,刘豫以‘身子乏了’,让众臣散去。 对父皇有几分了解的刘螭,不由心中一凉.他知晓,只强硬了一天的父皇,只怕又想打退堂鼓了。 申时三刻。 刘螭来到丰乐楼,让舅舅派人找蔡、李两位先生过来。 不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把两人找来。 蔡先生还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李先生却好像有点疲惫。 屏退左右后,刘螭细细说起了今日之事,并预感父皇可能再次改变态度,口吻间除了不甘和失落,也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怨念。 这怨,大概是怨父皇。 但在坐的蔡、李二人,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完全没有和刘螭共情。 刘螭不由微恼,再想起方才他等了两人一个时辰,语气便冷了下来,“李先生,方才在忙什么?让我等了一个时辰.” “方才在杀郦琼,耽误了一会,害殿下久等。” “哦,原来在杀”刘螭突然顿住,双目死死盯着李科,难以置信道:“你方才在干什么?” “在杀郦琼啊!哦,对了,还顺道将皇后娘娘的侄子、吏部钱尚书的儿子,一并杀了。” 李科说的轻描淡写,刘螭却噌一声站了起来,指向李科斥道:“大胆!你闯下如此滔天大祸,不怕连累路安侯么?” 郦琼,乃一震节帅;钱程锦,当朝皇后亲侄 这两人任何一人殒命都能在大齐朝廷掀起一场惊涛骇浪,更别说两人同时被杀了。 “怎了?三皇子难不成想报官么?”李科不紧不慢道。 蔡源却揉了揉眼睛,眯眼看向了窗外的天色.那神态和蔡婳有几分神似。 “你以为我不敢报官么!” 刘螭低声回了一句,心中在快速计算着得失。 他的确和陈初有些谋划,但谋杀国戚、大将,便是身为皇子的他也不敢遮掩啊。 正思量间,却听李科又道:“三皇子若报官,需快着些.几人尸首就留在梅瑶姑娘的梅影小筑,我们离去时在院门上挂了‘休息一日’的牌子。今夜可能还无人发现,但明日那尸体怕是要臭了。” 刘螭正要说什么,忽然想起 那梅瑶出自丰乐楼! 数月前在蔡州,陈初家的蔡姨娘私下找过他一回,说是自家老爷看上了梅瑶,却不好意思讲,便请她向三皇子讨个人情。 丰乐楼培养梅瑶,为的就是笼络士子,而掌兵的陈初自然要比士子来的有价值。 既然如此,刘螭便做了顺水人情,回京后还了梅瑶的身契. 可此时想来,这一切都是口头上说的,陈初既没有和他签什么转让契书,也没有将梅瑶娶进侯府 在旁人看来,这梅瑶的跟脚依旧在刘螭的丰乐楼! 而身死两人中,一人是鲁王心腹将领,另一人是鲁王亲表弟。 朝中谁不知三皇子对龙位有心.梅瑶又是他的人,只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提前两月还了她自由为的是提前撇清关系! 好了,破案了,三皇子既有动机,又有能力动手。 人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甚至刘螭都能猜到,若他真将李科扭送官衙,后者大约会供出‘三皇子指使’之类的。 想清楚了这些,刘螭不由勃然大怒,压低声音道:“你们敢算计我!” “算计谈不上,我等不过为了助三皇子早登大位。”李科一脸认真道。 “放屁!若世人皆以为是我做下此事,便是父皇也保我不住!奸佞小人!” 历来温文的刘螭爆了粗,但他这话倒不算错谋杀节帅、国戚,就算是皇子也承受不了这大罪。 不想,被刘螭骂的狗血淋头的李科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认同道:“是啊,便是皇上不杀你,但有此一遭,三皇子和皇位是彻底无缘了。待鲁王登基,自然不会饶过殿下。殿下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 刘螭脸上一片狰狞,李科所言不差,如今怎看都是死局。 但‘早死晚死’都是死的事实,反倒让他生出了人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的气魄。 用了几息平复情绪,刘螭缓缓道:“李先生,说吧,你们到底要怎样?” 李科咧嘴一笑,却道:“三皇子,如今之计,唯有登基方可自保!京城有禁军为殿下内应,外有我淮北军精锐,三两日可进抵城下!一内一外,可助殿下控制局势,龙登九五!” 这话说的诱人,可现实情况却不是这回事。 刘螭不由气急,道:“父皇尚在,便是有李、陈两位将军助我,我也坐不了那龙椅!” “三皇子,当断则断!向贵妃、三皇子家眷的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了!” 李科却以诱惑且激昂的口吻劝道,仿佛来自地府勾人恶念的鬼怪. 刘螭终于听出些异常,不禁猛地转头看向李科,结结巴巴道:“你到底想.想说甚?” 一旁,蔡源忽然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从始至终一字未吐的他,终于缓缓开口了,“三皇子,若今夜皇上晏驾三皇子掌控局势之机,便有了.” “父父皇晏驾?” 刘螭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似乎父皇驾崩,趁鲁王未归之际,挟李、陈两位将军之威势继位登基,方是唯一自保的方式了 “陛下!当断则断啊!” 这边,李科已双膝跪地,改了称呼. 第315章 请君入瓮 第315章请君入瓮 六月初七。 夜,庆宁宫寝殿。 半个时辰前,皇后钱氏、吏部尚书钱亿年一同前来探望刘豫。 说是探望,实则是试探。 看来,白日里招李邦彦等人议储的消息引起了后党的警惕。 钱氏先是寻了个由头将向贵妃训斥了一番,随后提议皇上移驾,由庆宁宫搬去宝慈宫。 刘豫不置可否,暂未表态。 戌时中,钱家姐弟离开后,刘螭来到寝殿。 因方才皇后稍显强硬的态度,刘豫情绪不佳,刘螭主动上前帮父皇按揉小腿。 这番孝道举动,让患病后就没怎么笑过的刘豫露出一抹慈爱笑容,却因口眼歪斜,致使笑容有些变形。 ‘吾儿莫怕,父皇封你为淮王,托庇于路安侯,可衣食无忧’ 这个消息,登时在前厅引起一阵小小骚动。 身处大局中的每个人的每个决定,都会将局势导向一个难料的方向。 “侯爷卜凶吉还是卜前程.” 那向贵妃却紧张的左右看看,三步变作两步快走至榻边,死死摁住了刘豫不住弹腾的双腿。 寝殿内烛火昏昏,恍惚间,刘豫不禁想起了当年身为周官时的情形。 倒是陈景安想的多些,不由道:“三娘子,侯府安全可布置妥当?” 嘉柔这么多年里,好像除了过年时的匆忙一眼,已有许多年没有单独与女儿说话了。 刘螭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望向父皇,喃喃道:“父皇,儿真的没机会了么?” 蔡婳闻言,扫视屋内几人,忽而眯眼一笑,道:“我家侯爷带兵出身,我侯府女眷也不是大门不出的娇柔娘子。如今他在外征战,保家护宅便落在我等女子身上我陈家人,就在侯府,哪儿也不去!” 洒金巷,侯府。 若他们知晓,今晚东京庆宁宫内已发生了一桩足以改变天下局势的大事,早不这般麻烦了 总之,天下势,浩浩汤汤;天下事,纷纷攘攘。 蔡婳说罢起身,临出门时却对玉侬交待了一句,“待会你抱着小元宝来涵春堂,和猫儿待在一起吧。侯爷不在,你便要保护好猫儿” 蔡婳带着宝喜出了门,一刻钟后抵达官舍夏翠园。 玉侬一听这个,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噌一下站起来,庄重道:“蔡姐姐放心,有玉侬在,便不会让姐姐损了一根寒毛!若有贼人进府,我便与他们拼命!” 特别是鹭留圩佃户出身的刘四两,用眉飞色舞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可刘豫接下来写出的内容却让刘螭迅速平静下来。 “咯咯,姐姐肚子里的娃娃肯定是个喜欢凑热闹的” 一人一物,都表明了蔡婳是代表谁出现在了此处。 蔡婳收回目光后,却道:“王女医说坐胎未稳,不要奔波劳累,你就在家好好歇息吧。外头的事,我去办.” “我又不傻,不会往前凑的。” 几人看到蔡婳入内,不由一愣。 起卦前,无根问了一句,陈初稍稍沉吟,看向了西南夜空,道:“帮我算算家里怎样吧。” 玉侬讲了句不太可笑的笑话,蔡婳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只有猫儿配合的笑了笑,免得玉侬太过尴尬。 蔡婳酸道,猫儿知道摆着一张酷脸的蔡婳怕是羡慕的要死,便也不和她计较,只担忧道:“据李骡子所报,城外那些人今晚就要动手了,这孩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就那么睁大着双眼,望向被自己宠了二十多年的女人。 不像如今,看到螭儿时,那厌恶情绪都不加掩饰。 老娘杀人都会,下个崽子还能难住我么? 夏翠园前厅内,陈家兄弟、西门恭、徐榜、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蒋怀熊、靖安军指挥使刘四两皆在。 两行浊泪,缓缓溢出眼角,滑入苍白鬓间,最终消失不见. 阜昌十一年六月初七,亥时一刻。 只可惜,侯爷不在,没法办第一时间分享这个好消息。 亥时二刻。 屋内只剩了她、蔡婳和玉侬。 城外,数艘今日刚刚靠岸的五百料商船上,一名名青壮鱼贯而下。 涵春堂卧房,猫儿打赏了一帮起哄道贺的丫鬟,让众人先去了外边。 “螭儿!快些!趁现在外头都是咱的人!” 刘豫余光看见,来人正是与他恩爱有加的向贵妃. 不由挣扎的更剧烈了,似乎是要向贵妃亲眼看看自己这儿子竟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逆子! 刘豫仔细想了一下,才记起她叫做湘君,还为他诞下了嘉柔。 要不是陈初和吴家私仇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这吴维光也不愿行此险招。 但这只是计划,待他们动手了,才能算作‘犯罪未遂’。 或许是外间有人听到了,只见殿门开了一条缝,闪进一人,又迅速闭合。 若事成,鲁王得了淮北军又得蔡州地,人地两得赚的盆满钵满。 大伙奇怪的却是,今晚按说该令人露面的,怎换了蔡三娘子. 也不是说她身份不够,毕竟蔡婳既是蔡源女儿,又是陈初家眷,能同时代表两家的身份甚至更有份量。 刘豫无声一叹,抬手敲了敲榻旁的沙盘,待刘螭抬头,父子之间一番凝视. 刘豫知道儿子为何哭泣,目光尽是深深的无奈。 努力半天,刘螭随意一挥手,便将刘豫的胳膊打了下去。 皇帝大行。 东京东南二百七十里,归德府,宁陵县。 鲁王登基前,让三子提前去外地就番 但‘衣食无忧’岂能让现今的刘螭满足? 更何况,托庇于路安侯又算的甚好归宿.寄人篱下的日子从不好过。 说话间,刘螭拿在手中的帕子慢慢掩上了刘豫的口鼻. “!” 下午时,近来时常感觉疲倦的令人,请王女医号脉,却号出了喜脉 谁人不知,子嗣问题一直是令人的一块心病,这下,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 城内,一片黑寂的驿馆内,百余军士静悄悄站在屋内,披甲执锐,整装待发。 只这一句,正在拼命挣扎的刘豫忽然安静下来. 向贵妃似有所感,抬头看去却见,被儿子死死捂住口鼻的刘豫静静躺在哪儿,不挣扎了,也不反抗了。 事不可为时,该认输就得认输。 西门恭抚掌大笑! 其余诸人也不禁露出一丝敬佩神色.扪心自问,他们几人的家中女眷,若男人不在家的情况下得知夜里会有恶人袭击,能不被吓瘫已属难得,哪还敢继续留在府中。 虽瘫了身子使不出多大气力,总算弹腾出些动静。 那时他一妻四妾,钱氏虽跋扈些,但好歹维持着一家人表面的和睦体面。那年三姨娘所出的刘家二子早夭,钱氏也着实跟着伤心过一阵。 这目光,惹得刘螭心中大恸,不禁泣道:“父皇,有了今日一事,往后大哥和皇后娘娘更加容不得我与母妃,儿当如何是好” 蔡州众人之所以还愿费如此大的气力请君入瓮,只是为了维持和齐国朝廷的表面和谐。 猫儿心知今晚事情不小,本应由她代表侯府汇合陈同知等人共同坐镇,但忽然得知盼星星盼月亮的孩儿已降临腹中 她终归不是蔡婳那般女强人的性子,骨子里为陈家延续香火的传统思想,让她分外小心,最终几经踌躇,还是决定留在家中安胎,“那便辛苦蔡姐姐了,坏人歹毒,刀兵无眼,蔡姐姐小心着些。” 这,大约就是刘豫给儿子准备的后路。 陈初稍稍心安,如今受限于信息传递速度,他明知东京、蔡州都将有大事发生,却不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免让人挂牵. 西南四百里。 告别前,每人都向蔡婳道了声喜 这声‘喜’是道给陈初和猫儿的,两人不在,只能由蔡婳代为转达。 蔡州,洒金巷侯府。 忙碌穿梭在后宅的丫鬟婆子,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意。 猫儿欣喜的同时,却明显带了一丝顾虑。 亥时末,最后议定各项事,众人各司其职,散布各处。 “好巧不巧,竟赶到了今日” 正想着明日唤女儿过来看一眼,余光却瞥见儿子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是在啜泣。 刘豫目光中不乏舐犊之情,最终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他有许多话想和儿子说,比如眼下局势,若强行为之,不但大齐会生出动荡,便是你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在两可。 不免让人多想 蔡婳媚目一扫,便猜到了众人心思,故意等了几息才解释道:“令人有孕了,今晚不安生,便留在府里歇息了。” 只是,这喜讯发生在眼下节点,总有些违和。 陈初携武卫军指挥使项敬、黑旗军指挥使周良等淮北军高层巡视营地。 亥时二刻,东北夜空一颗流星转瞬即逝。 是夜,子时末。 蔡婳很烦以前,家里还有猫儿和她作伴,如今猫儿也有了,剩了她一个。 这侯府里的女人,果然和别家女眷不一样. 一旁的徐榜想了想却道:“令人有了身孕,的确不宜再受惊扰。陈先生,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将那吴维光等人直接捉了,岂不省事?反正那驿馆中也只有一百多军士” “父皇,你知道伱错在哪儿么?”刘螭边认真叠帕子边突兀的来了这么一句,口吻隐隐讥讽。 “.”刘豫不明白儿子为何忽然这般和自己说话,不由微张着嘴巴,口涎顺颊流淌。 刘豫觉着儿子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这边,刘螭低头沉默许久,忽而起身从床头拿起面帕擦了擦脸上泪痕,再看向刘豫时,脸上已是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 “来的早晚都是正当时。说这些作甚” 此时蔡婳手提靡草刀,身边跟着宝喜那靡草刀是陈初以前的随身朴刀,宝喜又是陈初亲兵出身。 “哎~” 此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 刘豫沉默片刻,忽然拿起竹笔,在旁边沙盘上艰难写道:吾儿莫怕. 这四个字登时引得刘螭情绪失控,大声哭了起来,口中连呼,“爹爹,爹爹” 子不言父过刘螭的话,将刘豫刺激的浑身发抖,颤颤巍巍伸出右手,似乎是想抽刘螭一巴掌,却始终抬不到刘螭面庞的高度。 陈景安的想法,既复杂又简单.吴维光等人想要趁路安侯不在蔡州,控制侯府家眷献与鲁王,以此彻底控制陈初、控制富庶蔡州。 陈初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他本不信鬼神之说,却为求个心理安慰,特招来随军大夫无根道长卜了一卦。 接着,刘螭低头死死盯着刘豫,眼神逐渐疯狂,“父皇!既然你已落了昏君之名,便将这大齐交给我吧!儿定当精励图志,不使我刘家因父皇蒙羞!” 蔡婳的回答,却又引起了陈景彦的担忧,“三百将士在侯府,安全自然无虞。但他们今夜的目标便是侯府和府衙,若侯府起了厮杀,惊到令人亦是不妥,毕竟令人有了身孕,不如让令人提前去往别处躲一躲吧” 刘螭叹了一声,在床边缓缓坐了,边温柔帮刘豫擦脸上口水,边道:“你错就错在不该给儿许诺你给不了的东西啊。当年,父皇若有意让儿继承大统,就不该迫于钱家威势,给大哥统兵之权.若父皇无意让我继承大统,便不该整日说那些‘螭儿肖父’之类的屁话,惹得皇后和大哥视我为眼中钉 父皇,你说,如今局面到底是谁造成的?哎,我去过淮北,百姓们虽不敢说,却都觉着父皇不是位好皇帝。他们却不知,父皇却连一名好父亲都算不上” 想到过去,刘豫忽然忆起那名温顺、却在家中存在感最低的四姨娘.已经去世十来年了吧。 近来行军颇为缓慢的淮北军今夜驻扎城北。 陈景安却摇了摇头,道:“他们先动手,咱们就占了‘平叛’大义!日后才好和朝廷讨价还价.再者,若惊了城外那帮怀远士绅也是不美。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趁此将他们一网打尽,往后这淮北,就算彻底平定了。” 若事败,这攻击大齐侯府的罪名,便是鲁王也不敢硬接。 到时,淮北系便有了和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 但,她毕竟是侯府姨娘,遇到大事,正室夫人不来,却由姨娘在此,总透着那么点不对劲。 无根一番摆弄,得出一个‘坤卦生体’,曰:主有田土之喜,或得阴人之利. 陈初听不太明白,总之,照无根的意思,家里没什么麻烦,或许还有喜事。 自打师弟出事,无根已轻易不为人卜卦。 “好!三娘爽利!有几分五弟风采!哈哈哈.” 玉侬视死如归的模样,逗得猫儿和蔡婳同时一乐,后者笑嘻嘻伸手捏了捏玉侬的脸蛋,道:“哪有你说的这般吓人。咱偌大侯府,还轮不到你来拼命.” “无碍,侯爷出征前留下了亲兵营。现下亲兵营沈虞侯带了三百将士,已在侯府藏好,只待瓮中捉鳖了。” 大惊大惧之下,刘豫爆发出了最后一丝潜能,疯狂挣扎。 但路安侯相邀,无根也只能破例。 杀人诛心啊! 六进后宅,一身红衣的蔡婳独自坐在院子中的大椅上,靡草刀横在大腿上,便是不会任何功夫,此时蔡婳身上也裹了一层犹如实质的煞气 她身后,一身银甲的铁胆拄着亮银枪,凹凸身材却站定如松。 丑时二刻,东方城门处忽然遥遥传来一阵嘈杂,紧接,呐喊声起。 蔡婳起身,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嘟囔一句,“可算是来了” 第316章 杀人积德 第316章杀人积德 丑时初,四更夜。 万籁俱寂,偶有几声虫鸣。 天上飘来一块云彩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上弦月,一群匍匐在地的黑衣人借机起身,悄悄往蔡州东门摸了过去。 宿州怀远县杜益戎、韩骏以及卢家大郎、二郎等十几家乡绅,或由子侄、或由家主亲自带队,各领庄丁数十人组成了数百人的‘义军’。 猫腰冲在最前头的,是颍州留守司的两队将士,由一名苗姓虞侯率领,这二百多军士,才是这帮乡绅民团的胆气所在。 据说,颍州都统制郭韬儿和宿州都统制于七安已在后方集结了数千将士,只要今晚民团和留在蔡州的内应拿下路安侯府,控制住侯府家眷,后方大军一日便可进抵蔡州城下。 到时,不但可以夺回家产,还会得到朝廷封赏,也能出了那口被武人欺压的恶气! 丑时一刻。 数百人的队伍已悄无声息摸到了宿州东门的瓮城外,城头上一片漆黑,毫无反应。 卢家大郎与杜益戎等人不由一喜,暗道,今晚大事可成矣! 打头的颍州军苗虞侯沿着瓮城墙根溜到城门前,只听他模仿夜枭发出一阵短促‘欧欧欧’声 城门后安静片刻,同样以夜枭啼叫做出了回应。 再等几息,瓮城城门打开了一条一次只能过一人的门缝。 这是为了避免开门动静过大,惊动了守军吧?卢大郎自动脑补到。 紧接,苗虞侯一挥手,宿州军二百将士鱼贯入城,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见此,那趴在地上的杜益戎心中大定,不由低声感慨,“看来蔡州全无防备,城中又有咱的内应,今夜我等大仇得报!” 趴在旁边的卢家二郎桀桀一笑,舔了舔下唇,小声回道:“那陈初怕是想不到也有今日!早有耳闻侯府女眷个个生的闭花羞月,待会我倒要见识见识。” 那卢大郎却眉头一皱,低声斥道:“二郎休要生事!一会捉了陈初家人,也要交给吴大人处置,管好你裤裆里那二两肉,莫节外生枝耽误了大事!” “.” 听到大哥又在装正经,卢二郎暗暗啐了一口,却也未作争吵。 就算再烦大哥,但有一桩他说的对,今晚是大事,需小心应对。 少倾,二百宿州军士进入瓮城,落在队尾的苗虞侯在进城前,朝外头做了个跟进来的手势,这才闪身入内。 怀远民团纷纷起身,由卢二郎带头,从门缝中鱼贯而入。 瓮城内四面皆墙,遮挡了本就晦暗的天光,黑灯瞎火下,卢二郎进来后失去了前头苗虞侯的踪迹。 为防惊扰蔡州军,卢二郎既不敢点起火把照亮,也不敢开口呼喊那苗虞侯,只能沿着瓮城内城墙根摸索前进。 后方民团还在源源不断的涌进来。 摸索好一阵,卢二郎终于摸到了瓮城进城的城门前,却发现竟然城门紧闭 卢二郎下意识回头,却见瓮城内影影栋栋都是无头苍蝇一般的民团成员,不禁心中一警! 进城的城门关上了,那先进来的苗虞侯那些人去哪儿了? 若此刻瓮城城门再一关,他们岂不是要被困死在此处了! 正此时,那寂静无声的城头之上,渐次亮起了火把。 陡然之间,漆黑瓮城灯火通明,卢二郎抬头看去,却见城头上一众蔡州兵张弓搭箭,引而未发。 一名披甲戴盔的蔡州将领旁,站的不正是那苗虞侯么! 怀远民团,已成瓮中之鳖 被郭韬儿卖了! 这是卢二郎的第一反应。 不远处,乡绅韩骏同样搞清楚了状况,大惧之下生出大怒,不由抬头伸指,朝城头苗虞侯大骂道:“无义武夫!竟坑害吾等!” 苗虞侯面无表情,但旁边那蔡州将领却忽然张弓,火光下,只见那弓若圆月,紧接寒芒一闪. 黑夜中,箭矢迅疾无声,径入正在大声喝骂的韩骏口中 从口入,透颈出,余势未衰,再钉入后方一人大腿,只剩尾羽 瓮城内,顿时大乱。 数百人惨嚎着调头冲向来时那扇瓮城大门,却发现城门已不知何时闭紧。 喧哗声起 却听城上一声爆喝,竟将将压住了数百人的吵嚷,“本官乃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蒋怀熊!尔等速速弃刃投降!若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 正是方才一箭射杀了韩骏的那名将领。 兵荒马乱间,卢二郎和杜益戎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 丑时三刻。 城东喧哗,寂静城内已隐约可闻。 吴维光和孙昌浩登楼,见东门火起,后者当即道:“兄长,看来颍州军先锋与怀远忠义已得手!我们也行动吧!” 吴维光却谨慎的派出两名军士趁夜摸过去抵近查看。 俄顷,浑身浴血的颍州苗虞侯率先抵达驿馆,甫一见面便急道:“吴大人,何故还不动手!我等已占了东门,城内若不能迅速控制路安侯府,我的人便白死了!” 吴维光不禁犹豫,他还在等待那两名前去东门侦查的兵士回转。 可东门喧闹已引起了城内警觉,只见街面上的巡夜差役和兵丁挑着灯笼正急速赶往东门。 就连那黑咕隆咚的府衙内,也接二连三的亮起烛火。 今夜之事,贵在‘出其不意’。 若等整个蔡州反应过来,城南校场的靖安军余部赶来支援,便是麻烦一桩。 为今之计,只有按计划快速控制侯府,才可挟制全城。 此刻,每一秒都显得弥足珍贵。 吴维光再不犹豫,当即命鲁王府亲兵随苗虞侯出发,借着夜色掩护径直杀向了洒金巷. 驿馆内,激动的彻夜未眠的吴氏,已提前为吴逸繁摆好了灵位.只待尘埃落定,便要将那小贱人带来,狠狠在灵前折辱一番,以告慰儿子。 丑时中,鲁王府亲兵顺利进入侯府. 接下来的事,没甚好说的。 和城东瓮城差不多的套路,仅仅小半时辰,王府亲兵死的死,捉的捉。 像是一颗落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寂静深夜投射出一圈微弱涟漪,便迅速重新归于平静。 但夜半喊杀,还是惊到了不少百姓。 按照淮北系事先作出的预案,由刑名孔目苟胜率西门喜的差人衙役,骑马上街,四散于全城负责安民。 “原蔡州知府孙昌浩勾连外府贼人谋逆!已被我蔡州将士镇压!为防漏网贼人生事,今夜紧急宵禁,乡亲们紧闭门户,不得外出!若胆敢趁乱劫掠、盗窃者,斩立决!” “今有.” 一遍遍的呼喝响彻全城,听闻局势还在自家子弟兵控制之中,夜惊百姓纷纷放下心来。 有些已提了扁担、抓了柴刀想要协助将士捉贼的青年,不得不遗憾的放下了家伙什 毕竟已下了宵禁令,不能外出。 可半夜被吓了这么一下,还有几人能重新安稳睡下? 于是,夜半蔡州城内,一家家或是父子,或是夫妻,开始议论起来。 “知府老爷谋逆?当真稀罕.如今咱这大齐只听说过武人造反,文官谋逆的却是头一回听说。” “那孙昌浩算个求的老爷!忘了当初他纵容侄子当街行凶了么?还是路安侯和陈同知痛打了那孙家恶仆,帮咱蔡州人出了那口恶气!” “噫!你急啥,我又没说姓孙的好.只是稀罕这知府谋逆,图个啥.” “你一个妇道人家想恁多作甚!咱管他图啥,反正,侯爷和陈大人他们说谁坏,那人便一定是坏的!” “这倒也是,我听在府衙做差的娘家表哥讲,如今咱蔡州富庶,惹了许多人眼馋哩。” “哼!眼馋有甚用,谁想抢咱好日子,需先问问侯爷那两万大军手中的刀!” “伱得意个甚?说的好像那两万大军听你指挥一般!” “头发长见识短!虽然大军和老子没关系,但若有人想坏咱蔡州,我也敢拿菜刀与他们搏命!你没听儿子说么,年初侯爷去学堂给学童讲话,说‘蔡州是我的,也是你们的’!” 相比百姓们单纯以喜恶评价当晚一事,同样被惊醒的蔡州官学宿舍内的士子,则想的深了许多。 知府谋逆? 太不合常识了,毕竟那孙昌浩代表的就是朝廷。 由此再推测下去,真相已呼之欲出.淮北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只怕已到了失控的地步。 得出这个结论后,宿舍内安静下来。 官学士子,身份阶级各异,有的本就是士绅后代,有的却是商贾之子,还有出身于农家的贫寒子弟。 各家利益诉求并不太一致,但短短两三年,蔡州的日新月异、生机勃勃,他们却是看在眼里的。 比起大齐其他凋敝府县,没人愿意让蔡州再回到以前的模样。 可是,今夜之事若昭示着朝廷和淮北决裂,那么朝廷势必是要将富庶蔡州纳入东京诸位大佬的口袋 这样的结果,没有任何一人愿意接受。 丑时末,外间喧闹渐渐回归安静,黑暗中,不知谁忽然说了一句近月来时常私下讨论的那桩事,“淮北自治!” 寅时二刻。 街面上一队队将士不停在城内巡逻,以免有漏网之鱼在城中作乱。 迄今为止,今夜所有事都在按照事先议好的预案在执行。 除了一桩事 原本计划中,捉了鲁王府亲兵、怀远乡绅后,会将这些人送到府衙,紧急审讯一番,这些人的供状,便是蔡州和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 可直到城内彻底安稳,陈景彦等人也没等来将士把这些人带来,找人一问,却得知人都被带到了侯府. 据说,是蔡三娘子的命令。 以三娘子那喜怒无常的阴毒性子,这些人怕是要遭殃,陈景彦等人赶忙去了侯府。 只是,他们却忽略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能管住的蔡婳的,只有半个那便是此时不在蔡州的陈初。 为何说是半个? 因为蔡婳有时连他的话也未必听,更遑论陈景彦、西门恭、徐榜这些歪瓜裂枣了 蔡婳倒不难找,此时她就在洒金巷外的长街上。 街面上,已是血流成河. 今夜捉到的鲁王亲兵,已被当街斩杀了六七十人。 一颗颗椭圆脑袋,在街上滚了一片。 远远望去,犹如七月时节的西瓜田. 而蔡婳,则慵懒坐在大椅中,旁边矮几上,还放了细高曲嘴酒壶她就这么坐在这儿,宛如吟风赏月一般自在。 甚至,为了避免那四处乱淌的鲜血流到脚下,还细心的在周围垫了一圈香灰。 陈景彦兄弟见脑袋满地乱滚,先是大骇,胸腹间一阵作呕。 再看蔡婳那淡然模样,几人不禁头皮发麻,便是见惯了生死的西门恭也忍不住暗暗佩服五弟好家伙!也就是老五了,敢娶这样的女人回家,夜里搂着睡觉时不瘆的慌么! 陈景彦硬着头皮上前,道:“这些人是鲁王亲兵,咱们还要拿他们与朝廷讨价!” ‘哧~’ 几丈外,又一颗亲兵人头落地,切口平滑的脖子中如天女散花一般喷出一丛血雾。 蔡婳眯着狐狸眼,执壶抿了一口酒,看都不看陈景彦,道:“这些虾兵蟹将在朝廷眼里值当什么?只需留着吴维光便是了,其他人的口供都已录下,留着他们吃咱蔡州粮么?” “那也不能妄杀吧!他们已经投降了.” 陈景彦再劝,却因蔡婳身上那股凛冽阴冷的煞气,语气不由自主客气了许多。 蔡婳这才转头看向了陈景彦,抿嘴笑笑,随即脸色又冷淡下来,“陈同知,你可想过,若我一家人落在他们手中,便是求个痛快死法,能不能如愿.” “.” 这话,陈景彦没法回答。 不管是政治斗争还是军事斗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几乎是为失败一方女眷量身定做的词汇。 接着,蔡婳又望向了修罗场一般的血腥长街,森然道:“我家侯爷想做大事,日后定然要树敌不少。我今晚便是要为他们立个规矩,谁敢打我陈家女眷的主意,都是这般下场!” “痛快!老五家的,哥哥我支持你!” 西门恭哈哈笑道,率先表明了态度。 他甚至用了‘老五家的’这种乡村俚语来称呼蔡婳这种称呼分不出正妻还是妾室,比‘三娘子’听起来亲切,也比‘蔡姨娘’来的让蔡婳开心。 隐隐有点拍蔡婳马屁的意思了 大家都有种重新认识蔡婳的感觉,人人都说蔡三娘子与陈初好了以后,性子变的柔和许多。 今夜,大伙才发现,蔡三娘子根本没变,她所谓的柔和,只不过是呈现给陈初、给令人玉侬等家人看的。 谁敢动她家人,她身上那凶性依旧吓人,比陈初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此,陈景彦也不再劝,心知劝了也没用没看么,他们来了半天,那组织行刑的刘四两根本没有因为他方才的劝阻生出任何迟疑。 似乎蔡三娘子不喊停,他能杀到天荒地老. 寅时末,东方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 长街之上,人头滚滚,血气冲天。 蔡婳掩嘴打了个呵欠. 刘四两这边,已杀到了怀远乡绅那帮领头之人。 “我我已如实写了供状,都是那夏志忠和吴大人蛊惑我等啊!为何还要杀我,夫人,这位夫人,饶我一命,我卢二.不,不,我卢家为侯爷、夫人做牛做马报答.” 卢二郎被拖出来时,软成面条的双腿已走不得路了。 可那行刑军士根本不搭理他,将人摁在木墩上便要挥刀。 不知是他求饶起了作用,还是旁的原因,蔡婳侧头看了眼天色,忽道:“宝喜,杀了多少了?” “九十九个了,这是第一百个”一直留意着的宝喜回道。 “九十九呀,蛮吉利的,就这样吧” 蔡婳开口,行刑军士立马收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卢二郎更是浑身瘫软,眼泪鼻涕不受控制一般齐齐涌出。 可下一刻,蔡婳却皱眉思索一番后,又道:“嗐!还是凑够百数吧!府上刚好来了位小家伙,凑够百人,寓意长命百岁!便当是为我陈家未出世的儿女积德祈福了!” 似乎是被自己的好主意美到了,笑嘻嘻的蔡婳如小女儿一般直拍手。 “.” 积德?杀人积德?杀一百人寓意长命百岁? 读书不多的宝喜总觉着蔡姨娘这提议有些离谱,但侯爷离开时,交待他一切听令人的,今日令人又交待他一切听蔡姨娘的 蔡姨娘说杀人积德便杀人积德吧。 宝喜挠挠头,向行刑军士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但.卢二郎却被拉扯麻了。 他表示,这样的积德方式很操蛋。 一百哪有九十九吉利啊! 可不待他提出不同意见,身后的军士已一刀挥下 同样惊悚的还有陈景彦等人,最终,老陈还是没忍住,道:“三娘子,旁的府上家中有喜,要么烧香祈福,要么放生鱼鸟祈福。杀人祈福的倒是头回听说!我那五弟得知后,不知会作何想!” “切~” 蔡婳一撇嘴,道:“世间恶人,杀一个便是消一份孽障!我杀百人,这是结下了多大一个善缘!将来我家这位未出世的娃娃必定一世通达!” 这逻辑好像还蛮合理呢! 蔡婳伸了个懒腰,回看几人,嘻嘻一笑,道:“我要去驿馆会会吴大人了,谁愿同去?” 第317章 棋分三招 第317章棋分三招 卯时初,天光乍破。 早在一个多时辰前,驿馆已被淮北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也昭示了蔡州城眼下的局势。 今夜之事,本就是一场豪赌,吴维光觉着自己的赢面占了七成。 但既然是赌,就有输的可能。 所以,当镇淮军围了驿馆之后,已猜到了结果的吴维光经过短暂慌乱,迅速平静了下来。 蔡婳以及淮北系高层进入驿馆时,吴维光头戴直脚幞头双翅官帽、身着二品绛紫朝服,坐在堂内上首太师椅上,表情肃穆,身姿威严。 其妹吴氏,怀里抱着儿子的灵位陪坐下首,虽不如兄长那般泰然处之,却也不见惊惧神色,反而有几分倨傲。 西门恭、徐榜等品阶不高的官员进入堂内时,反倒被这兄妹的气势唬的滞了一滞。 最先进来的是蔡婳,最先开口也是她,“吴大人端是好气度,你与孙昌浩勾连外府乱民夜袭路安侯府,意图谋逆一事已败露,竟还能安稳坐在此处?” “呵~无稽之谈!” 其实,别看吴氏骂的厉害,但心里始终认为自己这窝囊夫君不敢真杀她。 直到孙昌浩猛地往后一扯,以膝盖顶着吴氏后背,双手死命往后拉拽。 孙昌浩也吓了一跳,那麻绳像是烫手一般被丢在了地上。 正此时,负责在驿馆外围警戒的亲兵押着一名身穿青灰仆人衣裳、蓬头垢面的中年人入内。 不由想起了当年采薇阁那间包房内,正是眼前这娇媚女子率先对钦差动了一刀 蔡婳也稍显疲惫的揉了揉脑门,低声道:“三哥,如今我们几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家侯爷却是个心善的,他为避免生灵涂炭,总是不想大动干戈。然,世间之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该推他一把时,便要推他一把.” 孙昌浩冷汗岑岑而下,胆战心惊的偷偷瞥了吴氏一眼。 蔡婳闻言,不由掩嘴笑了起来,朝吴维光讥道:“我还以为你们一家都是吴大人这般的硬骨头哩。” 陡然看到一线生机,孙昌浩想要维持体面的心思当即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切道:“夫人让我作甚?” “这不就得了”陈景安这是在说兄长是在做无用功。 蔡婳一个眼色,让宝喜上前割断了绑缚孙昌浩的绳索蔡婳弯腰捡起那麻绳,居高临下递向孙昌浩,后者迷茫接了,却听那蔡婳道:“将吴氏杀了,我便保你不死” 孙昌浩抓着麻绳,膝行至吴氏身前,一脸哀切,还未开口,却被吴氏一口浓痰啐在了脸上。 “自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蔡婳信誓旦旦道。 此时,他反倒不喊让孙昌浩住手了,而是让后者住嘴。 正一脸娇媚笑容的蔡婳,眉头一皱,再次将麻绳捡起,声音冷的宛若千年寒潭,“我再帮你捡这最后一次,你若不接,这绳子便要套在你颈间了” 首次听说此事的陈景彦不由将吴家鄙夷了一番.同为颍川世家,你家却出了未嫁女子与人私会的龌龊事,简直拉低咱世家底限! 这话,孙昌浩听的明白,意思便是,他若不动手,被缢杀那就是他了。 “.” 却因颈间绳索束缚,始终未能如愿,于是,那恨极了的眼神,只好死死盯着蔡婳。 外间,东侧城墙上方,已露出一抹橙红弧度,朝霞半天。 这场景,十分瘆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百息,也许二百息,堂内终于逐渐安静下来。 骂哑了嗓子的吴维光还在咒骂孙昌浩、咒骂乱臣贼子. 吴氏早已停止了挣扎,可孙昌浩依旧机械的保持着拉拽绳子的姿势。 孙昌浩大惧,宝喜已带人走了过来,眼看求蔡婳无用,孙昌浩转头朝陈景彦磕起了头,“陈兄救我,陈兄救我!你我同出颍川,救我一回啊!我已知错了” 此次淮北动作,棋分三招。 “元章和令人都是宅心仁厚之人,家里总需个能让外人害怕的角色” 如今已人赃俱获,这老货还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登时恼了西门恭,却听他喝骂道:“老狗!你果真不怕死么?” 生死之际,跪在地上的孙昌浩再不顾许多,一个敏捷前扑,抢在宝喜前头从蔡婳手中拿了那麻绳 而后,哭丧着脸朝妻子道:“夫人啊,我便是死了,他们也不会放你活命!咱们夫妇若都死了,留在老家的孩儿怎办死两个不如死一个。就,就,就委屈夫人一回吧” 实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一桩事关世家的陈年辛秘。 只因那跟进来的军士们因方才长街斩首,靴底尽被鲜血浸透,每走一步便‘啪叽’作响,同时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血脚印。 咚咚咚,又是几个响头。 “.”孙昌浩还想说些什么,蔡婳却一转手,将那麻绳递向了宝喜。 下方,孙昌浩脸上一阵青白,却也只低头不语。 吴维光冷哼一声,冷冷道:“路安侯反叛之心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乃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为国除贼,何来谋逆?” 吴维光身居高位,家世显赫,此时的气场反而碾压了西门恭。 本已觉着十死无生的孙昌浩不由抬头,盯着蔡婳道:“夫人所言为真?” “我家侯爷是个心软的,最见不得漂亮女子受苦。待吴大人去了,奴家想法子将你家女儿都收进侯府,伺候我家侯爷,总也有口饭吃。对了,你家有多少女儿未嫁?便是已嫁的也没关系,只需生的标致,我家侯爷不嫌弃” 陈景彦闻言不语,抬头看向了逐渐大亮的天色,似自言自语般道:“又是一个晴朗艳阳,也不知元章那边、蔡主事那边怎样了.” 陈景安却呵呵一笑,道:“依我看,是福非祸。” 蔡婳点到即止,接着笑道:“我乏了,便回府歇息了。趁此刻宵禁未解,三哥赶快安排差役将街面洒扫一番吧,不然天亮后百姓上街,怕是要被吓到。” “嘻嘻,杀了孙昌浩,侯爷才好下定决心去做大事。说起收他为己用,咱们几家才俊何其多,还差他一个?这种朝秦暮楚的背主小人,陈三哥敢用?” “.” 即便到了必死之局,却连咒骂的勇气都没有,只顾徒劳求饶,还不如那吴氏. 蔡婳已转身走出了驿馆。 动了恻隐之心的陈景彦从堂内追到了院内,用客气口吻劝道:“三娘,既然孙昌浩已知错,不如饶他一命吧。” 本来挺严肃压抑的场合,西门恭愣是被蔡婳这句讥讽逗得笑出了声。 “.”陈景彦摇摇头。 “哦?为何?” “.夫人!夫人不可啊,夫人不可失信于天下人啊!” “夫人!不可言而无信啊!” 也是,对世家来说,脸面比天大,家里死一个女子不碍事,但这种丑事却不能传出来。 吴氏最后一句叫骂因绳索忽然收紧,变成了一个没有意义的单音节。 宝喜那些人可不听他,若想救孙昌浩,只能让蔡婳开口,或去找赵令人,但是找后者明显来不及了。 陈景彦回礼后,望着蔡婳背影,久久不语。 “你劝住了么?”陈景安却似笑非笑道。 说罢,蔡婳盈盈一礼,出了驿馆。 片刻后,陈景安不紧不慢走到了陈景彦身旁,后者转头,瞧见来人,语气中不禁带了丝抱怨,“守谦为何不劝劝三娘?今夜这杀业也太重了。” 眼前一幕,让同为士人的陈氏兄弟极为不适. 蔡婳却抽出帕子掩住了琼鼻,似是嫌弃孙昌浩身上味道一般,随后向宝喜招了招手,檀口轻启,“宝喜,送孙大人去吧,给大人留个全尸。” 一招为蔡州,此刻已尘埃落定。 另外两招为陈初所率大军,和身在东京的蔡源。 吴维光负手而立,自上而下以轻蔑眼光瞟了孙昌浩一眼,道:“他?他不是我家人,也不配做我家人。” 什么‘不知廉耻的妖妇、不得好死的毒妇’都没能让蔡婳周皱一下眉头,直到吴氏诅咒蔡婳‘早晚被玩腻赶出家门’. 蔡婳脸色才冷了下来。 堂内,淮北系诸人愕然看向蔡婳逼夫杀妻,这蔡三娘子未免也太.太歹毒了吧。 “.” 这口痰,摧毁了孙昌浩最后的心防,只见他跪在地上呆愣片刻,任由污秽顺脸下淌,脸上表情逐渐由哀切转为冷漠. 堂内所有人,包括吴氏自己,眼睁睁看着孙昌浩缓缓将麻绳在吴氏脖子上绕了一圈。 “咯~” 宝喜一声令下,当即两名亲兵上前将吴氏捆了个结实。 “.” 直到宝喜带人上前,才将孙昌浩拉开两人分开后,宝喜发现,孙昌浩竟将吴氏的喉管勒碎了。 被捆成了粽子一般的吴氏,侧躺在地,同样破口大骂,“孙昌浩!你一个破落户,若不是我当年不问家世,下嫁与你,你焉能有今日?你敢动我一指,我家父兄不会放过你!” 陈景彦听懂了,却不习惯和一个女子讨论这等大事,不由沉默下来。 “嗯,念你已知悔改,便为你留个全尸吧” 蔡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弯了腰,待气息喘匀后才道:“祸不及家人?那吴大人今夜偷袭我侯府所为那般?难不成是觊觎侯府茅房,想抢走几两夜香尝尝咸淡?” 孙昌浩抬头,在蔡婳那张颠倒众生的妩媚脸蛋上看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陈景彦稍一沉默,又道:“他毕竟是一府知府,就这么杀了,元章转圜的余地就小了。且三娘已断了孙昌浩的脊梁,便是留下也可为我们所用。” “绑了!” 经过亲兵讲述才知,方才,这孙昌浩从驿馆内的狗洞钻出来想要逃命,却被守在外边的亲兵捉了个正着。 “.” 此刻,厅堂内虽未杀人,但血腥味却浓郁刺鼻。 被亲兵摁在椅子上的吴维光同样在挣扎,但年老体衰的他,自然挣不出军士的控制,只得怒骂道:“孙昌浩住嘴!再敢乱扯,我吴家定杀你!” 蔡婳眯着狭长狐眼在吴维光、吴氏、孙昌浩三人脸上一阵睃巡,忽而嘻嘻一笑,轻迈莲步,走至孙昌浩身前,道:“孙知府,奴家给你指条明路你走不走?” “好一个不惜此身的吴大人.”蔡婳接过话茬,摇曳着身姿在吴氏旁边坐了,望着吴维光眯眼笑道:“吴大人有此胆量,小女子佩服。却不知家中女眷也有大人这般胆气么?嘻嘻,早有耳闻,颍川吴家的女儿个个知书达理,吴大人若死,她们失了庇护,流落世间,想想便是可怜.” 文人若无骨,可比畜生卑贱。 孙昌浩心知此次事败,和路安侯府已成生死仇敌,自己这条命怕是要交待了,想在死前留些体面。 情绪已近崩溃的孙昌浩面目狰狞,脖上青筋暴起,只听他凄声吼道:“骂!还骂!你骂了我半辈子!下嫁?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当年你与人私通,未婚产下吴逸繁,对外宣称是你侄子,你父兄若不是为了遮掩脏事,会将你嫁与我?你们一家看我不起,却不看看藏污纳垢的吴家是什么货色!骂,你还骂啊!” 堂内一片哗然。 吴氏双手双脚被缚,无从反抗,却在听见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亲口说出自己这桩丑事后,疯狂扭动身体,极力想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男人。 几人一看,哟,这不是老熟人孙昌浩孙知府么! 一直守在蔡婳身后的宝喜抬臂一挡,同时伸脚,一下踹在吴氏所坐的椅子上。 正在侧头望天的蔡婳却道:“他并不是知错了,只是怕死。” “夫人,那贱妇我已帮你杀了,往后小的定以侯爷和夫人马首是瞻” 吴维光眉头一皱尚未开口,下首吴氏却率先骂道:“毒妇,你要作甚!” 上方的吴维光一看便知,这妹夫怕是要撑不住眼前压力了,忙道:“祸不及家人,吾妹和今夜之事毫无干系,有甚手段只管朝本官来!” 这是用了多大力气啊! 孙昌浩缓了片刻,终于回魂,却见他连滚带爬到蔡婳身前,咚咚咚先扣了几个响头,这才仰头,一脸肉麻的谄媚笑容,犹如帮主人叼回了飞盘的狗儿一般。 蔡婳话音落,那吴维光已拍案而起,旁边的吴氏更是怒极,举起吴逸繁的灵位便要往蔡婳头上砸。 见他不吭声,蔡婳以魅惑声线道:“孙知府,有桩事,你若做了,我可在侯爷面前保你不死,甚至还可让你继续坐这知府之位” 宝喜等人拖着孙昌浩往驿馆后头走去,孙畅痛哭流涕。 “孙昌浩你敢!”吴维光大怒,便要上前,却被两名军士死死制住,动弹不得。 可蔡婳却半点笑容欠奉,回头便盯着孙昌浩斥道:“你到底做还是不做?” 孙昌浩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望着蔡婳,以为自己听错了,“夫人?” 自小养尊处优的吴氏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便是被缚了手脚,口中依然喝骂不止。 “言而有信,是男子汉大丈夫该为之事,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 “哈哈哈,为国除贼,老夫何惜此身!只可惜功败垂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宝喜大步走来,在场所有人都不怀疑,宝喜拿了麻绳后会当场勒死孙昌浩,包括孙昌浩自己也不怀疑。 那椅子登时碎裂,强大冲击力带的吴氏一个前扑,趴倒在地。 陈景彦无声一叹,又道:“蔡家三娘行事由心,全然没有任何章法,且心思毒辣,兼有野心。常在老五身边,福祸难测啊。” 蔡婳破天荒的用了和陈初一样的称呼喊陈景彦,精神高度集中了一夜的陈景彦微微失神。 说起来,后两步棋才是重中之重这是一次压上了身家性命、乃至满门眷属的赌局。 若成,或许名留史书;若败,鸡犬难留。 陈景安也望向了天空,缓缓道:“快了,这三五日应该就有消息了.” 第318章 乱天下 第318章乱天下 六月初八,朝阳初生。 喧嚣整晚的蔡州城辰时解除宵禁,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 可短时间内,却没有确切消息传出,但街头弥漫的淡淡血腥气,提醒着大家,昨夜发生了大事 不过,有府衙张贴的安民告示,再有衙役配合军士维持街头秩序,蔡州城逐渐平静。 而六百里外的东京城却在经历了安静一夜后,自晨间起,发生了一幕幕迥异于平常的事件。 东京城驻军,除了一万精锐禁军外,还有厢军十军两万多人,虽战力不强,但各军指挥使背后都有各自跟脚。 卯时,宫门开启。 禁军统领李忠,亲率三千禁军接管厢军大营。 禁军副统领杜平又率两千禁军出城,接管了驻扎在城外的泰宁军 泰宁军本是山东路客军,对于被禁军夺了指挥权一事相当抗拒,爆发了小型冲突,却因泰宁军节度使郦琼昨日进城彻夜未归,群龙无首之下被禁军弹压。 不待城中诸位大佬反应过来,鲁王府、钱亿年尚书府先后被控制。 至此,大佬们才察觉京中出了大事。 果不其然,当日巳时,宫中传出一个爆炸消息:皇上昨夜危重,于病榻前传位于三皇子刘螭后,于当夜子时驾崩 即日起,太子监国,尊礼制,待大行皇帝丧葬完毕,再行登基。 但刘螭以太子身份发出的第一道令旨却是:急招淮北节度使陈初率军进京. 武将带兵入京有风险,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如今刘螭可控之兵只有万余禁军,却有一半兵力用来监视厢军、泰宁军。 再扣除必不可少的宫禁守卫,几无可调兵力。 就连负责控制鲁王府、钱尚书府的军士,都借用了蔡源自淮北带来的三百护卫。 随后,刘螭再连颁四旨。 其一,封李邦彦为太傅。 其二,封钱亿年为太师。 其四,封皇后钱氏为皇太后。 其三,封鲁王刘麟为太保,加同平章事、行开封府尹,兼中书令 看来,刘螭得了这太子位也并未得意忘形。 封赏相党首领李邦彦的同时,也不忘向后党钱亿年示好,同时对皇后钱氏摆出了恭敬姿态。 因血缘所限,刘螭便是对钱亿年和钱氏掏心掏肺,他们也不会调头支持刘螭。 这只是一种态度,不想与兄长刀兵相向的态度。 四道令旨中,最关键的便是最后那道给刘麟的,太保是虚职,但同平章事、开封府尹、中书令却是实打实的实权职位。 如此多的要职,集于一人之身,已有了近乎‘与兄共坐天下’的意思。 令旨一出,因府邸被围的惊慌了一上午的钱亿年心中顿时大定 明眼人都瞧的出,三皇子还是心虚啊! 他与刘麟共坐天下的心思未必是真,但急于安抚后党及其刘麟的心思却明确的很。 大约是想先稳住局面,待来日徐徐图之. 钱亿年心里清楚,若等到刘螭彻底坐稳皇位,旁人或许还能继续富贵,但他这名后党头子绝对遭殃。 有心和刘麟取得联系,府里却被那帮蔡州人守的片纸不得进出. 不过,虽失了自由,安全倒不用担心。 既然刘螭摆出了低姿态,便暂时不会对后党动手。 当日午时,尚书府饭厅内愁云惨淡,钱夫人坐在餐桌前不住抹泪,侍立一旁的姨娘们同样愁眉苦脸。 只有钱亿年四平八稳,不紧不慢的细细进食,钱夫人见此,不由哭的大声了些。 钱亿年不禁眉头一皱,重重放下了筷子,“哭哭哭,哭丧啊!” 钱亿年在家中素来威严,一句话登时让钱夫人止住了哭声,后者再抽噎片刻,忽而哀切道:“老爷,妾身已一大把年纪,是死是活无甚干系。但锦儿昨日和薛侍郎家的公子一同外出,至今未归。他他不会被三皇子的人捉去了吧?” “他不会有事。” 钱亿年笃定道,以他想来,既然刘螭暂时不敢动后党之人,那自己儿子便是安全的。 或许昨晚他在外头鬼混彻夜,晨间回家时见尚书府被围,才机灵的暂时躲到了好友家中。 饭后,钱亿年唤来管家,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一刻钟后,管家支使一名小厮挎着菜篮出门。 不出意外,小厮在门口被一名年轻军士阻拦。 “晨间不是说了么,任何人不得进出。”拦人这军士虽坚决,但语气还算客气。 “哎!好叫军爷知晓,我家老爷每晚睡前必吃一碗雀舌羹,这雀舌都是百姓白日里猎来的,府中无存货,小的需每日去取啊。” 那小厮赔笑解释道,军士却有些不耐烦了,“钱尚书净吃些稀罕物件!这几日就先将这雀舌羹停了吧。” “不可啊,我家老爷不吃雀舌羹,夜里睡不着” 小厮哀求一句,悄悄将一支钱袋塞到了军士受手中,这军士似乎头一回遇见此事,不由一愣,小厮急忙将钱袋打开一条缝,从缝隙中往里一看,尽是晃眼的金豆子 “军爷,行个方便吧。”小厮再求,军士看了前者一眼,不自然的四处打量一番,这才稍显生疏的将钱袋塞进了腰间,低声道:“快去快回!” “好嘞!” 小厮点头哈腰,出了府门后长吁一口气。 嗯,管家说的对,不管上头的大人如何严防紧守,但低下的军士,都只认钱! 想起方才那名军士收钱时紧张兮兮的模样,小厮忍不住悄悄鄙夷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晚,戌时。 东京四海商行分店后院。 天气炎热,此次进京行动的第一负责人蔡源,赤着上身,只穿一条里裤,坐在院内石榴树下的石凳上,轻摇蒲扇。 蔡源已五十二,在当下已绝对属于老人。 身上逐渐松垮的皮肉也昭示着这一点.这幅形象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还有几分和蔼。 和别家那些含饴弄孙的慈祥老头没甚区别。 但玩世不恭的史小五却知晓,眼前这位是侯爷正儿八经的老丈人.倒不是侯爷不认令人和陈姨娘的家人,只是这两位,令人父母早已亡故;陈姨娘身世坎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爹娘在哪儿。 是以,整个蔡州府、乃至整个淮北就只有眼前这老头敢以长辈身份批评路安侯。 “蔡先生,今日那尚书府小厮出府后,先去了户部尚书翟德晟家中,后又去了吏部薛侍郎家,至于说了些什么,暂时无从知晓。” 史小五禀道,蔡源先指了指石桌上的西瓜,示意史小五要吃自己拿,这才道:“嗯,东京不比咱蔡州,自然不好打探。” “嘿嘿,是啊。” 史小五笑笑,伸手拿了瓜,随后却又想到了什么,先将瓜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双手逢上,“今日守在尚书府的是小七,那小厮为出门,贿赂了一袋金豆,敢问蔡先生该如何处置。” 蔡源瞄了一眼,却道:“既是赠你家兄弟的,你便收着吧。” “嘿嘿,谢过蔡先生。”似乎是对蔡源的安排早有预料,史小五笑嘻嘻的将钱袋又揣了回去。 “五郎,可曾娶妻?” “尚未,不过已有了中意女子,这次回去便提亲成婚。” “哦,不错,到时老夫也去叨扰一番,讨杯喜酒喝。” “嘿,蔡先生若来,小五求之不得。” 两人正闲话间,李科匆匆入内,随手拿了条汗巾擦了擦头上汗水,再拿一块西瓜三两下啃掉,稍稍去了暑期,这才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了。 今日,他是被刘螭唤去做事了,不待蔡源主动发问,李科已率先道:“天气炎热,梅影小筑那几具尸首已臭了。太子命我借运送夜香的车马将尸首运到了城外掩埋” “埋尸之地,可做了标记?”蔡源问道。 “做了。”李科答了,却又稍显着急的低声道:“蔡主事,今日太子连颁四道令旨,尝试安抚鲁王。若鲁王真的怂了,暂时不撕破脸皮怎办?” 刘螭需要时间以新皇身份消化、拉拢各方势力,自然想要安定。 但,这却与淮北系的目标不一致了。 早有腹案的蔡源却淡淡道:“那咱就逼他们兄弟撕破脸,彻底断了刘螭的退路!” “哦?如何做?”李科兴致勃勃问道。 蔡源却向史小五招了招手,示意对方也坐过来,随后突兀地问了一句,“五郎,如今守着尚书府和鲁王府的,是咱的人吧?” “是啊.”史小五一时未听懂蔡源的意思,待后者细细说出自己的计划后,李科、史小五两人都惊悚的看向了蔡源。 这赤身打扇,坐在树下吃瓜的和善老翁,竟能想出如此毒计,让人遍体生寒。 “怎了?你二人不敢?”蔡源再拿三块瓜,与李、史二人分了。 这动作在此时语境下,多了些象征意义,李科先接了,犹豫一下后才道:“蔡主事,此事非同小可,要先禀报东家知晓。” “元章距此六百里!一来一回,事事请示,黄花菜都凉了!此次进京,老夫身为负责人,出事了有我担着,伱怕甚?” 蔡源抿了口瓜,等了片刻,见李科拿着西瓜依旧在皱眉思索,不由笑了笑,反问道:“文举,我问你,元章可是明主?” “东家爱民如子,对我等属下宽宥仁厚,自然是明主!”李科斩钉截铁道。 “那便是了,文举难道不想看他君临中原?不想跟着他封官拜侯?” “.” 李科稍稍沉默,看了蔡源一眼,终于道:“蔡主事不必说了,我已知晓怎做。此事,我赞同!” 他应下后,蔡源又浅笑着看向了史小五,道:“五郎,此事若成,可助元章直登青云!届时,我必在元章面前保举你为首功!” 史小五却比李科要爽利,只听他桀桀一笑,低声道:“我兄弟几人本是淮水水贼,后遇天灾,我家老娘被侯爷背出了泛区,又蒙侯爷不弃,进了宁江军,成了妇孺口中的英雄汉!我这条命早就是侯爷的了! 我这人鲁直,不懂的什么大道理,但蔡主事是侯爷岳丈,想来没有理由害侯爷。只要对侯爷大事有利,我便做了!至于那保举什么的,蔡先生休要再提” 史小五说自己鲁直,但这话说的却粗中带细,意思明确.我肯做这事,只是为了报答侯爷的恩情,不是为了你口中的前程,我愿意在侯爷不在的情况下听你的,只因你是侯爷岳丈. 总之,各自出发点可能不同,但目标却大体一致,蔡源也不计较这些,呵呵一笑,夸了一句,“好义气的汉子!” 熏热夏夜,一桩震惊天下的大事,就此议定。 六月初八,大齐皇帝驾崩。 一日后,一北一南驻在卫州和柘城的鲁王刘麟和路安侯陈初几乎同时收到了消息。 双方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举动拔营,迅速往东京靠拢。 鲁王刚出发一日,再次收到了以太子身份监国的刘螭的令旨,加官进爵的令旨。 以靖难军为主力的鲁王部,行军速度马上降了下来鲁王刘麟倒不是因为三弟这道令旨而满足。 毕竟,他为大齐太子位已谋划多年,早已视为囊中之物,刘螭的偷家让他出离愤怒。 初听父皇突然病故,刘螭得了太子,刘麟恨不得马上带军返回东京将刘螭杀了! 但冷静下来后,却意识到,眼下刘螭监国,他刘麟若不管不顾杀过去,定然会被刘螭定性为叛逆。 虽刘麟背后有几位军头支持,也必定会造成大齐内部分裂 这大齐毕竟是他刘家的天下,打烂了,刘麟也心疼。 同时,母后、鲁王妃等家人孩儿都在东京,总归投鼠忌器。 刘豫之死,处处透着蹊跷若想从长计议,刘麟从此处着手倒是一个好的突破点。 慢悠悠返回东京的途中,一边谋划如何和刘螭斗争,一边在想方设法和东京城内的舅舅钱亿年、家人,以及厢军中亲鲁王的将领、泰宁军节度使郦琼取得联系。 但诡异的是,北上的淮北军在距离东京五十里外,也停止了进军的脚步。 阜昌十一年,六月十三。 戌午年,壬寅日。 冲狗煞南,破执大凶。 日值月破,诸事不宜 白日里,东京城内气氛愈加紧张,传言鲁王率军已抵达京城北四十里,一日可达。 刘螭和刘麟两兄弟的博弈似乎也到了摊牌阶段,到底是鲁王接受太子敕封,双方偃旗息鼓;还是鲁王翻脸,刀兵相向. 只在这一两日便要有答案了。 这几日里,钱亿年通过和后党其他人的秘密联系,已基本达成共识,那便是.暂且与刘螭虚与委蛇,待鲁王回来联络几地军头,再图后事。 可当晚,一桩噩耗却彻底扰乱了钱亿年的理智。 夜戌时,近来没少从小厮处得来金银的史小七偷偷送给钱府管家一个木匣子,并言道:“贵府大方,并未因我是微末小尉而轻怠,反而时常赠与金银。我心中有愧,便偷偷将贵府公子的头颅送回” 据这名小尉讲,早在六月初八围困尚书府前一日,贵府公子已被太子下令秘密处斩 当晚,钱亿年哆嗦着手打开了木匣。 事发已六七日,那颗脑袋早已生满了蛆虫,面目溃烂,无法辨认。 但钱亿年却认得儿子束发用的簪子.钱程锦是钱家嫡长子,而这枚簪子便是钱亿年在儿子成年束冠时亲手所赠。 强烈的丧子之痛,让钱亿年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脑海中,只剩了一个念头! 要刘螭偿命! 同晚,丑时夜深. 被太子接手了数日的鲁王府内陡生变故,一阵短促而激烈的厮杀后,鲁王府亲卫尽殁,随即后宅起火,短短半个时辰不到,整座王府便化为了一片灰烬。 翌日 “.约丑时末起火,火势凶猛,待水龙局连夜召集人手,为时已晚.经晨间统计,鲁王府自王妃以下,全家一十六口,尽数命丧” 当刘螭闻听此消息,惊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自然清楚此事并非自己下令,但朝堂、鲁王、甚至整个大齐,大概都已将他当成了凶手. 一日后,消息传至东京城北四十里鲁王大营。 尚在思索如何和刘螭斗而不破的刘麟,几欲晕厥,当场割掌,以血涂面,誓言不报此仇,人神共厌! 六月十五,全军素缟,人马裹孝,以哀兵之姿挥军南下。 同时打出了‘刘螭弑父谋逆,鲁王为君父报仇’的旗号 其实吧,鲁王也只是感觉父皇之死蹊跷,并没什么确切证据。 只是为了讲究个师出有名。 但这么一来,兄弟二人再没了缓和可能,已成不死不休的死局 六月十六,靖难军进抵东京城下。 大齐之乱,已在眼前. 第319章 马踏帝京 第319章马踏帝京 东京城外泰宁军大营。 自从数日前禁军副统领杜平接管大营后,营内便谣言四起。 泰宁军统帅郦琼十日来音讯全无,有人说郦节帅被太子拘押在城内,还有人说郦节帅已被太子所害。 随后,鲁王一府满门被戕的消息传出,泰宁军愈加人心惶惶。 军内中高级军官都清楚,自家节帅、乃至六千泰宁军早已打上了鲁王嫡系的标签,皇城内那位新太子对鲁王家人尚且如此狠辣,那他们 底层军士或许尚可保命,但他们这些军官大概率要迎来清洗了。 待鲁王率靖难军南返,军官们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纷纷开始在私下串联,欲要配合鲁王举事。 负责在营地监视的杜平自然察觉到了泰宁军内的暗流涌动,当即在六月十五这天,命禁军收缴泰宁军全军兵刃军械。 此举却犹如在沸滚油锅中倒了碗水 十五日晚间,泰宁军兵变。 禁军虽人少,但好歹算的上齐国精锐,兼组织架构完整;泰宁军人多,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中。 双方倒也称得上势均力敌。 城内坐镇的刘螭收到消息,却也没有办法支援一兵一卒。 禁军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如今弹压城内尚且勉强。 刘螭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先颁一旨,再派了一拨使者秘密北上。 所颁令旨,内容为召唤各地军将来京勤王,镇压逆贼鲁王。 使者则北去金国,请求金帝正式册封刘螭为齐皇 仓促间,来不及备齐厚礼,却在国书中写明登基后献绢五十万、银百万,皇女两名、佳丽五百. 金为齐父,若刘螭太子之位得父国认可,无疑对鲁王等人也是一大威慑。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使者一来一回,至少需几个月时间。 再者,金人不耐中原酷热,他们也从未有过夏季南下的先例。 至此时,刘螭自然已察觉到原本被视为左膀右臂的淮北军狼子野心,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甚至十三日夜间鲁王府大火后,蔡先生那帮人连同四海商行东京分店的人员忽然消失。 人手极度紧缺的刘螭,连抽出部分禁军搜寻他们的能力都没有。 这也是他前期一直要求淮北军向东京靠拢的原因原计划中,城内由禁军控制后党,再有近两万淮北军驻扎城外,便是鲁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现在的实际情况却成了前狼后虎。 眼下,只能拖了。 但满腔怒火的鲁王刘麟却不给他拖的机会。 十六日清晨,刘麟率单宁圭靖难军七千余将士进抵东京城外,第一时间支援混战整晚的泰宁军,双方合力,绞杀了仅剩数百人的禁军残部。 刘麟收拢泰宁军余部三千人,两军共计万余,陈兵东京城东门。 城内八千禁军根本守不住周长几十里的城墙,只得动用不受信任的厢军,再紧急征发部分青壮百姓守城。 百姓们是最懵的,城内的太子说城外的鲁王谋逆;城外的鲁王说城内的三皇子篡权。 这兄弟俩谁对谁错,旁人哪里分的清 只是畏于禁军刀枪,被赶上了城头协助守城,百姓们也不关心谁胜谁败,只担心这番皇家兄弟阋墙会殃及城内家人。 如此赶鸭子上架,城防漏洞之多,可想而知。 更别提,部分厢军将领本就出自钱尚书的后党提拔,早已暗中投靠了鲁王。 十六日巳时,刘麟佯攻城东含晖门,单宁圭率主力伏于城北景阳门。 午后,景阳门厢军将领诱杀监管禁军,城门大开 刘螭原本计划依靠雄城拖上个十天半月,不想,半日城破。 鲁王入城后,大批厢军临阵倒戈。 禁军统领深知自己已无退路,只得拼死抵抗 禁军之中,多由久经战阵的边地军士填充,战力胜于靖难、泰宁以及厢军,但面对三倍于己的敌人,渐渐落于下风。 战至黄昏,李忠率残部三千余人退进皇城。 尚有万人的鲁王将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血残阳,将厚重帝都中的长街小巷、飞檐斗拱统统染作金黄。 往常这个时辰已升起的满城炊烟,也变成了道道冲天而起的烽火。 这满城喊杀的景象,不由得让东京百姓们忆起了十多年前的那场丁未之乱。 乱世又要来了么? 有些胆小的,已将儿女脸蛋涂黑,藏进了米缸内、水井下、房梁上,剩两口子紧栓上了院门,各持了木棒菜刀,瑟瑟发抖地守在门后。 有了上次丁未之乱的教训,他们已知晓,做不反抗的温顺羔羊的下场,便是任人宰割。 而还有些机灵的,则趁着夜色降临,拖儿带女偷偷溜出了城。 不管是刘螭也好,还是刘麟也好,双方兵力都不充裕。 破了外城后,双方迅速聚拢到了皇城四周,以至于十余座城门处并没有什么人把守。 皇城内外杀生震天,城门四开的外城,反倒成了不设防的真空地带。 丰乐楼是东京城内最高的建筑,站在顶楼可遥看两里外的皇城宣德门。 此时,这座天下罕有,登峰造极的消金窟内却弥散着淡淡血腥气。 刘麟登楼后,见屋内横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正是这丰乐楼东主向强一家。 向强,也是刘螭的舅父 屋内,数日来瘦了一圈的钱亿年颧骨高耸,面色阴鸷,正吩咐军士将这些尸体搬去大街。 看来,向强一家横死,便是钱尚书的杰作了。 进城后,这是刘麟初次和钱亿年见面,却在来的路上已听说表弟钱程锦被刘螭所害。 甫一见面,刘麟不由一叹,低低唤了一声,“舅舅.” 满眼阴冷的钱亿年闻声看去,瞧见是外甥到了,不由喉头一哽,“麟儿,锦儿他.他被刘螭害了性命!” “舅舅节哀”刘麟低声安慰道。 双目泛红的钱亿年却转头看向了两里外厮杀正酣的宣德门,道:“麟儿!那刘螭先害你表弟,又戮你全家,全然不顾一丝兄弟之情!攻破皇城后,万万不可心软!必须将这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全家被杀,自然也是刘麟的痛处,闻言也看向了摇摇欲坠的宣德门,沉声道:“舅舅放心!皇城破时,便是那向贵妃母子命丧之时!” 皇城内。 已呈末世之象,太监和宫女混在一起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跑,期望能逃出这座大齐最为奢华的牢笼,却统统做了无用功。 皇城南城,在重赏之下,靖难军蚁附攻城,已数次杀至城头。 眼看守城禁军越来越少,愈发力不从心,李忠命属下进皇城捉太监来协助守城。 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太监多集中在各位娘娘宫中,粗莽军汉直闯内宫捉人的举动,惹了几位贵人的大骂 这一下,顿时燃起了禁军底层军汉胸中的邪火上头大人怎样站队,支持谁,和他们这些大头兵、什长、伍长又有甚关系? 李忠若赌胜了,以后封王拜相,他们又能捞倒个甚! 眼瞅此时战局不利,身边兄弟一个个丧命,这些锦衣玉食的娘娘却还这般颐指气使他们心中的戾气再压制不住! 呵,反正左右是个死,死前老子也需享受一回! 亥时末,后宫慈元殿内率先发生禁军淫辱妃子、宫女之事,随后,不受控制的混乱在后宫中迅速蔓延。 至子时中,宫中到处是禁军兵士追逐宫女妃嫔们的杂乱脚步声,以及女子们的惊恐尖叫。 身旁有十余名护卫的向贵妃暂时得于幸免,急匆匆从庆宁宫逃来儿子所在的大庆殿。 母子俩在殿门外相遇,向贵妃惊惶道:“螭儿!宫中乱了,快派人将那些作乱之人杀了!” 刘螭看了母亲一眼,又转头看向了南侧宣德门,苦笑道:“母亲,儿手中哪里还有人可派” 正此间,忽见影影栋栋尽是厮杀身影的南城上,禁军将士如同潮水一般往后方涌来,紧接便听人喊道:“左掖门破了,左掖门破了,兄弟们逃命哇.” 向贵妃登时吓得面无人色,喃喃自语道:“城破了?不可能!螭儿,你不是说那路安侯会来助伱么?他人呢?他的大军呢!” 刘螭扶着汉白玉栏杆,俯视满城溃兵,沉默不语。 已抖若筛糠的向贵妃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朝着远处溃兵喊道:“快,快,快来参见陛下,陛下登基喽.” 子时中,皇城左掖门破。 李忠率仅剩数百的禁军亲卫退至大庆殿外,与鲁王部做最后一搏。 而钱亿年、吏部薛侍郎则在城破后,带两家共百余家丁杀向了宫内鸿鹄轩。 鸿鹄轩是刘螭居所,妻儿所在. 战至丑时,鲁王部终于将最后一块骨头.李忠亲卫剿灭,李忠死于乱军之中。 大庆殿.这座平日用于百官议事、年节宴饮的宏伟宫殿内灯火通明,此刻却空空荡荡只有两人。 一人端坐于宫殿深处的龙椅之上。 另一妇人,则发髻散乱,疯疯癫癫尖笑个不停。 当浑身浴血的刘麟走入大殿时,这名妇人突然上前,身旁亲兵欲要拔刀,刘麟抬手示意不必紧张。 这妇人靠近刘麟后,拍手嘻嘻笑道:“你也是来拜见陛下的么,快,快来扣头” 说罢,便拉着刘麟要跪这疯妇,不是向贵妃还能是谁。 刘麟皱眉,一挥手将向贵妃推到在地。 那向贵妃也觉不出疼来,一个翻身趴地,朝远处龙椅上的男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喜悦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上那人有如泥塑,纹丝不动,看不出悲喜。 俄顷,去了鸿鹄轩的钱亿年回转大庆殿,一左一右各拎两颗滴血人头 左边那颗,是位年轻貌美女子,正是太子妃。 右边那颗小小的,却是刘螭刚满两岁的儿子. 那向贵妃看见钱亿年手中头颅,满脸痴笑膝行上前,抱着孙儿的脑袋咯咯笑道:“乖孙,快来向你爹爹行礼,你爹爹做皇上了” 钱亿年却没松手,向贵妃扯了一回没扯动,这才看到钱亿年的手紧紧抓着乖孙的童子髻,不由大怒,自下而上怒斥道:“大胆!这是当今皇上的嫡长子,你竟敢如此无礼,我让皇上杀你满门!” 钱亿年自然看出向贵妃已疯,再懒得和她罗唣,一个眼神过去,当即一名侍卫上前,一刀搠进向贵妃后心. 不知方才她是在装疯,还是这一刀让她忽然清醒,只见这位给儿子谋划多年的女人,艰难向龙椅爬了几步,以无限眷恋眼神看着龙椅上的年轻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声,“儿啊,快逃.” 跟在后头的侍卫,又是一刀,将向贵妃钉死在大殿上.向贵妃匍匐在地,血水缓缓从身下溢出,再无一丝声息。 刘麟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迈步向龙椅走去,同时挥手,示意侍卫不用跟随。 刘麟久于军中,文弱刘螭远不是他的对手,后者伤不到他。 兄弟二人隔着三四十步的长殿,刘麟却足足走了近百息。 待两人之间不足三步,刘麟方才停下,驻足打量一脸平静的三弟。 “老三,我只问你,为何要害我妻儿,那是你嫂嫂和侄儿” 刘麟语速平缓,语调平静,但在说到‘嫂嫂、侄儿’时还是没忍住出现了颤声。 刘螭望着远处那颗已被钱亿年丢在地上的小小脑袋,哀痛神色已掩饰不住,只道:“兄长,若我说谋害嫂嫂和侄儿的凶手,并不是我,你可信?” 刘麟沉默片刻,却道:“此事我会调查,但眼下,除了你对我更重要。” 又是大段沉默后,刘螭认同的点了点头.不管有没有证据,只要刘螭一死,便能坐实弑父篡位的罪名。 所以除了刘螭很重要,或者说,除了这位皇位竞争对手对刘麟来说很重要。 “你去吧” “等一等!” 刘螭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刘麟却已迅疾出手,将一把尺许短剑直直插入刘螭胸口。 两人面对面,刘螭中刀后,生机迅速流失,不由自主往前趴了过去,刚好支在刘麟身上 借着最后一丝气力,刘螭哆哆嗦嗦将紧握在手中的一支小木马塞到了刘麟手中。 这支小木马或许是因为被经常把玩,包裹了一层油脂沁出的温润包浆,此时却沾满了艳红血迹。 熠熠灯火下,刘麟一滞. 这支小木马,还是两人年幼时,身为兄长的刘麟亲手雕给刘螭的。 那年,他们的父亲还只是周国的一名官员。 那时,身为正室的钱氏虽不满父亲宠爱向姨娘,但钱氏却也未曾苛待过向姨娘母子。 他们兄弟二人也算兄友弟恭 到底是何时两人逐渐水火不容了呢? 刘麟正思索间,大口咯血的刘螭却紧紧抓了兄长的衣裳,讲出了人生最后一句话,“哥小.小心路安侯.他.谋的是咱咱家天下!” 夜,子时末。 起风了。 刘麟在单宁圭、钱亿年等人的陪同下登上了血迹斑斑的皇城南门宣德楼。 单宁圭、户部尚书翟德晟,正在低声议论刘麟登基之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也是,今夜虽损失惨重,但一战定了大齐江山。 他们这些从龙功臣,已有了可见的锦绣前程。 刘麟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 据此俯瞰全城,尚有零星抵抗,想来天亮前可平定。 只是,城内也出现了官军们大战之后的恶习。 只见三五成群的官军随机敲响百姓民居,以搜捕反贼之名,寻衅勒索。 “单帅,差不多便命将士收手吧,不要闹的太过分。”刘麟吩咐一声。 “是!” 单宁圭应了一声,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派人前去阻止。 刘麟说了这回,好像便换回了自己心安,再不言语。 这已是定例了,恶战之后,总需让将士们寻摸俩钱、放松一番。 失序,永远是对百姓伤害最大的状态。 因此处是帝都,他们已收敛了许多。 正沉默间,南来夜风中忽然裹挟着缥缈‘哒哒’声传进宣德楼。 单宁圭、刘麟久在军伍,一听便知,这是马蹄踏上石板长街后发出的声音。 耳听马蹄声密集,人数定然不少。 二人对视一眼,惊疑不定,不待单宁圭发出迅速收拢队伍的指令,却见,自南边逃来大批正在城中勒索的靖难军军士。 一窝蜂往北跑来。 俄顷,却见一队队沉默骑士自长街上匀速推进,见着四散溃逃的靖难军便是手起刀落。 这队骑士同样身穿齐国军衣,只不过颈间多系了一条红巾。 以区分敌我。 队伍最前方,一人手擎一杆黑色大旗,上书‘乌合’二字,和浓郁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六月十七。 丑时整,淮北军先头部队乌合军,奉太子之命入京勤王! 补的那一章晚点哈,尽量12点前发出来! 第320章 朝阳初生,血透东京 第320章朝阳初生,血透东京 一日半夜苦战,靖难、泰宁两军已疲惫至极。 后半夜时,两军已没了完整建制,多以小股部队的形式分散于城中清剿残余禁军,或趁机勒索百姓。 突然入城的不明队伍,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宣德楼上的刘麟、单宁圭等人同样懵逼。 刘麟倒是知道前日刘螭以太子名义号召各地勤王,但不该这么快啊! 蓦然,他想起了方才刘螭临死前所言:小心路安侯,他谋的是咱家天下. 仓促间,分散于城内的散兵已不可能组织起有效抵抗,那打着黑旗的队伍自南熏门进城后如入无人之境,纵贯御街,直扑皇城。 须臾便至宣德门外。 刘麟身边尚有三四千军士,眼瞧来敌约莫两千多人,己方有一战之力,单宁圭当即朝刘麟一抱拳,下城指挥去了。 可一刻钟后,单宁圭渐渐觉着不对劲了对方怎越来越多啊! 站在宣德楼上的刘麟却看的清楚,只见城南、城东纷纷涌入颈系红巾的将士,短短一刻钟,宣德楼前至少又增援来两军人马。 并且,后续将士依旧源源不断。 最为凶猛的一军,擎‘镇淮’军旗,挑‘姚’字将旗,为首那名犹如铁塔一般的猛将骑马近前后,竟弃了战马,下地步战。 使一根乌色铁棍,舞的是八方来风,擦着既伤,磕着既死。 他走到哪里,哪里便飞一片兵刃,偶尔伴随残肢断臂以及白花花的脑浆子. 莫说敌人被吓得连连后退,便是这猛将的下属,都不敢靠近。 宣德楼上的刘麟在看到‘镇淮’军旗时,已明白来者何人。 再结合方才刘螭的提醒,不禁又惊又怒。 惊的是,甫一接触,淮北军惊鸿一瞥的强横战力,以及进京之速! 怒的是,听了刘螭所言后,刘麟已隐隐感觉到此次兄弟相残的背后,怕是着了淮北军的道,不然,他们也不会来的如此及时! 大胆逆贼,敢欺皇家至此! 而城下的单宁圭却与刘麟的心境大为不同。 单宁圭感受到更多的则是惧意,他久在军伍,对手能不能打,一眼便知。 这帮系着红巾的军士不但勇猛,且配合默契,更关键的是,他们人人披甲,且每人身上还挎了一支小手弩。 这种手弩射程不远,但三十步内却避无可避。 方才,双方冲阵时距离尚有二十步,对方前排军士齐唰唰端起手弩便是一轮齐射,击发后他们也不看是否命中,只随手一甩,将手弩甩到后背,举起刀枪便掩杀而至。 前冲的脚步节奏没有丝毫变化。 单宁圭自是知晓,让将士在冲锋途中做出整齐划一的战术动作,并且阵型不乱有多难。 并且,人人披甲,人人手弩这样的军队,得砸进去多少钱才养的起! 反观己方,因对手这轮齐射,前排便倒下了上百人。 接战后,前排枪盾手与靖难军纠缠,淮北军后方将士,则抽冷子便朝靖难军军士面门上补上一弩。 这种打法,给靖难军军士造成了极大的心里压力。 好嘛,全力应付近在咫尺的敌人时,总有弩箭不断往脸上招呼,稍一分心躲避弩箭,就不免被身前的淮北军刀枪戳中。 防的了刀枪防不了弩箭,防弩箭的时候又顾不上刀枪! 侧翼,还有个黑铁塔一般的杀神. 这还打个屁! 单宁圭能做到如今高位,除了善于站队外,便得益于对危险的直觉。 眼瞧势头不对,坐镇后方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全神贯注战场局势的刘麟一眼,随即潜入了夜色中。 丑时末,鲁王军,溃。 周良、长子两军汇合后,暂由周良指挥,他一边派人继续追剿靖难、泰宁残部,一边派人入宫封了内库。 待二人忙完了这些,才登上了宣德楼。 鲁王刘麟坐在楼内胡椅之上,面目冷峻,维持着皇子的体面。 负责看押的镇淮军队将范广汉反而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也是,皇嫡长子、齐国鲁王的名号,对参军前只是本分农人的范广汉还是有很大震慑的。 刘麟见两位将军模样的军人入内,先冷冷扫了两人一眼,随后先朝长子斥道:“一身好功夫不思为国尽忠,却跟着乱臣贼子行谋逆之事!枉为人子!” 长子从不以口舌见长,被骂了也只是摸了摸脑袋,瓮声辩解道:“俺初哥儿不是乱臣贼子,他是为了叫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这话在刘麟听来分外可笑,却也看出长子过于憨厚,不是好的交流对象,便转头看向了周良,道:“叫路安侯过来!我倒要问问他率兵攻打京城,到底意欲何为!若他是受了刘螭蒙蔽蛊惑,本王不会怪罪于他!” 前边端着架子,最后这句还是露了怯。 即便已猜出陈初在此次事件中没放好屁,终归形势比人强,刘麟在赌,赌陈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杀皇子。 毕竟,各地军头明面上还是效忠于刘家的,再有大金,想来也不会允他取而代之。 周良想了想,拱手笑道:“王爷,路安侯刚刚入城,剿贼安民,事务繁多,不如我带王爷去找他吧。” 若平时,劳驾亲王移步去见侯爵,鲁王只怕早已开骂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只有赶快见到陈初,搞清楚他的真正意图,才好作打算。 鲁王冷哼一声,起身走向门外。 周良和长子稍稍落后一步,三人刚走到门口,却见周良朝随行亲兵招了招手。 那亲兵也久在周良身旁,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无声息解下手弩递给了周良。 周良持弩一笑,就在长子莫名其妙时,只听周良忽然唤了一声,“鲁王!” ‘铮~’ 刘麟下意识回头,还没反应过来怎回事,弩箭已贯入眉心. 刘麟最后的表情,定格为难以置信的讶异,似乎不敢相信,这小小的一军指挥使,竟然杀了自己。 两息后,刘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长子,范广汉都吃了一惊. 周良却将那手弩抛回给亲兵,对范广汉吩咐道:“你带人将他抬到下方死人堆里,待会就说混乱中鲁王被禁军残部所杀,你们清理战场时才发现了尸体” 范广汉明白过来后,心中一凛,忙道:“是!” 周良这才带着长子下了城楼,走出皇城后,眼见夜色中鳞次栉比的建筑,可想白日这座雄伟都城该有多热闹。 从栖凤岭走到鹭留圩,再从鹭留圩走到蔡州.他,用了五年时间,跟着初哥儿终于走到了齐国最为繁华的帝京。 间杂着血腥、烟气的夜风吹拂下,周良心潮澎湃。 只觉这世间万事,都难不住他们这帮兄弟 一旁,苦苦思索的长子,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良哥儿,初哥儿也没说叫咱们杀鲁王啊,咱也不问问初哥儿就这么把人杀了,会不会不太好啊?” “哈哈~” 周良转头看了看这名憨厚兄弟,笑道:“那依你说,咱们把鲁王交给初哥儿,他能怎办?” “这,我没想过.” “哎,长子,往后有些事伱也要多动动脑子了。咱若把鲁王带到初哥儿面前,他杀了,便要背上弑杀皇子的名声。若不杀,初哥儿留着这么一个有行伍背景的亲王,心里怎都膈应!懂了么?” “没太懂” “.”周良无奈的拍了拍脑门,笑道:“总之,初哥儿要做大事,需留个仁义名声,所以有些事他不方便做,我们替他做了,他会记着兄弟们这份情义。” “哦”长子挠挠头,似懂非懂的嘟囔道:“咱初哥儿本就仁义啊” “憨货!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只需仁义之名,若真做到事事仁义,必定一事无成!” “良哥儿,你怎忽然懂这般多了?” “嘿嘿,出发前,柳川先生教我许多” 寅时初。 又是丰乐楼,因此处位置佳,视野好,陈初进城后将此选作了临时指挥部。 周良和长子刚刚到此汇合不久,得知淮北军进城后从藏身处寻来的蔡源、李科、史小五等人也到了。 几人自是一番拥抱寒暄。 陈初亲自将蔡源搀到了座位上,老蔡自然还没老到走不动道,陈初只是借此向劳苦功高的老岳丈表达态度。 蔡源稳稳在座位上坐了,扫视一帮龙精虎猛的高级将领,如同看向自家茁壮的庄稼,罕见的露出一抹微笑,开口道:“太子和鲁王如今怎样了?” 已进过皇城的周良先看了陈初一眼,这才抱拳道:“太子与向贵妃被鲁王所害!鲁王又被禁军残部所杀,方才已找到了鲁王尸首.” 周良将语速放的极慢,想要装作哀切模样,可那喜气洋洋的语气却怎也藏不住。 蔡源闻言,低沉道:“那明日便以此作安民告示吧!鲁王造反,弑杀太子,又反被禁军所害,我淮北军奉命勤王,却终究晚了一步.” 说罢一叹,充满了惋惜和惆怅,比周良演的真实多了。 一旁的吴奎有些心急,和彭二对视一眼后,忽道:“那怎办?如今皇上子嗣死绝,已无可继承大统之人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 其他将领跃跃欲试,似乎随时准备将陈初送上大庆殿那张龙椅。 这的确心急了,和陈初的计划不符。 便是蔡源也摇摇头,道:“此事不急。眼下,捉拿谋反余孽才是当务之急!那宰相李邦彦、吏部尚书钱亿年、兵部尚书范恭知、户部尚书翟德晟、礼部侍郎薛” 蔡源说出好大一串官员名字,缓了口气后,才淡淡道:“这些人都与鲁王暗通曲款,参与了谋害太子之事,彭指挥使速率你部去往各府,他们谋逆之罪证据确凿,已不需三司审问,可当场格杀” 好大的手笔啊! 这些人里,若说钱亿年这些后党参与谋害太子还算合情合理,但李邦彦、范恭知这些人相党人士,最多是在刘螭艰难之时弃他而去,绝对不至于害他。 但蔡源的目的也很清晰除掉这些人,才能腾出位置给淮北系官员,也能腾出位置给陈初用以拉拢类似西北军头等各方势力。 这样,陈初才好掌控朝廷。 彭二起身,看向了陈初,陈初沉吟片刻,却道:“不要动范尚书,总要留些旧臣。” 彭二领命,出门前,蔡源却又道:“去时记得叫将士们将颈间红巾摘了反正今晚杀业,统统都是禁军、靖难军的溃兵残部所造。和咱们淮北军没关系,咱们就是来勤王的,不过是来晚了些.” “是!”彭二抱拳,大步走出丰乐楼。 寅时中,一伙伙穿着禁军军衣或靖难、泰宁军军衣的散兵冲进了各家大人府里。 一夜间,宰相李邦彦、户部翟德晟、以及藏在地窖中的钱亿年纷纷被溃兵所害。 夏季夜短,卯时初,东方天际已露出了一抹橘红,东京城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躲在家中瑟瑟发抖的京城百姓,眼睁睁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变亮。 这血腥一夜,终于熬了过去 第321章 少年郎,愈挫愈勇! 第321章少年郎,愈挫愈勇! 辰时,东京城暂时戒严。 淮北军一部抓紧时间休息,一部巡街严防溃兵作乱。 因人手紧张,便是武卫军火头军都被抽走了一部分人充实巡逻队伍。 杨二郎所在一什,抽走了六人,仅剩了他、许小乙、秦盛武、康石头四人。 这让二郎分外恼火,他觉着,上司孟队将就是故意针对他们! 平日里当伙夫也就算了,今日好不容易盼来一回巡逻的机会,都不安排给他们 留下他们四人,却要给几十人蒸炊饼、煮肉羹,这活也不轻松。 再加天气炎热,心里有气的杨二郎方才和秦盛武因谁去担水这点小事发生了口角。 那秦盛武同样因为没被抽去巡逻生闷气,自然也不客气。 许小乙和杨二郎从小一起长大,自是无脑支持杨二郎,秦盛武却也有康石头支持。 四人对骂一番,或许是想起了关紧闭的可怕,才忍着没有动手。 此刻,康石头拉着秦盛武担水去了,许小乙站在案板前熟练的将一颗颗面团揉成小山模样,整齐摆列在笼屉上。 一旁的二郎有一下没一下的将肉脯撕碎,丢进煮粥的大锅中。 许小乙瞅了心不在焉的二郎一眼,招呼一声,两人合力将放满炊饼的笼屉抬到另一口蒸锅上,小乙这才道:“二郎,方才却是你错了,秦盛武和康石头天不亮便去担了柴,担水这事该咱俩了” 这便是逃户们为人处世的原则方才,便是知道自家兄弟不对,但二郎和外人生了冲突,小乙也会无条件和他站同一立场。 至于对错,可以私下无人时再论,但在外,却不会承认自家兄弟有一点错。 杨二郎知道小乙说的没错,却闷着个头不吭声,继续回到铁锅旁,往粥里添肉。 小乙只当二郎又犯了驴脾气,也不在劝,只是片刻后,无意转头,却看见自己这位从小不怕打骂、胆大包天的小伙伴正在偷偷抹眼泪。 小乙不由讶异道:“哟!咋还哭了,我不说你了还不成么!” 二郎闻言,带着情绪将一块肉脯甩进了锅里,却道:“咱参的算哪门子军啊!昨夜前头长子哥、陈大哥他们杀的热闹,咱们却只能待在后头,看一眼都看不见!难不成咱们参军就是为了蒸炊饼么!待回去蔡州,那蒋茜又该笑话我了!出发前,我还说要拿个勇武勋章亮瞎她的狗眼哩!” 蒋茜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蒋怀熊二女,也是二郎和小乙在学堂时的同窗。 这丫头颇有点将门虎女的意思,二郎还在学堂时,她时常带着女娃和男娃中的话事人杨二郎对着干. 总之,十六岁的二郎正处在既敏感,又想极力证明自己的年龄。 想到回去会被女娃娃嘲笑,那感觉.和天塌了一般! 无颜面对淮北父老啊! “哎,陈大哥说过,不管甚岗位,都是在为淮北父老出力嘛。” 小乙颓唐安慰一句,可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同样是出力,他想去战场上挣军功,不想整日做些烧火煮饭的活计。 二郎正想说些什么,抬头却见远处蹒跚走来一名健硕汉子。 那汉子穿着齐国制式军衣,左臂有伤,颈间同样系了条红巾.这是淮北军唯一区别敌我的方式。 二郎赶忙擦了擦眼泪,远远便招呼道:“这位大哥,怎一人跑来了此处?和军中袍泽走散了么?” 露天灶房,位于城北酸枣门内的一片空地上,因戒严百姓暂时不允出门,而孟队将又带队在外围巡逻,此时此地反倒没什么人了。 起初二郎以为遇到了兄弟部队的走散军士,才招呼了一句。 那汉子先警惕的四下看了看,而后径直走向了锅灶旁,盯着锅内冒着香气的肉粥,‘嗯’了一声。 算是对二郎那句‘和军中袍泽走散’的回应。 见此,二郎不由多看了对方两眼,目光在对方大臂箭伤上停留了几息,随后憨厚笑了笑,帮他舀了碗粥,“鏖战一夜,大哥饿坏了吧,先吃碗粥。” 汉子点点头,接过粥碗,躲到一旁的树荫下,不顾肉粥烫嘴,大口吃了起来。 直到此时,二郎才悄悄靠近小乙,低声道:“小乙,这人不对劲!” “嗯,我也发现了!他不愿讲话” 淮北军将士,九成九都是淮北人,这人颈系红巾却尽量避免说话,难道是担心口音问题? 二郎点点头,道:“并且,他大臂上的箭伤,好像是咱们淮北手弩那种短箭所伤。” 能被淮北军伤到,便说明此人和淮北军交战过。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兴奋神采。 这便是少年心性,遇到可能的麻烦,首先想到的不是危险,而是建功! “我再去试他一试!” “小心些!” “放心。” 二郎应了一声,弯腰从锅灶下拿出一块方便面面饼,笑嘻嘻走了过去。 那汉子方才见两人交头接耳,已起了警惕,此时双目炯炯的盯着越走越近的二郎,停下了进食的动作。 “大哥,给,这个泡进粥里。” 二郎一副纯真热心的少年郎模样,主动将那面饼一掰两半,放进了粥碗中。 这方便面虽模样稀奇,但怎看都像是吃的东西,再兼那股油炸过后的香气,经粥水一激,愈发勾人。 汉子放下心来,挑了一筷泡的半软的方便面进嘴.疲惫脸色也不禁露出一抹惊讶神色。 “嘿嘿,好吃吧?这是方便面,大哥慢些吃,我再去给你端碗粥。” “嗯。” 又是简短回应,二郎已转身走向锅灶。 方才一幕,已让两人确定这汉子不是淮北军将士淮北行军,方便面是常备之物。 这次从蔡州出发进京,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回,有些人已吃腻,有些人百吃不厌。 但像他这般明显是头回吃到的,绝对不正常。 多年默契,小乙不用二郎交待,已悄悄握紧了菜刀 二郎端了碗粥上前,这次,那汉子放松了警惕。 只是,两人之间只剩一步时,二郎猛地一个翻腕,将那碗滚烫肉粥扣到了汉子头上。 汉子一声怒喝,即便是在被热粥糊了眼睛的情况下,只凭借感觉,直直捅出一拳。 在同龄人中也算力气足、功夫俊的二郎,竟没躲过去,被一拳打中腰窝,蹬蹬蹬退了三四步才稳住身形。 小乙挥刀上前,那汉子已起身,胡乱抹了一把被烫伤的眼皮,不退反进,一记窝心脚将小乙踹飞数尺。 小乙砸在装运着军粮的大车上,方才止住去势. 不待起身,只觉喉头一甜,小乙咯出一口血来,“娘那脚,二郎.遇到硬茬子了” 许小乙抹了嘴角血迹,看了杨二郎一眼,两人同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少年郎,愈挫愈勇! 辰时一刻。 秦盛武、康石头二人各挑一担水,那扁担随着身子的韵律高低起伏。 “杨雨田那龟孙,也不知发哪门子神经,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早晚打的他满地找牙!” 秦盛武骂骂咧咧,康石头却沉默不语,他想在军中挣一份功名,给姐姐长脸,非到万一不得已实在不想和人冲突.淮北军对袍泽互殴的处罚极其严厉,轻则紧闭,重则除军。 可秦盛武却又是他参军第一天便结识的好兄弟他有事,康石头也不能作壁上观啊。 苦恼间,二人逐渐接近露天灶房,远远便看见杨雨田和许小乙两人正和一名汉子缠斗。 说好听的是缠斗,其实则是两人被那汉子殴打。 拳拳到肉,生死相搏。 秦盛武一看不对劲,当即一甩扁担,将两只装满水的木桶甩下,抓着扁担便冲了上去。 全然忘了方才还嚷嚷着要将杨雨田打的满地找牙。 “呔!何方贼人,敢欺我火头军!” 康石头紧随而至 那汉子功夫了得,无奈昨日至今晨,已厮杀一日一夜,又未曾进食,且身上带伤,流血不少。 此时被两名小子纠缠,已到了强弩之末。 秦、康二人以扁担做长兵器,近前后便没头没脑的向他身上抡去。 接连吃了几扁担,汉子只得暂时弃了许、杨二人,硬拼着挨了一担,欺近秦盛武,却因力竭,动作慢了许多。 秦盛武弃担,一个虎扑拦腰抱住那汉子,两人滚倒在地。 康石头瞅准机会,全力一击,挥担砸在汉子的膝盖上 ‘咔嚓~’ 又重又韧的扁担竟应声而断,那汉子疼的嗷一声惨叫,不知是不是膝盖碎了,却也因此激发出最后的气力,疯狂用拳头往秦盛武后背上捶了起来。 只几下,秦盛武便吃不住,他却知,若放开这人更难取胜,便忍痛朝杨雨田、许小乙喊道:“你俩快逃!去喊兄弟们来帮忙!” 许、杨一人咯血,一人被打的鼻青脸肿,但两人闻言,却没有照此做。 只因潜意识里二人都知道,若他俩去喊人,留下的秦盛武、康石头有可能被这彪悍汉子打死. 人家舍命来救,我们怎可逃走偷生! “淮北军例二,不弃袍泽!” 想是要为自己的举动找个借口,杨二郎喊了一句军律,便扑将过去,双臂死死报了那汉子一条胳膊,好阻止他继续捶秦盛武。 康石头见状,有样学样,上前将汉子另一条胳膊死死压在身下. 这一下,汉子被秦盛武抱腰,双臂各被控制,终于使不上力气。 许小乙捡起菜刀,跌跌撞撞跑来,挥刀便要朝他头上砍去。 那汉子不由大骇,终于喊道:“饶我!我乃靖难军节度使单宁圭,我愿为路安侯效命!” 菜刀距离单宁圭鼻梁两寸处将将停住 小乙没听说过这劳什子的什么龟,却知晓节度使是个大官,因为他陈大哥就是个节度使! 逮到大鱼了! 杀是暂时杀不了,小乙抬手一巴掌扇在单宁圭脑门上,骂道:“恁娘那脚,刚才差点把小爷我踹死” 辰时二刻。 武卫军老孟得知自家火头军生擒了靖难军节度使,急忙上报。 回到露天灶房这边时,却见那三名宝贝蛋和康石头四人头碰头躺在地上,差点把老孟的魂吓飞了。 当初招兵时,他不知道这三个小刺头的来历,但武卫军副指挥使刘百顺却是出自鹭留圩 当初,刘副指挥使直接越级将几人安排进了火头军,老孟好奇之下,打听了一番。 这才知道,那位化名杨雨田的小子是寿州都统制杨震的胞弟,便是陈节帅也待他和许小乙有如亲弟。 秦盛武更不用说,令人亲表弟,节帅的小舅子 老孟平时虽没有特殊照顾他们,但却尽量不让他们接近前线,以免意外。 这些淮北顶级二代,若在他手里出个好歹,他可承担不起。 是以,当他看见几人躺在地上时,还以为几人死了 老孟欲哭无泪。 可走近后才发现,四个小子虽模样凄惨,却都睁着大眼望着天空。 好吧,他们只是躺在这儿休息. 只听那杨二郎吊儿郎当道:“喂,秦盛武,这次咱逮了个大鱼,能不能给你姐夫说说情,调咱们去作战队伍?” “嗤~那也是你大哥,你怎不开口?我参军时,爹爹便交待了,不许我走后门。” 秦盛武拒绝的干脆利落。 与他头顶头躺在地上的康石头却疑惑道:“盛武,老听你们说起大哥,姐夫.他还能帮咱调动?你不是说你姐夫是个卖瓜的么?” “哈哈哈~” “哈哈.” 康石头的话,引得其余三人同时大笑起来,却都心照不宣地不去说破。 笑声过后,便是一大段沉默方才那幕,确实让人心有余悸,杨二郎和许小乙都是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 天上,蓝天悠悠,白云柔柔。 若不俯瞰这战后稍显凌乱的东京城,恍如幼年时躺在麦秸堆上听娘亲哼唱小曲一般温馨惬意。 半晌后,却听杨二郎稍显不自在道:“老秦,谢了啊。” “我又不是为了你。只要进了淮北军,便是袍泽兄弟,我怎会袖手旁观!”秦盛武矜傲道。 许小乙唯恐两人再吵起来,忙道:“呵呵,是啊。进了镇淮军都是兄弟,小肚鸡肠不是男儿做派!二郎,待回了蔡州,需你请客.” 杨二郎揉了揉鼻子,却不小心碰到了脸上的伤处,不由嘶了一声,这才囔囔道:“兄弟,回去我请你们去城里最好的蕴秀阁喝花酒,你肯赏脸不?” “蕴秀阁喝花酒?你不怕你娘知道么?” 秦盛武明显动心了 许小乙却道:“怕甚!咱都是大人了!你看看天下英雄谁不去勾栏玩耍?便是当年陈大哥,不也常去采薇阁么!” 事事以初哥儿为榜样的许小乙认为,不喜欢逛勾栏的大哥不是好将军! 初哥儿,带坏孩子喽. 一旁的杨二郎也深以为然道:“啊对对对!男人不去逛勾栏,便做将军也枉然!” “好像有些道理,那回去后咱去试试?”秦盛武骚动了。 “哈哈哈,试试就试试!” “哈哈哈” 不远处,老孟终于放下心来,背手走远了这帮小子,竟还有心思找姐儿喝花酒,身子定然无碍。 辰时末。 “牛鼻子老道,想杀老子便痛快些啊啊啊.我X你八辈祖宗啊!” 东京延庆观,被临时征用为了淮北军的战地医所。 一名什长大腿上被刀刃豁开了一道长达一尺的伤口,幸好没有伤到动脉。 无根道长用酒精为他做缝合前的清创时,这名受伤后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汉子,疼的哭了出来. 正好巡视到此的陈初不由笑骂道:“道长是在救你!骂人作甚!” 那什长见是陈初来了,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摁了回去,却见他抹了鼻涕眼泪,委屈道:“侯爷,这牛鼻.道长用的这药忒疼了!俺不治了!” “那怎成!如今天气炎热,若不清创、缝合,整个腿都要烂掉!忍一下,待伤养好,放你们一个月带薪休假” 陈初的安抚,很有作用。 后世有现代医疗体系支撑,战争中死伤比大约在一比九,也就是十个伤员能救活九人。 而如今,能将死伤比控制在六比四已算神医,到了炎热夏季,受了开放性创伤的将士往往十存一二. 其他军队中的医所即便收容了伤兵,也多是眼睁睁看着他们熬死。 医所这种地方士气最为低落,所以陈初才在城内初步平定后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以表达淮北军不会放弃袍泽的意志。 自阜昌七年始,无根道长从医学先驱‘人屠张立’身上首次接触手术,又经桐山之乱、淮北平贼,积累了丰富的人体组织知识。 普通刀枪伤,已可做到存活九成多,便是截肢这种大手术,也有六七成保命机会。 有个好医所,便是让将士多了条命,少了后顾之忧,自然作战更为勇猛。 况且老兵的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正与伤员叙话间,白毛鼠带来一则消息,让陈初不由一喜.生擒单宁圭! 可随后白毛鼠又面色古怪的说起是何人立了大功时,陈初不由紧张起来,忙道:“他们怎样?” “回侯爷,武卫军有报,四人都带了伤,却不算严重。” 陈初闻言,松了一口气。 白毛鼠将陈初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感触随着淮北系的盘子越来越大,陈初的权势自然水涨船高,但侯爷并不像别的大人物那般不苟言笑,深沉难测。 就像此时,担忧桐山这帮少年郎一般.白毛鼠觉着,比起那些大人,自家侯爷更有人味,跟着这样的人,安心! 正思量间,李科也找了过来。 他送来的,是军统系统的蜡封密保。 陈初踱步到一旁,拆开看了起来。 第一封信,出自李骡子,言道周国有小规模异动,宁江军已在江树全的指挥下沿江布防、全军戒备。 后边,又写到怀远乡绅以及鲁王亲兵被当街斩杀,孙昌浩夫妇身死 这点,和陈初当初交待的不太一样.毕竟蔡婳做这些事的时候,可不知道陈初进京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傲娇大妞,一不看着她,便露出这么大的杀意.也不怕那些文人传你恶毒。 陈初摇摇头,李骡子密报后,还夹了一封私信,信皮上写有:爱郎亲启 这一看就是蔡婳的信,只有她才会用这么肉麻的称呼。 陈初原本以为她要在信中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动机,可不想,信中只寥寥几字,却让陈初看的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突兀的笑声,让医所内所有伤员都看了过来,方才那名鬼哭狼嚎的什长奇怪道:“侯爷,有甚喜事么?” 便是李科和白毛鼠也疑惑的盯着陈初,侯爷虽不是那种深沉之人,但此时这般笑的像孩童似的,依然少见。 却见陈初抖了抖信,喜滋滋道:“家人来信说,我家夫人有喜咯,哈哈哈” “哟!恭贺侯爷!” “哈哈哈,大喜啊!侯爷,这是咱淮北大喜!” 第322章 路安侯是大齐忠良! 第322章路安侯是大齐忠良! 东京城人口数十万,每日消耗柴米不知凡几,因鲁王谋乱,已闭城三日,普通百姓家中存粮大多告罄。 好在淮北军有过接收颍州城的经验,便依照当初旧法,派人接管粮铺,平价售粮。 十七日午后,东京城解除戒严,以期快速恢复物资供应。 起初,百姓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但隔门缝观察良久,发现这伙外地军汉虽不停在街面上巡逻,却并不会强闯百姓宅院,这才有人壮着胆子打开院门前去左近粮铺购买急需米面。 有了人带头,慢慢街面上的人多了起来。 但对于乱世的恐怖记忆,还是让大多数人选择了第一时间出城。 出发前,照例涂黑家中小娘的脸,将金银塞进谷道、发髻,同时又故意在身上揣一个钱袋,里面放些碎银铜钱 这都是被乱世逼出来的智慧出城时若遇盘剥讹诈,钱袋子便是孝敬军汉的,谷道、发髻中的则作为逃难路上的盘缠。 至于要逃去哪儿,大伙心里也没个准确目标。 总之,以往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们,城破了,或早或晚总要经历一场浩劫。 午时末,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城中百姓小心翼翼出城,到了申时,出城队伍已排起了长队。 城西万胜门内,陈初望着绵延长龙,无奈苦笑。 一旁的白毛鼠嘟囔道:“侯爷,咱进城后与百姓们秋毫无犯,他们却不知好歹!” 以往在淮北地界,淮北军无论到哪,都是夹道欢迎、箪食壶浆的景象,可这东京百姓却在淮北军控制了京城后,大面积外逃,淮北将士自是有些心理落差。 陈初却道:“越是这般,咱越不能拦,不然他们更恐慌。” “若百姓都走了,咱就得个空城么.” “不会都走的。再说了,便是逃走的百姓,家宅都留在城内,待他们看到城内安稳,还会回来的。有法子的话,谁愿抛家舍业背井离乡?” 像是为陈初的话做注脚,确实有些百姓顺利出城后,反倒犹豫了,一家家聚在城外的大道旁交头接耳,时而看向漫漫去路,时而回头看眼巍峨京城. 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继续逃。 让他们突然动摇的原因,便是此刻太过于顺利的出城。 这伙外地军汉,进城后不淫不抢、平抑粮价.不管金齐周,天下便没有听说过这么仁义的军队。 如果说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让城中百姓放下警惕,以后再挨个盘剥的话,也不像。 毕竟,他们现在都出城了.虽城门内外有军士把守,却没一人搜刮银钱、轻薄小娘。 身上备好的钱袋,全然没有派上用场。 此时,百姓们再看外地军汉打出的那条横幅: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不由真的信了几分。 申时末,聚在城外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当真稀奇,天下竟有不把咱当肥羊的军伍?” “难说啊,会不会是想慢慢宰咱们?” “咱们如今都出城了,他们都不管,何来慢慢宰?” “我看这伙军汉行止有度,气势不凡,和大齐旁的军伍大相径庭。要不,咱们回去?” “.” 一阵沉默后,又有人道:“哎,我家祖孙三代才开起一间小铺,今日一走,就甚也没了.” “爹,不然让娘和妹妹先去城外舅舅家住几日,咱们回去吧!说不定这淮北军真的不祸害百姓.” “丢了家业,我也没脸见祖宗!好,咱爷俩回去.” 万胜门深达五六丈的门洞内,正有序往外走的队伍中,忽然多了一股逆行的人群。 一时间,门洞内发生了小小的拥堵。 城内,陈初注意到这一幕,表情不由轻松许多想让东京百姓和淮北军军民鱼水,有许多工作要做,但淮北军在东京的首次亮相,还算不错。 正此时,却见蔡源驾马从远处而来,身旁跟了史小七等数名护卫。 看来,是专门来找陈初的。 来到近前,蔡源下马的动作稍显笨拙迟缓,落地后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陈初连忙搀了,走到一旁的树荫里坐下。 蔡老汉五十多了,从昨日至今已两日一夜未眠,身子不比陈初等年轻人。 “伯父将手头上的事交于李科吧,好好歇息一番,莫累坏了身子。” 陈初劝道,一脸疲惫的蔡源却摆摆手,道:“歇息不急。方才我已带李科、五郎盘查了内外库和各家大人的家产.” “哦?所获几何?” 陈初对这个很有兴趣,挨着蔡源坐了下来。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有两层意思,一则是指打仗所需军费,代价不菲。 另一层意思却也有胜利后的缴获,回报丰厚的意思。 就像此次淮北军近两万人北上,人吃马嚼、军械损毁、战后封赏、死伤抚恤,没个二三十万两打不住。 如今战事顺利,回本肯定没问题,能挣多少才是关键。 却听蔡源道:“经今日初步清查,皇宫内库储银三十一万余两.” 陈初一听,不免失望,这皇家私房钱才三十来万?也就和当年郑乙蔡州宅子、饮马庄老宅合计得银差不多嘛。 但人家郑乙只是一府都统制,你刘家乃齐国天家,未免寒酸了! “户部国库呢?”陈初又问。 蔡源却嗤笑一声,道:“国库空的能跑马,将士搜了两遍,只得银两万五千余两,钱一万一千贯,绢四千四百,大齐宝钞倒是足足有六十多万.” 大齐宝钞再多有个卵用,不但市场不认,便是为文武官员做俸禄,也没人愿意收这种十不抵一的废纸。 “.” 陈初一时愕然,一个国家的国库,竟只有这么点积蓄? 怪不得当初大齐朝廷无力控制军头,无力平叛、无力赈灾. 见陈初失望,蔡源拍了拍他的手,神秘一笑,道:“大头在各位大人家中跟随鲁王谋逆的吏部尚书钱亿年仅在城中的数座宅院,便查获金银珠玉折算三百余万两.” “嘶~” 陈处到抽一口凉气,三百万两?还余? 富可敌国,就是这样么? 四海商行和鹭留圩农垦两大蔡州支柱,虽生意动辄百万,市值也早已破千万体量,但论现金,还真没这么多。 两大商行的资产多集中在不动产上,田地、矿场、场坊等等。 所以三百余万两现银,对陈初还是有相当大冲击力。 可蔡源又道:“这还没算钱亿年在城中的铺子、城外的田庄、大齐各地的万顷良田” 蔡源顿了顿,接着道:“李邦彦也不遑多让,对了,此人好色,家中光美婢姬妾便有二百多人。除了中原女子,也有北地、江南女子.另有东瀛女子二人、高丽女子六人、波斯女子一人、昆仑奴一人.” “噫!这老帮菜玩的还挺花啊!” 陈初羡慕呃,陈初鄙夷道! 东瀛、高丽的美女,陈初曾经在日韩专区看过,但电影里会扭水蛇腰,跳舞勾人的波斯小姐姐还真没深入了解过。 至于那昆仑奴,还是算了. “元章,这些女子怎么处置?” 蔡源意味深长道,陈初心中却一警.蔡主事方才说起钱亿年府上所获金银时,也只用了一个笼统的三百余万两的数据。 但说起美女,却东瀛二人、高丽四人、波斯一人这么详细. 陈初怀疑岳丈在给自己挖坑。 “咳咳,这些女子,以后交由猫儿和婳儿处置吧。” 陈初语调平静,目光纯洁.蔡源呵呵一笑,岔开了话题,“时间不够,除了钱亿年和李邦彦,户部翟德晟也是一大蠹虫,几家下来,可为淮北得银千万.” 千万只是个粗略估计,对比起国库中那可怜的一点零碎银子,不免让人唏嘘。 蔡源或许也想到了此事,不禁慨叹一声,“齐国不亡,天理难容!” 这话初听是在骂齐国满堂朱紫皆是大蠹,但却隐隐包含了陈初灭齐,乃是顺应天理之举。 再有齐国亡了,就该成立新朝了。 同样是在劝进,蔡源却比吴奎等人说的隐晦多了。 陈初却没接茬当初派蔡源进京时,原本计划是催化刘麟刘螭兄弟反目,淮北浑水摸鱼。 那时最好的设想,便是二人拼个两败俱伤,淮北以中流砥柱之姿进京勤王,而后以刘螭为傀 但实际执行中,蔡源却假借刘螭之名灭了刘麟全家.最后导致的结果便是兄弟二人双双身死,连子嗣都没能幸免。 如今陈初想找个皇家傀儡都没了。 陈初甚至猜测,岳丈是有些心急了,想一步到位,故意使刘家无后,逼陈初建立新朝,登基称帝 可齐国局势,外部北金南周,内部各个山头,若陈初取而代之,定然各地烽火不断,那热锅上的蚂蚁就从刘豫变成了他自己。 再者,淮北军民一心的基础,是可以惠及官员、将士、百姓的富庶。 富庶的根基又在贸易,说白了,便是用场坊中生产的那些高附加值产品行销齐周,以两国之财养淮北一地。 就像新生纺场成立后,靠近淮北的周国州府中许多平日靠家里一张织机便能换些家用的织妇,已难以为继。 纺场一个简单的技术改进,加上规模化优势,对小农经济便是毁灭打击。 但这种方式,不可能推广到整个齐国。 若想让齐国所有百姓日子都好过些,只有提高生产力,陈初有良种,但百姓却没有生产资料,土地. 有恒产者有恒心,百姓有了土地,便有了稳定的优质兵源,有了兵源,才有底气。 但,这就涉及到一个碰了就炸的问题,土地再分配。 接下来,陈初要尝试进入改革深水区,碰一碰这个雷。 这种与全天下既得利益集团对抗的事,很危险,需一步一步来,同时也需要一个傀儡在前头背锅 最终,陈初却对蔡源道:“伯父,已如今局势,我若强行坐了大位,必生动乱。再者,我也从未想过尊金虏为父国此事,我们还需徐徐图之。” 酉时。 日头偏西。 大齐皇女,嘉柔公主头上蒙了块破布,身上同样穿着破衣,脸上因涂了草汁而发青发黄,遮去了明丽容颜。 低头走在出城百姓队伍中,乍一看,还挺像贫苦人家的女儿。 走在她旁边的,正是一起逃出来的王嫲嫲。 昨晚,宫中大乱,禁军溃兵肆意劫掠、淫辱宫女妃嫔,爹不疼娘不爱的嘉柔住所偏僻,却也因此逃过一劫,趁乱出了宫。 那负责管教她的王嫲嫲却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竟一直跟在她身旁。 出宫后,嘉柔原本想甩掉她,可那王嫲嫲却抢了她的包袱.包袱里,是嘉柔这些年好不容易偷偷攒下的一点体己。 没了包袱,也就没了盘缠,嘉柔只能继续跟着王嫲嫲。 其实,便是有盘缠,嘉柔也不知能逃去哪儿 虽然父皇从来不算疼她,却也是世间仅有的会庇护她的人了。 如今父皇、两位皇兄都已身死.纵然世间之大,似乎也没了她的容身之地。 “快些!”王嫲嫲侧头看了一眼嘉柔,却见后者不小心炊峄毓斯u??t子中露出了手,这双手嫩白纤细,和嘉柔这身装扮实属不搭,王嫲嫲抬手重重打了嘉柔的手背一下,低声斥道:“藏好手!小心漏底连累了老身!” 嘉柔拽了拽稍短的衣袖,将手藏好,面色平静,似乎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两人走到城西万胜门,见有军士把守,嘉柔不由把脑袋垂的更低,王嫲嫲也把原属于嘉柔、如今却被她背着的包袱,紧紧抱进了怀里。 再走几步,却又见许多百姓正从城外折返,王嫲嫲不由好奇,拉着一名回城百姓问道:“敢问这位兄弟,你们怎又回来了?军爷不许出城么?” 这名百姓却看了看不远处的军士,低声道:“嗐!左思右想,还是不走了!这淮北军不许米粮涨价,又不管咱们出城,想来不会害人.家宅营生都在城里,逃出去又能有甚好活路” 说到此处,这人打量王嫲嫲和嘉柔一眼,又道:“我看你们母女也休要逃了,外边乱糟糟的,伱家连个男子都没,遇到溃兵蟊贼便麻烦了,不如待在城里。” “呵呵,谢兄弟提醒。” 王嫲嫲听了却眼珠子一转,看向了嘉柔. 昨晚宫中混乱,到底谁打谁,王嫲嫲最终也没搞清楚,总之客军入城,怕是要改朝换代了。 原本畏惧客军,可此时看到的、听到的,这帮客军好像没那么凶恶。 王嫲嫲不由心思活泛起来.便是改朝换代,她只是一名服侍过向贵妃的嫲嫲,又和这些军汉没仇怨。 若将嘉柔献出去,能占了她这包袱里的体己不说,说不定还能得来赏赐. 熟知王嫲嫲心性的嘉柔,马上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意图。 素来清冷平静的神色瞬间慌乱起来,急忙以高频却小幅的动作摇起了头,如水清眸中尽是哀求,口中也小声道:“嫲嫲不要,包袱里的银钱都赠你,我不要了,求嫲嫲不要” 一朝公主,落入敌人手中,是个什么下场.当年周国丁未之乱,已有了活生生的例子。 可那王嫲嫲却猛一伸手,紧紧抓住了嘉柔的胳膊,朝军士高喊道:“军爷!军爷!齐国嘉柔公主在此!快来捉她!” “.” 四周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即乱了起来。 正在与蔡源在树下交谈的陈初起身,走了过来。 万胜门内,原本密集的排队人群,瞬间出现一个以嘉柔为中心的空地。 百姓们躲瘟疫一般,纷纷后退,唯恐被淮北军误认为和‘前朝’公主有关而被牵连。 空地中央,只剩惊慌失措的嘉柔,以及一直站在旁边抓着她、跳脚高喊‘捉人’的王嫲嫲。 突生的变故,让一众军士围了上来,却见中间一老一少两名女子,不禁有些迷茫。 俄顷,军士中间忽然让开一条路,一身甲胄的陈初缓缓走了过来。 嘉柔的目光落在陈初身上.她记得这位青年将军。 曾经,三哥带她去过蔡州,为了给那位令人家的包包捧场. 时过境迁,此时再遇,已不知这位原属她刘家臣子的将军到底在昨晚动乱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嘉柔想起自己身为皇女,想要维持最后一丝体面,努力将身形站直。 但嘴唇却怎也忍不住的哆嗦起来,两侧嘴角逐渐下弯,鼻子发酸,眼睛发涩,眼泪随时会喷涌出来 在场的有不少百姓,能围观公主的机会可不算多。 同时,他们也想看看这淮北军会怎样处置公主虽说午间的安民告示写了,鲁王谋逆,弑了太子,后又被禁军所杀,淮北军只是救驾来迟。 但.那路安侯此时已实际控制了东京,刘家皇嗣死绝,没人会不对那皇位生出几分心思吧? 这一切,或许能从路安侯如何处置嘉柔公主中看出些许端倪。 陈初距离嘉柔一丈外站定,肆意在对方脸上看了一番,却看不出任何皇女气度就是一个快要吓哭、却使劲忍着不哭的小女孩嘛。 由此,陈初也想起了刘螭带嘉柔去蔡州时的情景,后者那时的表现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陈初心里一动,忽地抱拳行礼,大声道:“微臣见过殿下!臣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 万胜门前又是一静,四周将士当即跟着陈初一同行礼,齐喝道:“见过殿下!” 百姓们被这整齐划一的喊声吓了一跳,犹豫过后,有人率先跪地喊道:“见过殿下.” 有人带头,其余百姓纷纷跟着跪了下来。 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伏地的人群向远方蔓延 嘉柔茫然四顾随后,生于皇家的天赋,让她迅速明白了当下处境,当即说了一句陈初最需要的话. “路安侯辛苦你,你是大齐的忠臣.” 不巧,方才积攒在眼窝窝里的泪水正好在此时滑落。 但这话,周围百姓都听到了。 嘉柔如此‘识时务’,让陈初有些意外,不由抬头道:“公主受惊!昨夜宫中生乱,皇后娘娘、向贵妃皆殁!还请公主回宫主持相关事宜.” 嘉柔低着头,思忖片刻,最终没忍住隔着门洞看了一眼城外的风景似有无限眷恋。 在城内,她是锦衣玉食的金丝雀,永远只有居所头顶那一方窄窄天地。 城外,天宽地阔,却与她无缘了 收回目光时,嘉柔已变回平日里清冷模样,“路安侯,你是大齐忠良,能为本宫做件事么?” “殿下只管说。” “你” 嘉柔伸出一根纤纤细指,指向了旁边尚未处于懵逼状态的王嫲嫲,道:“路安侯帮我将她打死吧.” “谨遵殿下旨意!” 陈初话音落,白毛鼠已带人将那王嫲嫲当街摁倒. 方才她出卖嘉柔公主的那幕,无数人看在眼里,大家对背主之人,历来缺乏怜悯。 片刻后,军棍击打皮肉的声音在万胜门前响起。 “殿下,老奴错了殿下,饶我一回.殿下” 王嫲嫲惨呼中,有军士寻来一辆马车。 陈初亲自请嘉柔登车回宫,嘉柔将一绺滑落到面颊旁的青丝掖回耳后,平静道:“路安侯稍等,我看完便回” 所谓看完,就是要亲眼看着王嫲嫲被打死。 酉时三刻,嘉柔公主回宫。 方才,亲眼目睹了她在万胜门前表现的蔡源,稍有担忧的对陈初道:“元章,这嘉柔殿下一瞬之间,便明白了你想要甚,处置那王嫲嫲时干净利落,她未必如外表那般逆来顺受” 陈初却道:“慢慢调教,总会听话的.” 第323章 众丑盈朝 第323章众丑盈朝 阜昌十一年六月十六夜里这场动乱,将皇家男嗣一扫而空。 宫内同样经历了一场浩劫,钱皇后、向贵妃被害。 一夜之间,前廷后宫统统没了主事之人。 六月十八,城内初步平定后,召开了首次朝会。 陈初暂住在右北厢的御营坊,听坊名便知此处为军营,此刻已被淮北军接管。 寅时一刻,哈欠连天的毛蛋端了盆清水,喊起了同样不住打哈欠的陈初。 早朝寅时中举行,也就是凌晨四点。 这个点起床,是真他娘痛苦。 怪不得中下层京官都愿外放,只为每天能多睡一会的理由已足矣。 胡乱抹了把脸,陈初带了一队侍卫出营去往皇城。 小红踏在青石板道路上,‘哒哒’声在满天星光的凌晨格外清晰。 此时的帝京静谧安详,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皇城宣德门。 作为两日前厮杀的主战场,朱红城门上的血迹虽已被清洗干净,但上面的刀痕箭坑尚没来及修补。 已候在门外的百官,气氛比以往沉闷,人数也少了些。 原本相、后两党的领头羊李邦彦、钱亿年,以及户部尚书翟德晟、刑部尚书吴维光、吏部薛侍郎等等各自干将,都不在此。 吴维光去了淮北,已多日不上朝。 但其他人据说这些人都参与了鲁王谋逆,可没等到朝廷问罪,他们便在两日前的那场混乱中被溃兵所害,暂时负责大局的路安侯有好生之德,没有株连九族,放了他们家人一条生路,只抄家了事。 呸! 有些官员自然猜到了某些猫腻,愤恨不平,却也只敢偷偷啐一口。 如今,朝廷六部中的主官只剩了兵部范恭知和礼部许德让、工部鲁朝季三人。 官员在宣德门前分左右站成了两派,右边以许德让、鲁朝季为中心,身边围了数十位身穿红绿官袍的官员。 左边的人少了许多,以范恭知为尊,但老范此刻却态度恭敬的和一位绿袍官员谈笑着。 许德让见此,不由嗤笑一声,低声道:“范尚书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员,却对一名淮北小吏掇臀捧屁,如此丑态,令人不齿!” “哎!” 一旁的鲁朝季怅然一叹,转头往左边瞄了一眼,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还能是谁!蔡州府吏曹主事,小吏出身。”许德让的口吻、神情毫不掩饰鄙夷。 “哎!”鲁朝季又是一叹,却好奇道:“那他怎出现在此处?从七品的吏曹主事,又无上朝资格” “呵,他女儿,乃路安侯的侧室。” 这么一说,大伙都明白了,但话题涉及到了路安侯,再无一人敢接腔,只有鲁朝季再次忧国忧民的长长叹了一回,“哎!” 少倾,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官员不约而同往御街上看去。 再等几息,只见两盏灯笼率先刺破浓郁夜色,一盏上书‘路安’,一盏只一‘陈’字。 来人是谁,不言自明。 仅仅二十余侍卫,但整齐的脚步却铿锵作响,有如一人,又如千军万马,强横彪悍之气在夜色中弥漫。 所谓淮北强军,果然名不虚传。 马上那人,身披堆银龙鳞戗金甲,身姿挺拔,剑眉星目,便是不喜路安侯的人,也忍不住要赞一声,‘好彩!’ 见着来人,蔡源笑的一脸春风。 便是养气功夫良好,也忍不住暗暗自夸.这便是老夫的眼光! 全然忘了,当初差点因为陈小哥而和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范恭知跟着爽朗一笑,主动搀着蔡源迎了上去 右边,许德让见那范恭知如此低三下四,不由低骂:“枉读了圣贤书!丢光了读书人的脸面!” “哎!” 鲁朝季大叹一声,忽地拨开身前人群,快步朝陈初走去。 他出发晚,却步子大,竟抢在了范恭知前头来到陈初马前。 只见这鲁朝季一个深揖,随后才道:“哎!前日京城动荡,幸得路安侯及时抵京,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我齐国能得忠勇仁德路安侯,幸甚,幸甚啊!” 说罢,一把扯住马缰,动情道:“哎!本官不才,愿为路安侯牵马执蹬,稍酬路安侯不世之功!” 鲁朝季仰着头,不大的眼睛中已嗑满了泪花 “.” 远处,许德让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气的大声咳嗽起来。 往常这种情况,定然会有一帮下属抢着为他拍背揉胸,可这回,他却没等到。 转头一看,身后一众官员都在眼巴巴望着正和路安侯把臂言欢的鲁尚书,似乎有些后悔没有像鲁朝季一般早些上前和路安侯混个脸熟。 而有些人,已经悄悄脱离了队伍走到了左边的人群中。 见此,许德让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栽倒了地上。 摔倒的动作够大,终于引起了同僚们的注意。 “啊呀!许尚书,这是怎了?” “快快,快将许尚书送回府,请大夫.” 后知后觉的陈初转头看了过去,搞清楚是怎回事后,不由感慨道:“我就说,太早上朝忒不人道!你们看,把老尚书熬病了吧!” “哎!是啊.” 六月十八的这次早朝,对蔡源来说是第一次,对嘉柔来说,同样也是第一次。 宽大的龙椅,暂时空着。 身穿织金滚蔓交领大袖长袍、头戴珠冠的嘉柔坐在侧边一张六方椅上。 这种礼服宽松端庄,原本会将女子身姿遮的严严实实,但得益于嘉柔身材高挑,有些真材实料,依然隐约可见曼妙凹凸。 初次参与这么大的场合,嘉柔习惯性的用了清冷脸色遮掩忐忑。 早朝第一桩,范恭知提议,朝廷派人去山东路寻找刘氏旁亲子嗣,以继大统,新君确立前由嘉柔公主暂摄朝廷。 此议一出,百官面面相觑。 牝鸡司晨,历来大不祥。 但,站在百官之首的路安侯气定神闲,一看便是早已知情。 也就是说,范恭知说的,就是路安侯的意思。 眼下,整个东京尽在路安侯之手,任谁跳出来唱反调,都要掂量掂量。 大齐因得国不正,朝中最缺的便是不怕死的硬骨头 再者,范恭知也说了,会找皇室旁支来任新皇,公主只是‘暂摄’.国不可一日无主,奉嘉柔公主为主只是权宜之计。 这么一想,就好接受了。 百官纷纷自我开导. 沉默,便当你们是默认了。 站于御台前的范恭知看了一眼陈初,清清嗓子继续道,因皇上大行,嘉柔公主升长公主。 范恭知升任尚书省权判尚书都省事,统管六部,这是李邦彦原本的官职,可称宰相。 陈初任枢密院枢密使,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 以及侍卫诸班直、内外禁兵招募、阅视、迁补、屯戍、赏罚之事. 枢密使统管全国军务,齐虽随周制,但立国后,枢密院却始终没有任命枢密使一职,便是忌惮职权过大。 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百官依旧不语,便是个别忧心的官员,悄悄抬头瞄一眼御台上耷着眼皮、犹如布偶的长公主,也只能无奈低叹,不敢出声。 若想阻止路安侯继续坐大,官员发声后,至少需要君王支持吧可眼前这小丫头,让人生不出任何和路安侯对抗的底气。 这项任命过后,其他任命看起来就没那么刺眼了.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入京接任兵部尚书。 蔡州原吏曹主事蔡源任吏部侍郎 从七品主事到从三品左侍郎! 并且,吏部尚书空缺,也就是说蔡侍郎在吏部没有上官路安侯想让自家岳丈掌控吏部之意,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以上这些,都是既成事实的决意,拿到朝会说,只是知会一声,并不是要和百官讨论。 虽如此升迁过分了些,但今日高升的人里面,范恭知出自原有官员体系,大伙多多少少都和他能攀上交情。 他做了宰相,也算旧体系中有了代言人,没有将他们一棍子打死。 再者,负责决策草诏的中书省主官、刑部尚书依然空缺,总要从他们中间挑选吧? 至于谁有资格进步一下,自然是和路安侯亲近的人才有机会了。 于是,朝会最后,鲁朝季忽然出列,向嘉柔禀道:“殿下!此次动乱,全赖路安侯为护国砥柱!臣以为,当为路安侯封王!” 嗡~ 便是肃穆朝堂,也引起一阵窃窃私语带来的嘈杂。 众官员中有人不齿鲁朝季以王爵国器巴结陈初的行为,也有人后悔没有抢先以此交好路安侯。 只有嘉柔稍显无助的四下看了看,可不管是身边的宫女内官,还是下方百官,任何人只要接触到她求助的眼神,便会马上将头撇开,装作没看见 今日早朝所议,昨日范恭知和蔡源已提前通知了她嗯,就是‘通知’,不是商议。 嘉柔自然知晓如此一来,路安侯将在朝中一手遮天,可如今身受国恩的范恭知变节投陈,京城内淮北虎狼环伺,她又有什么法子。 愿不愿意也得点头。 可这封王一事,昨日他们并未提起呀! 齐国虽立国不久,却从未有过封外姓为王的先例。 低声议论中,陈初不言不语。 封王对他倒没什么吸引力,但借此在朝廷树起威严也好,也能让嘉柔彻底认清现实,免得再生出反抗之类的蠢心思。 并非是要欺负你,奈何伱生于皇家啊。 陈初看了一眼如同惊慌小鹿一般的嘉柔,暗自道。 范恭知眼看陈初不反对,当即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跟着便是蔡源。 “臣附议” 见此,众官纷纷出列。 高高坐在御台上的嘉柔,反而成了被孤立的那个。 “那那,便依鲁大人所言吧。” 孤立无援嘉柔,讲了早朝以来的第一句话。 见她软弱可欺,与陈景安有旧的工部郎中杜兆清再起一议,“殿下!国有忠良,其妻必贤!臣以为,当为陈帅妻妾再封诰命!” 哎呀!好你个杜兆清,舔的角度真刁钻! 世人都知路安侯爱妻如命,当年身为一个小小的都统制便敢向朝廷张口讨要夫人诰命! 你此时说出来,不正说到路安侯心坎里了么! 其余官员追悔莫及,只恨没杜兆清反应快 随即,又是一片“臣附议”。 这次,嘉柔也不四处乱看找帮手了,说话也不结巴了,只清冷着脸蛋耷着眼皮,低低道:“也好。”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喜气洋洋,似乎都在为路安侯封王一事而开心。 有几人,笑的过于肉麻,表演给陈初看的成分不低 可随后,范恭知又说起了大行皇帝的身后之事。 变戏法似的,方才还弹冠相庆的百官,一瞬间垮了脸,有些人还挤出了几点眼泪以示哀痛。 一喜一哀的转变,宛如丝滑的德芙。 陈初不由感叹人都说,国势强盛之时,大多众正盈朝。 王朝末路,则会生出各种或滑稽或贪婪的妖孽眼前这大庆殿,便是妖魔横行、众丑满朝啊! 大庆殿内,各种滑稽表演轮番上阵,但听到一切从简的父兄身后事,只有高坐御台却低着头的嘉柔,眼里泛起了泪光。 似乎是为了惩罚自己又没出息的哭鼻子,嘉柔狠狠咬了咬下嘴唇,直到下唇渗出血珠来,方才松口。 辰时三刻,阳光穿过大庆殿东侧窗户,斜斜映进一道道被窗棂切割后的光线。 终于散朝。 初次上朝的蔡源精神奕奕,但陈初却又饿又腿酸。 可刚退出大庆殿,却有一名宫女追了上来,“陈大人留步,殿下有请.” 蔡源和陈初对视一眼,前者提醒他小心些,陈初却示意无碍。 片刻后,陈初随宫女来到大庆殿后头的御书房。 已等在此处的嘉柔稍稍有些紧张,下意识站了起来。 陈初拱了拱手,笑道:“殿下召臣前来有事?” 想起此时的主臣身份,嘉柔又缓缓的坐了回去,却道:“我本宫想向陈大人讨一个人” 或许是觉着自己的口吻强硬了些,嘉柔快速瞟了陈初一眼,又补充一句,“可以么?” “哦?殿下想讨谁?”陈初心中已猜到了答案,却故意装糊涂。 “本宫想要蔡州都监曹小健回宫做内侍殿头,可以么?” 嘉柔坐着,陈初站着,是以她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微微仰起了清丽脱俗的脸蛋,再加口吻中有哀求之意,很难让人拒绝。 但陈初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径直摇头笑道:“不巧,曹都监在我蔡州职责重大,脱不开身。若殿下想见他,可召来见上一面。但这内侍殿头一职,还是再做他想吧。” “.” 嘉柔没想到陈初会拒绝的如此干脆,不由愣在当场。 这个提议,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今局势,她清楚的很,内侍殿头一职负责后宫安危,嘉柔已猜到陈初不会轻易允她培植自己的心腹,所以才提议了曹小健。 一来,曹小健是她最信任之人。 二来,曹小健亲口说过和路安侯相处融洽。 在嘉柔想来,陈初已把曹小健当成了他的自己人。 用你的人,负责宫中安全,你该放心我了吧! 这便是嘉柔的想法。 “侍禁、殿直等戍卫,臣会尽快安排妥当,殿下便不用操心了。” 陈初亮明了态度,嘉柔也听懂了.曹小健这般和双方都熟悉的人,他都不用,想来他以后安排的侍禁、殿直,只听命他一个人。 嘉柔顿觉一阵无力感,挺直的脊背不由垮了下来,“哦,本宫知晓了,陈大人退下吧” 说罢,却不见陈初告退,嘉柔不由抬眸,刚好看见陈初正在光明正大的打量自己。 那目光虽不算淫邪,却也算的上肆无忌惮。 嘉柔身上一紧,畏惧的扯了扯衣襟。 陈初这才收回目光,笑道:“殿下莫怕,只要殿下信得过臣,你我未必不能谱写一段君臣佳话.” 所谓‘信得过臣’,不就是说让她听话么. 嘉柔闻言,呆愣片刻后凄然一笑,哀婉道:“大人还要我怎样?嘉柔可有做错了什么?错,便错在嘉柔不该生于帝王之家.” 第324章 权臣之姿 第324章权臣之姿 巳时,陈初走出御书房。 晨午的日头已是异常毒辣,只在太阳下走了几步,身穿甲胄的陈初便被热了一脑门子汗。 大庆殿前的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名小黄门跪在宫墙下,弓着身子吃力的洗刷着地砖。 也不知是犯了错被惩罚,还是在做本就属于他的工作。 陈初暂时无事,临时起意,转身朝那名小黄门走了过去。 旁边的引路太监吓了一跳.皇城可不是你侯府的后院,走哪条路进宫、走哪条路出宫,都有定制,怎能胡乱晃悠。 但,今天路安侯刚在早朝立过威风,这太监鼓了几回勇气,也没敢开口提醒。 陈初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到那名小黄门身前。 高大的身影遮挡了阳光,小黄门这才抬头看了过来,似乎不明白这名年轻将领是谁、也不明白对方为何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小黄门仰着头一脸迷茫。 陈初也借机观察了此人一番,约莫十八九岁,身形瘦小,额头上个有结痂旧伤、脸颊上有新伤. 身旁那太监或许是急于表现,上前一脚踹到了小黄门的肩膀上,尖声斥道:“瞎了狗眼!见侯爷还不磕头!” 那小黄门一个趔趄,急忙稳住身子,伏地扣头道:“见过侯爷,见过侯爷” 陈初摆摆手,阻止了身旁太监想要继续耍威风的欲望,看向那小黄门,笑道:“你叫什么?” “侯爷,奴才姓黄,贱名豆豆,侯爷可叫咱家小豆子.”小黄门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回道。 “黄豆豆?” 陈初不禁莞尔,道:“这名字有耳缘,你是哪里人?” “回侯爷,奴才家住城东十里沙枣铺” “哦。黄公公陪我出宫做件事吧” “啊?”黄豆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来他和侯爷根本不认识,二来,身为内侍哪有随便出宫的资格。 他十五岁进宫,至今已将近四年没有踏出过皇城了。 “侯爷,若无宫内旨意,咱这些卑贱之人不可轻.”一直跟在陈初身旁那名太监赔笑解释,可不等他说完,陈初便转头看了过来,喉间哼出一声质疑的,“嗯?” 太监当即住嘴,抬袖擦了擦额上汗水,转而对黄豆豆斥道:“随侯爷去吧!完事了早些回来!若敢惹侯爷生气,仔细你的皮” 巳时一刻。 陈初带着黄豆豆出了皇城。 皇城外,躲在墙下阴影中躲避毒辣日头的毛蛋等人见了陈初,整队、牵马,接着问道:“东家,回御营么?” 陈初却道:“去城东十里的沙枣铺。” 黄豆豆一听,没忍住悄悄瞄了陈初一眼,不明白这侯爷为何要去自己家里,也不知此行是福是祸,内心愈加忐忑。 一行人往东出城。 比起往日,刚刚经历过一场动乱东京街头冷清了些。 路上,陈初让毛蛋买了糖、茶、丝帛等礼品,路过武成王庙时,又支使毛蛋在张家胡饼店按人数买了些羊油饼,以抚慰没吃早饭的肠肚。 见也有自己的,黄豆豆向毛蛋道了声谢,抓了饼子狼吞虎咽下了肚。 他这幅饿死鬼托生一般的急样,引得毛蛋好奇起来,“这位小公公,你们住在皇城,该每天都吃山珍海味的吧?这寻常饼子有那么好吃?” 黄豆豆见毛蛋和自己年岁差不多,后者又无恶意,不由放松许多,赔笑道:“山珍海味那是皇家贵胄和各大管事公公才能吃,咱家这等贱役,哪有那般福分。” “天家果然规矩多”毛蛋摇摇头,颇有些自豪的说道:“我家侯爷在军中,和我们吃的都一样。” 这话,黄豆豆却是不太信,只赔笑不语。 出城时,为防城外不靖,白毛鼠又带了一队将士同行。 以至于巳时末抵达城东十里的沙枣铺时,将当地百姓吓了一跳。 还好,身为本地人的黄豆豆开口喊住了四散奔逃的乡亲,才止住了骚乱。 黄豆豆离家三四年,模样变化不小,村中耆老上前仔细辨认半晌才认出这是村里瘸腿黄老汉的儿子。 再看黄豆豆身后跟了足足一百多人的精悍军士,耆老惊疑不定,小心问道:“豆子啊,你带恁多军爷进村干啥啊?” 黄豆豆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毕竟,他自己都不清楚这名刚刚认识了一个时辰的侯爷要来作甚。 正踌躇间,却见陈初翻身下马,走到耆老面前一拱手,笑道:“好教老伯知晓,黄公公近日做了六品的内侍殿头,特被恩准回乡省亲一日。” 嗡一声,议论四起。 内侍殿头是个啥官,乡民们不懂,但六品定然不小了! 便是畿县县令也不到六品官啊! 黄家小子出息了! “大侄子!我前两日还和你爹说,你早晚有大出息!” “豆子哥!你这官比县令还大哩!” 四面八方的恭维声中,黄豆豆窘迫的朝陈初拱手道谢。 乡亲们看到这帮军士,便信了陈初的话,黄豆豆却清楚自己就是个没品没阶的杂役黄门,侯爷空口大话,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有面子吧。 这路安侯,人还怪好哩. 这种感觉,黄豆豆还挺享受。 肯让儿子净身入宫的家庭,定然是穷困到了极点。 黄豆豆一家何时这般被人尊敬过。 在村民簇拥中,黄豆豆回到了阔别三年多的家。 一道篱笆墙、两间破茅屋,和当年比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陈初让毛蛋将带来的礼物送进院内,随后便去了远处旷野,带着小红撒欢跑了一阵。 不耽误人家一家团聚。 黄母见了儿子,自然是抱着好好哭了一番。 黄家老汉瘸了一条腿,没有劳作能力,黄豆豆下头还有两弟一妹,年岁最小的弟弟,已和他有些陌生。 黄豆豆顾不得伤感,第一时间问起了一桩他疑惑的事,“爹,娘,我每月让人捎来的银子,还攒不够翻盖新房的钱么?” 黄父黄母闻言,露出些为难表情他们这长子当初为了不让弟妹饿死,甘愿入宫,为家牺牲了自己,是以他的质疑也理所应当。 黄母抹了抹眼泪,低声解释道:“儿啊,爹娘没乱花过一文钱,除了照你说的让你两个弟弟进了学堂,剩下那些只够糊口,你爹爹一到阴天下雨,便腿疼的打滚,都不肯让我花钱抓药可,一月三百文真的只够这些开销了.” “!” 黄豆豆一听,差点跳起来。 他每月月俸一两五前银子,除了自己留下五钱,剩下的全部都让他的上司、杂役押班孙桂帮他捎回家了啊! 让孙桂帮忙的原因有二,一则因他和采买太监关系好,能时常出宫。 二来,黄豆豆人瘦力气小,杂役班那些老太监经常欺负殴打他,只有孙桂对他和善。 此时想来,这孙桂必定是贪墨了黄豆豆捎给爹娘的钱! “儿啊,你脸上这伤是怎回事啊?可是有人欺你?”激动情绪稍稍平复后,黄母发现了儿子脸上新伤摞旧伤,不由又是一阵啜泣。 黄豆豆却在经历了出离愤怒之后,迅速冷静了下来,既没向母亲说起被贪墨了银钱,也没实话实说脸上的伤是怎回事。 只道:“不小心磕碰了。” 说了又有甚用,爹娘帮不上忙不说,还要惹他们牵肠挂肚。 正此时,远远听见一声呼哨,隔窗看去,正是那路安侯在招呼爱驹,一人一马,在旷野中纵横驰骋。 “儿啊,这位将军是谁啊?”黄母小心问了一句。 黄豆豆缓缓收回了看向陈初的目光,再环顾依旧一贫如洗的家,忽地笑了,“娘,这位将军啊,兴许,是儿的贵人!” 午后,申时。 经过短暂探亲,黄豆豆被毛蛋亲自送回了皇城宣德门外。 临别时,毛蛋笑嘻嘻递给他一枚铜制小牌,并道:“我家侯爷说了,若你需人援手,持了这牌子,尽可找皇城外的侍卫,他们会帮你的。” 眼下,负责皇城外以及前殿安全的,都是淮北军。 但为了观瞻,淮北军自然不好进入后宫。 黄豆豆没怎么犹豫,便接了这铜牌,一揖到底后,恭敬道:“劳请军爷回去再替咱家谢过侯爷。” 方才离家时,路安侯留下一笔银子,黄豆豆自是能懂这意思.今日,侯爷施恩有了,又知道了他家所在。 这便是要他效命呢! 若他配合,银子是甜头,若他三心两意,城东的家人,就变成了人质。 两人辞别,黄豆豆回宫。 酉时初,回到了内务监院的住处。 皇城内寸土寸金,他们这般下等杂役的住所自然不会多好。 睡的都是每屋十几人的大通铺,值此夏季,闷热的屋内弥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尿骚味。 黄豆豆入内时,杂役押班孙桂正与其他几位太监玩骰子耍钱玩。 因两日前那场动乱,宫内逃散、死掉了一些管事太监,以至于整个后宫都乱糟糟的,没个章法。 玩骰子这几人,都是最爱欺负黄豆豆的人,平日他见了这几人便躲着走。 可这回,他却径直走了过去。 “大!大!大!嗐怎他娘又是小!” 一名中年太监又输了钱,正一肚子邪火,转头看见黄豆豆站在一旁,扬手便是结结实实一巴掌,“妈的!丧气” 另一名叫做张泰的太监见了,起身又是一脚踢在黄豆豆小腹上,尖声骂道:“晨午让你洗刷西墙下地缝里的血渍,你跑哪去了?让你偷懒,让你偷懒.” 这张泰一脚一脚落在黄豆豆的头脸上,杂役押班孙桂故意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算了算了,莫打了,小豆子身板弱,莫打伤了!” “呸!懒种!若不是孙押班替你求情,咱家打死你!” 张泰意犹未尽的补了两脚后,一口浓痰吐在黄豆豆的脸上。 黄豆豆躺在地上缓了片刻,随后慢慢起身,抹掉了脸上的秽物、鼻血。 而孙桂几人已将注意力重新汇集到了赌桌上。 黄豆豆站了片刻,忽道:“孙押班” “嗯?”孙桂盯着碗里不住旋转的骰子,随口应了一句。 “我让你捎给家里的钱,你捎了没有?” 此话一出,孙桂慢慢扭头看向了黄豆豆,不阴不阳道:“你甚意思?” “我今日听人说,你每月只给我家三百钱,剩下的你都贪墨了.” 或许是有了某些底气,黄豆豆虽模样凄惨,口吻却平静的很。 “放屁!” 孙桂当场便恼了,一把揪住黄豆豆的衣领,左右开弓两巴掌,随后道:“若不是我护着你,你这懒种早被人打死了!” “我只问你,你是不死贪了我家的钱。” 今日的黄豆豆异常执拗,孙桂恼羞成怒,再不遮掩,恶狠狠道:“咱家便是使了你的钱,你又待怎样?有种找殿下告状去!” 说罢,扬手将那用来玩骰子的碗打翻,朝其余几人尖叫道:“还玩个卵子!先将这不知好歹的玩意打一顿,给咱家出口气!” “嘿嘿,好咧!” “孙押班您瞧好吧!” 酉时末。 皇城外负责值守的镇淮军虞侯周祖林,见到了一瘸一拐鼻青脸肿的黄豆豆,并看了看对方的铜牌。 仅仅一个时辰前,周祖林刚刚接到通知见了此牌,暂时听命于对方。 周祖林打量黄豆豆一眼,问道:“公公要我作何事?” “帮我打杀几人。”黄豆豆说的平静淡然。 周祖林却没忍住皱了皱眉头一来,他不喜欢太监,二来,老周觉着这小太监刚刚得了东家的铜牌便迫不及待的使出来,未免太过狐假虎威。 但黄豆豆却也有自己的想法侯爷本就是想借他之手掌控后宫,他早些立威,便能早些为侯爷做事、早些体现自己的价值。 即便周祖林心里膈应,但东家的命令,便是天! 少倾,周祖林点齐一百军士,随黄豆豆入宫 戌时一刻。 军士已将一众鬼哭狼嚎的太监拖到了内务监的院内,内务监内住了大大小小上百名低阶太监。 见了凶神恶煞的军士,一个个吓的瑟瑟发抖躲在屋内不敢出门。 “如何处置?”周祖林低声问了一句。 模样凄凉的黄豆豆背着手,尽量使自己的气场看起来强大一些,开口说话前,环顾四周,他知道,窗后、门后,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 随即用手指了几人,以最大的嗓音道:“张泰、他、他、他都打死!将孙桂两条腿打断” “小豆子,啊,不,黄公公饶咱家一回!咱家知错了!” “黄公公,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念在咱们共事多年,饶了咱家吧” 黄豆豆话音一落,背缚了双手的几人当即以头抢地,涕泪横流。 谁也不明白,内务监里最不起眼、受欺负最多的黄豆豆怎忽然和路安侯搭上了关系 不止他们疑惑,整个内务监的太监都想不通。 但这些却不妨碍几人被军士活活打死在内务监的院内,当着所有杂役太监的面. 孙桂被打断双腿后,黄豆豆亲手在对方脖子系了根绳子,绑在了院内的大树下。 这等变态的做法,看的周祖林一再皱眉。 和黄豆豆同住一屋的其余太监,却已经极有眼色的寻了药膏、端了清水,要给黄公公洁面、涂药. “干爹!小的自幼没见过父亲,却一直觉着黄公公亲近。往后想认在干爹门下,为干爹膝前尽孝” 隔壁屋,另一名三十多岁的贴祗候跪在黄豆豆面前,一脸孺慕. 其他屋里,不断有太监涌出来,隔的老远便赔上了肉麻笑脸,迅速将黄豆豆围了起来。 黄豆豆环视四方,脸色潮红,只觉一股酥麻快意顺着椎骨迅速扩散全身。 那感觉.像是未净身前的某晚,作了一夜好梦,梦中与神女交合,便是当下的感觉。 权,果然快意! 军士入宫,引起了一阵恐慌。 嘉柔小心的遣人前去询问发生何事,已退出后宫在外殿值守的周祖林却道:“宫中有鲁王余孽,路安侯已派末将除了凶顽,殿下无需担心。” 哎!这后宫你们淮北军说进就进,嘉柔担心的哪里是‘凶顽’,正是你们这群虎狼! 翌日,宫中便来了旨意,内侍黄豆豆升为内侍殿头,掌禁中宿卫。 旨意出自‘暂摄’朝政的嘉柔殿下,但黄豆豆升官当晚,便去了御营,当面向路安侯叩首谢恩 与他同去的,还有几名刚刚认下的干儿.黄豆豆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这几位请侯爷过目,若您也相中,我再安排他们职务,若相不中,他们便是认我做了干爷,也不得重用。 总之,内侍外臣都清晰的知晓.大齐的风向,变了! 第325章 楚王 第325章楚王 六月十九日,路安候封王之事开始进入流程,范恭知为路安候拟封‘楚’王,交由摄政长公主嘉柔行玺授封,再交礼部拟定吉日册封。 可十七日早朝时不小心在宣德门跌了一跤的礼部尚书许德让却以养病在家为由,暂时将此事压在了礼部衙门。 许尚书此番举动,引起了个别官员的敬佩。 如今满朝唯路安候是举,只有许尚书铁骨铮铮,以这般不配合的态度彰显了大齐朝堂所剩无几的士人风骨,可敬可佩啊! 但陈初也没惯着他,仅仅等了三日,便借着许德让称病的由头,提拔了工部郎中杜兆清为礼部侍郎,接手册封事宜。 二十三日,一切流程快速通过后,陈初在大庆殿内受封楚王,妻赵氏封楚王妃,蔡氏、陈氏封侧妃 消息一出,京畿默然,各地议论纷纷。 掌兵权的枢密使封王,别说齐国没有过先例,便是立国三甲子的周国也没有出现过。 如此权臣,有名有实,当世罕见。 封王当日,朝廷再议大行皇帝丧葬之事,由楚王陈初、权判尚书都省事范恭知、兵部尚书张纯孝、工部尚书鲁朝季四位重臣护丧,商定各项事宜,并命大齐各路遣人前来参加皇帝葬礼。 自十六日东京生乱,至二十三日陈初封王,历经七日,消息早已传遍各地。 相比此时东京城内的风平浪静,原本与鲁王交好的军头经过数日准备,逐渐有了异动。 二十四日,河东路威胜军、泽州军两军汇聚万人驻于泽州境内天井关,距东京城只有五百多里。 虽暂未东来,但其举动令人生疑。 兵部去文,质问威胜军节度使祝恇为何私自调兵,后者已读不回。 见此,陈初按兵不动,两日后,却接连有爆炸消息公布。 二十七日,已与官兵缠斗多年的河北路王彦叛军,忽在《大齐七曜刊》上发布声明,言道:国本多事之秋,不愿再见兄弟父子相残、生灵涂炭,河北王彦愿率部八千受楚王招安! 此消息一出,各地军头无不惊异莫名。 这王彦所部,并非一帮盲聚草莽,不然,当初鲁王也不会多年与其纠缠而束手无策。 并且,这王彦的声明非常耐人寻味他并非受朝廷招安,而是点名受楚王招安. 这则消息尚未消化完毕,二十八日,《大齐七曜刊》再刊一文,这次主角换成了已反叛多年的原山东路官军归义军。 声明中,归义军首领杨安、徐汝贤同样有感楚王大义,愿率部为国驱使。 随后,两路‘叛军’原地驻扎,等待楚王派人前来整编授衔,王彦、杨安、徐汝贤等人已启程进京,准备觐见嘉柔殿下、楚王。 这.已是大齐立国以来少有的好消息,并且是接连两桩。 颇有些新朝新气象、四海归心的象征意味。 原本那些私下对陈初封王颇有微词的官员,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就连‘临时工’嘉柔,也籍此收获了一波声望。 自古以来,军功便是上位者获得崇高名望的不二之选,更别提是以这种兵不血刃的方式收服了两路乱军。 而其他军头关注的重点,则在楚王突然间又得了一万多善战之士。 如今,淮北军东京驻军、淮北驻军,再加这已经亮明了山头的两路归正乱军,楚王可控精锐已近四万。 大齐境内,便是实力最强横的永兴军折家也不过一万多马步军。 气候已成的楚王,已不是某一地军头能撼动了,除非,天下各军共剿之。 但各家有各家的地盘,各家有各家的利益,嘉柔殿下虽是女子,却也占着刘齐正统的名分,无端端谁愿触这个霉头。 于是,到了三十日这天,屯兵于天井关的威胜军节度使荆超悄悄率军回撤驻地,并遣子荆鹏前往东京参加大行皇帝吊唁。 至此,东京内外暂平,风雨飘摇的大齐,在经历了一场动乱后,反而出现了罕见的四方靖平。 数百里外的蔡州城,陈景安在节帅官衙值房内接见了周国枢密院机速房的胡佺。 早在去年陈初大婚前,双方便一直保持着接触,但这次,胡佺却带着情绪,“守谦兄,按艘鹩医爬愣徙齐国之事,本不该我置喙,但齐国朝廷封路安候为楚王,意欲何为?” 楚地,横跨淮水南北,这个封号往小里说,容易引起周国惊疑;往大里说,你齐国是在觊觎周国之地么? 陈景安也没给这位同年好脸,径直道:“方才,邦衡只有一句话说对了。” “哪句?” “就那句‘按说你齐国之事,本不该我置喙’.” “守谦这是不讲道理嘛!哪有封号封到他国境内的?楚王改为淮北王更妥帖些。” “哧~” 陈景安嗤笑一声,道:“你周国已丢了淮北半壁江山,此时再来纠缠这等细枝末节,不是贻笑大方么?” “你!” 陈景安这句戳到了周国痛处,胡佺方才装出的假恼也变作了三分真怒,可随后,胡佺迅速调整了心态,沉默片刻,换了一副诚恳语调道:“哎!守谦兄又不是不知,陈公在朝中举步维艰,你与陈公同出一脉,此事也是他的意思.” 不提周国兵部侍郎陈伯康还好,一说起此人,陈景安当即皱眉道:“议国事莫论私情!再者,数月前,你们临安日报忽然爆出楚王妾室陈姨娘乃是陈大人走失爱女,便是他的主意吧?” “呃”胡佺一时语塞。 此事自然是陈伯康的主意,他原本是想借此离间陈初和齐国朝廷,可不想,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计。 见胡佺尴尬,陈景安又道:“咱们各为其主,为国谋事,无可厚非。但偏偏要将妇人拽进大局之中,却有些下作了!” 听陈景安说的难听,胡佺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话来,“谁说陈公是要利用妇人了!陈公真有一女幼年走失,那陈姨娘说不定真是他家千金.”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骗鬼去吧!” 晨午巳时,结束了与胡佺不算太愉快的会面后,陈景安轻车简从出了官衙,准备去城南校场看看蒋怀熊招募新兵的现场。 路过位于衙前街上的股票交易所时,只见宽阔大厅内人头攒动,有些人已经排到了外边。 有交易所伙计站在梯子上,在一面写有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集团等股票的大黑板上不断更改着股票价格。 陈景安驻足看了一会,只一刻钟时间,便眼睁睁看着四海商行的股票从十三贯一百零七钱涨到了十三贯七百二十钱。 鹭留圩农垦集团也不遑多让,在这两支股票的引领下,四通客运、漕记河运、朱家筑料等股票全线飙涨。 这已是定例了,每逢淮北军征战获胜,便会在蔡州交易所引起一回股票暴涨。 如今,盯着股票价格的淮北商户,获得前线消息的速度比起府衙也慢不了多少。 六月十七午后,淮北军控制了东京城,六月十九的辰时,府衙得到了消息。 而商户们,仅仅比府衙众人晚了一个多时辰,便通过他们合资建起的消息渠道获知了此消息。 信息反映到市场上,便是商户们哄抢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的股票,继而导致了价格大涨。 阜昌八年四海商行刚上市时,每股作价十贯,后来随着桐山系的急速扩张,股价一张再涨,至本月淮北军占据东京的消息传回,股价已突破百贯大关。 随后,主持商行之事的蔡婳以‘股价太贵会导致投资门槛过高’的理由,将股票一分为十,在继续少量投放流通股份的情况下,又一次做大了股市。 据陈景安所知,如今这两大股的投资人中,已有近一成来自南边的周国,其中不乏吃着朝廷俸禄的官员。 这些人买了四海商行或鹭留圩农垦的股票,便在某种意义上投资了淮北、形成了松散的利益同盟。 虽股票交易都是不记名,但陈景安知道,蔡三娘子手里有一份秘密名单,上头,都是些和淮北有利益纠葛的南朝官员. 淮北胜则股票涨,股票涨,他们便坐收渔利,却不知,若哪天淮北和周国起了冲突,他们会怎样选择? 陈景安在赞叹蔡三娘子谋略深远的同时,也在感慨,若不是令人和元章同甘共苦过,这蔡三娘子怎也值个正室夫人。 正感叹时,却听一阵锣鼓喧闹,抬头看去,却见东门行来一队仪仗,胞兄陈景彦正陪着钦差往洒金巷方向走去。 陈景安不有想起,昨日兄长曾邀请他今日一同迎接天使,陈景安没有官身,又懒得应酬,干脆婉拒了事。 此时看来,这钦差便是来宣读封妃旨意的。 原本要去往城外的陈景安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笑,掉头去往了书院街。 书院街蔡州五日谈报馆。 值房内,陈瑾瑜先后看完了蔡州文学院院士韩昉、董习的文章,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这两老头,好吃好喝养在城外文学院,起初整日牢骚满腹,对蔡州施政方针以及路安候的霸道风格指指点点。 好像不这般就显不出他们似得。 可,自从数日前,两人得知路安候已为枢相、受封楚王候后,态度突兀地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接连写了几篇辞藻华丽的骈文,为楚王歌功颂德. 陈瑾瑜这才得知,人家并不是看不上权贵,只是以前的路安候仅为一地之雄,人家看不上。 但如今陈初做了枢相,那就不一样了! 学成文武艺,贩与帝王家.楚王,总归沾了个‘王’。 刚刚看完这两篇肉麻骈文,不久前从桐山调来担任陈瑾瑜副手的柳长卿扣门入内。 交来几本刚刚完成刻印的连环画。 最上头那本,封皮上印有一跨马挥剑的俊朗男子,男子剑下,则是一头生的奇形怪状、勉强能辨认出是一头长角大牛的生物。 这本连环画的名字叫做《楚王斩白牛》.底下两本,封皮各有不同,分别为《楚王平乱》、《栖凤岭初遇》。 这些连环画,还是陈瑾瑜听柳长卿讲起楚王当年以《西游释厄传》宣传驻颜果的故事后,得到的启发。 那怪志话本能神话一种蔬菜,自然可以借用此手段神话一个人。 《楚王斩白牛》,沾了些离奇神性。 《楚王平乱》,改编自陈初平定淮北,主要突出了一个楚王守护淮北百万百姓。 而《栖凤岭初遇》,则讲了楚王当年和令人初遇的浪漫故事,突出一个亲切人性。 这便是陈瑾瑜想要达到的效果,让众多未曾和陈初见过面的天下人,对他生敬生爱。 为以后大事铺垫.如今在淮北高层,都是大伙心照不宣的秘密。 再者,陈初坐镇东京后,陈瑾瑜在宣传上,已没了什么顾虑。 巳时中,篆云忽然来报,陈景安来了。 二叔可从未来过报馆,陈瑾瑜惊奇之下,亲自迎二叔进了值房。 趁着侄女亲自奉茶时,陈景安在值房内随意看了看,一眼便被公案上的小人书吸引了目光,不有上前拿起翻看起来。 陈瑾瑜见状,腼腆笑道:“阿瑜胡乱弄的,叫二叔见笑了。” 说这话时,陈瑾瑜既害羞又期盼,期盼二叔能察觉小人书的大用。 心思缜密的陈景安也没让陈瑾瑜失望,粗略翻看后,当即赞道:“阿瑜,这可不算胡乱弄的。此物有大用啊.” 见此,陈瑾瑜满意的抿嘴笑了起来,却反问一句,“有何大用?二叔说来听听?” “咦,还要考校二叔啊?”陈景安心情不错,指着那连环画道:“这东西没有阅读门槛,识字之人可看下方文字。不识字的幼童、老妪,也可看图识故事,极易于传播,想来不久后,元章的名声便要在淮水两岸的百姓中传开了。” 听二叔一语道破了其中关节,陈瑾瑜愈加得意,自顾解释道:“嗯,二叔所言极是。并且,喜欢看志怪的人定然对斩白牛的故事爱不释手;对行军打仗中意的,可看淮北平乱;若是爱听书生小娘的,栖凤岭初遇,定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哎呦,这是要做到全性别、全年龄覆盖啊! 眼见侄女洋洋自得,陈景安笑了笑,却意味深长道:“阿瑜,你做这么多,元章知晓么?” “.” 陈瑾瑜被二叔一句话问的愣在了当场.自从五月一别,一个多月来陈初连封信都没有,她却还在事事为着叔叔谋划,这种感觉自是让人觉着有些委屈。 同时,二叔这话里,好像已窥破了某些事。 委屈的陈瑾瑜望了二叔一眼,见后者依旧一脸和煦笑容,不知怎地,胆子忽然便大了起来,不禁委屈道:“他眼下不知,以后定然会知我做了许多事。” 陈景安点点头,又道:“那阿瑜可知晓,钦差来了,要封令人为王妃,便是蔡三娘子,和与你交好的陈姨娘,都被封了侧妃” “.” 初次听说此事的陈瑾瑜微微张着小嘴,呆愣了半天此刻心情不知该怎说才好,她已舍了女儿家所有矜持,便是那私会媾和之事都做了。 可如今,叔叔得势,为家眷人前显贵,她,却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一想,阿瑜愈加觉着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的人,一度想要下决心,往后再不理叔叔。 顾不得二叔在前,陈瑾瑜背过身,面朝书架默默哭了起来。 陈景安见此,心中早已有的某些怀疑,当即坐实。 但他,和陈景彦想的不同. 陈景安无声一叹,忽然对陈瑾瑜低声道:“阿瑜,元章招我入京为他参赞,你,愿意随我一起去么?” “二叔!” 陈瑾瑜猛地回头,因动作幅度过大,脸颊上的晶莹泪珠都被甩飞了去。 俏脸尤有泪痕,但那对迷人酒窝却已抑制不住的浮了出来,“二叔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你爹爹那边,我替你去说” “那我们何时出发!” 方才,想要从此再不理叔叔的决心,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326章 鸡犬升天 第326章鸡犬升天 六月三十日,洒金巷陈府。 陈氏兄弟、西门恭、徐榜、蒋怀熊、刘四两等淮北文武站在府门前,待未时一刻吉时到,大门两侧燃起鞭炮,门楣上蒙着红布的匾额正式亮相.楚王府。 在场诸人无不喜笑颜开,这代表着淮北系正式入主中枢。 一片喧闹中,徐榜率先挤到钦差杜兆清身旁,抬手指向府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我那五弟如今身在东京,府内无男主,准备的仓促了些,请大人入府吃几杯薄酒” 蔡老大不在,徐老二自认自己便是最大的! 嘴里说着陈初不在,徐榜却摆出了主家姿态.既可以理解为,五弟不在,二哥替他支应场面。 也可以理解为,他和五弟关系亲近,乃通家之谊。 礼部侍郎杜兆清眼看一名身穿绿袍的低阶官员凑到身前,正疑惑时,听他称呼陈初为‘五弟’,明白这人淮北系核心成员,马上变了一副和善笑容,也抬手道:“同入,同入” 至今,杜兆清都觉着近日经历堪称魔幻。 楚王入京时,杜兆清身为一名六品工部郎中,内心毫无波澜。 朝堂变动,宫禁风云,和他这等小官没甚干系,他既挡不了旁人的路,也不值得谁来拉拢。 不想,数日前,他却被提拔为了从三品的礼部侍郎。 杜兆清惊喜之余,左思右想,自己和淮北系唯一的渊源便是和陈景安同年,并在当年楚王赎买匠户时,替他传过一句话。 这,可能便是他被突然提拔的唯一原因。 这次来蔡州宣读谕旨,是杜兆清升迁后的头一桩差事,他知晓蔡州官员多是楚王起家肱骨,此时耳听这绿袍官员口口声声‘五弟’喊的亲热,杜兆清自是不敢轻慢。 只是被徐榜挤到了一旁的陈景彦,却没那么开心了。 五朵金花中,一直没讨论好该以官职为尊,还是以兄弟排序长者为尊。 并且,数年前在桐山刚刚结拜时,他们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几人金兰结义的事实,好像觉着此事丢人似得。 但近两年,几人已经越来越频繁的将‘我家五弟’挂在嘴边了。 特别是这徐榜,前几日得知陈初受封楚王后,当日便在家谱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阜昌七年十一月初二,徐家二十六世孙榜,与楚王于桐山金兰结义! 杜兆清此来,除了册封王妃、侧妃的旨意,还带来了涉及众多淮北官员调动的旨意。 陈景彦由同知升任知府,西门恭升蔡州巡检,掌,训甲治兵、巡逻州邑,徐榜接任同知。 苟胜任六曹之中的兵曹主事,西门喜任刑曹主事。 一介白身的蔡坤接任原属西门恭的盐铁局务官。 除蔡州外,蔡家长子蔡赟由上颖县知县调任唐州推官,路安县知县唐敬安调任宿州通判等等 总之,淮北系二代中的徐志远、陈英俊、张宝、徐志胜、西门冲、蔡思等人统统有所调动,要么掌一县、要么进府衙做了低阶官员。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果说以前的淮北系,只能控制少数几个府衙高位,但根基浅薄的话,那么现在的淮北系已经以各家子弟门生为触角,将势力深入到了各府各县的基层之中。 并且,逐渐将势力外扩的野心,清晰不加掩饰。 比如前往唐州、宿州府衙任职的蔡赟、唐敬安,便是淮北系在各府中的利益代言人。 有强横淮北军为他们做后盾,便是本地坐地大户,也要忌惮这帮不讲理的武人,不敢轻易对这些空降官员使龌龊手段。 进步使人快乐。 门生子弟一起进步,使人更加快乐。 西门恭、徐榜这辈子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家族会在自己的带领下,从一县胥吏之家变成淮北数得上名号的官吏家族。 志存高远的陈景彦却没那么开心.四五年光景,从一名八品知县到五品知府,升迁不可谓不神速. 但,人和人最怕对比啊! 你看人蔡老汉,已做到了从三品吏部侍郎! 尽管明知此他此次坐镇东京运筹帷幄,为淮北系立了大功,陈景彦也要在心里偷偷腹诽几句还不是仗着有个好女儿! 承认自己能力不如蔡源很难,但以自家女儿不如人家女儿精明为借口,可聊以自慰。 王府后宅。 同样是一片喜气洋洋。 猫儿因为刚刚有了身孕,正处在坐胎不稳的危险期,方才接旨后,和前来庆贺的各家女眷简单寒暄一番,便回了涵春堂卧房休息。 对于腹中的孩儿,不止猫儿一万个小心,便是赵家全族都在期盼着猫儿能为王府诞下一位小世子。 外界不太了解王府后宅的生态,在赵家族人看来,王府女眷中,蔡婳过于活跃,外掌冶铁所等场坊,内部又在蔡州军政两界都有些影响力。 赵家人便忍不住担心蔡婳会觊觎猫儿的大妇之位,若猫儿诞下嫡出长子,这王妃才算坐的安稳。 对此,猫儿总是一笑了之。 她和蔡婳相处的方式,旁人理解不了 站在窗前沉思间,只听身后吱嘎一声,后头一看,正是蔡婳走了进来。 猫儿抿嘴一笑,软软道:“怎了?” 蔡婳二话不说,先端起桌上凉茶一饮而尽,这才揉着脸蛋,道:“对人笑的脸蛋都僵了,来你这里躲一会。” 今日宾客众多,代猫儿迎来送往的差事自然落到了蔡婳和玉侬身上。 猫儿却没忍住笑了起来,“这还是那个跋扈乖张的蔡三娘子么?竟也有一日会耐着性子与人笑脸了?” 蔡婳闻言,白了猫儿一眼,上前两步和猫儿并肩站在了窗前,随后却是自得一笑,道:“姐姐我如今可是楚王妃了,总要有些贵妇模样。” “楚王侧妃!”猫儿撇撇嘴,纠正道。 “嘻嘻~” 两人日常斗上两句嘴,一起看向了窗外远处,只剩了玉侬一人在支应女宾,不免有些忙乱,踮脚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和她一起担了应酬差事的蔡婳。 “嘻嘻~” “哈哈.” 两人躲在一处偷懒,眼睁睁看着人家玉侬一人受累,这种做了坏事却没被发现的小得意,让猫儿和蔡婳同时笑出声来。 玉侬:所以,姐姐的爱会消失么 眼瞅寻不来帮手,玉侬只得一人挑大梁,虽看起来累了些,却也称得上大方得体、忙而不乱。 猫儿见状,不有感叹道:“如今玉侬学会了许多呀,再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笨丫头了。” 蔡婳习惯性的想要抬两句杠,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也跟着感慨道:“是呀。当年,我也想不到那个怯生生拽着男人衣角、躲在男人后头涂黑了脸的小娘子,有朝一日会成为王妃” 猫儿的思绪瞬间被带回了多年前.第一次跟着官人进城,去了一家名为‘蔡记’的典当铺,遇到一名想坑官人钱的黑心女子。 那年,猫儿骂她‘奸商’。 她回骂猫儿‘黑熊精’,还说要拔了猫儿的一嘴尖牙。 这便是,她俩在阜昌七年春天的初遇。 不是很愉快,甚至可以说相看两厌。 谁道,世事无常,两人竟成了姐妹,变成了一家人。 猫儿无意识的轻抚小腹,喃喃道:“是呀,谁能想到.像做梦一般。” 蔡婳似乎也陷入了某种情绪,只觉桑海沧田,又觉一眼万年。 大段沉默后,蔡婳忽地一笑,一句话打破了此时气氛,“猫儿,你知晓么,前宰相李邦彦被抄家,家中美婢便有二百多人,其中还不乏东瀛、高丽、波斯美女,甚至还有昆仑奴!” 猫儿小脸上的担忧神色一闪而过,却问道:“何为昆仑奴?” “据说来自极西之地,浑身黢黑,头发卷曲,厚唇阔鼻” “嘶~”猫儿咧嘴惊异,蔡婳这番描述,完全和美女不沾边嘛,便下意识道:“官人定然瞧不上” “那可不好说”蔡婳笑嘻嘻打量猫儿一番,危言耸听道:“说不定他吃腻了精致菜肴,想试试粗茶淡饭也犹未可知。” “.”猫儿不由微微沮丧,道:“官人若喜欢,我也没法子家中人丁单薄,若是公婆在世,也想看官人多多开枝散叶吧。” 这话既无奈,又像是自我说服。 蔡婳却一挑柳眉,口吻间战意满满,“伱就惯着他吧!再惯下去,咱这后宅说不定也像那李邦彦一般,给你找上二百多位姐妹,到时只记名字都记的你头秃!再说了,开枝散叶也不能找那蛮夷胡女!凭自污了咱家血脉!” 猫儿想想,若家里多了二百多姐妹,那场景确实吓人,“那蔡姐姐说怎办?” “最好去个人盯着呃,陪着王爷!” “可眼下我不便舟车,玉侬那边小元宝尚小,离不得娘亲。你又兼着多项职事脱不开身.” “可先让白露过去,就说他一人在外咱们不放心,让白露照应着。待我将手头上的事忙完,便亲自过去看一看.” “好吧.”猫儿小小纠结一番,终于答应下来。 虽然派人‘监视’官人不合三从四德,但猫儿都是为了楚王汉家血脉纯洁呀!情有可原.猫儿自我辩解一番。 “那个.” “怎了?” “蔡姐姐方才说的是真的么?官人真的收了二百多美婢?” “美婢是真,但有我爹爹在,他不好意思下手,嘻嘻嘻.” “这样呀我觉着蔡姐姐兴许小看官人了,他没有那般急色。” “话是这么说,但初郎年岁轻,权势重,身旁久无女眷,定有人动心思。” 蔡婳这么一说,猫儿愈加担心起来后宅安宁来之不易,但凡进来一位不省事的女人,便有可能坏了这份难得温馨。 是以,猫儿不反对官人纳妾,却一定要把摸清对方底细,要她亲自把关才行。 当晚,五朵金花中的三朵以主家姿态,好好招待了杜兆清一回。 席间,三朵金花热情,杜兆清却比他们还热情,一直拉着同年陈景安的手,不停隐晦地向后者的提携表示感谢,并清晰的表达了以后会努力向楚王、向淮北同仁靠拢的意思。 亥时,宾主尽欢,陈景彦等人依照惯例向杜兆清赠送金银,杜兆清却说甚不收,甚至肉麻的表示楚王起于淮北,我能来此沾些王气、结识淮北诸贤,已是大机缘云云。 见此,徐榜将‘我那五弟’喊的愈加响亮。 回到官舍后,明日要随杜兆清去往东京的陈景安来向兄长辞别,兄弟二人一番长谈。 陈景彦对陈初招陈景安进京一事,非常满意。 明面上,再过些天大行皇帝下葬,会有各地军头代表以及金、周、夏等国使者前去吊唁送葬。 届时局面必然复杂,陈初需陈景安这名智囊伴随左右,谋略参详。 可私底下,陈景彦又对大哥蔡源生出了些许忌惮。 蔡源此次一马当先升任侍郎,成为了淮北系内除了陈初外最高阶的官员,且是中枢京官。 蔡家子弟中,蔡赟、蔡坤甚至侄子蔡思都有所升迁,那蔡坤更是以一介白身破格升任了肥缺盐铁局务官。 此时的蔡家,上有蔡源立足中枢,下有子弟遍布淮北官场,内有蔡婳坐镇后宅直白说,蔡家气候已成。 淮北系中,蔡家和陈家参谋、牧民的功能高度重合。 五朵金花中,因家族底蕴问题,西门、徐家上限不高,陈景彦不担心。 但这早早投资了女儿的蔡家,风头已隐隐盖住了他陈家。 若老五常在京城,身边只有蔡源,时日久了,陈景彦担心自家派系会逐渐被边缘化。 所以,他才这般看重陈景安进京一事。 是人就有私心,便是淮北系足够团结,也不免各家擎旗之人为家族考量这算是良性竞争。 兄弟二人谈至深夜,盘算了一些族中才俊,以及入京后会面临何种情况。 说起各国使者,已有些心理准备的陈景安苦笑道:“以元章的脾气,定然不想见金使。我此次进京,想来会耗费大把精力与他们。” 陈景彦也有些担心,皱眉道:“旁的我倒不担心,但咱淮北军将士跋扈惯了,他们心里不认大齐,只怕也厌恶金人,到时不要起了冲突.元章入京不久,大齐内部不稳,现在可不是与金国交恶的好时机。” “这些我知晓,走一步看一步吧”陈景安无奈一叹。 他能说服陈初暂时与金国虚与委蛇,但近四万将士,他哪管的过来。 聊到最后,陈景安忽然提道,想让阿瑜随他一同入京,理由是阿瑜一直参与着蔡州的舆论管控、引导工作。 如今淮北系刚刚入主东京,正是需要大肆宣传的时候,让阿瑜进京继续负责此事。 起初,陈景彦不太乐意,阿瑜终归是女子,闲暇时在蔡州五日谈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也就算了。 怎能将此事当成正事来做啊。 可陈景安一句话,便让陈景彦改变了主意。 “兄长,吴家那事耽误了阿瑜,但阿瑜今年已十九岁了,有些事,你该信她自己的选择” 这话说的隐晦,但陈景彦马上听明白了.早些年,阿瑜从桐山离家出走跑到过蔡州陈初府上,后来,夫人谭氏也模糊暗示过。 可那时的陈景彦放不下面子,不许陈家女儿与人做妾。 但,此一时彼一时! 他女儿为一名留守司都统做妾不行,却不代表不能为枢相、王爷做妾! “好吧.哎,阿瑜是年纪不小了,若在东京遇到合适才俊,守谦可代我做主为她说下亲事.” 陈景彦捋须叹道,一本正经,好像没听明白胞弟的意思。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便是亲兄弟,陈景安也没忍住暗自吐槽兄长一番.你整日羡慕人家蔡源羡慕的眼都绿了,如今有了机会,却还这般爱面子,感情好处你要落,同意阿瑜为元章做妾的名声却要我来背? 迂腐! 王爷的妾能叫妾么?那叫侧妃! 第327章 风云汇聚 第327章风云汇聚 景明坊位于东京城心脏地带,背靠皇城,东临御街,北倚以丰乐楼为代表的顶级红灯区。 又有汴河穿坊而过,是一处闹中取静、可大幅缩短上朝通勤时间以及兼顾娱乐的好地方。 是以坊内集中了大量权贵府邸,其中以榆林巷内的前吏部尚书钱亿年的尚书府,以及岁绵街上的前宰相李邦彦府邸占地最阔、最豪奢。 钱府,已经被陈初等人所占,暂时用作了陈初、蔡源、李科等人的居所,一来住在一起方便亲兵拱卫大家的安全,二来也方便每日议事。 而前宰相府,则由嘉柔下旨赐予了陈初,充作楚王府。 七月初五,陈初接收岁绵街府邸后,首次探访。 入府后,陈初连带一同前来的毛蛋、白毛鼠等人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穷侈极奢。 当年的洒金巷郑乙府邸,比起眼前,被衬的又土又穷。 同为六进宅院,但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廊柱花花石,都比蔡州侯府考究了许多。 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飞檐翱翔。 穿过后宅一条曲折小径,陈初等人竟在深宅内发现了一座露天汤池,汤池四周遍布嶙峋怪石以及陈初叫不上名字花树。 不规则的汤池左右,分别放置了两座三尺高的瑞兽。 据陪同的前相府管事介绍,这两座瑞兽内有机巧,可分别从兽口中往汤池内注入热水和冷水。 到了冬日池内注满热汤,白烟氤氲,如同仙境每每此时,李邦彦便会唤上三五美婢仅着薄纱,纵情享乐。 试想,灯火摇曳,温香软玉,薄纱湿身. 呸!这万恶的世道! 呸!这腐朽的统治阶级! 我与赌毒不共戴天! 见识了汤池后,管事又介绍了宽长皆有丈余,可容纳数人大被同眠的十斩床、以及造型奇特的春椅等稀奇玩意。 跟着陈初的毛蛋听的脸色潮红,一脑门子汗 午时初,毛蛋从管事手中接收了全府锁钥,跟随陈初暂时离开了相府。 穿了便服的陈初走在前头,毛蛋和白毛鼠稍稍落后一步,两人神情都有些恍惚,毛蛋走路时不自然的岔着两条腿,还总不时揪一揪裤子。 回到榆林巷,进入钱府前,陈初回头看了沉默一路的毛蛋和白毛鼠,却见两人皆是一副神不属思、满头大汗的模样,不由问道:“你俩怎了?很热么?” 两人被唤回了神,毛蛋稍显慌乱道:“哎呀,东家,东京果真热啊!比蔡州热多了.” 说话间,却看到陈初同样一脸细汗,不由兴奋的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嚷嚷道:“东家,你也出了好多汗!” “呃” 陈初以衣袖擦了擦头上汗水,严肃道:“是啊,东京热!” 这日午间,陈初只觉腹间一股邪火蒸腾的人燥热难当,便亲自下厨煮了几碗凉面。 同住在此的蔡源、李科二人循着味道摸了过来,见陈初在那凉面上码了胡瓜丝、荆芥叶,再浇上醋蒜汁,舀一勺红黄相间的驻颜果炒鸡卵卤子 这骚面,无端勾引人! 二人当即有样学样,各盛了一碗,坐在院内葡萄架下的阴凉处开吃。 此时景象,颇有些像是几位单身汉搭伙过日子。 李科唏哩呼噜干完一碗,便盛了第二碗炎炎夏日,都没什么胃口,但这一碗凉面下肚,暑气消了大半,委实舒坦。 蔡源那碗同样吃的干净,就连碗底剩那点酸汤,也统统倒进了嘴里,修剪精致的胡须上都沾染了汁水。 李科主动要为蔡源添面时,后者稍稍纠结一番后,却拒绝道:“凉面好食,却是冷物。吃多易积食,我年龄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不能为了口腹之欲坏了身体,如今京城事务千头万绪,可不敢生病。” 伱看看,岳丈这自律性! 陈初为上午见着些淫巧之物便心猿意马而惭愧。 蔡源见陈初微微走神,却想岔了,不由道:“元章若吃不惯京城食物,可让家里派名厨娘过来,省的你再亲自下厨了。” 陈初尚未接话,李科却抬头道:“蔡侍郎,王妃已作了安排,这次随柳川先生一同入京的,有王府后宅管事白露娘子,她带了厨娘,还有两名丫鬟前来伺候王爷。” “哦?” 蔡源笑笑,夸了猫儿一句,“王妃事事想的周到,有王妃在,倒不需咱们操心了。她们也快到了吧?” “嗯。”李科将最后一口面条刮进嘴里,擦了擦嘴巴,道:“今日下午,应该就进城了。” “呵呵,好。往后元章再想吃些什么,就方便了。”蔡源笑道。 但陈初对于这个消息,却提不起多少兴致楚王缺的,是那口吃的么? 午后未时。 陈景安一行人入城后,直接来到榆林巷尚书府。 小憩了一会儿的陈初打着呵欠和蔡源等在二门迎接。 “见过楚王、蔡侍郎” “先生一路辛苦。” 短短几月不见,陈初和蔡源的名号又上一层楼,这让同样处于淮北系核心的陈景安既兴奋又感慨。 陈初也表现的相当热情,与陈景安寒暄过后,视线无意识的往后方一扫,却见一妙龄女子,身穿便于赶路的窄袖胡服,足登尖顶小靴。 秀妍面庞上已漾起了想要忍、却忍不住的矜持笑容,一对甜腻酒窝若隐若现。 不是陈瑾瑜还能是谁。 因为天热,脸颊粉粉红红,细碎汗水濡湿了额前碎发,修长天鹅颈上同样散布了些许香汗,在煌煌日光下,晶莹剔透。 陈初不知道陈瑾瑜也随着陈景安进京,猝不及防之下便成为了惊喜,看向阿瑜的眼神愈加灼热。 阿瑜也没想到,叔叔竟然如此思念自己这是她从陈初想要吃人的炽热眼神中脑补出来的。 于是,两个月没给她写信啦、至今无名无分啦之类的委屈,瞬间消散。 若不是周围人太多,阿瑜会给予叔叔热烈回应,但此刻,她也只能以饱含思念的眼神回望对方。 两人的眼神都要拉丝了旁边的蔡源自然有所察觉,他以前倒没怎么关注过陈家这丫头,现在才猛然发现,这两人的表现不就是一对恋奸情热的小情人么! 婳儿知不知道? 这是老蔡的第一反应,随后看向了陈景安,后者稍显尴尬的咳嗽一声,提醒道:“阿瑜,快快见过你蔡伯伯啊。” “见过蔡伯父” 仿佛被惊醒一般的阿瑜赶忙向蔡源行礼,后者笑笑,意有所指道:“你爹爹倒是放心,肯让你一个女儿家来东京。” 旁边的陈景安马上替侄女解释起为何而来。 而阿瑜完全没有因蔡源这句颇有深意的话坏了好心情,转而微微侧身又朝陈初一礼,低低道:“阿瑜见过叔叔.” 屈身之时,低垂螓首,圆圆的眼睛却又偷偷往上瞄着陈初的脸,那模样既娇且羞。 正值最好年华,又经几回人事,阿瑜越发懂的怎样散发女儿媚态了 未时末。 陈初、蔡源陪陈景安去花厅饮茶叙话,毛蛋带着白露、陈瑾瑜去往后宅挑选住处。 府邸内,二三进住着李科、蔡源等人,毛蛋将女眷带往了四五进后宅。 陈瑾瑜在四进内挑了座僻静院子,便让随行随从将行礼搬了进去。 而白露身为王妃的探路先锋,一路走一路看,她对尚书府的面积装饰相当满意,只是得知前院住了许多外男后,稍稍有些不满,“若王爷长住京城,往后王妃和两位侧妃早晚也要搬来,家里这么多外人,定然不便.” 毛蛋却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得意道:“白姐姐,待王妃来了,肯定不住在此处。殿下赐了东家一座好大好美的宅院,就在不远的岁绵街上。” 一听这个,白露也没了继续探索此处的兴致,反而屏退左右,寻了个没人的地方,认真审视毛蛋一番,道:“毛蛋,夫人平日待你如何?” 毛蛋身为陈初亲兵,又是鹭留圩人,算得上王府家眷最亲近之人。 但白露这么郑重,毛蛋心知她接下来的话不简单,便装傻充愣道:“夫人自然对我好极了,白姐姐怎忽然这般问?” 白露不接茬,只道:“那好,既然如此,你便如实答我.那陈知府家的小娘和王爷到底怎回事?” “啊” 毛蛋知道白露问的不会简单,却也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问了这么爆裂的问题。 东家和陈小娘的事,毛蛋自然清楚.他可是在蔡州青云观外为东家把过风的! 身为被东家称赞过‘未来可期’,并且最为信任的亲兵,毛蛋可不会出卖东家! “白姐姐说的甚话?我听不懂.东家和陈小娘很熟么?” 毛蛋摸着脑袋,一脸惊异,白露却伸出手指戳在了他的脑门上,低声斥道:“再给我装?方才陈小娘看王爷那眼神.恨不得把咱王爷吃咯!” 其实吧,楚王的眼神更露骨,但白露身为王府一员,肯定不会承认是王爷主动犯错,便是王爷犯错,也赖外边小娘的勾引。 “白姐姐,我真不知啊。”毛蛋叫屈。 白露却不好糊弄,“你整日里跟在王爷身边,会不知?” 她此行进京,除了照应陈初日常起居,还领了夫人和蔡姨娘的秘密任务,那便是.尽量不要王爷招惹不三不四的女人。 谁料,刚来京第一天,她便发现了大问题。 唯一让她不确定的,便是陈知府家的千金,到底算不算不三不四的行列. 眼瞅在毛蛋这问不出个鼻眼,白露干脆换了个思路,准备去陈小娘那边试探一番。 二进花厅内,三人互相交换了东京、蔡州两地的信息后,陈景安提到,同行的杜兆清要进一番地主之谊,晚上请他赴宴,并问蔡源要不要一起。 蔡源也想快些和京城各级官员熟络起来,便应下了陈景安的邀请。 至于陈初,反倒不宜出席.杜兆清官职没那么高,陈初去了可算屈尊降纡,还是少接触保持些神秘感为妙。 申时中,两人结伴出府。 陈初随机转去了四进后宅. 稍一打听,便找到了阿瑜刚刚落脚的院子。 阿瑜似乎猜到了陈初可能会找过来,已提前将帮她搬运行礼的随从支使了出去,二楼卧房内,只有她和篆云。 夏日午后的日头,穿过院内竹林,在屋内洒下一片斑驳光点。 阿瑜弓身铺好锦被,不知想到了什么,一阵失神。 随即,‘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这脚步很重,能想象到来人的急切,一声声像是踏在阿瑜的心坎上,阿瑜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紧张的同时,又带了一丝不能与外人道的期盼和窃喜. 这里是东京,爹娘不在,没人会盯着她了;同样,楚王妃和蔡妃也不在,没人盯着叔叔。 这天高地阔的东京城,岂不是任由两人厮守。 片刻后,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处,阿瑜继续保持着背对房门,弓身铺床的姿势,身形稍稍有些紧绷。 篆云看了自家小娘一眼,窃笑一声,转身走了出来并带上了房门。 陈初大步上前,从后头抱住了阿瑜。 一声嘤咛,绷紧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 “唔叔叔呀,等一等,你想阿瑜了么?” “想了。” “先别急.叔叔是怎样想阿瑜的?” “日后再细细说与你听” 申时末。 白露将随从一一安置妥当,来到了陈瑾瑜的院子。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白露身为王府后宅管家,还真不怎么怕一个知府家的千金。 守在楼梯转角的篆云见了从天而降的白露,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白露尚未想到别处,只道:“你怎待在这儿?你家娘子呢?” “娘娘子觉着不适,歇下了.”篆云结结巴巴道。 “近来太热,又连日赶路,莫不是中了暑气?” 白露回头交代随行丫鬟去请大夫,迈步继续上楼,“若得了暑热病,一直待在屋里更不好。” 至此,白露都是一片好心。 陈小娘和自家王爷到底怎回事先放一边不说,但人家若生病了,白露自认为有义务照顾这个比她年纪小、且爹娘又不在身边的女子。 可一旁的篆云却大急,拦,也不敢硬拦。 ‘笃笃~’ 上楼时,篆云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家娘子无碍,不劳白姐姐操心之类的,白露满耳聒噪,以至于走到房门前时没听真切屋内的响动。 但随着她的敲门声响起,屋内顿时一静。 ‘笃笃~’ 白露愈加奇怪,再敲门后开口道:“陈小娘,可是病了?我已让人唤了大夫,你先开门.” 屋内继续安静几息,只听陈瑾瑜清了清嗓子,道:“白姐姐,我无.” ‘碍’字未出口,却忽地变作了一道九曲十八绕的喘气声,像是被人猛地捅了一下似得。 “陈小娘?”白露吓了一跳,愈加着急。 或许是怕白露一直在门外纠缠,伏在桌案上的阿瑜一边回身向某人低声求饶,一边朝房门外喊道:“白白姐姐,呃.我无碍,歇.唔.歇息一会儿,便唔,便好了.” 七月初五午后,东京暑气暂退。 七月初六,原河北路乱军头领王彦、山东路叛军头领杨安、徐汝贤同日抵京。 陈初亲自出城迎接,当晚携蔡源、陈景安设宴招待。 七月初七,嘉柔出谕旨,编原王彦部为汉安军,继续驻河北路;编杨安部为汉雄军,驻扎山东路。 七月初八,威胜军节度使荆超之子荆鹏抵京,以待参加日后大行皇帝吊唁丧葬事宜。 荆鹏入京后,却没有照惯例第一时间去往兵部报备,反而先带了重礼拜访了楚王。 此事不大,却极具象征意义。 两日后,麟府路经略使、西军砥柱折可求之子折彦文代父抵京。 随后几日,大齐各地军头子弟陆续到达。 七月十一,夏国翰林学士焦景颜率使团入京。 七月十二,状元出身的周国礼部侍郎陈诚之入京。 七月十四重头戏。 金国大兴府尹高庆裔、知制诰李俦抵京,齐国文武百官出城十里以迎上国使者。 不巧,前一日楚王坠马伤了腰,未曾露面. 平淡两章过度一下,马上就开始了哈。 第328章 楚王胸怀,当世罕见! 第328章楚王胸怀,当世罕见! ‘笃笃~’ “王爷,卯时了.” 榆林巷尚书府后宅,随着丫鬟篆云的低唤,屋内亮起了烛火。 尽管只睡了两个时辰,但近来生活和谐的陈初依然觉着神清气爽,麻利的将轻便夏衣穿在了身上。 床内侧,薄衾下曼妙玲珑。 被篆云吵醒了的阿瑜揉了揉惺忪眼睛,侧躺过来拉了拉衾被遮在胸前,望着晕晕烛火下穿衣的背影,以娇弱口吻道:“叔叔要走了呀?” 近来一段时间,陈初每晚夜深子时过来,卯时天不亮便回到前宅住处。 除了仍需背着同住前宅的蔡源和陈景安,陈初和阿瑜已和普通夫妻没甚区别。 见阿瑜醒来,陈初回身坐在床沿,帮阿瑜扯了扯被角,柔声道:“嗯,今日还有许多事,白日里就不回来了。” 说罢,陈初抬手将一缕黏在阿瑜腮畔的青丝掖回耳后,起身欲走。 阿瑜却忽然起身,跪在床上从后头抱住了陈初,薄衾滑落,卧房内立时春色满堂。 “叔叔,我们何时才能不再偷偷摸摸的呀?” 阿瑜以脸颊贴着陈初后背,轻声呢喃。 这话里有哀怨,也有撒娇。 初五那日,作为猫儿铁杆心腹的白露自然在门外听出某些端倪,陈初猜,猫儿和蔡婳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如今,陈初更是将白露支使到了岁绵街的新楚王府,用的是让白露提前熟悉、打理宅院的理由,这也算是一种试探。 但猫儿两日前的来信,根本没提阿瑜这茬她不表态,搞的陈初反倒不知该怎么先开口说这桩事了。 这小丫头也长大了啊,学会以不变应万变了! 陈初想了想,轻轻拍了拍阿瑜抱在胸腹的手,道:“今日中午,我要在梅大家处宴请将门子弟,阿瑜愿意陪我同去么?” “真的么?”阿瑜闻言,当即抿着小嘴笑了起来。 “自然是真的” “好呀!阿瑜愿意陪叔叔同去!” 方才那句‘何时才不用偷偷摸摸’的撒娇,其实包含了许多复杂情愫其中一点便是眼下两人只在夜里偷欢的相处方式。 欢好时虽万般愉悦,但陈初离开后,阿瑜便会觉着自己像是一件被用完就丢到一旁的玩具。 说白了,是缺乏平日正常陪伴导致她出现了这种不健康的感觉。 文艺女青年,对此尤为敏感。 所以陈初才有此提议,以避免两人在一起时除了那事就是那事 云霞巷,梅影小筑。 自六月初七闭门谢客后,终于在几日前重新开门。 二进院落凌寒楼二楼,尽管卧房内已用上好熏香熏了多次,但梅瑶总觉着周围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一个多月前,泰宁军节度使郦琼、薨皇后侄钱程锦,正是死在这间屋子里。 当时,梅瑶以为自己也要命丧于此了,不成想,那帮凶徒却没杀她。 后来虽被囚禁了起来,但他们还算客气。 直至本月初五,来自蔡州的赛貂蝉赛妈妈将她带了出来。 赛妈妈说了,东家对她此次的表现很满意,并赐了她大笔金银,还许诺以后会将她捧成闻名齐周的才女名媛. 总之,明里暗里就是要她乖乖听话。 梅瑶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可是亲眼见到了凶杀现场,若她不配合,那位远在蔡州的蔡姨娘、如今的楚王侧妃,肯定不会放过她。 不知怎地,即便只见过侧妃一面,梅瑶却没来由的对她充满了畏惧。 并且从赛貂蝉口中得悉,赛妈妈此来不止是为她带话,还有一桩任务便是接收丰乐楼。 丰乐楼,以前可是三皇子的皇家产业! 如此背景她都敢占,可想而知,侧妃背后的势力有多恐怖.就像郦琼和钱程锦,朝廷以两人死于乱军之中匆匆下了结论。 在梅瑶眼中,天一样的人物,死的却像蝼蚁一般悄无声息。 这样的势力,便是逃到穷乡僻壤,怕也难得安生。 再者,梅瑶也不愿逃到穷乡僻壤找名粗莽农夫嫁了草草一生,她舍不得这锦衣玉食,也舍不得这东京繁华,更舍不得蔡婳给她许下的富贵. 今日,是梅瑶重新开门迎客后的第一波贵客,得知来人中有如日中天的楚王,梅瑶特意精细梳妆了一番。 她与楚王在蔡州时有几分交情,后者还赠过她一首《卜算子》,若能依此走条富贵捷径,她是极愿意的。 在梅瑶想来,蔡婳身为一名妾室,便能有如此权势,还不是仗了楚王的势? 只是 当日午时初,亲自在大门内迎接的梅瑶见到陈初时,一阵失望.楚王竟带了女伴。 尽管那女子易钗而弁,穿了月白色男子襕衫,但那明媚皓齿的脸蛋、那凹凸有致的身段,以及搭着楚王的手下马车时那甜腻酒窝,无一不在说明对方的真实性别。 梅瑶久在风月场,眼光毒辣,甚至还能从阿瑜的步态间看出,她早已不是雏儿了。 收拾了一下心情,梅瑶款款上前一礼,招呼道:“见过楚王,见过公子” 第一次‘逛窑子’的阿瑜正在好奇的四处打量,没意识到对方这‘公子’是在称呼自己。 陈初却笑了笑,挥了挥手,毛蛋上前将两饼马蹄金递给了梅瑶。 “谢楚王赏.” 这金子倒是落的容易,今日宴饮所用酒菜,都是王府备好送来的,梅瑶连食材都省了。 只借她个地方,待会弹上几曲便能得来普通人家数年才能挣来的钱.这样的生活,梅瑶如何舍得丢弃。 今日宴请,陈初做东。 为表地主之情,陈初特意早到了一会站在二门旁,等待宾客。 阿瑜呢,便也乖乖站在陈初身后半步的地方,陪他等在此处。 阿瑜不时以小迷妹一般的眼神,喵几眼陈初的后背.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很新奇,有些像夫妇二人在家待客。 东京真好呀山高爹娘远,便是二叔,似乎也对她和叔叔之间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思量间,却听影壁墙后的大门外,一阵驻马之声。 紧接便是乱糟糟的大声交谈,未见人,已感受到了将门子弟的豪莽气质。 几息后,六七位年龄相差十岁以内的青年们,谈笑着走进了院子。 绕过影壁后,几人似乎没想到陈初会亲自等在此处,不由脚步一滞,随后却是那荆鹏最先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抱拳道:“见过楚王,劳楚王久等。” 这荆鹏之父荆超,原是鲁王一系,此次入京后却率先有了更改山头的迹象。 其余几人表情各异,都是年轻人、又都是武人出身,本就不善于隐藏情绪。 有人对荆鹏所为稍稍露出了鄙夷表情,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和楚王亲近,也有人面色平静,不卑不亢。 荆鹏与陈初寒暄几句后,一一为陈初作了介绍。 齐国共九镇节度使,除了陈初自己,以及覆灭的泰宁军郦琼、靖难军单宁圭,还有六镇。 威胜军节度使荆超之子荆鹏已与陈初有过数次交道。 麟府路折可求之子折彦文在几人中最为淡定,他折家在西北经营百年,手握一万多精锐马步军,不管是谁在朝堂主事,都需拉拢他折家,自然底气最足。 保安州节度使佟威之子佟琦是在场几人中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七岁,方才对荆鹏面露夷色的便是他。 而京兆府路信安军邝道固之子邝思良,在荆鹏为两人引荐后,已与陈初热情攀谈起来。 今日诸人虽心情各异,但陈初眼下身为大齐枢相,几人前来赴宴的面子还是必须要给的。 站在院内叙话片刻,众人被引进凌寒楼一楼厅堂。 分席就坐,梅瑶为大家抚琴一曲,唱的正是《卜算子.咏梅》。 以楚王之弟身份坐在陈初身边的阿瑜,用只有陈初能听见的声音咕哝了一句,“叔叔都还未曾为我作过词呢.” 情到深处,阿瑜逐渐少了清矜,多了些娇蛮,越发爱在陈初面前使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吃点无伤大雅的飞醋。 陈初笑了笑,将刚刚端上来苹果削了皮,切成小块放在盘中,推到了阿瑜面前。 得,就这么一个小细节,阿瑜的小醋意便飞到了九霄云外.傻呵呵的咧嘴冲陈初笑了起来。 这种笑容,倒是很少在她脸上看见,傻姑玉侬最爱这样笑。 其余几人,都是第一次见这种水果,不约而同开始观察陈初怎么吃。 见陈初削皮,他们也跟着削皮,见陈初切块,他们也跟着切块。 不成想,陈初将切好苹果推给身旁‘小弟’后,自己抓起一个,胡乱在身上蹭了蹭,抐进嘴里便啃了起来。 这下,搞的几人有些措手不及,却又觉着武人合该如此。 最终,那来自京兆府的邝思良哈哈一笑,学着陈初的模样将削了一半皮的苹果放进嘴里啃下好大一口。 苹果阜昌八年才产出第一批,但数量极少。 今年这批早熟的果子,根本来不及上市,便被蔡州高层走后门提前预定完了。 身为鹭留圩农垦的话事人,猫儿轻易不会违规办事但些许果子,找到她的又都是亲朋至近,人家又是按原价购买的,此事怎想也不好拒绝。 是以,限于产量问题,苹果只在淮北地区可见。 这边,邝思良一口下去,口腔中迅速被酸甜汁水充斥,甚至从嘴角溢出。 只嚼两下,不待咽下,邝思良便迫不及待嚷嚷道:“这便是淮北产的苹果么?早闻淮北物产丰饶,有各种稀奇物件,这苹果酸甜可口,怪不得有人愿花上贯钱买一枚!” 在座众人,深以为然。 他们出身,虽算不上钟鸣鼎食,却也都是一方豪强。 但许多人却觉这苹果依然是平生吃过最可口的果子了。 他们家中,对淮北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大多数人的家里都和蔡州有贸易往来。 主要购买的产品是淮北冶铁所产出的好钢.当然,他们前去贸易的人不会自表家门,毕竟铁器敏感,属于朝廷严禁民间私自采买的违禁之物。 但是,各家子弟都从家中商事管事口中听说过淮北在他们听来的信息中,淮北繁华富庶,不止是官员富庶,普通百姓同样衣食无忧。 甚至有管事信誓旦旦的说,蔡州城里挑担卖浆的小贩,都穿细布衣、丝帛袜。 他们虽不太信,却不影响他们觉着淮北是个治安良好、百姓安居,且总能产出些时髦、稀奇好物的神奇之地。 比如淮北好钢、不颠簸的顶级马车、色泽如雪的霜糖、劲道的淮北麦粉、妇人们趋之若鹜的淮北香妆,以及最近在贵妇间流行起来的淮北手包 今日这苹果,更加深了此种印象。 说起淮北印象,荆鹏和邝思良讲的眉飞色舞,其他几人虽同样八分好奇两分向往,却不像他们表现的那么没出息。 最后,连苹果核都吃了的邝思良又拿起一枚苹果,半是说笑半是感叹道:“这枚果子,我需带回京兆府,献与父亲尝尝鲜。” “思良有此孝心,邝节帅定然欣慰。” 陈初笑着接过话茬,却道:“但果子再带回去,口感品相自然会差了许多。不如这样吧,过几日,我遣一批农事顾问带上果苗,教你扦插、嫁接之术,以后思良想吃了,直可去自家果园摘新鲜的。” 陈初此话一出,堂内顿时一静。 就连正捧着苹果小口咀嚼的阿瑜也不解的看向了陈初。 如今二人已有夫妻之实,阿瑜自然会生出保护家业的心态,不明白叔叔为何要将自家独有的苹果赠与他人。 那邝思良却大感惊喜,连道:“楚王此话当真么?” “自然是真的。”陈初笑的云淡风轻。 在邝思良看来,那苹果可不是普通果子,若能在他们京兆府路种成,那便是楚王赠了他家一颗摇钱树! 而陈初想的却是,苹果种植早晚会泄露、铺展开来,就像如今的西瓜,种植地区已扩散到淮水南北,甚至东京城郊外也开始有人种植了。 反正这独门生意早晚守不住,还不如拿出来邀买人心。 更关键的是,淮北历经数次打家劫舍后,已基本完成了原始积累,往后贸易重心肯定要转向冶铁、纺织等工业品。 比如现在淮北产的细布已行销淮水两岸,冶铁所产出的高附加值产品,如已上市的装了减震的高级马车、即将上市的自行车、处在攻坚阶段的钟表 这些才是挣大钱的物件,谁还看得上土里刨食。 可陈初这番表态,却在将门子弟的心中引起了震动。 你看看,人家一颗摇钱树,说教你就教伱! 格局,这就是格局! 怪不得人家能封王 其中,反应最大的便是荆鹏,作为最先向楚王靠拢的他,什么还没捞到呢! 以后回了家,若被爹爹得知隔壁老邝得了摇钱树,他荆鹏却屁也没得来,那不得被老爹骂憨怂啊! “楚王,楚王!这果树我们哪儿也能种吧?”荆鹏急道。 其余几人便是没开口,也都眼巴巴看向了陈初,只有得了便宜的邝思良嘟囔道:“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他自然不想别人分享了这摇钱树,却迎来了几人的怒目而视。 见此,陈初哈哈一笑,道:“果子终归是果子,又当不得粮食。若鹏弟有意,我可给你一批我淮北麦种,鹏弟意下如何?” 陈初话音一落,荆鹏屁股底下如同装了个弹簧,嗖一下站了起来,以至于带翻身前矮几,几上瓜果酒水洒落一地。 荆鹏却恍若未觉,快步走到陈初身前那匆忙急切的步伐,引的大宝剑都侧目看了过来,以防此人对东家不利。 近前后,失态的荆鹏紧紧握住了陈初的手,结巴道:“楚王,王爷莫不是诳我吧!” 淮北麦粉,口感劲道不说,有心人也早已发现淮北麦子亩产是其他地方的三四倍。 粮食,自古是国之重器,觊觎之人何止千百。 早在前年,便有不少人偷过淮北麦穗。 但他们在当地种植后,隔年无一例外不是产量大跌,且品质极不稳定。 经多方打听,只隐约听说,淮北播种时所用麦种并不是普通田地里的成熟麦穗,而是来自朗山某处把守严密的农研所试验田. 所以,当荆鹏听说陈初愿意提供淮北麦种,立时便把苹果树丢到了一旁。 比起口粮,果子算个屁! 而陈初旁边的阿瑜,已有些着急了不明白叔叔今日怎忽然这般败家。 其实吧,在场众人只有陈初知晓科学才是第一生产力的意义。 淮北麦种,是他带来的那批种子经过和大量野麦、以及其他抗病品种杂交后得出的种子。 杂交就有遗传性不稳定的问题,所以直接用麦穗种植才出现急速退化的问题。 农研所一直在进行迭代,才选出几种可稳定一季亩产的种子,他们便是得了淮北麦种,也无法自留种。 杂交这事,说来不难,但若无人指导,他们能知道什么是父本、什么是母本? 还有选穗、整穗、去雄、采粉、授粉等等流程,若是没有方向的瞎摸索,怕是一辈子也不得其门。 眼瞅荆鹏激动的满脸通红,陈初笑着拍了拍对方的手,道:“本王为何诳你?你.” 说到此处,陈初环视厅内,却见各家子弟看向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位赤裸娇娘,不由失笑,道:“你们可以和家中长辈商议一番,若家中有意,今年冬麦播种前,我便派人带麦种前去指导播种.” “不需商量,我家愿意!”荆鹏当即喊道。 却因过于激动,唾沫星子喷到了陈初脸上,这是相当失礼了,荆鹏慌乱之下,想要用袖子帮陈初擦拭一下,又觉过于唐突,一时进退不得。 阿瑜不满的瞄了这莽撞青年一眼,掏出贴身手绢沾了些清酒帮陈初细细擦了。 待这稍显尴尬的一幕揭过,其他人纷纷起身抱拳。 “楚王,我家也愿试种。” “烦请楚王将我王家也算上,届时淮北来人薪俸、吃住,我家一力供应,绝不怠慢。” 便是那稍显清矜的折彦文也站了起来,作一深揖,道:“楚王心胸之阔,当世罕见!我先代麟府路百万百姓谢过楚王。” 陈初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恳切道:“你我同出将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值此国家风雨飘摇之际,我等更应勠力同心.些许麦种,何足道哉!” 折彦文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忙郑重道:“我等将门,勠力同心!” “我荆鹏日后绝不背弃楚王,否则人神共弃之!” 荆鹏为表决心,已竖指起了毒誓。 但他这话里却也藏了小聪明,他说的是他荆鹏绝不背弃楚王,并没有说他荆家怎样。 日后,便是双方有了龌龊,也赖不到荆家头上。 这凌寒楼,看着满厅豪莽,却没有一个傻的。 “上酒菜吧.”随着一声招呼,酒宴正式开席。 因方才敲定的这桩天大好事,众将门子弟分外兴奋。 陈初接连受敬两圈酒,才寻个空坐了回去。 可阿瑜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赶紧趁此机会凑到陈初耳边询问叔叔为何要将淮北好果好麦分与旁人。 酒饮的急了些,微醺的陈初趴到阿瑜耳旁低声回了几句什么。 借着酒劲,陈初故意作怪,说话时故意伸舌在阿瑜玲珑耳廓上扫了一道。 把阿瑜激的一个哆嗦. 大庭广众,这感觉,既羞耻又刺激。 她不是人来疯的蔡婳,也不是听话的玉侬,更不是事事惯着陈初的猫儿。 终归做了多年大家闺秀,陈初大胆的举动,让阿瑜头脑一片空白,自然也就没怎么听清陈初说了什么。 只模糊记得叔叔最后一句好像是‘掌握了别人家的粮种,就等于掌握了别人的命根子.’ 命根子? 明明叔叔话里没有旁的意思,阿瑜脑海中却跳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清亮眸子泛起一片水光,秀丽脸庞渐次晕红,腰肢不自在的扭了扭. 片刻后,阿瑜忽然垮了消薄肩膀,沮丧想到:我.我如今怎变成了这样了呀,光天化日,竟能想到哪些事. 仅仅一刻钟后,阿瑜已忘了方才的反省。 男人们热闹他们的。 阿瑜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却见她托腮望着窗外的大好日头,默默算到现下大约午时中了吧,离夜里子时,不足六个时辰啦! 第329章 东京无脊梁 第329章东京无脊梁 七月十六,午后未时。 梅影小筑内宴饮气氛渐入高潮。 而外边的东京城,同样因为内外使团云聚,热闹了许多。 小校佟克峰带着两名兄弟闲逛在潘家南街上,这里是鹰鹘一条街,专卖珍稀飞禽走兽、猫狗宠物。 佟克峰来自保安州,边塞苦寒贫瘠,哪见过如此繁华盛景,只觉眼都不够用了。 走至十字路口,右转后进了潘家东街,此街主要售卖布料服装,兼营脂粉首饰,是以街上女子不在少数。 七月盛夏,女子们多穿轻便夏衣,轻纱薄锦下香肩若隐若现,直把哥几个眼都看直了。 刚刚二十出头的佟克峰,因久在边塞,面庞早已被风霜打磨粗粝,再加三人身上的西军土色旧军衣,和周边精致小娘、光鲜市民格格不入。 显得又土气又邋遢。 袍泽王满仓盯着一位小娘看的久了,被对方察觉,皱眉上下打量三个土包子一眼,厌恶的啐了一口。 “咦,这东京城的小娘们还挺泼辣,哈哈” 王满仓脸上挂不住,以说笑掩饰尴尬。 “管好你那对招子,休要乱看。莫丢了额们西军先人脸面!” 佟克峰低头看了眼身上灰扑扑的装扮,莫名生出一股自卑之感。 从风沙漫天的保安州到富贵迷人眼的东京城,一千五百里,却宛如两个世界。 三人在潘家东街给家中姐妹娘亲扯了几尺淮北细布,这淮北布不但细密且比其他产地的布要便宜,最适合他们这帮穷军汉。 再往前走,路过一家门匾上只有‘花容’二字的新开店铺,门前已排起了长队,听这些排队顾客聊天才得知,这家店为了让顾客获得最佳购物体验,每次只接待二十人,进店后会有导购一对一服务。 只有店内离开一名顾客,才会再请一人进去。 耳听排队妇人对店家的待客方法赞不绝口,佟克峰抬头看了看白花花的日头,却觉这群妇人有点傻. 王满仓还听说,店内售卖的手包统统出自皇家皮匠,就连当朝摄政长公主、新相范恭知的夫人等等大齐顶级妇人都是这家店的常客,不由动了心思,想要给自家婆娘也买上一只,好沾沾贵气。 不过,当他得知入门级的包包也要七八贯起步的价格后,马上改变了主意。 嘶.一个鳖孙皮包卖七八贯,你们咋不去抢哩! 东京城有钱的傻子真多! 再往前走,便到了几人此行的目的地玉容香妆专营店。 离家前,家里的婆娘一再交代,要带一块洗了脸香喷喷的香皂以及抹嘴唇的口脂回来。 这次,三百钱一块的香皂和一贯一只的口脂虽让人肉疼,但终归在他们的承受能力之内了。 未时三刻,三人满载而归。 却在经过一家成衣铺时,听见一阵喧哗,挤进人群一看,却是两名矮粗汉子拦住了一对年轻夫妻,那小娘有几分姿色,那男子青布襕衫作士子打扮。 拦人的汉子头顶和脑门刮的锃亮,只两鬓留有两条小辫。 秃头、髡发,正是金人标志! 其中一名金人扯着小娘的胳膊,嘴里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鸟语。 那士子看起来很是畏惧,却也抱着娘子的另一条胳膊,不敢松手。 他知道,若此时一松手,任由娘子被金人扯走,那便完了。 那小娘被吓得哇哇大哭。 另一名金人见状,上前一把扯了士子发髻,抡起拳头便朝面门上捶了下来。 只几下,那士子便口鼻窜血,委顿在地,但残存意念却驱使着他继续死命抱着娘子的胳膊。 见此,那小娘终于崩溃,哭嚎道:“莫打了,莫打了,我随你们去,饶我官人一命.” 可那金人听不懂汉言,依旧一下接一下的往士子脸上凿。 当年保安州佟威投齐,当地依旧在佟家控制中,身为家生子的佟克峰因此没有见识过金人在保安州作乱。 再者佟克峰年轻,又久在军伍,身上最不缺的便是热血,眼前景象让他按捺不住。 只见他将身上买与家人的礼品在地上码好,随意选了名围观百姓,抱拳道:“劳烦大哥帮额看顾一下财物。” 说罢,也不等人答应,拨开身前人群,捋袖走了上去。 同伴王满仓、马文才二人竟一句不多问,同样将礼品往地上一放,跟上了佟克峰的脚步。 保安军不比内地升平厢军,他们紧邻西夏,大大小小作战十余回,在他们的认知中,只要是兄弟想要做的事,不问生死,便是袍泽要闯奈何桥,也需陪他走一遭! 干他娘的就完了! 冲突起的突然,围观百姓急速后退,为双方留出更大的场地后,继续以吃瓜心态品头论足。 那两名金兵也是彪悍之辈,二对三竟也不落下风。 却不想,正打的热闹时,打东边又跑来五六名同样打扮的金人。 这帮人近前后,对着外围的围观百姓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哭爹喊娘的求饶声中,百姓们迅速让开一条通往中间的通道。 随机,这群人如饿虎扑食一般的冲了上去。 佟克峰等人立时陷入了下风 一名刚才吃了一记金人老拳的百姓,踮脚张望人群内圈的激烈战况,兴奋的只拍巴掌。 大量人员聚集的异常情况,被鼓楼上值守的淮北军发现,马上通知了街面上巡逻的军士。 潘家东街上,集中了几处楚王妃的产业,本就是巡逻重点。 最先收到消息的史小七,马上带着一什人赶了过来。 不想,却在人群外围遇到了军巡铺的李班头. 东京城内每隔两里设一军巡铺,负责维持城内治安缉盗,由厢军充任。 这李班头自然也认得这名常在左近巡逻的淮北军小将,忙赔笑拦住史小七道:“小将爷,莫急。方才两名金人调戏小娘,和西军的土包子打了起来,没伤着淮北店铺,也没淮北军爷参与其中。” 史小七闻言,当即不悦的瞪了李班头一眼,带人就要往里挤。 那李班头赶忙一把拽住史小七的胳膊,又一次提醒道:“小将爷,里头有金人!” 脾气本就不算好的史小七闻言再忍不住,甩脱对方的手,顺势一巴掌抽在了李班头的脸上,喝骂道:“金人怎了?金人就不需讲王法了么!” 说罢,揪着李班头的领口骂道:“既然知晓金人调戏小娘,伱们军巡铺就在这看着?你他娘也配穿这身皮!滚” 史小七一推,将李班头推到在地,带着兄弟们挤进了战团 那李班头被一番好骂,自是尴尬到了极点,几位军巡铺弟兄上前将他搀起,李班头犹自嘟囔道:“好心当作驴肝肺!净想逞英雄,金人是你们能惹起的么?真出了事,便是楚王也保你们不住” 又过几息,东边再跑来一队军士,带头的却是镇淮军队将范广汉。 他年纪大些,自然也比史小七这等愣头青沉稳些,大概搞清楚了眼下状况后,当即喊了一名弟兄上前,“去,找白虞候,向王爷禀报一声。” 这名兄弟前脚刚走,另一人踮脚往里一看,焦急道:“范头儿,咱怎办?里面的兄弟好像没怎么占到便宜!” 却见范广汉一个收腹提气,束紧了腰带,大声道:“能怎办?自然是帮忙了!咱淮北军就没有见着袍泽打架不帮手的怂种!管他是金人银人,先他娘打赢了再说!弟兄们,上!” 未时中。 梅影小筑内轻歌曼舞,长约三尺的冰鉴内置有冰块,冒着丝丝冷气。 镇上一壶葡萄酿,酸甜可口,通体舒沁。 就连阿瑜也饮了几杯,脸蛋红扑扑的,煞是诱人。 白毛鼠从帷幔后穿过厅堂,绕到坐在上首的陈初身后,低声附耳几句,陈初稍稍意外,不由看向沉浸在歌舞中的佟琦。 正此时,又见一名军士慌里慌张冲进厅内,在佟琦耳边也说了些什么。 因这名军士出现的过于突兀,在场几人不约而同都看了过去。 却见那佟琦听了军士禀报后,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少年人,遇事终归慌乱了些,竟忘了向大伙告辞,起身便走。 与佟家关系亲近的折彦文却喊了一声,“琦弟,发生了何事?” 佟琦似乎这才意识到了当下场合,忙回身向大家作了抱拳,道:“诸位兄长安坐,我营中生了些事,需过去处置一番。” 说罢转身,可没等他走出门,陈初又一次喊住了他。 “佟将军,留步。” 着急的佟琦只得再次回身,可陈初却摆摆手,先让舞姬退下,这才环视众人,道:“方才,保安军几名将士和金人生了冲突” 在坐几人登时脸色一变。 和金人起了冲突? 金人十多年前横扫中原的一幕,是齐国将门心中的梦魇。 当年,他们叛周降齐的理由各异,或是自觉力不能敌、或是以‘避免生灵涂炭’的冠冕理由为借口。 但是,谁都不愿承认却又事实存在的最大原因,便是畏惧金人强横。 如今保安军和金人起了冲突,此事可大可小,关键是看金人吃亏与否。 若金人占了便宜,佟琦稍稍惩治一番属下,再赔金人些钱财,此事或许还能揭过。 可一旦金人出现死伤,那便不好办了要么将生事将士交给对方处置,要么当街杀了自己人让对方消气。 总之,处理这种事既丢面子又丢里子还好,惹事的是保安军,和他们无关。 可不成想,陈初接下来却平静道:“方才本王刚刚说过,我等将门一损俱损。佟将军年少,首次处置这种事未免经验不足,在坐诸位,家中父祖交往多年。此刻佟将军便如大家幼弟,他一人之事便是我等这些作兄长的自家事。我欲同琦弟同去,诸位以为如何?” 佟琦愕然看向陈初,这种事旁人躲还来不及,楚王却愿意为他蹚这趟浑水? 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但其余几人却沉默了下来,正此时,与佟家世代交好的折彦文却率先道:“楚王所言及是!多一人便多一分力,彦文愿同去!” 他说罢,刚刚获得陈初口头应许麦种的荆鹏一咬牙也站了起来,“我与兄弟们同去!” 接着,便是邝思良 到了这种情况,便是心中再不乐意,其余两家也只得起身表态! 毕竟,刚刚大家还在吹嘘大齐将门一家,此时若退缩,被人看不起不说,楚王许下的麦种,你还要不要了? 未时五刻,齐国六镇节度使子弟携手出街。 陈初一马当先,其余五人有意无意落后一马之距。 此时他们倒不是退缩,而是潜意识里要给与楚王应有尊崇。 不管是乐意还是被迫,但楚王这种愿意为属下、为弟兄出头的人,最得军中男儿敬佩。 坐在马车里的阿瑜跟在最后头,挑帘望向那道背影,只觉跟着叔叔这般的英雄,天下尽可去的,便是妖魔也要退避! 猫儿的快乐,阿瑜终于体会到了 齐国驿馆,距离潘家东街不远。 是以,大金国知制诰李俦来到现场时,只比开封府判官崔颖晚些。 崔颖颇觉头大,冲突双方一方为上国天使侍卫,一方为淮北军、保安军将士。 其中还有一位淮北军队将若是普通厢军敢惹出此等大事,崔颖根本不用作难,金使说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保证上国满意。 但淮北军的人,他是真的不敢动啊。 至于保安军那三人,崔颖早已将他们看作了让金使消气的死人。 待李俦黑着脸出现,崔颖赶忙上前将情况禀明,李俦先观察一番,只见本方十名侍卫鼻青脸肿,而对方只有保安军三人受伤,那占了人数优势、足足有二十多人的淮北军却坐在一家商铺的台阶上,翘着二郎腿和金国侍卫对骂。 双方听不懂彼此的言语,但剑拔弩张的气氛却一点也不轻松。 若不是有大批军巡铺军士、开封府衙役将双方隔开,随时都能再打起来。 看热闹的人群已拥塞了潘家东街。 楼上靠窗的、站在大车上的、攀到旗杆上的. 上国威仪不可损,早已是汉皮金心的李俦自然站在金国利益角度考量。 但让他稍稍头疼的是,昨日那楚王府的幕僚陈景安刚刚拜访过他,并赠了他万股四海商行股票。 拿人手短 刚刚拿了人家好处,自然不好对淮北军惩处过重。 于是,他也将目光看向了保安军佟克峰三人. 正好,远处响起一阵马蹄踏石板的‘哒哒’声,几息后,数名便装骑士由远及近。 百姓们慌忙让开一条路,陈初几人翻身下马,但关心则乱的佟琦则直接驱马飞驰进人群中央这才下马。 见佟克峰脸上尽是干涸血迹,不仅着急道:“到底怎回事?” 佟克峰身为家生子,从小长于佟家大宅,陪伴过佟琦读书、习武,两人自有一番超越主仆的感情。 一旁,崔颖见佟琦来了,忙低声向李俦解释一番,以期上国使者不再为难他,直接去找正主。 李俦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只见他不丁不八站在原地,开口便是不客气的质问道:“你,便是保安军节度使佟威之子?” 佟琦已从佟克峰处知晓了事情原委,自认占了道理,便上前抱拳道:“某正是佟琦!今日事出有因,乃天使侍卫调戏良家.” 可不待他将话说完,却听李俦突然喝道:“本官让你说话了么!你可知当街殴打上国使臣该论何罪?” 打的不是侍卫么?怎么变成了上国使臣? 佟琦终究年纪轻,被李俦声色俱厉的打断后,有点反应不过来。 可李俦却继续呵斥道:“金国乃齐国父国!你纵容属下殴打父国使臣,实乃不忠不孝之辈!若我大金一怒兴兵,莫说你一个无知小子,便是你父,也担不起此责!” 李俦这番话,不但将佟琦镇住了,便是周围百姓都变得鸦雀无声。 十余年前,金人大兵压境、血洗东京的恐惧记忆,被瞬间唤醒 李俦很满意现场反应,只听他阴恻恻又道:“今日之事,我需你佟家给我大金一个交代.” “不是.” 佟琦已慌乱起来,再一次解释起来,“不是我家军士生事!是.是天使侍卫当街调戏良家妇人,军士看不过上前阻拦,才起了冲突。” 一直躬身站在李俦旁边不吭声的崔颖,此时才装作讶异的抬起头,疑惑道:“哦?竟有此事?那被戏妇人呢?” 他这么一说,佟琦赶忙转头看向了佟克峰 佟克峰下意识指向了方才那对年轻夫妇所站的位置可,哪里还有人影。 这下,佟克峰也慌了,忙上前一步,转圈作了个四方揖,道:“各位叔婶兄弟,方才大伙都看见了吧,求大伙给额做个证” 可佟克峰接连喊了几遍,竟无一人敢上前说句公道话的。 甚至因为他土气的乡音,在人群中引起几声窃笑. 一旁,打完收工坐地看戏的范广汉见此一幕,忽然觉着很难受,不由迷茫的环顾四周.这就是咱们要护着的百姓么? 他替这位不知名的西军兄弟感到不值! 挨着他的史小七却笑嘻嘻的用胳膊肘捣了捣他,并低声道:“嘿嘿,范队将莫忧心,王爷来了,保这位西军兄弟无事。” 范广汉顺着史小七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那道熟悉身影挤到了人群前方。 这边,佟克峰的语调已变作哀求,周围百姓却依旧是一副看猴戏的麻木神情。 周围人群熙攘拥挤,佟克峰却从未感到过如此悲凉再看一眼为自己着急、涨红了脸说不出话的佟琦,佟克峰万念俱灰。 主辱臣死! 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想在此受辱,更不想佟琦为他受辱。 于是,佟克峰缓缓摸向了腰间利刃的刀把. 莫名的,忽然想起了方才买给妹妹和娘亲的香皂、细布,打眼看去,他委托看顾那人早不见了踪影、连同那礼物,也一并消失了。 哎. 佟克峰无声一叹,抬头看向了湛蓝天空。 晴日无风时,他们保安州的天也是这般蓝。 只是,这繁华东京城里的人心却和家乡的不一样.这里的人富贵,却已失了脊梁. 想至此,佟克峰抽刀,朝颈间抹去。 可手刚抬至半空,却被一人紧紧攥住了手腕。 回头看去,却是一名身材颀长的俊朗青年。 “好汉稍等,我还你公道。” 这青年笑着对他讲了这么一句.即便几十年后,佟克峰依然清晰记得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随后,青年上前两步,直面李俦和崔颖。 李俦尚不知眼前之人是谁,但那崔颖已经在作揖赔笑了。 “你过来。” 青年对崔颖招招手,后者小心看了他一眼,走了过去,躬身道:“见过.” 可话没说完,那青年毫无征兆的抬腿踹到了崔颖肚子上,这一脚发了全力,崔颖疼的蜷在地上,眼泪鼻涕齐出。 “与你这等腌臜玩意儿同朝为官,丢老子的人!” 四周一片哗然,崔大人是开封府判官啊! 已是了不得的大官,这年轻人竟将人一脚踹翻? 是谁家衙内如此跋扈??? 俗话说,打狗还需看主人,这崔颖方才一直站在李俦身旁,不用说,肯定是姓崔这人的立场惹恼了这青年。 李俦不由皱起了眉头,但方才那句‘与你同朝为官’他听的真切,便多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何人?” 这青年面色微微酡红,剑眉星目,若不是方才那迅猛有力的一脚,旁人还以为他是谁家公子哥。 却见他飒然一笑,道:“本官乃枢密院枢密使,大齐楚王陈初.” 第330章 为汉家筑脊梁 第330章为汉家筑脊梁 未时末。 此时的潘家东街出现了奇景,平时深居简出、难得一窥真颜的众多大佬竟然都出现在了这条长不足二百丈的街道上。 齐国宰相范恭知、兵部尚书张纯孝、礼部尚书许德让,以及金国大兴府尹、此次金国使团副使高庆裔 他们的出现,自是因为楚王和金国正使李俦的对峙。 外交无小事,按说,双方知道了彼此身份后,该换个稍微私密些的场合再议今日孰是孰非,可高庆裔的态度相当强硬,楚王却也寸步不让,以致僵在当场,双方连移步细谈的兴致都没有。 与此同时,临街茶楼二楼靠窗的好位置,相继迎来几拨打扮各异的客人。 清雅堂二楼,坐的是周国礼部侍郎陈诚之。 隔壁茗静楼二楼,则出现了夏国翰林学士焦景颜的身影。 他们自然是抱着看戏的心态,恨不得双方当场打起来,接下来再全面开战杀个你死我活才好。 下方,作为此次接待使团的负责人,礼部尚书许德让不停穿梭在对峙的金齐双方。 只不过,习惯使然,许尚书在面对金使时总会下意识弯了腰,回身向齐国大臣转述上国言语时,那腰身又会不由自主挺的笔直。 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哪边的人。 来回奔波几趟,许德让烦躁的擦了擦额头汗水,怨念满满的对范恭知道:“范相,今日之事对错不是明摆着么?保安州军士生事在先,上国李制诰大度,已宽宥淮北军士,只需将保安州军士交于上使处置,再赔些汤药费,此事便可揭过。却不知诸位还在犹豫什么?果真忘记大金军威了么?” 大金军威,范恭知记忆犹新,但此事他做不得主啊! 旁边那位当街坐在椅子上、有人帮忙打着遮阳伞、身后站了六家将门子弟的楚王不吐口,他范恭知哪有本事交出三名保安州军士。 并且,此事楚王还真有权过问.枢密使,名义上统领全国兵马,这保安州的三名军士自然也归他管辖,他硬拗着不交人,俺老范又有啥法子。 旁边,张纯孝替范恭知解围道:“许尚书,你再与上使好好言说一番。上使侍卫又没受什么大伤,保安州这三名军士就算了吧,多赔些汤药费如何.” 许德让皱眉,瞥了眼悠哉悠哉的‘惹事精’陈初,顿足一叹,转身去向了李俦那边。 和想象的差不多,金国副使高庆裔一听许德让转达的意思,当即连讽带吓的将许德让骂了一顿。 后者除了连连赔笑,任由唾沫性子喷了满脸,擦都不敢擦。 总之,高庆裔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下国无礼’、‘大金若一怒兴兵,管叫你伏尸千里’. 但旁边的李俦却清楚,高庆裔不过是在唬人罢了。 今日之金国,朝堂内同样问题不断。 几年前,太子病故,自此金帝完颜亶性情大变,溺于酗酒淫乐,且常常乘醉杀人。 皇弟完颜元、完颜查剌、皇后裴满氏及妃嫔多人皆遭杀戮,群臣无不震恐。 直到去年,有一自号玄通的道人,经海陵王举荐,献神会三清果于帝 金帝一日嚼食六六三十六枚后,当日便进入飘飘欲仙之玄妙境,隐约可与仙人神交。 金帝龙颜大悦,封玄通道人为护国法师 这国师不止会炼制神会三清果,且有一件可凭空生火的法器,凭此两样神通,玄通在金国贵族中坐拥无数拥趸。 金帝虽依然不理朝政,但有了神会三清果之后,他好歹不再酗酒杀人。 是以,某些不信鬼神的大臣,对玄通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想,这妖道今年又进献了两枚所谓‘九天玄女’画像于金帝,并言道:若能东渡扶桑请两位玄女来金国与皇上双修阴阳,可增皇帝福寿 对玄通早已深信不疑的金帝竟仅凭两副画像,开始招拢全国工匠于金州造舰。 为此,不惜拆毁大臣家的房宅梁柱取材。 此举自然引起一片怨声载道若不是海陵王苦苦支撑,金国朝堂只怕早生乱象。 以上种种,都是大金不宜此时开战的理由。 再者,今日之事,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齐国稍微顾全些金国脸面,也不至于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 再就是,昨日刚收了陈景安的好处,今日总要为对方转圜一二。 想清楚这些,李俦撇开了正在讨价还价的许德让和高庆裔,越众而出走到陈初身前一丈的距离,先看了看陈初,又看向了陈景安,道:“金于齐,有造就之恩。两国即为父子,也是友邦。本官实不愿因些许小事坏了两国邦谊。” 眼瞅对方给了台阶,陈景安抢先道:“李制诰有宰相之量!既如此,此事就此作罢吧,我方愿出银万两,赔与天使侍卫作汤药之资.” 不怪陈景安着急抢话,他最担心的便是陈初将李俦递来的台阶给踹碎喽。 他可不清楚目前金国朝廷的动荡, 陈景安还有些不理解陈初为什么会这么早和金国使臣生出冲突,毕竟陈初目前对齐国的消化远未达成。 淮北系最需要的就是猥琐发育的时间。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就成为了陈景安心中的最优解,比起正在按部就班发展的大事,赔点钱这点窝囊气算什么! 陈景安甚至准备替陈初背了‘软弱’这个锅,以免影响后者在淮北、在将士中的英武形象。 这些都是来不及与陈初细说的心理活动,但陈初稍一沉吟,却也理解了老陈的苦心。 那厢,同样不想把事情搞大的李俦用了几息思索,随即点头道:“如此也好,正应了那句化干戈为玉帛嘛” 赔银一万两今日参与打架的金人侍卫也才十人,一人可得千两,勉强说的过去。 闻此,站在陈初身后的折彦文、佟琦、荆鹏等人齐齐松了口气。 对他们来说,保住了保安州军士的性命,又没将事情闹大,一万两真不算多。 倒是为陈初撑伞的毛蛋有点不舒服,俺们淮北军历来只会让人赔俺们钱,何时赔过别人啊! 即便这钱不用淮北军出,毛蛋也很不爽。 正此时,却忽听半话的陈初笑着补了一句,“银万两,显不出我大齐诚意.不如这样吧,再加金千两,铜千斤。李制诰以为如何?” 李俦怔了一怔,方才甫一见面,正是这年轻枢相自报家门才将此事闹到双方不好下台的局面。 便是凭味道,也能闻出他身上的跋扈之味。 这种人怎会好端端主动加码赔偿? 陈景安也着急了,唯恐陈初说反话来硬的,坏了淮北好不容易拼下的基业。 陈初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侧头朝陈景安笑了笑,后者见他目光深邃,不像是愤怒之下的信口雌黄,这才强忍着没开口。 那李俦思良几息,也猜不透陈初的意思,便笑道:“那便依楚王之意吧。” 陈初点点头,却又道:“但,礼记有云,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若将金银直接赠与金国勇士,恐贬损了金国勇士的人格.” ‘这帮二十年前还在茹毛饮血的野人算甚君子!’ 若不是李俦身为金臣,只怕当场就将这句甩到陈初脸上了但,否认本国将士不是君子,这话李俦没法说。 不等李俦反应过来,陈初忽然起身,负手而立,环视四周熙攘百姓以及茶楼中的士子官员、使臣外将,高声道:“久闻金国将士悍勇无匹,不如,我们就以此笔金银为彩头,制作金、银、铜牌百面,奖赏冠亚季军” 旁边,金人自有翻译,将陈初的话翻译给了金国军士。 金人短短十几年横扫辽周,自是对本族勇武极为自负,那翻译刚一说话,便有金人起身吵嚷,似乎恨不得当场就要和娇弱汉人比试一番,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勇士。 李俦回头一看,见侍卫兴奋异常,他却皱眉沉思片刻,问道:“不知楚王想比试什么?我金国来使是为了吊唁齐帝,若伱齐国出现了死伤,恐是不妥。” 陈初哈哈一笑,道:“是极。若持刀拿枪比试,那不就成打仗了么,确实不妥。不如,我们比试蹴鞠、三百尺短跑、三百尺乘以四接力跑、二百尺射箭、举石锁、掷标枪” 须臾间,陈初说了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余项目。 李俦有些听过,有些却闻所未闻但他一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人想来,金国军士悍勇,这些比拼蛮力、脚力的游戏,自然金人更占优势! 再者,若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不敢答应,倒显得他金国害怕似得。 于是,李俦凭着直觉点头应下,“好!那咱们择日择地比上一比!”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陈初爽快一笑,忽地转头看向了临街茶楼二层,朝扮作看客得夏使焦景颜、周使陈诚之朗声道:“陈大人、焦大人,敢不敢遣你使团中的军士,与我齐国儿郎比上一比!” “.” “.” 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了。 楼下百姓齐刷刷抬头看了过去. 焦、陈二人只得起身,国与国之间,拼的就是个气势,若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退缩,回国后也不免被言官以‘损伤国格’为由参一本。 而历来最喜看热闹的东京百姓已在楼下鼓噪起来。 ‘敢不敢与我齐国儿郎比试’的喊声响彻潘家东街。 被架起来的两国使臣见此,终于先后朝陈初拱手道:“也好,我大周就借此和友邦比试一回。” “算我大夏一个.” 七月十六,申时三刻,东京城潘家东街。 首届四国运动会在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敲定. 只有陈景安若有所思。 当日。 折彦文等人跟随陈初一同回府,待陈初重新布上酒菜,年纪最幼的佟琦不顾旁人在侧,当场单膝跪地,颤抖着声线唤了一声“谢兄长搭救!” 陈初扶他起来时,佟琦已是泪流满面。 年轻人嘛,易动感情.这也是他初次独自外出为家办事,脱离了父辈羽翼的保护,今日眼看从小一起长大的佟克峰九死无生,却是这位和他无亲无故的枢相站出来护他佟家的人,也护住了他佟家脸面。 这种感觉不好形容,有些像家中父兄给他的感觉。 荆鹏见佟琦真情流露,也嬉皮笑脸上前喊了一声‘兄长’,再接着便是邝思良。 但这俩货却比陈初要大上好几岁 折彦文笑看此景,虽他做不到身段如此灵活,却也理解几人的选择不喊楚王、枢相,却喊兄长,这代表着几人脱离大齐这层上下级关系以外的私人关系。 他们这些将门,各自偏安一隅,无逐鹿天下的雄心,无非是寻个良主栖身罢了。 这楚王,既舍得给淮北麦种,遇事又肯为兄弟出头说白了,跟着他既能吃肉又不受屈,不比龙椅旁那名只会说‘依楚王之意即可’的摄政长公主香么? 是夜,几人豪饮至深夜子时方散。 醉醺醺的陈初回到卧房,原本打算装作回屋后再熄灯摸去后宅阿瑜那边,却不想,陈景安竟在他院内书房等着。 陈景安猜到了,今日定下这运动会不是陈初的临时起意,怕是早有盘算,只是借着今次突发事件予以实施了。 陈初倒也没有瞒他,解释道:“汉家儿郎经一遭东京城破,已对金人畏如猛虎,我需一场比赛,给我汉家儿重新按上脊梁骨!” “比比奔跑、举石锁便能让汉人不畏金人?”陈景安却对运动会的效果不太有信心。 陈初却道:“运动会自然比不过真刀真枪的厮杀提振民心士气。但这终归是个开始,我汉儿胜了,至少能让百姓明白,我们体能、技巧一点不比金人、夏人差,金人夏人并非不可战胜!再者,这是人种间的比赛,或许一场运动会下来,他们会对汉家儿的身份多些自豪,多些凝聚力。” 这话,陈景安想了一下才理解,陈初的意思是,汉人对宗族血脉看得极重,同宗的自然要比外姓亲、同村的要比外村亲。 这种观念放到宏观角度去考量,汉人和金人比赛时,他们会不自觉的心向汉儿,期盼汉儿取胜。 陈景安不由一叹,想起今日潘家街上的种种,道:“元章,可是因今日百姓们冷眼旁观、无人肯为保安州那三名军士作证,才想到了此事?” 陈初点点头,却紧接又摇了摇头,叹道:“世人皆以读书做官为荣,暗里贬损军士,长此以往,军士还何来信念保家卫国。百姓们只看到东华门外跨马游街的状元郎春风得意,却看不见沙场上马革裹尸的将士们为了守护家园安宁付出了什么。我想,借运动会稍稍补偿军士们该有的荣耀” 士人历来对提高军汉地位戒备森严,但当今乱世,淮北系起家又多赖武功,便是陈初也是军头出身。 陈景安自然不好说什么,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打天下时若过于压制武人,那一定是取死之道。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醺醺然的陈初忽而一叹,像是劝诫又像是感慨道:“汉家的万代风华需士人记录传承,但汉家的脊梁却要军人以铁血浇筑啊.” 七月十七,东京城内四处张贴了四国运动会的告示。 上头列有比赛项目、比赛规则、比赛时间。 当日晨间,一封招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蒋怀熊入京参加六十息急射、二百尺定射比赛,以及招宁江军史小三、史小六参加接力游泳的鸽信寄出。 这便是陈初的底气所在! 齐国这边的队员选拔,有两万淮北军的人才库,以及其他几家将门上千随行护卫军士作后备。 而金、夏、周等国,只有二百到四百不等的护卫军士可选。 这种情况下,若是齐国还不能包揽八成以上的金牌,那就可以去死了! 一时间,淮北军主要驻地御营内,到处是选拔举石锁的、赛跑的、投石球的. 举石锁的选拔最无悬念,姚长子以远超第二名的成绩,获得了代表齐国举重队参赛的资格。 而跳高的选拔,白毛鼠竟险胜了大宝剑.后者只能转去了跳远项目。 至于三百尺和一百五十尺游泳代表,则由史小五和史小七领衔。 这边准备的热火朝天,那边金、夏、周也没闲着。 为国出战,许胜不许败! 金国对弓箭、赛马、石锁、赛跑、标枪等项目都挺有信心,金国勇士,天下无敌嘛!还能输给柔弱汉儿? 夏国同样对弓箭、赛马以及各种跑跳等项目信心满满便是比不过金国,也不可能输给齐周汉人,拿个银牌也不错。 而周国却懂扬长避短,他们将重心放在了游泳、蹴鞠等项目上.说起游泳,北人不善水,怎也比不过南人。 但是,蹴鞠.北人也擅长,再者他们能选择的人太多了! 这不公平,周国陈诚之反应过来后,当即拉上金、夏使者向齐国施压,不许齐国大面积选拔蹴鞠人才。 最后,陈诚之想了个坏主意,要求十六日在潘家东街出现过的哪些将门子弟亲自上场比赛。 得知此消息,陈初以为折彦文他们会犹豫推脱,不想几人却兴奋的嗷嗷直叫,连带把陈初感染的也头脑一热,答应一起参加运动会中的这项重头戏。 为公平起见,留出时间给各方练习、熟悉规则,运动会定为七月二十五开幕。 余下的这段日子里,整个东京城都跟着躁动起来。 大小赌坊已开出各类项目的夺冠盘口。 御营外,整日被百姓们围的水泄不通,但凡遇到外出的军士,便有百姓七嘴八舌的喊道:“军爷,要胜啊!” “好汉,我压了咱大齐蹴鞠夺魁,可一定要赢啊!” 东京虽富贵,却也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迟钝、麻木。 而即将到来的运动会,却像微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躁动的人心里,还藏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期盼和微渺希冀。 至于期盼和希冀什么,很多百姓自己都不知道。 是期盼汉家儿能扬眉吐气一回? 是希冀在外族面前屡战屡败的汉家军能胜一回? 这种期盼和希冀却没人敢说出口,只因自家的将士已让他们失望太多回了。 但是,却止不住人们偷偷这样奢望。 毕竟,这座城里的人都经历过十一年前的丁未之乱,谁家没被劫掠过?谁家没死过人? 他们自然想看着自家将士胜一回。 输了那么多次,就算是在运动场上赢一回也好啊 第331章 你想做康熙? 第331章你想做康熙? 七月二十,酉时。 时已近傍晚,但七月盛夏的毒辣日头却淫威不减。 东京西城校场旁,一排排百年老柳被晒的树叶微卷,却也为酷热人间带来了难得阴凉。 脸蛋热的红扑扑的阿瑜坐在树荫下,用手绢扇着风,一双杏眼却在时刻留意着尘土飞扬的蹴鞠场。 那边,陈初同将门六子再配上几位善于蹴鞠的军中汉子组了一队,正与另一支淮北军队伍进行训练赛。 以往,阿瑜可对这种粗野的武打蹴鞠没甚兴致。 即使如今接连跟着看了几日训练,她也没太搞懂这比赛规则。 其实她也没兴趣了解规则,只要叔叔在,便是看上一天也不觉乏味。 少倾,中场休息。 陈初等人齐齐往树荫这边走来,此时众人的形象可说不上好,烈日下不断奔跑,个个大汗淋漓,再沾了飞扬尘土,人人灰头土脸。 但视线只看向一人的阿瑜,却能清晰感觉到,叔叔此时很开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有些像是孩子得到了心爱之物时的模样。 确实,近来几日,陈初将公务都推给了陈景安和蔡源,自己却以‘备战蹴鞠比赛’为由光明正大的偷起了懒。 每日睡到自然醒,下午踢踢球,晚上回去时从州桥夜市带些小吃,回府候便是和折彦文这帮人抱着冰镇葡萄酿拼酒到深夜。 踢完球、喝喝酒,恍惚间,如同回到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大学时代。 就如此刻,大学时等在球场边的女友角色都有阿瑜代替了。 这种轻松感,已有许多年未曾体会。 众人走至树荫下,阿瑜已起身打开了带来的食盒,内里装有凉茶和西瓜汁。 第一杯自然倒给陈初,第二杯给了折彦文。 近来几人形影不离,折彦文自然能看出阿瑜和陈初关系不一般,但当初陈初介绍阿瑜时,说了这是自家幼弟,折彦文便一直装糊涂,笑着谢道:“谢过兄弟。” 但自从潘家东街一事后,便将陈初奉若兄长的佟琦却认真抱拳,双手接过茶水后,一本正经道:“谢过嫂嫂.” 这一声,登时引得荆鹏、邝思良等人怪叫,跟着起哄‘嫂嫂’个不停。 把阿瑜羞红了脸。 阿瑜瞥一眼笑而不语的陈初,心下既甜蜜又忐忑。 甜蜜是因两人整日出双入对,在旁人眼里早已是一家人。 忐忑则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和叔叔之间的事至今未向爹爹禀明,再者,每每想起远在蔡州的楚王妃,阿瑜都有一种偷了旁人东西的心虚。 不过,阿瑜心知,两人的事肯定瞒不下去了,也许回到蔡州那日便是各自摊牌之时。 阿瑜倒不想那么早回到蔡州,回了蔡州,再像如今这般独占叔叔,定是不行了。 在东京蛮好的,近来唯一的遗憾便是叔叔刚结交的这些兄弟们太过亲近了,为了同吃同住,竟都搬去了岁绵街的新楚王府。 这般情况下,陈初自然不好再住在榆林巷尚书府。 他搬走后,身旁整日有这么一群跟班,以至于再也抽不出子时后找阿瑜幽会的时间。 “嫂嫂,再与我一杯西瓜汁吧。” 正胡思乱想的阿瑜,因荆鹏一句话回神。 远处,校场大门内一颗柳树下,同样来为东家送茶饮的白露已在原地站了半晌。 那边的情形自是看的清楚,她尚未说话,旁边一名从蔡州来的小丫鬟不乐意了,小声嘟囔道:“白姐姐,你看!夫人们不在,那陈小娘犹如咱家主母一般!” 白露闻言,扭头先瞪了小丫鬟一眼,道:“主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了?” 小丫鬟嘟了嘟嘴,不再言语,心里却替王妃不忿这陈小娘还没给王妃敬茶呢,整日跟在我家王爷身边,嘁,还大家闺秀呢! 白露似乎猜到了小丫鬟的想法,微微沉吟后,却道:“这些事不该咱们管.不过,蔡夫人过几日便要过来了,呵呵。” 七月二十四,皇城宣和殿。 宣和殿在大庆殿后方,暂为摄政长公主嘉柔的寝宫以及处理政务的书房。 当日散朝后,礼部尚书许德让又一次求见。 近来,许尚书来殿下这里有些勤快,且入殿后,屏退了殿内宫人. 内侍殿头黄豆豆站在门外,虽腰身微佝,双目低垂,但那双耳朵却支棱着。 殿内广阔,便是竭力细听,也只隐约听到许德让说什么‘示之以弱.’ 正全神贯注偷听时,肩膀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黄豆豆吓得漏了几滴尿。 如今黄公公威严日重,谁敢和他开这种玩笑! 黄豆豆不由大怒,抬头却见,正是楚王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一瞬间,黄豆豆脸上表情变换的那叫一个精彩。 “咦,王爷来了!怎不让人知会咱家一声,咱家也好去前殿迎王爷” 说罢,黄豆豆转头朝引陈初过来的太监低骂道:“没眼力的蠢货,王爷来了怎不通禀。” 陈初笑着摆摆手,道:“是我不让他通禀的。” 皇城外的禁卫,皆出自淮北镇淮军,乃陈初嫡系中的嫡系。 皇城内的侍卫,由黄豆豆新认下那几个干儿掌管,他们都随着黄公公见过楚王,知道这是干爹的老板,陈初不让他们通禀,他们自然不敢违抗。 也就是说,这皇城禁中,他可来去自如。 “王爷可是来寻殿下议事?” “嗯,殿内有人?” “礼部许尚书在.” “哦?” 陈初闻言,径直推门入内。 殿内两人也吓了一跳,站在御案前的许德让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听见开门动静,回头看见来人,赶紧住嘴不语。 而嘉柔本来以一种相对放松的姿态坐在椅子上,见陈初进来,赶忙坐端正,像小学生在后窗看到了巡视的班主任。 陈初扫量一眼,迈步上前。 稍稍缓过神的许德让,皱眉不悦道:“楚王觐见,为何不通禀!” 陈初却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走到御案前一礼,问向嘉柔,“殿下,臣日前上本所言之事,殿下准备的如何了?” “此事.” 嘉柔不由得将目光看向了许德让。 陈初所说的事,便是要求嘉柔亲自出席四国运动会,并且,若齐国将士得奖,还要求她亲自颁奖。 除了她,宰相范恭知、兵部尚书张纯孝都有颁奖任务。 即便嘉柔以前没受过帝王教育,却也知,给与军士如此殊荣并非善事。 军士掌着刀兵,若再有了名望这楚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是以,嘉柔一直未与批复,不想,这楚王竟当面逼问来了。 跋扈! 许德让应该已知晓了此事,眼看嘉柔抵挡不住,忙开口道:“楚王,此事不妥!如今殿下摄政,便代表了大齐,殿下奖惩,皆为国器,岂能因跑的比旁人快些、力气比旁人大些便妄动国器?此举有损国家威严!” 陈初只当许德让在放屁,继续对他熟视无睹,直对嘉柔道:“殿下,明日巳时,请驾临御营校场!” “楚楚王” 嘉柔鼓起勇气,努力要扮出几分威严,却因过于紧张导致脸蛋通红,清丽脸庞倒因此显得娇羞可爱了许多,完全没有任何震慑力。 陈初这边已抬起了头,目光极具侵略性,直视着嘉柔,重复道:“殿下,明日巳时,请驾临御营校场!” 比上一次声音大了些。 嘉柔无助环顾空空荡荡的大殿,随后嘴巴一扁,竟红了眼睛.努力深呼吸几次,终于将恐惧泪水憋了回去,但气势已一泻千里。 挺直的纤细身板像漏气皮球一般,垮了下来,嘉柔低头嗫嚅道:“哦,明日我明日本宫去就是了” “殿下英明!” 欺负软妹子,一点都不爽 陈初出了宣和殿,黄豆豆佝着身子落后半步,亲自相送。 临出宫前,陈初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事,随意道:“对了,你家中老宅我已差人重修了。我为伱父亲谋了个宣节校尉的散阶,你幼弟幼妹都送去了学堂,长弟不愿读书,我便收他进了亲兵营” 宣节校尉这等散阶不授实职,只是有个吃俸禄的名分。 黄老爹瘸腿,本也做不了官,这么安排等于给他黄家一个体面的生活保障。 黄豆豆自然知晓,楚王这般照顾他家,其实也是将家人变作了人质。 但他却不慌,只要跟着楚王好好干,以后弟妹们自然有好出路。便是他自己如今能在皇城内风光,也赖了皇城外的淮北军将士为他撑腰。 完全没理由背叛楚王嘛。 “谢楚王眷顾,小的能得楚王垂青,不知祖上积了甚大德.”黄豆豆挤出几滴眼泪,感激涕零道。 一刻钟后,黄豆豆送陈初去了皇宫,将值守宣和殿的差事交给一名干儿后,晃晃悠悠转去了住处。 以黄公公如今的权势,自然不用再住拥挤破旧的内务监院。 他已有了自己的单门独院,院里还有两名小黄门专职伺候。 进了院子,黄豆豆在树荫下的躺椅上坐了,静静思索着一些事,却被一声轻微的铁链磕碰声打断了思路。 黄豆豆不由皱眉,往墙角看去 墙角搭了间两尺高,四尺长的狗窝,一人型生物匍匐于狗窝前 这人两条腿已断,蓬头垢面,长发结成了一绺一绺,脖子上锁着一条铁链。 似乎是对黄豆豆畏惧至极,前者只皱眉一眼,便将他吓得蜷缩在地,双臂抱着脑袋不住颤抖。 不过,今日黄豆豆心情不错,并未惩罚这人,反而让小黄门拿了颗馒头过来,接着掰下一小块抛了过去。 那人似乎已饿极,见馍块飞来,跪坐在地用双手在空中接了便不管不顾塞进嘴里。 宛如逗弄猫狗的一幕,惹得黄豆豆大笑起来,“孙押班,馒头味道如何.” 这人正是黄豆豆以前的顶头上司、时常欺辱于他、坑骗他钱财的杂役房掌班孙桂。 “好吃好吃.” 孙桂狼吞虎咽后,含糊不清的答了一句,那脏的看不出本色的脸上却露出了谄媚至极的笑容,看看黄豆豆,又看向了他手中剩下的馒头。 见此,黄豆豆突然失去了兴致,扬手将馒头丢到了泔水桶中 “呜呜呜~”趴在地上的孙桂,喉间猛地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呜咽。 这皇宫大内,便不是人待的地方,长于此间的,没几个正常人! 正此时,又一干儿匆匆进入院内,附耳讲了些什么。 黄豆豆稍稍错愕,便道:“速将此事告知王爷” 可说罢,黄豆豆忽然起身,又道:“算了,咱家亲自去一趟,当面禀告。” 半个时辰后,黄豆豆在御营校场找到了正在训练的陈初。 两人走到树荫下,黄豆豆细细禀报一番。 “进宫这十二名女飐,乃是许尚书直接送到殿下宫中的,并未通过内班院,小人也无权过问。” 女飐,便是女相扑手,或称女跤手。 东京城内,因百姓喜好,相扑蔚然成风,找几名女跤手倒不难。 但嘉柔忽然养几名跤手在宫中的动机,十分耐人寻味啊. 陈初不由得想到了满清第一巴图鲁,鳌拜的下场。 难不成这表面看起来听话的嘉柔,想要反抗? 陈初用阿瑜的手绢将汗水擦拭一番,呵呵一笑道:“我知晓了,你就暂且装作不知吧,一切待运动会结束后再做计较。” “是” 黄豆豆离去后,陈初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忽然自言自语道:“你难道不知,越反抗我越兴奋的道理?” 身后三步外,刚刚走近的阿瑜不由一滞,驻足迷茫起来叔叔是在和我说话么? 什么叫‘越反抗我越兴奋?’ 难不成,叔叔嫌我在床笫间太温顺了??? 七月二十五。 御营西校场今日开放,辰时中,临时搭起的看台上,已坐满了达官显贵及各国使臣。 校场外,更是挤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翘首以盼的东京百姓。 便是左近大树的树杈上,都坐满了人。 巳时整,长公主嘉柔殿下的仪仗出现在场内。 嘉柔身为女子,又在民间缺乏威仪,以至于她的到场并没有引起多大波澜。 巳时二刻。 比赛正式开始,第一个比赛项目便是弓矢。 弓矢本就和战场强相关,在场百姓没有机会亲临沙场见证两军对垒,是以对这种由战场中脱胎而来的竞技项目极为关注。 同时,这也是一项参赛选手们都颇为自信的项目。 弓矢比赛分为两种,一种为二百尺定射,一种为六十息急射。 比赛开始后,大伙才发现定射的难度设置的低了。 随行使团的侍卫自然都是本国强军,二百尺的距离还真难不住人。 几轮下来,四国射手箭箭中靶,只有周国射手脱靶一枚。 但到了六十息急射,就要看真本事了。 急射项目的箭靶距离缩短到了一百五十尺,但规则却变为了自由射击,六十息内中靶最多者为胜。 也就是说,这项比试不但有准头有要求,连续不断地拉弓对臂力也是一个巨大考验。 比赛开始二十息,选手之间的差距便迅速显现。 周国和夏国的射手最先跟不上节奏,在淮北有小李广之称的蒋怀熊却依旧气定神闲,一直以一种轻松闲适的状态,拈箭、引弓、松弦。 那金国射手虽然跟的上节奏,但光秃秃的脑门上已渗出了密集汗珠. 直到倒计时的最后十息,还想试试对手深浅的蒋怀熊终于没了耐心,只见他五指夹了四箭,架于弓臂之上. 成千上万的观众还不及反应过来,四枚羽箭同时离弦。 只听‘咄咄咄咄’四声,颤抖着尾羽的箭矢稳稳钉在了箭靶之上。 西校场内外,登时爆出一片震天欢呼。 酷着一张冷脸的蒋怀熊却对周遭充耳不闻,回手再拎四枚箭矢,又是四箭连珠. 接着,他取箭引弓的动作一回比一回快,松弦的‘嗡嗡’声和中靶的‘咄咄’声几乎连成一片。 竟把那周国射手看呆了,忘记了自己还在参赛,傻呆呆站在原地看向蒋怀熊。 周围欢呼声量一浪高过一浪。 便是主观礼台上的荆鹏、邝思良等人也惊叹连连。 “楚王,如此猛将,可否借我麟府路一用训练军士?”折彦文爱才心起,隔着佟琦俯身过来商量道。 佟琦和折彦文相熟,一看就知道折大哥想屙什么屎,赶忙提醒陈初,道:“兄长,小心有借无还!” “哈哈哈,折兄,我这人什么都可以和朋友分享,唯独兄弟和女人不行.” 陈初一句话,逗乐一众将门子弟,那折彦文苦笑着指了指佟琦,笑骂道:“好你个佟小子,我家与你家相交百年,倒不如你和楚王相识几日来的亲近.” 佟琦羞赧一笑,却对陈初叹道:“兄长,近年来多闻淮北军强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这就对了,运动会除了其他考量,也未必没有陈初让淮北军亮亮肌肉的意思。 与各地军头的联盟,感情是最不靠谱的方式,唯有拳头硬,才能服人。 下方,六十息计时已到。 不用细数便知蒋怀熊胜了,装了一回大逼的蒋怀熊继续摆着一张酷脸,收弓静立于射位。 旁边的周国射手已经像位小迷弟似得上前攀谈起来。 而另一边的金国射手,却在跳脚大怒.他可以输给汉人,却不肯在万千百姓的注视下承认金人不如汉人! 他怒喝的便是.我大金军中,并非没有可四箭连珠甚至五箭连珠的神射手,你今日能胜,只不过占了他们不在的便宜! 其实吧,他说的也是实情。 淮北军若不是专门招蒋怀熊入京,还真不敢说稳赢这金人射手。 但.金人的话,旁人又听不懂。 在众多百姓看来,这金人叽里呱啦的恼怒模样,就是输不起嘛! 第332章 淮北虎豹 第332章淮北虎豹 《淮北神射四箭连珠夺首金,壮我国威!金国勇士遗憾落败只摘银,赛后失态!》 《开赛首日,大齐包揽四金!赢麻了!》 《弓矢冠军蒋怀熊专访——我是一个兵。》 《各国使团盛赞大齐健儿!》 《关于楚王赛后的几点谈话——体育是各行各业的缩影!》 七月二十六,彻夜未免的阿瑜守在大齐七曜刊印刷部,拿起一张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疲惫的脸蛋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得意笑容。 她来东京这些日子,可不是只顾着谈恋爱了。 至少,二叔交待让她慢慢接手七曜刊的工作,她做的比较顺利。 七曜刊常年吃着‘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的补助,想要完全独立自主没有一丝可能。 被人包养了,就没有资格妄谈人格独立。 阿瑜启用了二叔推荐的一位叫做何幸甫的书生,作七曜刊副编。 而今日的报纸,便是两人联手的杰作连篇累牍的报道运动会盛况,且着重描写淮北军、楚王。 初次合作下来,何幸甫吃惊于阿瑜对楚王的吹捧.明明看起来是位知书达理的内敛小娘,稿子中一旦涉及到楚王,那肉麻的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字里行间的充沛感情,便是何幸甫都感受的到。 但阿瑜却不觉着自己是在无脑吹捧,人家本来就认为叔叔是大英雄! 反过来,阿瑜也惊异于何幸甫对民心的洞悉和把握。 特别是《开赛首日,大齐包揽四金!赢麻了!》以及《各国使团盛赞大齐健儿!》两篇何幸甫亲笔的报道中,以通俗易懂的俚语标题和‘友邦震惊,外国人赞叹’的噱头极大满足了齐国百姓的虚荣心。 也是,中原汉人二百年历经周齐两朝,对外征战却鲜有拿的出手的战绩。 但大败亏输的例子却不胜枚举。 日积月累中,迷信外族武力远超汉人的想法,早已深入人心。 这次,能在家门口亲眼目睹自家将士在体力、战斗技能上碾压外族勇士,总归能在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上砸开了一道裂纹。 同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思考.以个体论我汉儿不差金、夏,缘何屡战屡败呢? 若战败不怨将士,那问题就只能是出在朝堂上! 而刊载于第二版的《关于楚王赛后的几点谈话——体育是各行各业的缩影!》,似乎回答了读者的疑惑。 这篇阿瑜亲笔的报道中,以大篇幅描述了淮北各行各业的蓬勃发展,再引申至大齐健儿在运动场上的优异表现,得出一个结论.此时的大齐正走在一条中兴之路上,淮北的现在,就是大齐的未来,运动场上的屡屡夺魁,只是这种大势的浅显表现。 这篇报道的逻辑好像不那么严谨,但阿瑜却用花团锦簇的宏大叙事笔法,为广大百姓描述了一个近在眼前的美好未来。 至于谁是带领大齐走向美好未来、走向新时代的中兴之臣,那还用说么? 除了楚王,不作他想! 阿瑜寅时离开报馆,回到榆林巷睡了两个时辰,起床后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再次赶往西城校场。 路上,去往同一目的地的人群摩肩接踵。 所到之处,尽是关于昨日比赛的议论,因首日成绩不错,大伙脸上都洋溢着雀跃兴奋。 这种蓬勃朝气,东京城已多年不见。 今日比赛的重头戏是四乘三百米接力,相比其他带有技巧性的项目,这种单纯比拼速度的比赛最简单、却也最具视觉冲击力。 在上万人的呐喊声中,齐国选手由起跑落后、追至并驾齐驱、终在终点线前两三丈的距离反超了身前最后一人,率先撞线 陈初在后世见过太多类似场景,情绪阈值自然要比旁人高许多。 但整个西校场已陷入癫狂状态,外场百姓欢呼蹦跳,口中无意义的大喊大叫着,声势犹如山崩。 观礼台上,军门武将笑的脸色涨红,兴奋的像猴子一般上蹿下跳,恍如群魔乱舞。 在外十分内敛的阿瑜,也昏了头一般的在陈初脸颊上啪叽亲了一口。 相对平静的陈初,环顾众生相。 和他想的差不多,文官们反应相对冷淡了许多以往,只有得中皇榜、东华门外唱名的官员种子,才有接受万民欢呼的资格。 如今,这份荣耀被粗鄙武人分走,他们自然不爽。 倒是位居正中的嘉柔,好像完全沉浸在了当下气氛中,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一双柔荑紧紧攥成了小拳头,双颊因激动妃泛起绯红,为本就脱俗容貌又添几分颜色。 似乎感受到了被人注视,嘉柔侧首,却见陈初正在盯着她看,或许是出于畏惧,嘉柔下意识屈身向陈初行了一礼。 即便稍有慌乱,却依旧仪态万千。 但行礼后,嘉柔不由尴尬起来,就算陈初大权在握,那也是她名义上的臣子,哪有她先向陈初行礼的道理。 见此,陈初飒然一笑,单膝着地,抱拳高声道:“为殿下千岁贺,为我大齐贺!” 观礼台上一众文臣武将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荆鹏、佟琦等人看见这一幕,当即有样学样。 台上甲胄甲片摩擦磕碰之声铿锵作响。 其余文官不管情不情愿,也只得依次跪地 “为殿下千岁贺!为我大齐贺!” 一时间,观礼台上满朝文武齐声恭贺,与场外山呼海啸的欢呼连成一片。 这是嘉柔摄政以来最高光的时刻. 以前,她名为皇女,实则也只是个寄人篱下战战兢兢的小丫头,何曾有过群臣拜服、万民欢呼的体验。 只觉浑身发麻,身上纤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得颤声道:“楚楚王请起,诸位请起.” 陈初起身,朝嘉柔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前日知晓嘉柔养了十二名女飐在宫中后,陈初便反思了一下,是否对嘉柔打压过甚。 缘自不可调和的立场问题,陈初和嘉柔天生就是敌人。 陈初想要一个听话的布娃娃,嘉柔若不想任他摆布,图谋做些铤而走险的事也有可能。 在她真的实施计划前,两人怎都好说;若她一旦动手,撕掉了君臣之间的遮羞布,陈初只能再换人,到时嘉柔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不到万一,陈初还真不愿那么做。 所以,陈初尝试给嘉柔一些表面体面,期望后者别做傻事。 自从二十七日过后,本来只被要求在比赛前两日露面的嘉柔,却似乎对观赛上了瘾,每日散朝后,都要亲临赛场一回。 而整个东京城也犹如开启了一场盛大狂欢,一直处在一种亢奋莫名的状态中。 不过,再狂热的情绪也终将有落幕的时刻。 八月初五,历时九日的四国运动会闭幕。 东京城内的百姓还有些稍稍不适应,朝廷却已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大行皇帝的葬礼。 天子葬仪,遵古制至少停棺六月,方可入葬。 如此古制,也是有一定依据的。 一来,天子皇陵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可成,若遇皇帝猝死准备不及,停棺六月能挤出修建皇陵的时间。 再者,皇帝驾崩,皇亲国戚也需守制,二十六月内不得嫁娶。 便是臣工百官的家眷一年内也不得嫁娶,三月内不得同房。 但那些本该成婚的子女若因此等上一两年,岂不是要等成老姑娘。 而停棺期间嫁娶不算违制,可将婚期提前,算是一个比较人性化的规定。 当今皇家势弱,只有一个女子主事,‘一切从简’也就成了百官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刘豫停棺两月后,定于八月十八出殡。 八月十三,在陈初、范恭知、张纯孝、许德让等重臣主持下,龙体由冰宫移驾宣德殿,正中宝床上停放梓宫。 接受各方吊唁。 但几日前大伙还在西校场声嘶力竭的为运动会呐喊助威,忽然进入悲戚状态,有些勉为其难。 八月十五夜,毛蛋偷偷将一个小包袱带进了宣德殿。 陈初寻了个背人处打开一看,不由心中一暖。 包袱内,两双袜子、两条内裤,一包草莓. 不用问,又是蔡州寄来的。 即便到了今日,陈初早不需担心衣食,但猫儿依旧保持着两人刚刚投奔栖凤岭时的习惯.亲手为他缝制贴身衣物。 不管两人在不在一起,冬时厚衣、夏时单衣、应季果蔬、稀罕食物,猫儿总会寄来。 陈初甚至能想象到某些场景,比如猫儿尝到了某种没吃过的好吃物,她一定会先想到,官人还没吃过,需寄给他尝一尝。 这草莓便是陈初为数不多喜食的水果,这不,头一茬果子采收后,猫儿马上让人带来一些。 想到猫儿,陈初总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陈初让毛蛋将袜、内裤带回去,自己揣着草莓回到了殿内。 皇家葬礼也和百姓差不多,同样需要守灵。 老大人们年岁已高,白日操劳一天后大多回府休息,年轻的将门子身着素缟在殿内一侧的蒲团上跪了一排。 相比于人数众多的臣子,皇家亲眷那边却显得有些冷清。 两月前的动乱中,鲁王和三皇子都将对方妻儿、族亲都杀了个一干二净,能活下来的,多是当时看起来对皇位完全没有威胁的皇女。 其中,以嘉柔为长,底下还有七八位及笄至七八岁不等的小丫头。 此时,殿内灯火幽幽,她们跪坐在宽大的棺梓一侧,颇有些孤苦无依的意味。 几个年纪小点的皇女,将嘉柔视为了主心骨,嘉柔也有些长姐模样,一边一个将两名小丫头笼在怀里. 只是嘉柔自己本就不大,此刻稍显呆滞的表情尽显迷茫。 似乎是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站在殿内大柱后方的陈初默默看了一阵,无声一叹。 若非立场相悖,谁有兴致欺负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姑娘,更可恨的是,这小姑娘长的还他娘很漂亮。 可如今的陈初,早已不是那个只需顾着猫儿和虎头吃饱穿暖的桐山都头了。 大郎、彭二等人搏命跟着他,指望博出一个好前程。 几位结义兄弟已压上了全部身家,想要拼一番富贵。 两万多淮北将士跟着他,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只能走下去。不但不能停,甚至不能过多考虑对错 陈初自嘲般的摇摇头,将那些最无用的悲悯情绪甩出脑袋,迈步走到了折彦文几人身旁,将那包草莓拿出来,每人分了几颗。 几人吃的眉飞色舞,嘴唇上沾染了红通通的汁水,看起来有些滑稽,和肃穆灵殿格格不入。 陈初不由低声道:“去帷幔后头吃,小心被言官看见了参你们一本!” 这几位,谁会怕言官? 但陈初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几人起身,挤眉弄眼的走到了白色帷幔后。 随后,陈初又往嘉柔那边看了一眼,抓起剩下的半包草莓走了过去。 因他这番走动,灵殿内其余守灵官员不由看了过来。 陈初不以为意,将草莓在嘉柔面前放下,后者迷茫抬头,不明所以。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一身白纱素缟的嘉柔头簪白绢花,仰着的脸蛋上哀切却又有迷茫,一时竟让陈初看怔了。 嘉柔被这大胆直视看的一阵紧张,赶忙低了头,轻声道:“楚王,你这是.” “哦。家里寄来一些新鲜果子,给几位小殿下尝尝新。” “.” 嘉柔无语这是父皇的灵堂!在这里吃东西是为大不敬! 可方才陈初的神情,好像不是要故意捉弄人.嘉柔不由想起近来偷偷调查陈初底细时得来的信息海外归人。 或许他是真不知中土礼仪吧? 这么一想,嘉柔稍稍释然,只道:“谢楚王。” 陈初点点头,转身欲走,嘉柔稍一犹豫,却主动轻唤一声,“楚王留步。” “殿下还有事?”陈初回头。 嘉柔耷着眼皮,望向地面道:“楚王,父皇在世时便常说,陈帅忠心为国,日后必为我大齐栋梁,楚王也是父皇留给太子的肱骨之臣。” “.” 陈初错愕过后,差点笑场.刘豫生前会将他当根葱? 这嘉柔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啊! 她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想让陈初感念刘家恩德,继而让陈初对刘齐保持忠心。 但嘉柔毕竟养在深宫,对政治的残酷认识不足对于一个有野心的权臣来说,别说你父兄提拔过他,便是嘉柔以身相许,人家该谋伱家天下也照样不会手软。 果然,见陈初不接茬,嘉柔只得继续道:“如今我大齐正值多事之秋,还望楚王助我稳定时局,中兴大齐.” 陈初稍稍沉吟,却道:“殿下若不负我,我必保殿下周全。” 说罢,陈初再一礼,转身去了将门子弟那边。 他的话里有承诺,却只是承诺保殿下周全 跪坐原地的嘉柔不由失神,年纪最小的嘉禧公主窝在嘉柔怀中,忽闪着大眼睛,望着窗外满似圆盘的月亮,忽然低声道:“阿姐,今夜仲秋呢.” 嘉柔闻言,不由转头看向了窗外 清辉漫洒城垣,阖家团圆的中秋夜呀。 皇城之外的百姓此刻应在绕膝承欢吧 嘉柔收回目光,环顾周遭幼妹,又看了一眼棺梓,忽地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清泪。 嘉禧见状,连忙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帮姐姐擦拭一番,急道:“阿姐莫哭,待我长大,帮阿姐打跑淮北虎豹!” “嘘!休得胡言!” 平日对妹妹们和颜悦色的嘉柔吓的赶紧捂住了嘉禧的嘴巴. 运动会这节本就是存在于大纲之中的,但老爷们反馈不好,就迅速结束了这段。 本来想着体育是战争之外为数不多能增强凝聚力、增强自豪感的和平手段。 真不是没活硬整活啊. 哎,T1一穿三了,心情很沮丧. 第333章 天下乌鸦 第333章天下乌鸦 八月二十二,晨间一场骤雨,为东京城带来片刻清凉,也为近日来的喧嚣画上了句点。 万胜门西汴河旁十里亭,陈初与折彦文等人依依惜别。 先皇葬礼已毕,各国使团以及各地前来吊唁的官员纷纷离京。 将门子弟自然也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倒是佟琦之父保安州节度使佟威前日给陈初来了封态度恭敬的亲笔信。 信中除了向陈初维护佟家脸面表示感谢外,还提到了想让陈初为佟琦谋份差事的请求。 以佟家之势,为自家嫡子安排一个好前程的能力还是有的,佟威之所以向陈初开口,只是为了表达佟家向楚王靠拢的意思。 但陈初却着实头疼了一番. 淮北军中,派系相对简单,只分为元老派和建制派。 元老派自然是随陈初起于草莽的那帮桐山老兄弟,建制派则是蒋怀熊、江树全等官军。 元老派为保守派,建制派为激进派,双方唯一的区别便是保守派嫌激进派不够激进. 总之,淮北军的军队体系非常单纯,不但没有受到其他势力的影响,甚至陈初那四位结义兄弟在军中也没有多少影响力。 这源于建军初期蔡婳的一再提醒.她的枕头风不但吹跑了其他几家染指军队的可能,便是自己的堂弟蔡思也是在她的劝说下,被陈初从军队系统转移到了行政系统。 老蔡气的捶胸顿足若他没猜错的话,女儿说的这天下乌鸦,便是指他老蔡和陈初这对翁婿。 陈初熟门熟路来到了第四进后宅的一座僻静院子外,进院前,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对刚刚担任了亲兵职务的二郎和小乙道:“你俩在此等候,不许任何人进来,记得了么?” 如今的三娘,可是整个蔡家的骄傲,老仆激动之余便要通禀老爷您最宠的女儿从老家来看您了! “哦哦,谢过嫂嫂” “也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一路顺风。” 院内,有铁胆在,放风的篆云根本来不及发出示警信号 蔡婳放轻脚步上了二楼,隔着房门,阿瑜曲折婉转的声音已清晰可闻。 如今,蔡源在景明坊隔壁巷子购置了一栋四进宅院,已搬了过去。 入京后,一桩桩一件件事纷沓而至,让人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陈初一行调转马头回城。 蔡三娘子虽然和他们这帮年轻人打交道不多,但家中兄长叔伯私下喝酒时讲过,蔡娘子虽名声歹毒,却是做事最多的那个便是当年陈大哥起家一战,都赖三娘子关键时刻一锤定音。 一脸温柔笑意的蔡婳已走到了两人身前 ‘蔡三娘子何时来了东京?’这是小乙和二郎心中同时升起的疑惑。 “哈哈哈” 所以,在小乙心里,猫儿不止是陈大哥的妻子,也是他心目中亦姐亦母的角色。 可蔡婳却拦住了老仆,自顾自的去往了内宅。 去往岁绵街楚王府的路上,陈初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临时起意转去了榆林巷尚书府。 这一点,二郎倒也认同,不过他却又问道:“那陈先生在你心里便不是嫂嫂了?” 蔡婳隐蔽的往院内紧闭门窗的二楼瞟了一眼,笑着从头上拔下两根金簪,分别赛到了二郎和小乙手里。 偏偏蔡婳抓了他未将此事提前告知妻子这个纰漏,一再阴阳怪气。 “小乙?” 阿瑜一开口,便稍稍带了些醋意。 “嗯?” 车辕一侧,坐了位一身劲装高挑女子,另一侧,则是位丫鬟打扮的女子。 后宅石榴树下,今日无事的蔡源只穿了一身里衣、手持书卷,躺在一张躺椅上,说不出的惬意。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这下,跑不了了。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实属寻常。”小乙先肯定了陈大哥偷腥的行为,反正在他们眼里,陈大哥作甚都是对的。 小乙身为栖凤岭子弟,父母皆早亡,世上只许老汉一位亲人。 蔡婳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天上掉下来个好女儿,蔡源起初是开心的,顾不上穿鞋子便站了起来,揉了揉老花眼,难以置信道:“婳儿?真是我婳儿?” 旁边那妇人却紧张的站了起来。 蔡婳也没向这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喊姨娘,反而看向了爹爹,阴阳怪气的摇头叹道:“哎,娘亲在家还担心您吃不吃得饱,穿不穿的暖。谁能想到,老爷子也学会金屋藏娇了呀。” “嗯!” 二郎不由乐了起来,随即道:“伱就少操心吧,陈大哥找女子的眼光毒的狠,可比我那糊涂兄长强多了!” 陈初见阿瑜茶里茶气的清矜模样,不由哈哈一笑,弯腰将人一把抱起,“哦什么哦?拿来吧你.” 陈初呵呵一笑,道:“他们方才已经离京了” 小乙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 经历了无数风浪的蔡源竟忐忑了一阵,随后却也反应了过来。 旁边,还有一位约莫三十岁的丰腴妇人,正在一颗一颗的喂老蔡葡萄,偶有汁水从嘴角溢出,那妇人便温柔的用手绢帮蔡源擦拭一番。 “我怎觉着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接着,才不小心透露了真实想法,“但在我心里,嫂嫂只有猫儿姐姐一人!” 两月前,二郎四人生擒了单宁圭,立下大功,却也将陈初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自东京城南朱雀门入城,驶进了宽阔御街。 蔡婳何等玲珑心窍,一眼便知怎回事了,却见她不疾不徐的踱到父亲对面的石凳上坐了,媚目对那妇人好一番打量。 自打到了东京后,两人夜夜欢好,时时厮守,享尽了快活.后来,陈初为了尽地主之谊,却带着那帮将门子搬去了岁绵街楚王府 至今,已有半月未曾亲近。 陈先生自然是玉侬了,他们的启蒙老师,最好说话、脾气最好、爱给他们带零食吃。 同时,毛蛋年岁渐长,也该像宝喜那般外放军官了,陈初便将二郎和小乙调到了身边,如此他们相对安全一些,也能学些带兵打仗的经验。 他得来的第一件冬衣、第一双棉鞋,都出自猫儿之手。 午时一刻。 坐在院外树荫下昏昏欲睡的二郎看见一道红衣身影飘然而至时,还有些恍惚.这女子,怎那么眼熟? “小乙小乙,这两人怎那般像蔡娘子和沈教头啊!”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陈兄保重。” “嘻嘻,爹爹说的在理。都怪咱自家养出的下人蠢笨,娘上个月便说让银锁、玉扣来京照顾爹爹,爹爹却死活不肯.看起来,那俩笨丫头确实比不得周娘子知情识趣呀。” 阿瑜浑身抖个不停,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自然顾不得回应陈初。 蔡源被女儿当场拆穿,再看看窘迫的周姨娘,老头子也有了几分火气,不由道:“你来东京,不先回自己家,来我这里作甚?” 二人还在发愣时,蔡婳敛了笑容,幽幽一叹,道:“我与那单宁圭有仇,此次你们算是为嫂嫂报了大仇,这两只簪子就当是嫂嫂的一点心意.” “哈哈哈” “楚王留步吧。” “嘿,你懂甚!我就喜欢攒劲的丫头,哈哈哈” 不想却在此处看到爹爹金屋藏娇的一幕,搞的她也没了说正事的心情,并借机将某些情绪发泄到了爹爹身上。 蔡源又气又急,正对这女儿无计可施之时,忽地想起一招祸水东引的计策来. 却见,老蔡脸上的怒气满满消散,只听他气定神闲道:“婳儿啊,为父对错,自有你娘与我计较,却没有你斥责长辈的道理。你若闲的无事,不如多管管你那夫君吧” 陈初不由失笑,抬手给了这小子一个脑瓜崩,“就你话多!” 陈初在东京和阿瑜的事,自然通过白露传回了蔡州,蔡婳进京后直接来找爹爹,本来还想和讨论一番陈家到底对能对陈初有多大助益。 “咳咳~” 少年人,最盼望的就是在家乡父老面前露脸、扬名天下。 “定会叨扰.” 蔡婳和铁胆一前一后入院,铁胆以二郎和小乙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朝蔡婳伸出了大拇指,佩服的一脸。 尚书府四进后宅,日中正午,蝉鸣聒噪。 “那怎成?这都是我们的分内事”小乙连忙推辞。 说不过!根本说不过! 其实吧,以如今蔡源的地位,孤身在京的情况下找个姨娘照顾起居,根本算不得什么。 蔡源以咳嗽掩饰尴尬,解释道:“这件事,为父本来打算这几日就告知你娘亲的。哎,婳儿也知晓,爹爹年纪大了,身边少不了人照应。” 陈初干脆又借着蒋怀熊进京,以后者为正、荆鹏为副,重编京城十军厢军 是以,这次离京,两人都会留下来。 这次,小乙犹豫了一下,最终却道:“也算.在我心里,嫂嫂只猫儿姐姐、陈先生、蔡娘子三人” “哪是像啊,本来就是!” “自然也是!”小乙连忙纠正方才的说法,补充道:“在我心里,嫂嫂只猫儿姐姐和陈先生两人.” 可不待两人细想,蔡婳已笑着向两人屈身行了礼 “啊呀,嫂嫂怎能向我们行礼!”二郎忙不迭回礼。 蔡婳自己家,自然是指隔了两条街的楚王府了。 而二郎和小乙已重新坐回了树荫下,端详着簪子,各自傻笑. “小乙,嫂嫂这簪子你想送谁?” 这些都是开封府的田亩资料,陈初需要对生产资料做到心中有数,才好对症下药。 从蔡婳开口讲第一句话开始,二郎和小乙就觉脑子不够用了,除了一直傻笑,做不出太多反应。 “哎哟,爹爹您这话说的,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蔡家已不是我的家了?再过几年,爹爹老树开花,与周娘子再诞下一个丫头,怕是要连我这女儿都不认了哎!” 午时初进城,佟琦、荆鹏对自己的新工作饱含热情,先后与陈初分别,忙自己的差事去了。 “蒋茜?蒋都统家的二女么?” “是。”小乙有模有样的抱拳应道。 “我想赠与蒋茜.” 我们也成了英雄了,家乡果真有许多小娘仰慕我们么? 此时,他们满脑子只剩了关于衣锦还乡的想象 “好了,收下吧,嫂嫂先进去了。” 听闻嫂嫂称呼,蔡婳笑容愈盛,却听她道:“两位少年英雄如何当不得嫂嫂一礼?如今,你们生擒单宁圭的消息已经在蔡州传开了!” 单凭这点说,蔡婳不但一心对陈初,对娘家甚至有些冷酷了。 陈景安则外出办事了,以至于整座宅子里显得冷清许多。 杀气四溢的警告,吓的周姨娘面无血色。 下一刻,便如同受惊鸵鸟一般,尖叫一声慌忙趴到了陈初身上,胡乱扯了被子便要往身上罩。 “哎呀!那女子可是恶的很,会拳脚功夫!” 这丫鬟新奇的四处张望一番,转头向车厢内唤道:“三娘子,到了到了!” 听蔡婳这般讲,两人只觉骨头都轻了几两,只顾摸头傻笑。 于是,二郎又问道:“那蔡三娘子呢?她不算嫂嫂么?” “叔叔怎舍得来阿瑜这里了呀?不陪你那帮兄弟们了么?” “你!孽子,孽子啊!” 佟琦安排进淮北军不妥,但佟家的示好也不能置若罔闻,于是陈初想了个法子,让武卫军副指挥使刘百顺连同佟琦重组禁军 见此,最早表露有意亲近楚王的荆鹏,自是不甘落于人后,也提出了为楚王效力的想法。 至于何为‘起家一战’,兄长们却言语不详。 陈初入院后,两人寻了个阴凉处坐了,二郎忽道:“小乙,陈大哥是不是又给咱添位嫂嫂了?” “我也有点这种感觉.” 蔡婳却一皱眉,嗔道:“和嫂嫂客气什么?你们不知,家乡多少小娘等着见你们一面呢。待你们回了蔡州,若遇见中意娘子,可把簪子赠与她。休推辞,快收下!” 说是这般说的,但周姨娘不知是不是听说过蔡家三娘心狠手辣的名号,明显有些畏惧,迟疑不敢坐。 但蔡婳如此霸气,却让蔡源的老脸挂不住了,只见老蔡拍着躺椅扶手道:“放肆!没大没小!我是你爹,你便是做了王妃,我也是你爹!” 武人少矫情,再次拜别后,折彦文、邝思良等人率各家侍卫打马向西. 陈初眺望逐渐远去的背影,忽觉有些疲惫。 我是你爹!老子为家操劳一生,享受享受怎么了! 接着奏乐接着舞! 想到这里,蔡源收起了初见女儿时没出息的模样,换了一副威严神情缓缓坐了回去,同时往下压了压手,示意那妇人也坐,然后道:“婳儿,这是周姨娘,快来见礼” 二郎却贱兮兮的一笑,勾头往院内瞅了一眼,以‘我都懂’的过来人神色道:“陈大哥,放心吧!我和小乙一只蚊子都不会放进去!” 阿瑜没来由的心儿一颤.他们走了,也就是说两人又能像以前那般双宿双飞咯? 可秀丽面庞上却依旧一片平静,双目继续看向书册,边书写边装作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没想好,你呢?” 那厢,陈初登上二楼,阿瑜正在卧房内整理堆成小山的案牍。 起初,不明所以的陈初还傻傻问了一句,“怎了?” “!” “保重!若有闲暇,可来淮北一游,陈某扫榻以待!” 景明坊栖云巷,门房内的蔡家老仆看见自家三娘子忽然出现在府门外时,惊喜不已。 蔡婳移步到了窗前轻轻一推.窗子缓缓打开 内里,花梨木大床上,正以‘个’字式欢快驰骋的阿瑜感觉一丝微风吹入室内,下意识往窗口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轻推了一下房门,里面闩着。 如今,该拉拢的拉拢了,该打压的打压了,该糊弄的暂时糊弄过去了,总算能松口气了。 但现在老蔡不讲武德,直接拿女儿女婿的痒处膈应蔡婳,让小蔡险些破防! 话不投机半句多,蔡婳豁然起身,离去前,却对那周姨娘道:“看在你照顾我爹爹的份上,我称你一声姨娘!以后,若你无二心,我保你娘家一世富贵!你若敢对我爹爹不住,我杀你全家!” 车厢内一阵窸窣,隔着纱帘,隐约看见一名身着红衣的女子刚睡醒一般伸了个懒腰,便是隔着一道纱帘,也可见汹涌峰峦. 两息后,一张颠倒众生的妩媚脸蛋从车窗中探出,眯眼打量一番,自言自语道:“好一个锦绣东京,果然名不虚传” 蔡婳撇撇嘴,转身离去,只是刚走到垂花门旁,却又驻足渺目回看,道:“哼!天下乌鸦一般黑!” 一旁,为阿瑜做副手的篆云见陈初到来,看了眼故作高冷的阿瑜,笑嘻嘻的退了出去,并掩上了房门。 最终,若有所感的陈初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抬头一看,却见一袭红衣的蔡婳,以手托腮支在窗台上,笑容淡淡,檀口轻启,“怎停了?继续呀” “.” 同样被吓了一跳的陈初,几息后便冷静了下来,只见他随手抓了件衣裳盖在阿瑜后背上,认真道:“婳儿,你怎来了?想死我了阿瑜想学骑马,我先带她适应一下.” 第334章 乡绅根基 第334章乡绅根基 被媳妇儿捉奸在床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八月二十二,午后,捉奸小能手蔡三娘上线。 以她相对强势的性子,本以为会闹出一番波澜,却不想,当日尚书府后宅一片安详,连一句争吵都没有发生。 卧房后窗,一株攀附于墙壁的紫藤探出了一丛繁茂叶片,在温热夏风里微微摇晃。 这枝蔓挺好,只是叶子太绿了,绿的人发慌.蔡婳悠悠收回了目光。 床上,刚刚躲在薄衾下穿好衣裳的阿瑜,双臂抱膝,脑袋低垂,发髻凌乱,原本白皙的肤色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阿瑜虽骨子里叛逆,但毕竟受了多年礼教教育,与叔叔这不伦之恋被他家人撞破,实在让人羞愧欲死。 但羞耻、忐忑之后,却也有几分莫名轻松. 三年前,蔡婳在蔡州洒金巷后宅差点将阿瑜填井灭口,自此后,阿瑜便对这名面若桃花、心如蛇蝎的女子充满了畏惧。 而她与叔叔叔的事,若想通顺,需解决两个难点,一个是父亲的态度,一个是楚王妃的态度。 阿瑜已从二叔的表现中猜到了父亲的态度,而楚王妃性子温柔且能容人,阿瑜觉着她不会抗拒自己。 倒是性格乖张的蔡婳最难搞阿瑜久在蔡州,当然不会将蔡婳当做寻常侧室。 今日反正已被她撞破.我与叔叔已生米煮成熟饭,便是你不乐意,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吧. 脸色宛若熟螃蟹的阿瑜悄悄打量蔡婳一眼,心下暗自道。 这边,陈初整理好衣衫在蔡婳对面坐了,挤出一丝尴尬笑容,“婳儿来东京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啊,我好去接你” 两人中间的圆形桌案上,搭着一条绣了蝶恋花图案的浅粉肚兜,肚兜主人自然是阿瑜,方才两人性急,被胡乱抛到了此处。 蔡婳进来后,便径直坐在了桌旁,故意以手肘压住了肚兜系带.以至于陈初想帮阿瑜收起来都不好下手。 此时,蔡婳却像刚刚发现此物似得,以拇指和食指捏起肚兜看了看,忽而牵起嘴角笑了笑,道:“王爷每日那么忙,奴家怎敢劳驾你来接呀。我呀,想给王爷一个惊喜.” 呵,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咳咳。伱还没回咱在东京城内的新家吧?刚好你来了,我带你去宅子里看看还缺什么,咱们赶紧添置一番.” 陈初想先带蔡婳离开此地,回家后没了外人怎么哄都行,至少先化解了此时难堪。 本以为会费一番口舌,不想,蔡婳稍一沉吟便道:“也好.对了,过几日淮北各大商行代表组成的商团响应王爷号召,进京考察投资建厂事宜。王爷若有空,最好接待一下家乡父老.” 蔡婳边说话边往门外走。 这一下,把陈初和阿瑜都搞的不会了 说实话,作为被捉奸在床的当事人,两人都希望蔡婳先离开再说可,蔡婳这走的也太干脆了,实在有异于她的性子。 蔡婳走到门口,回头见陈初还怔在原地,不由奇怪道:“咦,王爷愣在这儿作甚?走呀,你不是说要添置家里的物件么?对了,待会王爷要带奴家去尝尝你常在信中说的那旋煎羊” 依旧抱膝坐在床上的阿瑜抬起头,微微张着小嘴,搞不清状况了。 见此,蔡婳忽地一拍额头,恍然大悟一般从怀中摸出几张淮北大额货票,折身走回,将货票放在了桌子上,似嗔似娇的白了陈初一眼,道:“可是没付人家缠头?” “.” “.” 阿瑜本就羞红未退的脸色霎时又涨红了几分,一双杏目中顿时氤起一层水雾。 缠头就是嫖资,这蔡三娘子将阿瑜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婳儿,我与阿瑜” 陈初刚开口,蔡婳听闻‘阿瑜’两字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猛地上前两步,俯身仔细端详起阿瑜那张秀色可餐的脸蛋来,阿瑜下意识往后一缩. 杏眼含泪怯怯看向陈初,抱膝缩在床角,那模样叫一个楚楚可怜。 蔡婳知道,男人最吃这一套.但在她这只千年狐狸面前,阿瑜的道行还是显得浅了些。 “阿瑜?陈知府家的千金陈瑾瑜?” 不待陈初讲完,蔡婳回头,一脸诧异。 可随后,她再次对阿瑜一番端详,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说法,“嗐!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陈知府家的千金呢,原来只是名字相近陈知府乃颍川名门,陈小娘自幼饱读诗书,知书达礼。整个蔡州城,谁不知人家是位守礼本分的大家闺秀!怎也做不出偷人夫君的腌臜事来” 说罢,蔡婳长处一口气,似乎是真的吓了一跳。 她这话,陈初和阿瑜都没办法接了. 阿瑜又羞又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想鼓起勇气反击一句‘蔡娘子当初不也是偷了人家王妃的夫君’ 可蔡婳从来就不在乎名声,更和大家闺秀不沾边。 但阿瑜却不敢让颍川陈家因她蒙羞. 午后未时。 陈初拉着蔡婳暂时离了尚书府,以免修罗场继续。 卧房内,阿瑜气的将那沓货票撕了个粉碎,随后坐在床边默默掉起了眼泪。 从半个时辰前的极致欢愉、到极度惊吓、再到此时的极度沮丧心情大起大落。 这眼泪有羞耻的原因,有被蔡婳欺负了的委屈成分,也有因蔡婳到来,蜜月戛然而止的失落。 陈初终归做不到老丈人金屋藏娇被发现后那般理直气壮。 当日下午,他陪着蔡婳在东京城内逛了一圈,从家私寝物到小吃玩具买了一大堆。 无论古今,购物似乎都是女人独有的发泄方式。 总之,傍晚回府时,蔡婳仿似没事人一般,且一下午都没提过阿瑜。 陈初知道,蔡婳午间时绝对不至于认不出阿瑜,她就是故意的。 晚饭后,陈初先给猫儿写了封信,坦诚了和阿瑜之间的事. 猫儿是当家主母,若想家里进人,获得猫儿首肯才是应有流程,她答应了,陈初才好向陈家提亲。 但除了这两位,蔡婳的态度也很重要,蔡州人都知,蔡婳不是寻常侧室。 她不但对楚王事业助益良多,且蔡家是淮北系的原始股东之一。 当晚,陈初尝试提起阿瑜一事后,蔡婳只笑吟吟道:“初郎是一家之主,你想做的事、你想收的人,谁能拦住?何需再来问奴家.” 话是笑着说的,但那股子不愿意的情绪却根本不掩饰。 人嘛,都有私心.蔡婳初见阿瑜便是因为当年陈初上错床一事,是以,工于心计的蔡婳对同样有心机的阿瑜不太喜欢。 再者,蔡婳肯在猫儿面前伏低,那是因为后者独有的温良性子以及她无可更改的大妇身份。 而阿瑜有些小心机不说,且她陈家和蔡家在淮北系文官系统中各占半壁江山,阿瑜背后代表了正统文人的强势娘家,也让蔡婳生出几分忌惮。 正因如此,她今日进京后才第一时间找到了父亲,想听听父亲的意见不想,却撞破了爹爹偷养外室。 几桩事累积下来,一肚子气的蔡婳亲眼目睹那幕活春宫之后,自然憋不住拿阿瑜撒气。 是夜,不知为了惩罚还是小别胜新婚,陈小哥被反复压榨,直至天光微熹方休 随后几日,陈初一边等待猫儿的回信,一边投入了新的工作。 八月二十三,蔡婳在丰乐楼见了赛貂蝉和梅瑶。 赛貂蝉接手丰乐楼多日,稍加修葺后已重新营业,在店内原有基础上,又增加一些颇具异域风情的项目。 比如波斯舞娘,高丽、东瀛女子. 这些人来自鲁王之乱后的犯官家眷。 眼见赛貂蝉将此处打理的井井有条,蔡婳当场将一份蔡州城内的宅院地契赠与了她。 这赛貂蝉自是感激不已,想想数年前,她还是桐山县鸡儿巷一名暗娼,靠着蹭各种热度、不辞辛劳、是客便接才勉强混个温饱。 而有蔡三娘子赏识后,不但得了三进大宅,如今在东京城便是那些富商豪吏见了背景神秘的她,也要尊称一声‘赛娘子’。 人生际遇,委实奇妙啊。 但在蔡婳看来,这风月场终归是小生意,若不是为了方便搜集各方消息,她早弃之不顾了。 在她眼里,刚刚成立的中原农垦才是大事 中原农垦,鹭留圩农垦占股一半,余下一半由大齐国库以前执宰李邦彦、前吏部尚书钱亿年、前户部尚书翟德晟被充公的土地为资占股。 鹭留圩农垦本是猫儿的产业,但她如今怀有身孕,理事不便,这才由蔡婳全盘接手。 七月间,阿瑜已通过查询户部资料,大概整理出一个宏观数据。 以阜昌九年计,齐国掌控的十路之地共有在册耕地一亿两千八百四十三万余亩。 再以开封府为例,共有在册耕地三百五十万亩李科等人摸底后,粗略估计约有五成隐田不在册。 隐田之事,陈初不着急下手,毕竟这是全天下士绅的蛋糕。 但钱、李、翟三家共计六十余万亩的良田,却已被淮北视为了囊中物。 六七两月,东京城乱哄哄的,但几位大员伏法、家产充公的消息已经传扬的到处都是。 在城郊某些士绅眼里,‘充公’就意味着无主 活宰相他们不敢惹,但死宰相的便宜他们却敢占。 趁着淮北系尚未腾出手的时候,已有不少乡绅私自挪动田产界碑,侵吞‘充公’良田。 八月底蔡婳接手时,据统计至少已被周边‘贤邻’们偷占了近万亩。 若是陈景安处理此事,大概会先不理会,待中原农垦消化完所得田地再与他们慢慢计较。 可蔡婳那性子她占旁人便宜行,旁人想占她便宜没门! 这辈子,她做生意就没亏过! 额.和陈初做生意是个意外,赔了采薇阁、赔了玉侬、最后又赔了自己。 肉包子打狗嘛 八月二十五,蔡婳命家仆张三去往开封府治下祥符县,要求本县知县查处乡绅偷占良田。 地方乡里,基层官员历来和乡绅穿同一条裤子,再者乡绅们挪动界碑时,知县早已配合他们将地契图影作了修改。 以至于张三反倒成了不占道理那一方,一番纠缠后,祥符县知县简士斌为双方说和,祥符乡绅大度的‘割’出三百亩旱田,让给了张三。 并言道:我等与朝廷并无田产纠纷,之所以献出三百亩良田,不过是因为敬仰楚王 不擅长口舌的张三将这话带回给蔡婳后,把后者气的不轻。 祥符县最少偷占了三千亩,只还回三百亩,打发要饭的啊! 他们不讲道理,蔡婳更不讲道理。 八月二十六日这天,漕帮东京堂口、朱达等人组建的武装商队护卫,共百余人杀去了祥符县,强行挪动界碑,不止移回原处,甚至反占了王、孙、李三家乡绅数百亩田地。 中间自然发生了些小冲突,但张三带来的这些人要么退役于军伍、要么惯于刀口舔血,那些只会欺负良善的家丁自不是对手。 眼看事情闹大,祥符知县简士斌也私下劝说乡绅咽了这口气,毕竟张三是楚王侧妃家仆的来历并不难打听。 能在京畿地区广有良田的乡绅,自然不是一般乡绅。 就像此次吃亏了的王孙李三家中的王家二子,正是御史台贰官御史中丞。 孙家长房在户部为官,李家族中虽眼下无人为朝官,家主李以仁却也算一地名儒,有多名子弟为太学生. 几人私下商议后,决定暂且忍让。 但心中却不服气.以他们的人生经验来说,此事绝对是楚王侧妃的不对! 不管是前朝还是今朝,你家吃肉,别家跟着喝汤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你楚王侧妃一下得了六十多万亩良田,我们几家占你个千八百亩的又能怎样? 国家的便宜大家一起占,才不枉同朝为官的情谊嘛! 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一家若想把天下好处都占了,迟早是取亡之道. 几人私下的诅咒不知会不会应验,但由此一回,他们都得出一个共识.这楚王侧妃不太好惹。 可这几家惹了蔡婳,蔡婳也就没打算放过他们。 九月初,中原农垦在祥符县的良田开始对外承包. ‘承包’是个新鲜词,许多人不明白其含义。 但佃租三成、签契二十年的口号却比任何宣传都有吸引力,要知道乡绅们佃出的田地,依例‘早四冬六’,一年平均下来是五成 一下子差出两成田租,导致周边乡绅的佃户中出现了大量退佃行为。 这下,伤到了乡绅的根基,已不是忍一忍便能过得去了。 三成田租在蔡州已是定例,但蔡州乡绅之所以能接受,一来当地最大地主便是陈初自己,他自己不闹事,别的小地主缺了带头人形成不了合力。 二来,蔡州有相当一部分地主挣钱途经已从田租变成了场坊.比如为筑料市场供货的砖窑场、供应板材的林场、为罐头厂供货的瓷罐场。 巨大的下游供应产业链催生了庞大的用工需求,甚至某些原为地主的场坊主也在和没有转型的地主争抢‘佃户’这股劳动力。 待遇相对好些的工人,又在倒逼地主主动减少田租,以免佃户们都跑去工厂做工,无人给他们耕田。 但目前的东京周围,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 强行压低佃租,无疑会招来乡绅们的集体反弹。 可蔡婳除了要恶心一下偷地的乡绅外,也有现实考量马上就要进入九月了,冬小麦播种在即。 若不能快速招揽大批佃户,良田便要荒废一季。 农时不等人。 九月初五,王孙李三家主事人聚在了一起。 “她不给咱们活路么?这般下去,家里佃户便要逃完了!”孙绍明满腔怨气,却又不敢指名道姓。 毕竟硬钢过一回,不但没占到便宜,还蚀了本。 王善舒瞧了一眼风轻云淡的李以仁,以征询口吻道:“李先生,可有妙计?” 李以仁捋须一笑,道:“这佃租如此低廉,还一下签二十年承包长约。莫说是家中佃户,便是老朽我都心动想要佃几亩来种了。” “李先生,都甚时候了,还来说笑。”孙绍明不满嘟囔道。 王善舒却听出了深意,“李先生,还请明示。” 此事,三家利益高度一致,李以仁也不再卖关子,径直道:“她佃租收的再低,也需有人为她耕种。只要种地的是人,咱就有法子” 孙绍明还没听明白,但王善舒已经听懂了,不由拍腿道:“啊呀!咱们只盯着地作甚,只要让她家佃户将‘承包权’转售与我们便是了!她收三成,咱还有两成可得” 孙绍明终于听出一点头绪,不由道:“还用以前那法子,让佃户们将田地输给咱们?” 王善舒呵呵一笑,点头道:“孙员外,明日你让皮三将赌坊在周边村子里开起来,多找些托儿勾人,乡亲们来玩没钱不要紧,以承包权作价” “若有人不玩怎办?” “那就坑蒙骗,皮三那帮人最善此道。让人专门去左近放印子钱,想尽一切法子让他们抵田借钱” 第335章 菌王 第335章菌王 九月初八,开封府祥符县董家坝村。 一早,村民董荣贵与董生福扛着锄头走向村南连片良田。 开封左近多权贵,能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成为了一个奢望。 董荣贵家早在几十年前,因为一场灾荒借了隔壁村李员外家一担粮,后来利滚利直到抵上了自家祖田才得已偿清,他家也由此变成了佃户。 走在旁边的董生福家道中落过程也大抵如此。 自耕农破产有三大诱因,一为天灾,二为生病,三为子孙不贤,沾染恶习。 以上三样,但凡发生一桩,便是典屋卖田的下场。 董荣贵参不透其中关键,总觉是自家时运不济,才落得这与人做牛马的命。 但上个月,南边七里汪村忽然放出招佃的消息,并有专门的宣传小队来到他们董家坝讲解了细则说是新东家中原农垦只收三成田租,并且要签长契二十年。 仅仅是这两条,董荣贵便动心了。 三成田租,肉眼可见的比常例少了两成。 二十年长契更是诱人,以往佃田来种,不知东家何时会收回去,是以佃农轻易不愿做整治水渠等基础建设,以免弄好了东家再收回去。 但二十年长契就不一样了,值得下番大气力,董荣贵和董生福等人甚至在一起商议,准备农闲时几家人合力打口井用以灌溉。 总之,相对低廉的地租和叫人安心的长契,让董荣贵这等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半辈子的农人,隐约看着一丝希望。 “阿福,你说,咱这新东家钟员外莫不是来做善事的?” 董荣贵站在地头,眺望他数日前刚刚得到二十年承包权的二十亩良田,不由感慨。 董生福怔了一下,才明白董荣贵说的‘钟员外’是新东家中原农垦,两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一直以为‘中原农垦’是位心善的老爷 说起这钟员外,董生福同样满口称赞,只有一样,他觉着钟员外多此一举了,“咱这新东家好是好,就是太爱管闲事了。上月进村那宣传队说要交给咱们新种子来种,还说要教咱们科学种田.嘿,旁的咱不说,种田这种事咱还用旁人来教么?”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董荣贵先颂了句农谚,紧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倒是,咱们土里刨食了半辈子,还能不懂怎样种庄稼?” “呵呵。” 董生福自得一乐,望向广阔田野,一想到来年夏收时漫无边际的金黄麦浪,心中便不由生出几分欢喜,随即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充满干劲的抡起了锄把。 晨阳下,无数像董生福一般的身影散布于辽阔四野,除了他们之外,千里平原上最显着的便是点缀其间的一个个小坟包。 里面埋葬的是一代代勤恳农人 向土地索取,最后再朽烂于大地,听起来似乎很浪漫。 其实,却是一代代农人被束缚于土地的无奈写照. 浪漫的男耕女织,只存在于文人笔下。 董荣贵和董生福懵懵懂懂间,走向了一场生产资料再分配的波澜开端。 但,涉及到利益再分配,就不会一帆风顺,既得利益集团定然会反扑。 午时初,田间小道上吵吵嚷嚷行来数人。 打头那几人故意袒着胸膛,内里刺青若隐若现。 当董荣贵被人喊到近前时,发现自己儿子被对方揪着衣领,脸上有斑驳淤青。 董荣贵吓了一跳,忙赔笑道:“皮三爷,小儿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您,还请皮三爷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回,小老儿给你赔罪了。” 说罢,董荣贵跪下磕头农人的膝盖不值钱,若能消弭一场风波,磕几个头算的了什么。 皮三是左近闻名的泼皮,常带着一伙破落户在周边游荡,本分农人谁又愿惹他们。 那皮三闻言,吐掉叼在口中的草茎,嘿嘿一笑道:“好说,你家三郎前几日与我等关扑,输了五贯七百钱与我。当时他说手头紧,让我们容他几日,以每日三分息签下了借据如今已过五日,应还二十一贯一百六十三钱.我与伱抹个零头,那三文不要了,拿钱吧。” 董荣贵一时瞠目结舌,看了看皮三,又看了看已吓得六神无主了的幼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二十一贯,他便是砸锅卖铁也还不起啊。 一旁,董生福看不过去了,当即道:“皮三,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莫要欺人太甚!贵哥儿家的三郎今年刚满十三,他懂个甚关扑?肯定是你设局害人!” “放你娘的屁!”皮三身后一名帮闲当即指着董生福喝骂道。 皮三却笑吟吟的抬手阻止了同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抖了抖,道:“怎了?白纸黑字,上头有他家三郎的手印画押,你们难不成想要抵赖么?子债父偿,便是将官司打到县官老爷哪里,某也不怕!” 董生福一听,不由默然。 不管对方用了甚龌龊法子,但有了贵哥儿家三郎这借据,他们的确不占道理。 就在此时,却听方才斥骂董生福那帮闲又道:“董生福,你还有空管别人家的事?你那儿子昨日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我家三爷,致使三爷抱在怀里的唐时三彩绘瓷打烂了,价值三十贯!他回家后没与你说么?” “.” 董生福不由一惊,马上想到了昨晚儿子回家后魂不守舍的模样,顿时周身凉透。 他隐约听人说过东京城有泼皮会用这‘碰瓷’的法子讹人钱财 不待他细想,只见一老者骑着毛驴带着几名家丁从远处路过。 那人‘凑巧’看到此处聚拢了百姓,不由拐了过来。 走近后,周围农人行礼的行礼,磕头的磕头,纷纷喊道:“见过李员外” 这李员外李以仁家中耕读传家数百年,是开封府有名大儒,众人以前大多为他家做过佃,自是有几分敬畏。 李以仁见董荣贵失魂落魄委顿于地,不由关心道:“咦,这是怎了?” 多少保持了一些冷静的董生福望了李以仁一眼,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开口。 他以前同为李家佃户,这李员外虽面目和善,但催收租子时,他家家丁可从不手软,前年还闹出打死人的惨事,是以董生福对李员外并不太信任。 可一旁的皮三却腆脸上前解释了一番。 不想,李以仁听了竟脸色一黑,斥道:“胡闹!都是乡里乡亲的,怎能如此逼迫?” 那皮三却也一脸委屈道:“李老爷,我知您心善。但愿赌服输、欠债还钱,小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们不还钱,我和弟兄们就要喝西北风,家里老娘也要跟着饿肚啊.” 李以仁闻言,左右为难的看了看皮三和董荣贵等人,忽地一叹,道:“你话说的不错,但董老汉家中的难处我是知晓的这样吧,你将借据都转与我吧,这钱,我先代他们还了!” 此话一出,周围农人齐刷刷看向了李以仁,眼神中有感激、有羞愧、有疑惑 羞愧的人,是因为以前私下骂过这李以仁。 董荣贵却是感激,感激李员外救他家于倒悬。 董生福是疑惑的那个.这李员外何时改性了? 坐在地上的董荣贵翻身再次跪地,可不待他感谢地话说出口,那皮三却边将怀中厚厚一沓借据递给李以仁边道:“谢过李老爷!但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李老爷吃不吃的住?” 李以仁接过借据一张张看了起来,眉头渐渐锁紧,先自言自语道:“竟然这么多?” 随后看向了董荣贵,和颜悦色道:“我先代你们还了,你把刚刚佃来的二十亩良田转与我家,你继续与我家作长工慢慢偿还,如何?” “.” 京西落雁岗。 上月,此处建起一座占地广阔的农肥场,以至于周边时常弥散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 午时,陈初带着阿瑜来此。 一进大门,阿瑜便下意识的用手绢掩了口鼻,但见陈初与人谈笑风生,未不显骄矜,她也只得将手绢收了起来,小口呼吸。 在此处负责的名叫刘长乐,鹭留圩人,蓝翔学堂首届毕业生,说起来还是陈初的真传弟子。 刘长乐入学时年纪已大,旁的学问已不易学精,却对农艺一道颇有兴趣。 这些年一直在农研所工作,此次农肥场场监一职,算是他首次担当重任。 刘长乐先引着陈初参观了晾晒场、骨粉作坊.这种地方,味道更加浓郁。 呛的阿瑜几欲作呕 可即便这样,阿瑜也不肯去值房等待,跟在陈初身旁寸步不离。 自从蔡婳进京后,阿瑜和陈初见面的机会自然少了许多今日趁着出城,两人难得相聚,每一刻都很珍贵。 陈初见阿瑜小脸都白了,便带着她去了相对干净的实验室。 实验室内摆满了瓶瓶罐罐,有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虽刺鼻,但比起农肥、骨粉的恶臭已好上许多。 陈初笑着拿起一只小罐子看了看,问道:“长乐,这简易EM菌液如何配比?” “嘿嘿,校长考我” 刘长乐腼腆一笑,接着道:“姨爱母菌液可药可肥,基液由牛羊奶、淘米水加红糖水一比一比一混合后,加蒸馏清水,密封后置于阴凉避光处发酵制成。” 陈初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EM菌液中有哪些有益菌?” “回校长,姨爱母菌液中有光合菌、酵母菌、乳酸菌以及丰富的氨基酸” 这个问题,刘长乐仅限于记得校长原话,什么是光合菌、酵母菌,他完全不懂。 但是,校长搞出的这姨爱母菌液能大幅度缩短堆肥的发酵时间,传统堆肥法至少半年才能将枯草树叶完全沤烂,但淋上这菌液,一个多月就能完成发酵。 这么一来,农肥生产的效率提高了四五倍,且经过姨爱母菌发酵的废料,不但能增产,且对病虫害有一定抑制作用。 所以才说它可肥可药 除了这姨爱母菌液,最让刘长乐感到神奇的便是枯草芽孢杆菌。 同样是肉眼不可见的东西,他却亲眼看过校长煮过枯草后,将汁水放在培养皿中,一天后,表面便结出一层黄白色皮膜。 再将这层皮膜用蒸馏水稀释后,涂在石花菜熬制的琼脂之上,再稍微添些蔗糖、豆芽汁,两天后,长着一层绒毛的菌落群便生成了. 校长说,这种细菌是有益菌之王! 当时,刘长乐还不理解,但经过几年田间实验,农研所的人赫然发现,这劳什子的枯草芽孢杆菌不但可以改良土壤,且能防治稻瘟病、白粉病、赤霉病、纹枯病、根腐病等等一二十种常见作物病害! 增产、治病,对于农人来说,此物不啻于仙界圣药! 唯一的缺点,便是这种药的活性周期比较短,不便于运输,需就近在耕种密集地区既产既用。 如今,刘长乐已能熟练掌握这一生产流程。 但和那姨爱母菌一样,他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于是,趁着这次校长视察,刘长乐再一次问起了枯草芽孢杆菌治病的机理。 陈初思索好一阵,也没想到一个能让他理解、通俗易懂的说法,直到看见乖乖站在身旁的阿瑜,才忽然福至心灵,道:“枯草芽孢杆菌的灭杀害菌的机制,第一靠占领病菌的营养空间,可以理解为吃你家粮食。第二,侵入害菌内部,这是住你家房子。第三,寄生于病原害菌内部,呃.就是强行将病原菌那个了.” “哪个了?”刘长乐莫名其妙。 “将病原菌淫辱了!” “啊?” “第四,枯草芽孢杆菌会在病原菌内部释放抗生素嗯,就是完事后释放小蝌蚪!” “啊?校长,小蝌蚪又是甚?” 至今仍是雏儿的刘长乐好学追问。 陈初却不好再详细解释下去了,无意间,他侧头和阿瑜对视一眼.正听得全神贯注的阿瑜脸色一红,赶忙撇过头,切断了和陈初的视线交触。 刘长乐听懂没听懂不知道,但阿瑜显然是听懂了! “咳咳,总之这菌王灭杀害菌的机制就是抢你粮、住你房、要你身子、再喂你砒霜!那是相当的霸道凶残!” 陈初强行总结道。 刘长乐倒抽一口冷气,嘶声道:“竟比金人还凶残么!” “哈哈哈,好比喻!” 反正左右都是桐山嫡系,陈初爽朗笑道。 午时末。 一袭红衣的蔡婳带着家仆张三、以及鹭留圩农垦一众护卫,直出东京西万胜门。 路过落雁岗时本来打算拐弯,却听说陈瑾瑜也和陈初在里面时,不知怎了,临时改了主意,直接去往了祥符县董家坝村。 “三娘子,不知会王爷一声么?” 张三为蔡家心腹张伯之子,早年间便一直帮蔡家、乃至蔡婳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当年欺负过猫儿母亲的杜万才,便是被他和四弟联手溺死在了桐山东五里的野湖。 是以,他对蔡婳的脾气非常清楚。 担心她因怒行差踏错。 蔡婳却一斜媚目,娇斥道:“怎了?没他我还不做事了?” 说罢,打马扬鞭,小黑疾驰而去,张三也只得率人赶紧跟上。 小半时辰后,众人接近董家坝,驻马于一片林子旁眺望过去。 人数又多了许多,此时在场的不止李以仁,王善舒、孙绍明甚至祥符县衙役都在场。 那皮三占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威风凛凛。 欠他债的农人要么被要求当场还钱,要么就被要求以田地、子女抵债。 县里管土地交易的公人、人口交易的牙婆都来到了现场 一旁,生死两难的农人要么以刚得来的良田抵给王孙李等大户,由他们代偿欠债,要么皮三便要当场带走人家儿女。 任凭农人磕头求情,皮三毫不退让。 衙役们只管维持秩序,偶尔插两句嘴,劝农人将良田抵了. 王孙李三人站在一旁唉声叹气,似是见不得这人间疾苦。 来前,蔡婳已大概知晓了怎回事,她同样出身于地主之家,自是一眼便窥破了王孙李等人的手段。 此时看着那三名乡绅的虚伪模样,让蔡婳一阵恶心,忽听她若有所思道:“张三郎,咱家.以前也是这般嘴脸么?” “.”这话张三没法接啊! 蔡婳似乎也没打算从他哪里得到答案,她自己以前什么样,她自己还不清楚么。 像是自我辩解一般,蔡婳又低声道:“王爷以前说过.这是阶级决定的,和个人修养、良心无关,农耕社会中,想要充实家业,掠夺土地是最直接、也是风险最小的方式” 张三诧异转头,看了蔡三娘子一眼.他能听的出,蔡三娘子似乎有反省和自责之意。 这可不像她的性子啊! 不料,蔡婳忽而悠悠一叹,竟罕见的以满是惆怅的口吻自言自语道:“是呀,比起我,良善的猫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陈家小娘,确实要可爱上许多” 随即自嘲苦笑一声,蔡婳迎着午后的秋风眯起了眼,伸出纤纤细指指向了远处骂骂咧咧趾高气扬的皮三,对张三道:“张三郎,待会将他给我杀了.” 第336章 妙计‘清君侧’ 第336章妙计‘清君侧’ 九月初八,午后。 祥符乡绅王善舒、孙绍明、李以仁对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虽稍感意外却也没有惊慌。 来人都操着淮北口音,这女子尽态极妍、生的一副狐媚像,十有八九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楚王侧妃蔡氏。 三人意外,是没想到蔡婳会亲自来此。 毕竟,女子抛头露面在外理事,不合规矩。 三人一番眼神交流,最终由李以仁示意身为太学学子的族侄李季轩上前搭话。 反正此时蔡婳尚未表明身份,由小辈上前接话,李以仁等老狐狸可以暂时藏在后头装作没认出楚王侧妃,进可攻退可守。 “小生太学李季轩,这位娘子来此可是有事?” 李季轩尚不知眼前来人是谁,但凭借对方气场也知非富即贵。 作为一名风月场中的老手,李季轩在初秋醇和阳光下,笑容自信明朗。 坐于马上的蔡婳如丝媚眼,向下微微一瞟,檀口轻启,吐出一字,“滚” 李季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身为太学生这般天之骄子,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的奉承,何曾遇到过见面就骂人的? 正发愣间,蔡婳忽地一拽缰绳,胯下小黑心有灵犀,当即一声嘶鸣,前蹄腾空,那马蹄将将在李季轩脸前不足一尺的地方虚晃一枪。 吓得李季轩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兔起鹘落,马上蔡婳依旧坐的稳稳当当. “好彩!” 以张三为首的侍卫登时爆出一阵喝彩和大笑。 眼下场景,蔡婳哪儿还有一点王府贵妇的模样,简直是带了一帮土匪的女贼头子嘛! 在场衙役也不由对蔡婳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但祥符县的捕头终究知道京城水深,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这才拦着手下衙役没有强作出头鸟。 今日他们前来,是知县简士斌安排的任务。 但那捕头也不傻,知晓知县老爷肯定从王孙李三家得了好处,衙役们屁都没混着,来此为你们维持维持秩序还成,卖命的活计,他们可不干! 众多围观百姓也不知道这帮嚣张外乡人的来历,不由退远了些。 一招镇住了场面后,蔡婳抬眸望向了王孙李三人,不冷不热道:“谁能主事,上前回话。” 事已至此,三人自然再藏不住,只得联袂上前,由王善舒将来龙去脉叙说一遍。 总之就一个意思,那便是百姓游手好闲,嗜赌成性,欠下巨额赌债,他们这些稍有家资的乡绅不忍眼睁睁看着百姓卖儿卖女还债,这才主动出手相助 蔡婳沉思片刻,忽而翻身下马,道:“他们一共欠下多少债?拿借据给我看看。” 三人再一番眼神交流,最终由孙绍明回身招手,示意下人将借据拿了过来,并双手奉与蔡婳。 蔡婳接了,粗略一看,至少有百十张,且每个借据欠款至少二十贯起步. 趁她看借据的时候,孙绍明低着头以口型对王善舒道:她莫不是要替百姓还债? 王善舒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同时以口型回道:静观其变。 钱,自然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想要的是佃户和良田。 可这蔡氏若非要当冤大头替百姓偿还,三人也能勉强接受.毕竟白得一笔钱,谁会不愿意? 其实,折腾这么一大遭,他们究极目的还是想要惊动楚王府的管事,好劝后者不要将佃租收的那么低,以免坏了天下规矩。 不料,出面的竟是位妇人,他们便没了谈的兴致。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即使面对的是楚王府,三人也并未太过恐惧,因为他们自认为是在替天下士绅抗争 中原农垦不止损了他们三家的利益,若不管不顾,往后齐周士绅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这么一想,王善舒心中甚至涌现出一股匡扶正义的豪情 正思量间,忽听‘刺啦’一声,抬头看去,却见那蔡氏竟当着众多百姓、衙役、公人、牙婆的面,将那借据一张张撕了 他们终究不了解蔡三娘子的脾性啊!她怎么可能拿自家钱来替百姓偿还这笔明摆着是被坑了的钱! 可任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当众撕毁借据,毕竟现场有这么多人。 这不是无赖么! “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可如此,岂可如此!”孙绍明气的跳脚,想要阻止蔡婳,却慑于她身后那帮虎视眈眈的汉子,不敢和蔡婳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这边,蔡婳将借据撕的粉碎,一扬手,无数纸屑像蝴蝶一般,在初秋的辽阔田野中四处飞散. 旁边的百姓直看傻了,以他们的视角,这名行事出人意料的妖冶女子明摆着是在欺负三位员外老爷啊! 王孙李三家俱是祥符望族,竟有人敢欺负他们? 这女子到底是谁! 脸色极度阴沉的李以仁环顾四周,知道家族百年积累的威严有可能崩塌,不由低声道:“夫人,你可想好了?要与我天下士绅为敌么?楚王入京不久,夫人还是不要给他惹麻烦为妙!” 本来尚面带浅笑的蔡婳,听他提起陈初,俏脸忽然冷了下来 接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猛地抬手扬鞭,一鞭子抽到了李以仁的脸上。 鞭痕自左侧眼角起,斜斜向下,跨过鼻梁,至唇边方止 刹那间,血珠沿着热辣伤口滚滚渗出。 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妖妇,敢打我叔公!” 最先开骂的,竟是方才被蔡婳大大损了颜面的李季轩。 蔡婳心中有气,这股气,大概从一个时辰前得知陈初和阿瑜在一起时便积了起来。 这一鞭子抽出,才稍稍消解了胸中郁垒。 “舒服了” 蔡婳望着被王善舒、孙绍明搀着快速退走的李以仁,惬意的长出一口气,转头对张三道:“动手吧” 蔡婳说的动手,是指早被她判了死刑的皮三等人,但媚目扫过去时,那站在远处跳脚骂她的李季轩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于是便加了一句,“让他吃顿打长长记性.” 蔡婳虽乖张,却也知道分寸打这李季轩一顿可以,但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坏他性命,打死太学生,可不是小事。 早已跃跃欲试的张三桀桀一笑,微微一扬手,众侍卫便如同虎入羊群一般。 最先被揪出来的,正是躲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皮三等人 “大爷!我们可是奉公守法的良善之辈啊!何故捉拿我等.” 皮三想和张三打马虎,后者却添唇一笑,道:“嘿嘿,敢作要敢当!下辈子投个好胎吧,这辈子厌了我家三娘,算伱倒霉” 皮三不待问清谁是三娘,那张三已猛地一拳凿在皮三胸腹,皮三吃疼弯腰,后脑便暴露在了张三面前。 张三未作任何停顿,挥起手中铁尺便砸在了皮三后脑上 还保持着弯腰姿势的皮三撅着屁股直挺挺栽在了地上,连抽搐都没有。 这一下,皮三带来的帮闲吓的魂飞魄散,当即四散逃命。 蔡家以及商行侍卫紧追不舍,有一人跑到了衙役身前十余步,却被蔡家侍卫扑倒后,拖了回去。 那帮闲边哭喊求饶,边朝衙役求救,“差爷,救我,救我啊!小的去年孝敬过您啊” 衙役迟疑间看向了捕头,捕头知晓他的意思,连忙摇头低声道:“你不要命了?没看刚才那汉子动手时有多干脆?这种人要么是经年老匪,要么是军中厮杀汉!连李员外都被抽了一鞭子,你敢上前劝阻,定会丢了性命!” 衙役闻言,彻底打消了强出头的念头,只畏惧的望了一眼那一身红衣的女子,低声道:“头儿,这人到底是谁?” 捕头看过去,站在原地的蔡婳用帕子遮了鼻,似乎是受不得田野间混合了血腥气的农家肥味道 明明是一副柔弱女子的模样,行事却这般狠毒。 捕头大概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却只道:“少打听些,反正是咱惹不起的贵人就是了.” 更远处,因忽然发生冲突而跑远了的董荣贵和董生福驻足回望,横行乡里多年的皮三殒命,那伙帮闲此时被打的哭爹喊娘。 便是在他们眼中高山仰止的王孙李等人也带着家丁狼狈逃往了远处. 这红衣女子宛若立地太岁,只短短两刻钟,便将董家坝村民眼中的两座大山敲的稀碎。 皮三碎的是脑袋,李以仁碎的是威严。 这种感觉很微妙.原来员外老爷们,也有怕的人啊! “阿福,咱那账是不是不用还了?”董荣贵最担心的还是家里那笔不可能偿清的欠款。 方才,那女子可是当着大家的面将借据撕掉了。 董生福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这时又有同伴问道:“阿福叔,这女子到底是谁啊?好大的派头!” 这次,董生福想了想,不确定道:“兴许,是咱们的新东家?” “新东家?” 董荣贵想起方才这女子的手段,不由畏惧道:“新东家如此狠辣,往后咱可得当心些。” “狠辣?”董生福却抱有不同意见,只见他望着王孙李三家越逃越远的身影,道:“若给咱签长契、减佃租、治泼皮算狠辣,那我倒愿意新东家更狠些!” 当日申时,王孙李三名员外逃回了李以仁的庄子,家中妻妾子女见他脸上伤痕,哭声、咒骂登时响成一片。 他那儿子李季泽闻讯赶来后,非要带人前去捉拿凶手,直到王善舒开口,“殴打你父的是楚王侧妃蔡氏.” 这一句出口,李季泽当即不再吵嚷报仇,只有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还在哭嚎。 脸色铁青,伤口肿胀的李以仁喝退妇人,又让下人带同样被殴打了的族侄李季轩去别处疗伤,这才以阴冷目光看了看王善舒和孙绍明,道:“两位,接下来怎办?” 王善舒和孙绍明对视一眼,前者沉默不语,而后者已萌生惧意,不由道:“哎,胳膊拗不过大腿,要不.咱们就算了吧?” “算了?” 李以仁一拍案几,低沉吼道:“这女人视我士绅如猪狗,今次被她当众殴打,将我等的脸皮往泥里踩,若不将脸面挣回,往后你我家中佃户谁还肯服咱们?” 因情绪激动,刚刚涂上药的伤口再次崩裂,血珠滚滚而下,李以仁也不擦拭,十分狰狞。 见此,孙绍明有些畏惧,喃喃不言。 王善舒知道李以仁所言不差乡绅治理乡里,一是靠佃户依附,二便是靠的威严。 今日李以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女子鞭笞,已毫无威严可言;再者她低租招佃,也会继续诱发佃户转投她中原农垦! 若任由这女人胡搞下去,用不了几年便会瓦解他们的根基! 可眼下形势,那楚王又岂是他们几家能撼动的? “哎,李兄,朝堂唯楚王马首是瞻,如今没伤到那些大人的利益,谁又愿得罪他啊”王善舒无奈一叹。 李以仁稍一沉吟,却冷森森道:“谁说咱们要针对楚王了?” “啊?” 这下把王善舒搞糊涂了,他们都知道中原农垦背后是淮北势力,不针对楚王,永远解不了目前困局。 李以仁却道:“把今日之事闹大!咱不提楚王,只道是蔡氏欺压百姓,光天化日之下将皮三等良民殴杀!” 这.王善舒稍一思忖便明白了李以仁的意思,类似‘清君侧’呗 让那蔡氏将锅都背了,给楚王一个‘不知情’的体面,这样既报了仇,也能打击一下楚王威信。 想法挺好,但却不怎么现实 “李兄,话虽如此,但楚王一手遮天,谁敢跟着咱们将事闹大啊?若咱们硬出头,只会害了家中栋梁.” 王善舒的二弟王秉贞正是风闻奏事的言台贰官御史中丞,他的意思是说,如今局面,便是强行要求二弟上表揭露楚王家眷行凶,也难以形成倒陈的舆论,反而会将自家兄弟害了。 李以仁却早已有了腹稿,只听慢悠悠道:“蔡氏只杀皮三等人确实难以激起公愤,除非” “除非哪样?”孙绍明着急道。 “除非她打死了不能死的人,比如.太学学子!” 李以仁说罢,面皮微抖,连带那条贯穿全脸的鞭痕也跟着抖动起来,看起来十分恐怖。 王善舒却已愕然抬头.今日在场的,的确有太学生,但那人是李以仁的族侄啊! 是他李家花了大价钱供养出的千里驹! 难道,李以仁想用族侄的一条命在士族间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可以想象到,若一名太学生被蔡氏打死,士林会有何等激烈反应. 今年五月,鲁王尚在时,派出的钦差不过是在陈州项城县打死了几名士子,便闹得淮北半壁群情激奋,数千学子汇聚项城,要求朝廷严惩凶手。 当时如日中天的鲁王,也只能在僵持数日后无奈斩杀了鲁王府亲军数十人、属官四人,以平民愤。 士子是国家之本,太学生却又是士子中的翘楚、齐国官员的种子。 若死了太学生,你楚王总归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你便是再势大,还能比当初的准储君鲁王更势大? 到时,他若想自清,那就或鸩或缢,杀了蔡氏. 他若犯糊涂死保蔡氏,大齐士林必定群起攻之! 以一族侄除国贼,李先生颇有三国谋士之风啊! 几息间,王善舒便想明白了一切关窍,再看向李以仁时,钦佩神色,溢于言表。 李以仁端坐太师椅,捋了捋沾染了献血的胡须,痛惜道:“此为,非为私怨,是为国仇!是为了全天下士绅,到时,你两家莫要做缩头乌龟!” 王善舒起身,一揖到底,郑重道:“李先生,王某自是清楚其中利弊!只要风头一起,必会联络亲朋故旧共襄盛举!” 孙绍明还没太明白两个谜语人到底在说啥,一脸蒙圈。 而李以仁已转头看向一直在坐且沉默不语的儿子,道:“大郎,此事你去做吧,先给季轩吃些好的。手脚干净些.” 李季泽沉默点头,随后转身去往了堂弟的居所。 翌日,九月初九,重阳节。 东京城内城朱雀门外御街东侧的太学院,忽有一士子腰缠白布,恸哭入内。 片刻后,一则炸裂消息迅速在太学院内传开 ‘楚王侧妃蔡氏,昨日于祥符县董家坝南纵奴行凶,当场打死皮三等百姓五人,士绅李以仁怜惜百姓,上前劝阻,被蔡氏以马鞭笞脸,其侄太学生李季轩与之理论,被蔡氏家奴痛打一顿,当场呕血!是夜,李季轩伤重不治,殁于李家庄!’ 短短半日,消息传遍东京。 太学院群情激奋,大齐士林一片哗然. 第337章 佳婿 第337章佳婿 九月初九,李季轩身死的消息传回东京城。 当日,三百太学学子齐聚皇城宣德门,泣血上书,请摄政长公主惩治凶徒,还大齐士子、百姓以公道。 巳时末,脸上留有一道恐怖鞭痕的祥符乡绅李以仁在其子李季泽的陪伴下,亲往开封府报案。 开封府府尹原为鲁王,鲁王死后,一直未有重新任命。 府衙主事的乃同知梁佐饶,专职刑讼的判官崔颖陪同接待。 天下士绅一家,两人见了模样凄惨的李以仁便自带了几分同情。 失魂落魄的李以仁显然被楚王一家欺负的不轻,他即便是报官,竟也不敢提楚王侧妃蔡氏一句,只道行凶之人乃家奴张三等人. 同知梁佐饶心中滋味难言,齐周两朝善待士绅.再看看如今,乡贤被欺负成甚样了! 一旁的崔颖更是共情的落了两滴泪上月,他因处理金国使团侍卫与保安州军士之间的冲突,被楚王当街踹翻。 对极重脸面的士人来说,可算作奇耻大辱。 奈何形势比人强,看到蒙受大冤的李以仁,不由勾起了崔颖自怜自艾。 梁佐饶自然也想帮李以仁主持公道,却深知时机未到,若强行出头,只怕会将自己赔进去,便让崔颖先将此案记录,温言相劝李员外耐心等待几日。 李以仁却是个通情达理的,他知梁同知的难处,也没有催促,朝后者一揖,在儿子搀扶下颤颤巍巍出了开封府衙。 梁佐饶见此,一双手藏在袍袖中攥的关节发白。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李以仁离去后,梁佐饶从牙缝中挤出几字。 而皇城宣德殿内,散朝后嘉柔听闻太学生集体请命,急忙招人议事。 在场的有陈初、范恭知、张纯孝、许德让、蔡源、王秉贞等高官以及一帮言官。 从嘉柔招的这些人便能窥见某些心思.若她想将此事压下去,应该会先招陈初和蔡源、张纯孝这些淮北系核心商议一番。 而许德让是当今朝堂为数不多尚未屈服于楚王淫威的‘正直’官员,身为御史中丞的王秉贞又出身于祥符王家,和今次苦主李以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至于那些低级别的言官,大概是许德让和王秉贞的嘴替,专门过来吵架的。 果不其然,御史台言官夏祖智率先开火,但他很聪明,并没有将蔡婳与陈初联系起来,反而以‘御家不严’为由死咬着蔡源。 毕竟,昨日在场的以蔡家侍卫张三等人为主。 ‘御家不严’即可理解为蔡源放纵家仆行凶,也可以理解为他女儿蔡婳闯的祸。 “国朝十一载,以士绅为国家根基!太学生身为国家栋梁,便是先皇也对他们期盼甚重、礼遇有加。却不想,京畿首善之地,竟发生家奴殴杀太学生之事,简直骇人听闻!请殿下即刻命有司捉拿凶徒以及幕后主使,还宣德门外的太学学子以公道、还大齐士林以体面、还天下百姓以交代!” 夏祖智声色俱厉,矛头直指蔡婳乃至蔡源。 有他带头后,其余言官纷纷进言说话越来越露骨,直至有人痛哭流涕的说出‘蔡氏为祸’四字,始终未发一言的陈初才冷冷看了过去。 这一眼,比任何话语都有用,几名言官马上闭嘴,下意识看向了御史中丞王秉贞。 王秉贞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开口的意思,礼部尚书许德让却跳了出来,“请殿下下旨,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会审此案!太学生冤死,必将舆情汹汹,若不能为其逃回公道,或致天下板荡!请殿下速速定夺!” 头戴珠冠,身着冕服的嘉柔为娇艳容貌添了几分威仪,此时她一脸为难的看向了陈初,轻柔道:“楚王,你看此事” “此事和蔡氏无关,也和蔡侍郎无关。” 陈初面容古井无波,却引得一众言官愕然.昨日事发现场目击者不下百数,又有苦主李以仁亲自指认,你竟然说和蔡氏无关? 还要碧莲么! 许德让怒极反笑,道:“难不成楚王昨日在现场?” “我自然不在。” “那楚王凭何断定和蔡氏无关?” “照此说,李季轩死时你在场了?” “老夫今日方知此事,那李季轩死时我自然不在!” “那不得了。伱不在凭甚判定李季轩之死和蔡氏有关?说不定是那李以仁谋害了李季轩,以此攀诬。” “笑话!强词夺理!楚王难道真要为一女子,视朝廷法度、视天下士林无物么!” “别他娘给我扯朝廷法度,没证据就给我闭肛!” “你~你~你.满口污秽,请殿下治楚王殿前不敬之罪!” “煞笔.” 午后未时。 连午饭都没吃的朝廷众臣鱼贯离开宣德殿,理论自然理论不出个结果,若不是张纯孝拦着,楚王差点在大殿之上殴打许德让。 见夫知妾如今谁都不怀疑那侧妃蔡氏昨日纵奴行凶了。 殿前长阶上,陈初、蔡源走了一边,许德让和御史台众人走了一边,双方泾渭分明。 陈初回头看了一眼,张纯孝和范恭知虽然走在自己这边,却前后拉开了五六丈的距离. 似乎是在隐晦的表达立场。 嘉柔摄政以来,在旁人眼中,范恭知和张纯孝都是投靠了淮北系的走狗,但今日遇到涉及了士林之事,他们表态时相当谨慎。 张纯孝一直试图和稀泥,范恭知更是一言未发。 也是,士林之望才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太学那帮学子,素来擅长清谈,又无官身约束,若恶了他们,不知会被骂成什么样。 偏偏这些人还打不得骂不得而蔡婳敢殴杀太学学子,范、张两人都觉此事不会善了。 此时舆论刚起,楚王还未曾体会到天下汹汹的危机感,再过几日,只怕他自己也扛不住 未时中,几人随陈初来到皇城外的枢密院值房。 此时没了许德让那帮人在,淮北系终归要商量出一个应对办法。 只不过几人落座后,气氛有些沉闷.蔡源身为此次闯祸之人的父亲,不便开口。 张纯孝和范恭知能看出陈初不愿舍弃蔡婳的意思,觉着此事棘手,干脆沉默以对。 俄顷,一名身穿六品绿袍的官员入内,亲自为几人奉茶。 此人,陈初记得.乃范恭知举荐的门生,名为杜凤岐,如今在枢密院任校阅司使。 今日一上午,楚王侧妃殴杀太学生一事已在东京城内传的沸沸扬扬,杜凤岐自然听说了,眼见几位大佬愁眉不展,他觉着自己在楚王面前显示才干的机会到了! “楚王,大难啊!” 杜凤岐上了茶,忽然一揖到底。 一惊一乍,吓了正在沉思的陈初一跳。 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陈初马上猜到了这人的心思,却不动声色道:“哦?何难之有?” 闻听楚王发闻,杜凤岐心中一喜,挺直腰身,再一拱手道:“楚王可是为太学生之死发愁?” “是又如何?” “楚王,此事非同小可,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必会累及楚王官声,于楚王不利!” “哦?你有何高见?”陈初端杯抿了口茶汤,同时从茶杯上沿冷冷瞄了杜凤岐一眼。 毫无察觉的杜凤岐似乎早等着陈初这句话了,当即道:“下官有上下两策,可为楚王解忧!” “说来听听。”陈初放下茶杯,不喜不悲道。 杜凤岐深吸一口气,环顾一屋重臣,认真道:“大丈夫当断则断,此事唯有快刀斩乱麻,方可止住汹涌舆情!” 陈初点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 杜凤岐像是得到了鼓励,当即道:“下策,楚王休蔡氏,命其戴罪入庙观修行,可稍平士林怒火。” 陈初没忍住呵呵一笑,道:“那上策呢?” “上策,对外宣称赐死蔡氏,秘送其返回老家。假死数年,待风波平息,令其改名更姓如此一来,楚王既对士林有了交代,也可全了夫妻之情!” 杜凤岐自打知道了此事,便假设了楚王必定会舍弃蔡婳他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认识的哪些大佬们,谁家妾室不是一件玩物? 面对群情激奋的万千士子,楚王怎样选根本不难猜测。 但他同时也知道蔡氏是吏部侍郎蔡源之女,考虑到这一点,杜凤岐才出了‘假死’保她一命的妙计 他说罢,陈初以指节有节奏的轻扣茶案,蔡源如同老僧入定,面色如常。 反倒是范恭知和张纯孝看向了陈初他二人觉得,杜凤岐这法子确实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 “我对士林交代?老子打生打死数年,拉起了几万人的队伍,就为了给别人交代?” 正等待陈初回应的杜凤岐模模糊糊听到陈初嘟囔了几句什么,却没听清,不由道:“楚王?” 陈初没有将话重复一遍的兴趣,却对杜凤岐招了招手,示意对方上前。 杜凤岐前迈两步,躬身作侧耳倾听状,陈初却道:“对了,你姓甚名谁来着?” “下官杜凤岐!枢密院校阅司使”杜凤岐大喜,权倾朝野的楚王主动问自己的名字,以后他也算简在王心了! 不料,陈初抬手将杜凤岐的乌纱帽揪了下来,道:“哦,杜凤岐是吧。你可以走了” “啊?”杜凤岐只觉头上一凉,抬头看见自己的官帽被陈初随意丢在了案上,下意识道:“楚王,下官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以后别在我眼前晃悠就行。待会我会让吏部与你除名,还你白身.” “.” 杜凤岐目瞪口呆,怔在当场十年寒窗,多年勘磨,好不容易才得来这六品京官,就被楚王这么一句话给摘了乌纱帽? 我明明是来为楚王解忧化难的啊! 怎回事?怎回事. 杜凤岐只得将求助目光看向了坐师范恭知,后者也只能无奈一叹,隐蔽向杜凤岐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出去,以后再帮他想办法。 范恭知之所以没有阻拦杜凤岐‘献计’,也是想看看陈初的态度好了,如今试出来了,楚王不但不会舍弃蔡氏,甚至连‘假死’这点委屈都不让她受 都言楚王极重家人,眼下看来所传非假啊家眷简直是楚王逆鳞,别说是伤害到她们了,便是如杜凤岐一般隐晦撩拨到了蔡氏,便因此丢了官帽。 这一下,大齐士林和楚王之间要成死结了。 申时,范恭知和张纯孝一同离去,值房内只剩了陈初、蔡源,陪坐至今未开过口的陈景安也借着方才杜凤岐之事确定了陈初的态度,这才细细说起接下来可能面对的情况,以及应对办法。 陈初和他商讨了各种预案。 整个过程,陈初和陈景安说的多,蔡源很少插话。 直到夜里亥时,三人才步出枢密院,却在路过皇城时,远远看见灯火阑珊的宣德门前密密麻麻坐了许多士子。 比起今日上午,三百太学生周围至少又来了近千士子声援. 陈初不禁觉着魔幻,几个月前,他们淮北系还用这个法子打击鲁王威严。 不想,眼下他自己便受到了同样的反噬。 学生士子是真容易被鼓动裹挟啊 但必须承认,这种法子非常有效,今日才第一天便闹出如此声势,接下来,只怕更热闹。 蔡源虽然表面镇定,也知士林合力会造就多大的风浪。 于是,在看到宣德门前的场景时,终于没忍住,以极其克制的口吻道:“元元章,日后若事态闹大不可控,你休了婳儿我不怪你。但念在她一心为你,元章千万不可坏她性命,你将她送回来,我.” 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蔡源停顿几息,终于将话讲完,“你将她送回我家,我与你伯母不怪你” 比起千里江山、百世基业.一个女人真的不算什么,蔡源有这样的认知。 同时,也能看出宣德门前静坐的士子、士林间正在酝酿着的风暴,给老蔡造成了多大的压力。 陈初想了想,并没有从儿女情长方面表示自己不会让蔡婳背锅的决心,反而从功利角度道:“伯父,此事哪里是针对婳儿、针对您老,明明就是冲着我来的。此次就算舍了婳儿,他们接下来也会再想法子动长子、动彭二哥.若我每回都听之任之,待哪日我成了孤家寡人、光杆司令,他们便要对我动手了.” 这么一说,蔡源果然放心许多,但他却敏锐抓住了‘他们’二字,不由道:“‘他们’是谁?” 站在阴影中的陈初,远眺宣德门前席地而坐的士子,低声道:“他们是士子中冥顽不灵的反动派,是豪强劣绅,是鲁王余孽,是金国走狗.你看吧,这一回,他们都会跳出来.” 陈景安侧头看了陈初一眼.后者所说的团体中,几乎都能从士人中找到相应人士。 不过,陈初好歹没将士绅一棍子打死完.毕竟加了个‘冥顽不灵的反动派’和‘劣绅’这等前缀 三人沉默间,一阵稍稍带着些凉意的秋风拂过,衣袂翻飞间,陈初忽而自嘲般的笑笑,“原本我打算好好与他们相处,却被他们以为软弱。好吧,不装了,摊牌了,我也会杀人.” 一句平淡说笑,陈景安和蔡源却都笑不出来。 这话里带着血腥味呢。 历来敢对士绅、读书人动刀的人,不管成败,都要背上万世骂名。 身为士人的一份子,陈景安不由一叹,提议道:“随我回尚书府吧?前几日大兄与我寄了几坛淮北美酒,今日重阳,我们畅饮一番。” 忧心忡忡的蔡源点了点头,两人不由看向了陈初,不料,陈初却笑着拒绝了陈景安的邀请,“你们饮吧。我家那头小老虎定然已知晓今日城中发生的事了,她性子傲,便是心里怕了嘴上也不会承认,只怕此时坐立难安。我需回家陪她说说话,以免她胡思乱想钻了牛角尖” 陈初说罢,朝蔡源、陈景安拱拱手,大步转去岁绵街。 爱意满满的话语,‘家中小老虎’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蔡源望着那道挺拔背影,忽然一松劲,垮了腰、塌了肩,瞬间苍老许多。 察觉有异的陈景安侧头看去,只见夜色中老蔡浑浊的眼睛中水光闪闪陈景安理解蔡源这种感觉,后者之所以忽然松劲,并不是因为失望,反而是因为觉着有人能代他撑起蔡家、有人能代他保护自己的女儿了不用他再硬抗。 陈景安有感而发道:“蔡侍郎,得此佳婿夫复何求啊!恭喜.” 蔡源闻言,本已垮了的腰身像是吹气球一般迅速膨胀、挺直,口中却依旧自谦道:“嗐,我那女儿啊自小被我们夫妇惯坏了,你看,这不就闯祸了。元章虽比我婳儿小几岁,却知容她护她接下来,不知会有多大麻烦哩.” 陈景安闻言微微一笑,道:“蔡侍郎无需担心。我家阿瑜在报业促进发展基金会主事,到时她发动天下报纸,先搅浑了这潭水再说。终归,咱们都是一家人,阿瑜不会袖手旁观、任由旁人欺负三娘.” 陈景安说的倒不差,因陈英俊、陈瑾瑜兄妹先后参与了桐山今日头条、蔡州五日谈的创建发展,陈家在淮北系宣传口影响力颇深。 但他‘一家人’的表述,还是引起了蔡源的侧目,便是听出了陈景安隐藏的深意,蔡源也只当没听懂,笑道:“元章走了,你家那淮北美酒还让不老夫吃?” “哈哈哈,走!回去吃酒.” 陈景安爽朗一笑,与蔡源把臂走向尚书府。 “蔡侍郎,你看我家阿瑜如何?” “不错,容颜秀丽,心思机敏.” “我听说,前几日她和三娘闹出一点不愉快,咱们做长辈的还是要说和说和” “呵呵,小辈的事叫他们小辈自己处理,咱胡乱插手作甚。” “.” 第338章 若不流芳千古,那便遗臭万年 第338章若不流芳千古,那便遗臭万年 “茹儿,外间怎样了?” “.” “说呀!” “他他们骂三娘子是鱼肉士绅的妖妃,逼楚王严惩三娘子” 夜,亥时。 岁绵街楚王府后宅,刚刚在外打探了一番的茹儿如实禀报后,蔡婳坐在烛火前,含霜俏脸上刻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无意识间扣手指的动作稍稍暴露了紧张不安的真实心情。 茹儿小心瞟了蔡婳一眼,低声道:“三娘子,怎办呀?要不我们偷偷回蔡州吧.” “我我又没做错事,凭甚偷跑!” 这话像是给自己鼓劲,紧接又道:“谁知那李季轩这般不抗揍,只挨了张三郎几脚便死了,这能怪我么?我不信王爷会为了他惩治我!太学生怎了?他们自以为是在伸张正义,其实不过是一帮被人当枪使了的蠢货!你别怕,王爷回来我自会给他说清楚,我们相知多年,他知晓我是怎样的人” “.” 茹儿不到十岁便跟在蔡婳身边伺候了,她自然清楚自家三娘的性子。 在她印象中,从未见过三娘说话如此啰嗦且逻辑混乱三娘嘴里劝着不让茹儿害怕,但茹儿一个丫鬟有甚好怕的? 明明是,三娘子自己有点怕了 也是,便是楚王,当初惩治寿州怀远乡绅时也要用一个‘资匪通敌’的由头,这李季轩可没什么罪名。 如今朝堂,楚王并非没有政敌,只是慑于楚王势大,暂时潜伏了起来,此次蔡婳给了他们光明正大的理由,定会联起手来向楚王反扑。 从这个角度说,蔡婳的确给陈初闯了祸。 蔡婳自说自话讲了一堆,茹儿不知怎样接话,卧房内渐渐安静下来蔡婳望着跳跃烛火走了神,直到火苗‘哔啵’一声轻爆,蔡婳才惊了一下,看了眼窗外浓郁夜色,问道:“几时了?王爷还没回来么?” “亥时二刻了,王爷未回.” 茹儿答了,蔡婳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失落迷茫.眼下她最怕的便是陈初不和她沟通,见不到人,便是有千般手段也使不上。 难道他是故意躲着我? 本来有九成把握陈初一定会保自己的蔡婳,也不禁出现了一丝动摇怀疑。 在她原本的世界观中,为成大事,舍弃儿女情长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事情到了自己头上,谁都不愿当被舍弃的那个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门外一名丫鬟扣门低喊道:“三娘子,王爷回府了,刚进府门.” 不知为何,蔡婳莫名一慌,但下一刻,她马上对茹儿吩咐道:“茹儿,快,去楼下小灶帮我端杯醋来!” “啊?醋?”茹儿一脸迷惑。 “叫你去你便去!快些” 陈初亥时二刻入府,分别在禁军厢军做事的佟琦和荆鹏已在前宅花厅等了许久。 今日东京风波,两人自有耳闻,此来是为了向陈初表达支持立场,但眼下困局怎么解,他二人却拿不出主意。 与两人分别后,陈初又见到了醉醺醺的长子。 长子身为镇淮军指挥使,入京后和陈初抵足而眠睡了几个月,蔡婳来了东京城他才搬到了军营居住。 陈初一问才知,方才长子和彭二、吴奎、周良等人在一起吃酒,席间有人提起了今日之事,隐晦猜测蔡婳这回会受惩处,长子一听便急了,酒吃了一半便跑来楚王府找陈初。 “初哥儿,按说这是伱的家事,不该俺胡乱说话.” 咦,这姚长子说话也会迂回了,说了不该胡乱说话,却偏偏又道:“但三娘子对你、对你家,兄弟们都看在眼里呢,她做错事,你打骂两句便是了。可不能休了她啊,眼下情势,若她没了楚王侧妃的名头傍身,定会被那帮酸臭文人欺负死” 陈初哑然失笑,“你说甚呢?我怎会休她,你忘了,当初咱们还是逃户时,为保玉侬做过甚事?难不成我如今封了王反倒护不住自家女人?” 听陈初这么一说,长子放心不少,摸头憨笑道:“嘿嘿,我就说俺初哥儿不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当年,还是三娘替咱们捅的第一刀哩.” “三娘三娘,你喊的倒亲。”陈初笑道。 “嘿,喊弟媳她比我大,喊嫂嫂你又没我大.彭二哥说咱桐山出来的都是一家人,喊什么都不打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初望着眼前憨厚的兄弟,不由苦笑道:“你们在一起吃酒,既然他们心中都有疑惑,为何偏偏让你一个人来我这里质问?” “他们说,咱俩关系亲近。”被当了枪使的长子还挺自豪。 陈初却能想明白几人的心思.桐山兄弟对蔡婳的认识,从厌恶戒备开始,经过冷淡看待,再到逐渐接纳,直至如今当成自家人。 其中少不了蔡婳的付出,同时,陈初身边的派系也日益复杂,淮北系中如今有以蒋怀熊为代表的旧厢军系,有小辛为代表的民团系。 入京后,陈初又迅速与将门媾和,和那帮将门子弟亲如兄弟 男人,也会吃醋。 他们担心陈初结识了高门大户新兄弟,会冷落旧兄弟。 所以,此时蔡婳的处境就具备了某种象征意义.人蔡三娘子陪着你初哥儿一路走来,如今若因犯点小错,便惩处过甚,不合适。 你今日能不念旧情处治她,来日会不会也收拾我们这帮老兄弟啊! 想到这些,陈初故意问了一句,“长子,若我真的惩治婳儿,你又当如何?” 这.本来是一个危险的问题,有些像是君臣之间试探忠诚的问答。 若遇到心思机敏之人,大概会小心思索一番,谨慎回答。 但长子根本没意识到那么多,径直道:“初哥儿不管怎样做,我都依你,谁叫咱们是兄弟但今日之事,我想了想,若是翠鸢闯了祸,谁要杀她,我便杀谁。若是天下人都要杀她,我大不了陪她一起死” 耿直到家的话,让陈初不由慨叹道:“长子,我也一样.” 前宅一番耽误,陈初回到后宅时,已近子时。 进入卧房,陈初不由一怔。 蔡婳一身粗布白衣,一头乌黑青丝打散披于肩,妩媚脸蛋素面朝天,素喜豪奢的她未佩任何首饰。 更令人诧异的是,怼天怼地从不知认错为何物的蔡婳竟然跪在一张蒲团上,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姐儿们,你这又是玩的哪一套啊?”陈初上前,想要搀蔡婳起身。 蔡婳却执拗的拒绝了,哀哀切切道:“奴家知错了” “啊?”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陈初不由下意识问道:“你错哪儿了?” “奴家错不在打死了李季轩,而是错在因此坏了夫君的大事,致使士林舆情汹涌,想来今日夫君因我受了不少攻讦吧” 蔡婳说的哀婉,适时掉了两滴泪,顺着腮畔缓缓滑落至娇俏下巴上。 陈初拉她不起,干脆盘腿坐在了蔡婳对面,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可不是么!那帮言官指桑骂槐,礼部许德让那个老王八竟骂我国贼!他娘那脚,要不是张纯孝拦着,老子非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陈初气鼓鼓的模样,差点让蔡婳演不下去,强忍着没笑场,赶紧低了头,“那夫君准备怎样处治妾身?” “那我得好好想想” 陈初说笑一句,蔡婳却抬头道:“妾身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不如一死了之,也好让夫君对天下士子有个交代” 今日蔡婳,实在大异于平常,陈初不由抬手在蔡婳额头上试了试,而后自言自语道:“哎呀,也没发烧啊,怎净说胡话?” “奴家是说真的!”蔡婳强调一遍,陈初撇撇嘴,明显不信。 不料,蔡婳忽然伸手从桌案上端起一个杯子,幽幽烛火下,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看起来幽冷诡异. 不待陈初反应过来,蔡婳已仰脖灌了一口。 结合她方才语境,霎那间,陈初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只见他猛地扬手,将那杯子打翻,回头先喊一声,“茹儿,快唤大夫!” 紧接,单膝跪地,搬起蔡婳将她肚腹顶在了膝盖上,一边狂拍蔡婳后背,一边大喝道:“疯了你!快扣喉咙,吐出来!快啊!” 蔡婳像是被家长摁住打屁股的孩子一般,尽管姿势难受,却止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此时陈初的反应做不得假,她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忐忑一扫而空。 “疯娘们!还笑.” 陈初又气又急,回头却见被喊进来的茹儿竟站在门口,陈初不由更急,“茹儿你也傻了!你家三娘饮了毒,快去唤大夫!!!” 茹儿脸上一阵古怪表情,依旧杵在原地不动 膝上蔡婳,笑的愈加疯癫,直快喘不上来气了。 一主一仆的反常表现,终于让陈初察觉到了异样,低头看去,怎也止不住笑声的蔡婳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笑声越大,眼泪越多。 “你喝的是什么?” 陈初刚问出口,蔡婳一个灵活翻身、前扑,双臂像条无骨蛇一般缠上了陈初的脖子,唇瓣精准的找到了陈初的嘴巴. 两人齐齐趟倒在地,一番口舌大战. 茹儿掩嘴一笑,后退带上了房门.我家三娘,果然好手段! 内间。 拥吻百息,直到两人都有些喘不上气时才意犹未尽的分开。 躺在地板上的陈初品了品口腔中残留的酸味,不由道:“醋?你方才喝的是醋?” “是呀嘻嘻。”蔡婳侧身枕在陈初胸膛,一脸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笑容。 “你有病吧!何时也学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把戏!”刚才吓的魂飞魄散的陈初有点生气,伸手推了推蔡婳,示意她起身。 蔡婳却偏不,反而将搂在陈初腰间的双臂箍的更紧了,只听她乐泱泱道:“小狗,看来你还蛮紧张我呀。” “废话!你是我冒雪亲自背回来的夫人,不紧张你紧张谁.” “嘻嘻,在你心里,我比你的天下还重要么?” 蔡婳若小女儿一般问了个幼稚问题,陈初却道:“天下是谁家姑娘?生的好看么” “哈哈哈” “哈哈。” “说正经的,接下来怎办?” “凉拌.” “哎呀,说正事呢!你若抵不住,先对外说将我休了也行” “哎哟,我婳儿这般深明大义?” “嘻嘻,我知你心里有我便是了。再者,世人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休了我,再去偷我,岂不刺激” “.”陈初被蔡婳的脑回路整的不会了。 此刻两人如同说情话一般,将‘休妻’这种绝情事说的柔情万种,但陈初明白,即便蔡婳表现的再无所谓,心里也一万个不愿意经历这么一遭,她之所以肯如此牺牲,左右还是为了陈初、为了他的大事考量 想到这些,陈初轻抚蔡婳后背,道:“比起刺激,我还是想让婳儿陪在身边。此事,你不用想了,这几日委屈你少出门,免得被太学生堵了受屈。再等几日,等那些人都忍不住跳出来,我一并收拾了” “嘶”蔡婳到抽一口凉气,抬头问道:“你一并收拾?难不成你想将他们都杀了不成?” 陈初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们傲来有位大贤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以前对这句话理解不深,老想着分润出一些利益,以相对和平的方式将他们汇聚到同一条道路上,如今却发现千难万难既然请客吃饭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掀了桌子吧” 卧房内沉默下来,短短数语,蔡婳却知道所谓‘掀桌子’会让多少人掉脑袋。 届时,齐国内不知会竖起多少反旗。 蔡婳将箍在陈初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似乎这般更有安全感,“哎,这么一来,奴家这妖妃的名号便要坐实了.” 世人在分析某次历史事件时,不爱从晦涩难懂的生产力、阶级入手,因宠信某位女子而导致亡国的说法更为百姓喜闻乐见。 如夏时妹喜、商时妲己、周时褒姒. 就如此次,蔡婳觉着后世议起时,一定会将祥符太学生身死事件当成一切祸端的起点。 到时,她必定会被当成妲己、褒姒那样的祸国女子。 陈初听懂了,笑了笑也抱紧了蔡婳,道:“怕啥?就算臭了史书也是咱俩一起臭,你是以美色上位的乱政妖妃,我是好色偏听的祸国权臣.” “噗嗤~” 这话逗的蔡婳一乐,狭长媚目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只听她轻柔又认真道:“若不能流芳千古,那就遗臭万年.初郎,若你事成,一定要让史官将我写成一个知书达礼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 “哈哈哈若败了呢?” “若你事败,我亲手为咱一家调制毒酒,婳儿怕苦,到时往毒药里多加些糖.过奈何桥时,若孟婆问我是怎死的,我便说,婳儿是甜死的,因为遇见了初郎” 第339章 后果自负 第339章后果自负 九月中旬,在各方或明或暗的推波助澜下,太学生身死一事愈演愈烈。 当初,陈州项城县的士子运动,被东京士绅当做了模版。 九月十二,开封府一城八县汇聚了三千士子于宣德门外,同样,开封府乡绅私下组织了人手为学子提供口粮被褥,以支持对方的行动。 祥符县之事,已不是一人一家之事,那中原农垦与民夺利,会坏了士绅根基,事关天下士绅。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每到夜间,御史台某些低阶言官,也会换上便服混入到士子人群中,在向广大士子表示同情的同时,也会隐晦提起朝廷的难处。 可总结为:殿下和各位正直官员知晓士子苦心,奈何那中原农垦背后的蔡氏仗着楚王威势,我等也没有办法。 几日下来,士子们既觉憋屈,又觉愤恨. 当初,楚王入京虽蹊跷,但东京城内百姓未遭大乱,并且快速恢复了秩序,有一些太学士子对陈初抱有一丝好感,可眼下看来,楚王放纵家人与民争利,殴杀太学学子后又装聋作哑 天下军头,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当晚,祥符李家旁支子弟李傕在与一众同窗痛斥楚王为非作歹后,冷冷看向了同窗陆元恪,阴阳怪气道:“陆兄,到了今日,你还有何话可说?” 席地而坐的陆元恪沉默不语他家做布匹生意,和淮北有大量生意往来,斥重金购入了部分四海商行股票,近年没少通过和淮北的合作挣钱。 是以,他多听闻长辈、掌柜说起淮北诸事。 他听来的淮北,工贸发达,百姓乐业,兵将不欺人,官吏能任事。 因此,对来自淮北的淮北军和楚王充满了好感,几个月来,淮北军给他的印象也的确没让人失望。 特别是上月的四国运动会中,淮北将士奋勇争先,样样胜过金夏胡虏让身为汉儿的陆元恪体会到了已有些陌生的自豪感。 前几日,祥符县事起,陆元恪不由失望,但嘴上一直替楚王辩解,言道:定是楚王不知情,同窗们稍等,楚王会给天下一个交代云云. 不想,数日过后,楚王不但不主动认错,甚至传闻因此事差点和礼部许大人动手。 看来,他是铁定要包庇蔡氏了。 此时,面对李傕的质问,以前和陆元恪抱了同样态度的学子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低头不语. 世道纷乱,好不容易盼来一位有些中兴之相的能臣,却不想是这般结果.偶像崩塌,对陆元恪们打击不小。 九月十三。 阿瑜首次登门拜访了蔡婳。 外间纷纷攘攘,王府后宅却一片安详,阿瑜到来时,这蔡婳竟还有闲趣在汤池内泡浴 建在深宅院内的汤池云雾缭绕,蔡婳被热水烘的周身粉红,额前细汗濡湿刘海阿瑜见她时,忍不住心下嘀咕,只看这张脸蛋,哪里像是二十有六的年纪。 后宅无外男,蔡婳也不避讳阿瑜,接了茹儿递来的里衣便走了出来。 嚯,蜂腰长腿,人间凶器! 这一下,阿瑜见识了蔡婳的资本 便是同为女子,也被晃的眼晕。 片刻后,蔡婳收拾停当,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和阿瑜移步花厅叙话。 阿瑜此来,是听了二叔的劝,前来示好。 不过,她本以为躲在王府的蔡婳此时会茶饭不思、心惊肉跳,不想对方却一派悠然自得。 还不是叔叔给了你底气! 阿瑜吃味归吃味,还是老老实实道:“三娘子”阿瑜顿了一顿,悄悄看蔡婳一眼,见对方没有对这个稍显亲切的称呼表现出不悦,这才接着道:“近来,大齐七曜刊正在全力为三娘子洗脱冤屈,我此来,是想问问事发当日的具体情形.” 蔡婳没有回答问题,反而抿嘴一笑,反问道:“大齐七曜刊?他们愿帮我开脱?” 此时敢替蔡婳说话,就要站在广大士绅的对立面,所以蔡婳才有此一问。 阿瑜却耷了眼皮,淡淡道:“报馆内部是有些争议,不过,主编汪敬饶已被去职了。眼下,我的立场,便是七曜刊的立场.” 简单一句,便能窥见七曜刊内部的权力倾轧,阿瑜背靠七曜刊大金主‘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在斗争中自然立于不败之地。 蔡婳望着绷着小脸,努力装出一副威严模样的阿瑜,不由捂嘴娇笑起来。 经过前几日和陈初那场敞开心扉的谈话,蔡婳也看开了.他愿意为自己硬钢天下士林,阿瑜的事,就随他去吧. “你笑甚?”阿瑜不自在问道。 “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好了,伱问吧.” 不管七曜刊能起多大作用,也不管阿瑜出于何种动机,总归人家是来帮自己的,蔡婳拿出了配合的态度。 用了半个时辰,阿瑜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而后合上了记录用的本子,垂眸道:“我二叔讲了,在这东京城,咱们淮北人就是一家。此事,我不知能出多大的力气,但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三娘你勿要过于忧心,有我二叔、有蔡侍郎、有有叔叔在,总归保你无事” 说罢,阿瑜一礼,准备告辞。 蔡婳微一失神,却在阿瑜出门前唤住了她,随后素手执壶,亲自帮阿瑜斟了一杯茶,娇笑道:“既然你二叔说了咱们是一家人,怎能来了半天,连口茶都不喝。以后若王妃知晓,要说我待你苛刻了.” 这话说的极有深意 阿瑜不由恍惚,机械的接了茶水抿了一口。 ‘噗~’ 不料,茶水入口酸极,阿瑜转头就吐了出来,而后向蔡婳怒目而视 可蔡婳却只顾掩嘴娇笑,没有任何愧疚。 直到她笑够了,才幽幽一叹,望着阿瑜道:“滋味不好受吧?上月二十二日,我登楼推窗后,见你骑在他身上时,心里也这般酸楚今日你饮了这醋茶,我俩之间的事便当揭过了” 九月十四,三千余士子已在宣德门外坚守六日,要不是有源源不断的官员前来为他们鼓气,只怕他们也撑不住了。 当日,户部度支郎孙启探望士子,这是目前为止到场的最大官员。 晚间,御史中丞王秉贞现身宣德门外言官清流,本就尊贵,他的到场打气更是为已经萎靡的士子打了一剂强心针。 同时,这么高级别的官员出现,似乎昭示着士绅们已做好了准备。 果然,翌日早朝,各级京官、乃至周边畿县知县的奏章如雪花一般同一时间递到了嘉柔的御案前。 其中,还有一份京畿八县一百零三位士绅的联名上书. 所有奏章有一个共同要求,弹劾吏部侍郎蔡源、惩治祥符惨案凶手蔡氏。 一时间,朝野震动。 往上数百年,能被朝堂、民间联手发难要求惩治的人,无一不是大奸大恶之辈。 大庆殿内,作为被弹劾之人,蔡源一言不发。 最早朝楚王靠拢的工部尚书鲁朝季眼瞧势头不对,也缩着脖子装起了透明人。 倒是兵部尚书张纯孝和礼部侍郎杜兆清硬着头皮帮蔡源辩驳两句,却被那帮言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倒蔡一派即便口舌战斗力强横,但奏章落实也需尚书省权判尚书都省事范恭知点头。 爱惜羽毛的范恭知在此事上表现的有些暧昧,却也不敢真的让蔡源父女坐实罪名。 朝堂吵吵嚷嚷,咒骂声不断,犹如菜市场 士绅联名上书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扩散下,迅速被守在外头的士子们得知。 坚守多日没有得到满意答复的士子本就有气。 再者,近日来,淮北军被严令约束在御营内,淮北的克制让他们产生了极其离谱的误判.淮北军懦弱,不敢对我等学子无礼! 于是,在个别有心人的鼓动下,当日午时,意气风发的五百士子杀去了开封府,要求府衙派衙役前往楚王府捉拿蔡氏极其家奴. 开封府府尹梁佐饶见民意沸腾不可违,便勉为其难派了数名差役,想要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蔡氏过衙一叙。 他梁佐饶是顺应民意了,但那衙役班头却在心中将姓梁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可那五百学子近在眼前,他们若推脱不去,只怕当场就得被学子暴揍一顿。 午时二刻,学子们簇拥着衙役浩浩荡荡去往了岁绵街 百姓们可不知道开封府是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蔡氏前来,只觉衙役捉侧妃这劲爆戏码百世难见,不由都跟了上去,想要看看这大戏到底该如何收场。 不出意外,衙役们连王府的门都进去 热血上头的学子们却顾不得那么多,当即起哄就要硬往里冲。 负责值守王府的白毛鼠,早知这几日东京城内舆情对东家和蔡三娘子不利,同样一肚子火。 眼见这帮背后骂东家的学子主动送上了门,呼号一声便带人冲了上去。 秋风扫落叶. 短短数十息,岁绵街上便是一片哀嚎和倒地士子。 此事一出,犹如火上浇油。 地方官员弹劾的奏章瞬间多了起来,且这次矛头直接指向了楚王 国贼和妖妃的称呼,成了士林公认。 九月十五,又有士绅带子弟汇聚于宣德门前,日日恸哭。 甚至某些远在山东路、京西路的士子和乡绅也赶了过来。 各方合力,齐聚京城. 九月十五夜。 宣德门前已成人山人海,宽达百丈的御街也被彻底堵死。 保守估计,至少有五千人. 再渺小的人身处其中,也会觉着自己拥有了改天换地的能量。 广场一角,身为士子领袖的李傕谈起今日几人痛殴了一名落单的淮北军士时,兴奋神情溢于言表。 坐在他对面的陆元恪却忧心忡忡 自昨日和楚王府亲军发生冲突后,事态已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昨日夜间起,不敢再去楚王府寻事的士子火气无处发泄,竟开始攻击落单军士,到了今日,只要是操着淮北口音的人都成为了攻击目标。 再后来,只要不是东京口音的外乡人,被士子逮到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阵痛打. 潘家街那边,同样发生了骚乱。 一些泼皮借士子之名,开始劫掠商铺,其中有淮北商户,也有东京商户。 无意间路过潘家街的陆元恪甚至在那帮泼皮中看到了几个熟人.祥符县王善舒家的家丁侍卫。 陆家和王家有谊,他才能认出那些人。 由此,陆元恪已感觉出,今次京城风浪并不单纯。 一旁,李傕说到激动处,起身挥拳道:“淮北不义,那就别怪咱们无情!明日再遇落单军士,咱们就往死里下手!为同窗李季轩报仇!”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学子兴奋的嗷嗷乱叫。 陆元恪扫视众同窗,只觉有些陌生.这些原本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如今一个个双目赤红,面目狰狞。 尽管觉着此时劝阻不合时宜,陆元恪还是硬着头皮道:“诸位,请听我一言事到如今,已和咱们初心相去甚远。咱们为求公道,却不该对落单军士、外地口音的普通百姓动手!” “放屁!” “陆元恪,你站哪边?” “淮北人都该死!” 一声声咒骂质问中,反而激起了陆元恪的勇气,只听他又大声道:“今日七曜刊报道,祥符县一事颇多蹊跷,说祥符之事的起因是士绅李家勾连泼皮欺压百姓才导致后来冲突,我们大可前去走访一番亲自询问当地百姓.” 陆元恪话未说完,不知是谁忽然一拳捶在了他的面门上. “文贼!你替那妖妃说话!该打” 无处发泄的躁动化作雨点般的拳头,落在陆元恪身上。 此时,便是饱读诗书的太学学子,也失了客观分析的冷静,余下的,只有被情绪左右的立场。 与此同时,岁绵街楚王府前宅书房。 蔡源、陈景安、陈初、长子、彭二等淮北文武高层具在此间。 一张写满了朝廷官员名字的名单在几人手中传了一遍.这上面的人,自九月初九后,逐渐活跃 吴奎有些兴奋,陈景安却一脸慎重的问了一句,“元章,宣德门前的士子怎办?” “我会给他们时间散去” “他们若不散呢?”陈景安追问。 陈初却没回答,反而道:“自出事起,我淮北军为免误伤,上街巡逻时不带刀枪.但今日晨间,潘家街内一名河北路商人因口音问题被人殴打,方才传来消息,此人已过世。午时,一伍淮北巡逻军士被士子围攻,一人断臂,四人受伤。这已是暴乱” 陈景安目无焦距,呆愣半天后才涩声道:“青年热血,易被人蒙蔽,还请元章手下留情.” 陈初沉默,不置可否。 九月十六。 因近日攻击巡逻军士的事件频发,淮北军取消了巡逻,全员留守御营。 如此一来,街面上少了维持秩序的中坚力量,城内突然混乱起来。 鸡鸣狗盗、闲汉泼皮纷纷借着士子之名,在街巷间为非作歹。 本来对士子们报以同情的城中百姓开始不满起来. 九月十七,宣德门前忽然贴出两张告示,命士子们即刻散去,言道:九月十九凌晨丑时,全城戒严,若继续滞留,后果自负! 如此强硬的告示,当即惹的士子们将那贴告示的小黄门痛打了一顿。 几日来,除了主动跑去王府那回吃了亏,其余时间里,淮北军巡逻不敢带兵刃,士子打了人,军士们也只能忍着,士子们占尽便宜和风头。 此时许多人觉着,淮北军已犯众怒,只需他们登高一呼,便能将楚王之辈轻易翻覆. 再有一众官员和士绅的背后支持,士子们眼中,淮北两万悍勇已成土鸡瓦狗。 倒是那被同窗暴揍过一回的陆元恪,察觉到了某种危险气息的临近。 当日,在他苦口婆心劝说下,部分同窗悄悄离去. 九月十八,宣德门前热闹依旧,士子内部却发生了冲突。 太学学子领袖李傕与外地前来声援的士子,因谁来领导目前局面,发生了争执,双方发生斗殴,各有损伤. 至于后半夜戒严的告示,没几个人当回事。 各位老爷对不住,拖了四天,终于补上了。 别骂了.哭唧唧。 第340章 太阳是否照常升起? 第340章太阳是否照常升起? 九月十八,傍晚。 数千人多日聚集产生了大量粪便,无法得到及时清理,宣德门外臭气熏天。 连日来,风吹日晒,身娇体弱的士子身体和精神都熬到了临界点。 再结合昨日劝离的告示,黄昏时,士子中出现了第一波溃散潮。 入夜后,离去士子渐多。 见此,士子中最强硬的李傕竟带着人围堵怀有去意的同窗,一旦谁说了想离去、或离去时被他们逮到,便是一番殴打羞辱。 这一下,震慑了部分士子,却也加剧了士子内部的分裂。 眼看他们有崩溃的可能,前几日联名上书的一百零三名畿县乡绅终于亲至第一线。 戌时,御史中丞王秉贞率一众言官再次来到士子中间。 乡绅代表了民意,王秉贞代表了官员,有官民两方共同的认同和支持,让摇摇欲坠的士子们重新定下了心神。 “告示言道,命我等丑时离去?呸!同窗们试想,若咱们就这般灰溜溜走了,还有何脸面自诩栋梁!国贼不除,誓不离此!” 在李傕慷慨激昂的大喊中,一帮太学士子跟着嘶吼。 九月初九时,他们的诉求还只是彻查祥符县一事,最多暗戳戳指向蔡氏纵容家奴行凶。 再后来,他们的目标开始明确为蔡氏,紧接便是吏部侍郎蔡源。 到了今日,已毫不掩饰的针对起手握重兵的楚王。 但他们也不怕,一来士子是官员种子、国家栋梁,二来法不责众你楚王再凶,还能将我们都杀了不成? 远处,同出祥符县的王秉贞与户部度支郎孙启默默看着卖力表演的李傕,王秉贞满意的点点头,轻叹道:“民心可用!” 事发至今,淮北系表现的相对懦弱,但到了眼下地步,孙启、王秉贞乃至他们身后的畿县士绅,已彻底暴露了出来,要么此次一鼓作气逼楚王一系妥协,要么就等楚王缓过这口气秋后算账。 孙启不如王秉贞那么乐观,担忧道:“已过了这么多天,士子们快撑不下去了。” 王秉贞自是听出了孙启意志不坚,不由皱眉道:“孙大人,我们并非为你我一家一室抗争!如今天下士绅都盯着东京城呢!你看到的只有眼前数千士子,实则大齐万千士绅都在等着楚王跌倒.” 孙启点点头,却道:“我总觉着有些不踏实,昨日那告示.他不会真的狗急跳墙吧?” “哈哈哈”王秉贞未语先笑,笃定道:“他?敢么!便是一统六国的始皇帝因坑儒一事,也被骂了千年。就算他不怕遗臭万年,他敢乱来,这天下士绅也会群起而攻之!” 听王秉贞这么一说,孙启心中少许不安渐渐消散。 大多数士子也是这般想的,但‘丑时’二字依旧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众人心头。 直至夜深,宣德门前越来越越安静。 大家渐渐都沉默下来,总是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天,忖摸时辰 便是像李傕这等中坚人物也开始坐立不安,偶尔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身旁同窗大多心不在焉。 只有挤过或坐或躺的人群,来到祥符士绅李以仁、王善舒、孙绍明等人身旁,听他们一番鼓励后,李傕心中才能重新积聚些勇气。 只是他过于频繁的前来寻安慰,让李以仁之子李泽轩微微不快。 待李傕第四次过来叙话后,李泽轩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皱眉道:“难堪大任!” 一旁,脸上依然留有结痂鞭痕的李以仁却望着四周满坑满谷的士子、乡绅、官员,低声道:“人和人不一样,有人生来便是牛马,有人生来便是被人驱使的小卒,而有的人,生来便是运筹帷幄的帅才” 这话里,有隐藏极深的得意。 李泽轩非常清楚的父亲的意思,不由稍显得意的笑了笑 十日前,蔡氏在祥符县董家坝南羞辱父亲,事后父亲当机立断,以堂弟李季轩的命掀起了这场席卷开封府的波澜。 父亲不过是用了一个小手段,便驱使了这些天之骄子为他李家冲锋陷阵。 那跋扈蔡氏,便是楚王的女人又怎样? 以李泽轩想来,楚王只怕撑不了几天了,到时那蔡氏必定会被丢出来以平天下士人之怒. 可惜,无法亲眼看到这妖妃悔恨痛哭的模样,让人生憾。 想到这里,不甘心的李泽轩低声问向父亲,“爹爹,待楚王示弱,咱能不能将那蔡氏讨过来,亲自处治?” 李以仁瞥了二字一眼,低声斥道:“糊涂!便是楚王顶不住,也不可能将人交给咱们或府衙。蔡氏极可能被楚王在后宅缢杀那毕竟是朝廷的王爷,这点脸面咱们得给他!人啊,要知道适可而止” “可惜了”李泽轩一叹。 父子俩正感慨间,忽听远处李傕那边有人低呼一声,“丑时了,丑时了!” 方圆十丈内,所有人都齐刷刷看了过去,只见说话那人,身旁放着一个计时用的香漏。 随后,以香漏为中心,周围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十日来,喧闹混乱的宣德门外,出现了短暂宁静。 直到又过了六七十息,除了袅袅风声和远处钟楼传来的报时钟声,四下一片寂静。 ‘呼’ 不知是谁带头长出了一口气,紧接,大喘气的声音便响成一片。 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哈哈哈,我就说嘛,那楚王恐吓于我等!” “是啊是啊!大家看,丑时了,没有任何事发生.哈哈!” “哈哈哈,楚王怂了!” “哼!我倒是盼着他来,我等为国发声,他还敢捉了咱们不成!” “李兄,是极!我等自不怕那跋扈国贼!只恨他不敢来!” 作为强硬派的代表人物,李傕收获一众赞扬,就在他矜持回礼之时,忽然隐约听见一阵铿锵脚步声。 李傕下意识抬头,往城西御营的方向看去。 他这个动作,像是传染一样,旁边其他士子也转身看了过去。 朦胧夜色,看不真切,却听连通御街的牛行街上,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穿透仲秋夜风,渺渺传来 仅仅数十息后,一队队持枪挎刀的甲士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士子们不由一阵骚乱,外围有些机灵的见势不妙,急忙开溜。 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不多时,西侧、南侧也出现了甲士,将士子团团围在了宣德门前。 不过,有王秉贞等一众官员以及李以仁等士绅在此,士子们也不算太过恐慌。 直到丑时二刻 淮北军中最擅干黑活的黑旗军指挥使周良,出现在了宣德门前牛行街和御街十字路口,正惊疑不定的官员、乡绅,眼瞅这人身穿将军甲胄,登时围了上来。 “将军在京城夜调将士,得了谁人之令?”孙绍明已生出一丝惧意,说话尚算客气。 可有些还搞不清局面的人开口便呵斥道:“好大的胆子!伱们要造反么!” 乱糟糟中,士绅领袖李以仁和言官之首王秉贞对视一眼,一起上前,最终由王秉贞道:“这位将军,所来为何?” 周良似笑非笑的看了王秉贞一眼,反问道:“你,便是御史中丞王秉贞王大人吧?” 见对方认出了自己,王秉贞有了底气,淡淡回道:“正是本官.” 得了确认,周良只微微一偏头,便有两名甲士上前,二话不说反绑了王秉贞将人拎了回去。 这一下,犹如捅了马蜂窝. 一片叫骂声中,竟有几名言官冲过来想要抢人。 前几日,淮北军巡逻不带兵刃,且极力避免和士子冲突。 言官们以为,这次还会是这样。 却不料. ‘噌~噌~’几声刀刃出鞘的清吟过后,只见数道寒光一闪,冲在最前的那几位言官脚步齐齐一滞. 一名言官难以置信的低头看向胸腹间尺余长的伤口,鲜血淋漓而下,迅速浸透官袍,在御街的青石板上流下一滩血迹。 黑旗军中都是经历过数次战场厮杀的汉子,他们出刀,不求好看,只求杀伤。 像技高人胆大的大宝剑、铁胆,他们杀人喜欢抹脖子。 这种手法要求精准度,毕竟脖子作为目标物太小,万一出刀不准,抹在别人下巴上或锁骨上,会让敌人有反击的机会。 战场上练出的杀人手段便不同了,将士们喜欢剖人胸腹,胸腹目标大,不易躲,一刀斜挥出去,对手即便不能当场毙命,也会迅速失去行动能力. 本来作为吃瓜群众站在前头的太学学子黄师虔,眼睁睁看着一名言官被一刀开腹,内里肠肚哗啦啦掉了一地。 偏偏这人还没有即刻死去,惊慌失措的跪在地上,尝试把肠子塞回去。 这一幕,让黄师虔当场吐了出来,开始疯狂往后退 可后方人群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怒骂着往前挤。 黄师虔被推搡着,不由自主距离哪些甲士越来越近。 此时,乡绅和官员虽同样惊慌,但终归比黄师虔这种书生多了些见识,只听李以仁强忍恐惧,喊了一声,“他们何罪之有,为何无辜杀人!” 周良闻声看去,眼中竟露出惊喜神采,呵呵一笑对身旁袍泽道:“我还怕这老小子跑了呢!想不到如此轻松便捉到了,这下能向蔡娘娘交差了.” 近在咫尺的李以仁听的真切,不由大骇. 发现自己误判后,李以仁第一反应就是逃,但身后前推的人群,却让他无处可逃。 守着路口的黑旗军干脆利落,但凡是挤到身前一刀之距的人,不管是谁、无论官绅,挥手便是一刀。 转瞬间,双方结合部,便横七竖八倒下数十具尸体。 恐惧,让最前方的官员乡绅鬼哭狼嚎不止. 后方士子,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淮北军杀人啦!” 前推的人浪一滞,迅速往后方溃退 亥时末。 血气冲天,哭喊呼号便是隔了几道宫墙的皇城大内也清晰可闻。 一直在关注着事态发展的嘉柔,夜惊后急忙披衣起床,想要去往宣德门,却连寝宫都没能出来。 守在外头的黄豆豆,只道:“京中反贼趁夜作乱,楚王所部正在平乱。楚王有交代,请殿下勿惊,可回宫安寝,待天亮便无事了” 嘉柔气的差点忍不住要踹这奴才一脚。 近日来,皇城外发生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此时只听这动静也知道楚王竟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手了!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士绅’为国家根本,此时陈初对士绅动刀,无疑是在摧毁她大齐根基! 嘉柔能在幼年丧母的情况下,在倾轧后宫健康长大,自是极善隐忍。 可此时也终于忍不住了,注视着一脸谄媚却态度坚决的黄豆豆,冷冷道:“京中反贼趁夜作乱?这反贼到底是谁?” 黄豆豆笑容可掬,却道:“奴才这便不知了。楚王说谁是反贼,那谁就是反贼。夜凉,殿下还是速速回宫歇息吧” 嘉柔无奈,默默望了一眼夜色中的宣德门,转身回宫后,屏退所有人,坐在床榻上没憋住落了几滴泪。 “哭有甚用!” 像是恨自己懦弱,嘉柔狠狠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随后,目光渐渐清冷下来,开始认真盘算起某桩已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计划. 而宣德门外,已成修罗场。 只半个时辰,周良的黑旗军与彭二的广捷军已控制了局面。 数千士子双手抱头,沿着城墙根齐刷刷跪了一片。 如此屈辱的姿势,不是没人反抗过. 就在半刻钟之前,还有人高喊‘士可杀不可辱’,然后就遂愿了。 而淮北军此时正在人群中按照名单捉人. 最早被甄选出来的官员,包括御史中丞王秉贞、户部度支郎孙启以及众多中低级官员,已被提到了牛行街和御街的十字路口。 孙启已被吓得浑身瘫软,被两名甲士架了过来。 可即便到了此时,王秉贞依然不信淮北军敢杀他。 眼瞧一名甲士已提着刀走到了身前,被反绑双手的王秉贞却对那甲士呵道:“本官乃御史中丞,你与楚王说一声,我要见他!” 那甲士却像看神经病一般上下打量一眼,紧接一脚踹到了王秉贞的膝窝,后者吃疼跪倒,甲士毫不犹豫,一刀砍在王秉贞颈后. 刀终归比脖子硬。 大好人头滚落在地,那甲士直到此时才回了王秉贞一句,“俺们王爷你说见就见啊?我还想见呢.” 这一幕,就发生在数千士子的面前。 跪的齐齐整整的人群中,再无一丝杂音。 侥幸逃得一命的黄师虔,只觉胯下一热,一股骚臭液体顺腿而下。 接下来,一名名官员或吓得屎尿齐出,或强忍惧意高声怒骂,总之逃不过一刀毙命的结局。 不多时,十字口便血流成河。 齐周两百年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已成定例,享受了二百年优渥的他们,何曾见过眼前惨况。 恍惚间,犹如回到了文人命贱如狗的晚唐乱世 几十名官员,用时不过一刻钟。 他们之后,便轮到了联名上书的那一百零三名畿县士绅。 李以仁,首当其冲! 心理防线已被方才那轮杀戮彻底摧毁,李以仁被拖过来时,路过周良身旁,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 “将将军,方才不是说要拿我给蔡氏不,拿我给蔡娘娘交差么.送我见蔡娘娘啊,不能就此杀我,不能啊。杀了我将军还如何交差.” 李以仁边挣扎,边朝周良大喊。 他明知自己落到蔡婳手里恐怕生不如死,但死亡就在眼前时,能多活一日、多活一个时辰、多活一刻钟也行! 就为了这点缥缈希望,李以仁声嘶力竭。 此时模样,哪还有半点儒雅士绅的风姿. 因他这番话,拖着他的甲士也停下了脚步,看向周良。 周良却随意的摆摆手,道:“杀了吧,蔡娘娘说了,只需把人头送去让她看一眼便行.” “啊!将军,将军求将军再找蔡娘娘说一回,我愿投献良田” 寅时整,东京城九月间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李以仁,不甘喊声戛然而止。 他的下场,是今夜所有在场士绅的缩影。 人生最后一刻,任凭你喊投献家产也好、铁骨铮铮宁死不屈也罢,统统将生命定格在了这个微凉凌晨。 士绅过后,便是士子了 相比一个不留的官员和士绅,淮北军只在士子间甄别出几位领袖。 其中自然包括李以仁远房族侄李傕。 原本以为淮北军不会对士子动手的李傕被点到名时,当场屙尿一裤。 在今夜这种场合下,便溺也不算丢人了,毕竟,便溺的不止他一人。 不过,求生欲望极强的李傕却在甲士拖他出来时,当场指着士子中的另一人喊道:“将爷,小人都是受了李以仁父子蒙蔽!我检举,这人便是李以仁之子李泽轩!” 正因为没寻到李泽轩而生气的周良一听便乐了,迈步走了过来。 不想,刚走李傕身旁,李傕突然双膝跪地,咚咚扣头道:“将爷将爷!我检举,那李季轩并非妖妃呸呸~” 李傕抬手给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改口道:“那李季轩并非蔡娘娘所害,他死于李泽轩之手啊!他们父子为了攀诬蔡娘娘,竟对自家子侄下毒手!将爷,小人被他们逼迫,才无奈为他家摇旗呐喊.将爷,小的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此话一出,现场死一般寂静。 几息后,那李泽轩眼看藏不住了,不由得起身怒骂李傕,“狗东西!我家供你吃喝读书,你竟敢反咬我家.” 李傕被骂,也不还嘴,只转头看了一眼李泽轩,急忙膝行两步,指着李泽轩,仰头对周良谄笑道:“将爷,他就是李泽轩!他们父子都是坏种!将爷快将他杀了吧” 周良不禁觉着荒诞,他目前理解不了陈初和士绅们冲突的深层原因,只觉眼前修罗场因李家父子而起,有些可笑。 远处,可俯瞰全城的丰乐楼临街雅间内,烛火通明。 陈景安早在一个时辰前已喝的酩酊大醉. 陈初凭窗而立,远眺尸横遍野的宣德门。 蔡源低眉垂目,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只知道,今夜之事,便是在齐周两朝二百载,也称得上酷烈之最! 明日却不知,是太阳照常升起,亦或是大齐烽烟四起. 第341章 大齐最后一个士人 第341章大齐最后一个士人 寅时末。 黎明前最暗的时辰,各级朝官起床后,战战兢兢出门上朝。 今日凌晨,城内动荡隐约可闻。 半个时辰前,甚至听到了甲士撞开某些大人府邸捉人的动静. 自不必说,被捉的一定和楚王不对付。 晨风中血腥仍在,宣德门前被紧急垫了一层细沙。 作为投靠了淮北系的官员代表,范恭知、张纯孝面色凝重 礼部侍郎杜兆清猜测,两位大人应该和自己一样,昨夜之前并没有得到通知,甚至同样没想到楚王会下手如此狠辣。 是啊,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但王侯一怒,却是血流漂橹. 今日,朝官比平日少了三成左右,但仍和以往一样,在宣德门前分成了两派。 一边以范、张、蔡源为中心,也是杜兆清要过去的地方,此时三人身边多了些中间派,一个个神情紧张,不少人在凉爽秋风不住擦汗。 显然是被吓坏了。 而另一边,只有一人.今日身板格外硬挺,却也显得格外孤独的礼部尚书许德让。 杜兆清看了一眼这名面目平静、白须迎风拂动的老者,由衷生出两分敬意 卯时整,楚王至。 自有成群官员上前见礼,片刻后,宫门大开,群臣正了正衣冠,鱼贯入内。 大庆殿,御台之上的嘉柔一双丹凤美目布满血丝,昨夜应是没有睡好。 下方,百官无一人发言,他们都在等,等陈初出列奏明昨夜之事,并论出曲直对错,接下来再由嘉柔或情愿、或被迫的表示认同楚王之言。 利于楚王的事件定性,大约就会这么定下来了。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陈初尚未开口之时,许德让却却一个错身,自群臣队列中站到了大庆殿正中,只见他手持笏板,面朝嘉柔高声道:“殿下!昨夜楚王纵兵杀害乡绅、官员,全然视国家法度于无物,此次若不能将此獠绳之于法,这千里江山便要姓陈了!殿下,请除国贼!” 大庆殿内登时静可闻针。 谁也想不到在如此局面下,许德让竟还敢对楚王贴脸开大.你不想活了么? 便是嘉柔也没想到许德让这么猛,吓得赶紧朝他疯狂眨眼,示意许德让不要再说了。 她倒不是担心自己,她担心许德让后者在父皇刚登基时,做过几位皇子皇女的老师,虽说当年他对嘉柔也谈不上多上心,但终归有师徒之名。 再者,如今朝廷满堂朱紫,要么早早投靠了楚王,要么明哲保身,遇事三缄其口。 只有许德让始终站在刘齐的立场上,私下安慰、鼓励过嘉柔,也为嘉柔出谋划策过,嘉柔不禁对这位老师有些心理层面的依赖. 此时,楚王身上血腥未消,嘉柔自是担心许德让丢了性命。 一旁的工部尚书鲁朝季瞟了一眼陈初,急忙出班,朝许德让斥道:“许尚书你是老糊涂了吧!楚王素有仁名,怎会屠戮士绅?你莫要听风便是雨!” 说罢,鲁朝季又转向嘉柔,奏道:“殿下!礼部尚书许德让年老昏聩,已不能升任尚书之职!请殿下命其去职告老.” 陈初、蔡源站在臣班之中,没有任何表示。 范恭知、张纯孝,乃至嘉柔都松了口气鲁朝季明着要嘉柔罢了许德让,其实是在保护他。 告老还乡,终归还有起复的机会,便是回不了朝廷中枢,也能安稳过了余生。 总好过被陈初杀了。 不料,许德让却是一阵放肆大笑。 站在嘉柔一侧的黄豆豆当即呵斥,“许大人!殿前失仪,不怕治罪么?” 笑声戛然而止,许德让轻蔑的洒了黄豆豆一眼,双手上举,恭敬摘了官帽放在了地上,边解袍服边大声道:“呵呵,治罪?伱们便是要老夫的命又如何?今日,老夫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语毕,朱红官袍也脱了下来。 内里竟是一身重孝麻服! 整个大庆殿内不由一滞,许德让却环顾殿内诸多同僚,嗤笑道:“诸位都是好身段,先皇简拔尔等于微末,如今国乱主弱,却无一人感念先皇大恩,趋炎附势争做国贼走狗,我羞于与尔等为伍!” 这话,将殿内百官都骂了进去,却无一人敢还嘴 许德让收回蔑视目光,瞅了瞅御台之上因焦急已双目含泪的嘉柔,表情迅速柔和起来,只见他踉跄跪地,郑重三叩首,再抬头时,已老泪纵横,“殿下,下官无能,以后,还请殿下保重,臣,去了.” 再接大笑几声,起身后状如疯汉一般,高喊道:“大齐亡了,士大夫已死.哈哈哈,大齐亡了” 不待维持殿内秩序的内侍近前,疯癫叫嚷的许德让突然一个前冲,在百官和嘉柔的惊叫声中,一头撞在了大殿金柱之上 “.” 嘉柔死命咬着下唇,却依旧没忍住,泪水滚滚而下。 九月二十一。 大齐七曜刊、东京商报等报纸,诡异的沉默了两天后,突然于当天完完整整的报道了东京城十九日凌晨发生的事件始末。 报道的重点,放在了事件起因上。 李傕、李泽轩落在淮北军手中,自有手段让他们言无不尽. 那李傕连李以仁扒灰这等香艳辛秘都讲了出来。 根据他们交代的信息,阿瑜又亲自走访了祥符县,采访了事发当日在场的农人,撰写出一篇千字报道。 梳理出完整的事件脉络中原农垦招佃,惹了以李以仁为首的祥符士绅不满,他们随后设计强取豪夺农人承包田,这才引出楚王侧妃蔡氏出手。 事后李以仁怀恨在心,命其子李泽轩杀堂侄李季轩,嫁祸蔡氏。 继而挑动太学学生上街围堵宣德门 报道中,十九日凌晨发生了什么,讳莫如深。 只简单道:因现场混乱,士绅出现了伤亡 但这样的说辞,自然瞒不住事实毕竟,如今京畿八县一百多家士绅家家戴孝,短短几日间,竟使得东京城左近白布脱销。 报纸的读者,本就以士绅阶层为主,阿瑜猜到了这篇歪屁股报道,会引起士绅质疑,特意在第三版将李以仁的某些龌龊生平大书特书了一番。 其中,主要以李傕爆出的李以仁扒灰为素材,进行了一番艺术加工。 政敌之间互相攻讦,从对方道德层面下手,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一招。 你做人都有问题,那你做的事自然就不对了。 而扒灰这种违背人伦的刺激信息,最为吸睛. 这篇报道,阿瑜署名了一个没人知道的笔名文章内容劲爆至极,某些细节描写看得人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简直就是小皇文。 嘿,你别说,懂得了床笫之间的妙处后,写出的东西自带一股销魂蚀骨。 其实吧,阿瑜写这种东西,算不得陌生。 文艺女青年,大多有点特殊癖好阿瑜的癖好,便是每回与叔叔幽会后,都要将当日过程、感受甚至经验用文字记录下来。 当然,这些小作文她是不可能给旁人看的,全数锁在闺房的暗格中,便是陈初都不知道。 不过,促进报业发展基金会能控制东京舆论,却控制不了天下舆论。 总部位于西京洛阳的《儒报》在沉默几日后,于二十二日以《祭许公文》为开端代表天下士林展开了反击。 九月二十四。 一场夹杂了靡靡雪粒的秋雨降临东京城,气温骤降。 巳时,陈初、陈景安、蔡源三人走在东京街头。 多日闭门未出的陈景安颧骨高耸,两颊内陷,犹如大病了一场。 他近日不能理事,只能由蔡源暂时兼着他那份差事。 因此蔡源忙碌异常,不但要从大齐各地选拔才俊进京填充十九日凌晨身死官员的空缺,还要兼顾各地送来的情报汇总分析。 便是此时走在长街上依然忧心着工作,“元章,京西路豪族程壁雍连日来串联乡绅,似有异动” 祥符县一事,伤及士绅根本,陈初以如此强硬酷烈手段镇压,地方豪绅若风平浪静反倒不正常了。 陈初早有预料,点点头,只道:“京西路是冯家地盘,若他们不主动请咱们援手,咱们反而不好插手,以免被各地将门以为咱们想占冯家地盘,此事先静观其变吧。” 蔡源却又道:“淮东路同样不安分,泗州、海州等地乡绅官员近来开始招募民团.淮东路紧邻咱们的寿、宿两州,元章不可不防。” 蔡源的消息从行政系统得来,但陈初却有漕帮和军统两大消息通道。 是以,淮东路发生的事,他心知肚明。 只不过老丈人这口吻如今,宿州境内也不过只一个怀远县被淮北系掌控,可到了蔡源嘴里,已成‘我寿、宿两州’。 蔡侍郎还蛮贪心的。 “嗯,我已去信知会了大郎。”陈初应了一句。 旁边,一直沉默跟随的陈景安自然知道蔡源此时所说内容,原本都是他应负责的事项。 宣德门一事,陈景安心痛难当.毕竟,他也是士人一份子,背叛自己的阶级,确如切肤之痛。 陈景安稍稍敛了心情,低声道:“元章,听说御营中还关押着一千多名士子.近日士子们的家人四处求告,想要请元章念在他们年少无知的份上,释放他们” “哦?柳川先生,你以为该如何处置他们?” 陈初反问道.陈景安只阐述了家长们想要营救自家孩子的迫切心情,却没给出自己的意见,就是不想继续扩大和陈初之间裂痕。 陈景安想让放人,同时他觉着陈初肯定不愿放人。 但眼看陈初问起了自己的意见,陈景安还是没忍住,替士子们委婉求情道:“如今案件真相大白,少年热血,终是受了李家父子的蒙蔽。元章若不准备杀他们,不如放了,也好缓和一下与士林的关系.” 陈景安说的谨慎,以他的眼光,定然能看出陈初和士绅之间的矛盾根本不在李家父子,但真实原因,他也不敢提。 并且,他的话也算中肯即便陈初和士林有矛盾,也不能真把读书人都杀了,缓和关系的必要还是有的。 陈初闻言却笑了起来,如同说笑一般道:“和士林缓和关系的方式有很多种,譬如择某地世家之女联姻.” “.” 陈景彦不由一怔,下意识想到了自家侄女,可不待他反应过来,陈初已敛了笑容,只听他淡淡道:“这些士子自恃朝廷优待,以文范禁,虽罪不至死,却也要惩治一番。” 陈景安的注意力马上从儿女情长上转移到了当前话题,“元章准备如何惩治?” “让他们去淮北乡村.” “去淮北?” “嗯,一群书呆子读书读傻了。他们知道一亩地年景好时能收多少粮食么?知道年景差时能收多少粮食么?知道百姓一年最少需多少口粮才能不饿死么?知道一亩田需多少种子、多少农肥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有脸自称国家栋梁,官员种子?” 陈初一连串的发问,别说是士子了,便是陈景安有些都不知道。 似乎陈初也没打算在陈景安这里得到答案,继续道:“大齐十路,农人占九成以上,做官不懂农事便是不懂国事不与田地打交道、不与农人亲近,何来士子口中的‘爱民如子’!在他们眼中,所谓的‘民’就只有那些挂着‘耕读传家’的士绅,他们何曾低头去看看百姓如何过活? 就像此次,太学学生中但凡有人亲自去祥符县调查一番,问问百姓到底是愿意继续给李家做佃,还是愿意跟随中原农垦营生,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他们却宁愿信士绅一家之言,也懒得俯身细观小民” 陈景安沉默不语,陈初却意犹未尽,“这几日,就将他们全数送去,让他们与百姓同吃同住,让他们看看,咱们蓝翔学堂出来的学生,是如何管理一村的!” 话毕,三人也来到西城一条街巷中。 巷口,一栋宅子的院门上挂着白孝,显然是有丧事。 陈初做了个手势,让帮他打伞的小乙退开,整理了一下衣衫,抬头看向了门楣上的匾额‘许府’。 站在院门处的老仆,眼见五日来,首次有人来家中吊唁,赶忙颤颤巍巍上前,拱手一礼后,道:“敢问贵客尊姓大名,容老奴通报一声主家.” 这老仆老眼昏花,腿脚都不利索了,按说已不能胜任傧相的差事。 奈何五日前,家主当朝喝骂权臣撞死在大殿后,家中只道要被株连九族,丫鬟仆妇一夕之间逃逸散尽,只剩了他自己 陈初拱手回礼,道:“本王陈初,携吏部蔡侍郎、颍川柳川先生前来吊唁老大人,烦请通禀” “是是。”年龄大了,终归反应迟钝了些,老仆已躬身退出两步才意识到‘本王陈初’是哪个 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但或许是想到了已死的家主,那老仆不肯在仇人面前露怯,竭力控制住声线,朝院内大声报道:“楚王、蔡侍郎、陈先生,前来吊唁.” 陈初迈步入内,蔡源、陈景安紧随其后。 院内灵堂,人影稀稀拉拉,除了跪在两侧的孝子贤孙,竟无一位宾客。 这已经不是人走茶凉的程度了,而是京中百官都知道,许尚书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往楚王身上泼了一层永远洗不掉的血污,楚王对他岂不恨极。 此时谁还敢和他家发生关联 陈初感慨万千,与蔡、陈二人祭拜后,看向了家属。 许家两名身披重孝的儿子,跪于原处,既不答谢,也不起身直把陈初等人当成了透明人。 也是,父亲虽不是楚王所杀,却是因楚王而死。 再者,父亲临死恶了楚王,他们一家大概马上就会被治罪下狱,既然如此,还何必与这假惺惺前来祭拜的杀父仇人虚与委蛇。 雨雪淋漓,落地成泥。 堂前一阵难堪安静,陈初招招手,让小乙将带来的厚重礼金赠与许家长子,那许家大郎却没接,反而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平静道:“楚王不必再羞辱捉弄我家,我全家二十一口已抱追随父亲成仁之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初沉默片刻,却道:“许大人是我入京以来,遇见的第一个真正‘士人’。我与他虽政见不同,却没有私怨。你们一家好好活着,以后或许会知,我与你父到底谁对谁错待过些年,你再来评判。” 说罢,陈初转身走出了灵堂。 外面的街巷,盯着许家家门的不知有多少。 方才还冷清凄凉的许府外,因陈初的到来,一辆辆车马迅速赶到。 陈初出府时,范恭知、张纯孝、杜兆清以及大批和许德让有交情的官员刚好到了院门外。 双方撞见,官员们皆装出一副偶遇的模样,先由衷夸赞一番楚王度量,随后入内祭拜。 正热闹时,却见许德让年仅十岁的孙子抱着陈初方才赠出的礼金丢了出来,并哭喊道:“奸臣,我许家宁死不使你一分银子.” 院外众官不由一滞,神色紧张在陈初和许家之间睃巡,更有某位已踏上许家门阶的官员,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乙大怒,却碍于陈初不许他妄动,只能恶狠狠盯着那小孩。 本就发憷的许孙,被小乙那模样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转身跑进了院内。 陈景安唯恐陈初动了杀心,赶忙将那礼金捡起来,回身劝陈初回府。 陈初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对众官员道:“同僚一场,大家进去祭拜吧,本王先走了。” 有他发话,犹如被下了定身符的众官才长出一口气,那名僵在台阶上依旧保持着迈步动作的官员终于落下了停在空中的官靴. 折回景明坊的路上,三人心思各异,终是陈景安率先一叹,道:“元章心胸豁达.” 这是安抚刚才被小孩骂了的陈初,陈初却摇头道:“我还不至于和小孩子计较。其实,我真心佩服许大人” 这是心里话.以前,陈初只在史书看到过这样的人,比如不惜己命,也不惜赔上九族赠一族的方孝孺。 也比如,光耀千古的文天祥陈初在书里读到过,文天祥被俘后,妻女被送进道观供元人淫乐。 彼时,他十四岁的女儿曾给他写过一封信,问父亲该怎办。 文天祥读到来信心如刀绞,却也知这是元人借妻女逼他投降 便回了一首诗给女儿,最后两句是: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傻孩子,不要问这辈子怎办了,只希望来生我们还做父女,了结我对你们的亏欠。 陈初自己有女儿,他觉着若是自己被人拿了妻女做要挟,肯定做不到文天祥这般。 而许德让以命抗争时,岂会猜不到身后子女家眷会遭殃? 陈初不理解这种信念,但不影响他敬佩。 无力补天缺,便以死报君王这大概便是传统士人的风骨吧。 可惜,大齐这样的人太少了。 不对,应该说幸好大齐这样的官员太少了,不然,陈初掣肘之处会更多。 只不过,在这个悲壮苍凉的故事中,陈初是妥妥的反派! 三人行至景明坊,临别前,陈景安将那袋沾了泥水的礼金袋递给了小乙,又道:“元章,许家大郎准备将许大人回乡安葬,你若不放心,我便找人劝说他一家留下.” 陈初不由失笑,抬头看了眼阴沉天色,道:“先生,他们想去哪便去哪,我说了不会害他一家便不会动他们一指。方才,我说的是真的,我想让他们看看,三年亦或五年后,我与许大人到底谁对谁错” 第342章 殿下,你在玩火 第342章殿下,你在玩火. 作为大齐的政治中心,东京城内发生的一切,终将传导至地方。 中枢范恭知、张纯孝等人,除了和陈初是政治联盟以外,他们在淮北有田产、有场坊、还有四海商行和鹭留圩农垦的股票。 但广大地方士绅,却和淮北没有半毛钱的利益关联。 是以,对于祥符县和宣德门等事件,地方乡绅远比中枢官员们反应的激烈。 九月二十六日,京西路大绅程壁雍召集三十六位乡绅于颍阳汇聚民壮一万五举事,号称五万。 同日广发檄文,号召天下士绅共击国贼,还政于嘉柔殿下。 二十七日,淮东路士绅裹挟三千百姓,欲渡河南逃周国,被宿州留守司都统制于七安率人拦下。 二十八日,河北路永静军阜城县刘鹗自称先皇之侄、刘家正统,在当地招兵买马欲进京接替皇位,几日间便有大批士绅来投。 当地文武态度暧昧,任由其在眼皮子底下坐大。 十月初,永静军统制谢再道向刘鹗称臣. 这是风波以来,首次有官军反水。 各地动荡,似有燎原之势。 十月初五夜,陈初同蔡源、陈景安、张纯孝于府中议事。 “上月三十日,京西路节度使冯双元自西南北方向围三阙一兵临程壁雍的老家,颍阳曾婆镇可那程壁雍偏偏不如他意,往西突围窜进八百里伏牛山.” 即便眼下局势不容乐观,兵部尚书张纯孝说起此事时,也没忍住一乐。 冯双元之子冯国邦是八月进京的将门子弟之一,他代表冯家自然也得到了陈初给予的种种实惠,譬如麦种。 所以,当枢密院命他出兵剿灭程壁雍时,冯双元明面上倒也遵从了朝廷命令。 只不过,他贼的很,京西路东边便是京畿路,冯双元自西南北方向围三阙一,是要将程壁雍赶向京畿路。 但程壁雍也清楚,以他此时手中训练不足的民壮进攻京畿路,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之所以这么急的跳出来,一则京西路紧邻京畿路,他若不反抗,担心祥符县乡绅的下场落在他们自己头上。 二来,程壁雍认为,陈初伤了士绅根基,大齐抱有反抗心思的绝不止他一人,他登高一呼,必有一呼百应。 日后,他作为最先举起义旗之人,可获得雄厚政治资本。 但目前时机不成熟,说啥也不能东进! 可这么一来,把冯双元恶心到了你他娘不是要清君侧么?你倒是往东边去啊,调头跑进位于京西路心腹位置的伏牛山作卵? 冯双元的地盘,夹在陈初和西军之间,他既不算西军派系,也并非陈初嫡系。 站在他的角度,最怕的便是内部生乱,消耗了他的家底,被西军或陈初捡了便宜。 冯双元想送神,程壁雍不愿走.原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却在双方你追我赶闹了几日后,渐渐打出了真火气。 见张纯孝发笑,陈景安却提醒道:“那程壁雍虽近,但短时间内却威胁不到京师,倒是淮东路和河北路需赶快安稳下来,两地分别位于周、金边境特别是阜城刘鹗,自称先帝皇侄,最是蛊惑人心,若不速速镇压,必成大患。” 陈初点点头,却道:“刘咳咳,先帝不是山东路人么?怎阜城冒出个侄子?” 对刘豫家世更清楚些的张纯孝却道:“阜城乃先帝祖籍,六十年前,先帝一脉迁至山东路” “原来如此。” 刘豫一家原本人丁不旺,三月间刘螭刘麟两兄弟反目后,更是无有子嗣可传帝位。 但实际情况,负责寻找刘家旁支男丁的礼部杜兆清根本没用心思,若认真找,肯定能找到刘家后人。 杜兆清并非不用心,实则是不敢用心。 他看得出,楚王对目前嘉柔摄政的局面很满意,体察上意的杜兆清才故意拖延时间。 如今不同了,有人打出了刘家苗裔的旗帜,便占了大义,若陈初不能快速平叛,接下来那些对陈初不满的士绅极有可能汇聚于刘鹗麾下。 陈初想了想,道:“明日让殿下先将那刘鹗定性为冒充帝嗣的逆贼,我亲自带兵配合河北路王彦平叛。” 心理层面,不管是淮北系的蔡源、陈景安,还是后来投靠他的张纯孝,都不想陈初在此时离京。 但想到刘鹗可能造成的恶劣后果,便点头同意下来。 戌时末,几人在府中吃了顿便饭,各自离去。 因家眷多在蔡州,岁绵街楚王府后宅稍显冷清安静。 陈初走进内宅后耳听几声娇笑和低声交谈,便循声走了过去。 以假山怪石为屏的汤池内,云雾蒸腾,阴冷深秋在此犹如变幻了温暖仲春。 “伱倒是个会享受的.”陈初走近后笑道。 却见蔡婳躺于温汤内的石床上,面前飘着一只小托盘,盘中置有温酒和柿子、山楂等秋果。 热水再加上温酒,一外一内两种驱寒好物,将蔡婳浑身蒸的红嫩娇艳.对于畏寒的她来说,这府内温汤委实舒服。 身在内宅,蔡婳大胆的很,浑身不着丝缕,见陈初忽至也不害羞,却往汤池深处瞟了一眼,再看向陈初,娇笑招手道:“来呀,爱郎下来玩耍.” 作为王府年龄最长的女眷,蔡婳偏偏就有这种魔力,她只要想,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情万种,摄人心弦。 陈初呵呵一笑,脱靴准备入坑。 汤池深处一块石头后,却漾出一圈细微波纹. 可最终陈初也未能入愿,白露匆匆赶来,言道:有位公公登门求见。 “公公?爱郎何时和他们搞在一起了?” 蔡婳诧异道,陈初却遗憾的重新穿上了靴子,朝蔡婳笑笑,并未作答。 待陈初离去后,蔡婳拈起酒杯放在唇边却忘了喝,似乎在思索‘深夜到访的公公’到底是怎回事。 片刻后,汤池深处的石头后,露出一张同样被热汤泡红的娃娃脸 披着纱衣的铁胆见陈初已不在了,不由长出一口气,随后磨磨蹭蹭走到蔡婳身旁坐下,小声嘀咕道:“姐姐真是的,明知我在,还邀请陈兄弟下池。” 被打断思路的蔡婳,干脆将‘公公’暂时抛到了一旁,撇嘴看了铁胆一眼,道:“你呀,枉叫了铁胆!胆子那般小” 说罢,蔡婳从石床上坐起,原本没在颈肩的水线降到了细柳蛮腰的位置。 蔡婳浑然未觉,双臂后伸,反手将披在后背上湿漉漉的长发用一根头绳挽了。 本就傲人的资本因反手挺胸的动作,愈加惊心动魄。 原本只是女儿家最平常的动作,可蔡婳做出来,永远那么有女人味. 反观铁胆,虽贴身纱衣曲线玲珑,却总是忍不住缩着肩膀、夹着脖子,双手也死命护在胸前,不时偷瞄蔡婳两眼,傻里傻气的。 似乎知道铁胆在偷看自己,蔡婳反而傲娇的挺了挺胸,边系头发边道:“看你那模样,做贼一般。你们不是兄弟么?既然是兄弟,给他看几眼又能怎样?江湖儿女,却没有一丝豪迈气概,还不如那陈家小绿茶有胆气!” 前宅偏厅。 黄豆豆的干儿吕桂见了陈初便行了叩拜大礼,陈初喊他起来后,让他坐下,这吕桂却恭敬站于厅中,说甚不坐。 据他讲,黄公公让他来告知王爷,嘉柔殿下将当初寻来那十二名女飐秘密调进了后宫福元殿,不知意欲何为。 八月间,嘉柔将女飐们充作宫女,一直留在宣德殿侍用。 宣德殿为前殿,也是嘉柔平日处理公务的地方,殿内除了黄豆豆的人,殿外还有淮北军警戒。 比起淮北将士,十余名女跤手不值一提。 但福元殿却是后宫,也是嘉柔的寝宫后宫之中,自然不便于淮北军将士出入。 是以,十二名女飐在后宫中倒也能勉强算作一股势力了。 陈初想了想,道:“明日,史队将带两什军士悄悄入宫,你让黄公公准备好内侍衣裳.不要惊动殿下。” 陈初想看看,嘉柔到底想干啥。 翌日,十月初六。 朝会上,嘉柔按陈初的意思,将河北路阜城县刘鹗定性为冒名谋逆的反贼。 并任命陈初为河北路招讨大元帅,于五日后率三军前往河北路,配合王彦部平贼。 战时招讨元帅,可任意征集战区粮草、任免当地官员,可擅专生杀之权。 若以往,这任命必定会引起一番扯皮,但如今的大齐朝廷历经两轮清洗后,可谓楚王一言堂,自是没人反对。 便是嘉柔也非常配合,甚至罕见的说了些鼓舞士气的话。 自这日起,淮北军厉兵秣马。 却在谁跟随陈初出战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 长子说,他的镇淮军为淮北第一,没有不带的道理也不知是谁教的他,往常嘴笨、好说话的长子,却在此事上异常坚决。 周良说,黑旗军有全军唯一一面由王妃亲手缝制的军旗,堪比初哥儿亲军!初哥儿在哪儿,他们黑旗军就在哪儿! 彭二说,他的广捷军整编后,只参与了六月间鲁王谋逆之战,没打过瘾。这次怎也该轮到广捷军了。 项敬说,武卫军班底虽非出自于桐山,但都是王爷的兵,王爷不能只照顾老兄弟,厚此薄彼! 这货拿这个由头很是装了一回委屈,生生挤吧出两滴泪来。 就连负责重新整训东京禁军的刘百顺也跟着瞎叽霸凑热闹,竟想带着东京禁军去见见血 却被一众袍泽联手骂的不敢再说话。 吴奎说. 总之,谁都想去,谁都有各自的理由。 最终,陈初下令,带了镇淮、武威、广捷三军。 镇淮是起家班底,且超编一倍,足有五千将士,一军可挡两军,被陈初视为平贼主力。 武威战力同样不弱,同时陈初的确存了照顾厢军系心理的想法。 广捷为扩编新军,可借这种烈度不算太强的战斗获得成长。 本来觉着初哥儿怎都会带自己的周良,在兄弟们面前牛皮都吹过了,得知自己要留守东京,可怜巴巴的嚷嚷道:初哥儿不爱我了. 说笑归说笑,临了陈初却不忘交代几人,“如今局势微妙,东京更是重中之重,我离去后,切切小心,不可使城内生乱。” 蒋怀熊、周良、吴奎等一众淮北将领严肃应下。 十月初九。 傍晚,已从王府搬出去的佟琦和荆鹏联袂来访,两人目的很明确,想跟着陈初去河北讨贼。 “你俩?战阵凶险,万一你俩有个好歹,我如何向两位伯父交代?” 陈初笑着拒绝,却也没将话说死。 “陈大哥!咱将门子还怕战阵凶险?你将我想的太没用了吧。” 荆鹏笑嘻嘻继续争取,而近来和陈初愈发亲近的佟琦,则以近乎向兄长撒娇一般的口吻道:“大哥,虽弟未及弱冠,但十四岁便跟着父亲上阵厮杀了!兄长便带上我俩吧,求求兄长了” 陈初哈哈一笑,思忖片刻便同意下来。 祥符事件后,虽齐国各地异动,但西军的地盘上风平浪静。 陈初猜想,两位将门少年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思有,但他们的随从中定然也有各家眼线,借此河北之机近距离观察淮北军真实战力到底如何。 淮北军若干净利落的收拾了河北乱贼,未来他们会更服帖、更乐于配合。 若淮北军表现不佳,那便不好说了。 称兄道弟不过是为双方关系锦上添花,以后谁主谁臣,还是要看谁在战场上的拳头硬。 陈初有自信为他们表演一场秋风扫落叶的酣畅大胜。 淮北的秘密武器已到,就让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火力压制吧! 荆鹏和佟琦达偿所愿,但来都来了,不蹭陈初一顿酒太过可惜。 开宴前,两人特地让陈初请了蔡婳一见,两人执弟礼,甚是恭敬。 九月间祥符事件,再引发宣德门一事,楚王侧妃蔡氏之名早已传遍东京、甚至大齐。 坊间对这名女子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大家都能看出来,蔡氏对楚王影响很大,大到足以使楚王和天下士绅为敌。 酉时末,蔡婳与两人见礼后已退去后宅,三人正吃酒间,二郎去来报,“宫中来人,嘉柔殿下有事相招” 陈初离去时,让荆鹏和佟琦继续吃酒,但两人看了看窗外已暗下去的天色,不免觉着奇怪.这么晚了,那殿下有甚急事,这般着急? 陈初戌时初入宫,皇城亥时落锁,距离闭城还有一个时辰。 这也是他首次夜晚入宫,但宫内景象却和他的想象有些出入。 没有灯火通明、宫灯连绵。 入夜后,这齐国中枢,空旷寂静,黑漆漆的竟有些瘆人。 大庆殿以及旁的殿宇一片漆黑,只有嘉柔办公的宣德殿还亮着灯火。 亲自陪着陈初走向宣德殿的镇淮军虞候周宗发,似乎看出了陈初疑惑,不由低声解释道:“东家,殿下摄政以来,为避免国帑空耗,大幅缩减了皇城开支。不燃大烛、不挂宫灯,便是殿下节省灯油的举措。只不过,这么一来,却难为了巡逻的弟兄们,黑灯瞎火的.” 周宗发苦笑,既无奈又有些感慨。 无奈,是因这么一来,会增加皇城安全隐患。 感慨,是因这嘉柔公主虽是傀儡,却也在自己有限的权力范围内想着节省开支,以为国用给人一种小孩子想用幼稚法子做大事的感觉。 却又因对方一片拳拳之心,不忍取笑 陈初点点头,没有发表意见,却问了一句,“发哥的腿,天冷阴雨时还疼么?” 周宗发不由心头一暖,这条腿,是他在鹭留圩隔壁的周家庄作佃户时,被员外老爷打断的。 后虽经东家请大夫医治,却落了个坡脚的毛病,且阴雨时会腿疼。 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东家还记得。 “谢东家关心,早好利索了。” “过年回防蔡州后,你去我家里一趟,夫人的太奶有腿疼病,被夫人请大夫治好了。我让夫人写张药方给你.” 两人宛如当年在鹭留圩时一般聊着些家常,直到陈初靠近宣德殿外十丈时,周宗发才忽然驻足,抬头看了眼宣德殿,低声道:“东家,前头是内侍负责的区域。我不便过去,东家若有事只需喊一声,外头有咱的暗哨.” 陈初展颜一笑,“嗯”了一声,迈步跨上了殿前长阶。 守在殿外的黄豆豆见陈初到了,躬身推开殿门。 陈初入内 却觉殿内比外边还要冷些,家中因蔡婳畏冷早已烧起了地龙,嘉柔常待的宣德殿却还没有取暖。 陈初暗道,这齐国风雨飘摇,岂是你省些灯油、省些炭火便能救回来的? 齐国已病入膏肓,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他死亡的过程中,努力吸取养分,在齐国尸体上建立新秩序。 不破不立。 但嘉柔是不是这般想的,陈初就不知道了。 往殿内再行几步,只见嘉柔正俯于宽大的御案前,书写着什么。 龙椅、大案、宽阔空荡的大殿,将嘉柔衬托的异常渺小。 “咳咳,臣见过殿下,不知殿下急招有何紧要事?” 突然响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嘉柔似乎直到此时才发现陈初到了。 一瞬间的紧张过来,嘉柔急忙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后轻移莲步,款款走来。 与平日大红冕服不同,今晚的嘉柔,穿了身嫩黄襦裙,通体一色,衬得胸前红色抹胸愈加鲜艳。 未戴沉重珠冠,却盘了个未嫁随云髻,脸上略施粉黛. 此时的嘉柔再无半点摄政长公主的派头,一如邻家小妹。 嘉柔一直走到陈初身前不足一丈方才止步,随后袅袅一礼,以忧心口吻低低道:“楚王后日为国出征,我却心绪不宁,特招楚王来说说话.” 这理由? 陈初哑然失笑,认真打量起眼前的齐国贵女,后者自是察觉到了陈初大胆的目光,竟破天荒的抬眸和陈初对视起来. 人脱胎于兽,所以保留了某些野兽特质。 比如对视对视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同性之间的对视,大多是互相挑衅。 另一种便是异性之间的对视,世人多用眉目传情或含情脉脉来形容。 当然了,也有更通俗的说法,叫做王八看绿豆. 此时的嘉柔,大概就是想演出那种含情脉脉的感觉,可她从未体会过男女之爱,不懂此情,如何演来? 于是,嘉柔对含情脉脉的理解变成了肤浅的眨眼睛却因频率过快,直如眼皮抽筋一般。 陈初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嘉柔看了半天。 眼瞅陈初没有预想中的反应,嘉柔心虚的移开了视线,结束对视后,幽幽一叹,道:“朝堂能有楚王,是大齐之幸,也是本宫之幸犹记得在蔡州初见楚王时的模样” 陈初依旧不接话。 “.” 这.和计划不一样呀!就在嘉柔即将演不下去的时候,陈初终于开口了,“殿下,你不冷么?” “.” 嘉柔身上这套襦裙不厚,且因大殿内寒冷,脸蛋和双手都冻的发红。 正不知如何回应时,却听陈初又道:“殿下还是早些回寝宫吧,吃上两杯温酒暖暖身子,莫要生病了。” 这句话,像是突然打开了嘉柔的思路,只听她脱口而出道:“楚王陪我回宫吃几杯吧.” 说罢,嘉柔便后悔了.她觉着自己这样说,显得太过于露骨了,只怕这狡猾国贼不会上当! 不料,陈初思索片刻后,却道:“也好,我送殿下回福元宫。” 嘉柔闻言,心跳陡然加速.竟这般顺利? 心情激荡间,嘉柔下意识的跟上了陈初去往殿外的脚步。 因过于紧张,竟也忘记了主臣规矩.于法于理,都没有她跟在陈初身后的道理。 出殿后,便是黄豆豆看见嘉柔跟着陈初,也大为惊愕。 黄豆豆不由看向了陈初,后者面色平静,站在殿外的台阶上,负手看向一弯残月,忽然回头问了一句,“嘉柔,你喜欢玩火么?” “呃?” 心思纷乱的嘉柔被问的一愣,随后才注意到自己走在陈初身后,赶忙前迈一步,走到陈初身前。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嘉柔才意识到,方才陈初喊了自己嘉柔! 连殿下都不喊了! 先是走在自己身前,又直呼自己名讳,连表面的君臣礼仪都不顾了! 哼,容你再嚣张片刻,晚些看本宫如何收拾你 “楚王在想何事?”为防陈初起疑,嘉柔故意搭话。 陈初却笑了笑,道:“和殿下想的一样.” 容你再嚣张片刻,晚些看本王如何收拾你! 月底了,腆脸求求月票行么. 第343章 又见摔杯为号 第343章又见摔杯为号 戌时三刻。 深宫之中的灯火如前殿一般,不甚明亮。 黄豆豆亲自掌着灯笼在前方引路,偶有走动宫人,看见黄公公为人挑灯,便如同见了鬼一般。 出身低微的黄公公如今为内侍殿头,掌管宫禁、内侍,是宫内一顶一的大宦,何人能支应他亲自引路? 往黄公公身后再看,宫人们赶紧跪伏在地,将脑袋紧紧贴在地上. 黄公公后头,是嘉柔殿下,这不奇怪。但让人震惊错愕的却是嘉柔身旁还有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 有眼尖的,认出来此人是权倾朝野的楚王。 也有宫人仓促间没认出来来人是谁,却不敢再乱看一眼.长公主入夜带男子进宫,且有黄公公护驾! 这种事,了解的越少越好. 少倾,一行人进入福元宫,嘉柔径直将楚王带去了自己的寝殿。 入殿前,特意当着陈初的面,请黄公公备些酒菜送来。 福元宫是嘉柔的地盘,她若提前备好酒菜,以目前她和陈初尴尬的关系,后者大概不会放心。 但黄豆豆是陈初的人,让他准备酒食,以此表示嘉柔没对酒菜动手脚的磊落。 不多时,黄豆豆带着一名小黄门将酒菜送来,那小黄门身材精瘦,面色黢黑,且毛手毛脚的,从食盒中往餐桌上放置杯盘时,餐具之间小有磕碰,发出了轻微响动。 这在普通百姓家不算什么,但在皇宫内已算大大的失礼。 若照以前,这小黄门少不得被扣俸或打手心. 可如今这宫人招募、奖惩都由黄豆豆说了算,嘉柔便是微有不快,也忍着没说话。 陈初也从小黄门的脸上移开了视线,不然他怕憋不住笑.这小黄门,不正是史家七郎么! 片刻后,黄豆豆布置妥当,准备去殿外伺候、听用,“殿下,楚王,老奴告退。” 陈初点点头,嘉柔却唤了一声,“黄公公稍等” 黄豆豆和陈初同时转头看向了她,嘉柔或许是因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明显比方才在宣德殿时放松许多,也自信了许多。 只见她脉脉看了陈初一眼,低声对黄豆豆道:“待会,请黄公公退远些,若殿内有甚响动,也不要过来打扰” 说话间,羞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双颊扩散,耳尖尖、白皙天鹅颈都氲上了一层粉晕。 当下模样、眼前场景,任谁都会想歪嘉柔让黄豆豆离开寝殿左近,再交代殿内有甚响动也不要过来,那肯定是要和楚王兴云布雨了! 若陈初这样想,会大大的放松警惕;若黄豆豆也这样想,一会殿内便是有些可疑响动也不会过来。 至于那响动是颠龙倒凤所致,还是女飐擒拿国贼的响动,谁能分的清? 黄豆豆看了陈初一眼,见后者没有表示,这才带着所有宫女内侍退了出去.并按嘉柔的吩咐,一直退到了福元宫外。 偌大寝殿,只剩陈初和嘉柔。 起初,气氛比较沉闷,两人也的确没什么好聊的。 但嘉柔表现的很是温顺,屈尊降纡主动给陈初斟酒,陈初连饮三杯后,终于抬手捂住了杯口,笑问道:“天气寒冷,殿下不饮么?” 此刻,侧殿内埋伏着十二名女跤手,但是若能将陈初灌醉,安安静静的将人捆了,总要好过打斗用强。 毕竟,后一种法子,有惊动内侍的危险。 于是,嘉柔心一横,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敬过后,以袖遮面,将酒饮尽。 温酒入喉,辛辣之气直冲脑门,嘉柔强忍着没发出‘斯哈’这等不雅声音,但却实在没忍住挤眼皱鼻咧嘴,明媚五官抽成了一团。 陈初不由一乐,道:“没吃过酒?” “嗯不是!” 嘉柔先嗯了一声,却又马上否认道:“幼时,偷吃过一回,那酒酸甜爽口,不像这酒如此难喝。” “呵呵,你偷吃的应是糯米酿那等女儿酒。我这酒,凛冽通透、如炭火入喉,方是男儿酒!” 这话有激将之意,嘉柔明明听出来了,却因不愿承认自己不如男儿,又为两人添满后举杯道:“再饮!” 两人对饮几回合,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外加酒精催化,使嘉柔逐渐放松下来。 只听她娓娓道:“楚王以为我大齐如何?” “自是四海升平,百姓富足。”陈初敷衍一句。 没想到,嘉柔却认同的点了点头,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权势富贵不过百年,如今楚王位极人臣,便没想过身后之名么?” “哦?殿下何意?”陈初放下酒杯,望了过去。 嘉柔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与陈初短暂对视,又垂下眸子,以劝导口吻道:“楚王已为大齐砥柱,不宜再大动干戈了。如今中原百姓在大齐庇护之下,好不容易得来几年善政,民心思安却因楚王家眷行事跋扈,致使天下动荡,此事,楚王有责任” 陈初愣了半天,方才他那句‘四海升平,百姓富足’是客套话,但眼前这嘉柔,却认认真真说出‘百姓在大齐庇护之下,得来几年善政.’ 若不是嘉柔口吻足够诚恳,陈初差点以为她在自嘲。 “殿下果真以为天下百姓幸福安康?”陈初反问。 嘉柔却理直气壮道:“难道不是么?” “哈哈哈”陈初气笑了,又问:“谁给你说的?” “无需旁人给我说!当初随三哥去往蔡州时,本宫又不是没看见!” 陈初不敬的态度,让嘉柔不快,争辩时脸蛋恼红一片。 “你看了我蔡州富足,才有此错觉?” “何来错觉?本宫亲眼所见,街头商贩也可穿锦簪银,几十两的手包卖到脱销便是本宫,当初在宫内的月钱也只有三两银子!那手包若不是王妃赠我,我还用不起.” 微醺的嘉柔以献身说法来佐证自己的正确性。 可陈初却一斜眼,道:“蔡州富庶,和大齐有甚关系?伱见过别地百姓怎么生活么?” 前半句,明显有大逆不道之嫌,但嘉柔此刻一心说服陈初,暂时没有计较,却道:“我自然见过!我与三哥南下时,乘船穿州过府,所到之处虽不如蔡州繁华,却也未见一名流民、乞儿。夹道欢迎的百姓俱是衣着光鲜,这不正是我大齐善政得来的善果么?” “.” 陈初终于知道两人天差地别的思想根源在哪儿了。 这嘉柔自小生在后宅、深宫中,本就没怎么接触过民间,所得来的信息大多来自身旁宫女太监或兄弟姐妹。 这些人,要么是刘豫家奴,要么是刘齐皇室儿女,他们口中的父皇自然是英明神武的圣君,他刘齐的天下自然四海升平。 好不容易有一次和刘螭出宫的机会,却又被沿路官员为‘欢迎皇子视察’而提前布置出的繁荣假象迷惑. 到了蔡州后,一辈子没怎么出过门的嘉柔终于有了近距离观察民间的机会,却发现蔡州百姓丰衣足食,比史书中历代百姓都要来的安逸富足! 妥了几种信息源互相印证,又有她所谓的‘眼见为实’,她心中宫外的齐国便成为了一个无饥馁之忧的繁华盛世. 说起来,她有如此离谱的印象,一来因信息源受限,二,她从来不曾接受过刘齐皇室的君主教育,自然接触不到真实的信息。 在这种信息茧房内,陈初杀士绅、逼死嘉柔尊敬的老师,这不妥妥是要坏了齐国善政、坏了齐国百姓美好生活的国贼么! 陈初忽然没有了辩论的兴趣想改变一个人的想法很难,再者,以嘉柔眼下对世道的理解,即便陈初将当年鹭留圩饥寒佃户遭遇、寿州之乱中的百姓惨况说出来,嘉柔大概也会认为他在危言耸听。 只有让她自己亲眼去看看,才有可能知晓刘齐以及刘齐代表的士绅真面目。 但此时的陈初却赖的这么做,只见他拱了拱,道:“殿下,即将亥时了,亥时宫门落锁。微臣先告退了.” “.” 嘉柔方才见陈初不语,正沉浸在‘辩胜’了的小兴奋中,忽听陈初要走,下意识伸手拽住了陈初的衣袖,“楚王稍等!” 笑话!嘉柔费尽心机将人诳进来,就是为了耗到亥时落锁落锁后,便是前殿淮北军也无法进入后宫了! 那时,才是动手的好时机。 已经起身的陈初回头,眼睛不由自主眯了起来。 夫妻在一起久了,某些习惯会传染的吧.蔡婳动坏心思时爱眯眼看人,陈初不知何时也有了这个习惯。 “殿下,何意?”陈初居高临下看着嘉柔扯着自己衣袖的手。 嘉柔缓缓起身,却唯恐陈初逃了一般依旧不松手,紧急时刻再不顾旁的,直接大着胆子道:“楚王,今夜,留在福元宫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 陈初闻言,眯眼一笑,一把攥住嘉柔的手腕,将人拉进了怀里,趴在后者耳畔道:“殿下有请,微臣怎敢不从” 灼热气息吹在圆润耳垂上,嘉柔没忍住抖了抖,可不待她反应过来,陈初已伸臂抄在了嘉柔腿弯处,将人打横抱起。 嘉柔大骇,急忙道:“楚王莫急,再.再,你我再吃几杯酒。” 陈初从善如流,呵呵一笑,坐回了原位,却不肯将嘉柔放下这么一来,嘉柔变成了侧坐于陈初大腿上。 嘉柔挣了几挣,环在腰间的手臂却像铁铸一般,掰不开分毫。 陈初低头,望着在怀里惊慌挣扎的嘉柔,从桌上拈来一杯酒,递到嘉柔唇边,笑道:“殿下不是要微臣留下吃酒么?” “.” 嘉柔侧头,躲过陈初往她嘴里倒酒的手,腾出另一只手将酒杯夺了,扬手欲要将被子摔向地面. 却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 摔杯为号 但此刻尚不到亥时! 小不忍则乱大谋.嘉柔你要忍着呀!被冤杀的乡绅、老师的大仇、黎民百姓的福祉,都等着你来拯救哩! 这么一想,急速起伏的胸脯渐渐平复下来。 嘉柔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甚至还在陈初怀里蜷了蜷身子,随后笨拙的用双臂环了陈初的腰,脸蛋贴着胸膛低声呢喃道:“楚王莫急,先与本宫说说话,好吗?” “也好,边吃酒边说话” 陈初笑着再拿一杯酒,自己饮了半杯,剩下半杯凑到了嘉柔嘴边,后者抬眸瞄了陈初一眼,见他目光深邃,只得配合的张嘴饮下了残酒。 陈初再倒酒,两人照此又分饮了几杯,怀中嘉柔的脸蛋已艳若桃花,那双丹凤眼也不受控制一般,时不时往侧殿看上一眼。 见此,陈初忽然问道:“殿下,若有朝一日,微臣问罪下狱,你会怎样处置?” 醉醺醺的嘉柔明显一怔,但仅剩的清明还是让她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后才道:“楚王,你只要尽心国事,护我大齐国祚、护我姐妹周全,我怎会治罪于你?本宫终归是女子,日后寻到了合适的刘家苗裔继承大统,我便随楚王隐居山林,如此可好?” 陈初低头,看着这张红嫩嫩的精致脸蛋,哈哈一笑道:“那我便当殿下说的是真的了。” 窝在陈初怀里的嘉柔还在努力拖时间,有些不敢与陈初直视,侧头盯着陈初胸前的衣裳纹理发呆半天,忽而低声道:“其实.你不惜与天下为敌,也要护蔡氏无碍,嘉柔心里是极敬佩的。嘉柔幼时,便时常幻想有这么一个人帮我,帮我讨回被克扣的月钱,帮我打死一直欺负我的王嫲嫲哎,不知不觉便长大了。” 嘉柔这话里,有浓浓醉意,陈初竟一时不辨真假,只道:“王嫲嫲?当初在万胜门前打死的那个?” “嗯哎,本宫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说不得会为楚王此举拍手称好。但,此为国事.” 嘉柔话未讲完,忽听殿外袅袅传来内侍的喊声:“亥时夜深,宫禁下钥亥时夜深” 闻声,嘉柔睁着那双因醉酒比平日水嫩了许多的丹凤眼,看向了陈初,不想,后者也正在笑吟吟看着她,“殿下,夜深,咱们歇息吧。” “楚王稍等,我们再饮最后一杯!” 嘉柔挣扎着从陈初身上坐直,抬手斟了两杯,一杯给了陈初,一杯留给自己。 两人互相举了举杯子,各自饮尽。 随后,陈初将杯子在桌上放了,再次把胳膊抄进了嘉柔腿弯,抱起人施施然走向了那张挂着明黄帷幔的大床。 最终也没能把这牲口灌醉呀! 以酒量论,杀敌一百,自损三千的嘉柔眼神稍有迷离,但那只酒杯依旧紧紧攥在她的手中。 直到陈初抱着她走到了床边,嘉柔才猛地将酒杯掷向地砖之上。 ‘咔嚓~’ 空旷寝殿,酒杯落地的声音清晰无比。 嘉柔同时发出一声闷哼.她刚掷出杯子,人已被陈初抛到了床上。 床榻虽软,摔不伤,但陈初却像扔麻袋一样的动作,还是将嘉柔摔了个七荤八素。 再加饮了满肚子酒,这么一颠,酒劲立时上涌。 嘉柔只觉腾云驾雾一般,整个人都是晕的。 躺在床上,天生威仪的丹凤眼中尽是迷茫,迷茫的看着身旁的男人.似乎搞不清眼前状况了。 “唔我在哪儿” “你在家。” “你你是谁?” “方才殿下还说要与我双宿双飞,归隐泉林,这么快就忘了?” 寝殿左右的侧殿内,一名名身穿太监衣服的孔武汉子,将一条条似装有重物的麻包扛了出来。 “嘶,这些娘们怎这般重?” “废话!没听史队将说么,她们都是跤手,怎会不重!” 福元宫宫墙下的阴影里,两名汉子小声嘀咕着往外走去。 侧殿内,一片寂静。 史小五结束任务后,发现自家老幺不见了,当即回转侧殿,果然在殿内的窗户边看到了正全神贯注贴耳偷听的史小七。 史小五上前就是两脚,随后拧着史小七的耳朵将人拎了出去,直到离寝殿远了些,才低声呵斥道:“王爷的墙角你也敢听!果真以为禁闭室不是给你开的是吧?” 史小七揉着通红的耳朵,嘿嘿直笑,低声回道:“哥,殿下这回算是赔了身子又折兵。” “你乐个屁?休要将此事外传!” “我知晓。哥,你说殿下成了楚王的人,以大齐作嫁妆,不算过分吧?” “很合理,一点也不过分!” 翌日,九月初十。 摄政以来,从未有过辍朝先例的长公主,今日竟罕见的没有上朝。 直至日上三竿,群臣也没等来嘉柔现身。 按说,明日楚王便要率军征讨河北刘鹗,殿下怎也要露面鼓励一番吧 哦,对了,楚王也没上朝。 委实奇怪。 第344章 衣服破了 第344章衣服破了 辰时初,福元宫寝殿。 晨曦透过窗棂上繁复的双交四椀菱花图案,在地面上斜映出一朵朵落花。 刚刚睡醒的嘉柔望着正上方的黄色帐幔,有些迷茫. 她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件大事,却因宿醉后的混沌大脑,记忆混乱不连贯。 零碎梦境里,有撕裂一般的痛楚,也有如同一叶扁舟在巨浪中的颠簸,还有温暖怀抱的安眠。 侧头看了眼天色,嘉柔撑着疲惫的身子起床,寝被滑落,这才发现自己竟一丝不挂,随后身下传来的微微不适,让她下意识掀开了被子。 却见床单上一片凌乱,点点桃斑,触目惊心。 嘉柔一怔,昨晚记忆瞬间霎那间涌入了脑海 足足在床上呆坐了几十息,嘉柔才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布娃娃似的,一件一件寻回自己的肚兜、抹胸、里衣、外裳、襦裙.再缓慢的一件件穿上去。 原本颇为平静的脸色,却在发现自己那件好看的鹅黄外裳破了一个洞之后,嘉柔忽地鼻子一酸,丹凤眼内的泪水便如同溃坝洪水一般滚滚而下。 不用说,这衣裳定是那讨厌国贼昨晚扯破的! 刚开始,嘉柔咬着嘴唇硬憋着不发出哭声,但不久,便发出了压抑哭声。 随后,压抑哭声变作哽咽呜咽,再变成呜呜大哭,直至最后变成哇哇嚎啕。 黄豆豆去了前殿支应,今早刚喊过来当值的两名小宫女,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 闻听殿内公主哭声,急忙走了进来,却见.衣裳穿了一半的殿下,抱膝坐在床榻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一名宫女大着胆子上前着急问了道:“殿下.这是怎了?可是不舒服么,要不要叫御医前来看诊?” 一听这个,嘉柔登时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她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仅限知晓自己失了身。 她担心请御医来,会被把脉诊断出这桩事实。 可那宫女见状,更奇怪了,不由道:“殿下到底是怎了呀?” 是呀,大早上的,好端端谁坐在被窝里哭鼻子呀! 嘉柔既不敢对人说昨晚之事,又不敢乱说昨夜布置的女跤手全然没有一点动静,此时想来,计谋定然是被识破了。 那些女跤手是嘉柔在宫中唯一的班底,此刻眼前这两名宫女,她可不敢信任。 想到这些,嘉柔抽抽噎噎拎起了那件鹅黄外裳,指着上头的破洞哭道:“我本宫的衣裳破了,我最最喜欢这件了。” “.” “.” 两名小宫女无声对视一眼,心中忍不住对嘉柔腹诽道:老天爷,至于么!一件衣裳而已殿下坐拥天下,坏了一件衣裳便哭成这般模样,皇家女儿,竟这般娇气! 外间,晨阳初升,万里无云的天空湛蓝如洗。 看来,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前殿大庆殿内,久候殿下不至,百官已在黄豆豆‘殿下微恙,今日罢朝’的吆喝声中,退出了皇城。 彻夜未归的陈初回到楚王府,在蔡婳狐疑的目光中,他没在家中多待,便找了个借口去了城外牟驼岗马营。 牟驼岗为禁军马军养马之所,面积格外广阔。 几日前,一支行事颇为隐秘的队伍进驻马营后,此地便时常在晴空万里的情况下发出隆隆响雷,十分稀奇。 陈初到来时,天雷营营正武同、副营正林承福正在指挥全营封裹军械,以备明日出征。 天雷营在淮北军中的正式番号为淮北节帅府直属炮营,但本营兄弟都觉着‘炮营’听起来不够气派威武,私下自称为天雷营,时日久了,淮北高层便也跟着喊起了天雷营。 营正武同,陈初亲军出身;副营正林承福刚满十九,其父林丰,当年桐山之乱时血洒小石岭,林承福又是蓝翔学堂首批毕业生。 毕业后,跟随烟火局黄恢宏学艺一年,这才与武同一起建起了天雷营。 林承福可算作淮北系最根正苗红的嫡系。 从他和武同的出身不难看出,陈初多重视这天雷营。 天雷营有两种主武器,一种为三寸炮,发射九斤弹,铜铸炮身重一千八百斤,全营配备二十六门。 另一种为五寸炮,重三千余斤,全营配备十六门。 因辎重运输要求,标准五百人一营的编制在天雷营变成了千人,其中一半人员负责驽马饲喂、驭车、装运等等后勤工作。 自从数年前,黄恢宏在无限制预算下研制出威力远胜以往的火药后,铸炮一事便提到了日程。 冶铁所成立后,更是加快了进程。 本来陈初希望冶铁所能做出铁炮,但至今铁炮因材质问题始终承受不了射程千米以上的膛压,试验中出现了数次炸膛事件,有研究人员死伤。 为了快速形成战斗力,不得已回归到了铜这种更贵、更重,但延展性更好的材质。 毕竟,这种金属有货币属性,一门门铜炮便是一堆堆的钱 若不是淮北民间已适应了货票交易,只怕淮北军大肆采买铜器的行为会在当地造成货币紧缩。 明日出征,是天雷营首次登场,武同、林承福自然知道陈初在天雷营上砸了多少钱,纷纷憋着劲想要来场一鸣惊人的表演。 是以,当陈初要求他们现场演练一番的时候,副营正兼技术骨干林承福当即主动请缨,带着军士为陈初演示了从行军状态到战斗状态的全套操作。 行军状态的铜炮安放在特别加固的大车上,车上有契合铜炮的木模,以纺织运输过程中,炮身颠簸。 两名军士跳上大车,麻利拆卸油布制成的炮衣。 另有一队军士迅速在地上挖出三个两尺多深的竖坑,随后抬来三根大腿粗的木材,一头埋入竖坑内压紧,另一头于空中相交固定。 再挂上滑落组,便形成了一个简易吊车. 吊运炮身,将炮身装在炮架上,填药、装弹,最后林承福伸直右臂,竖起大拇指,以跳眼测距法瞄准。 最后开炮. 一直默默数着数的陈初,粗略测算出,从遇敌到开炮,至少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如果是野战,移速甚慢的天雷营基本发挥不出多大作用.也就能在敌人不知道这玩意儿时啥、未作防备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让天雷营从容完成阵地布置。 不过,作为城防,提前将炮位固定于一处,倒更有用。 这边,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后,随着黑烟散去,两里多外的一块巨石上出现了一个明显豁口。 林承福一脸兴奋,走到陈初身前,抱拳道:“校长,幸不辱命,一发击中!” 就算陈初不算太满意,也没泼冷水,笑道:“不错!待日后上了战场,不可惊慌!不要给咱淮北军丢人,不要辱没了你爹爹的威名!” 林丰的灵位,至今供奉在蔡州西的英烈堂内的显眼位置,日日受袍泽、百姓香火。 午后,陈初离了牟驼岗,又在城内见了邝思良、冯国邦。 两人八月刚离京,此次来京都带了几十到上百不等的马军,用他们的话说,是来为陈大哥助战的。 陈初却清楚,两人目的怕是和死皮赖脸要跟着去前线的荆鹏、佟琦一样,想要亲眼看看淮北军战力。 好为日后家族决策提供第一手的资料。 若不是折家所在的麟府路实在太远来不及,他家应该也会来人。 说白了,就是战地观摩团呗。 反正已答应了荆鹏和佟琦,再多带两家,值当个甚。 和邝思良见过面后,天色已昏,陈初却依旧没有回府,又接见了淮北来的商人 淮北系起家以来,当初紧跟步伐的商人家产至少翻了数倍。 比如这次准备随军的颍州商人、楚王老友常德昌,便同临安苗奎、蔡州朱家,联合组织了一个财团,只待淮北军攻城略地后,帮军队处理不便携带的战利品 比如罪官、反贼的宅院,家中牛马,古玩字画等等。 这些缴获要么是不动产,要么是活物,要么当下无法变现。 淮北军自然无暇花费大量时间一件件兜售,大多会以一个打包价格就地处理,商人们竞价,价高者得宅院可以等待当地平静后慢慢出售,其他的,可以转运至别地售卖。 特别是以蔡州为核心的淮北,近年富足后,民间收藏瓷玉字画蔚然成风。 除了财团,有些资产规模不大的商户,同样有机会跟着喝汤。 比如蔡州筑料市场的某些商户,他们多善于营建.每战过后,战区城墙、屋舍损伤总要修葺吧。 某些人便盯上了这块豪商看不上的利益,提前组织起了施工队跟随大军转进,待淮北军拿下城池后,他们从军方手中承包修复工作,总也能挣来一笔丰厚的辛苦钱。 总之,淮北军一旦有所行动,淮北左近的商人比过年还高兴,甚至近年来,通过苗奎担保参与随军的周国商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对淮北军战无不胜的迷信,以及军方良好的信誉。 这一天,陈初直忙碌到子时方才回府。 回府后,陈初去了书房休息。 可刚躺下没多久,蔡婳裹着被子便追了过来。 “快,给我暖暖手脚.”蔡婳不由分说挤进被窝,熟练的将双手塞进陈初的咯吱窝、将双脚蹬在陈初小腹下方两处最暖和的位置。 不待陈初说话,蔡婳又风情万种的白了陈初一眼,娇声道:“王爷心里,奴家是泼妇么?” “呵呵,这话怎讲”陈初伸手进被窝,将蔡婳逐渐下移的脚丫子往上提了提。 蔡婳撇撇嘴,道:“这么晚回来,还不肯回房睡.在外躲了一天,是怕我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果然一切都逃不过蔡婳的心思,被拆穿了的陈初装傻道:“呵呵,不是躲,是事情有点多” “嘻嘻,爱郎说是便是吧。” 蔡婳若想知道的事,总有法子打听到,见此也就不再追根问底,却道:“明日陈小娘也随你去河北路?” “不是随我,她是跟着后方商队去的。”陈初纠正道。 蔡婳仿似无意一般,将脚丫子又往下移了数寸,故作伤感道:“哎,果然新人胜旧人,奴家人在东京伱都不带,却要带她,爱郎好狠的心。” “说的哪跟哪啊.”陈初被蔡婳那双不安分的脚丫子弄的心猿意马,却还不忘解释道:“阿瑜此行,带着报馆的人、刘灵童的戏班.嘶,老实些.说正事呢。” 正用脚趾逗小陈初的蔡婳闻言,翘起嘴角唧唧一笑,暂时停了下来。 陈初这才继续道:“前方得来的情报,那刘鹗汇聚了阜城周边大小百余士绅,士绅又四处造谣,说咱们淮北军所到之处,鸡犬不留,男奴女倡.百姓被蒙蔽,恐慌之余聚在刘鹗麾下已四万多人,这些人多是士绅家的佃户农人,战后让他们归心才是重中之重。” “又要用唱大戏的法子?” “嗯。” “还唱那白毛女?” “嗯。” “那白毛女有甚好听的,苦兮兮惨唧唧.对了,前几日我刚学了首小曲唱与你听罢?” 蔡婳将暖热的双手枕在头下,侧脸朝陈初笑的浪里浪气。 妖怪要吃小孩啦! “婳姐.又学了什么不正经的小曲?”以陈初对她了解,能让这疯批美人有兴趣的曲子,绝不是什么正经曲子。 “去!”蔡婳却轻啐一口,翻着白眼道:“这回的曲子正经的很,诺,你听.” 说罢,蔡婳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轻轻哼唱道:“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 床儿侧,枕儿偏.一阵昏迷一阵酸。 等待奴儿同过关。一时间,半时间,惹得魂魄飞上天” 这曲还真正经! 一曲唱罢,蔡婳翻身上马。 九月十一。 嘉柔再次辍朝,按礼仪,陈初出征怎也要拜别一番,但嘉柔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接见。 当日巳时,陈初率三军万余将士出征河北路。 两日后,陈初与河北路汉安军指挥使王彦会师共城。 翌日,两军合为一军,向河北路阜城进发。 阜城位于河北路最北,一河之隔便是金国河间府。 九月十五,大军刚刚进抵距离阜城尚有二百余里的故城县,便收到了金国河间府守将王文宝的来信,质问齐国楚王在金齐边境用兵,意欲何为。 信中以上国口吻居高临下,语气不善。 陈初已读不回。 九月十八日午后,淮北军先头部队庞胜义部抵达阜昌南三十里观津镇。 已效忠刘鹗的原齐国永静军统制谢再道率马步军四千、乡绅民团五千、民壮三万在此据敌,连营数十里。 九月十九日,陈初率中军大部迎敌. 周六或者周日,一定加更哈 第345章 秋风肃杀 第345章秋风肃杀 秋风萧瑟,草色枯黄。 自十八日陈初大军进入河北路永静军地界后,斥候前出三十里,竟没见到一个活人。 入眼的,尽是一座又一座空无一人的村庄。 是夜,亲兵斥候营营正白毛鼠和数名藏在山里的漕帮兄弟取得联络,听他们讲才得知.近日来,当地乡绅、官军不断恐吓百姓,乡绅言道楚王大军暴虐无度,每过一地,动辄屠村,男子虐杀,女子淫辱后充作军粮烹食。 在他们一再恐吓下,阜城县百姓统统被裹挟、驱赶至阜城县城。 但有不舍家产、不愿离开故土的人家,往往一两日后便会被人屠尽满门。 事后,乡绅们便一口咬定是楚王大军先锋细作所为.如此下来,当地百姓早已对素未谋面的淮北军畏若猛虎。 当今百姓,生活半径普遍不超过五十里,人生一世见过最大的人物也不过本村员外。 若再不识字,面对垄断了信息权的乡绅,根本不可能做出所谓独立思考,自然,乡绅让他们怕谁,他们便怕谁。 这么一来,客观上造就了河北路北部坚壁清野的局面。 十九日晨间,担任了前锋的镇淮军庞胜义马军营,进抵观津镇外。 观津镇位于阜城南三十里,紧邻官道,扼北上咽喉,与阜城县互为犄角。 永静军统制谢再道亲率主力在此迎敌。 午时前后,一杆‘楚’字王旗自南往北靠近观津镇后,于四里外列阵。 本想趁楚王军立足未稳骚扰一二的谢再道,见对方阵容肃整,有条不紊,便放弃了这个打算。 久在边地,他对麾下四千马步军格外有信心。 说起来,楚王虽闻名已久,但细纠其起家历史,并不算太有说服力。 当初,他以吃掉蔡州厢军神锐军起家,后经历淮北平乱坐大,再经东京内乱权倾朝野。 可在谢再道看来,不管是厢军,还是淮北流贼,亦或鲁王太子之争中楚王渔翁得利,都不算硬仗。 他并非是指厢军是垃圾,而是觉着以上诸军,都是垃圾. 那楚王能在短短几年入主中枢,他谢再道凭甚不能? 有刘鹗这名不知真假的皇室后人为王牌,只要能击溃楚王大军,谢再道便能复制楚王之路! 南下进京,拥立新帝,我也当回太上皇! 午时初,谢再道率军出战. 秋日醇和日光之下,间隔两里的双方阵线旌旗招展。 天地之间,充斥肃杀之气。 谢再道正是想用这般正面对垒的堂皇战法,一战扬名。 自上月宣德门之变后,大齐多地反楚义绅此起彼伏,只怕抱有和谢再道同样心思的野心家不在少数。 只有这一仗将楚王大军打疼、打死,各地士绅才会服他! 驻马阵前,谢再道渺目眺望对方军容,一旁的阜城士子关进贤回头看了看本方一眼望不到边的人马,兴奋的涨红了面皮,“谢将军,我方义军足有四万,那国贼却只有一万多人!优势在我,待将军杀了此獠,大齐士绅必将归心,此一战可定乾坤矣!” 这关进贤乃阜城大绅关笠之子,他关家在此次举事中,献出大笔钱粮充作饷粮,且组织起了近千人的民团随军听用。 目前可算作刘鹗手下除谢再道以外最大的股东,关进贤籍此成为了谢再道的随军参赞。 谢再道闻言,却暂时未作回应,他被对方军中正在吊装的数十根、看起来颇为沉重却又知是作何用的大管子吸引了注意力。 见此,意气风发的关进贤也不在意,哈哈一笑,道:“将军,容我去阵前痛斥国贼一番,乱他军心!” 说罢,也不管谢再道同意不同意,径直驱马前出。 奔驰在两军中间空旷的地带,风声呼啸,衣带翻飞,关进贤既紧张又极度兴奋。 幼时看话本,故事中可凭三寸不烂之舌吓退敌将、匡扶国本的儒士,是他至今未绝的英雄梦. 这不,机会终于来了。 不过,就算到了此时,关进贤也非常机警的在楚王大军三百步外勒马驻足。 再往前跑,就到了弓矢的射程范围。 关进贤只是想过把英雄瘾,不是想将命丢在这个萧索秋日。 胯下骏马似乎稍稍有些不安,在原地转了几圈,那关进贤看了眼淮北军阵,先狂笑几声,吸引大伙目光。 待楚王中军数名将领莫名其妙看过来时,关进贤这才清了清嗓子,大喊道:“尔等听我一言!小儿陈初,名为楚王,实乃国贼!草莽村夫,幸进小人!不思报效国恩,反而屠戮士绅、挟持长公主,祸乱朝纲,天下之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幸,天不亡我大齐。先帝之侄刘讳鹗公,不忍国朝板荡,生民涂炭,于危难之际愿进京克承大任!今,我河北路百家士绅与永静军都统将军谢,奉鹗公之命,在此迎贼! 尔等将士被奸臣蒙蔽,若阵前归正,我军既往不咎。若有义士擒拿国贼,待鹗公入京,不日即可封候拜将! 若一再执迷不悟,诛灭九族大祸,即在眼前!” 关进贤慷慨激昂的喊话,袅袅传入阵中。 “诛你娘的下水!” 彭二闻声,不由大骂。 副将王彦、武卫军指挥使项敬则反应的更为激烈,差点纵马前出,去杀了这鼓噪之人。 也是,王彦刚刚归顺不久,项敬出自厢军系,他俩若不对关进贤痛骂楚王且明显带有挑拨离间意味的话语做出强烈反应,万一被楚王怀疑真有二心怎办? 毕竟,对方有个皇嗣,多少也能代表刘齐。 陈初却摆摆手,阻止了激动的二人。 远处,畅快淋漓的关进贤见楚王军一片肃穆,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得意大笑一番,调转马头往本方阵线疾驰而去。 秋风、劲马,儒衫青年于阵线怡然不惧,痛斥敌军! 这一幕,无比贴合士人心目中自己的形象 民团前方,十余位阜城士绅与有荣焉,抚掌大笑! 其中最自豪的,自然属他关家侍卫,在他们带领下,近千民团乱糟糟喊起‘公子威武!’ 片刻后,喊声渐渐齐整,接着,其余几家民团也跟着喊了起来。 最后,后方扛锄举棍的三万民壮也开了口。 但他们距离前线远,只闻其声,未见其景,因为什么而喊、甚至喊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反正别人喊,自己也跟着瞎几把喊就是了.但这口号落在每人耳中,总会有些走样,于是有些不明所以的百姓叫喊就变成了‘公子废物’. 数万人的吼叫,似乎在天地间都引起了一圈涟漪。 身处其中,没有人不热血沸腾。 谢再道最冷静,亦觉军心可用。 众多乡绅,头皮发麻,只觉自己手中已掌控了可瞬息倾覆天下的力量! 繁华东京、从龙之功、封王拜相.已近在眼前。 就连那些被裹挟、驱赶来的百姓,也有不少人激动的直打摆子。 为啥激动?谁他娘知道! 身为炮灰,亦止不住为这浩大声势而自豪. 这边的反应,落在楚王军将领眼中,却是赤裸裸的挑衅。 一直抿嘴绷着脸的铁胆,第N次看向陈初后,终于忍不住了,“让我去!” 陈初却拍了拍烦躁刨蹄的小红脖颈,看向了阵线中正在指挥固定炮身的武同,回头对铁胆道:“不急.” 他话音刚落,天雷营副营正林承福便小跑了过来。 方才关进贤骂东家的话,他自是听的清楚,此时憋的脸色通红,开口便带着极大的气性,“东家!天雷营准备已毕,轰他娘的吧!” “呵呵,好!” 陈初一招手,二郎当即对马军各头领喊道:“封马耳!” 这个流程,淮北军各部马军都训练过,却不知为了什么. 但不影响各位骑士熟练的掏出制式马用耳塞,将坐骑双耳堵上。 两里之隔,关进贤刚刚回到本军军阵。 本来对他无令擅自前出而不满的谢再道,耳听数万人的山呼海啸,也满意的点了点头,对关进贤大声称赞道:“关公子,厉害!阵前如此胆气,颇有古之儒将风范!” 关进贤耳畔尽是‘公子威武’,听不真切谢再道之言,总之从后者表情上也能看出,是在夸自己。 极致兴奋的关进贤笑红了脸,坐在马背上朝一众将领和乡绅作了团揖,正待开口讲几句客套话,却发现大伙同时看向了远处。 关进贤不由好奇,下意识扭身看去. 只见两里外楚王军阵线中,数十根铜管内迸出一丛火星,紧接便是浓烟。 几息后,才遥遥传来接二连三的雷鸣。 却因本方‘公子威武’的喊声过大,隐约才能听见。 下一息,关进贤好像听到了一声由远及近的沉闷呼啸,随即,一丈多外的一名乡绅猛然间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一般,那乡绅胯下马匹原地腾空. 紧接,不远处另一名将领,胸口以上的身子凭空消失.血雾飘洒。 这次,关进贤看仔细了,这名将领好像是被一枚黑球击中,上半身被直接砸碎。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那枚黑球击中将领后,去势不止,直直向后方犁出一道血肉糜烂的通道。 黑球甚至在地上弹了两弹后,依然能将后方民壮的小腿直接砸断。 坐在马背上的关进贤居高临下,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一丈外,最先被击中的那名士绅尚未死去,但他膝盖以下、连同整个马身竟被直接贯穿. 马儿腹中肠肚流了一地,血水夹杂未消化的褐绿色草料,糊的到处都是。 整个军阵中,被犁出的血肉通道足有几十条。 有些反应慢的,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竟下意识抬头往天上看了过去,以为忽然出现的黑球是天外陨石。 但关进贤联想到方才对面铜管中喷出的烟雾,赶紧转头看了过去。 恰好,对面又是一轮火光、烟雾。 “谢将军,楚王有妖术,我们暂退,从长.” 关进贤话未讲完,整个天地忽然倒转过来,视角也陡然变高,甚至看到了远处后方的民壮,还在声嘶力竭的高喊‘公子威武’的场景。 直到重重坠地后,他才意识到方才自己飞了起来。 此时,周边马军已开始惊慌起来,马蹄在前后左右不住乱踩,关进贤唯恐丧于本方马蹄之下,赶忙想要爬起来。 却发现,腿脚不听使唤了。 关进贤回头一看.腿呢?我腿呢? 腰腹以下,竟空空如也。 像刚才那匹马儿一般,肠子拖了一地,他甚至看到了自己露在外头的一截森森椎骨。 两丈外,一匹无主马儿驮着一个屁股两条腿,迷茫的在已现溃乱之象的阵中乱转。 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救我,救我” 关进贤如同进了巨人国,用双手撑着地面,努力抬起头朝四周乱糟糟的马军高呼。 却没有一人顾得上理会。 短短几息,从极度兴奋转入极度恐惧的关进贤回头看了一眼拖在身后、不断被马蹄践踏的肠子,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肠子,莫要踩我的肠子.爹爹,救我啊” 原来,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三轮齐射后,列阵于前方的永静军大溃,而后方尚不知情的民壮还在呼喊。 战场另一边,观摩团中的邝思良、冯国邦、荆鹏等人目瞪口呆! 将门世家,自是关注各类兵器.数十年前,周国便有人以火药催发子窠,名为突火枪。 这种玩意,声大烟大,但射程近、杀伤差,十步外连皮甲都打不穿。 且非常难于保养、造价昂贵、易伤本方. 总之,毛病一大堆,优点却挑不出几个。 所以,几人根本没有将突火枪和眼前这雷神一般的东西联想到一起。 别说他们,便是淮北军许多高层,也是头一次见这大杀器运用于实战。 副将王彦,眼看对方阵型已现溃败之象,不由的大失所望。 他原本,还想在楚王面前展示一下新编河北汉安军的军容战力呢,这还没动一刀一枪,对方便溃了? “哎,楚王这大炮仗虽好,却杀不了太多乱军!今日要打成一场击溃战了!” 未能得到满足的王彦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陈初却道:“击溃就好,后方三万百姓,难不成咱将他们都杀了?” 说罢,陈初一挥手,早已按捺不住的铁胆一提马缰,如离弦之箭,直冲而去。 刚刚就任亲兵不久的二郎,不熟练的拿起唢呐,吹响了冲锋号. 千里平原,一道由马军组成的黑线如同潮水一般,朝永静军席卷而来。 十月十九日,楚王军与刘鹗军主力于观津镇外接战。 开战不足百息,刘鹗军溃。 楚王率部追击二十里,斩叛将谢再道以下将校一十七人,俘乡绅二十。 当日,关于此战的战报迅速由战场秘密传送大齐各地。 无论战报出自谁手,他们统统着重提到了楚王的大炮仗。 第346章 北岸故土,汉家将军 第346章北岸故土,汉家将军 杀鸡焉用牛刀? 十月十九日午后,永静军没撑过百息便溃散的表现,让淮北军内不少将领都产生了类似疑惑。 今天这仗打的没意思. 尚未交手,胜负已分。 但陈初很满意,如今齐国内部蠢蠢欲动的何止阜城县? 他正是要借西军将门把今日摧枯拉朽的一幕,广宣天下。 让别处野心家明白双方之间难以逾越的差距,他们才会老实起来,陈初才好争取来时间慢慢消化东京内乱后得来的势力。 午时中,淮北军留下步卒打扫战场、追捕溃军,陈初率各军马军疾驰向阜城县城。 路途中,遭遇谢再道及亲军残部。 此时的永静军比惊弓之鸟还要不堪,见了追兵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勇气。 摧毁他们意志的,并不是淮北有多强的战力,而是对‘未知’的恐惧那会喷火冒烟的铜管简直不似人间之物。 两里外可糜碎人马的恐怖物件,怕不是天上雷公电母的法器! 为何楚王能驱使这等仙器? 莫非他真是天命之子? 民间从不乏此类传闻,最出名的,便是延续了汉朝二百年国祚的汉光武皇帝刘秀,于昆阳之战中得天降陨石助益,大败十倍于己的王莽军。 再者,近来楚王声名鹊起,当地漕帮、左近商行,时常将印有楚王故事的连环画免费赠与稚童。 那连环画有字又有画,便是不识字的军汉、农人也看得懂。 其中最为大伙喜闻乐见的便是带有神秘主义的《栖凤岭斩白牛》. 永静军中的军士多少有所耳闻,原本,他们对这些是不信的。 但今日,亲眼见证楚王借雷电之力,千步外取人首级的一幕后,军心瞬间崩了。 人力岂可与神力相抗! 于是,当楚王马军等人追上来时,护卫谢再道的亲兵抛弃了最后一丝职业操守,四散于阔野中各自奔逃。 这么一来,谢再道更加显眼。 终在距离阜城县南六里处,被武卫军队将苏茅头扑下马来。 稍稍落后的陈初赶到时,苏茅头等人已将谢再道捆了起来。 这谢再道毕竟是一军统制,即便被缚,依然昂首立于路边,渺目望向逐渐靠近的青年将领。 成王败寇,败了便要认输! 谢再道有信心陈初不会杀他,或者说不会当下杀他,最坏的结果,也要等到押送京城后问斩。 但谢再道想来,自己对楚王是有价值的,今日永静军大溃,至少需要他帮楚王收拢下属吧? 再者,他谢再道熟悉当地形势,哪些乡绅参与了起义呃,反叛!对,哪些乡绅参与了反叛,哪些乡绅明面顺从朝廷,却私下和刘鹗暗通款曲. 谢再道最清楚不过! 楚王籍此抄家、勒索乡绅时,谁还比他更适合出谋划策? 这么一想,谢再道心里有了底,已开始想象楚王延揽时,自己推脱几次才显得既有军人骨气,又不至于惹楚王不快 心思转念间,陈初已骑马近前。 谢再道以稍显孤傲的姿态仰头望天,做足了不惜此命的忠贞模样。 陈初却只微微提缰,让小红稍稍降速后,问了一句,“此人便是谢再道?” “回王爷!正是此人,已验明正身!”茅头双手抱拳,难掩兴奋。 陈初点点头,双脚一夹马腹,干脆道:“杀了。你们速速跟上大军,攻击阜城县城” “是!” 茅头回话时,得了提速信号的小红已奋蹄向前,转瞬间,陈初便带着亲军马军远去,独留下一路烟尘。 “.” 谢再道微张着嘴巴,有点反应不过来眼瞅那擒了自己的小校果真拔刀朝自己走来,谢再道惊愕之下忙道:“小兄弟!错了,错了啊!方才楚王一定是没听见你说的话,本官是永静军统制谢再道!王爷一定没听清,你快追上去再禀报一番.” 官道上,一队武卫军将士快速朝北跑步前进,领头那人正是茅头在军中的老哥哥秦大川,秦大川见了熟人也不停顿,边往前跑边喊道:“茅头,在此处耽搁个甚?快追击,杀入阜城,捉刘鹗!” “好嘞!” 茅头答应一声,转身一刀攮进谢再道胸口.茅头年纪不大,却也算战阵老手了,朴刀入胸时为避免胸口卡住刀身,特意用了横刀式,准确的从两根胸骨之间刺入心脏。 直至此时,谢再道还在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茅头。 茅头随即拔刀,嘟囔道:“伱一个统制很大么?李邦彦知道不?上任宰相,便是小爷我送走的.嘿嘿。” 午时末,日头中天。 辽阔沃野,到处是狼奔豕突的溃兵。 但官道之上,一支约莫两千人的马军,却目标明确,直奔阜城县城而来。 马军后方数里,缀着一队队百人至千人不等的步卒,两条腿的人竟没被四条腿的马甩开太远 他们的目标同样是阜城县。 阜城刘鹗,方是此战必擒之人。 阜城距离齐金边境的界河,不足十里,若让他跑到金国,那便麻烦了。 可观津镇一战,永静军败的过于凄惨、过于快了,以至于溃军还是先陈初一步窜回了阜城县城。 这么一来,惊到了城中的刘鹗 陈初未时初抵达阜城下,县城城门洞开,内里有百姓如无头苍蝇一般争相出城逃命,却也有溃兵欲要进城借城池之利,做困兽之斗。 双方拥堵于城门内,最终溃兵向百姓举起了刀枪。 一时间,城门内外乱作一团,哭喊连天。 陈初大约一瞧,便猜测刘鹗已弃城,当即命铁胆、广捷军马军营迅速入城占据城门,等待后方步卒赶到。 他则带着白毛鼠、庞胜义部往北追击。 简单吩咐过后,众将皆抱拳应喏,唯有铁胆道:“离京时,蔡姐姐有交代,要铁胆寸步不离陈兄弟左右,以防不测.” “.” 战场抗命可大可小,还好,沈再兴的结拜兄弟庞胜义忙道:“也好!我功夫不如铁胆,有铁胆在,可护王爷周全!我率本部随广捷马军入城!” 有他圆场,此事暂时揭过。 铁胆、白毛鼠各领本部随陈初继续往北追击。 果不其然,一刻钟,陈初在界河边追上了刘鹗等人。 此时,刘鹗同数十名乡绅、百余护卫已乘船到了河北岸,南岸尚留有数百妇孺家眷。 家眷见追兵至,有人慌乱间跳河逃生,却不舍丢弃怀中沉重细软,扑腾几下便沉入了河底。 更多人,则干脆跪地求饶。 陈初顾不上管这些人,左右一看,不见渡船,当即开始褪甲。 其他将士,马上明白过来。 马儿因生理构造,天生有涉水本事,但在水中自不可再载重物,一身几十斤重的甲,怕是承受不住。 他们倒是脱的痛快,可甲内只着单薄里衣,待会再一下水,俺铁胆还不被你们看个干净! 犹豫一番,始终记着要保护陈兄弟的铁胆最终也没当着千余弟兄的面脱甲,反而趴在卷毛青鬃马耳旁嘀咕几句什么。 像是在和马兄商量,让它待会辛苦一番,驮她过河 说来话长,其实一切只发生在几十息间。 陈初褪了甲胄后,轻轻拍了拍小红,后者扭头一个响鼻,喷了陈初一脸唾沫,似乎是嫌主人事逼.天冷了,还让马爷我下水! 骂归骂,但小红事上可从不差。 还是它,一马当先踏入河中。 有它带头,其余战马纷纷下海. 片刻后,流速缓慢的平静河面上,尽是保持着仰头呼吸姿态的马头。 对岸的刘鹗等人本以为已逃出生天,眼前情景,不由吓得脸色大变,当即撒开脚丫子往北逃去。 潜意识里,他们觉着,越是深入金国腹地越安全。 陈初担心的就是刘鹗落入金国之手.一名号称有皇家血脉、有皇位继承权的野心家若得金国扶持,极易造成齐国内部分裂。 还好,十来丈宽的河面,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 上岸后,顾不得等大部,陈初便聚拢起百余人的队伍追了过去。 刘鹗等人靠脚程,即便先跑出一段距离,陈初也没费多少时间便追了上去。 侍卫无心恋战,象征性抵抗几下,便四散逃了。 陈初也不追,只团团围住刘鹗及乡绅 至此,刘鹗等人再不抵抗,纷纷投降。 来不及清点对方人数,忽见远处一片尘土飞扬。 一看,便知是大队马军正往此处杀来。 那刘鹗似乎也知是金国救兵来了,顿时瘫软在地,拖延时间。 他起事后,便和金国河间府守将王文宝秘密取得了联络,后者对他所行之事不置可否,却做出了保他性命的承诺。 只是,谁也想不到刘鹗号称十万的大军,竟连半日都没撑到便兵败如山。 王文宝准备不及,来的晚了些。 但旁边的白毛鼠却不惯刘鹗,上前一刀鞘戳在刘鹗腹部,趁他疼着蜷起身子时,让二郎和小乙将人绑在了马背上。 随后,众人押着士绅往界河边疾退。 到了岸边,方才那条船一次只能装十几人,众士绅心知回到齐国没好果子吃,开始以不会游水、年纪大了等理由坐在岸边不走。 陈初皱眉回头,见烟尘距离此处只余四五里远,容不得再耽搁了,便对白毛鼠道:“既然诸位想留在金国,就让他们留下吧。记得把脑袋带回齐国故土” 这一句,吓得众乡绅连忙起身,也不说不会游水、年纪大了。 可白毛鼠却没给他们后悔的机会,只一招手,数十名斥候营的弟兄便冲了上去,二话不说,皆是一刀毙命。 随后将人头砍下,系在腰间,上马浮渡南岸。 一阵秋风吹过,岸边青黄斑驳的芦苇簌簌作响,下方,是一具具横七竖八倒毙于地的尸体。 汩汩鲜血,汇入界河,随着河水的流向蜿蜒向东. 南岸,王彦、彭二等人率步卒已赶到,在他们控制下的乡绅家眷眼睁睁看着对岸那场屠杀,顿时哭声连天。 铁胆很郁闷,她穿着甲,青鬃马费尽力气才将她驮到北岸,但也几乎是全军最后一个靠岸的。 可是,不等她参与战斗,陈初那边已麻利结束返回了岸边。 于是白跑了一趟的铁胆,刚刚上岸便不得不原路返回。 但比她更郁闷的,是累的直喷白沫的青鬃马. 回程途中,差点出了大事。 铁胆一身甲胄五十斤,遇水后更重,青鬃马好不容撑到北岸,还没喘口气,再返南岸 它撑不住了。 铁胆眼瞅着小青不住往下沉,水已没到了马耳,马鼻子竭力仰起,虽河水暂时还未淹没马鼻,但这么下去肯定游不到对岸了。 铁胆心疼战友,大急之下,干脆翻身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这下,小青是轻松了。 但身披几十斤重甲的铁胆,扑腾了两下,发现根本阻止不了身体下沉 恐慌之下,余光瞟见不远处的陈初,只来及用哭腔喊出一句,“陈兄弟,救我,救救咕噜噜,咕嘟” “二郎小乙,随我救铁胆.” 水面下,铁胆隐隐听到这么一句,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未时二刻。 界河南岸,王彦、彭二目瞪口呆,红着眼睛的庞胜义也忘了哭。 二郎、小乙尴尬的直扣脚指头.却还不忘,将某些踮脚勾头往这边看的兄弟赶远些。 只因堂堂大齐枢相、楚王,竟做出了趁人之危、占兄弟便宜的事。 你看他! 一双魔抓在铁胆兄弟的胸口摁呀摁的,时不时还要和人家亲亲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对自家兄弟也下手,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就在二郎腹诽陈大哥之时,却听‘嗝’的一声,铁胆口中喷出一道水箭,悠悠醒转。 入眼的,正是如释重负的陈初. “陈兄弟,我死了么?” “没死!我差点被你吓死!你不逞强能死么?” 陈初牢骚两句,揉了揉跪疼的膝盖,站了起来。 一河之隔的对岸,一名将领刚刚下马,面色阴沉的朝南岸看了过来。 这人身披柳叶罗圈甲,外罩盘领、窄袖战袍,典型的金国汉军制式打扮。 “对岸,领兵的齐国将领是哪位?” 金将粗略扫了一眼,不见对岸有高级将领装扮的人,便高声问道。 陈初越众而出,笑答道:“本官乃大齐第一勇士白玉堂,人送诨号白毛鼠,你是何人?” 白毛鼠:??? 东家,你人还怪好哩. “本官大金河间府统领王文宝!白玉堂,我且问你,何故越我国境?你可知,擅起边衅,惹怒我大金,便是你们那公主殿下也吃罪不起!” 王文宝隔河喝问,陈初却道:“王将军休要乱说,我们兄弟只是下河摸了两尾鱼,从未游过河心,哪来的越境之说?” “好胆!”王文宝大怒,指着芦苇丛中凌乱的尸首,斥道:“白玉堂!这些人是怎死的?” 陈初尚未回答,本就话多的‘真.白玉堂’没憋住,当即驳道:“这位大人,你金国地界上死了人,问我齐国作甚?难不成想让我等帮你金国查案?” “好一个油嘴滑舌之辈!你又是谁?” 王文宝皱眉再问,白毛鼠扯了扯湿漉漉的裤裆,以欠揍口吻道:“呵呵,在下不才,乃齐国猛将姚长子!” “呵呵,好一个姚长子,我记住你与白玉堂了!” “.” 大哥,只记住猛将兄一人不成么? 隔河吵架,吵不出个眉眼。 便是王文宝自恃上国武将,也不敢无令擅自越境渡河,此事,最终还是要禀报上官,让他们处理。 未时三刻,王文宝命人收敛了无头尸身,悻悻离去。 铁胆坐在地上,庞胜义正在低声向她说着些什么,那双宛若孩童般纯真的眼睛,不时朝陈初这边瞄上两眼,右手总是不自觉的搭在胸口上。 一旁,二郎小心翼翼的向铁胆解释道:“我方才替铁胆哥哥问了,陈大哥摸你、亲你,都是为了救你” 往常,若有人敢这般跟铁胆说话,怕是当场要挨两计沈家铁拳,可这回,铁胆却低头吭哧道:“江湖儿女,我不生气还有,二郎往后莫要喊我哥哥了,我我明明是女儿家.” “咦?小时候你来栖凤岭玩耍,我喊你姐姐,被你打过一回,非逼着我喊哥哥,如今怎变了?” “.反正,反正不许再喊我哥哥了!” “哦哦.长子哥说的果然没错,女人心,海底针!一会这样,一会又要那样.” 二郎感慨道,小乙却撇嘴道:“长子哥?他懂个屁的女人啊!” 远处,陈初临风站在界河南岸,眺望北岸大好江山,无限感慨。 少倾,王彦也走了过来,和陈初并肩而立,看向同一处。 良久,王彦忽然展颜一笑,道:“楚王可知,界河北以前属辽,如今属金。但楚王却是周齐两朝百年来,第一位率将士踏上北岸的汉家将军.” 加更送到哈. 再提醒一遍,前一章已用新文覆盖,昨天付过钱的读者老爷可以刷新后重新看了。 第347章 田改 第347章田改 十月二十日。 河北路阜城郊外,昨日被俘乡绅、永静军中高级军官共二百余人,于午时问斩。 一时间,阜城及周边数县为数不多未明面参与此次谋逆的乡绅噤若寒蝉。 物理消灭,确实比道理说服来的更有力量、更有效果。 当日下午,阜城大小官员连同刘鹗被押送往东京。 未时,陈初拜访了阜城东沙涡镇最大的地主姚宗江。 说是拜访,但一整队披甲执枪的亲兵抵达姚家大院时,可把姚员外一家吓的不轻。 昨日界河旁、今日阜城外的杀戮,他又不是不知道。 战战兢兢将陈初迎入家中,小心奉承几句,却听陈初道:“近有劣绅勾连逆贼在阜城作乱,昨日朝廷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乱军,众贼或伏法、或押解进京此番动荡,万民惊慌,本王特来慰问一二.” 姚宗江一听这话,登时放心一半.楚王说了,杀的都是劣绅,又专门前来慰问,岂不是说他姚家是良绅? “朝廷大军来此,我阜城百姓如久旱盼甘霖,望眼欲穿啊!幸得楚王庇护,在下愿出银三千两、猪百口、羊十头慰军,聊表寸心.” 姚宗江说着说着,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来,因为他看到陈初似笑非笑的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那信皮,他认得.正是前些日子与刘鹗往来的信件。 清冷深秋,姚宗江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嘴唇哆嗦道:“楚王爷” 却再说不出话来。 刘鹗在阜城坐大,当地官员要么直接支持,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边乡绅,同样如此。 要么直接投了刘鹗,要么暗中有些联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不看好刘鹗起事,但近一个月来,阜城尽在刘鹗等人的掌控之中,姚宗江也避免不了私下示好、献些金银以求全家安全。 可这样的话没法说啊! 谋逆大罪,谁管你是不是被形势所迫? 即便只资助一两银子,也是诛灭九族! 姚宗江冷汗岑岑而下 陈初却像是没发现他跪了下来似得,侧头看着窗外道:“为表彰阜城之乱中坚守道义、不曾与刘鹗勾连的义士,朝廷特意制了几面‘忠良之家’的匾额,乃长公主殿下亲手所书,其中便有姚员外一面,过几日,姚员外记得打扫宅院,迎接天使啊。” “.” 呃.姚宗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瞄了眼桌案上的那封信。 他虽未组织家丁加入叛军,但屁股绝不干净啊! 没被惩处已算天恩,怎还得了表彰? “谢殿下恩典,谢楚王”心乱如麻的姚宗江忙以额触地。 不料,陈初又幽幽一叹,道:“阜城之乱虽平,但昨今两日,收容盲从百姓已有四五万人。可叛军已将各家各村粮食搜刮一空,这几万口人每日吃嚼便是一桩令人头疼的事。姚员外久在乡梓,此事还需你等想想办法啊。” “鄙人家中有储粮两千担,愿献与楚王,以解百姓困顿!” “好!姚员外为国分忧、解民倒悬!堪称天下士绅楷模,无愧‘忠良之家’四字!” “楚王谬赞!此乃士绅本分” 依旧跪在地上的姚宗江以衣袖擦了擦额头汗水,可不待他缓口气,却听陈初又道:“哎!献粮可解一时之忧,却无法解一世之忧啊!那数万百姓,九成以上无有田产,无产则不安,若不给他们田地栖身,日后但有风吹草动,不免又起波澜.姚员外可有法子教我?” 肉戏来了! 从陈初张口问粮开始,姚宗江便知道楚王是来敲诈自己了.殿下亲书的牌匾既是体面,也是保命符,但那‘忠良’二字怕是需要大‘诚意’来换。 姚宗江心知,两千担粮食不值得楚王亲自登门,听他提起田产时已快速盘算起来.家中有良田八千余亩,孝敬一半应该足够有诚意了吧! 四千亩良田,想起来便肉疼的心肝直颤,但比起一家满门的性命,却又算不得什么。 姚宗江咬了咬牙,道:“楚王,我家愿献良田四千亩,用于安置乡亲!” “哦?”陈初收回看向窗子的视线,瞄了一眼跪在下方的姚宗江,再次“哦”了一声。 接连两声‘哦’,却有不同含义。 第一声似乎是对姚宗江愿意主动献田意外,第二声更为平淡的‘哦’是表示他知道了也仅限于知道了。 但,并不满意。 姚宗江刚刚消去的汗又冒了出来,忙改口道:“楚王,我家愿献田六千亩!” 陈初耷着眼皮,以指关节轻扣桌案上的信封,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献献七千亩!” “笃笃笃” “八八千” 扣桌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陈初像是刚刚发现姚宗江跪在面前似得,忙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人搀了起来,“啊呀!姚员外为何下跪啊!快快请起” “谢楚王。”姚宗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八千亩良田一去,家中就只剩下五百亩田地了这已经不是抽骨吸髓了,而是吃干抹净,只给你留了点脚上的死皮! 但比起全家性命,该舍弃还是得舍! 重新落座后,陈初终于给了姚宗江一个相对好些的消息,“姚员外一心为国解忧,自不能让伱凭白蚀了本。你家这地啊,算朝廷买的但如今国朝困顿,暂以五年期国库债券的形式支付,年息百三,五年后本息兑付。姚员外以为如何” “谢楚王体恤,这国库债券自然是.极好的。” 他能说不行么? 若一开始,陈初便这么说,姚宗江一定觉着对方是在赤裸裸的讹诈。 但原本以为要白给了,却又得知这国库债券,心里却好受了一些。 即便五年后不能兑付,也不过和刚才一样,白给。 可万一真能兑付呢? 总归有了点盼头. 申时初,陈初离开姚家,姚宗江相送,分别时,陈初笑着给了一个真诚的建议,“姚员外,若想充实家产,没必要一直盯着田地嘛。这两日,你可到阜城逛逛,打听打听随军来此的淮北商户是如何挣钱的.” 陈初打算将姚宗江树立为标杆。 宣德门一事,再加这次阜城之乱,陈初怕是要坐实士绅屠夫的名号了。 但一个健康社会,士农工商哪个也少不了,陈初既不打算、也不可能将士人杀干净。 便是后世革命,也要从士绅中区分出‘劣绅’和‘开明士绅’呢。 自然,被杀的便是劣绅,愿意跟随楚王脚步的便是开明士绅。 十月二十三,嘉柔亲书的‘忠良之家’匾额送到了阜城沙涡镇,陈初亲自参加了授匾仪式,河北路经略安抚使、转运司使等地方大员,在他的要求下尽数来到了现场。 除此外,当地幸存士绅都收到了邀请。 这么大的牌面,姚宗江自是满意极了,近几日因损失大笔家产的郁郁心情,稍稍得到些纾解。 当日宴席,陈初让姚宗江陪同,与本地乡绅饮了几杯酒,席间仿似说笑一般道:“诸位需努力啊,这忠良牌匾还有几面,莫要等到最后甚也落不着” 听着像鼓励,落在各人耳中却更像威胁。 得了牌匾便是得了体面,你们若是再不向姚员外学习,最后不但得不到体面,便是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眼前这不就是实例么? 姚宗江得了名声,其母被封为孺人,其子也得了文林郎的散官。 而阜城县原来最大的地主关笠却因从贼,其子关进贤死于乱军之中,家产全数充公,他自己.脑袋已在城外挂了几天。 两厢对比,还是体面更体面些. 十月二十四,阜城、武邑两县秦、李、刘、钟等共一十七家开明乡绅,为安抚战乱流民,为国分忧,主动献出良田合计八万单六百亩。 消息一出,各地反应不一。 打着为天下士绅抗争旗号的京西路叛军程壁雍部,马上显得尴尬起来。 但朝廷的反应却非常热烈,不但为各位士绅颁了匾、封妻荫子给了些虚名,且出资三百贯在阜城、武邑两县交界为共计十八位良绅建了座牌坊。 坊下竖碑,勒石铭功,被左近百姓称为十八善人碑。 同时,蔡州五日谈、大齐七曜刊以及众多‘报促会’扶持的报纸开始连篇累牍报道起十八善人的种种事迹。 据说,某些报道,连当事人看了都脸红。 士人无不爱名,整个社会从朝堂到民间的吹捧,让这些刚刚出了大血的士绅得了极大慰藉。 反正家产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他们开始在公开场合不约而同强调起自己是‘主动献地、为国解忧’. 至于楚王逼迫恐吓的传闻?不存在的,楚王啊,那可是个大好人! 至此,各地乡绅暂时安稳下来。 这么一来,程壁雍便有些显眼了,十一月初,京西路洛阳城内的《儒报》刊文唱起了反调。 他们暗戳戳将阜城士绅定义为屈服于楚王淫威的士林叛徒,并揭露了楚王又在当地屠戮士绅的残暴行为。 是夜,《儒报》报馆大火. 十一月初二,彻底肃清周边溃军并顺手捎带着解决了左近盘踞的土匪后,武卫军南下回返蔡州,和刘四两的靖安军换防,后者移驻东京。 镇淮军和广捷军则暂时留了下来。 阜城紧邻齐金边境,在永静军重建以前,陈初打算让彭二哥带着广捷军驻留当地。 当日送走项敬等人后,陈初身着便装只带了大宝剑、铁胆和二郎小乙四人,去了阜城东北方向的北湾村。 午时,陈初抵达距离界河只六里远的北湾村。 出征前特意从蔡州调来的蔡思,前日刚刚上任了阜城田改总领,此刻他正在用一支形似超大号圆规的步弓丈量着田亩。 当年在桐山时,这位也是个不省心、爱惹事的小太岁。 可如今却戴着斗笠,大冷天穿着短褐、裤子卷到了膝盖下方,脚上的草鞋沾满了泥巴。 或许是他这身装束过于亲民,身旁那位死死盯着他量地的青年农人不住道:“莫偏了,莫要偏了.蔡小哥,楚王那告示里写的可是每丁二十亩,你若给我量少了,我可不依!定要去楚王面前告你状.” “文三,你晓得楚王长甚样么,就去告我?再逼逼赖赖,老子将你的地多量给隔壁魏寡妇两分!” 蔡思笑骂道。 惹得旁边一众等待分地的百姓哄笑,那魏寡妇却眉眼一挑,乐道:“哟,蔡小哥,那可说好了啊。晚些,待你忙完,奴家请你回家吃酒.” 这下,起哄笑声更大了。 蔡思十四岁就不是雏儿了,甚场面没见过,当即嘿嘿一笑,道:“你家那淡酒有甚吃头,姐姐不如喂我吃些别的。” 热闹笑骂声中,蔡思将分与文三的田地丈量完毕,擦了擦手上泥巴,喊来同组工作人员,当场在地头将那三成田租、二十年长契的佃书签了。 文三拿着那契书左看看右看看,咧嘴直笑。 “文三,你识得字么?能看明白个屁” 同村村民先嘲讽一句,转头便对蔡思道:“蔡小哥,该轮到我家了吧?” “该我家了!”魏寡妇却抢先一步,一把住了蔡思的胳膊,便要往旁边扯。 “魏家姐姐,急甚?这地又不会长脚走咯!” 说罢,蔡思挣脱魏寡妇的胳膊,反倒朝远处招了招手,道:“张家嫂嫂,你们过来吧,先给你家量了,你们好早些回去,外头冷,小娃娃们吃不住风.” 话音一落,众村民齐刷刷转头看了过去。 却见十多丈外,一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夫人,穿着单薄粗衣,左右各牵了两名年岁不大的孩童,身旁还站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娘。 十一二岁,已经不算小了,但这丫头的裤子只到膝盖,露着一截冻的发白的小腿。 以当下来说,这么大的女孩还裸露肢体,相当不雅。 一母带三子,皆是破衣烂衫,一看便是穷苦人家,但村民们看向她们的目光却算不得和善。 那文三不由嘀咕道:“她家也能分地?” 声音不大,却引来旁边村民的点头附和,显然对这‘张家嫂嫂’能分到田地既意外又不满。 张家嫂嫂迟疑片刻,还是牵着孩子走了过来,低声道:“蔡大官人,我家也能分到田地么?” “自然是能的,宣传队没来讲么?只要家中有男丁、有耕作能力,都可分得田地。” 蔡思解释一句,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文三却道:“蔡小哥,你难道不知?她家男人在永静军当差!王爷没来前,永静军把俺们的粮食都抢走了,恼人的很!他们惯会欺人,还和王爷的大军打仗!这样的人,分她田地作甚?” 一句话,将张家嫂嫂的面皮说的涨红。 左边五岁的小女儿,见周围不善目光聚焦在自己一家身上,畏惧的拽了拽娘亲的衣角,带着哭腔小声道:“娘,娘咱们回家吧,妞妞怕.” 张家嫂嫂却踌躇起来,但凡有点法子,谁愿受人白眼.但二十亩良田意味着什么,她无比清楚。 见此,蔡思瞪了文三一眼,道:“告示上说了,有男丁就有田!” “他家男人至今被王爷关着,给了地也无人来种.”文三又道。 去年冬,文三家给员外老爷纳过粮后,又被永静军以‘平贼钱’搜刮过一回,一家人差点饿死,是以对永静军怨念极大。 而张家嫂嫂是外地落户在北湾村的军户,以前永静军强横时他不敢吭声,但如今永静军已灰飞烟灭,是以文三将这股怨气发泄到了张家。 虽偶有笑骂,但始终笑嘻嘻的蔡思直到此时才终于皱起了眉头,指着张家嫂嫂对众人道:“你们以前被欺负,是她家欺负你么?” “那倒不是,但他家男人在永静军当差.” “你怎知张家大哥愿意投永静军?抓壮丁的事还少了?你看看这一家,若张家大哥是那善于盘剥之人,她家会过成这般?” “.” 文三答不上来了,蔡思却意犹未尽,继续道:“欺你们的是那谢再道,是贪官、是劣绅!那时你不敢吭声,现今拿人家妇孺撒什么气?文三哥,若我再听说你欺负她们,便将此事报与除恶队!” “不敢不敢,那可不敢!” 文三登时吓的缩起了脖子.刘鹗之乱后,阜城文武几乎被一扫而空,维持秩序的基本力量都没有了,那除恶队便是镇淮军抽调人员维持秩序的组织。 他们短短几日,不但扫清了方圆百里内的土匪强人,便是村中爱欺压良善的泼皮都被一并收拾了。 文三唯恐自己也被当成黑恶势力拉到野外砍头,再不敢吭声。 蔡思这才罢休,重新拿起步弓准备给张家量地,回头却看见一道熟悉身影正站在不远处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蔡思一愣,不由惊喜道:“校长?” 说罢,抬腿跑了过去。 “校长怎来了此处?”随军以来,两人所处位置天差地别,难有交集,这倒是近几个月头一次见面。 陈初上下打量蔡思一番,笑道:“冷不冷?” “嘿,不冷。校长来视察田改工作么?” “嗯,这里又没外人,喊姐夫便是。” “嘿嘿,姐夫。” “走,带我过去看看.” 第348章 莫道前路无知己 第348章莫道前路无知己 “阜城农人,贫苦尤胜当初桐山百姓。桐山地处淮北,西有桐柏山、南有淮水,河网纵横,虽偶有灾荒,但下河摸鱼、上山采果,总不至于饿死太多人。但这界河南的数县,千里平原虽让人心喜,可一遇旱涝,便是颗粒无收的下场,年年不乏全家饿死的传闻.” 北湾村外,陈初和蔡思坐在一个小土丘之上,后者娓娓道来。 方才,陈初原本打算深入百姓,亲自和乡亲们聊聊,可他衣着不凡、又带着随从,他一出现,方才大伙和蔡思嘻嘻哈哈打成一片的亲近景象立马消失不见。 百姓们一个个习惯性的微微躬身,人人低头,别说是说话了,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般情况下,自然听不到他们的真实想法,陈初这才退而求其次询问起蔡思。 听他说的详细,陈初点点头,道:“以怀绪看,此地困局何解?” “嘿嘿,姐夫考我?”蔡思嘴上这般说,但一点不怯场,当即说出了自己的某些想法,“姐夫为百姓争来良田,他们自是欢喜的很。但此地百姓积贫已久,手中极度缺乏生产工具,若无官府扶持,这二十亩他们未必种的明白.” “哦?继续说下去。” “姐夫,若照当地农人以前那种粗放式耕种,随便洒洒种子,收成凭天,每丁二十亩自然种的过来。但这样的话,作物产量上不去,农人依旧困顿,官府也收不上税。” “怀绪觉着应该如何?” “以淮北之法推广细耕!细耕重中之重便是灌溉,前几日我已在周边调研过了。以武邑、阜城、东光三县为例.域内并不缺河流,据当地老人将,三县内的北流河、永流河、四臧河,在一甲子前皆是水流充沛的大河。但后来历经战乱、官府无为,河道慢慢淤积阻塞、乃至接近断流. 便如这北湾村,距界河仅六里,若能趁今冬组织民夫以工代赈,引界河水入农渠,北湾左近数十村不出三年,必成北地江南!” “还有甚想法一并讲出来。” 陈初鼓励道。 颇有些青年独有锋芒的蔡思还不到习惯‘藏拙’的年纪,心中想法不吐不快,当即道:“万事开头难,方才我也说了农人缺乏生产工具。若想不耽误明年春耕,今冬垦田对各家来说是项大工程。像北湾村张家嫂嫂、魏寡妇等,若无外人帮忙,完成二十亩垦田的任务非常难。” 蔡思和前些日子闹事的太学生年岁差不多,但陈初相信,已有过一年基层为吏经验的蔡思既然提出了问题,便是准备了解决方案。 “依怀绪看,该怎样解决?” 蔡思就等着陈初这句话了,马上回道:“阜城地处齐金交界,北地牛马价格仅蔡州三成,姐夫不如趁此采买一批适龄驽马,将军中老弱牲口淘汰下来,留在此地作耕田之用。” 淮北不产牛马,大型牲口多从北地贩运而来,阜城地处两国交界,在此处采买自然便宜许多,届时新牲口随军回转,也省了运费。 借此更新、优化一下牲口,的确不错。 陈初想了想,却笑道:“军中便是淘汰部分驽马,至多不过几百匹,也不够这几县用啊?” 早有谋划的蔡思却又道:“仗打完了,咱们淮北来的随军财团,总要回去的吧,空跑一趟不如也贩些牛马回淮北卖阜城、武邑等县可出一笔钱,趁他们回返淮北以前,以购买服务的方式,借他们的牛马完成几县春耕前翻地的工作.” 农事中最累的就是翻地工作,若无牛马,便需壮丁如拉纤一般将犁套在肩上.这活累极,且效率极慢。 但有了牲口便不一样了。 陈初算是听明白了,蔡思这小子先是算计了军中驽马,又算计了淮北财团,总之是要用最低的成本完成春耕前翻地的工作。 陈初不由哈哈大笑,指着蔡思道:“你小子,谁的便宜都占!和你姐一个模样.” 蔡思咧嘴一笑,却道:“还不是怪阜城几县县衙穷的叮当响,姐夫既然将田改的差事交与了我,我总要想法子将差事做好吧。” “嗯,军中淘汰驽马的事我答应你了,租借淮北财团牛马的钱我也可以拨给伱。” 陈初话未说完,蔡思已露出了灿烂笑容,不料,陈初却接着道:“先别笑,但淮北财团返程前到底买不买牛马,我可不帮你找他们说。此事,需你自己去和他们沟通.” 本以为蔡思会央告一番,毕竟陈初开口的话,淮北财团不管看不看的上这点贩卖牛马的钱都要采买一批。 不想,蔡思只稍一思索,便道:“好!我自己找他们说!” 见他对阜城田改之事如此上心,陈初拍了拍蔡思的肩膀,鼓励道:“怀绪,有这般劲头,不错!” “嘿嘿。姐夫委以重任,我怎也要做好,不能给我姐丢人。” “好!不枉你姐姐推荐你。做事既有提前调研,又能亲自深入第一线.” “姐夫,你难道忘了么?这都是你教的啊!” “我何时教了?” “当年,我和西门冲、陈英俊他们还在鹭留圩蓝翔学堂任代课老师时,玉侬姐.呃,陈嫂嫂曾将一份《鹭留圩调查报告》拿到了学堂。小小一个鹭留圩,姐夫却用了近万字记录了人口、气候、历年旱涝、收成、水文.当时,我们几个看了震惊不已,却也觉得没此必要。 直到近年来开始做事,才越发觉着姐夫的法子方为大工不巧!仅靠圣贤书治理不了地方,姐夫那句话说的极对: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陈初闻言,不由微微失神.蔡思、西门冲、陈英俊这些人同是士子出身,但他们都亲眼见证了淮北一步步的发展。 这种摆在眼前的成果,胜过任何雄辩。 于是,‘务实’几乎成为了他们共有的品质.简单来说,便是,别给我说他娘的大道理,让百姓们富足起来,才是真的! 虽从未在人前表露过,但九月东京城的风波,陈初确实有一股因不被理解生出的失落。 但眼前尚显稚嫩的蔡思,又让陈初生出了‘莫道前路无知己’的感慨。 此道不孤! 申时,陈初起身,环顾沃野上聚成一堆一堆等待分田的农人,忽对蔡思道:“怀绪,令堂可舍得你远行?” “啊?” “我是说,若将你留在阜城为一县知县,伯母会不会不舍你留在这边寒之地?” “啊!姐夫,我?做知县?”蔡思闻言,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却还是言不由衷的谦虚道:“小弟年幼,唯恐误了姐夫大事啊!” 一县主官,虽品阶不高,意义却大。 眼下,淮北二代中,只有蔡家长孙蔡赟任过一县主官。 其余,便是最有才干的陈英俊,也只是作了一县佐官,西门冲、徐志远同样如此。 无非是因为他们太年轻了,上头有主官,便有了约束,以免做错事。 蔡思刚满二十岁,只是想想若自己做了知县,再遇见西门冲、徐志远他们时能有多爽。 但该谦虚还是要谦虚一下嘛 陈初却朝他笑了笑,道:“怕甚?只管大胆做,姐夫给你撑腰。” “哈哈,姐夫若这样说,那这知县我可真做了啊!” 当日,返回阜城时,已酉时黄昏。 城东开阔地,搭着一座大戏台。 大戏尚未开演,戏台前已坐满了抱着蒲团、提着马扎的百姓。 当初刘鹗等人对楚王军的抹黑太过恐怖,楚王军刚拿下阜城时,满城百姓惊恐不已。 当时,百姓们只闻城东整日敲锣打鼓、咿咿呀呀,却没人敢出门查看。 直到两日后,眼见大军对百姓秋毫无犯,才有人大着胆子出门,循声去了城东。 竟发现此处正在唱大戏,只是百姓不敢出门,观众少的可怜。 据说,头一位来此看戏的老婆婆遇见了一位娇俏小娘,那小娘见终于有了观众,激动的眼里直嗑起了泪花,又是亲自搀老婆婆,又是为老婆婆讲解大戏唱的是甚. 随后,消息渐渐传开,大伙们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城东戏台下,由最开始只有一位老婆婆变作了每逢开唱前,便挤得水泄不通。 说来稀罕,上月阜城周边还是一片风声鹤唳,此时已变作热闹非凡。 百姓们对楚王军的恐惧日益消减,戏台下因人员聚集甚众,自有军士巡逻维持秩序。 虽然每遇军士从身旁路过,百姓们总会不由自主降低说话声音,但再不像刚开始那般,见了军士便四散逃开。 今日上演的,是白毛女。 淮北来的戏班,在阜城主要演三台戏,《白毛女》《半夜鸡叫》《淮北平乱》. 前两台戏经常导致底下低声呜咽一片,只因戏中的桩桩件件,他们大多亲身经历过。 倒是那《淮北平乱》最为热血! 故事取自当年楚王淮北平贼,扮演楚王的那名演员生得身形挺拔、面如冠玉,刚来阜城没几日,便与几位小娘子传出了绯闻。 这台戏的唱词,出自阿瑜和玉侬,这演员更是阿瑜亲自选的。 当初戏班班主刘灵童一连推荐了十余位徒弟,却没一人能过的了阿瑜的面试。 直到与阿瑜同在蔡州五日谈共事的柳长卿给刘灵童出了个主意,“选个长相接近东家的!” 这下,果然过了。 陈初路过戏台时,驻足稍微看了一会,随后打马入城。 平日,他多住在城外军营,阿瑜却随着宣传人员住在城内。 两人各忙各的,即便近在咫尺也少有相见。 陈初来到阿瑜临时住处时,在院内遇见了篆云。 篆云一喜,随即上前行礼,低声道:“王爷,小娘正在屋里发脾气呢。” “哦?” 陈初稍感意外,站在院内听了片刻。 屋内。 阿瑜冷着脸坐在椅子上,身前,刘家戏班班主刘灵童和《淮北平乱》中扮演楚王的姜由美恭敬而立。 淡淡打量两人一眼,阿瑜低声斥道:“刘班主,你莫非以为你出自蔡妃家中,我便不敢惩治你么?” “哎呀!陈娘子哪里的话!小人万不敢有此想法啊!回去我一定管教好劣徒!” 个子不高的刘灵童说罢,一脚踢在了姜由美的腿窝,骂道:“快给陈娘子磕头赔罪!” 那姜由美急忙伏地,阿瑜却道:“给我赔甚罪!你坏的是王爷的名声!戏里你扮的是王爷,便是下了戏也不能胡来!刚来阜城几日便与那些风尘女子勾勾搭搭,以后,如何还敢用你扮王爷!” 阿瑜越说越生气,微微涨红了脸。 姜由美连口称错,心里却觉着有些委屈俺一个戏子,不过就是扮演了王爷,这陈娘子便管东管西,和窑姐儿耍耍都不许 屋外,知晓了阿瑜生气原因的陈初不由汗颜。 你看,原主本就有好色名声,演员耍耍姐儿算不算体验生活,更好融入角色呢? “咳咳~” 陈初咳嗽一声,走了进去。 阿瑜只听咳嗽便知是谁来了,或许不想被陈初看见自己不可爱的一面,一脸冷厉瞬间换回了温柔神色 刘灵童师徒籍此少挨了半顿臭骂。 待两人离去,阿瑜起身相迎,陈初却发现她右脚微坡。 不由道:“阿瑜,脚怎了?” “不碍事”阿瑜随口应了一句。 但篆云却忙道:“王爷,我家小娘近日来一直带着宣传队到处奔波,宣扬王爷新政。昨日,我们一直去到了东光县的弓高镇!走路多了,我家小娘磨了一脚血泡!却仍不舍得歇息,今日又跑了一天,刚刚回来!” “休要多嘴!” 阿瑜斥了篆云一句,但她开口这时机选的篆云该说的都说完了,该邀的功也邀完了。 主仆配合默契。 陈初能看出这等女儿小心机也不由一惊,此去弓高镇一来一回一百六十里! 当日来回,想来是天不亮便出门,天黑才能赶回来。 再细看一眼,阿瑜脸上带有明显疲惫神色,襦裙下摆也沾了些泥斑草梗. 与她以往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大相径庭。 “篆云,去打盆热水来” 陈初吩咐一声,随后让阿瑜去床边坐下,阿瑜已猜出叔叔要作甚,却只道:“不碍事,不碍事的.” 见此,陈初也不啰嗦,将人抱回床上,一手捉了脚踝,一手褪了鞋袜。 果然,白莹莹小脚的大拇指、前脚掌都磨出了血泡,又被磨烂,破口还在不时渗血。 片刻后,篆云端来热水。 陈初将阿瑜双脚浸入热水,或许是感觉疼了,阿瑜哆嗦了一下,却咬着嘴唇没吭声,以免显得娇气。 洗净后,陈初将阿瑜的双脚放在膝盖上,边敷上药粉边道:“负责宣传新政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人,脚破了,不知道休息么?傻子似的.” 明明是训斥的话,阿瑜却听出了浓浓的心疼,不由失神片刻,随后却答非所问道:“叔叔,以前玉侬姐姐给我讲,你帮她洗过脚” “.” 陈初抬头,见阿瑜双手撑着床沿,眸子低垂,便又低下头,边帮阿瑜包扎边道:“嗯。待过年时,我们一同返回蔡州,我去你家提亲” 说罢,陈初半天没等来回应,下方沐足的水盆中却忽然被砸出一圈圈涟漪,陈初愕然抬头,只见阿瑜在笑,脸颊两侧对称的小酒窝是明证。 可那双杏眼中却又断线珠一般往下掉眼泪。 那眼泪颗颗分明,顺着秀丽脸庞一路下淌,在醉人酒窝里打了个旋,最后汇集于娇俏下巴上,摇摇欲坠。 城东有戏可听,城南同样有大戏唱。 十一月初五。 阜城南临时建起的战俘营地内,关押着永静军三千多人的战俘。 上月十九那一战,双方未接战永静军便被天雷吓的当场溃散,是以损伤并不大。 这些人刚被抓起来时,很是担惊受怕了一段日子。 据说,谢再道以下等将校全数被诛,他们这些大头兵还能活命么? 不想,十几日来,他们除了好吃好喝便是看大戏,竟过起了近年来少有的闲适日子。 当然了,好吃好喝只是他们自认为,负责把守战俘营的镇淮军兵士却对他们吃的掺了粗粮的馍馍不屑一顾。 除此外,那大戏看着也有意思,比如今日上演的《半夜鸡叫》。 戏里名叫周扒皮的地主老爷,为了让长工们多作工,天不亮便钻进鸡窝里模仿鸡叫。 扮演周扒皮那演员画着滑稽妆容,尖酸刻薄的摸样,观众并不陌生。 从军前,佃户出身的人不少,土地依附的关系注定了他们都被老爷们免费支使过。 便是从军后,这种现象在军中也很常见。 中上层军官家里盖屋、夏秋收粮、为丈人种地、为小舅出气都要用到他们。 坐在下边看戏的张五栾不知想到了什么,正走神间,身旁的同袍鲁寿却用胳膊肘捣了捣他,低声道:“张伍长,看见戏台底下那位走路坡脚的虞候了没?” 张五栾回神,抬眼看去,却道:“咱如今都做了俘虏,往后莫在喊伍长了.” “嘿,那以后兄弟喊你老大。” 鲁寿换了个称呼后,指了指那名坡脚汉子,又低声道:“老大看见了吧。据说,半夜鸡叫这戏便是根据他的真实故事改编的。” “哦?”张五栾有了些兴趣,下意识道:“他便是那周扒皮?” 鲁寿神秘的摇了摇头,“不是。他是戏里的佃户。他那条腿便是被周扒皮打断的!” “佃户?你莫非是在说笑?佃户能做到一营虞候?” “我诳老大作甚?我亲耳听镇淮军的人所说.对了,这周虞候腿断了后,新东家帮他医好了腿,还将那周扒皮儿子的腿也打断了,为周虞候出了口恶气!” “咦?腿断了还有新东家要他?还给他报仇.这东家倒是仁义!” “嘿嘿,老大你猜,周虞候的新东家是谁?” 鲁寿卖弄道,张五栾却没心情猜,径直摇头道:“不知道。” “嘿嘿,老大猜也猜不到!周虞候的新东家,正是如今的楚王!” “哦?还有这等事” “老大,我与你说啊,楚王原是桐山小吏.” 鲁寿低声讲起了自己听来的楚王来历,这次张五栾听的聚精会神,时不时发出低声赞叹。 草根,最爱听的便是草根逆袭崛起的故事。 便是明知这种概率万中无一,却依旧如痴如醉,励志故事是困顿众生的麻醉品,也是许多人心里仅剩的最后一道光 夜,戌时末。 大戏散场,鲁寿、张五栾等人在镇淮军军士的引领下,列好整齐队列回临时营房休息。 进入营房,便是自有时间了。 一帮前永静军军士和底层军官讨论起方才的大戏,说着说着,有人骂起了当年欺压自己的军官、士绅。 对此,大家分外共情,一时间,各自讲起了近年来受到的欺压不公。 张五栾则将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细月,不由想起了家里的婆娘和三个娃娃。 他本就是外乡人,在北湾村不受待见。 如今自己又身陷囹圄,家里没了顶梁柱.这个冬天,她们娘几个可怎熬啊! 想来想去,这名北地汉子不由湿了眼眶。 “张五栾,张五栾!” 营房门口忽然响起吆喝声,张五栾连忙一抹眼泪,起身立正,“到!” 进来的是名镇淮军伍长,和张五栾同级. 但人家只有十八九岁,且衣甲鲜明,坐立走站各有风度,和他们这帮松松垮垮的俘虏有着天壤之别。 让人不由自主便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那伍长看了看张五栾,拿出一封信来,道:“张五栾,家书。” 一听这个,张五栾当即跑了过去,双手下意识在身上擦了擦才舍得接过信来。 旁边,一众袍泽纷纷围了上来,兴奋神色一点不比张五栾少。 半个月了,终于有兄弟收到了家书! 可张五栾颤抖的手拆开信皮后却傻脸了.他不识字! 何止是他,他们这栋营房中的三十位兄弟都不识字 机灵的鲁寿连忙叫住了那名已转身准备离去的镇淮军伍长,“王伍长,帮我们念念信吧。” 身在王爷嫡系中的嫡系镇淮军,这王伍长自然有些看不上这帮手下败将,接过信后,嘟囔了一句,“一屋几十口人,竟没一个识字的!” “.” 鲁寿只赔笑,也不反驳,但在他的认知中,粗莽军汉不识字才是正常!若幼时家中有钱交束修,谁他娘还卖命当厮杀汉啊! 你们几乎全军识字的镇淮军才是怪胎! 那王伍长摊开信笺,营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听他缓缓道:“五哥,我是春妮” 刚开口,营房内便是一阵哄笑。 张五栾尴尬的咧嘴笑了起来,“这婆娘” “别乱!” 王伍长呵斥一声,大伙渐渐止住了笑声,王伍长这才继续念道:“五哥,信是田改组蔡小哥替我写哩。我和俩丫头还有儿子一切都好,你不要挂牵。咱村里分地了,王爷给咱家分了二十亩地,咱还和魏寡妇、文三、大山伯四家分得一头犁地用的挽马. 蔡小哥还说,若春耕咱没钱买粮种,王爷会给咱们发粮种.有了种、有了马,来年咱就有口粮了,我不会叫孩儿们受饿. 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不来大道理,反正楚王来了,不是来害咱哩,是来救咱哩你在里头好好改造,一定要听王爷的话,不能再跟他作对了 五哥常说,做人需知恩图报,如今我也不知咋报答王爷,便在家里供了个长生位。 五哥,孩儿们都想你了,我也想你了,等你出来,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 信毕,营房内久久无声。 鲁寿想说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便学着信里的口吻,喊了声,“五哥,我也想你了.” 却没有换来想象中的哄堂大笑,只见那张五栾突然蹲在了地上,双手扯着头发,呜呜哭了起来。 年近三旬的老爷们,哭的如同未断奶的小娃娃. 鲁寿本来还想劝,自己却不知为何也跟着哭了起来。 随后,整座营房内哭作一团. 6600大章,今日算作两更了! 第349章 汉家可再兴矣! 第349章汉家可再兴矣! 十一月十一日。 东京大庆殿朝会。 数日前,阜城大捷的消息已传回东京,昨日,刘鹗及其党羽押送进京。 是以,早朝氛围相当轻松。 只有新任礼部尚书杜兆清心事重重. 明日,他便要带领使团出使金国,依定例,三年一寻芳,今年理应献三百美女与上国。 可方才,他小心翼翼提及此事时,新任吏部尚书蔡源却淡淡道:“赠女之事,断无可能。我大齐无一位多余女子可供人享乐。哪位大人若果真心忧国事,可自献妻女”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人的嘴。 并且百官都知道,虽楚王远在河北,但蔡尚书的话便是楚王意志的表现. 甚至,就连在朝堂上很少发表意见的嘉柔,也罕见的开口支持了蔡尚书。 能理解,殿下本就是女子,想来对这种拿女子结上国欢心的做法天生厌恶。 但杜兆清也觉着很委屈.此事他又不是为了自己,今年国朝朝局动荡,正是需要稳定之时,可此次出使,不但应献的美女没了,便是布帛、金银也比往年少了许多。 万一大金皇帝迁怒,他杜兆清的脑袋事小,金国兴兵进犯大齐怎办? 不过,阜城大捷已是齐国近年来少有的大胜,满朝朱紫都在恭贺殿下得楚王这位护国砥柱,谁还有心思搭理杜兆清这个扫兴的家伙。 翌日,十一月十二日,杜兆清忧心忡忡的离京北上。 此次使团规模相比往年小了许多,但又多了一些奇怪的人,譬如户部茶酒司主事李禾斗、淮北商事代表蔡坤. 途中,在经过大名府以后,杜兆清忽然取道往东北方向的阜城而去。 他终归还是觉着不妥,想要亲自见楚王一面。 十一月十六午后,使团抵达阜城左近。 杜兆清不由大吃一惊,此地上月刚经历战火,在他想来,周边村落该是残垣断壁、十室九空、百里无鸡鸣才对。 可眼前场景. 南北向的北流河两岸,人如蚁附、旌旗招展,这些旗帜中有‘镇淮军先锋马军营’、‘广捷军先登营’之类的官军旗号。 也有诸如‘北湾村民壮第一队’、‘交河村民壮’等稍显简陋的旗帜。 还有些‘沙涡镇姚家’、‘落市集秦家’等明显属于乡绅家的旗帜 旗帜下的河道护坡上、干涸河床上,到处是喊着号子,或清理积淤、或夯实河底的民壮,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河道两旁,则是一群群卷着袖子在临时灶台旁忙活的妇人,灶间烟火缭绕、蒸汽氤氲。 便是那些半大小子,也在阔野树林间忙前跑后,帮灶上寻找柴火。 对外称作李禾斗的李科,和蔡坤出身于桐山,眼前这冬季大会战的景象虽震撼,但以前总算见识过。 但杜兆清却坐在马上惊的半不出话来,最后才道:“好好一派.” “杜尚书可是想说,好一派勃勃生机之景?” 蔡坤笑问道,杜兆清一拍大腿,“啊呀!正是如此!本官走遍大齐,也只在蔡州见过这般景象!观之令人心潮澎湃!” “哈哈哈”蔡坤和李科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那种自豪感,毫不掩饰叫你们见识见识我们淮北的基层组织能力! “劳动号子嘛吼嘿,整天动地嘛吼嘿,盘古开天嘛吼嘿,唱到今天嘛吼嘿,不怕风儿嘛吼嘿,不怕雨儿嘛吼嘿,寓公移山嘛吼嘿” 一里外的河床上,陈初身穿短褐,正与周宗发、范广汉等十来个镇淮军弟兄夯实河道。 每唱一句,众人便合力拉拽麻绳,捆在中间的大磨盘被扯的离地一两尺高,再重重砸下,发出一声沉闷响声。 豆大汗滴从厚实肩膀上滑过肌肉虬结的大臂,配合着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自有股说不出的阳刚美感。 “东家,您去河坡上的草庵下歇着吧,有我和兄弟们就行了。” 借着调整磨盘的空闲,周宗发第N次提议道。 陈初哈哈一笑,将系在脖子上的面巾解了,随意在脸上擦了把汗,道:“无碍。近来歇的骨头都酥了,干这么一会,浑身通透,爽利!” 当年还在桐山时,陈初日常生活中做农活的比例不算低,今日得闲,来此出一身爽利大汗,竟有些舒坦。 眼瞅周宗发还想劝说,陈初反而道:“发哥,倒是你这腿脚经不经得住这般重活?若不舒服,早早歇着” “东家哪里话!我以前便是与人做佃的,还能叫这点活累到?”周宗发抬起微坡右腿使劲在地上跺了跺,以证明自己身板硬朗,自是引来一阵袍泽们善意的笑声。 几丈外,北湾村民壮第一队负责的河段内,正在往人力车上装运泥土的鲁寿闻听笑声,不由拄着木掀往那边看了两眼,随即低声向拉车的张五栾道:“老大,那年轻人不会就是楚王吧!” 张五栾往那边瞄了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随后才道:“打听恁多作甚,做好咱们自己的事才是正经!莫让那流动红旗丢了,孩儿们都等着吃肉哩!” “哈哈,好!明日保准还让我那侄儿侄女有香喷喷的大肉片吃!” 他两人因表现良好,于六日前成为了第一批释放的俘营。 一出来,便遇见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冬季疏浚大会战’! 和以往那些官老爷强征壮丁不同,这大会战虽不发工钱,但提供一日两餐,管饱! 并且,男工每人每日另发粮食三斤、女工两斤. 冬季本就没什么农活,一听管吃又给粮食,周边几县的农人瞬间蜂拥而来。 镇淮军为方便管理,将他们按村别组织成一个个单位,每村负责一段河道,若哪村能超额保质完成任务,第二天便会得到一面流动红旗。 谁得这面红旗,便意味着隔日他们村的灶上能得半扇猪肉! 刚开始,北湾村因人口没有旁的人村多,接连两日都和这流动红旗无缘。 灶上的米麦饭虽香甜,但娃娃们看见隔壁慈家井村大快朵颐、满嘴油汪汪吃肥肉时,馋的口水流了一尺。 见此,张五栾动了心思.释放的头批永静军俘虏中,有许多兄弟都不是阜城人,便是得了自有,却失了糊口的差事,正不知该何去何从,张五栾便将他们都带到了北湾村民壮队伍。 随后,又以军伍习惯,将大伙编成了四队第一队壮劳力作掘土、拉车、夯土这等重活,第二队中劳动能力差的老人负责为大家修理易损工具,比如木掀、车轴,第三队妇人为大伙煮饭缝衣,第四队都是些孩童,负责捡柴 这么一来,北湾村的劳动效率登时超了其他村一大截。 自从十一月十四日,他们得来流动红旗后,再没丢过。 这一下,张五栾不但得了同村人的敬重,也被广捷军的某些军官注意到了如今,关于他的种种表现的报告,已送到了广捷军指挥使彭二的案头。 彭二哥已从陈初那里得到了消息,广捷军日后会驻扎阜城左近,同时彭二哥还要负责重建永静军,他自然想要寻些熟知本地情形的军官苗子。 午时末,张五栾的婆娘春妮站在河坡上在满坑满谷的人群中一番睃巡,终于看见了自家男人的身影,便唤来儿子指了指,嘱咐了几句。 随后,他家七岁的孩儿便顺着河坡一路小跑了下来,边跑边喊道:“爹爹,爹爹,吃饭啦,娘让爹爹喊叔伯们吃饭哩哎呦” 河坡有倾斜角度,张小郎跑下来刹不住脚步,一个大马趴扑倒在了张五栾身上。 村里的孩子皮实,既不哭也不闹,趴在地上仰起头便对爹爹又道:“爹爹,和叔伯们吃饭啦,有肥旺旺的大肉片!” 孩童这可爱模样,引得周边百姓齐齐笑出了声,便是陈初笑着也看了过去。 张五栾哈哈一笑,抱起儿子,扭头对乡亲和袍泽喊道:“兄弟们,吃饭了” 随着北湾村春妮的吆喝,远远近近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妇人喊同村吃饭的声音。 一时间,北流河河道两侧更加喧闹。 北湾村灶前,围了足有上百口人,却也不显混乱。 负责打饭的妇人,为老人装两片一扎长、一指厚的肥肉,再加两个顶大的馒头.这是敬老。 孩童们的碗里同样是两块肉,加一个大馒头他们正在长身体,这是爱幼。 青壮们则是每人三块肉,三个大馒头男人出了牛马力,需多吃些油水补一补。 但轮到她们自己时,锅中已没了几块肉.她们便围在锅灶旁,将肉块夹碎,掰了馒头随便蘸着些肉汤吃。 却没一人提意见或表露不满。 民族特性中的坚韧品质,或可从妇人品性中窥见一斑。 村民文三前后左右瞧了瞧望不到边的吃饭人群,感慨道:“这北流河边,少说有一两万人,一天得吃多少粮食啊!” “是啊!”另一名同村村民一口吃进一块肥肉,边嚼边乌拉道:“我听蔡小哥说,北流河整治完,就要轮到咱们村旁的界河了。他说,王爷要将北流、永流、四臧三河全部疏通,各村再自修水渠,春耕前要完成左近二百一十七村的田地灌溉工程” “嚯!好大的手笔!” “那感情好啊,咱村若能用水浇地,往后整年都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村民纷纷感慨道。 坐在一旁的张五栾只听不语,却向不远处的两女一儿招了招手,待孩儿们上前,将碗中肉片分别夹给了三人。 大女儿却又将肉夹回给了父亲,低头转身走向了远处。 幺儿幺女年纪小,端着刚刚从父亲碗里得来的肉便跑到娘亲身旁,举碗炫耀道:“娘,娘,爹爹又给了我一块肉!” 却换回娘亲一句呵斥,“你爹掏牛马力给伱们挣吃食,你们却不知道心疼爹爹!” 一对儿女挨了骂,磕着泪花转头看向了爹爹。 张五栾不由心疼喊道:“给他们吃,我不饿.” 一段小插曲打断了村民之间的谈话,众人呵呵一笑,又有村民接上了刚才的话题道:“王爷整日供这么多人吃喝,不会轮到疏浚咱们村河渠时将粮食吃光吧?” 村民文三却神秘一笑,卖弄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爷这次来阜城,打杀一二百乡绅、文武,从这些人家里不知得来多少钱粮!咱们才能吃多少?论起来,还是楚王挣的大头!” 本不欲插嘴的张五栾闻此,忽然皱起了眉头,看向了文三,道:“文三哥,那乡绅文武家中米粮再多,可给你吃过一粒?” “自自然是没有的。” “那不就得了。做人需知恩图报,别管王爷从哪得来的米粮,给你吃一口,你就需记这一口的恩情!” 张五栾说罢,指了指同村的老人、锅灶旁的妇人、还有吃饱了饭在远处追逐玩闹的孩童,道:“文三哥你看看,王爷若真的只是需要做工之人,会容许这么多妇人、孩童在这儿混饭?人家只是找个由头,喂饱咱们,叫咱们挣些口粮,以免今冬饿死!” 端碗斜倚在树上的魏寡妇留意到了男人间的谈话,当即高声插话道:“五哥说的在理!就像我,带着两个娃娃,给人做工谁肯要?王爷就是想着法叫咱们有口饭吃” “男人说话女人插甚嘴?”文三回头斥了魏寡妇一句,再回头看向张五栾时,不自在道:“我没说王爷不好,他的恩情,我都记着哩.” 不远处,陈初刚端上饭碗,两位老农打扮的乡绅便联袂来访。 来人是沙涡乡绅姚宗江、落市集乡绅秦甫。 十日前,楚王号召全民参与冬季大会战时,两家便给予了积极响应,当日便让子侄带领家丁、亲族来到了北流河施工现场。 他们几家自然不缺这口吃的和每日那几斤粮食,但这是一个态度! 也是,田产虽说被讹.虽说‘主动’献与了朝廷,但好歹搭上了楚王这条线。 再纠结已经丢过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尝试利用新关系为家族谋取新利益才是一个成熟的家主该思量的事。 果然,前几日,在楚王牵头下,‘十八善人’和淮北财团有了第一次接触。 初步谈到,由双方共同出资,在本地建起一座罐头厂和铁器农具厂的打算。 是以,今日留在工地上的子侄看见楚王亲至,急忙通知了家主。 姚、秦两人离的近,才能第一时间赶来。 来前,两人特意换上了农人衣裳因为传话的子侄说了,楚王就是这副打扮。 陈初热情的请两人落座其实就是坐在地上,但两人却一丁点嫌弃、不适的表情没都没有,反而乐泱泱的在陈初左右坐了下来。 随后便滔滔不绝的夸赞起,若这河渠疏通,会造福多少百姓,会遗泽多少代之类的。 陈初也回道:全赖姚、秦这等乡贤深明大义,支持朝廷配合本王工作云云. 无比融洽。 正在此时,南边再行来一队旗帜鲜亮、仪仗规整的队伍。 少倾,毛蛋骑马驶近后翻身下马,一路跑到陈初身前,抱拳道:“大哥,礼部尚书杜兆清到了。” “哦?” 陈初还未起身,姚宗江和秦甫一骨碌便爬了起来,那动作简直比正值青壮的陈初还要麻利。 六部主官的礼部尚书啊! 片刻后,杜兆清的使团队伍走近,杜兆清早早便下了马,步行而来。 在这片满是军汉、农人装束的河岸旁,他身后代表了齐国的仪仗、身上的朱紫官袍格外显眼。 直让方圆一里内的百姓都起身看了过来 杜兆清快步走来,陈初终于站起了身。 两人之间尚有一丈距离,那杜兆清便忽然驻足,抬手正了正官帽,随后一揖到底,恭声道:“下官杜兆清,见过楚王!” “.” 周围瞬时一静。 远处的,听不真切只是见一位大官向一位身穿粗布衣的年轻人行大礼,倍觉惊异。 而近处的,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 十余丈外,鲁寿激动的直打摆子,扯着张五栾的衣袖强自压抑着低声道:“老大,老大!你看,我就说,他可能是楚王!你看,我猜对了” 张五栾一脸惊愕,久久反应不过来。 这便是王爷?我跟王爷共同疏浚一条河道? 倒是他家幼子,站在娘亲身旁,童言无忌道:“娘,娘,这不是前些日子来咱村里和蔡叔叔叙话那人么.” “嘶~”春妮吓的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王爷是啥大齐除了殿下就数他大了!儿子称他为‘那人’,万一恼了他怎办! 而陈初,同样有些惊讶,惊讶杜兆清过于恭敬的态度。 不是说他以前不恭敬,而是说此时表现的极端了些 陈初不得不上前,虚托至今仍躬身行礼的杜兆清,笑道:“杜尚书,今日这是怎了?无端行此大礼.” 杜兆清这才抬起头,竟红了眼睛,只见他环顾四野,道:“王爷.眼前这景象,有官、有绅、有兵、有民,却不分彼此为同一桩事抛洒汗水!若神州各地皆能如此,我汉家必可再兴矣!” 第350章 十里相送 第350章十里相送 夜,酉时末。 往年十一月中旬这个时节,河北北路早已进入严冬。 可今年至今连河面结冰的情况下都没出现,孩童们不用受严寒之苦,自是开心,但个别有经验的老农却隐隐忧虑. 若是暖冬,人的确会舒坦些,可依照往年经验看,暖冬也意味着明春病虫害爆发的几率大幅上涨。 比起冬日遭些罪,他们更希望天气冷一些。 北流河沿岸,热闹依旧。 为了挣这口吃食,许多民夫来自数十里外,这么远的距离,每日往返上工不现实。 于是,许多村庄都在工地外围搭起了连片的草庵暂且栖身。 入夜后,连绵星点火堆以北流河流向往南北蜿蜒,犹如一条匍匐于大地的火龙,蔚为壮观。 杜兆清和陈初坐在一处缓坡上,极目远望,只见星火蜿蜒的尽头却是一片沉寂夜色,那浓到化不开的夜色深处,便是杜兆清明日要去往的前方。 原本对此行颇为忐忑的杜兆清,此时心中沉静如水,甚至生出了十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坚定。 只听他低声道:“王爷,下官原本有许多牢骚,不过眼下已烟消云散。下官此去,一定拼尽全力为我朝再争取来三五年平静.” 这话说的诚恳,同时也隐隐表达了极大的期望,所谓‘争取三五年’平静,是希望楚王能将河北路全数打造成眼前情景。 毕竟是精英官员,杜兆清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民间以村庄为单位的基层组织能力,便代表了强大的动员能力。 以往,每逢边患,一盘散沙的百姓只会被官军视为累赘。 譬如当年周国丁未之乱,便是东京城有百姓百万余又能怎样,城破后还不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如果像北流河疏浚这般,将数万百姓组织起来,村村为堡、人人为兵,区区蛮夷又有几人可与人口基数庞大的汉人打消耗战? 但想动员百姓,一则需要组织,二则需要让民与利.往小里说,就是疏浚工程期间提供吃食、分发粮食。 往大里说,动员百姓守土,需先让他们有土可守! 若一辈子为乡绅做牛马,身无片瓦遮身、脚无立锥之地,异族来了,谁还肯舍命相抗,反正良田是地主家。 只有百姓有了田地,‘守土有责’这四个字才和他们有关系。 杜兆清大概理解了近来楚王和乡绅斗得你死我活的原因 这边,陈初笑了笑,忽道:“别说的像是要英勇就义一般,此去金国虽无美女可给,但本王给你备好了三千坛淮北烈酒,金国苦寒,贵族酗酒成风。有了这好酒,兴许他们便不会为难你甚过.” “哎,但愿吧” 杜兆清叹道。 见他对此次出使态度悲观,陈初稍稍透露了一些讯息,“杜尚书不必过于忧心,金国那边,本王早有布置,若遇难题,可多与茶酒司李主事多商议” “哦?”杜兆清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茶酒司主事李禾斗正与淮北商事代表蔡坤坐在火堆旁交谈,两人若有所感,抬头看来,笑着拱了拱手。 杜兆清拱手回礼,转头看向陈初道:“下官知晓了。” 使团中就他两人最奇怪,蔡坤那商事代表不知何谓,但他是大名鼎鼎的楚王侧妃蔡氏的兄长,旁人自不好打听太多。 那李禾斗来历更神秘,出任户部茶酒司主事前的履历竟是一片空白,甚至出身籍贯都言语不详。 自带的政治敏感让杜兆清意识到,此人或许是楚王的深藏已久的暗子,不可将他等闲视之。 眼下得了楚王变相承认,杜兆清不由放心许多,随后拱了拱手,起身道:“楚王安坐,我下去四处走走。” “杜尚书自便” 杜兆清猜测,楚王或许有话要和李禾斗、蔡坤讲,特意离开避嫌。 果然,杜兆清刚离去不久,李科和蔡坤便坐了过来。 陈初先端详蔡坤一番,笑道:“二哥首次去往金国,可否紧张?” 蔡坤马上起身,恭敬道:“回楚王” “嗐,自家人,什么王不王的,二哥坐下说话。” 陈初摆摆手,如此亲近的态度,让蔡坤不由露出了笑容,重新坐下后,道:“没甚好紧张的。我一个商事代表,就是去谈生意的嘛” 上月,在蔡州任局务官的蔡坤初收到朝廷调令,命他加入使团之时,的确一头雾水。 应调入京后,陈初已去了河北路,是妹妹蔡婳向他解释了原因.此次蔡坤有两个任务,一则,在金国寻找中下层汉、契丹军官合作,建立羊毛收购商行。 初听此事,蔡坤不解道:“蛮夷虽有用羊毛制衣的习惯,但衣物毛糙扎人,且有异味,咱汉人素来不喜,收购羊毛作甚?” 对于羊毛如何利用,蔡婳也是一知半解,只得将陈初的话重复了一遍,“咱蔡州科学院的皮匠常贵等人已研究出了软化羊毛、祛除异味的法子,已小批量产出了可织衣的毛线、和一种叫做呢子的保暖轻便布料。伱那妹夫不知怎地,对那呢子喜欢的紧,说以后要为全军军官配备呢子大衣、给军士配备行军随行的呢绒毯” “全军?这得多少钱啊!”蔡坤当时相当惊愕。 说起这个,蔡婳的理解便深刻了许多,不由嘻嘻一笑道:“他就是要让那些组织收购羊毛的中下层汉辽军官挣钱!” “哦?婳儿说明白些.”如今蔡坤算不得陈初身边最核心的人员,但也知道自己这妹夫从未打算给金国做狗,明知早晚会撕破脸,还要和对方贸易、让军官挣钱蔡坤不理解。 蔡婳却道:“羊毛在他们金国几乎一文不值。咱们收购羊毛,便是给了中下层军官一份收入.且全天下只有咱家掌握着羊毛软化的技艺,他们也只能跟着咱们挣钱” 蔡坤大概听明白了,又问道:“近些年金国国势强横,单是灭辽吞周,便得来不菲财货,他们的军官还差这点钱?” “这你便不知道了吧.如今金国贵族穷侈极奢、奴隶成群,但中下军官的日子并不好过,特别是汉军,军饷只有金人两成,且每次作战后劫掠来的财货也只能得些金人挑剩下的.” “婳儿,这些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你别管,总之,这是一桩大事,二哥需认真应对。另一则事,便是在当地寻找合作伙伴,代理咱们产出的香皂、砂糖、烈酒等商品,代理商同样只在汉辽中下层军官中寻找。但代理一事,需大量金钱周转,二哥可让他们十几、甚至几十家联合拿下这代理之权。” “一帮中下层军官怎守得住这富贵!” 蔡坤脱口而出,随后猛然反应了过来。 淮北产出的几样拳头产品,让周齐各地代理商赚了个盆满钵满,这些人都是当地一顶一的大族子弟。 毕竟,普通人也守不住这般富贵。 可蔡婳却明确交待,要扶植中下层军官联合作代理商.普通人自然不敢觊觎他们的财富,但金国上层呢? 一旦金国上层对这条贸易线动了心,那帮军官会甘心情愿的交出来? “妙啊!”不等蔡婳言明,蔡坤便一拍大腿道:“若有金国贵族争抢,必定与中下层汉辽军官生出龃龉!金人若憋着不抢,那帮军官既需要将羊毛卖与咱们,又需从咱们手里拿淮北商品挣钱,为了保住这条财路,以后便是金齐生祸,他们也未必与金人一心.” “嘻嘻,王爷说了,这是培植买办.” 蔡坤思绪回转,一旁陈初与李科已说起了别的事。 半月前与妹妹的那场谈话历历在目,蔡坤还听蔡婳讲过,金国如今拥兵四十万,真正的女真人却不足五万,剩下的都是北地汉儿、契丹人、渤海人 军队人员构成的信息属于机密,蔡婳却如数家珍,蔡坤猜测金国内部,一定有妹夫的密谍,且密谍能接触到的金国官员品级不低。 正思量间,却听李科低低道:“东家,我此去要不要通过‘峨眉峰’接触一下囚禁于五国城的周国道君皇帝?” 或许本就没打算背着蔡坤,陈初想了一下,回道:“视情况而动吧,一切以安全为先。若有机会便见一见,没机会就算了,反正不急.” 蔡坤听了却又是一惊.囚禁于五国城、周国道君皇帝,说的不正是丁未之难中被金国掳走的那位么!如今南朝皇帝柴崇的父亲! 此人对周国机具象征意义.柴崇无嗣,若妹夫能将那道君皇帝带到齐国,周国便尴尬了。 我这妹夫,刚刚稳定齐国,就已开始谋划金国了,甚至还有顺带有图谋周国的意思.好大的野心啊! 同时,蔡坤也有股隐隐兴奋! 妹夫不背着他讲这些事,是不是意味着他有进入核心圈子的资格了? 起初,得知是蔡婳推荐自己加入使团,随着他进京的妻子尤氏还私下抹泪抱怨过,“婳儿将大哥安排去了唐州任推官,你只作了一名不入阶的局务官,如今倒好还让你出使金国,那金人都是些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的蛮子,若夫君有个好歹,我与儿女们还怎活呀?” 可此时,蔡坤却明白了,此行虽小有危险,却是妹妹递给他的登天梯。 若这回任务做的漂亮,日后必为元章心腹! 自家妹子,还是向着他哩 三人低声交谈起来,不久后,却见一道婀娜身影带着一名丫鬟从坡下缓缓走来。 在坡下负责警戒的亲军见了来人也不阻拦,坡上三人先后停止了交谈。 少倾,只见陈景彦家里的小娘抱着一条大氅款款走近。 陈初笑着起身前迎 “叔叔怎这般不知爱惜身体,如今已入冬了,还穿这般单薄,冻病可怎办?日后王妃知晓,该说我没照顾好叔叔了” “哈哈,没事。便是冻病了,我也不告诉她.” 夜风里,邈邈传来两人的低声对话。 李科意味深长的和蔡坤对视了一眼。 两句平常对话,蕴含的信息量却极大先不说两人如同夫妻般的亲昵口吻,便是陈小娘那句‘日后王妃知晓,该说我没照顾好叔叔’,似乎代表着两人之间的事,已得了王妃首肯 楚王无亲长,王妃为后宅之主,若她同意了,两陈之间,怕是好事将近。 身在军统的李科对楚王忠心自不必多言,但他出身于蔡婳提拔的跟脚,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蔡坤忽又想起近来妹妹先是推荐堂弟蔡思随军来阜城,又推荐自己进了使团顿时有所明悟。 陈景彦家为正统名门,家中才俊多不胜数,待陈小娘进了王府,双陈联姻后颍川陈家必定会在淮北系中占据重要地位。 婳儿这是为了避免他颍川陈一家独大,在提前谋划布局啊! 十一月下旬,汇聚三万民夫、历时二十余日,淤塞多年的北流河贯通。 即便多年后,参与过此次会战的民夫回想起此事,首先感觉的便是‘暖’,暖冬、吃的暖、心也暖。 工程并没有就此停下,腊月初一,民夫们转战永流河,并开始疏浚连接村镇、用以灌溉的沟渠。 腊月初二,文三带着同村乡亲赶着大车去阜城外领取他们作工得来的粮食。 进城时,却在城门外见到了新任知县蔡老爷命人贴出的告示。 听识字的人说,上头只写了两条,一则田地不得转卖,二则不得涨租,两项犯其一便处斩刑。 文三对第一条不太理解,对第二条举双手双脚同意! 但有些怀有心思的富户,看了第一条后不由失望不管怎样把田地分到百姓手里,他们都有法子将田地重新聚拢到自己手中。 无非还是那几招,诱赌、讹诈、放印. 可这第一条中却写明了,若有吏员为人作典卖田地的手续,斩立决! 这一下便堵死了兼并的道路,富户收田,少不了官吏配合,只有在公人见证、在官府备案后,完成田籍易名,这块田在法理上才算易手。 这个过程中,自然需要官吏署名。 可眼前条令一出,谁还敢帮富户买田,谁还敢在买田契书上署名? 这楚王不处罚买卖双方,却将屠刀架在了配合的官吏脖子上.这一招委实毒辣,官吏再贪,也不敢明着送脑袋啊! 申时,文三装满粮食,同乡亲们欢天喜地的出了城。 一来,该得粮食不短分毫,二来,不准涨租的条令也让人心喜。 只是,当他们路过城东军营时,却见不少百姓围着军营大门,有些老者还在悄悄抹眼泪。 如今和楚王军中的将士们并肩劳作了近一个月,文三早已对军士没了惧意,甚至隐隐觉着亲切。 那淮北军将士身上时常装着些稀罕零嘴,什么水果糖、米花糕,小孩子若嘴甜,总能从这些将士口袋里哄来些吃食。 文三奇怪之余,上前打听一番,却得来一个让他心情落至谷底的消息。 “淮北军要南归了他们一走,咱们好不容易见着些盼头的日子怕是又要没了” 文三一听这个,当即不淡定了,带着粮车急急赶去了北流河工地。 近来同村的张五栾表现突出,不知不觉成了大伙的主心骨。 文三明知,这种大事便是张五哥也没法子,还是止不住想让对方想想主意。 因为文三和军营外抹泪的老者抱有同样的想法淮北军一走,俺们是不是还得过回以前的日子啊! 当过一回人,没人愿意再做回牛马 紧赶慢赶,文三于酉时傍晚赶回了工地,他将此事一说,工地顿时炸了锅。 倒是张五栾已提前得了些消息.前几日,已有广捷军军官与他见了几面,邀请他充任本地新军队将一职,无意间说过镇淮军即将南返、广捷军驻留的消息。 有他和鲁寿,以及邻村那些同样接收到广捷军邀请的预备军官安抚,大伙才渐渐安稳下来。 但,吃昏饭时,整个永流河工地再不复往日热闹、欢声笑语的场面。 听说镇淮军要走,大伙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有些许对未来的忐忑迷茫,也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不舍. 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晚饭后,村民们下意识聚集在了张五栾的草庵前,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村里的长者文恩大伯低声叹了一句,“老汉我活了六十年,也没见过、听过有楚王这样的兵哎,明日人家要走了,咱当面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爱凑热闹的魏寡妇,不敢距离男人们太近,以免被长者呵斥,便远远的倚着一棵树听他们说话。 听了文恩大伯的话,魏寡妇当即喊道:“文伯!怎没机会,王爷明日才走,我们连夜过去,明日还能送上一送.” “男人说话女人少插嘴!” 文三回头斥了一句,却又转头看向了文大伯,“伯啊,魏寡妇说的也不错,要不咱今夜过去,明早送一送?” 文大伯稍一沉吟,看向了张五栾,道:“五栾啊,你从过军,咱若过去送一送,没甚不合规矩的吧?” “那倒没有。文伯年纪大了,此去阜城二三十里,你不如在此歇着吧。今夜我和鲁寿、文三过去.” 张五栾话音刚落,文伯便摇起了头,可不待他说话,又是那魏寡妇嚷道:“那怎行!你们是你们,我家也想当面谢过王爷呢!” 她说话时,张五栾的婆娘,春妮也站在远处眼巴巴望着丈夫,那意思是,她也想亲自去一趟。 张五栾想了想,干脆道:“也好!咱们抓紧歇息吧!子时起床,想去的都去送一送!” “好咧!” 魏寡妇哈哈一笑,回头要招呼一双儿女,却见春妮默默走向锅灶处,开始生火。 “张家的,大伙都吃过饭了,又生火作甚?”魏寡妇奇怪道。 春妮却抬起稍显粗糙的脸庞,不好意思道:“大军南返,路上吃不好睡不好那楚王,看起来还不如我娘家弟弟年岁大,我想起便心疼,准备蒸上一锅花枣馍,给他们路上做干粮.” “好主意!算我一个,我给他们烙大饼吃!” 魏寡妇因这个能报答一二的主意而兴奋的朝女儿喊道:“丫头,来帮娘和面!咱给大军烙饼当干粮!” 她这一声,瞬间喊醒了沉闷夜色。 从北湾村的灶膛起,左右邻村的灶膛逐渐都亮了起来,再继续往远处蔓延。 一时间,隆冬夜晚充满了各式面香 腊月初三。 卯时,漫天繁星。 为免繁琐,陈初不许蔡思.现在的阜城蔡知县行迎送礼节。 并特意挑了这个天不亮的时辰拔营启程。 卯时二刻,全军集结后,营门大开。 陈初和长子并骑而出。 却见清幽星光下,道路两旁竟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一眼望不到边。 即便暖冬,清晨仍显冷冽。 有些衣衫单薄的人,发梢眉角挂满了晨霜露水,冻的脸色发青却也不肯离去。 一看,便是半夜赶路过来的。 一个个手里捧着馒头饼子鸡卵,眼巴巴望着率先出营的陈初和长子。 “有有劳乡亲相送.”陈初一开口,没忍住声音颤了一颤。 “王爷,诸位兄弟,这是俺村连夜蒸的馍馍,王爷让大伙带着路上充饥吧.此去千里,望王爷有空再来” 一老者端着一碗鸡卵,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有他起头,两旁百姓一窝蜂的拥了上来,宽敞官道登时水泄不通。 “这是俺婆娘蒸的枣花馍,兄弟一定要尝尝!” “将爷将爷,奴家熬了一宿,烙的饼子,说甚也要带上.” “哎呀!王爷,快让兄弟收下吧!别推让了” 队列后方,尚未出营的阿瑜站在车辕上,盯着最前方被百姓围在中间寸步不得进的陈初,激动的双腿打颤,裙下微濡. 陈初回头,却见镇淮军已没了行军队形,双方你推我让间,军民混作一团,再难分彼此。 黯淡星光下,自营门往南的官道上,百姓绵延十里不绝 长子骑在马上,前后左右一番打量,待回过头时,一脸憨笑,泪水却糊了满脸,只见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转头对陈初道,:“初哥儿,咱这辈子,值了!” 第351章 归家 第351章归家 腊月十三,镇淮军班师回朝,范恭知率百官出迎。 进城交令后,陈初一边让蔡婳收拾行礼准备回返蔡州,一边等待嘉柔召见. 招讨元帅讨贼大胜,于情于理嘉柔都要见上一面。 不料,陈初回京翌日,嘉柔却以‘微恙’之由辍朝. 众官只道奇怪,楚王出征前,殿下病了两日没上朝;楚王班师,近一个多月每日上朝的殿下就又病了 感情殿下得了不能与楚王见面的病? 他们猜测,殿下或出于畏惧、或出于不满总之生病这个由头没人信。 但真正原因,只有楚王和殿下两位当事人知晓。 腊月十五,嘉柔再次辍朝,陈初便单独上表,请求觐见他觉得吧,两个月前那晚,不能都怪他一个人。 陈小哥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让人失望的人,既然嘉柔你自己说着空虚寂寞冷,他怎能不帮忙呢? 这事啊,嘉柔你得反思! 不过,陈初上表后,当日便得来了黄豆豆亲自送来的嘉柔回复:楚王可自便,不必见本宫。 这谕旨全然没有一点公文样式,寥寥几字,却能品出一丝隐藏极深的怨念。 不见便不见吧,陈初回蔡州还有正事,没时间在东京耗下去,便于当晚见了蔡源、陈景安、吴奎、周良、刘四两,作了些安排。 此次返蔡,最重要的便是迎娶阿瑜。 这件事,双方家人早已在私下沟通好了,回去只需走完流程。 即便阿瑜嫁进王府后,陈初可为她再行请封侧妃,但说到底,终归是侧室,不宜大操大办。 可双陈联姻却又极具政治意义.颍川正统世家和陈初的绑定,有利于陈初稳定眼下局面、安抚各地战战兢兢的士人。 届时,王府这边喜宴的规模不会太大,但陈景彦那边,重量级的家族成员、亲朋故交都会出席。 是以,陈景安明日需随陈初一同返蔡支应,留京的淮北系核心人员暂时只剩了蔡源。 为防止意外,陈初特意交代了吴奎和刚刚换防过来的刘四两,一切以蔡尚书意见为重。 如今陈初可调之兵约四万余,刨除河北路王彦汉安军八千将士、山东路归义军五千将士,淮北嫡系十军不满三万。 兵力已显捉襟见肘。 十军指挥使中,长子常伴陈初左右,江树全的宁江军沿江布防,轻易不得调动。 彭二哥驻留阜城,项敬的武卫军换防回蔡州。 辛弃疾飞虎军协同郭滔儿驻守颍州。 刘二虎平淮军同寿州都统制杨大郎新编一军驻守寿州。 偌大东京城,只剩了吴奎、刘四两、周良三军不足万人. 还好,刘百顺同蒋怀熊新编的东京禁军、厢军已拥有了站岗巡逻、把守城池的基本能力,可勉强维持东京秩序。 只要不是敌军围城,暂时够用。 腊月十六,上午巳时,全军南返。 皇城宣德殿,嘉柔正在批阅奏折近两个月来,为免她再生事,陈初特意交代了范恭知,有些无关紧要的奏折便让殿下过过手,权当哄小孩玩了。 巳时二刻,黄豆豆来禀,言道楚王已离京。 正认真在折子上以朱批给出回复意见的嘉柔闻言,笔锋不由一顿,在奏折上拉出斜斜一道赤红印迹。 片刻后,嘉柔打发了黄豆豆,坐在大椅上发了好一阵呆,却不知因何忽然动了气,秀丽脸庞鼓成了包子模样,抓起御笔在奏折上撒起了气,一阵胡乱涂抹. 好端端的奏折被涂成了黑红一团。 腊月二十二,午后。 蔡州城已遥遥在望。 今日无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雾霾和煤炭燃烧后的硫味,远处高高竖起的烟囱中,往外喷吐着黑灰色的烟雾。 见惯了碧空如洗,家乡这明显带了些工业污染的空气,竟让陈初倍感亲切。 城北十里,陈景彦携全城文武等候在十里长亭内。 另一边,则是翘首以盼的将领家眷,其中,自然以楚王妃为尊。 猫儿身形娇小,已怀有七月身孕的肚子却显得格外大,以至于刚刚站在了没多大会,便忍不住手臂后曲托着后腰,好减轻些辛苦。 旁边,玉侬将小元宝脑袋上的貂绒小帽往下拉了拉,以免女儿受寒,随后将小丫头递给了奶妈,腾出手来托了猫儿另一臂,道:“姐姐,先去车里待着吧,一会公子到了,我再喊你” 有过经验的玉侬知道此时的辛苦,猫儿却以素手遮在额头往北眺望一眼,道:“方才小乙已提前来报,说了夫君大约午时末到,应是快了” 说话间,北方地平线上升起一片烟尘。 这一看便知是大军行进的痕迹,坐在十里亭内喝茶叙话的陈景彦、徐榜等人忙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衣冠。 见此,西门冲哈哈一笑,道:“三哥,伱就不必如此客气了吧。往后,你和元章嘿嘿” 双陈联姻这事,在蔡州高层间已不算秘密。 老五虽说无亲长,但自上月起,楚王妃不顾身子笨重,亲自往陈景彦家跑了几趟,与陈夫人谭氏沟通阿瑜进门之事。 谭氏早在数年前便知晓女儿心事,并且以眼下陈初之势,让阿瑜做侧室也不算太委屈了。 眼瞅熬了多年,女儿终于得偿所愿,谭氏自无不允。 可当晚,谭氏向丈夫说起此事时,后者却黑着脸,罗唣什么陈氏女不可为人作妾、阿瑜与元章辈分有别之类的。 谭氏不由大急,心知若丈夫推了这门亲事,女儿得恨他一辈子,便书信一封招了儿子回来相商。 知父莫若子,陈英俊一眼就窥破了父亲的心思.老爹不是相不中这门亲事,只是怕人背后议他攀附权贵。 但谁叫这是他爹呢,并且陈英俊可是亲耳听过吴逸繁说阿瑜和陈初在道观媾和,身子都给了,妹妹不嫁陈初还能嫁谁? 介于以上原因,陈英俊只得捏着鼻子配合矜持老爹,他先给二叔写信,让二叔劝爹爹,又从颍川老家喊来亲朋说服爹爹 最终,在众多‘为女儿计’、‘为家族计’的劝说中,陈景彦长叹一声,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所以,当西门恭意味深长说出‘你与元章’之后,陈景彦想了想,又四平八稳的坐了下来。 可他终究没有当年的蔡源沉得住气,安坐片刻后,还是起身走到了路边。 在西门恭、徐榜等人奇怪的注视中,陈景彦捋须解释道:“咳咳,元章为国立功,本官该迎还是要迎的,此时不论私情.”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镇淮军打头的‘楚’字王旗已清晰可见。 最前方那戴甲将军似乎也看到了迎接人群,突然催马加速冲了过来,身后亲军骑士如影随形。 一时间,百余骑疾驰而来,在官道上卷起一阵尘烟。 不多时,马儿近前,为首那将军不是陈初还能是谁。 只见他距离人群尚有十几丈,便飞身下了马,朝这边快跑过来。 陈景彦不由露出了矜持笑容,等待这位兄弟女婿先和自己叙话。 不想,陈初却一阵风似得从众官面前一掠而过,直直奔向了后方女眷。 “.”陈景彦笑容不由一滞。 西门恭忙打圆场道:“哈哈,元章伉俪情深,此一别半年有余,定是思念的紧。待会咱们再和他叙话” 调整极其迅速的陈景彦已含笑看向了陈初的背影,捋须赞叹道:“对对,元章乃性情中人!” 而女眷那边,熟知公子套路的玉侬眼瞅他来势甚疾,吓了一跳,连忙一个错步,张开双臂挡在了猫儿身前,“公子公子!不能抱姐姐!小心伤着未出世的孩儿!” 陈初一个急刹车,捏了捏玉侬肉嘟嘟的脸蛋,随后便是和猫儿一个长久的对视 两人眼神中包含的感情太多太多,用言语说未必能够说清,但俩人却都懂彼此想表达什么。 在一众嫂嫂的起哄声中,两人异口同声道:“娘子(官人),辛苦了.” 当日申时末,镇淮军于城南校场内接收了此次出征的额外赏赐、交卸了兵刃甲胄后,全军休假。 有了这帮怀揣赏钱、且在军中憋了近一年的出笼虎,蔡州城内大小商户又迎来一波消费高峰。 酒肆茶馆,勾栏楚馆尽皆爆满,戏院门前更是排起了长龙。 黄昏时分,城内万家灯火、千栋楼宇,热闹非凡。 沿河坊,脚力士街一处拐角背光角落. “杨二郎!手老实些!” “哦,嘿嘿.” “唔~” “嘶!蒋茜,你属狗的么!咬我作甚!” “谁允你亲我了?” “亲亲嘴又能怎样?反正你以后要做老子的女人!” “呸,无赖!我可没答应你” “诺,送你这个。” “这是甚?” “这是勇武勋章!这是老子活捉了逆贼单宁圭搏命换来的!” “就你?”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蒋怀熊二女蒋茜本想习惯性的嘲讽几句,却不小心流露出一丝真实情绪,“你没受伤吧?” “哎”杨二郎慨叹一声,张臂揽住了蒋茜的纤腰,接着道:“何止受伤啊,差点就死了。面临生死之际,我旁的倒没想,毕竟爹娘还有我大哥能指望却唯独挂牵茜儿,那时我还想,若我死了,不知茜儿会不会伤心” “.” 蒋茜能清晰的感受到杨二郎的魔抓从腰间缓缓下移,停在了屁股上,可听他说的恳切,竟忍着羞意随他了,口中却言不由衷道:“你一个无赖死了,我才不会伤心。” “我便是死了,只要你能开心活下去,我也是极愿意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啊!” 杨二郎跟在陈大哥身旁,别的没学,泡妞的本事倒是学了不少,当即吟了一句从陈大哥那里听来的词。 可这一句却像是一记重锤砸了情窦初开的蒋茜心儿上,沉默片刻,蒋茜才喃喃道:“这句是你写的?” “嗯!是我思念茜儿时有感所发,写给你的” 杨二郎你要点碧莲吧! 但蒋茜听在耳中,只觉身子都软了几分,同时又感觉到杨二郎的手越发放肆,终于回手在杨二郎的手背上不疼不痒的拍了一下,随后走出了阴影,回头轻轻叮嘱了一句,“你你若有心,该你爹娘来我家提亲” 这话由女儿家说出来,终归羞人,蒋茜说罢,红着脸攥着那枚勇武勋章往家的方向走去。 少倾,杨二郎也走了出来,径直寻上了几丈外站在黑暗中等他的小乙。 “小乙,走,去蕴绣阁!秦胜武和康石头应该已到了.”二郎没事人一般。 小乙勾头看了眼蒋家家门,不由担忧道:“二郎,她可是蒋都统的闺女啊!你无端招惹她作甚?不怕她爹打死你啊?” “为甚打死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子哪点配不上她了?” “啊?你玩真的啊?你果真要娶她?” “废话,不娶她我废这么大功夫作甚?难道是看蒋都统好脾气么?” 杨二郎天经地义的回答,让小乙好一阵呆愣。 其实吧,以他们十六七岁的年纪议亲没有任何问题,但一直以来,小乙觉着这种事该是长辈给他指认某家小娘,然后他将人娶回家就行了。 从没想过自己挑媳妇儿 二郎或许猜出了小乙的心思,忽而笑嘻嘻问道:“小乙,你觉着你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娘子?” 小乙茫然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想过。 二郎却背起双手,做出一副老成模样道:“你也知道,陈大哥孤零零一人,没有兄弟姊妹,却把咱们当成了亲兄弟,所以有些事,你要多想想,帮他分忧啊!” “啥意思?”小乙一头雾水。 见此,二郎也不再卖关子了,径直道:“还记得在东京时,威胜军那荆鹏对陈大哥提过一嘴,说家中有个妹子想说与我做娘子” “他不是在说笑么?” “嗐!他们那些人,最爱将正事当成说笑说出来,以免被拒绝后伤了双方脸面。” “那和蒋茜有甚关系?” “怎没关系?反正早晚要娶媳妇,不如找个我看得顺眼的,毕竟,我与她同窗,互相熟悉,我也喜欢她那爽快性子。还能帮到陈大哥” “帮到陈大哥?你娶媳妇怎就帮到陈大哥了?” “笨!蒋都统是咱淮北军中厢军派系领头羊!我与他闺女成亲了,桐山派系和厢军派系才更好变作一系啊!” 杨二郎说的随意,但许小乙却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二郎,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是为了这些才决意娶蒋家二娘的么?” 没有过感情经历的小乙还是位纯爱战士,容不得感情夹杂功利交易. 二郎却斜了小乙一眼,道:“小乙,咱们如今沾了兄长的福,就要为兄长考虑些!上次荆鹏说的妹子,不如说给你吧!你想吧,娶个娘子,便能帮陈大哥解决一个大问题,这买卖值啊!” “我我还没想过这些事。”小乙有些慌乱,随后却狐疑的盯着二郎看了起来,“二郎,这些事是你自己想的?” “呵呵,也不尽然。有些是在和柳川先生交谈时悟出来的.” “怪不得你整日往他屋里跑!”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不疾不徐走向了蕴绣阁所在的百花巷。 如今小乙跟在陈初身边久了,眼界逐渐开阔,细细想来二郎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 像他自己、二郎、嫂嫂的表弟秦胜武,甚至年纪还小的吴宴祖彭于言,以后若没有自己中意的小娘,陈大哥的确有可能出面帮他们和各家将门说亲。 这么一想,小乙又从陈景安联想到了年后就要嫁进王府的陈小娘,不由小心问道:“二郎,你说,陈大哥娶陈小娘也是因为你说的原因么?” “我不清楚。”二郎摇摇头。 小乙却掰着指头默默算了一阵,最后却担忧道:“哎,天下这么大,地盘这么多。若以后都归了咱陈大哥,他得娶多少女人啊他身子骨受得住么?” 第352章 十万火急? 第352章十万火急? 蔡州洒金巷,楚王府后宅。 猫儿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托着肚子坐在床沿,陈初单膝跪在身前,侧耳贴着猫儿肚皮,内里任何细微动静都能让他笑的一脸痴傻。 猫儿宠溺的摩挲着陈初的头发,后者拉过猫儿的手心轻轻一吻,仰头道:“娘子辛苦了。” 猫儿抿嘴浅笑,温顺道:“不辛苦呢。” 陈初嘿嘿直笑,用手在猫儿的肚子上丈量一番,奇怪道:“当初玉侬七个月身孕时没有娘子这般大吧?” 已将某个好消息在心中憋了半月的猫儿,早等着夫君问这么一句了。 只见她微微耷了眼皮,忍着不露出得意表情,极力装作平静道:“王女医讲,我左右脉象俱急,腹中有可能是是双生。” 后宅涵春堂安静几息,忽而爆出一阵大笑。 片刻后,二楼主人卧房朝院内的窗户猛地被人推开。 只见楚王从内探出头来,向楼下路过的下人喊道:“李嫂嫂,哈哈哈,我娘子怀了双生,哈哈,翠莲嫂子,你听说了么?我娘子怀了双生.哈哈哈.全家都有,每人赏银十两,哈哈哈.” 陈初声音之大,以至于刚走出青朴园的蔡婳都听的一清二楚。 本来打算来涵春堂看望猫儿的蔡婳,临时改变了主意,远远瞄了眼窗内手舞足蹈的陈初,撇了撇嘴,道:“嗤~没出息.” 说罢,转去了玉侬的望乡园。 跟在身后的茹儿听的真切.自家三娘,口吻好酸呀! 望乡园内,因陈初方才那一嗓子,喜气洋洋的各处管事正排在屋外等待领赏。 后宅总管事白露人在东京,猫儿体笨不便理事,如今后宅的财政大权归玉侬把持。 望乡园管事秦妈妈,帮玉侬抱来存放货票的宝匣,笑着讲了一句,“王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嗓子便要喊出去近千两银子” 后宅的丫鬟婆子有赏,前宅的家丁侍卫自然也不能少。 王府自然不是待下人刻薄,但后宅也讲究个奖惩有度.以往猫儿当家时,奖赏顶天了三五两银子,玉侬接手后宅后便依着姐姐的规矩继续如此。 王爷一回来便坏了规矩,叫她们以后还怎样管家秦妈妈有提醒的意思。 玉侬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元宝,见女儿睡着了,小心将她递给奶妈,这才打开了宝匣,无奈笑道:“不管怎样,公子已开了口,总不能让他失信与人吧。这次就按公子说的吧” “也好.”秦妈妈笑道,转身打开了房门。 绣房、灶房等各处管事一一入内,领赏道谢,每回玉侬都不忘温言鼓励两句。 那模样和当初采薇阁那名爱哭爱傻笑的小丫头,天差地别. 待她忙完这回,却发现蔡婳已不知何时拎着一坛子酒坐在了屋里。 “蔡姐姐,你这是”玉侬奇怪道。 已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的蔡婳扬了扬手中酒坛,“陪我吃几杯。” “不行呀!夜里小元宝还要吃奶,我吃了酒,她便要醉了!”玉侬的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交给奶妈喂!” “呃夜里我还要盘账,蔡姐姐还是找别人吧。” 眼瞅连个酒伴都找不来,蔡婳气呼呼的离开了望乡园。 路上,还阴阳怪气的模仿着玉侬的声调道:“‘夜里小元宝还要吃奶,我吃了酒,她便要了醉了’,切!生怕谁不知道她生了个女儿似得!显摆你奶奶个腿儿!” 茹儿小心瞟了三娘子一眼.她很想说句公道话,人家玉侬明明没有显摆的意思,是三娘子伱太敏感了呀。 走到半路,却见蔡婳又拐了弯。 茹儿忙道:“三娘子,你去哪儿?” “找铁胆,吃酒!” 翌日,日上三竿。 蔡婳挪开压在自己肚子上的腿,揉了揉微昏的脑壳,看了一眼宿醉未醒的铁胆,翻身下床。 守在外间的茹儿见三娘子起床,忙打来热水洗漱. 洗了把脸,蔡婳清醒许多,勾头往里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茹儿,昨夜我怎睡在了铁胆这里?” “三娘子不走,我又有甚法子。”茹儿叫屈道。 “呃昨夜吃醉了。” “嗯,茹儿知晓。” “知晓?我醉后可是办了甚蠢事?” “那倒没有,只是三娘子吃醉后,抱着沈小娘哭道,铁胆你再有本事、功夫再高又怎样,连个娃娃都生不出来” “啊?铁胆没男人,怎会生的出孩子。” “就是呀!但沈小娘早被你灌醉了,跟着你哭的天昏地暗.” “嘶” 蔡婳仿似牙疼一般倒吸了口凉气,再回头看了铁胆一眼,急匆匆带着茹儿离去。 出门后,还不忘认真交代一句,“茹儿!昨夜之事,可不能对外人胡乱说!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知道啦”茹儿配合的装出了害怕模样。 昨晚的话,三娘子哪儿是在说铁胆呀,明明是在说自己! 回到后宅,没什么胃口的蔡婳胡乱吃了点粥,前去涵春堂看望猫儿。 今日暖晴,猫儿躺在院内一张贵妃榻上晒太阳,脚旁,土狗丧彪用前爪摁着一根布满牙印的猪棒骨磨牙。 一派闲适安详。 蔡婳在东京城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不由松弛下来。 走近后,招呼寒露拿来一支马扎,用脚踢了踢丧彪,“一边去,给我腾个地方。” 丧彪似乎也知道家中属这个女人不好惹,委屈的呜呜两声,叼着骨头挪到了猫儿的另一边。 猫儿在栖凤岭时便将丧彪养在了家里,闻声不由瞪了蔡婳一眼,软糯糯责备道:“它又怎招惹你了?” 蔡婳在马扎上坐好,理了理裙摆,不爽道:“王妃心善,对谁都好。兼大度贤惠,得知咱家老爷外头养人,不但不急,还上赶着与人家议定亲事.哎,这份气度,妾身怎也学不来呀。” “大早上的阴阳怪气,因为这事呀?” 猫儿缓缓从塌上坐起,似笑非笑的看着蔡婳道:“话说,你去东京时口口声声说看好王爷,却让他俩在你眼皮子底下如鱼得水。不该我来埋怨你么?你还来埋怨我” “.”几个月来,东京城内发生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但当初蔡婳确实认为即便是自己装聋作哑,身为王府大妇的猫儿应该也会让陈初和阿瑜的事费一番周折。 却没想到,人家已经在家里着手准备两人的好事了。 当年,陈瑾瑜第一次来家里时闹出一些小风波,那时猫儿的态度可不是这样。 蔡婳狐疑的在猫儿脸上扫量几眼,忽道:“小猫儿,你不会是觉得我太强势,想借陈瑾瑜压我吧?” “.”猫儿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却道:“说甚呢!东京城内出了那么大的事,谁不知此时阿瑜进咱家家门对夫君有利?以前,我时常自愧不如,佩服蔡姐姐是位胸有沟壑,可助夫君成就大事的奇女子!不料,却是位只知惦记后宅算计的女子!” “.” 猫儿的话,可算作蔡婳正式进入王府后说的最重一回,但蔡婳还不好反驳。 抛开别人算计不说,东京城那事还真能算是她搞出来的。 蔡婳自有许多委屈,这些年,她为这个家、为陈初做了多少事,但她从不是一个爱解释的人。 只见蔡婳坐在马扎行了一礼,淡淡道:“王妃教训的是。” 说罢,便起身准备离去。 见此,猫儿赶忙起身,一把扯住了蔡婳的衣袖.因动作幅度过大,惊得代替了白露在猫儿身旁伺候的寒露,乃至茹儿都急忙上前欲要搀扶。 蔡婳也第一时间停住了脚步,以免带倒猫儿.如今她肚子可怀着宝呢,万一跌倒,搞不好便是一尸两命,不,是一尸三命! “蔡姐姐生气了呀?”猫儿忽然又切回的温软口音,让蔡婳有点无所适从,只得低低埋怨一句,“你还以为自己是闺中小娘呀?如今你肚子里怀着双生胎,万一跌倒了,我可吃罪不起!” 嘴里说着不客气的话,却不妨碍蔡婳小心将猫儿扶着坐回了榻上。 猫儿不由浅浅笑了起来,道:“蔡姐姐永远都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 对于猫儿的夸奖,蔡婳却不认,摇头指向王府外的长街,道:“我可是刀子嘴刀子心,死在府外的怀远士绅和鲁王亲兵可以作证。” 今年六月初八凌晨,蔡婳在府外长街上监斩百人,为猫儿腹中胎儿祈福. 此事,淮北高层家眷人人皆知。 “是是,蔡姐姐是美女蛇,是位没心肝的歹毒妇人好了吧。” 猫儿顺着蔡婳的话说到,同时扯着蔡婳的手不松,后者半推半就的在猫儿身旁坐了下来。 却道:“你才没心肝,枉我处处想着这个家,你却说我只知后宅算计?” 嗯,有怨气,但只要能说出来,怨气就不算怨气了。 寒露和茹儿同时松了口气。 寒露自然听过蔡三娘恶毒大名,唯恐两人生出嫌隙,自家夫人斗不过她。 茹儿却是担心自家三娘彻底得罪了夫人,以后后宅再无宁日。 猫儿和蔡婳坐在一起低声说了会话,前者忽道:“蔡姐姐一身酒气.以后少吃些酒吧,王女医说过,酒为寒凉之物,对女子不好。你身子内本就寒气大,长此以往,何时能得来孩儿?” 说起这个,蔡婳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道:“少吃几杯,多吃几杯又有何干?怕是我命里无后吧” 言语落寞,眉眼间有真切的伤感。 家中数她年纪大,并且,多年来也数她和陈初来的勤快,却依然没动静。 眼睁睁瞧着家中姐妹都有了孩子,且更年轻的陈瑾瑜即将进府,蔡婳心里自然着急。 猫儿也早有感觉.近年来,蔡婳的精力开始越来越多往政事方面转移,且手段越发毒辣。 兴许就是为了分散苦恼,顺带发泄无法言说的苦闷。 “蔡姐姐莫忧,去年咱们去青云观求签,那道长不是说你命中有后么。”猫儿安慰道。 蔡婳却撇撇嘴,“他们都是哄钱的,如何做的准?” 说罢,又补充一句,“哼!若算得不准,我早晚将那牛鼻子的毛拔干净,送去做和尚!再一把火烧了他那破观!” 无心之语可窥见,蔡婳还是不甘心呀! 猫儿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做某种重大的决定,一旁的蔡婳却已换回了洒脱口吻,“嗐,命里有便有,没有就这么松快的过一辈子也不错。你没见玉侬那小憨包带娃娃多累么?刚有小元宝时,一夜得起床四五回奶娃娃 娃娃又爱哭闹,最是烦人。还老是到处屙尿,脏兮兮的,一点都不好玩.” 正在诉说养娃各种坏处的蔡婳,见猫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不由笑嘻嘻道:“怎了?吓到你了呀?不过,话说回来,看着粉嘟嘟肉乎乎的小肉团一点点长大,也挺好玩的吧?” 一旁的猫儿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抬头道:“蔡姐姐,我腹中若是双生,恐一个人带不过来呢。你能不能.帮我养一个?” “.” 蔡婳瞬间石化了一般,盯着猫儿半出话来。 王妃带不了两个孩子? 不存在的府里还能请不起奶妈? 将孩子养在蔡婳身旁,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让心急的蔡婳体验为人母的欢愉,若万一她无所出,以后也有子女傍身。 从来都是一副万事不絮于怀模样的蔡婳,大为失态之后,嘴里嘟囔道:“那多不好,猫儿怀胎十月,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能夺了” “是我的孩儿,也是你的孩儿。这世上多一个娘,疼他爱他,有何不可” “这不好吧.” 蔡婳语无伦次的客气着,却不觉红了眼睛。 俗谚有云,腊月不定亲、正月不成婚。 是以,和阿瑜定亲流程要等到过年后才可进行。 婚期定在来年二月。 年前余下这几天,陈初随徐榜巡视了蔡州界内的灌溉系统。 今年入冬以来,不但气候远比往年温暖,且一场雪都没有降下,若年后还不降下雨雪,明春必然大旱。 淮北好歹河网密布,只要通往各村的灌溉支渠通畅,总归能保住大部良田。 年后正月,猫儿和阿瑜母亲谭氏进行了最后流程。 只等二月阿瑜过门。 王府这边自然不会大操大办,只有些亲近至交,预计开个五八台席面便可。 但陈景彦那边,自正月下旬开始,老家陆续来人,其中不乏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名士。 其中便包括了陈景彦的姐夫陆钦哉,此人在十多年前,便担任过周国京西路转运使,齐代周后,回乡隐居泉林办学授课,号鹿泉翁。 在士林间颇有声望。 正月二十七,在陈景安、陈景彦作陪下,陈初与陆钦哉首次会面。 席间谈笑风声,气氛融洽。 陈初借机提出请他出仕,陆钦哉只道需思量一番。 ‘需思量’几乎就是答应了下来。 齐代周后,那些辞官隐居的读书人,一来不认刘齐正统,二来,大多也不愿奉异族为父国。 但如今的大齐,明眼人都看的出,变天在即。 同时,实际掌控朝政的楚王对金国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 如此这般,才有以陆钦哉为代表的名士,愿意出仕尝试一番。 而陈初这边,也需要开明士绅为他背书.以免齐周两国士绅形成合力,对他欲除之而后快。 他们有没有能力除掉陈初另说,但整日四处烽火的话,也没精力、时间搞发展啊! 颍川陈家全族来投,就算不能彻底消除士族顾虑,至少也能起到分化作用。 正月二十八,一场雨雪不期而至。 这场雨雪顿时缓解了已初现苗头的旱情,淮北上下都松了口气。 同日,一道来自嘉柔的谕旨也随着雨雪来到了蔡州.急招楚王进京议事。 陈初一头雾水,京中有蔡源坐镇,若果真有急事,肯定会报与蔡州,而不是通过嘉柔相招。 陈初只当她没事找事,置之不理。 不料,二月初一,又是一道谕旨。 阿瑜进门在即,陈初继续不理。 三日后,又一道谕旨,上有嘉柔亲笔四字:十万火急! 内无灾祸,外无战事,有个屁的十万火急. 到底是啥事,这么着急? 剧透一下,蔡婳会有自己的孩子哈 第353章 粮食危机? 第353章粮食危机? 二月初十,东京皇城内发生一桩奇事,当朝摄政长公主嘉柔殿下,竟穿了宫女衣服想要偷溜出宫。 ‘出逃公主’的计谋自是被火眼金睛的黄公公识破.但怎么处置却十分棘手。 她毕竟是为了安抚各方扶植起来的泥菩萨,京西路豪族程壁雍还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被围困在伏牛山中,各地士绅刚刚有了服帖迹象,若此时嘉柔出点什么事,不但程壁雍之流更显道义,只怕各地也会动荡再生。 二月十四,黄豆豆向陈初请示怎办的密信送至蔡州。 信中言道,嘉柔出逃失败后,给出的理由是想到大齐各地看看. 这话,八成是假的。 不过,想到两人以前关于大齐各地真实民生状况的分歧,陈初干脆去信,让黄豆豆率侍卫将她送来蔡州。 陈初准备内忙完眼前事务,带她去淮北以外的地方,让嘉柔亲眼看看各地百姓如何过活,戳破她心中国泰民安的幻象。 省得嘉柔再搞豢养女跤手那般幺蛾子。 反正东京城那边,有蔡源和范恭知、张纯孝等人坐镇,嘉柔在不在都无所谓。 二月十五,陈初分别写与蔡源、范恭知、黄豆豆的密信寄出。 二月十六,距离阿瑜出嫁只剩两日。 虽近来阴雨连绵,但陈景彦在蔡州城内的府邸早已洒扫一新,五进大宅前后院客房住满了家乡来人,又在镇淮军招待所包下了几十间客房,才将将全部安置下来。 这两日,老陈的脸总不时痉挛抽搐两下.都是累的! 可不是么,明明很开心,偏偏还要装出一副矜持模样,控制着脸部肌肉不让自己笑出来、或是笑的时候不显得过于浮浪。 只不过,当天午后,一行人的到访坏了陈景彦的好心情。 来人正是周国枢密院机速房胡佺以及一位年约四旬的儒士。 人家大喜临门,你一个敌国负责情报的密谍登门,晦气! 陈景彦、陈景安两兄弟将人带进僻静书房,连奉茶的客套都省了,一副有事说事,没事快滚的架势。 近年来和陈景安一直保持了联络的胡佺见此,呵呵一笑道:“陈知府,令爱大喜,我与田先生特受陈经略之命,前来道贺。陈知府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陪坐一旁的陈景安出门唤人上茶,待下人离去后,朝胡佺拱手道:“邦衡亦知,鄙府近来有事,忙乱不堪,实在无暇顾及他事。邦衡不如在城中暂且住下,待日后再说?” 陈景安虽不像兄长那般将不耐烦写在了脸上,但其实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我家办喜事,你但凡有点逼数也不该此时上门。 原本,双方还保持着礼貌的浅浅接触,但自从去年胡佺的座师、前周国兵部尚书陈伯康以楚王侧室身世一事恶心了淮北系一回后,双方再见面时的气氛就不如以往那般友好了。 说起来,陈伯康那手引淮北系和齐国朝廷生嫌的计谋,到底在陈初下定决心铲除刘麟刘螭两兄弟一事中起了多大作用不好说。 但催化双方矛盾公开化的效果,绝对是有的。 只是,陈伯康没料到,齐国内部竟没生出太大动荡便平稳了下来。 眼看陈氏兄弟都没给好脸色,胡佺厚着脸皮呵呵笑了一声,“守谦兄,愚弟此来,真的只为道贺。这位.” 胡佺指向了同来的青年儒士道:“这位是田先生,特意带了陈大人的贺礼。” 那田先生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支尺余长的匣子,双方放在了案几之上,再向陈氏兄弟拱手后,道:“陈公言道:荆湖陈、颍川陈本是一家,得悉陈知府之女嫁贵国楚王在即,闻之欣喜,特送金玉如意一柄,遥祝新人情比金坚” 伸手不打笑脸人,耳听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景彦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那田先生顿了顿,又道:“年前陈公履新,由兵部侍郎转任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如今淮北淮南一江之隔却为两国,同为颍川陈家苗裔却各为其主,殊为遗憾” 说到此处,田先生顿了顿,有点不自在道:“陈公还说,吾家小女与陈知府千金同入一门,时也命也。以后,沿江两岸还需多多亲近” “.”陈景彦一张脸登时憋成了猪肝色,到底没忍住拍了桌子,“闭嘴!” 依族谱说,这陈伯康还是陈景彦的祖父辈呢!他怎能这般不要脸? 颍川陈虽不如隋唐时强盛了,但好歹也是清贵世家,照陈伯康的话说,岂不是他陈家两女共事一夫了? 关键还差着辈份! 这话他陈伯康也能说的出口? 陈景安以眼神示意兄长休要动怒.以他了解的情况,王府那位侧妃是陈伯康女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陈伯康之所以死咬着这个谎言不放,一来就是为了恶心淮北系,二来,或许也有希望陈景彦羞愧难当,叫停这次联姻的可能。 若陈景彦自觉脸面过不去,婚事告吹,陈伯康便不费吹灰之力破坏了淮北系吸纳开明士绅的计划。 若不起作用,他也没甚损伤纯属有枣没枣搂一杆子。 老陈自然不会那么幼稚的上了当,但好心情确实被坏了个干净,当日自己待在屋里生了一下午闷气。 迎来送往的差事都交给了陈英俊、陈英朗兄弟支应。 是夜,陈景安去了洒金巷一趟,将今日之事说与了陈初。 陈初与陈伯康素未谋面,这货却屡次三番撩拨自己,属实烦人。 且此人的行事风格简直像街头无赖,仅仅因为玉侬身世不明,便能捏造出一大堆有的没的,让人对陈初和周国的关系浮想联翩。 今日这事,全然不顾及一点世家脸面,硬拉着陈景彦往‘攀附权贵,不惜使自家两女共事一夫’的污水坑里跳. 对这种人,陈初反倒生出几分警惕.士人若不要脸,那才真难搞。 用后世的话来说便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最后,陈初却道:“当初,他能拿玉侬身世做文章,让朝廷对咱们抱有戒心,咱们也能因此事让他与周国生出嫌隙,不着急,慢慢来.” 二月十八,阿瑜嫁入王府。 王府虽没有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热闹景象,但陈家为了给女儿壮声势,嫁妆委实添了不少。 阿瑜生于大族,非常看重后宅规矩。 翌日,不到辰时,便穿戴整齐等在了涵春堂楼下。 近来因身重贪睡了些的猫儿知晓后,赶紧起床梳洗不怪猫儿没经验,玉侬进家时,陈初还只是桐山县一个小小马快,家中自然没什么规矩。 而蔡婳进家当晚,因达旦纵欢,第二天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再者,陈初也不喜欢家中太过拘束,是以猫儿基本上没立过规矩。 但阿瑜却记得,新人入府翌日要给大妇敬茶的规矩 一杯茶,代表了阿瑜认同猫儿这个王府大家姐。 因数年前初次进府闹的不甚愉快,阿瑜觉着自己的态度很重要,分外恭敬。 猫儿也不是一个爱为难人、爱耍威风的人,两人捡了些没营养的话题聊了会,阿瑜告辞。 离开涵春堂,阿瑜穿过后宅花园走向自己的柔芷园。 今日虽天气阴沉,但时节毕竟已进入春季,院内尽是一片清新翠绿。 池塘边的粉白桃花沾染了几滴晨露,娇艳欲滴。 远处一株垂丝海棠,竟开出了粉、白、红、紫四种颜色的花朵,令人称奇。 阿瑜知道,这种一树多色的花树,是叔叔领着农研所那帮人通过嫁接搞出来的。 几年培育,今年刚有成树可售,但极其稀少珍贵.整个蔡州,除了蔡尚书府上有一株,便只有王府能看见这世间奇景了。 据说,商人苗奎贩运了一株多色海棠去临安,售出了一万八千贯的天价. 阿瑜下意识想到,爹爹已迁了新居,待明日可向叔叔讨来一株,种在院内。 只是灵光一闪的念头,阿瑜自己都没意识到,其中多少有些和蔡婳竞争的意思。 蔡尚书家里有,爹爹的宅院也应该有。 穿过花园,心情不错的阿瑜一路上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回到柔芷园,一群丫鬟婆子已等在了院内。 昨日喜事,人多口杂,此时没了外人,下人们正式向阿瑜道喜。 陈景彦为显廉洁,一家在官舍住了多年,今年才舍得购置院子,但女儿出嫁,却舍了大手笔。 陪嫁中不算金银财货,仅丫鬟婆子就陪送了八人。 其中有阿瑜幼时的奶妈张嫲嫲,老成持重;有阿瑜的贴身丫鬟篆云,常伴左右。 除了她两人,还有粗使婆子两人,丫鬟四人,一共八人。 都是从颍川老宅中选出的家生子这柔芷园里外都是阿瑜的娘家人,不但不会受委屈,遇事也有人相商、有帮手可用。 仅此一项,便能窥见这等世家对外嫁女儿的顾应有多严密。 阿瑜笑着赏了钱,抬头往二楼望了一眼,问道:“王爷还没起床么?” 张嫲嫲却回道:“大娘子,方才前院传话,似是有甚急事,王爷起床后没吃早食便匆匆出府了。” 待字闺中时是‘小娘’,出嫁后,张嫲嫲便改了称呼为‘大娘子’。 “.” 阿瑜却不由一阵失望.刚刚成婚,叔叔昨晚还说会匀出几日空闲好好陪自己呢,怎一大早就出去了? 想是这般想的,但阿瑜即便当着自家人也没露出任何怨怼之情,反而提醒道:“张嫲嫲,以后唤我娘子便是了,切不可唤我大娘子。这王府里,只有王妃一人是大娘子,记得了么?” “是”张嫲嫲赶紧道。 阿瑜又看向了其余丫鬟,再认真嘱咐一遍,“你们也需仔细记着,不可喊错。不然,我将伱们送回颍川老宅” 篆云小心瞄了自家娘子一眼,总觉得,娘子一夜之间好像有了些变化。 具体是什么变化,篆云一时说不清,硬要说的话便是以前的陈家小娘,忽然变成了王府侧妃的感觉。 那厢,陈初今早一走,答应阿瑜陪她几日的话食言了。 当日,寿州路安县县丞徐志远命人送来的几株麦秧到了,陈初见了,马上紧张起来。 小麦刚刚抽穗,送来这几株的麦穗和颖片上遍布水渍状的淡褐、铁锈色病斑,原本应是青绿色的麦穗已呈枯黄。 “赤霉病啊!” 赤霉病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流行性病害,常生于小麦抽穗至扬花期初期这段时间。 今冬暖春,年后入春又连绵阴雨,正好满足此等病害发生的条件。 且染了此病的小麦中病粒超过百分之四,便整株不得食,若人畜食之,都会中毒。 这种极凶的病菌,一旦传播开来,最理想的状况也会导致一到两成的减产,若控制不当减产一半乃至绝收也不稀奇。 要知道,当今世道粮食减产可不是一桩小事,减产10%,并不是天下百姓都少吃10%就能扛过去。 实际情况必然是高门富户该怎么吃怎么吃,该怎么浪费怎么浪费。 粮食欠收后,引起粮价波动,会引发粮商高价囤粮不售,继而市场更加恐慌,粮价会以非理性的方式蹿升。 最终,只饿死10%的百姓已算理想结果。 饿殍遍地,流民四起也属正常。 到了那时,各地手中有粮的士绅想招多少人都能招到,陈初好不容易稳定下的局面,有瞬间崩塌的可能。 几息之间,陈初已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当日辰时中,陈初一边急令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暂停向外地贩粮,一边让人通知商行北地分店,在气候干燥、不易染病的北方采购粮食回运。 安排完以后,陈初第一时间赶去了寿州路安县。 二月二十二。 陈初冒雨来到路安县。 已提前得知了消息的蔡坤岳丈、刚刚从寿州同知升任知府的尤世光以及寿州都统制杨大郎已等在了县衙。 陈初顾不上寒暄,在县衙内披了蓑衣、戴上斗笠,便去了乡间。 多日阴雨,乡间道路泥泞不堪,陈初等人只得下马步行。 还好,路安县北部庄稼尚未染病。 但越往南,染病的庄稼越多. 直至到了淮水畔的民和新村即使在绵绵雨幕中,远远也可看见成片成片的枯黄麦穗,有些已发黑发乌。 当年淮北之乱,寿州几经肆虐,人口十存一二。 为了充实地方,迁来不少无地的桐山、蔡州百姓。 这民和新村,便以桐山人为主. 陈初还真遇见了老熟人.当年差点嫁给长子的丁娇与其父丁老汉。 这对父女既是当年转迁的积极分子,又是军属,其子丁鹏在镇淮军效命。 陈初披蓑戴笠走近时,丁老汉颓然坐在泥地里,任凭淫雨浇身,神情麻木,却还不住以嘶哑嗓音往远处的庄稼地里喊道:“娇儿,别瞎忙活了,救不过来了.” 十几丈外,那丁娇却倔强的担着沉重木桶,用水瓢盛了桶中淡石灰水,往麦穗上浇淋. 这是民间的总结出来的野法子,用淡石灰水浇淋可抑制病害。 可眼前这片庄稼早已病入膏肓,此法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丁娇并非不知,但她本就是个倔强性子! 再者,当年她在界碑店差点被郑家人所辱,幸而长子哥救了她,返回鹭留圩的路上,她和长子哥共乘一骑,长子哥当时给她说过一句话 长子说,这世上恶人太多,你越温顺,他们就越凶!所以遇到恶人欺你,便是拼死也得咬下他一块肉,需反抗! 就像如今,欺负她们父女的变成了这病害、变成了淫雨连绵的贼老天! 丁娇记得长子哥的话,便是这病害、这老天欺她,她也要斗上一斗. 只是当丁娇抬头看向远处大片枯黄的庄稼,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不禁鼻子一酸。 地头旁,陈初已走到了丁老汉身旁,开口唤了一声,“丁大伯” 丁老汉茫然抬头,一时没认出戴着斗笠的陈初,此时他心如死灰,也没甚说话兴趣,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了庄稼地里的女儿,“儿啊,别犟了.救不回来了。” 悲怆喊声,在绵密春雨里回荡 陈初身后的尤世光见这老头如此托大,不由斥道:“你这老汉,怎不识一点礼数?楚王和你说话,没听见么?” 丁老汉闻言,迷惑的转过头,嘀咕道:“楚王?” “丁大伯,是我,不认识了?”陈初摘下斗笠,笑道。 丁老汉忽腾一下站了起来,“啊呀!还真是王爷啊!您怎来了这里,快,快随我回家吃口热茶!莫淋坏了身子大娘子,嗐,如今该称呼王妃了!王妃来了没?老汉听说王爷前年得了一女,一直想去蔡州看看王爷和陈姨娘来着” 丁老汉激动的语无伦次,忽然想起女儿还在庄稼地里,赶忙扯着嗓子喊道:“娇儿,娇儿,你快来,看看谁来了?哈哈,王爷来了,快来见礼啊” 丁娇听得喊声,不由踩着泥巴快步跑了过来。 待得近前,一看果真是陈初,不由大喜,忙在沟渠积聚的雨水中涮了涮手脚,上前不熟练的行了一礼,开心道:“王爷来啦!快回家避避雨” 陈初却在丁娇身上打量一番,衣裳湿透,雨水顺着辫子尾梢不住往下趟。 微黑透红的脸上被淋的微微发青。 陈初不由微微一叹,看向成片枯黄的庄稼,低声问了一句,“庄稼都染病了吧?” 原本还是一脸喜意的丁娇不由一滞,心中登时涌起一股巨大酸楚。 哥哥从军,爹爹年迈.家中大小事务都要由她一个女子扛在肩上。 方才还觉着没甚,可陈初这么一问,让丁娇再也忍不住了。 说句不恰当的,那感觉有点像是在夫家受了委屈后,娘家兄长舅舅来到了面前 “王王爷,都没了我和爹爹辛苦种了一季的庄稼,都没了” 天空雨丝飘零,丁娇一时分不清脸上肆意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今日周末,加更。 不过,可能要到凌晨了。 第354章 淮北淮南 第354章淮北淮南 宣庆元年,二月二十二,酉时。 路安县南淮水畔的民和新村丁家小院。 前年的阜昌十年,丁娇一家搬到此处,彼时淮北军将大量乱军俘虏押送至此参与战后重建。 一个冬天的时间,疏浚了河渠,翻垦了农田,便是眼前丁家三间正堂屋、左右各两间厢房的院子,也是当年俘虏们统一所建。 再加村民多为桐山迁户,对淮北军自有些特殊情感。 天色黑下来时,雨势止歇,楚王来了村里且住在丁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丁家外头便围了许多百姓。 守在院外的白毛鼠好说歹说,才将前来与楚王叙话的百姓劝走。 不是陈初不见大伙,只是方才小乙特意从院内传来消息说,王爷睡着了. 是啊,一路从蔡州赶来寿州六百里,路上大家几乎未作休息。 到了路安县后,亲兵侍卫还能轮流睡上一会,但王爷又召集寿州军政高层在丁家开了场小型会议,一刻钟前方才散会。 几日夜不合眼,便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 院内,暂时被陈初用来当做指挥部的堂屋内,亮着数只小儿臂粗的大烛,将屋内照的一片通明。 此时大伙各自领了命令已四散离去,陈初斜倚在一张椅子里仰面朝天,双腿支在桌案上,已发出了鼾声。 门外,坐在门墩上的杨二郎,双眼熬得通红,脑袋不受控制一般一点点垂了下去。 直到耳边忽然响起了轻微脚步声,二郎猛地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下意识便摸向了腰后手弩,同时低喝一声,“谁?” “.二郎,是我。”抱着一床被子和一件厚衣的丁娇吓了一跳,赶紧在原地站定。 看清眼前来人,大脑逐渐清醒的二郎才意识到这里不是战场,不由松了手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唤道:“娇姐.” 当年,眼前这人差点成了姚家媳妇,二郎自是熟识。 “我见王爷睡着了,夜里寒,这条被子你拿进去吧。” “嗯,好哩。” 二郎拿了被子进屋,帮陈初搭在身上,再出来后,依旧站在门口的丁娇又递给二郎一件厚衣,“给,这个你披上。” 二郎也不和丁娇客气,接过便裹在了身上,眼瞅丁娇转身要回厢房,二郎忽然又唤了一声,“娇姐。” “怎了?”丁娇回头。 “娇姐,你莫害怕,陈大哥一定有法子的。” “噗嗤~”丁娇嫣然一笑,像宠溺自家弟弟一般道:“姐甚时候害怕了?说句心里话,伱们能来家里,我心里便踏实许多。有你们在,姐不害怕.” 说罢,丁娇走进了厢房。 二郎重新在门墩上坐下,片刻后,小乙在外巡视一圈回来坐在了另一侧的门墩上,见二郎仰头望着漆黑夜空,不由奇怪道:“二郎,想甚呢?” 却听二郎惆怅一叹,道:“哎,娇姐是个好女人啊!长子哥怎就不能学学陈大哥那般豁达,将娇姐也娶了” “.这也能叫豁达么?” 当晚子时,杨震带着宁江军驻寿州水营营正史大郎穿过浓浓夜色,回到了丁家小院。 陈初睡了一觉后,精神焕发,史大郎远比自家那小五、小七两位兄弟稳重,见面后当即从鱼皮袋中掏出一把把扎好的麦穗,道:“照王爷的吩咐,我带了手下兄弟夜渡至淮河南,从东到西分别取了寿春、安丰、霍邱等地的麦样,这是寿春的” 寿春和路安县仅一江之隔,史大郎上岸偷来这麦样果然也得了赤霉病,并且比丁家麦田里的麦穗还要病的重! 陈初所料不差.今日他从路安县城从北往南一路走来,已发现越靠近淮水畔的庄稼得病越厉害,如今寿春的麦穗证明,爆发赤霉病的地方果然在周国! 想要遏制病害继续扩散,有两项当务之急,一为抓紧时间销毁已染病的麦田,二则是要控制污染源。 淮水两岸,水道狭窄处不足百丈,对可以借风传播的赤霉病根本形成不了屏障。 淮水两岸因灌溉条件良好,齐周两国都有大量良田集中于此。 此时春季,正值南来风,若任由淮南病害发展,淮北良田必然同样不保。 但麻烦就麻烦在,对岸是周国!并非是听从陈初号令的地盘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史大郎采来的麦样中,越往西去,病害越轻。 几份麦样中,取自寿春西九十里霍邱那份,麦穗健康.说明病害还没有到完全失控的地步。 想来,这也是寿州西侧的颍州、蔡州境内没有发现病害的原因。 特别是蔡州西部的朗山县,那里集中了鹭留圩农垦大量农田,可谓淮北粮仓! 万不可使病害蔓延过去。 细细思量一番后,陈初将借住在村内各家的官员召集了过来,待人齐后,陈初拿来一张淮北舆图铺展在了桌子上,以炭笔在寿州沿淮水一侧斜斜划了一道线,凝声道:“明日起,府县两级组织人手将线内所有庄稼收割,统一焚毁” “.”尤世光一脸错愕,却也没出口质疑。 但徐志远一听便急了,忙道:“校长!您这一笔,少说将淮水以北十里范围都划了进去,这得毁掉多少良田啊!乡亲们辛苦半年,眼瞅着再有一个多月便可收获.” “将病害庄稼焚毁是为了保住更多良田!”陈初打断道。 在寿州府衙任职的西门冲疯狂给徐志远使眼色,让他不要顶撞校长,可徐志远牛脾气上来了,杠着头道:“可这上万亩良田里有些病害较重,有些病害较轻,若都一股脑的烧了,是保住了寿州其余诸县的庄稼,可我路安百姓今年吃甚!” “已没时间甄别了!徐志远,你记住,淮北一体!为保淮北百万百姓口粮,莫说淮水畔万亩良田牺牲得,便是牺牲整个路安县一季秋粮,也值得!只要淮北无乱,路安县便不会饿死一人!” 陈初说到最后也动了怒,将炭笔往桌子上一拍道:“此乃军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你能干就干,不能干我换人!” 陈初轻易不发火,猛地来这么一回,将徐志远震慑住了。 但路安县是他任职的第一个地方,初临此地时,到处都是淮北之乱后留下的满目疮痍,当时他跟着知县、此时已调往宿州府衙的唐敬安,组织人手开荒、通渠,亲自迎接桐山迁来的乡亲。 甚至为了帮本县百姓出头,还被隔壁的怀远乡绅打过一顿. 唐敬安调任宿州时,以县丞之职暂行知县之权的徐志远答应过他,也当面向送行唐敬安的乡亲们许诺过,三年后会让路安县变作一处无饥馁之忧的乐土。 此时陡闻校长要烧掉万亩丰收在即的良田,心里难受极了,眼泪都憋了出来。 为了避免在大伙面前出丑,嘟囔一句“我去趟茅房”,便跑了出去。 陈初自是无暇顾及徐志远受伤的小心灵,扫视重人后,继续道:“大郎,你安排将士随同府县两级衙役执行此事。若遇不配合的,先抓起来!” 接着又转头对史大郎道:“史老大,你遣本营舟船沿江而上,带我手令去蔡州农研所装运枯草菌液。同时让镇淮军姚指挥使在军中挑选三百名善作农活的兄弟待命!再装六千石粮食运回。即刻就去.” “是!”史老大抱拳领命离去。 陈初最后又对尤世光道:“尤知府,销毁庄稼时,记得提前宣告百姓们,销毁多少良田,官府会以去年亩产的八成折扣,弥补各家粮食” 尤世光这才明白陈初为甚要史老大运回六千石粮食.粗略估计,这次至少要毁万亩庄稼。 去年路安县种的是淮北新麦种,一亩地可产出五百多斤麦子,打八折后,六千石差不多刚好可以覆盖百姓损失。 六千石可不是一笔小数啊! 毁田万亩,需要魄力,但一下掏出六千石粮食补偿百姓,又是何等胸怀! 尤世光正了正衣冠,作揖道:“楚王大义!下官代全府百姓谢过楚王.” 陈初略显疲惫的摆摆手,道:“去吧,大伙做好自己分内事。近来,要辛苦一些了。” 不多时,屋内人员散尽,只剩赖在原地不走的西门冲。 “怎了?不走还等着我管饭啊?”陈初揉着眉心道。 西门冲嘿嘿一笑,上前道:“校长,你莫恼志远,他就是那般直脾气。方才他还不知校长已为乡亲作了打算。他若知校长为路安百姓运来了粮食补偿,一定后悔顶撞校长。您莫往心里去.” 陈初摇摇头,道:“我不恼他。身为一地父母,便要为一地百姓负责。只是他眼里只有路安乡亲,但我需着眼整个淮北啊。” “嘿嘿,他的肚量自然不能和校长相比。” “少拍马屁。你也去吧,找志远好好说说,明日组织人手焚田,让他别给我拖后腿!不然,我可不看徐同知的脸面.” “是!” 翌日,二月二十三。 一则爆炸消息在路安县淮北沿岸流传开来。 府县两级组织了数百衙役民壮,要将刚刚抽穗的麦田收割焚毁。 一时间,人心惶惶。 庄稼是百姓的命根子! 可当府县衙役告知大伙,三天后会以八折粮食弥补大家时,百姓们竟出人意料的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对 要知道,这只是口头承诺! 华夏农人和官府打交道鲜有不吃亏的,是以谨慎二字已刻在了骨子里。 若照几年前,他们不见粮食,定然不肯让人将自家庄稼毁了。 但现在.淮北系近年来‘说到做到’的口碑起了作用。 又得知楚王如今就在路安坐镇,大多数人选择了配合. 就算心里忐忑怀疑,也会以‘衙役兴许会坑咱,但楚王不会’来自我安慰。 即便有个别人不配合,也迅速被大郎带来的将士抓起来暂时收监。 此时容不得半点犹豫,也不能迂腐的讲究‘法理’。 必须施以雷霆手段。 从二十三日起,连绵一个月的雨水总算停了,但庄稼潮湿,收割后需填进烧制瓷器的窑洞内才能彻底焚毁。 赤霉病这种病害,若只收割不焚烧,病菌依然会跟随风势继续传播,同时也会污染土壤。 短短几日,淮北沿岸尽是潮湿庄稼闷烧后生出的一股股黑色浓烟。 二十六日,江树全、史大郎亲自押送六千石粮食抵达路安县。 粮食开始分发,民心顿时大定。 随船来的还有得知了消息的陈景安,陈景安找上陈初时,后者正站在一名农研所职工身旁,看他讲解。 只见那人将菌液掺水混合后,对一众将士道:“这菌液以五十比一的比列混合.也就是一瓢菌液,五十瓢水。然后倒进喷壶中.” 说着,背上了一只两尺高、一尺宽由铜皮打造的铜壶,一手握紧压力杆,一手持着长长的喷嘴。 压力杆每下压一次,喷嘴中便会喷出一股雾化的稀释菌液。 围观人群啧啧称奇,那农研所职工稍显自得的解释道:“就像我这般,将水畔十里外的庄稼都喷洒一遍,可预防庄稼染那赤霉病” 这只喷壶,旁人只觉神奇,陈初却知道做出这批喷壶费了多大的劲。 光是压力杆内起密封作用的杜仲胶胶垫,便耗费了半年时间,最后还是猫儿的舅舅秦永泰组织起东京来的铜匠、皮匠、弓匠才一一攻克了难关。 陈初察觉有人走近,转头一看是陈景安,不由指着那喷壶解释道:“柳川先生,庄稼得赤霉病,除了焚毁别无他法。剩余健康庄稼喷施了农研所这菌液,可大概率减低染病几率。” 陈景安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这病害算是控制住了?” 陈初却摇摇头,看向了一江之隔的淮南,道:“病害起于对岸,若淮南病害不除,咱们淮北庄稼便时刻受着威胁。阴雨整月,待三月升温后,才是嗜喜湿热的赤霉病高发之时。淮南犹如病灶,病灶不除,咱亦不得安啊!” 陈景安虽不懂农事,却知粮食安全的重要性,闻言不由也看向了淮南,“元章准备怎办?” “我已命长子他们组织了三百熟于农事的将士。路安暂且交由先生坐镇,我打算回蔡州带人去淮南一趟.” “.”陈景安闻言不禁错愕,望着异想天开的陈初半出话来。 陈初却道:“如今救淮南便是救自己。四海商行早已在淮南西路埋下了多处暗桩,我们乔装打扮一番,先生不必忧虑安全问题。刚好,我也能借此近距离观察淮南地理形势,为以后做打算” “那元章一切小心。” 眼见陈初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景彦也不再劝,反而道:“你回去一趟也好,你家里.” “我家!”陈初不由一惊,转头却见陈景安一脸难以描述的古怪表情,猜想家中应无大事,口气不由平缓下来,“先生,我家怎了?” “咳咳,我也不知怎说”历来言语条理清晰的陈景安搔了搔头,组织了一番才道:“我出发寿州前两日,殿下来了蔡州” “这我知道啊。有何不妥么?” “不是.殿下来了蔡州后,住在驿馆,但到了白日就会去你府上,一等就是一整是要见你王妃问她何事,她又不说。” “.” 第355章 造孽啊! 第355章造孽啊! 三月初一,蔡州洒金巷王府。 辰时中,阿瑜和玉侬陪着猫儿说了会话,离开时却在楼下遇见一脸踌躇的寒露。 阿瑜自然知晓近来家中有哪些麻烦,不由道:“又来了?” “嗯,在四进花厅,同来的还有黄公公和曹督监.”寒露无奈点头,随后又看向了涵春堂二楼主人卧房。 比起玉侬,阿瑜也是个敢拿主意的,当即道:“姐姐临盆在即,让她好好歇息吧,不用上去通禀了。” 寒露赶忙认同的点了点头.如今王妃肚子大身子重,可京里的贵人偏偏每日要来家里,王妃每次行礼都让人提心吊胆。 但想起来人的身份,寒露还是道:“可,总不能一直把人晾着吧?” “我们去会会她.”阿瑜莞尔一笑,拉上了玉侬。 前段时日,阿瑜在东京待过,对齐国局势自比一直待在后宅的玉侬要了解的清楚。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嘉柔殿下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一个布娃娃,却不知她近来忽然抽什么风,每日都要穿着大红绣金凤宫衣来王府 这身宫衣代表了皇室贵胄的身份和威仪,王府表面工作还是要做的,自不能怠慢。 每次接待都要搞的分外隆重,全家出动。 可自从嘉柔殿下上月二十二抵达蔡州后,接连七八日都这样这谁能受得了啊! 不但折腾猫儿,就连蔡婳也不胜其烦,前几日干脆借‘巡视商行各地粮库’的名义溜去了朗山县。 “这公主怎这般不懂事哩!姐姐大着肚子,待客不便,她却每日往咱家跑,她自己没有家的么?” 去往前头的路上,玉侬侧头在阿瑜耳边嘀咕。 阿瑜扁扁嘴,也道:“谁说不是呢。有甚急事不能以公文告知叔叔,偏偏要每日上门来堵!不知道呢,还以为叔叔欠她钱了呢!” “就是就是!”玉侬深以为意。 四进花厅。 地龙蒸腾,室内温暖如春,长脚花几上的花囊中插有一枝怒放桃花。 嘉柔居中坐在大椅上,宽大宫衣衬出几分威严,但室内温度再配上厚重布料,使挺翘鼻翼两侧微微渗出些细汗。 坐在下首的蔡州留守司兵马督监曹小健似乎察觉到嘉柔微有不适,忙恭声道:“殿下可是热了?老奴带殿下出去走吧,出了王府,东街上有家张记糖葫芦.” 曹小健使出哄小孩子的手段习惯使然,当年他还在宫中时,嘉柔还是个小丫头。 他却忽视了,嘉柔早不是当年那个受了委屈,吃几样零嘴心情就能好起来的小孩了。 嘉柔小幅度摇了摇头,那双丹凤眼像是目无焦距,又像是在盯着花囊中的那枝桃花。 曹小健无声叹了一回,他能察觉嘉柔心里藏了事,但就算是他私下相问,嘉柔也不肯说。 目前看来,嘉柔每日来王府等楚王,此事怕是和楚王有关。 这让曹小健更加紧张.去年一年,齐国朝堂内外发生的事,他非常清楚,自然也清楚嘉柔面临的局面。 形势比人强,曹小健久在蔡州,可太清楚楚王在淮北的声望,以及淮北军的强横了。 嘉柔安全与否,全在楚王一念之间.可她这次来蔡州,执拗的每天来王府,以至于外界传言纷纷,说甚的都有。 曹小健唯恐嘉柔惹恼了楚王,招致杀身之祸.所以才每天陪着嘉柔,并试图劝导她不要再每天登门。 相比起他的良苦用心,不断在厅内踱步的黄豆豆说话就直白多了,“殿下,王爷不在家,王妃身怀六甲,每次迎送辛苦非常.无端劳累楚王家眷。要咱家说啊,殿下若真找楚王有事,不如在驿馆等着。若没甚急事,便四处处转转,看看春景。莫要折腾啦”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但嘉柔自小生长环境便算不得友好,闻言也只是耷下了眼皮,没有吭声。 但黄豆豆的话却惹了曹小健的不快,只见他抬眼打量前者一番,忽道:“黄公公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皇城之主呢。” “哎哟!曹督监这话可是要吓煞咱家了!咱家草芥一般的人物,怎敢跟殿下相比.但,楚王” 提起‘楚王’二字,黄豆豆恭敬的朝东边拱了拱手,这才皮笑肉不笑道:“蒙楚王不弃,提拔咱家做了殿侍班头,咱家就要护得殿下周全。倒是曹督监身为蔡州兵马督监,不去巡视兵甲营房,反而日日跟在殿下身旁.呵呵,知道的,说曹都监出自殿下宫中,感念旧恩;不知道的,还以为曹都监对蔡州将士不满,有密告要诉与殿下哩.” 这话说的险恶! 督监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监视地方兵马,向朝廷密报。 蔡州是楚王的根据地,曹小健若对蔡州将士不满,那不就是对楚王不满么 已如今局势,对楚王不满就是对朝廷不满。 并且,这种事还没法辩解,近几年在蔡州顺风顺水的曹小健压下心中怒意,道:“以前在宫中,倒没发现你这般人才!” 曹小健的确有资格在黄豆豆面前摆资历,话里也有‘若当年知道有你这种玩意儿,早就收拾伱了’的意思。 不料,黄豆豆却尖笑起来,随后才道:“说起来,咱家和曹都监一样,没遇见王爷以前,在宫中都是那被人打死也没人知晓的小人物。幸而遇见了王爷,曹公公才从小黄门升作了一府督监,如今在蔡州田产也置得,大屋也住得” 你装什么玩意儿!以前在宫里不过蝼蚁一般的人物,若非因祸得福攀上了楚王这颗大树,你能有今日? 这是黄豆豆的潜台词,曹小健自然听的明白,心里火起,却也无从反驳,只得冷哼一声,不再去看黄豆豆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气氛正尴尬间,却听门外有报,楚王两位侧妃前来拜见殿下。 曹小健和黄豆豆连忙起身. 待阿瑜和玉侬向嘉柔见过礼后,阿瑜信口解释道:“王妃晨起小有不适,无法亲见殿下,特来请罪.” “无妨。请王妃好好歇息吧。” 嘉柔低声应了一句,目光再次看向花囊那模样似乎是在告诉阿瑜和玉侬,你们自便即可,我自己在这儿待着。 可即使能理解她的意思,阿瑜也头疼啊! 家里有这么一个公主,谁能将她当做不存在? 正斟酌如何开口时,前头忽有人来报,王爷回来了,已到了府门 玉侬和阿瑜不由一喜,玉侬是单纯的开心,但阿瑜却留意到.已等了陈初十来日的嘉柔竟紧张的攥紧了椅子扶手。 你日日来堵人,怎得知人回来后,又有点害怕了呢? 片刻后,出迎的玉侬、阿瑜以及曹小健、黄豆豆在三进垂花门旁遇见了陈初。 还穿着一身脏衣的陈初二话不说,问清了嘉柔所在,便急匆匆的赶了过去。 一来,他心里是有点火气,家中甚情况他非常清楚.猫儿挺着个大肚子,这嘉柔却没眼色的整日来,多折腾人啊! 二来,他要赶紧打发了嘉柔,打算当晚便带人跟随商队去往淮南。 曹小健看出陈初脸色不对劲,急忙追了上去,在一旁小声求告道:“王爷,王爷,殿下或许是真遇到了难处,并非纯心折腾王妃.你给咱家几天时间,咱家一定将殿下劝走,千万莫要动怒啊!” 陈初脚步不停,不多时便跨入了花厅。 初见陈初,嘉柔不由错愕.眼前这位权倾朝野的楚王、枢相,竟穿着草鞋短褐,小腿肚上还有未来及洗净的泥巴,一顶竹篾斗笠背在身后。 若不是那双极其有神的星目剑眉,嘉柔差点没认出来人。 嘉柔发怔间,陈初已抱拳问道:“我来了,殿下有甚事说吧!” 口吻平静直白,熟知陈初的玉侬和阿瑜都察觉他生气了。 嘉柔也有些害怕,小手缩在大袖中握成了小拳头,左顾右盼一番后,却道:“曹伴伴,黄公公,你们先出去吧.” 这种情况下,曹小健没想到嘉柔竟还要将自己赶出去,不由更担心。 黄豆豆看了陈初一眼,见他没反应,这才躬身后退着离开了花厅。 曹小健也只得退了出去。 名义上自己能管的人依言离去,嘉柔又抬头看向了陈初,低低道:“本宫能单独与楚王说件事么?” 站在陈初侧后的玉侬还没反应过来。 阿瑜却已经微微蹙了眉头。 这嘉柔是要将她和玉侬也赶出去啊! 见两女杵在原地不挪步,嘉柔已带了些哀求的口吻道:“楚王,本宫真的有要事.” 陈初这才回头朝阿瑜使了眼色,尽管阿瑜好奇不已,却还是挽着玉侬走了出去。 这下,花厅只剩了陈初和嘉柔两人。 陈初等待着嘉柔说‘要事’,可嘉柔却反倒踌躇了起来,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就在陈初即将不耐之时,嘉柔瞄了陈初一眼,又赶忙耷下眸子,这才道:“你你这是去作甚了?怎穿成了这般模样?” “.” 憋着火的陈初当即道:“殿下以为,治国治民,坐在庙堂、坐在这温暖花厅便成了?如今淮北庄稼出现了病害,沿江数府万顷良田危在旦夕!殿下有兴致在我家耍威风,不如多去左近村庄看看农人是如何过活的!” “我本宫何时来你家耍威风了?” 嘉柔忽然也有些生气,不由站了起来。 陈初却伸手一指,道:“那殿下这般是为何?看着我那身怀六甲的妻子向你行礼,很开心么?” 嘉柔顺着陈初的手低头一看,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这身大红宫衣. 绣金凤宫衣算是公主正装,一般隆重场合才会穿着,若嘉柔穿常服来王府,或许还能省掉些许繁琐礼节,但穿了这身衣裳,猫儿每次见她都要辛苦的屈膝、弯腰完成一整套礼节。 若平日也就算,关键猫儿身孕已九月,随时都可能生产,陈初如何不气! 对于陈初的指责,嘉柔气恼之下,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你只知你那夫人辛苦,可有想过我!” 啊? 陈初一时没反应过来。 嘉柔说出这句后,似乎将自己也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呆立片刻后,忽然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因为戴着冠,便是哭,也不敢低头,就那么仰着脸蛋,任凭泪水糊了妆容. 正应了那句,别低头,王冠会掉。 紧接,嘉柔像是赌气一般,边哭边脱宫衣外套,“你看这身衣裳厌恶,你道我愿意穿么!” 腰间镶玉绦带一解,宽大宫衣左右分开却见,素白里衣的腰间裹了一条尺余宽的布带。 嘉柔不停手,反手解开了系在腰后的系带,越哭越委屈,“你见面就凶我.呜呜呜,我若有法子,怎会来找你!我待在宫里怕被人看出来,夜里睡觉都不敢解下呜呜呜,来找你,你又骂我呜呜呜,你杀了我吧!” 嘉柔说话间,腰间布带松开却见小腹微微隆起,看起来像是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一般。 陈初头皮一麻,僵在原地,下意识道:“殿下有了?十月那回?” 耳听陈初开口便认下了那事,嘉柔急忙点头,唯恐陈初不认账一般,随后边抹眼泪边期期艾艾道:“我穿宫衣是为了遮掩,不是要折腾你家人.呜呜呜.”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嘉柔缓了口气,又抽噎道:“我父皇尚在热孝,若被人知晓了,我.呜呜呜,我要被天下人骂作不知廉耻了妹妹们也会被我拖累,呜呜呜,我害怕.你,你莫要凶我了好不好.” “.” 造孽啊! 第356章 计之深远 第356章计之深远 “反正.总之,就有了” 王府四进某间厢房内,陈初刚刚向玉侬和阿瑜讲完一件事。 两女都处于极度错愕中,但反应却大相径庭。 玉侬忽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隔了两息才脱口道:“公子是说,当朝长公主怀了咱家娃娃?” “.” 如同鞭尸一般的问题,让陈初不知该怎样作答。 “.”阿瑜无语的看了玉侬一眼.叔叔已坦诚了十月间,有晚醉酒夜宿宫禁。 再看看那嘉柔不依不饶从东京追来蔡州,答案这不是明摆着么! 陈初和阿瑜的反应,让玉侬确认了此事后,竟以惊喜自豪口吻道:“公子!你真厉害!” “.”陈初尴尬的搔了搔头皮。 阿瑜虽有些吃味,却没有任何表露,反而道:“叔叔准备怎办?需我与玉侬姐姐帮忙安置殿下么?” 她猜,陈初第一时间找上两人坦白,便是想让她帮忙。 虽说阿瑜偶尔会有些茶里茶气,但这样的女子往往最善解人意。 陈初的确是想请阿瑜帮忙,“如今庄稼病害十分紧急,今日我便要带人外出一阵。阿瑜可否在城中寻座院子” 陈初说的隐晦,但阿瑜理解的却通透,只见她点头道:“驿馆人多口杂,确实不是久待之地。待会我同玉侬姐姐寻座僻静院子,将公主暂时安置过去。叔叔给我留一队亲兵负责拱卫,我让张嫲嫲带丫鬟过去伺候.都是家生子,嘴严的很。不会让半点消息传出去.” 此事重中之重便是严守秘密一国摄政公主,未曾出嫁,却已珠胎暗结。 若消息传出去,不知会引起多大连锁反应。 巳时,四进花厅,嘉柔独自坐在大椅中。 因方才哭泣,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视线望向某处,却没有焦距,人显得有些呆。 厅外响起脚步声,嘉柔稍显紧张的抬起头,见来人是去而复返的陈初,下意识道:“怎.怎办?” 近几个月来,嘉柔一直处于巨大焦虑和六神无主的状态中。 如今见到了此事的罪魁祸首,不由得将他当成了主心骨。 陈初开口前,特意平抑了一下因近日庄稼病害而淤积的焦躁情绪,轻缓道:“殿下莫忧,我已做了安排,明后两日,阿瑜便会接殿下搬出驿馆暂居别处。” 听出搬家这事交给了王府女眷,嘉柔又紧张起来,“楚王不在么?” “回殿下。如今淮北发现了庄稼病害,治病如救火,不可耽搁,我需外出十余日.” 陈初解释一句,转头将等在门外的阿瑜和玉侬唤了进来。 虽然半个时辰前刚刚见过,但阿瑜和玉侬这次进来向嘉柔见礼后,都没忍住将后者又打量了一遍。 玉侬那眼神,有些小得意.似乎陈初拿下嘉柔,是一件值得全家光荣的事。 我家公子,棒棒哒! 而阿瑜的眼神却复杂多了.谁能想到,若空谷幽兰一般的长公主,竟和叔叔还有这么一段隐秘? 当初,蔡婳和阿瑜都在东京,前者对阿瑜日防夜防,两人都没料到,竟被冷冰冰的嘉柔偷了家! 嘉柔避开二人的视线,不和她们对视,心里好一番纠结。 她在宫中生活那么多年,听过太多后宫互相戕害的故事了,单单她知道的,当年钱皇后缢死、填井的宫娥,就不下十数 只因这些宫娥或主动或被动得到过父皇的宠幸。 并且,刘豫入主东京十年,宫内竟再未有新诞皇子能平安活过三岁. 由此可见,或为争宠、或为夺嫡时,妇人的手段能有多歹毒。 所以,当她听说陈初要离去,将她交给王府女眷安置后,吓得不轻。 此时她并无心思与陈初怎样,却害怕因此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嘉柔身边没有任何可信赖、依仗之人,唯有朴素的亲情观让她觉着,此时肚里有陈初子嗣,陈初就算是为了孩子也不会害她! 但他家女眷可不好说. 待在他身边才安全! 这么一想,嘉柔着急起来,磕磕巴巴道:“楚楚王,你要去哪儿?带我一起去行不行?你以前说过,要带我看看大齐各地的” “.” 陈初此行是要去淮南,他以楚王、枢相之身潜入敌国,若被东京众官知晓,怕也说他孟浪了。 再带着摄政公主同去,这不是开玩笑么! “.”玉侬也瞄了嘉柔一眼,心道:公主就是娇气,奴奴入陈家这么多年,公子要做正事时都知道不能跟着拖后腿! 哼,她还没奴奴懂事哩 只有同样生在世家的阿瑜,一眼窥破了嘉柔的心思,心里不由带了两分气。 但她却不会向嘉柔解释什么,反而朝陈初屈膝一礼,淡淡道:“叔叔不在这段时间,若殿下和腹中孩儿有任何问题,叔叔只管唯我是问。” 嘉柔脸上不由一红,她听的懂,阿瑜这话明面是说给楚王听的,实则却是说给她听的人家阿瑜自担了责任,讥讽嘉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早听闻楚王妃贤惠温柔,那蔡氏却是个女魔头,今日这陈瑾瑜瑜小露锋芒,便觉不一般。 这王府女眷没一个简单的呀,哦,就那位玉侬,看起来傻兮兮的,很好交朋友的样子. 六进后宅。 铁胆帮虎头和小美扎好了两只风筝,两人扯着风筝线,在院内奔跑嬉笑。 叽叽喳喳 涵春堂,二楼卧房。 猫儿靠着软枕斜倚在床上,和前来看望她的太奶奶低声说着悄悄话。 “.如此说来,猫儿和蔡娘子是说定了?” “嗯。” “哎”太奶奶叹了一声,浑浊眼内尽是慈爱无奈,“都怪咱家底子薄、叔伯子弟没本事,给猫儿撑不起场面,才迫得猫儿出此下策.” 太奶奶说的是,猫儿打算将一名孩儿交给蔡婳来养这件事。 猫儿显然是早经深思熟虑了,只见轻抚着肚子,低低道:“太奶奶不要这样说。蔡姐姐无嗣,便是抱给她,她一定会疼爱有加。有我和蔡姐姐两人为未出世的孩儿做左右助臂,以后他必定一世通达” 这话倒不假,若此次能诞下男孩,未来再得猫儿和蔡婳两人扶持,这世子的地位可谓稳如泰山。 亲眼见识过杨大郎家的后宅凶险、又听闻去年刘麟刘螭两兄弟拔刀相向之后,猫儿自有一番触动。 倒不是说官人不敬她、护她.但男人的精力大多放在世间大事上,后宅不可能事无巨细都要他来盯着。 再者,猫儿虽为正妻大妇,却有一个致命短板.娘家无人可用。 试想,若十几二十年后,满朝大臣皆出于桐山蔡、颍川陈,猫儿这边一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对于她的孩儿那是何等恐怖。 且这种事还急不得,即便表弟秦胜武参了军,待他有影响力时,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农家小户的底蕴,根本不足以撑起一个派系。 若强行提拔无才之人,当年勾结不良商人往军中贩卖假药的小美之父赵开元,便是例子 思来想去,无嗣的蔡家姐姐,就成了猫儿最好的政治盟友。 两人相识于微末,虽早期磕磕绊绊,但如今却已将彼此视作了家人。 猫儿坚信人心是肉长的,蔡姐姐若将孩儿养上几年,定会视若己出。 到时猫儿自己的正妻身份,再加上蔡家一族支持,任谁也动不了这孩子的世子、甚至更尊贵的位置。 所谓父母为子女计之深远。 腹中孩儿尚未出世,猫儿已在提前谋划布局。 说起来,猫儿能做出这般决定,多少有些原因是因为阿瑜家世带来的压力。 猫儿已不是政治小白,明知阿瑜进门对官人大事有助益,所以她在此事上非常配合。 可随着官人的权势上升,家中女眷的身世也越发清贵起来若猫儿的娘家是人才济济的强盛大族,她自然不需再如此辛苦谋划。 但她只是农女出身,蔡姐姐家是桐山土豪,阿瑜家是名门世家,以后万一再来个公主之类的也说不准! 祖孙俩聊了一会,太奶奶眼瞅赵家这只金凤已拿定了主意,便笑着道:“既然我乖孙已有主意,我这老婆子只有回家多督促族中小辈好好读书,争取培养出几位人才为孙婿效命。” 猫儿抿嘴笑了笑,想了一下却道:“太奶奶,在咱淮北做事未必需要穷经皓首。官人更看重实践,您看,桐山来的小辈中可没几个人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像蔡姐姐的堂弟蔡思,便是读了几年书后,先做了村官,又去地方县衙做了小吏。这次河北生乱后,已留在当地任了一县父母.” “哦?猫儿给咱家里子弟指条明路吧” 老太太拍了拍猫儿的手背,笑吟吟道。 猫儿说这些话,不算走后门,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极为重要。 淮北选官的标准,便是陈初选官的标准.如今这标准,只有淮北核心的蔡、陈、徐、西门几家大概摸索了出来。 说起来也简单.年轻人必须从基层做起,管好一村,才可能升吏、升吏之后才可能为官。 但实际操作中,治理一村的麻烦可不少,谁家多占邻居一笼地、谁家小孩不小心把同村百姓家的草料点着了、光棍汉偷看寡妇洗澡了、闲汉偷了别家鸡蛋. 这些小错大多到不了报官挨板子的程度,可又不能不管。 如何化解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不但需要高情商,同时也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沟通能力。 除此外,冬闲时如何将百姓集中起来修理水渠,清扫村中积聚垃圾,整修村中道路这又需要高明的组织能力。 基本上,能在村官任上出彩的,管理一县就没有太大问题。 猫儿作为陈初的枕边人,又管着一大摊子事的猫儿,自是能窥见其中关键。 在不坏官人规矩的情况下,她当然也想自家族人能多出头,于是思索一番后,道:“太奶奶,上月,有东京城两千多士子送到了蔡州,您知晓么?” “太奶听人提起过。那帮士子都是吃饱了撑得,和孙婿作对。”太奶奶一句话表明了坚定立场。 这些人正是去年在宣德门闹事的那帮人。 猫儿不由浅浅笑了起来,继续道:“官人是想去去他们身上的清矜气,让他们沾些土气。官人如今正在淮北招募当地士子,让每位本地士子带二三名不等的东京士子,尝试管理一村.咱家眼下有不少子弟在蓝翔学堂读书。这是个好机会,太奶奶回去可命他们报名.” 村官的意义,有些人能看明白,有些人却看不懂。 再者,士子中多是年轻人,正处于‘谈笑间,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幻想中。 对管理脏兮兮的村庄积极性不高,是以当地士子报名的不多。 但猫儿既然对太奶奶提了这事,老太太肯定会执行 说完了正事,心情不错的老太太道:“王府这后宅,乖孙打理的不错哟。如今伱行动不便,也无需太过操心。小玉侬能帮你分担一些,陈家那丫头也是个知书达礼的,每日晨间都过来问安。” 猫儿笑道:“是的呀。方才那嘉柔殿下又来了,她俩兴许是怕我辛苦,径直替我应付去了。” “这殿下怎回事?整日往家里跑.” “说来奇怪。我问她” 话未说完,寒露扣门入内,禀道:“夫人,王爷回府了?” “哦?”猫儿侧头看了眼天色,马上吩咐道:“这个时辰,不早不晚的。想来又是为了赶路没吃饭,吩咐灶上给官人预备吃食。” 说罢,似乎还是不放心,猫儿笨拙的扶着后腰,想要翻身下床。 寒露急忙上前搀了,又道:“夫人,王爷没往后头来,他去花厅见了殿下方才殿下出来时,好像是哭过一场,眼睛红红的。” “哭过一场?”猫儿狐疑的看向了窗外前宅的方向。 三月初二。 凌晨。 周国淮南西路,霍丘县淮水畔来远水寨。 万籁俱寂的丑时一刻,三艘五百料平底商船挂着白灯笼横渡向南。 仅仅一刻钟不到,便靠近了南岸。 来远水寨地处周齐对峙前沿,水寨中的将士多少还保有戒备,箭楼上的军士见有船靠近,先是一警,随后看见桅杆上的白灯笼,又马上放松下来。 但还是依照惯例喊了一声,“来船何人,速速驻锚!再敢靠近,杀无可赦!” 那船依旧慢悠悠靠近,只是有一名身穿绸缎长衫作商人打扮的男子站在船头回了一句,“家中送亲,迷了航路,军爷手下留情。” 明明挂着白灯笼,却说‘家中送亲’,再配着浓重夜色、水声潺潺,说不出的诡异。 可那军士听了,却转头对箭楼下的兄弟低声道:“暗号对着哩。叫张营正起床吧,北边商行又从咱军寨走货了,嘿嘿” 听起来,这军士对商队的到来还蛮期待。 不多时,周国淮西水军营正张多福率领两什军士出寨。 双方尚距离四五丈,张多福瞧见船头那人便热情的远远招呼道:“曹掌柜,多日不见啊!听说,前几日你们从上游步家湾水寨走了几趟货!怎了?兄弟可是哪里招待不周?” “哪里哪里.哈哈哈,张老兄说的哪里话!你我兄弟交道多年,怎会轻易更改走货路线!定是商行里的其他管事走了步家湾!” 那曹掌柜跳下船,上前几步后,将拎在手中的钱袋塞了过去。 张多福揣了揣,颇为沉重,差不多有百余两,不由笑裂了嘴,却道:“曹掌柜,和你们上头的大管事说说呗,让你们商行的船队都从咱来远水寨上岸,我张多福保你安全!” 张多福信誓旦旦道,曹掌柜却哈哈一笑,并不接话,反而指着商行伙计往下搬的木箱道:“上次张老兄说泰山大人爱吃我淮北蜜桃罐头,这次特意装了整箱过来。还带了五十坛淮北美酒,给兄弟们解乏。” 这话一说,张多福身后的军士们也笑嘻嘻的添了添嘴唇。 只有张多福假模假样的问了一句,“哎呀,这得多少钱?曹掌柜与我算一算,我拿钱给你。” 说着拿钱,但那手在胸口掏摸半天也没见拿出一枚大钱,明明刚交给他的百两银子就在另一只手里拎着。 曹掌柜哈哈一笑,道:“张老兄与我客气个甚!这是兄弟的一点心意。” “哈哈,那多不好老哥我便却之不恭了。” 来远水寨,处于周齐危险的第一线,原本是一个谁都不愿驻守的地方。 但自从数年前,淮北兴起,那走私漏舶的商行将此处选为了一个登岸点,水寨便成了一个香饽饽。 商行每次走货,孝敬少则五十,多则百两,还时常赠送些名贵淮北产出,有些物件在周国便是买都买不到。 短短几年,此处营正张多福便攒下了几千两身家,手下兄弟跟着喝汤,都混了个小康生活。 这曹掌柜,在他们眼里,不是什么不法走私客,而是正儿八经的财神爷。 沿江几处水寨,甚至因为争抢走私商队,还形成了竞争。 上游的步家湾,特意在军寨中为商队修建了舒服的住处,以供临时落脚,甚至还偷偷建起了仓库,为商队提供仓储服务。 张多福没有步家湾营正那般的商业头脑,却也热情的邀请大伙入寨,同时要灶房连夜准备酒肉招待。 只是,等待商队成员下船的过程中,张多福忽然警惕了起来只因,对方这次来的人有点多。 比往常足足多了二三百人,且都是精壮汉子。 张多福赶忙一个眼色,命身后兄弟戒备,口吻也严肃了起来,“曹掌柜,这回怎带了这么多人来?” 曹掌柜一愣,随后拍了拍脑门,却道:“嗐!忘记和张营正讲了,近来听闻淮南庄稼生了病害,我家东主有套治病之法,特组织了人手前来淮南准备挣些小钱” “哦?那治病法子管用么?”张多福下意识问道。 如今淮南东北部庄稼染病已成燎原之势,正有往当地蔓延的趋势,张多福家中也有几十亩田地,自然关心此事。 “当然管用了!治不好不要钱.”曹掌柜拍着胸脯保证道。 “你们治一亩地收多少钱?” “一亩地十文” “.”张多福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曹掌柜,你们家大业大,连这点小钱也看得上啊?你们东家真是个财迷!” “呃呵呵” 曹掌柜以余光在青壮中瞄了一眼,只赔笑却不肯接话。 但东家说的话,他却认同.救淮南就是救淮北,若免费,淮南百姓定然以为是坑人的,收了钱才好打消官民疑虑。 第357章 大江剑,何幻锋! 第357章大江剑,何幻锋! 三月初三,淮南霍丘县江畔。 三百余喷药手散布于一块东西横约十五里、南北纵约四十里的狭长地带中。 为尚未染病的庄稼喷施菌液,以期形成一条隔离带,阻止病害继续西延、继而影响一江之隔的淮北。 不过,菌液只能起到大幅降低染病的几率,想要彻底隔绝病害传染的可能,最好再开辟出一条十里左右宽的隔离带,将此范围内的麦子全数收割焚烧。 但此提议,显然不会被淮南乡绅轻易接受。 他们能相信陈初这帮人,全赖了霍丘县内做蔡货生意的汪员外作保。 蔡货,是近两年流行起来的称呼,单指产于淮北蔡州左近各类精巧稀奇物件。 这汪员外家里以前便是做越江走私漏舶的生意,近年来因代理了蔡货,一跃为城内排名前几的人家。 走私起家的人,手都黑着呢,说是兼职水匪也不算冤枉。 是以,本地士绅大多都会给他几分薄面,但想让他们毁田,以汪员外的名望显然还不够。 霍丘县真正的话事人,是县里罗家店的罗金义罗员外,而罗员外的仪仗,来头就大了。 其婿,正是皇上肱骨、秦相至交,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万俟卨万俟大人! 莫说一个霍丘县,便是整个淮南西路,谁人上任不得先来拜拜万俟大人的岳父罗员外? 就如那数月前刚刚转任淮南西路经略使的陈伯康,到任第二日,便巴巴赶来看望了老员外. 午时初,一身农人打扮的陈初坐在树荫下,望着正笨拙稀释菌液的薛丁山,不由想起昨晚了解的一些情况。 这薛丁山是旁边老鹅池村的农人,陈初昨晚借宿的人家。 喷药小队人手不够,特意在当地招了些农人帮忙,他便是其中之一。 来淮南以前,陈初只从军统和漕帮传来的情报里了解淮南百姓困苦,民不聊生。 但陈初当时想,淮南虽不是江浙那般的鱼米之乡,但后世此地也一直是粮食重要产区。 再困苦能困苦到哪儿去,就算有年景不好,粮食欠收,不还有遍布河网么? 捕鱼捉虾,总能混个肚饱。 可昨晚却听这薛丁山讲到,霍丘境内山川河流,尽属以罗老爷为首的几家大族! 莫说是下河捕鱼,便是上山捡根柴火,被他家家丁见了就是一顿毒打。 陈初原以为当年桐山七成田地集中在士绅之手已算极端,但了解了霍丘情况,才知道什么叫土地兼并之烈。 霍丘县内,九成九田产归士绅,其中罗家一家占五成。 又因淮南西路紧邻齐国,前些年齐国未定,每年都有大量百姓南逃至此,为避免这等流民侵入江南,污了贵人们的花花世界,流民入境后几乎全部被就地安置在淮南西路。 淮南本就是人口稠密之地,再加上不断涌入的流民,资源愈加匮乏。 用薛丁山的话说,春荒时连野菜都不够大伙抢,谁家若有颗榆树,每到二三月份没吃食的春季,便要全家轮流盯着,以防有人将树皮偷偷剥走吃掉。 榆树皮自然不好吃,但它无毒,磨成粉、蒸成馒头,好歹能糊弄一下肚皮。 人多资源少不说,又因此地位于前线,劳役繁重可谓大周之最! 修城池、建军寨、伐木造船、铺路架桥. 年年有累死的。 壮劳力死在工地上,便意味着一个小家庭的消亡.没了男人,妇孺要么悄无声息的饿死在家里,要么自卖奴仆,由民籍转贱籍。 本已困苦的生活,老天也凑热闹。 前年,一场洪水席卷淮水南北,大灾之后,霍丘县最后一批勉力支撑的自耕农彻底破产,全县百姓除了吏人、商人、乐倡外,几乎全数沦为佃农和士绅奴仆。 不知怎地,陈初突然想起只见过几面的苦命岳母,听猫儿讲,岳母临死前几日,还心心念着要逃往大周 可这大周,就真的是一片乐土么? 于此同时,霍丘县衙后堂。 丝竹之音靡靡,婉转歌喉颂一首盛世华章. “临东皇,万物昌。君陶唐,宣重光物无夭札人无伤。人无伤,繄元良。锡以景福滋瀼瀼,吾君欣欣臻乐康.” 本县勾栏当红娘子,半抱琵琶,坐居中央。 模仿魏晋风流名士的霍丘乡贤分席而坐,或频频抚掌赞叹,或如狂士一般斜倚梁柱。 上首,并坐两人,鸡皮白首那老者捋须含笑,正是霍丘大佬罗金义。 面容清矍那中年,闭着眼睛,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这位却是新任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陈伯康。 一曲罢了,似乎已沉醉其中的陈伯康还在前后摆动着身体,一旁的罗金义不由低声唤了一声,“陈大人?陈大人” “哦?奏完啦?妙哉妙哉.” 陈伯康猛然惊醒,见罗员外正在看着自己,赶忙抬手行礼,却一不小心衣袖带倒酒杯.陈伯康忙去扶酒杯,大袖却又浸在了菜汤中。 一时间,手忙脚乱,好不滑稽。 就连与他隔了两级的霍丘知县娄喻兴也看的直皱眉头。 下方士绅更是低低发出几声窃笑。 即便这陈伯康是一路安抚使,众人也有些瞧不上他,不止因为他此时的蠢笨表现,同时也因近些天来他过于频繁的来往霍丘 不就是因为罗员外在这儿么,你好歹是名四品地方大员,如此巴结这罗员外,太不体面了。 即便他是大理寺卿的岳丈,也未免太过。 陈伯康却像完全没有感受到各种意味难明的眼神,先拍了一通远在临安的圣明天子马屁,又一阵肉麻恭维大理寺万俟大人 在罗员外面前夸他贵婿,就是夸罗员外。 直到罗员外被添的露出了羞赧笑容,陈伯康才终于转入正题,提起了去年霍丘县欠下的粮税 自前年大周绍兴九年淮南水患之后,淮南西路沿江数县就再没上缴过粮税。 并且,陈伯康到任后,同样上表朝廷请求免去去年粮税。 你都请求朝廷免除粮税了,却还向士绅提起此事,不明摆着想从他们这里捞一笔么? 大伙不动声色,都看向了罗金义。 罗金义也就是看在这姓陈的知情识趣,才没给他甩脸色,思索了片刻后,却道:“陈大人也知,前年那场大水后,霍丘受灾严重,至今未能恢复元气。粮税属实难筹啊但我罗家念在大人辛苦奔波,愿缩衣节食省出百两纹银” 有了罗金义的表态,下方各家也纷纷开口道:“哎,我家小女即将出嫁,那我便从嫁妆里抠出五十两交与大人吧。” “我家有几件字画可当纹银三十两,愿一并交与大人.” 场面怪热闹,可这么多人加一起,也没凑出五百两。 也就是给罗员外面子了你陈伯康就算官大,空口白牙一张嘴便得来四五百两银子,还不行么? 可陈伯康却苦着一张脸,似乎是嫌这点钱不解渴,只见他思索一阵,忽然朝罗金义腆脸笑道:“罗员外,寿春县有县丞出缺,本官有举荐之责,却新来宝地,对淮南才俊知之甚少,员外可有合适人选推荐否?” “.” “.” 此话一出,堂内登时一静。 霍丘知县娄喻兴错愕的端着酒杯忘了喝.我的经略大人,伱该是有多缺钱啊!竟将卖官鬻爵放在了明面上! 大周各地主官,需朝廷亲自任命,但县丞、主簿、典史等佐官,可由各路举荐。 这种低级职位被上官当做人情送给各地大绅的情况也不稀奇,但少有这么赤裸裸说出来的啊! 官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罗金义看了看陈伯康,又看了看下首众多错愕乡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陈伯康也跟着笑,底下各位不由也笑了起来。 各县佐官虽品阶不高,但这些乡绅谁家族中没有几名士子,花些钱能去一地就任,这买卖不亏。 毕竟在大周做官,还是有些门槛的,不像淮北陈初在自己地盘上想提拔谁提拔谁。 便是罗金义也动了心.女婿虽贵,但人情这种东西需慎用! 大事能找他,像安排族中一两名子弟入仕这种小事,能用钱解决最好。 本地士子不能在本地做官,那寿春正好就在隔壁县,罗家影响力也能顾及一二.不得不说,陈大人很贴心啊! “方才,陈大人说粮税是吧?”罗金义主动提起了这茬,笑道:“这样吧,既然陈大人张口,我便是卖田卖屋,也给大人凑两千两,如何?” “罗员外深明大义啊!” 陈伯康连忙拱手致谢.有了罗员外的带头,其他人纷纷道:“哎,女儿不嫁了!先解大人之忧,我家能凑千两!” “我家夫人还有千两纹银压箱底,都给大人了!” 这买卖值得,罗家用两千两买一个县丞,他们出一千两,落个主簿、县尉总成吧! 闹哄哄声中,陈伯康却又难为情道:“诸位,能不能将银子折成粮食啊.” 众人稍一思忖,马上明白过来.近来淮南西路东北的寿春、长丰、定远几县爆发了病害。 粮食眼见有起价的趋势,众乡绅家中早已囤积了大量粮食,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大赚一笔. 此时看来,这陈大人也想跟着分一杯羹啊! “哈哈哈,陈大人好算计!粮食就粮食.”罗金义爽利答应下来。 相比那种明廉实贪或想贪却无胆的上官,陈伯康这种想要什么就直说的官员,更显可爱。 以后,说不定还能做些别的一起发财,这次就带上他吧。 “呵呵,陈大人,三日后,三千石新粮与你交割,大人还请提前安排好人手。但何时出货,还要大人等我们消息,一起行动。莫要乱了行情.” “好说好说。”陈伯康喜笑颜开。 众乡绅同样挺开心,只有霍丘知县娄喻兴心底生出一股厌恶.他能在霍丘安稳做官,自然没少和乡绅勾结。 娄喻兴不是厌恶上司的贪婪,他厌恶的是陈伯康怎能做到如此赤裸裸的不要脸! 他娄喻兴怎么就做不到呢! 哎,都怪入仕前读多了圣贤书,老是顾及脸面今日见了陈经略行事,方知,大丈夫该行事由心,管那些世俗看法作甚! 合该人家陈经略做大官你看看,这效率多高,一顿饭的功夫,便得来近六千石粮食! 便是他娄喻兴,数次在罗员外面前暗示过,想要加入他们这囤粮团伙,罗员外却一直不带他玩. 事议毕,众人欢饮,直至午后未时,豪饮的陈伯康当众吐了身旁倒酒的姐儿一身,这才在他的学生搀扶下,离开了县衙。 众乡绅象征性的送了送,回堂继续 未时末。 横伏于毛驴背上的陈伯康已离城十余里,突然幽幽醒转,麻利的在驴背上翻了身,变趴为坐。 前头牵驴的学生田轻候对此见怪不怪,只回头对跟在驴后的两名侍卫道:“将老师的水杯拿来.” 侍卫也挺熟练,从身上取下竹筒水壶,打开盖子递给了陈伯康。 “呼噜噜tui”陈伯康先仰头漱口,一口喷出后,再猛灌了几口,问道:“到哪了?” “前头便是老鹅池了。” 今日全程陪在陈伯康身旁的田轻候情绪不高,说罢这句,不由嘟囔道:“老师,您今日所做,不怕传出去污了名声么?” “名声?为师有没有讨来六千石粮食!”陈伯康朝田轻候挤眉弄眼,全然没有一丝地方大员或为人师表的稳重模样。 “难道,非要用这种自污的法子么?”田轻候牵着驴,有点难过。 “痴儿.这世上做官难,做好官更难。想做事,你需比贪官更油滑,更狡诈才斗的过他们。谦谦君子,只可去教书,不宜在朝堂。” 陈伯康说话时,用指甲捏起一块黏在前胸的肉糜,原本打算填进嘴里,却忽然想起,这可能是自己方才呕吐的秽物,才恋恋不舍的曲指弹飞 跟在驴后那名叫做马超的侍卫忍不住一阵恶寒,不由道:“老爷!你没吃饱么?” “可不是么!一肚子好东西,都吐在了那姐儿的身上,可惜啊可惜” 陈伯康感叹一番,回头对马超道:“三日后,你带人来此接了粮,马上运去寿春县。当地庄稼病害严重,春粮若接不上,必然要饿死人。” “是。” “老师,那万俟大人的岳父说不许您单独出售粮食,你如此一来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岂肯与老师罢休?” 田轻候担忧道,陈伯康却转身擤了擤鼻子,抬腿将手指上的鼻涕在靴底上蹭干净,这才道:“粮食到手了,老子还怕他?你老师我可是四品的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 “嗯,几个月前还是从三品的侍郎,如今贬成了四品‘大员’.” “你懂个甚!为师是故意来淮南西路的!” 闲来无事,和学生逗了两句嘴,陈伯康忽然考校起了田轻候,“痴儿,你随胡佺去过蔡州几回,你说说,蔡州短短几年忽然崛起,是为何故?” 田轻候打起精神,用了几息组织一下语言,这才道:“蔡州富庶,无非工商二字!” “哦?继续说。” “大周与伪齐无官营榷场,历年来南北易货全凭漏舶。他蔡州却将漏舶易货摆在了明面上,不但为周齐客商提供保护,且税率极低。再加当地工坊云集,产出各种稀罕好物.如此两项,才吸引了天下逐利客商云集但学生以为,他们能做的,咱淮南也能做!” “哦?如何做?” “一来,老师可上表请求朝廷在淮南开阜,建立官方榷场,税率不高过他们,必然能吸引一部分客商转来我淮南交易。至于那工坊,可以重金从淮北工坊中挖人!不出几年,咱淮南繁华定能超过淮北!” 田轻候说罢,直勾勾望向陈伯康,似乎是在等待老师的惊叹或者夸奖。 可陈伯康却笑着道:“没说到问题根源。” “老师,问题根源何在?”田轻候有些不服气。 坐在驴背上的陈伯康一颠一颠道:“我且问你,即便朝廷答应在淮南开阜、同意低税,那么建起像淮北那般的筑料市场、各种工坊的地从何来?为方便商旅往来,新建道路占用的土地何来?工坊招工的工人何来?” “土地自然从” 田轻候话说一半却卡了壳,原本他觉着最容易解决的问题,认真想过才发现很难。 就如这霍丘县,土地都是这些乡绅的,他们谁家背后没跟脚? 老师想要为寿春征些粮都这般大费周章,若想征用他们的地他们得和老师拼命! 土地不解决,捆在土地上的佃农便释放不了,工坊招工便无从谈起。 陈伯康接着又道:“想学淮北,需有两桩事要解决。一来,需得他们那高产麦种,节省出部分人力。二来,便是这地啊.” 说最后一句时,陈伯康带着明显的感叹,似乎也知道‘土地’这事,在淮南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那伪楚王是如何做的?”田轻候说完,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陈伯康果然被气笑了,“他在蔡州、淮北杀的人头滚滚,自然没人敢跟他争田了!这事,为师可做不来!” 师徒说话间,看见一群人在麦田中忙碌,却又看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干什么。 陈伯康好奇之余,凑了过去。 远远的,先看到地头树荫下,一人以斗笠遮脸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地上,似乎是在小憩。 旁边,一名衣着邋遢的消瘦汉子,则坐在树桩上,正在用一柄小刀全神贯注的雕刻着什么。 再走近些,侍卫马超却猛地拽住了陈伯康的驴缰。 陈伯康奇怪回头,马超却死死盯着那名消瘦汉子,认真看了好一会,忽然低声道:“老爷,此人.这身形摸样,像极了阜昌七年大闹临安的大江剑何幻锋!” “当年抗金的二十八路绿林义军首领之一的何幻锋?” 田轻候低呼一声。 盟主加更送到! 凌晨两点半起床! 兄弟们,看我屌不! 第358章 你吹,我也吹 第358章你吹,我也吹 ‘何幻锋’这三个字,让陈伯康一阵恍惚。 这个名字,是许多周国重臣不愿提起、想起便心情复杂的一个人。 十二年前,令周国蒙羞至今的丁未之乱发生。 当年,伪齐占领淮水以北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自伪齐阜昌元年始,淮北、中原、山东路先后爆发抗齐起义。 刚刚建立的伪齐险些弹压不住,转年,刘豫请求金国出兵。 彼时,金国短短十几年内先灭辽国,又克东京,正值武力巅峰。 阜昌二年秋,金国两路大军挟灭国之威再度南下,东路军以完颜宗弼为主将、银术可为副将,领金军一万,伪齐单宁圭、郦琼率汉军扈从两万,两月转进千里,横推至淮河北岸。 淮北忠义社义军联合周国官军抵抗月余后,不敌。 周国官军南退,忠义社大部随官军撤往淮南,余部溃散于桐柏山野。 西路军由粘罕为主将,娄室为副将,战事初期相当顺利,先于山东路收服周国官军归义军,随后却在泗州吃了亏。 阜昌二年十一月,金将完颜绪伽率领小股部队于泗州南五十里度梁山脚龟河镇劫掠,忽被一伙江湖人士打扮的汉子围攻。 猝不及防之下,完颜绪伽被斩杀,尸体摆成面东京而跪的姿势。 完颜绪伽身为皇族,同时也是丁未之乱中将周国一妃一公主折辱致死的凶手,他的死讯自是让周国上下欢欣不已。 有此,袭击完颜绪伽的淮东绿林声名鹊起,短短数月,便聚拢起了三千余溃兵、好汉。 何幻锋便是当年的首领之一 皇族身死,西路军主将粘罕自是大怒。 全力围剿之下,淮东绿林虽偶被打溃,却借助熟悉地势的优势,时聚时散,时而退守山林,时而出山袭扰。 双方纠缠了一年有余,直到伪齐阜昌四年,大周绍兴三年,淮东绿林在金军、伪齐联手绞杀下已举步维艰,这才无奈退往淮南,接收了周国朝廷的改编。 消息传回金国,本已和周国签署了和议的金国马上派使臣前往周朝,使臣当面呵斥周国皇帝,骂周帝容留弑杀上国皇族凶手,是为不信不义。 要求周国交出淮东绿林义军首领,并威胁道:若敢包庇凶手,天兵即刻可至,是战是和,全在尔等一念之间。 朝中主战派自是不愿交人.如此一来,中原故土谁还敢奉周朝为天下正统,岂不是让江北义士寒心? 但以秦会之为首的主和派却坚定认为不该为些许草莽,惹上国发兵。 当年狼狈南逃时,周帝早已被金国军威吓破了胆,心中极不愿再与金国交战,却也不敢说出将淮东绿林义士交由金国处置的话。 双方正僵持不下之时,善于揣摩上意的秦会之却密令江南东路广德军军监万俟卨率军捕杀淮东绿林二十八位首领 彼时,绿林义军归正大周后,军权已被朝廷借整编之名褫夺,二十八家尽数养在归安府内。 以至于官兵来临时,这帮还想着为国尽忠的汉子根本做不出任何抵抗。 二十七位首领连同家眷共一百八十余人,不管是无法行动的耄耋老者,还是尚在襁褓的呱呱婴儿,一夜之间被尽数斩杀。 仅有诨号大江剑的何幻锋只身逃走,其妻、连同六岁幼女丧命。 事后,朝廷中的主战派大臣纷纷上表,要求严惩万俟卨私调军队,按律可斩! 万俟卨上表自辩,说是发现了淮东绿林暗中勾连伪齐欲要煽动军队投齐,情急之下来不及奏明朝廷,才有了擅调军队一事.并拿出了一封不辨真假的信件当做证据。 这话漏洞百出,却也无从调查,毕竟,人都死完了。 周帝的态度便成了关键.为平息主战派怒火,周帝将万俟卨贬去了广南东路 如此大罪,却惩处如此之轻! 主战派不满,但秦会之却借此彻底确定了周帝的态度。 确认过眼神,你我一路人。 好了,接下来秦会之亲自出使金国,将淮东绿林首领的首级送去黄龙府,平息上国怒火。 随后,这对君臣配合默契,用了两年时间将朝中主战派贬的贬、退的退只留了一个主动向秦相靠拢的陈伯康。 接着,再将万俟卨从广南东路调回,担任正三品大理寺卿。 这算是周帝给他的补偿,毕竟万俟卨替周帝做了他想做却不好开口的事。 但马超和田轻候能如此准确的说出‘大江剑何幻锋’的名字,却是因为另一桩事 淮东义士丧命后,周国上下似乎也觉着此事办的不地道,从此再无人在朝廷提起过这些人。 便是当年他们归正大周的存档公文,都被拿出修改了一番,将这些人的名字隐去。 一帮怀有朴素家国情怀的汉子,生平事迹被删了个干净,说来令人扼腕。 如此下去,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这些人大概率会被人遗忘。 直到伪齐阜昌七年、大周绍兴六年春周帝出宫,竟在临安城中遇到了刺客! 刺客只一人,正是何幻锋. 皇帝,身为社稷中枢,护卫森严,何幻锋一人自然难以得手。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却是何幻锋负伤后,竟又逃出了侍卫的追击。 一时间,皇帝震怒,临安城罕见的闭城十日,全城搜捕。 因这番大动静,何幻锋的身世故事自然被好事者扒了出来,许多人便是那时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人遭遇,闻者慨叹唏嘘者居多,但他行刺了皇帝.便是何幻锋再值得同情,也无人敢表露分毫。 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便是君大! 便是君有错,臣子也不能行刺杀忤逆之事啊! 传统士子,大多这般想 因此,可以想见陈伯康和田轻候初听‘何幻锋’这个名字时,心情有多震惊、多复杂。 这边,陈伯康几人迟疑踌躇的景象,终于引起了树荫下大宝剑的注意,只见他抬起头往这边看了过去。 明明隔着十几丈远,那锐利目光却犹如凝结实体,让同为武人的马超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陈伯康却笑吟吟的朝大宝剑拱了拱手,同时低声问了一句,“马校尉,你识得他,他识得你么?” “当年卑职尚在军中时,站在路旁围观过淮东绿林归正入城。他应该不认识我” 马超低声回道。 陈伯康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有意思.” 说罢,便迈步往那边走去,马超连忙跟上,想要提醒陈伯康不要靠近.若对方果真是何幻锋,当年能在临安全身而退,可见功夫了得。 他怕万一对方暴起,自己护不住陈经略。 陈伯康却回头笑道:“伱们在原地等我便是。” “那怎成!”如此凶狠的人物,身旁没侍卫岂不是更危险。 陈伯康却道:“无妨,你也是武人,惊疑之下,必然会不自觉戒备。他若是何幻锋,定能察觉到。我与轻候手无缚鸡之力,他反倒不会起疑.” 陈伯康将驴缰递给马超,不疾不徐走了过去,那份淡定气度,令马超等人佩服不已。 大宝剑眼见一老一少两个读书人打扮的男子径直上前,不由低声唤了陈初一声,陈初取下盖在脸上的斗笠,坐起后,自下而上看着陈伯康,疑惑道:“这位先生,你有事?” “敢问小哥,你们这是在作甚?” 陈伯康一开口,却不是平日常讲的江南官话,反而是一口地道的淮北颍川口音。 陈初也不觉着奇怪,毕竟淮北商帮跑的哪都是,在淮南遇见淮北老乡,不稀奇。 “俺们东家叫俺们来这儿给庄稼治病害挣些钱”陈初大概解释了一番。 陈伯康一听治疗庄稼病害,马上有了兴趣,但当务之急却是要搞清一旁沉默不语这人到底是不是何幻锋. 他胆大,却不莽撞,自然不能对大宝剑表露出过多兴趣,于是,他将突破口选在了这个面貌俊朗的老实年轻人身上。 “小哥也是淮北人?” “你也是?” “呵呵,鄙人老家颍川”这倒不算说谎,他陈伯康祖籍的确是颍川的,但说到此处,陈伯康灵机一动.这伙人既然来自淮北,必然知晓蔡州知府陈景彦,便想着诱导这小哥往颍川陈家联想,好获得信任。 “鄙人姓陈.”陈伯康又点了一句。 “姓陈?俺们知府老爷也姓陈,也是颍川人,你们不会是亲戚吧?”陈初惊讶道。 “呵呵,那是鄙人胞兄如今我来淮南,做些事情。小哥休要声张.” 陈伯康在陈初身旁坐下来神秘兮兮道,确实把陈初惊的瞪大了眼睛,不由也压低了声音,像地下党接头一般,低声道:“先生竟是俺们知府老爷的胞弟?敢问尊姓大名!” “呵呵,鄙人不才,名景安,号柳川小哥姓甚名谁?” 陈伯康将脑袋和陈初凑近了一些.神秘、紧张气氛营造的十足。 陈初明知不该,却实在没忍住,回道:“我,便是陈景彦啊!兄弟你不认识我了么?哈哈哈.” “.”陈伯康一滞,这才明白眼前这农家小哥是在拿自己打趣,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小哥休要胡说,你若是陈景彦,老夫便将这淮河水喝干!” “哈哈哈,那你若是陈景安,我便将这淮河尿满!”陈初笑的躺在地上直揉肚子。 “你这小郎,怎胡乱说话.” “你这老头,是你先胡说的。” 旁边的田轻候眼见这青年农家郎对老师不敬,皱起了眉头,陈伯康屡次三番被这小郎搞的下不来台,不由拉了脸,半真半假吓唬道:“实话与你说吧,老夫乃淮南经略安抚使” “哈哈哈,老头,你若是淮南经略安抚使,那小爷我便是淮北楚王” “少年郎,我劝你少说大话。” “老先生,我劝你少吹牛逼.” 第359章 云卷云舒尽入眼,非痴非傻静听 第359章云卷云舒尽入眼,非痴非傻静听声 “我见过来去如风的仙人!” “呸~我还坐过会飞的铁鸟呢,你见我到处给人说了么?” 抬杠这件事,只要开了头,就不需讲什么逻辑了,一切以压倒对方为第一要义 但陈初和陈伯康在抬杠的同时,又在暗中揣摩对方的身份。 以陈初看来,陈伯康有读书人身上那股淡然自信的气度,却言语轻佻、满嘴跑火车这和陈初以往见识过的官员大相径庭,所以这人应该不是官,更像是恃才傲物,不喜拘束的林泉隐士。 而陈伯康同样觉着陈初身上隐隐有股特意敛起的气度,这年轻人虽作农人打扮,但一口整齐洁白牙齿却骗不了人。 一口好牙,代表了饮食精细。 能做到牙齿洁净,更非易事.农人家可使不起洁齿的昂贵青盐。 陈伯康猜测,眼前这年轻人,大概率是淮北某位富户家的公子。 至于两人方才所说,‘我是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我是淮北楚王.’,彼此都只当对方在放屁。 觉着猜到陈初身份后,陈伯康稍微侧了侧身,将大宝剑纳入眼角余光的可视范围内,继续以老学究教训后辈的口吻道:“会飞的铁鸟?哈哈哈,我说你这个小郎,老夫劝你出门在外,还是少逞口舌之快!以免恼了惹不起的贵人,便如当朝大理寺卿万俟卨万俟大人~” 陈伯康特意顿了一顿,果然那冷脸汉子突然停下了雕刻的动作,抬头看了过来。陈伯康恍若未觉,接着道:“的亲眷就在霍丘县罗家店,小郎伱若惹了人家,可不如老夫这般好说话!哈哈哈,走了” 这陈伯康来的突然,走的麻利,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便往大路上走去。 依旧坐在原地的陈初,笑着朝背影喊道:“老先生,这就走啦?见面既是缘分,不留下尊姓大名么?” 已走出几步的陈伯康转身飒然一笑,认真道:“鄙人陆任稼,在泸州教书,小友你呢?” “哈哈哈”到了这时候,这老头还藏头露尾,陈初不由笑道:“说来凑巧,鄙人也姓陆,与先生之名仅一字之差,唤作陆仁义.” 你叫路人甲,我叫路人乙,算公平吧? 陈伯康自是能听出内里机锋,跟着笑了笑,拱手道:“若有机缘,必可再见。告辞.” “好走.” 待陈伯康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陈初才自言自语道:“这老头,有意思.” 转头却见,大宝剑正坐在树桩上发怔,不由打趣道:“大宝剑,想媳妇儿了啊?” 这‘媳妇儿’说的是在鹭留圩农垦任后勤部管事的刘兰芝自阜昌七年,刘兰芝在十字坡大槐树下救了大宝剑后,她便成了大宝剑为数不多可算亲近之人。 近几年,大宝剑得来的饷银、赏赐不但全部交给刘兰芝保管,且这浑身透着股冰冷气息的汉子,对刘兰芝的独女大丫亲的不行! 每回休假,甚事都不做,全部时间拿来陪大丫,宠溺至极。 万年不笑的黑脸,也只有和大丫待在一起时,才会偶尔挤出一丝难看笑容。 大丫幼年丧父,几年相处下来,对大宝剑甚是依赖,已俨然一家人。 所以陈初才会说笑他想媳妇儿了,大宝剑往常听到这等说笑,总会以更冷酷的表情遮掩羞涩,可这次,他却沉默良久后,继续以小刀雕刻一只女娃娃木偶。 对于大宝剑的惜字如金,陈初早已习惯,可随意一瞥,却见大宝剑不知怎地划破了手指,艳红血水染在了木偶身上,大宝剑浑然未觉。 陈初不由惊讶军中男儿,受些小伤不值一提,他惊讶的是,以大宝剑对刀刃的精准控制,竟也能犯划破手这种低级失误? “大宝剑,手艺生疏了啊。” 陈初道,大宝剑未作回应,隔了好半晌,却突然道:“东家,我这女娃娃叫珠儿” 珠儿? 给木偶起名字?大宝剑何时有了小女孩的浪漫情怀陈初不由多看了大宝剑两眼,虽后者声调依旧是一贯的古井无波,但陈初却隐隐听出一股极其克制内敛的悲怆之感. 认识大宝剑已多年,这位沉默寡言的汉子对于过往一直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陈初稍一沉吟,拍了拍大宝剑的肩膀,只道:“兄弟,若有心事,不如讲出来” 大宝剑以指肚摩挲着手中木偶,沉默几息之后,却道:“东家,我无事。” 正此时,商队曹掌柜带着一名作农人打扮的青年走上前来。 陈初暂时将大宝剑的事放到一旁.农人青年也是此次喷药队的一员,名为苏晟业,原为淮南自耕农户,前年水患后,天灾外加大家族欺压,没了活路,便连同村内十余名青壮,靠着猪尿泡泅渡到了蔡州。 后经李骡子甄别,加入了军统。 以前,都是北人南逃,近两年,却出现了形势倒转。 淮北宁江军,每月至少收容百余北逃难民.但这点难民仅仅是有据可查的,淮水绵延两千里,想要将沿江布防成为飞鸟不得过的铜墙铁壁不现实。 无论齐周,都只能派遣水军占据一些可容大船靠岸的渡口,至于那些野渡浅湾,根本守不过来。 这便造就了许多官方无法统计的偷渡难民。 其中,自是少不了细作。 淮北有周国细作,淮南自然也有齐国细作。 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的事,但这些细作因身份户籍问题,根本接触不到双方高层,只能混迹于村镇. 但比起淮南,细作在淮北的活动十分艰难。 拿已基本完成基层重构的蔡州为例,工坊中有工人卫队,村庄里有农人联防队,细作莫说想搞破坏,便是靠近村厂多打听几句就会被人盯上。 无合法身份,几乎寸步难行。 有些集镇草市,还组织了一批老头老太,臂缠袖箍,或守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或游街串巷瞎晃荡,负责些阻止百姓乱丢垃圾、随地吐痰的繁琐事务。 若遇可疑情况,便会上报官府。 去年腊月,蔡州滨淮县县城一名老太,发现一户人家每日从街面上购买的吃食远超正常人家,便第一时间上报,后由军统接手此事。 经过数日盯梢后,一举将隐藏在该户的周国十三名细作以及接头人捕获。 审讯后得知,周国枢密院机速房不知从何处听说淮北军数月前在河北路使用了一种叫做天雷炮的杀器,特遣人北来,想要打探一番。 滨淮在蔡州最东南,紧邻周国淮南西路,此地距蔡州尚有一百多里,不想,刚上岸几日,便被连窝端了。 而陈初这次来淮南,队伍中同样有十几名细作,分散于各处喷药队中,负责记忆道路、关卡、兵营等信息,同时兼作鼓动百姓北逃的工作。 如今淮北劳动力已越来越紧张,特别是寿州,在经历了当年大乱之后,尤世光和大郎想尽了办法,至今仍未能将全府良田开发。 原因无他,只因缺人。 但军统在淮南的活动,就方便多了.经过四海商行多年深耕,淮南靠商行吃饭的商人、中下级军官不知凡几,这些人自然对商行人士颇多照顾。 上月,一名明为账房,实为军统的商行人员在霍丘县城活动时,被衙役以形迹可疑拘捕,当日,霍丘走私大亨、现今已洗白的汪员外便带人找上了衙门。 该使钱使钱,该打压打压,总之,那名账房当晚便全须全影的回到了商队。 事后,汪员外还赠银十两,为账房压惊,以期不影响双方良好的合作 比起办事花出去的些许银两,汪员外秘密持有的四海商行一千三百股股票才是大头,小涨一下,便是以前冒死走私一趟的利润。 这边,苏晟业已讲起了此来的原因,“吕各庄那吕大眼两年前投了淮北,去年又潜回了淮南本村,在他整日讲述下,村内百十口人都有心北投!但其中多有妇孺,无法照以往抱着猪尿泡的法子浮渡若可行,能否趁夜派艘舟楫将人接过去?” 说罢,苏晟业又低声补充一句,“整村来投,对咱淮北来说,政治意义巨大。” 军统人员除了必备的战斗技能训练外,还有各地方言培训、情报分析、思想教育以及政局分析。 有时,陈景安得空还会在军统夜校讲上几节课,苏晟业本就是成绩拔尖的学生,这才能一下抓住了重点。 淮南逃去淮北百十口人,没甚值得大惊小怪,但携妻带子的整村来淮北便意义重大了。 若淮北以此宣传,可以鼓动更多沿江百姓北上,并且,极具象征意义以前,齐国百姓南逃周国,这代表了民心所向、代表了周国在汉人心中的正统地位。 如今却南人北投,岂不是代表民心逐渐转向了齐国、或是说民心转向了淮北? 这对至今仍将周国奉为正统的天下百姓来说,绝对是一次心理冲击。 陈初想了想,做出了安排。 申时初,苏晟业领命离去,陈初转头却不见了大宝剑,抬眼望去,却见他孤零零站在一处小丘之上,面南而望。 日头微西,春风和畅,大宝剑身上却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寂之感。 陈初看了一会,忽然叫来白毛鼠,低声密语几句 申时三刻。 陈伯康骑着小毛驴,继续朝寿春县进发,时不时吟两句颂春的诗词,悠然自得。 自从方才近距离观察了那疑似何幻锋之后,他就是这般模样。 侍卫马超憋了半路,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两步低声问道:“大人,方才那人到底是不是何幻锋啊?” “啊?”似乎已将此事抛之脑后的陈伯康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轻松道:“非也非也,马大郎你认错了,我试探几回,断定那人并非何幻锋.” “呃,属下眼拙了。”马超回话的同时却也松了一口气一名敢刺杀皇帝,且能在重兵之中逃出临安城的高手,相当有压迫感。 可前头牵驴的田轻候却诧异的回头看了老师一眼.他方才全程一句话没讲,反倒可以站在旁边用上帝视角观察众人。 那位吹牛逼、说自己是淮北楚王的年轻人,没甚好忌惮.想来是位还没遭受过世道毒打的公子哥,但那疑似何幻锋,却不该洗脱嫌疑啊! 他亲眼看到,老师说起大理寺卿万俟卨时,那人本来平稳冷静的雕刻小匕明显顿了一下,甚至刺破了手指都没察觉。 据田轻候观察,这人别说不该洗脱嫌疑,甚至八成就是那何幻锋。 毕竟,淮东绿林及其家眷正是万俟卨亲自带军士捕杀的,何幻锋与他有死仇! 田轻候不信老师看不出. 在他疑惑注视中,陈伯康却忽地捋须一叹,望着天边云彩,笑眯眯诵出半首诗来,“云卷云舒尽入眼,非痴非傻静听音” “大人,好诗啊,为何只有半阙?”马超恭维道。 “老夫只想到半阙.哈哈哈。” 陈伯康爽朗笑道,但田轻候却忽然品出些味道.‘尽入眼、静听声’,老师这诗里,怎有点装聋作傻,等着看戏的意思? 三月初四,子时末。 月黑风高 大宝剑悄然出村,按照傍晚打听来的方位朝罗家店摸去。 习武之人,脚程快,二十余里,用时不到半个时辰便至 站在罗家店村外一处疏林中,大宝剑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罗家店村,范围不小,登高可见居中那座占地广阔的深宅,若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万俟卨岳丈罗金义的家了。 但令他意外的却是两里外,竟还有座军营,看规模,至少驻有一营兵士。 深宅大院中,想要找到那罗金义的居所并非易事,且军营距离如此之近,一旦入宅后惊动了家丁护院,营中军士须臾间可至。 单人闯进去,是难办了些。 正踌躇间,大宝剑忽地心中一警,微微偏头往侧后瞄了一眼. 十几丈外,镇淮军中脚程、轻功最好的白毛鼠紧贴树干。 一路尾随至此的他,方才借着微弱天光看到大宝剑回头,赶忙将身形藏匿在了树后。 几息后,才小心翼翼探出脑袋观察.却见,方才大宝剑所站的位置已空无一人,白毛鼠想起东家的嘱咐,不由着急,想要走出来。 下一刻,却觉颈间一凉,白毛鼠瞬间头皮发麻,即便不敢转身,也知道是谁有这悄无声息摸到自己身后的本事。 “大先生,莫动手!我是白毛鼠,老白!王爷的斥候营营正!” 白毛鼠连忙低声道。 他和大宝剑算不得亲近不是不愿亲近,只是这大先生太不好接近,像块捂不化的坚冰。 整个淮北,除了东家以及长子、吴奎等老兄弟,大先生和旁人讲话的次数都不多。 所以他赶紧搬出了‘王爷的营正’这个身份,因为他觉着白毛鼠这个身份都不足以让大宝剑收起杀心。 和他猜的差不多,大宝剑虽未当场要了他的性命,却也未将利刃从白毛鼠颈间移开,只平静的问了一句,“为何跟我?” 白毛鼠小心调整着呼吸,以免任何细微动作惹大宝剑动手,“是东家要我跟着你的!” 说了这句,又连忙补充道:“东家见你今日情绪不对,担心有甚意外,特意嘱咐了我几句.” “东家还说甚?” “大先生,能不能先将刀子移走啊。” 白毛鼠举着手,僵着身子片刻后,冰凉刀刃离开颈间,白毛鼠长出一口气,魂魄归位. 转过身来,大宝剑面沉如水,目光深邃,静静等待白毛鼠的解释。 白毛鼠却隔着疏林往夜幕下的罗家店看了一眼,抱拳一礼,低声道:“大先生,白日东家对小的讲.当年,东家遭难,是大先生陪着东家做下了灭族的大买卖。是以,东家一再交代,若是大先生遇到了难处,不要怕连累兄弟们 东家原话是这般说的,大宝剑敢随我捅破齐国的天,我就不怕为他再捅一回周国的天.” 第360章 罗老爷,享年五十九 第360章罗老爷,享年五十九 三月初八,陈伯康在寿春知县陶春来的陪同下,出城巡视庄稼病害情况。 一行人自县城出发往北十里,直走到了淮水畔,入目所及,本应苍绿的麦田已提早一月尽数变作枯黄。 这颜色并非代表自然成熟的金黄,而是染病不治后的枯萎。 陶春来原为中枢言官,后主战一派在朝廷被秦相等人清洗,陶春来贬谪至边地任一县知县。 即便仕途蹉跎,依旧改不了火爆脾气. 他与陈伯康本就是旧识,后者在秦相得势后,迅速改换门庭,令人不齿。 此时也不管两人官阶悬殊,开口便不客气道:“陈大人昨日运来粮食六千石,却又不肯平价发售,莫非也要跟着万俟大人的岳丈吃些残羹冷炙?” 陶春来自然知晓沿江几县的乡绅联手控粮的情况.春荒二三月,本是一年中粮价最高的时候,偏偏江畔寿春、长丰、定远三县又在此时爆发了严重病害, 以罗金义为首的乡绅一边大肆搜刮市面上仅存不多的粮食,一边动用各自关系封锁粮道,不允外地粮食往几县贩运。 如此情况下,恐慌情绪迅速在市面上蔓延,不管缺不缺粮食的人家,都展开了疯狂抢购。 耳听陶春来言语间讥讽甚浓,陈伯康也不动气,只问道:“如今你县粮价几何?” “往年春季,一斤最贵不过十二三文,昨日傍晚,粮价已升至二十七文!且许多粮铺已无粮可售!误国蠹虫,想要沿江四县百姓都卖身与他们作奴作婢么!” 陶春来越说越急. 也是,早在二月间,他已上表朝廷,提及当地病害,想要朝廷划拨粮食赈灾。 朝堂议起此事时,却有人说,淮南安定,既无流民、又无贼寇,可来‘灾’赈? 陶春来气的不轻.他要求赈灾是为了肉眼可见的未来数月作准备,二三月虽粮价飙升,但借助去年存粮,总还不至于大面积饿死人。 可这茬病害已将当地庄稼毁坏殆尽,眼下是没流民,但再过一个多月没有新粮可食,到时不乱才怪! 上头大人那意思却是,没乱的时候别逼逼,乱了以后才有资格说赈灾平乱. 陶春来不忍眼睁睁看着治下酿出动乱,前些日子自己出资一部分,又发动当地乡绅商人捐资,准备从外地购粮。 可钱还没凑齐,便有乡绅联名上书,说他邀买人心、盘剥士绅. 此事无果而终,陶春来得来朝廷训斥的旨意。 是以,近来窝了一肚子火气,借机喷到了陈伯康脸上。 陈伯康颇有几分唾面自干的定力,被下属阴阳怪气也不恼.反倒是一旁的学生田轻候替老师不值! 这陶春来骂的爽快,却不知恩师为了讨来这六千石粮食,在人前扮猴! 且罗金义那帮乡绅岂是好糊弄的? 他们本就是想让江畔几县缺粮,好等到五六月份收网,将几县搜刮干净。 前日,恩师派马超接收了卖官鬻爵换来的六千石粮食,运来了寿春县。 可昨日下午,粮食刚在寿春入库,罗金义家的管家便找上了门,询问将这批粮食运来寿春意欲何为? 并一再交代不可提前售粮,需等江畔四县乡绅一起行动。 那咄咄逼人的架势,简直没将老师放在眼里! 田轻候很是替两头不落好的陈伯康憋屈. 这边,陈伯康极目眺望毫无生机的连绵麦田,突然问了一句,“季盛,百姓能熬到五月么?” 陶春来耳听陈伯康唤了自己表字,小有感慨,当年他们同为主战派,在朝堂也有过并肩战斗的经历啊. 感慨归感慨,但陶春来表态却一点不含糊,斩钉截铁道:“熬不到!近几日,乡间已偶有饿死人的事件上报,若无官府赈济,本月便会有大量老弱妇孺成为饿殍!” 每有灾荒,老弱必定是最先饿死的那一批,接着便是妇孺。 乡绅们之所以笃定百姓能撑到五月,那是指青壮能撑到五月.届时他们已饿的奄奄一息,只要赶在他们拼死一搏之前放粮,不但可以收获声望、还可籍此收容许多卖身换粮的青壮,几顿饭喂过去,这些人便是壮劳力 至于那些老弱,自然属于被淘汰了的残次品。 没有劳动能力,地主老爷养他们作甚? 关于如何驯民,这些乡绅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可谓炉火纯青。 也有偶尔玩脱的,后果便是席卷天下动乱。 陈伯康沉吟许久,似乎是在心里做了一番计较谋划,就在陶春来等的有些着急之时,忽道:“明日,季盛安排人手,在寿春东西南北四门外,开设粥棚赈济妇孺老弱!青壮则组织起来,将染病庄稼收割销毁,补种其他庄稼” “善!下官先替全县百姓谢过大人!”近来五内俱焚的陶春来终于看到些希望,不由激动的眼眶泛红,可随后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疑惑道:“大人,时节已三月,补种甚庄稼也来不及了啊!” 陈伯康却转头看向了一江之隔的淮北,“据闻淮北有种亩产一两千斤的黄金豆,可煮可蒸,食之令人饱腹,正是三四月可种.” “啊?淮北是那伪齐楚王之地,他如何肯给我种子!”陶春来讶异道。 “事在人为.哎。” 口中说着事在人为,最后却没忍住一叹,这一叹证明他陈伯康也知此事的难度。 相识多年,陶春来却有些失礼的盯着陈伯康看了半天,似乎是要重新认识这名老伙计一般,此时身在野外,无隔墙之耳,陶春来终于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陈大人,您投靠秦相与万俟大人,莫非是与他们虚与委蛇?” “呃哈哈哈,季盛啊季盛,一如当年年少赤诚。哈哈哈” 陈伯康笑的是陶春来当了大半辈子官,说话却还这般幼稚、直来直去,怪不得蹉跎半辈子。 随后却突兀的补充了一句,“想做事,需有权,总要先保住这乌纱帽.” 三月初九,寿春城外开设四间粥棚,同时开始组织民壮。 当日,陈伯康待在驿馆中寸步未出.他在等罗家的人上门。 三月初二那日,他故意在高度疑似何幻锋面前提及罗金义家就在霍丘县,的确是藏了相当阴损的心思。 他预想,连皇帝都敢刺杀的何幻锋必定会寻罗金义的麻烦 陈伯康虽不认为何幻锋能得手,但只要能在乡绅头子罗家引发慌乱,便会转移罗金义的注意力。 自己这边刚好借此机会,赶紧完成赈灾工作。 却不料,这么多天过去,罗家竟一片风平浪静. 陈伯康外表圆滑,实则内心相当自负,至今也没有怀疑自己的判断。 可若是判断的不错,那何幻锋怎不出手哩? 难道是忌惮罗家左近那一营厢军? 此事尚未想清楚头绪,放粮当日下午,罗家管事果真寻上了门.三月十三,是罗金义五十九岁寿辰,江畔数县乡绅都会亲自赴宴。 罗管家借着送请帖的机会,询问起寿春县知县陶春来从何处得来的粮食开设粥棚。 陈伯康只道,自己也不清楚反正粮食已到了他手里,罗金义再不满,也没法要回去。 ‘不知道’的理由,肯定糊弄不了乡绅们。 但世上总有些必为之事,即便何幻锋没能按设想中搅动霍丘局势,他陈伯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弱妇孺饿死。 罗管家见陈伯康不承认,只笑笑道:“十三日酉时开宴,还请经略大人勿忘赴宴,数县乡贤都想与大人亲近亲近” ‘数县乡绅’,陈伯康此举坏的就是他们的发财大计,虽然罗金义奈何不了他,但陈伯康也动不了罗金义。 总之,十三日的寿宴,宴无好宴 当晚,陈伯康于驿馆中辗转反侧,细思接下来的应对之法。 直到子时才将将睡去,可仅仅半个时辰后,便被一阵急促敲门声惊醒。 披衣起床,门外却是惊慌失措的田轻候。 一开门,不待陈伯康发问,田轻候便结巴道:“老.老师,大事不好!城外粮仓起火了!” 陈伯康眼前一黑,扶着田轻候才勉强稳住了身子,下一刻便光脚冲出了驿馆。 寿春地处边境,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夜半开城。 一路跑到南城墙之上,却见三里外的粮仓火光冲天,在黑色大地上形成了一束巨型火把。 间隔三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 “粮啊!我全县百姓的粮啊!” 同样衣冠不整的陶春来,捶胸顿足,死命拍打着城垛,手掌被锋利砖沿划破,恍若未觉。 陈伯康的脸庞被远处大火映的忽明忽暗. 田轻候边抹泪边道:“马校尉还守在粮仓呢。” 翌日,辰时。 城南粮仓已成一片白地,残垣断壁,青烟袅袅,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粮食燃烧后的糊味。 昨日刚开始赈济,今日百姓们携家带口赶来后却发现粮食一夕之间烧没了刚看到一点希望又迅速幻灭的心理落差,让他们既恐慌又愤怒。 陶春来带着衙役安抚百姓,效果却不大人群中不知谁投来一块狗屎,正中陶春来面门。 衙役们装模作样呵斥一番,只有极个别人上前欲要抓捕那人投粪之人,却被一帮混在百姓中的乡绅家丁挡住了去路。 更多的衙役则躲在一旁看热闹,不时窃笑几声。 流水的县老爷,铁打的乡绅有些聪明人,已看出此事是县老爷和员外老爷们在斗法。 县老爷任期一满便要转迁,他们这些差人却还要留在当地,谁会为了县老爷去得罪乡绅们啊。 一时间,陶春来狼狈不堪。 粮仓旧址,陈伯康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一片焦黑,默默无语。 辰时中,几名随从在瓦砾堆中刨出七八具焦黑尸首,田轻候强忍不适,在一具尸首手中所持朴刀刀身上发现了‘伏波’二字,顿时泪如雨下。 老师的侍卫马超,自诩为汉时伏波将军马援后人,这马超的名字名字便是他成年后改的。 刀身‘伏波’二字也是他亲手刻上去的,既是这名小校尉对自己的鞭策,也是对未来的期许. 原本一百多斤的雄伟汉子,被烧的变成了只剩四五十斤的焦炭。 田轻候用布将人裹了,抱到了老师身前,啜泣道:“老师,马校尉找到了.” 陈伯康定定看了一眼,面无表情。 粮食运来寿春后,他正是因为担心粮仓安全,特意让侍卫马超带了七名随从住进了粮仓,连同寿春差役一同把守。 田轻候见老师不说话,不由着急道:“老师,昨夜守仓差役没甚损伤,死的都是咱们的人,马校尉死前持着刀!此事绝不是这帮差役说的‘半夜起火,扑救不及’那般简单.” 陈伯康依旧不讲话,田轻候心中苦闷难言只觉做官为何这般难哩,恩师他老人家、寿春知县陶春来,明明只是顾惜百姓,不愿生民活活饿死。 可乡绅们处处使绊子,差役公人不配合,便是那些百姓,此时见粮仓被毁,竟也将怨气发泄到了陶知县身上! 正难过时,低头却见老师依旧光着脚,一夜折腾,脚上尽是泥巴和黑灰. 田轻候不由心疼,当即脱下了自己的鞋子给老师穿上。 直到田轻候将鞋子套在陈伯康脚上时,后者这才回魂,低头一看,却又将鞋子脱了下来,“轻候,鞋子你穿着。” “老师,你穿吧。学生年纪轻” “不是。伱穿上好赶路。” “赶路?” “嗯,为师交与你一桩事,你能跑一趟么?” “老师请讲!” “你去霍丘一趟,找知县娄喻兴” “老师,找他作甚?” 田轻候抹了抹眼泪,在脸上留下一道黑灰,陈伯康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是在下最后决心,“你便说,我从淮北贩了五千石粮食来此。问他想不想随我挣一笔.” “老师何时有了五千石粮食?”田轻候诧异道。 “你只管这样说便是了。若他有意,便让他组织人手于十三日夜间去彭家渡接货。” “哦” 田轻候依旧没明白老师想做什么,却依言起身,重新穿上鞋子,朝老师和马超尸首分别一礼,转身离去。 陈伯康仰头望着悠悠蓝天枯坐半天,最终视线落回到了枯焦尸体上,低低道:“罗家店旁那健字营营正,正是娄喻兴的妻兄。娄喻兴若想偷偷接粮,只能动用他们.十三日罗员外寿宴,健字营离营,接下来,就要看那何幻锋有没有胆子了” 三月十一夜。 淮南江畔无名野渡,几艘小舢板靠岸后,史家兄弟中大郎、五郎、七郎带着三十多名精赤汉子跳上了岸。 负责在此接应的白毛鼠迎上前后,史七郎按捺不住兴奋道:“老白!王爷又有甚大事交给我们兄弟来做啊!” “老白也是你叫的?没大没小!叫我白玉堂大哥!” 白毛鼠笑骂一句,又转向相对稳重的史大郎道:“这次有桩大买卖,东家特意将你们喊了过来。” “王爷在哪儿?何时动手?”史大郎言简意赅。 史五郎却嘿嘿直笑王爷有事专门召他们兄弟几人前来,这是多大的认可啊! 自然是自豪极了。 当晚,众人在漕帮一处据点碰了面。 “动手时间选在十五日夜里。武同,你带五什兄弟放火,务必将染病庄稼烧出一条隔离带。苏晟业,给你三什兄弟,趁夜将吕各庄百姓带去渡口。幺儿,你水性好,负责两岸联络,别让接应船只误了时辰其余人,随我去罗家店” 此事一听,便知罗家店是主战场,武同、范广汉当即抱拳领命,只有史七郎腆脸讨价还价道:“王爷,换我五哥负责联络吧!我随王爷去罗家店杀人!” 史五郎一巴掌扇在了小弟的后脑勺上,骂道:“叫你干甚你便干甚!恁些屁话” 众人不由一乐,同时内心小有澎湃! 王爷这计划,一夜之间便要烧庄稼、带百姓、再去罗家店一套流程下来,岂不是把淮南搅了个天翻地覆! 三月初二那晚,大宝剑被白毛鼠劝回来后,将过往如实说与了陈初。 数年来,这名木讷汉子首次打开心扉,陈初陪着他痛醉一场。 万俟卨先对大宝剑的妻女下手,那便是将自家亲眷也放在了厮杀场中。 没有只能你杀我家人,我不能动你家人的道理。 初四那晚,陈初便陪着大宝剑去罗家店外围看了一回,但两里外那厢军军营的确让陈初谨慎了一些。 身处敌国,若被厢军纠缠上,却是麻烦一桩。 为此,陈初用了几日时间,安排人手,特意召了淮北军中身手不错、且擅作黑活的属下分批前来。 以确保万无一失。 是以,陈初最后交代道:“总之,入了罗家,除了不许奸淫,其他百无禁忌!” 话说的平淡,实则杀意腾腾.若时间充裕,这罗家恐有灭门之祸。 有人不知道事情起因,还在奇怪这罗家到底是怎么惹了王爷;有些人知道原因,不由看向了抱剑立在墙角的大宝剑。 随后两日,陈初亲自将撤退路线走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只待十五月圆。 却不料,十三日刚入夜,负责在罗家店外围盯梢的白毛鼠忽然来报.罗家店旁的健字营趁夜出营,往西北而去! 陈初只用了几息便做下了决定.相请不如偶遇! 既然健字营离营,还等什么十五月圆! 当即让史七郎连夜渡河,命对岸接应船只提前过来等待。 各有任务的武同、范广汉同样提前行动。 当晚亥时,分作三队的淮北军分别从西南北三个方向潜伏在了罗家店外围。 自昨日起,罗家大宅便开始张灯结彩,白毛鼠已打听出这罗金义今夜要过寿。 可当陈初靠近后,依然没想到寿宴这么大的规模。 只见罗家深宅内灯火通明,人群熙攘.宴饮已开席两个时辰,宅门外的来宾却依旧络绎不绝,车马轿子绵延一里有余. 这场面,将白毛鼠也吓到了,不由低声道:“东家!要不要改日?” 陈初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道:“武同、范广汉那边说好了子时行动!再更改时间来不及,就在今日了!待会老白先带人摸掉外围壮丁,子时动手” 听陈初这么一说,白毛鼠再不做他想,嘿嘿一笑舔了舔嘴唇,“这罗老爷,享年五十九,过不了六十大寿啦!” 第361章 鱼目混珠,杀人留名 第361章鱼目混珠,杀人留名 亥时中,罗家店罗老爷祖宅,二进大厅正中一副硕大描金‘夀’字。 能容纳百余人的厅内济济一堂,沿江数县有些头面的人物几乎全聚于此。 各县数得着的士绅、知县,乃至霍丘、寿春所在的安丰军州知州,以及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尽数出席。 可谓给足了罗金义面子,或是说给足了万俟卨的面子。 按说,今日寿宴除了主角便属陈伯康尊贵,可开宴后,罗老爷只象征性与陈伯康搭了两句话,后头竟没怎么搭理他。 倒是霍丘、寿春两县的乡绅,特意上前和陈经略叙了话。 谈及数日前寿春城外那场大火时,几人扼腕叹息,痛心疾首。 陪坐下首的安丰军州知州裴蔚舒却差点笑出来他可太清楚沿江士绅的能量了,虽无证据,他也断定寿春粮仓那场大火和这帮人脱不了干系。 偏偏这些人做了以后还要假惺惺来安慰陈伯康,当真嚣张至极。 看那陈伯康傻乎乎与众乡绅叙话的模样,裴蔚舒一时竟辨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没察觉出来自己被人玩了。 但装傻也好,真傻也罢他也只能忍着。 陈伯康身为主战派叛徒,在朝堂已没了根基,全靠秦相和万俟大人罩着。 说白了,这就是条万俟大人的狗! 罗金义身为万俟卨岳丈,他只要在,沿江乡绅就只知罗家,不知你陈大人。 做官做到这份上,也挺没意思的。 裴蔚舒忽然因感同身受生出些许意兴阑珊。 陈伯康这边,打发了一众乡绅后,望了眼窗外缺了一痕的圆月,粗略估摸了下时辰。 健字营被霍丘知县娄喻兴带走,一来一回至少要到寅时末才能回来。 眼下罗家祖宅灯火通明,人员众多,陈伯康判断,即便何幻锋今晚要来,也要等到夜寂人定的后半夜了。 原本,他对罗金义尚无杀心,如今,却巴不得何幻锋摘了这老狗的脑袋! 陈伯康不动声色,仿似无意的瞄了瞄外间 内间就坐的,是他这种拥有官身之人,以及部分耆老。 外间,身份便低了一些,多为商贾 其中,霍丘万源商行的彭掌柜身旁最为热闹,敬酒的、搭话的,络绎不绝。 所谓万源商行,其实是淮北四海商行为方便在淮南行事而改的名号。 在座的,半数人心知肚明。 却因这商行能为各家提供可转销各地的商品,是许多家族共同的摇钱树。 没有人会自断财路,在他们的庇护下,便是官府明知万源商行来自淮北,也没办法动它分毫。 陈伯康倒不是在打这商行的主意,他心心念念想从淮北获得黄金豆补种,以弥补夏粮欠收可能造成的动荡.但他和淮北的联系,仅有枢密院机速房的胡佺一条线。 胡佺毕竟有着官方身份,许多事并不方便出面,倒是这彭掌柜能否通过他,作为一条民间线路从淮北弄一批黄金豆种苗? 眼角余光一直落在彭掌柜身上的陈伯康,正思索间,却见一名随从打扮的年轻人走到彭掌柜身旁耳语几句。 那彭掌柜明显露出了惊讶表情,随后从那名随从手中接过一些什么东西。 厅内言笑晏晏,轻歌曼舞,倒没人留意这些小动作,除了视线越过人群的陈伯康。 几息后,那彭掌柜离席,来到另一桌的汪员外身后,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那汪员外的神情远比彭掌柜还要震惊。 甚至再三确认了什么。 陈伯康越看越觉有趣.这彭掌柜的淮北背景自不用多说,这汪员外同样和淮北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俩人鬼鬼祟祟要作甚? 最后,彭掌柜也塞给汪员外一个从随从那里得来的物件。 这次,陈伯康看清楚了,彭掌柜给汪员外的竟是.一朵大红绢花。 男人簪花之风,当年周国颇为盛行。 但丁未之后,有人反思,男子如此造作,损了阳刚气,是导致周国丢掉半壁江山的原因。 是以,近年来少有男子簪花。 陈伯康疑惑不已.这俩大男人偷偷摸摸的,就为赠与绢花? 这.这也太抽象了,难不成两人是断袖之交? “陈大人,陈大人?” 陪坐的裴蔚舒见陈伯康故意被罗金义冷落,准备和他随便聊几句,以化解后者难堪,却发现陈大人一直盯着外间,不由也转头看了过去,没看出任何异常 “陈大人在看甚?” “呃没甚,忽然想起一位故交,走了神,呵呵” 陈伯康遮掩一句,心中想到:若是捉了这彭、汪二人,不知能不能由此要挟淮北提供黄金豆? 但此事也不好办.一来,沿江乡绅必保他们,二来能被派遣到淮南的人员,必然不是淮北的重要人物. 对了,能不能通过那位名叫玉侬的侧妃,直接和楚王搭上关系呢? 可此事也是柄双刃剑,当年以此宣传恶心齐国和陈初是一回事,若真认下这门亲大周朝廷会怎么想? 若瞒着朝廷,等于将自己的把柄交给了那伪齐楚王.难办啊! 正思索间,忽听前头一阵叫嚷,间杂几声凄厉喊声 外间客人最先听见,纷纷停止了交谈,扭头往前宅看去。 罗家是规矩森严的大户,今晚又是罗金义大喜,谁敢在外头发出这等嘈杂之音。 外间的突然安静,迅速传导至内间 正与陈伯康对饮的裴蔚舒端着酒杯的手顿在空中,一脸疑惑。 转瞬之间,其乐融融的内外厅同时安静了下来,百余淮南精英都保持了扭身望向前宅的姿势。 恰好此时,抚琴的姑娘一曲弹毕,落下了最后一个尾声。 厅内愈静 琴音毕,‘叮叮当当’铁刃交击的声音已清晰可闻。 下一息,忽听前头一声愤怒大喝,“来者何人!此处是当朝大理寺卿万俟大人的岳.啊!” 话未说完,以一声痛苦‘啊’声结束。 高坐正中的罗金义不由大怒,拍案而起,“谁在前宅喧哗!速速捉去!” 老板发话,厅外两名庄丁当即大步往前宅走去。 可两人尚未出门,一名健壮汉子却率先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庄丁定睛一瞧,哟,这不是咱家护院头领吕宝印么! 吕宝印号称打遍淮南无敌手,一身硬桥硬马的功夫,便是五六名汉子也讨不来便宜。 可此时.吕宝印右臂已被齐肩斩断,即便有左手捂着,那血水依旧如小泉一般喷涌而下。 只见他跑进院子后,凄声高喊,“老爷!有贼人袭庄” 说罢,便因失血过多扑倒在地。 厅内一众贵人目瞪口呆,有点反应不过来.这罗家,少说有侍卫七八十人、庄丁百余,再有左近健字营军士,贼人怎敢来此捋虎须? 再说了,这可是当朝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万俟大人的岳丈府邸! 贼人敢骚扰此处,事后你们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万俟大人也不会放过尔等! 这买卖怎算也不值当啊! 只有站在人群中的陈伯康心里一惊.他察觉,自己可能误判了! 因为多年前有过单枪匹马刺杀皇帝的举动,陈伯康一直将何幻锋认定为一个独狼式的刺客。 在他设想中,何幻锋报仇,也只会孤身一人、趁夜潜行. 可目前看来,何幻锋能悄无声息摸进庄子,杀到前宅才被察觉,必然有一帮纪律严明且极其凶悍的帮手! 陈伯康心思一动,急忙在前方人群寻找彭掌柜和汪员外的身影.却见两人已将那大红绢花插在了头上! 联想二人和淮北关联,陈伯康瞬间明白过来! 今夜,恐有大祸! 下意识抬手指向了彭掌柜和汪员外,可那句‘此二人与淮北勾连,欲将我等一网打尽’的话却最终没喊出来。 只一息之间,想清楚了当下局势,陈伯康马上收回了手指,两个错步,走到一名歌姬身旁,抬手将对方头上的绯红绢花拔了下来反手簪在了自己头上。 这绢花是标识,也就意味着,来人中并非全都认识彭、汪二人,但对方肯定都得了‘簪花男子’是自己人的交代。 陈伯康情急之下,用了一招鱼目混珠. 可大多数人,乃至罗金义尚未明白眼下的凶险,只听罗老爷以满含怒气的声音喊道:“些许蟊贼,怕什么!罗廷、罗敬,速速带人去前头围堵贼人!罗钊,从后门出去通知健字营!” 罗廷、罗敬两名罗家子,同样一腔怒火敢在老爷子寿宴生事,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当即点齐院内二三十名侍卫庄丁,便朝院门走去。 却不料,那贼人竟已杀到了三进院门。 一伙人要出去,一伙人要进来,双方兜头撞上 甫一接触,罗廷便觉不对劲这帮人给的压力太大了! 冲在前头的罗敬只一个照面,便吃了一弩,弩箭直贯入眼窝.倒地不知生死。 只几息间,侍卫庄丁便折损大半,余下之下哪见过这般干净利落的厮杀手段,登时崩溃,折身跑回院内。 院内乡绅、官员见此,不由大惧,开始慌乱起来。 罗金义眼看势头不对,急忙转身想要逃去后宅,一转身却看见脸色发白的罗钊站在通往后宅的隔扇门内。 “蠢货!不是让你去健字营么!”罗金义急道。 可那罗钊却哆哆嗦嗦的抬起手指向了罗金义,结巴道:“好汉爷爷,这.这位便是是我家老爷。” 话毕,寒影一闪,一颗大好人头凭空飞起. “啊!” 歌姬侍女的尖叫,响彻屋宇。 待无头尸首直挺挺到底,才露出后方几人来.一面容冷酷的消瘦汉子,一五官俊朗的青年农人. “伱你们是谁。” 罗金义结结巴巴道,那青年却扭头看了消瘦汉子一眼,拍拍后者肩膀道:“你的仇,自己动手吧” 一听这个,罗金义全速运转大脑,回忆和谁结过仇.却发现,经他手破家灭门的不计其数,肯本确定不了仇家是谁. 大宝剑从不是一个喜欢啰嗦的人,只一剑,那锈迹斑斑看似钝口的阔剑,便将罗金义拦腰斩断。 这手法讲究的很,致命伤,却又一时死不了 但白毛鼠看了只觉解气,前些日子,大宝剑首次向陈初诉及过往时,说起自己的娘子,便是被万俟卨带去的官兵一刀砍成了两半。 大先生,心里有恨。 前门,罗家侍卫庄丁已全数解决,史老大带人涌入院内。 后门,陈初这边也堵住了退路。 一众官员士绅被压缩在前厅之内,一个个面无人色。 最终,由一名寿春乡绅壮着胆子,强作镇定道:“诸位,你们与罗家有仇,我等不管。但我们只是他家客人以后兄弟们在江湖上行走,免不了遇见山高水低之时,大家不如交个朋友” “对对,好汉若那日路过我霍丘薛家庄,我薛某必会好好招待.” “是啊。我寿春林家和八公山刘大王相交莫逆,不知诸位来自哪个山头” 有了那寿春乡绅的带头,众人也顾不上人多耳杂了,纷纷说了自己在道上的关系。 先保命再说,至于如何捉拿这帮胆大包天的贼人,明日再说! 陈初扫视一番后,却摆了摆手 这动作,犹如号令,史家兄弟、大宝剑等人若离弦之箭一般,冲了上去。 百余士绅官员,已成待宰羔羊。 富丽堂皇的罗家花厅内,顿作修罗场 凄厉惨嚎求饶声不绝于耳,有人欲做困兽之斗,有人跪地求饶,却统统是无用功。 也有些人,慌乱中躲进茅房、藏在了柜中 不足百息,厅内惨叫哀嚎渐渐平息。 史五郎手持滴血利刃,在内外三间的花厅内搜索漏网之鱼。 掀开一处帷幔,却见两人紧贴着躲在墙角史五郎一眼看见两人头上的大红绢花,随手再一扯,将帷幔拉回原处,遮住了二人身形。 史小七,在搜索一处盛放酒具的柜子时,发现一名面目俊逸的中年人蜷着身子抱着膝盖藏在里头 那人吓得一脸煞白,却还是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自己人” 史小七有点犯迷糊今日,王爷给他们看了那绢花模样,这人头上的花,却不是大红色,而是绯红色. 应是褪色了! 史小七得了一个合理解释,对那人低声道:“看你吓得.王爷早已交代了,藏好吧,没事!” 说罢,七郎重新关上了柜子。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陈伯康,只觉自己心跳犹如擂鼓却也终于确定了一事。 ‘王爷!’ 子时初。 陈初叫停了搜索.今日参宴的自己人不止彭、汪二人,但也不能只留下他们,那样为免太过招眼,需留些和淮北无关的人士才更好掩饰。 这边,暂时无人理会的罗金义竟然还没断气,拖着半截身子,在地板上拖出一道脏污血迹,看那行进路线,是想爬到不远处的胡榻下,以此藏匿身形. 要么说祸害遗千年呢,这货生命力还真顽强! 陈初往旁边挪了两步,好让开罗金义前进的道路 快速打扫好战场,史老大上前抱拳道:“可撤了。” 陈初点点头,旁边正用破布擦拭衣襟的大宝剑却忽道:“请东家帮我留几字!” 陈初看了看大宝剑,马上猜到了对方想写什么. 血海深仇,大宝剑不但要报,还要让仇人知道,自己回来了! 这等场合,陈初也懒得研墨,直接抓上一支专写大字的斗笔,蘸了蘸罗金义身下的血水,跳上案几,在那副长约丈余的描金大‘夀’字上,唰唰唰写下一行大字。 虽经多年练习,陈初的字迹也绝谈不上漂亮。 可这手连笔字体狷狂无矩,佐以鲜血写就一股彪悍血腥气,扑面而来。 观之令人胆寒 ‘斩尽天下恶绅贪吏!杀人者,大江剑何幻锋!’ 三月十三午夜,霍丘大火,焚毁庄稼七千余亩。 同夜,前淮东二十八路绿林首领何幻锋血洗罗家大宅。 罗家满门男丁无一活口。 适逢罗员外大寿,贺寿乡绅、官员身死九十七人. 一夜之间,沿江士绅几乎一扫而空。 第362章 忠奸难辨 第362章忠奸难辨 三月十四,凌晨,约莫丑时中。 罗家祖宅火光冲天。 十余里外,同样在熊熊燃烧的麦田连绵数里,在如墨深夜刻出一道橙红地平线。 两处火点,交相辉映. 罗家店外围,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陈伯康坐在一截树桩上,模样狼狈,却面沉似水。 大意了啊! 本以为窥破了何幻锋的身份,便是抓住了猫咪的尾巴,不料,惹到的却是一头噬人大虫! 他陈伯康自己,也险些丧命于这些人之手。 此时方知,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吹牛年轻人,极有可能便是伪齐楚王! 身居高位,却轻易踏足他国险地,孟浪! 心下暗自贬损陈初的同时,也禁不住有些佩服这名年轻对手的胆量,同时,今夜一事也让内心自负的陈伯康生出一股挫败感。 大周国土,本官治下,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闹出如此大动静,真当我淮南西路是那开门迎客的窑姐儿么! 不远处,闻讯赶来的乡绅家属哭天抢地,要求安丰军州知州裴蔚舒给个说法. 裴蔚舒也逃过一劫.方才此人见势不对,第一时间翻窗逃进院内茅房,跳进粪池内才躲过了‘贼人’后来的搜捕。 同样保住一命的幸运儿,还有十几人,其中,自然有彭掌柜和汪员外.两人和其余幸存乡绅站在一起,哆哆嗦嗦、脸色发白,那惊吓过度的模样如同被贼人剥光了衣裳的小娘。 陈伯康往他们身上淡淡瞄了一眼,暗骂一声,演的还他娘真像! 如今,在场所有人,只有他陈伯康一人看破了今夜惨事的原由。 只要他想,天亮后马上可以将彭、汪二人收监审讯 但作为一名合格官僚,陈伯康迅速摒弃了最无用的情绪,譬如挫败、恼怒等等。 适逢大变,冷静思考后权衡善后,才是他该做的。 虽说今晚差点被噶,但此刻想来,却也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时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那陈初确实帮他扫清了真正掌控淮南西路的障碍 死了这么多士绅,陈伯康总要做点什么。 罗金义身份特殊,满门死绝,万俟卨必然震怒.陈伯康作为名义上的淮南西路主官,自然要负些责任。 接下来,他不但要想办法安抚万俟卨,保住这乌纱帽,还要趁机争取来最大利益. 丑时末,距离罗家店最近的来远水寨营正张多福、步家湾水寨营正徐鹭终于带着援兵匆匆赶来。 得知罗家男丁被灭门,两人不由吓得冷汗岑岑而下 虽然此事和他们关系不大,但万俟大人是秦相的臂膀、皇上的肱骨,他雷霆一怒,即便那怒火只溅到两人头上一星半点,对两名中下级军官也是滔天大祸! 二人先联袂走向安丰军州知州裴蔚舒身旁,却闻一股恶臭,不由屏住呼吸问道:“裴大人,如今之际,我等一损俱损,还需大人赶紧想个法子啊!” 这意思是说,若不给万俟卨个交代,别说他们两个,便是裴蔚舒也没好果子吃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裴蔚舒被乡绅家眷一再纠缠,正觉烦闷,闻言愈加燥郁你们问我法子?我问谁去! 谁不知万俟大人的怒火不好接,但能有甚办法? 那帮凶悍贼人来去如风,此时霍丘大乱,他们早不知跑哪儿去了!若趁机渡河北逃,便是天兵天将也捉不回他们啊! 裴蔚舒只觉自己这官是当到头了,不由心头萧索.无意间看到远处皱眉沉思的陈伯康,稍一思索便对二人道:“走,咱们找陈大人!” 你俩找上官,我也找上官。 三人默默对视一眼,一齐走上前去。 陈伯康尚未转头,先闻见一股臭味.裴蔚舒近前拱手一礼,急切道:“大人,塌天大祸近在眼前,还需大人速速拿个主意啊!” 陈伯康心中早已有了计策,却故意沉吟不语,就在三人等的心焦之时,忽道:“据悉,那杀人留名的何幻锋自淮北而来,难道张营正、徐营正毫无察觉?” “.” 张、徐二人哑口无言他们为淮北商帮走私漏舶提供保护、便利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商帮中若混入一些刺客,实在不算什么稀奇。 陈大人此时提起此事,莫不是要让他两人背锅? 脾气暴躁的张多福,当场便忍不住了,低声道:“陈大人,这口锅太大,我与徐营正兄弟二人怕是背不住!” 让商帮过境是一回事,与杀害万俟卨岳丈的凶手勾连是另一回事! 若坐实后一个罪名,抄家灭族板上钉钉! 原本徐鹭和张多福因为争抢淮北商帮过境,形成竞争关系,两人并不算和睦,可此时徐鹭也知要和张多福抱团,接腔道:“陈大人,我们兄弟二人严防死守,从未与淮北有任何交道!大人若想将此事赖在我们头上,我与张兄可不蒙这不白之冤!” 此时徐鹭也顾不得双方身份差距了,话里隐有威胁大不了老子投淮北,也不能束手就擒! 陈伯康却摆了摆手,温言道:“两位误会本官的意思了。伱二人为国戍边多年,赤肝忠胆.这一点,本官是知晓的。” “.”张、徐二人不由一愣。 方才陈大人还暗指淮南有贼人内应,现在又给予了两人极高评价这鸟官,到底想说啥? 陈伯康没让两人久等,招招手示意三人靠近些,这才压低声音道:“贼人在霍丘来去自如,必有内应!” 三人皆是一惊,纷纷猜测陈大人所指的内应是谁。 接着陈伯康以疑惑声音道:“说来奇怪,罗家店旁本有那健字营常驻,可今晚霍丘知县娄喻兴却将健字营擅自带离,随后便有了眼前惨案!” “大人是说,娄知县通敌,故意将健字营带走!”张多福惊呼一声。 “定然是他!往年罗员外寿辰,娄知县必然到场,今夜他却没来,想来是怕被贼人误杀”徐鹭忙补充道,一脸笃定。 唯有裴蔚舒觉着有些奇怪.那娄喻兴就任知县以来,为了抱上万俟卨的大腿,对罗员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怎会忽然动了杀心? 再者,裴蔚舒也不太相信娄喻兴有将沿江乡绅一网打尽的魄力。 可是这些话却不能说,如今罗家店惨案需要一人背锅,给万俟大人交代。 他若敢质疑,好不容易洗脱了嫌疑的张、徐二人定然不依,同时,有人背锅,对裴蔚舒自己也百利无一害。 “如此说来,娄知县今夜所为,确实蹊跷!”裴蔚舒表了态。 “大人,下令吧!天亮后,我与徐兄将人捉了,交由大人亲自审问!” 张多福着急道。 陈伯康却摇了摇头今夜忽悠娄喻兴带离健字营,本就是他的算计,只不过是玩脱了。 若将娄喻兴收押,本就担负审讯大周官员职责的大理寺必定会将人要走,到时说不得就会节外生枝。 “暂且不要轻举妄动。二位,叫手下将士整队吧,咱们去追那伙贼人!” 陈伯康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吩咐道。 张多福却一怔,嘟囔道:“大人,事发已两个时辰,那贼人早逃的无影无踪了,哪里还追的来” 这话不算错,同时,张多福也有些畏惧那帮凶悍贼人,这才不愿追击。 徐鹭却低声骂了张多福一句,“蠢材!咱们追上一追,日后陈大人才好为咱们说话啊!” 张多福恍然大悟.怪不得陈大人和他们在此耽误了半追贼,追不上有甚打紧,咱追了就好说些。 试想一路经略不顾己身安危,亲自率领两营将士漏液追击贼人! 奏表这样写,一位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却又尽职尽责的官员形象,跃然纸上 “这帮文官,心眼子真多!”张多福嘀咕道。 徐鹭却又提醒道:“老张,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大人说怎办就怎办,不可意气用事!” “我知道。” 寅时初,陈伯康、裴蔚舒率两营军士,手持火把朝淮水畔进发。 寅时末,抵达江边,张、徐两人率部装模作样搜寻一番. 约莫一刻钟后,又一营军士从西边急匆匆赶来。 前头骑马那人,正是霍丘知县娄喻兴。 娄知县一肚子憋屈昨夜,他依陈伯康学生田轻候之言,带人去西边的彭家渡接粮,可苦等一夜,连根毛都没见着。 回程途中,又听闻罗家店被袭,直接将娄喻兴吓麻爪了。 这才半道折回江畔,想要赶紧找到陈伯康商议对策 可当他骑马近前时,张、徐两人却带有戒备意味,让娄喻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并且,他的顶头上司裴蔚舒也站在五六丈外,一脸严肃的问道:“娄知县,你趁夜调离健字营,去做了何事?” “.” 娄喻兴张了张嘴巴,却没发出声来。 虽然没能接到粮食,但大周官员从伪齐走私粮食这种事,能干却不能说啊! 稍一思忖,娄喻兴下马朝裴蔚舒一礼,道:“裴大人,我有事要与陈大人禀报!” 张多福欲要阻拦,站在远处江堤上的陈伯康却忽然回头道:“让娄知县过来吧” 有许多疑问的娄喻兴当即上前爬上江堤,落后陈伯康半个身位,躬身一礼,低声道:“陈大人到底在谋划什么?” “呃我有甚好谋划?今夜不巧,方才我也是刚刚得信,北边运粮的舟楫渡江时被淮北水军查获!哎,劳娄知县白等一夜。” 陈伯康惋惜一叹,娄喻兴却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沉默片刻,却忽道:“大人当我是三岁孩童么?数日前,大人遣人与我约定今夜运粮,罗家店便在今夜遭了贼!天下有这等凑巧之事?” “我让你带人运粮不假,却没让你调动健字营吧!”陈伯康回头,盯着娄喻兴淡淡道。 娄喻兴不由大愤,抬头看了陈伯康一眼,晦暗天色下,这位上官大员,忠奸难辨! 再侧头看看堤下的裴蔚舒、张多福、徐鹭,娄喻兴顿时明悟,不禁咬牙道:“大人莫非与他们商议好了,要将今夜之事都推到下官身上?” “娄知县多虑了。” “呵呵.” 时至此刻,娄喻兴连猜测带推敲,已拼凑出一个模糊脉络,眼看自己即将成为陈伯康掌控淮南的祭品,自是没了顾虑,冷笑一声后道:“大人果真好算计啊!借我手调离健字营,贼人趁罗员外过寿,将江畔四县官绅一网打尽!接下来,大人是不是就要安插亲信了?” 娄喻兴往堤下一指,愤恨道:“大人再借张多福、徐鹭惊慌之际,将他们绑到大人的船上,以后大人手中也有了可依仗的武人!士绅死伤惨重,想来,大人也不会轻易放过那些刚刚死了家主的大族。我猜,大人会搜刮部分士绅的家产,浮财贿与秦相和万俟大人,以平息后者怒火。田产留给大人自己.” “.”陈伯康盯着娄喻兴看了半天,忽而霁颜一笑,由衷道:“娄知县,是个人才。” 确实,罗家店大乱之后,短短一个时辰,陈伯康已做出趁势掌控淮南的谋划。 甚至娄喻兴说准了七七八八,安插亲信担任空缺官员,以勾连淮北的罪名搜刮乡绅,浮财贿赂,田产用来安置百姓 得了田地,淮北之法,未必不能在淮南施展! 眼见话已说开,娄喻兴也笑了起来,道:“如今我已窥破大人谋划,大人还敢将我治罪么?早年,临安商报曾报大人与伪齐楚王侧妃有父女嫌疑,此次罗家惨案,手段干净利落,绝非一般贼寇可为,或许,只有淮北才能组织起这般精锐 呵呵,若下官获罪进了大理寺,向万俟大人说起大人‘凑巧’于今夜哄我前去接粮大人猜,万俟大人会不会生疑?” 说罢,娄喻兴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陈伯康,后者尬笑两声,一脸颓然。 “哎!那都是缪传,本官和伪齐楚王绝无半点干系!”陈伯康连忙辩解一声,又转头看向了堤下的裴蔚舒,以近似哀求的口吻道:“娄知县,不如,咱们让裴大人将这口锅背了?” 这是认输了! 娄喻兴呵呵一笑,乘胜追击道:“若裴大人获罪,空出的知州位谁来坐?” “自然是娄知县你了!” 陈伯康不由自主微微塌了腰身.眼见一路大员在自己面前这般谄媚,娄喻兴心中快意难言,趁机又提出了条件,“下官内子病故,家里缺个填房,大人家中可有合适女子?” 抱不上万俟卨的大腿,能与陈伯康结盟也不错虽说这老儿心思深沉,但有他在淮南西路罩着,升官却也简单了许多。 “本官.明日,本官便书信一封,为娄知县再觅一良配”陈伯康无奈道。 娄喻兴好好欣赏了一番陈伯康此时的表情,几乎要忍不住仰天大笑,随后,却见陈伯康望着江面一怔,脸上突然露出了惊恐表情。 “贼贼人又来了!” 娄喻兴闻言,不禁大骇,下意识回头,却见黑漆漆的江面上,哪有什么贼人。 不待回身,后腰一股大力袭来,猝不及防之下,娄喻兴一个前翻,滚入江中 春季衣裳尚厚,吸水后坠着人往下沉,本就不会水的娄喻兴在强烈求生欲下,扑腾几下,露出了脑袋,却听江堤上的陈伯康大喊道:“快来人!娄喻兴勾连淮北败露,欲要泅渡过江投敌!” “我” 我投你娘的敌娄喻兴的怒骂被江水灌了回去。 江堤上,将娄喻兴一脚踹下的陈伯康朝下方不住大喊 堤上没火把,下方的人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早已将娄喻兴视作叛贼了的张多福听见陈经略呼喊,当即带了两什弓手冲上了江堤。 娄喻兴带来的健字营将士尚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那营正却是娄喻兴妾室的兄长,闻声就要冲过去救人。 可徐鹭却沧啷一声抽出朴刀,带着手下弟兄堵住了去路,大喝道:“娄喻兴勾连淮北杀罗员外满门!你们也要谋逆么!” 谋逆!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健字营军士瞬间停住了脚步。 便是娄喻兴的妾兄,也不敢再硬冲. 那边,张多福带人跑上江堤,先查看陈经略是否无碍,后者却气急败坏的指着江面道:“此贼枉吃国家俸禄!本官好心劝说他投案自首,他却一意孤行,欲要渡江潜逃!绝不可放他去敌国!否则我大周颜面何存!射杀此贼者,升三级,赐银百两!” 话音落,拼命挣扎的娄喻兴再次从水中冒头,“陈伯康,我肏你” 悲愤骂声只吐半阙,张多福带来的弓手已引弓齐发 光线不佳,瞄不真切,但人多了总有运气好的。 月光下,一枚箭羽正中娄喻兴咽喉后者勉力扑腾几下,最终缓缓沉底,一圈圈涟漪中,淡淡血色渐渐氲开。 “我射中的,我射中啦”一名年轻步弓手,为即将得来的升官、赏银兴奋大叫。 陈伯康却已敛起了愤怒模样,淡淡吩咐道:“张营正,找几名水性好的,将尸首打捞上来吧。明日我等联名上表,奏明霍丘知县娄喻兴勾连淮北贼人,屠戮乡绅一事.” 第363章 和煦春夜,人心火热 第363章和煦春夜,人心火热 三月十四凌晨,陈初等人过江,平安归淮北。 队伍中的吕各村村民陆续下船后,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既忐忑又满怀憧憬。 军统苏晟业说的不错,首次出现的淮南整村来投,对淮北政治意义重大。 接下来,如何安置、如何借此事来一波关于‘民心所向’的宣传便成为了淮北文宣部门的重点工作。 在蔡州滨淮登岸后,陈初原本打算借机巡视一番东京士子在蔡州乡村的改造工作,不料,家中的李招娣却专门在滨淮等着他。 一见面便说,前日王妃娘娘少量见红,蔡娘娘交待她来此等着王爷,告知此事。 这是催他回家呢。 见红是分娩之兆.虽李招娣的话中,王妃娘娘一切正常,王府有蔡娘娘、太奶奶、王女医等人照顾。 但这毕竟是陪陈初住过地窝棚的发妻,再者,猫儿身形娇小,却怀有双生.分娩这道鬼门关,自是令人紧张。 于是陈初将安置工作交与苏晟业,带大宝剑、白毛鼠等少数几人连夜赶回蔡州。 说回蔡州这边。 三月十二夜间,猫儿见红后,卧房便第一时间布置成了产房,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涵春堂。 后宅小灶上,预防难产的开骨汤,助产的益母草当归汤,紧急情况下用到的老参汤,一天十二时辰的煨在小炉上。 专门有几位丫鬟盯着,以备随取随用。 若熬久失了药效,便将药汤倒掉,重新熬煮. 此事是蔡娘娘亲自安排的,即便浪费也没人敢说一句。 依照王女医所言,王妃大约十二时辰至二十四时辰内便会分娩,一家人严阵以待。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十四日.猫儿虽亲口对王女医讲,腹中坠感明显、宫缩一阵强过一阵,可临产前的剧痛却始终未至。 王女医以‘贵人步缓’来安抚猫儿,怀胎十月,事到临头,猫儿自己反倒没那么紧张,却把蔡婳等着急了。 十三日晨间,蔡婳安排李招娣去江畔等待陈初。 夜里,不顾猫儿劝阻,睡在了猫儿隔壁的丫鬟房内,以便有事时能第一时间赶来现场。 见蔡婳对猫儿如此上心关切,专门来陪猫儿的太奶奶也感慨不已。 十四日一早,阿瑜和玉侬陪猫儿说了一会话,于巳时离府。 蔡婳在猫儿房间内没发作,可出了房间,脸色却冷了下来。 午时初,阿瑜和玉侬拉着手一道回家,却在后院必经之路上,遇见了坐在亭子里的蔡婳。 亭内石桌上放着一壶茶,三只茶盏.好似在专门等她两人似得。 不知怎地,玉侬见了蔡婳这架势,下意识松开了拉着阿瑜的手主动上前赔笑行礼,“蔡姐姐是在等我们么?” 蔡婳以纤纤素指拈了薄胎茶杯,抿了口茶汤,点点头,道:“坐吧。” 随后又将目光看向了阿瑜,阿瑜无奈,只得上前行礼后,和玉侬坐在了蔡婳对面。 王府内,猫儿的王妃之位,自然最是尊贵。 按说玉侬、蔡婳、阿瑜并没有尊卑之分,但方才玉侬见了蔡婳,习惯性的行礼,蔡婳坦然受之.似乎这个家里,除了陈初和猫儿,她就是老大一般。 玉侬出自采薇阁,前些年也和蔡姐姐无伤大雅的斗过几回,却根本不是对手.至今早已服帖,安安心心做起了乖巧听话却被一家子宠爱的福宝。 新入家门的阿瑜,虽心里不那么服气,但以前就被蔡婳整治过,骨子里多少还有些发憷,也不敢轻易尝试改变后宅生态。 “蔡姐姐,姐姐没事吧?肚子还没动静么?” 三人坐下后,玉侬率先问了一句.作为三人中唯一有经验的人,产子如过‘鬼门关’这句话对她来说,根本不存在。 当初她只是下楼时颠了一下,先破了羊水,半个时辰后小元宝就降生在了王府内。 虽然疼了一点,但也没旁人说的那么难嘛。 “还没动静。”蔡婳答了一句,却瞄向了阿瑜,丝毫没有遮掩不满情绪,道:“方才你们又去殿下那里了?” “呃蔡姐姐.”玉侬听出蔡婳有情绪,想要解释两句,蔡婳却斜乜玉侬一眼,打断道:“我又没问你!” “.”这么明显的针对,阿瑜自然不能再装哑巴了,回道:“嗯,殿下初来蔡州,人生地不熟,我和玉侬过去陪她说了说话。” “呵呵,阿瑜好体贴!既知晓殿下孤单,难不知自家姐姐临盆在即?”或许是觉着阿瑜带坏了玉侬,对玉侬尚能做到正常说话的蔡婳,继续对阿瑜阴阳道:“难不成,在妹妹眼里,那殿下比自家姐姐这王妃要尊贵?” 哦,这是嫌阿瑜明知猫儿快要临盆了,却整日往嘉柔那边去,暗指阿瑜不顾自家姐姐,也要巴结皇女. 确实,最近阿瑜先是带着玉侬帮嘉柔寻了处院子,甚至从王府里搬了些新褥寝被送过去,每日还要过去看望一番。 前几日,蔡婳尚且忍着没吭声,可眼见当家大妇分娩就在近几日了,这阿瑜还是雷打不动每日去一趟,蔡婳忍不了了。 这才专门等在此处,要为陈小娘立立规矩! 阿瑜张了张小嘴,却没发出声音,蔡婳也不啰嗦,径直安排道:“即日起,王妃分娩以前,不许再随意出府!有那到处跑的空闲,不如多陪陪王妃说话!分不清个亲疏了!” 说罢,蔡婳利落起身,即将走出亭子时,又回头瞪了玉侬一眼,“还有你!整日跟着她跑个甚?自己的娃娃都不管了?方才小元宝学走路,摔了一跤.” “啊!碍事么!”玉侬吓得噌一下站了起来。 “破了点油皮,不碍事。我已将那照顾小元宝的奶妈打了手心,换掉了。小元宝被我接到了青朴园,我先带她几日.” 一听这个,玉侬便知自己的小棉袄又要被蔡姐姐霸占几日了,刚想开口讨价还价,却听蔡婳又道:“小元宝上辈子不知造了甚孽,摊上伱这么个娘!自己孩子顾不上管,都要学人家去攀附权贵!要知晓,你眼下一切,拜王爷和王妃所赐,而不是那个劳什子的嘉柔殿下!” 蔡婳爽了,摇曳着珠圆玉润的绰约身姿飘然离去。 玉侬却差点被骂哭谁学人去攀附权贵了!暂且照顾嘉柔,那是公子的嘱托呀! 蔡姐姐只知姐姐临盆在即,却不知那嘉柔也怀了咱家的种啦! 相反,被指桑骂槐了一番的阿瑜无奈苦笑,只低低道:“蔡姐姐这脾气.也不知王妃当年用了甚法子,才和她处成眼下亲如姐妹一般的关系。” 玉侬嘟着肉嘟嘟的嘴巴道:“你都不知呢,当年,姐姐也被蔡姐姐当街气哭过。哎,阿瑜,要不然咱们实话实说吧,嘉柔一个人孤零零的,既没姐妹陪伴,又没父母安慰她怪可怜的” 阿瑜想了想却摇头道:“姐姐即便再大度,也终究是女子,眼下即将分娩,不可拿此事扰她烦心叔叔当日走的急,没来及和姐姐和蔡姐姐说起。此事,还是由他亲口讲最好.” 当日下午,猫儿忽然腹痛加剧,王女医诊断一番后,确定这对娃娃在腹中多赖了两天后终于要出来了,急忙将提前到位的产婆唤进了屋内。 王府后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产房内待不了太多人,蔡婳、玉侬、阿瑜三人等在楼下,待到傍晚时,始终忍着一声未吭的猫儿想来是受不住了,疼的叫了几声。 至戌时,猫儿呼痛的声音越来越响,其中间杂几声哭音,偶尔哭着喊上两声官人 进进出出的丫鬟端进去一盆盆热水,提出一桶桶被鲜血染成淡红的污水。 “娘娘再使把力.” 楼上产婆的呼喊,隐隐传到楼下。 玉侬坐在椅子上,闻声不自觉的使劲夹紧了屁屁,仿佛是她在分娩似的.憋的鹅蛋脸通红。 这算是她给姐姐加油的独特方式。 头次经历这种阵仗的阿瑜,除了担忧,也有因身为女子早晚有这一遭的害怕,不多时,杏目中便瞌起了泪花。 蔡婳焦躁的在厅内走来走去,每有丫鬟进出产房,便是问一句,“王妃怎样了?” 戌时中,蔡婳有些受不住越来越紧张的气氛,干脆走出了涵春堂。 不管后宅女眷对她观感如何,但敢拿主意、做事雷厉风行的蔡婳确实是后宅的主心骨。 她一走,玉侬和阿瑜也坐不住了,两人手牵着手走进了园子寻找蔡婳。 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心情焦虑之下,陈初不在,并不算可爱的蔡婳反而成了大家的心理依靠。 进园子后不久,两人在一处假山阴影下寻见蔡婳。 令两人惊讶的却是素有跋扈之名的蔡婳,此时却双手合十面西而跪,妙目紧闭,双唇翕张 阿瑜不由顿住了脚步,也扯住了想要上前的玉侬。 光影在蔡婳的红衣上洒下一片斑斓,阿瑜从未在这位恶名在外的女人身上见过此时这般的虔诚表情。 驻足细听,夜色中的祈祷隐约可闻. “.诸天神佛护我陈家子嗣康健、护我猫儿妹妹平安过此关若我猫儿母子平安,信女为道君佛祖重修金身余生茹素信女多有杀业,诸班报应,信女一力承担,万勿加之信女家人之身” “.” 本来六神无主的阿瑜,不知怎地,心情瞬间平静许多,拉着玉侬折回了涵春堂。 “我们不找蔡姐姐了么?”出了园子,玉侬追问道。 阿瑜却揩了眼角泪水,答非所问道:“做蔡姐姐的敌人,结局定然不美。可若能被蔡姐姐当做姐妹,却是极好的” 戌时末。 独自躲在假山下一遍遍祈祷的蔡婳,耳畔邈邈听得几声婴儿啼哭,不由睁眼看向了涵春堂。 又过几息,二楼卧房内又是一道婴儿哭声。 这次,蔡婳听的清清楚楚. 蔡婳急忙起身,却因跪的太久双腿麻木,起了一半又重重跪了下来。 蔡婳疼的龇牙咧嘴,却依旧坚持扶着假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往涵春堂跑去。 跑至堂前时,玉侬和阿瑜已噔噔噔上了楼,蔡婳想跟上去,却因腿疼的不行,只能扶着柱子休息片刻。 恰好,一直待在产房的寒露跑了下来。 “怎样了?”蔡婳一把拽住了寒露的胳膊。 “蔡娘娘!龙凤胎,一男一女!哈哈哈,夫人为王府诞下了小世子!” 寒露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满脸喜气,却又泪流满面。 楼上‘哇哇’的婴儿啼哭,分外响亮.已证明了婴儿的康健。 可蔡婳的关注点却在另一面,只见她继续抓着寒露不放,着急道:“我是问猫儿怎样了!” “啊!王妃无事,只是有些虚弱,王女医让我去小灶给王妃端来阿胶汤进补.” 寒露忙道,蔡婳一听这个,当即呵斥道:“那你还不快去!站在这儿与我说闲话!” “呃哦.” 寒露慌忙一礼,跑向了小厨房心里却小有抱怨,明明是你蔡娘娘拉着我问话,却又反过来怪我耽误时间 待寒露离去,蔡婳只觉浑身力气被突然掏空,比起与陈初大战十八场还要累. 不由靠着柱子缓缓坐在了门廊下的台阶上。 天上,一轮即将圆满的明月高挂中天 还没缓过来劲,又见李招娣大步流星冲进了院内,呼喊道:“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啦” “嗤~大呼小叫,没规矩!” 靠柱而坐的蔡婳低低嘟囔一句,脸上挂着笑,眼角却不知为何涌出了两行泪.蔡婳用帕子擦了泪水,耳旁是二楼婴儿有力的啼哭,和玉侬咯咯咯的笑声,头顶是那象征着阖家团圆的当空明月。 “这小世子.来的还真是时候。他爹爹前脚进门,他便出来了长大后,定然是个会讨爹爹欢心的小机灵鬼儿哎。” 喜气洋洋的表述,却以一声叹息结尾.些许落寞,不足与外人道。 三月十四,戌时末,陈初回府。 不足一刻钟,蔡州楚王府门外,燃起一挂火爆长鞭. 不年不节,这鞭炮来的突兀。 但蔡州高层都知晓,王妃临盆就在这几日,鞭炮声,无疑证明了人丁稀薄的楚王府再添子嗣。 不多时,陈景彦兄弟、西门恭、徐榜、曹小健等等一众蔡州文武,乘轿骑马纷纷向王府而来。 半个时辰后,楚王世子诞生的消息已传遍蔡州城。 刚好在蔡州的杨有田、许老伯、姚三鞭等桐山老人,迅速集中于长子家中,姚三鞭翻出了儿子珍藏的好酒,招呼老伙计们。 那咧嘴憨笑的模样,比自己得了孙子还开心。 已有了身孕的翠鸢和长子夫妇连夜去了王府. 亥时,城中不少商铺纷纷自发点响了鞭炮。 亥时二刻,消息蔓延至城外。 城外百姓的反应比城内更热烈.他们中有许多人是曾经被乱贼屠戮、驱赶至蔡州的流民,其中有多少人是被楚王大军救下的? 有多少人吃过王妃组织妇人给他们烙下的大饼? 如今,又有多少人在王妃名下的场坊中得了一份能养活全家的差事. 世子出生,他们不止为王府贺,也为王妃贺。 夜深本已安静下来的蔡东、蔡南工业区,因这个消息瞬间骚动起来。 亥时中,当年为感念王妃救助灾民而建起的娘娘庙前,短短半个时辰便汇聚了大量上香百姓。 夜色深沉,人群绵延三四里,却还有更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 和煦春夜,人心火热. 第364章 产业转移 第364章产业转移 三月十八,涵春堂。 一大早,王府女眷便都集中在了卧房内。 小脸发白的猫儿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喂孩子,稍稍往里侧了身子。 被她抱在怀里、正努着嘴小嘴全力吸吮的是王府嫡女,乳名阿宠。 而那位让淮北系上下一夕之间安心了的小世子,起名陈稷,此时正被陈初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玉侬和阿瑜围在陈初身旁看了看又看,最终玉侬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道:“公子,稷儿是不是尿湿了不舒服才一直哭呀?” 陈初摸了摸襁褓外层,未察觉有洇湿迹象可蔡婳却径直上前解开了襁褓,拎着小家伙的双脚轻轻上提,另一只手伸入襁褓内摸了摸才道:“没尿呀!大早上的哭甚?莫非是没吃饱?” 说话间,蔡婳故意作怪,拨弄几下小陈的小小鸟 你礼貌么? 小陈稷哭的声音更大了玉侬觉着,蔡姐姐这般简直是为老不尊!却也不敢吭声。 陈初却笑道:“稷儿霸占他娘亲一刻钟了,该给妹妹留口吃的了。” 蔡婳麻利的帮小家伙重新系好襁褓,转身坐在了床沿上,边盯着猫儿喂奶,边道:“怎回事?吃了恁多鲫鱼汤,怎就不出奶水哩?” “.” 几人中,猫儿身子骨最弱,偏偏两个小家伙又特别能吃,以至于猫儿不算太大的粮仓有些满足不了小家伙的胃口。 常常将小世子饿的哇哇哭。 如今,便是用乳母也是有讲究的婴儿刚刚脱离母体,刚出生这七八日需喂食母乳最佳。 过几日,才可交由奶妈喂养。 可一旁的玉侬听了,却道:“依我说,该让姐姐多吃罐头!当年,便是公子每晚给我带” “咳咳.”陈初赶忙咳嗽一声,打断了玉侬,后者这才意识到此事是她和公子之间的小秘密,赶忙闭嘴尬笑掩饰。 玉侬刚生下小元宝那阵子,不喜荤腥,不管是鲫鱼汤、排骨汤、乌鸡汤,还是猪脚汤统统喝不下。 反倒是贪嘴那蜜桃罐头,王女医和猫儿不许她吃那么多,她便私底下缠着陈初央求。 陈初对家人历来好说话,便瞒着猫儿她们,每晚偷偷给玉侬送罐头等零嘴 不过,当初两人自觉做的隐秘,其实猫儿和蔡婳都知晓,只是没有拆穿而已。 此时见玉侬得了便宜还卖乖,蔡婳不由回头在她胸脯扫量一眼,阴阳怪气道:“你以为谁都像你那般天赋异禀么?小元宝和王爷轮流吃都吃不完.” “.”即便已为人妇为人母,玉侬依旧噌一下红了脸。 “诶~诶!伱们硕ブ弥卸岽止πすΦ劂们的,扯我作甚.”躺枪的陈初开了口。 心虚的玉侬下意识挽了陈初的胳膊,嘀咕道:“就是就是,公子没吃过.” 一家人一番笑闹,逗得猫儿也忍俊不禁。 辰时中,前宅递来一份公文,蔡婳主动上前,从陈初手里接过了小陈稷。 陈初转去前宅时,却唤了阿瑜一声,后者一丝不苟的向几位姐姐行礼后,随着陈初下了楼。 蔡婳抱着小家伙边轻轻摇晃边走到了窗边,隔着窗缝往下看去,却见两人并肩去往前头的路上,阿瑜一直低声向陈初讲着什么事。 蔡婳小有走神,停止了摇晃的动作,怀里的小家伙马上哭了起来。 “噢~噢~”蔡婳马上又开始了摇晃,伸出一指在小家伙嘴唇上拨了两拨,笑骂道:“缠人鬼,老娘歇息片刻都不行。” 可没吃饱的稷儿感觉唇上有接触,却以为是口粮送到了嘴边,小嘴一噙,便吸吮起蔡婳的指肚来。 嘴巴高高撅起,五官都在用力,好像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嘴巴上。 蔡婳不由哈哈一笑,指尖感受到婴儿蓬勃的生命力,让人心儿都化了. 方才阿瑜和陈初说悄悄话的一幕,随即抛之脑后。 “哎哟,我的小心尖,让娘亲一口.” 蔡婳低头在稷儿额头印了红唇,又开始乱认亲了。 楼下。 陈初边往前宅去,边交代道:“吕各庄的村民,都安置在寿州。阿瑜安排几个人去采访一番,整村北投,却是头一遭。” 这件事,阿瑜已有所耳闻,也明白此事隐有齐周正统之争,意义重大,便道:“我亲自带人过去吧。” “哦?”陈初有些意外,不由道:“淮北之乱后,寿州恢复情况远不如蔡州,条件要差上许多” 吕各庄村民自然是要安置在乡间,这种采访任务一去便要好几天,乡间泥泞、蛇虫鼠蚁也少不了,陈初担心阿瑜到了地方会觉着辛苦,才有提醒。 阿瑜却抿嘴笑了笑,道:“当年淮北水患,姐姐能留在灾民营地中长达整月安抚民心,阿瑜自不敢与姐姐比,但寿州再苦还能苦过水患么?叔叔放心吧,阿瑜已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陈初闻言,不由转头看向了阿瑜比起当年,进了农家坐不敢坐、水不敢喝,如今的阿瑜褪去了些许青涩,却多了几分千帆阅尽后的知性。 想起这些年阿瑜经历的桩桩件件,陈初不禁感叹道:“若阿瑜不遇见我,兴许能一直做个不为俗事烦心的小仙女.这些年,却是让阿瑜受苦了。” 阿瑜蓦地鼻子一酸,却道:“叔叔说的哪里话。我遇见叔叔,才见识了大河奔涌、见识了山峦奇崛阿瑜遇见叔叔,一点也不后悔呢。” 两人边聊边往前宅走去,临别前,阿瑜忽然低声提醒道:“叔叔,殿下那边要不要去看看?” 嘉柔这件事,陈初挺头疼。 这种事,总要负责的吧若嘉柔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有了身孕怎也要抬进王府。 可她偏偏是万众瞩目的摄政长公主,短期留在蔡州还好说,时间长了,不定有怎样的传言四起。 当日上午,陈初换了便装去了嘉柔的住处。 不得不说,阿瑜办事还是相当靠谱的这处宅子比驿馆舒适的多,面积不小但足够隐蔽。 黄豆豆似乎已察觉到了某些异样,迎陈初入内后,便屏退所有人,只留了陈初的随行护卫在嘉柔居住的院内。 两人见面后,也蛮尴尬,不知说些啥。 嘉柔从发现身子不对劲,到找着陈初亲口说出此事时,腹中胎儿四月有余,已超过了堕胎的安全期。 是以,当时她绝口不提打掉孩子这件事。 对于一个未嫁女子来说,堕胎的可怕,和男人听说自己即将被阉差不多恐怖。 见面后,陈初没有逼她堕胎、甚至没有提起此事,让嘉柔不由放心许多。 但那时,她还只是单纯的害怕,潜意识里想要找到罪魁祸首让他负责可这些日子下来,嘉柔却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变化。 比如那黄豆豆,应是猜到了什么,虽从未说透,可态度却明显恭敬起来。 其中关节,并不难猜.以前,嘉柔对楚王来说,是一件用的着、又需防着点的工具;但她若成了楚王的女人,也就成了黄豆豆的半个主子,黄豆豆若将她欺负的很了,万一哪天楚王被吹了枕头风,收拾他怎办? 除此外,王府那陈娘子对她也颇为照顾,不但亲自布置了眼下暂居的这宅子,天晴无风时,也会带着换了便装的嘉柔,随意在宅子左近的街道上走走。 这对嘉柔来说,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感受到‘身孕’带来的好处后,嘉柔胆子稍微大了些,趁着今日陈初来访,提了一个小要求,“本本宫身边宫女都不如意,我我想重新找位女官” 像是担心陈初不同意,端坐正中的嘉柔偷偷瞄了陈初一眼,连忙又补充道:“往往后,我身子越来越藏不住,需要信得过的人在旁伺候,才好瞒下去。” 这是又想扶植自己人了? 陈初不置可否,却笑道:“殿下需要什么样的女官?不会又找些女跤手吧?” “不会了,不会了”嘉柔连忙摇着双手,表示自己已改过自新。 嗯,嘉柔妙计除权臣,赔了身子又折兵! 陈初想了想,道:“那好吧,过几日我从家里带人过来照应你。” “我,我能自己找么?”嘉柔谈起了条件。 陈初笑容温暖,摇头的动作却异常坚定。 嘉柔不由失望,却又道:“那你多带几个人,我想要挑个顺眼的。” “好吧。” 这次陈初答应了下来.留在东京的白露,家里的寒露、茹儿、篆云,随便你挑,若是嘉柔想策反她们几位中的某人,看看会不会白费功夫。 不想,嘉柔还没完,借机又道:“黄公公不许我出城,如今春日渐暖,我想出城走走,好不好?” 黄公公不许她出城,那不就是陈初不许她出城么。 陈初正想着用什么委婉说法拒绝嘉柔这个要求,却听她幽幽一叹道:“上次那女医都说了,胎儿大了以后,要适当走动,不然容易胎位不正.哎,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城外玩,都是为了他呀” 嘉柔一本正经的指着微微鼓起的肚子说道,表情相当严肃,像是要以此来证明,真的不是她自己想出城玩耍。 “哈哈.”陈初不由一乐,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几日,挑个风和日丽的晴日,我让人接你出来。” 三月二十,寿州路安县。 江畔民和新村。 唐州士子宋元松、颍州都统制郭滔儿之子郭林、前靖安军指挥使之子朱春接受了首批分配到此处的东京士子。 这帮士子的形象,此时不算太美,一个个衣衫脏污、消瘦邋遢。 也是,去年宣德门之乱后,他们被关了几个月,年后,又徒步数百里到淮北改造。 短短数月,吃了小半辈子从未体验过的苦。 有人因此磨去了锐气,却也有人因此对楚王更恨。 不过,即便是最恨楚王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淮北富庶 那商贸繁盛,道路、水渠四通八达的蔡州,与一路南来见到的凋敝景象简直云泥之别。 如此大的差别,让不少人升起了探究淮北繁华原因的好奇。 一路走来,进入相对没有那么繁荣的寿州地界,也让某些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你看,那楚王也不是神仙,这寿州就很一般嘛! 敢对士人动刀的官,绝对是奸臣! 若淮北处处都如蔡州一般,岂不是证明楚王是位造福一方的能臣? 这样的话,有些士子心理上接受不了 而接待他们郭林、朱春,则是淮北第三批驻村士子,如今淮北高层人人皆知,若想在淮北体系内为官,下放村镇,管理一村或数村的履历必不可少。 仅靠读圣贤书一步登天的道路,在淮北不通。 唐州士子宋元松,则是因为去年参加声援项城士子的运动中,结识了蔡州学联副会长陈英朗,由他推荐进入了这个体系。 刚开始,宋元松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态来寿州游历,对士子作村官一事嗤之以鼻,但两个月下来,他渐渐知道了其中有多少学问。 但刚刚抵达此地的东京士子,却和宋元松当初的心态很像,甚至觉着楚王此举是在故意羞辱他们。 午时初,宋、郭、朱三人坐在地头,讨论起眼下的难题。 三人管辖的村子相连,前段日子沿江赤霉病爆发,几个村子的庄稼都被收割焚毁了,虽然有口粮补贴,但接下来需要做的工作依然繁琐。 “王爷讲了,虽说染病庄稼已销毁,但土壤里还残存着许多肉眼看不见的病菌,补种新粮前,需深翻暴晒” 年纪最大的宋元松是唐州人,常常以楚王老乡自居,也是第三批村官中,对楚王最迷信的那几个。 他身后,是三名东京士子,也是上头指派给他们的徒弟但这三名徒弟明显看不上这几位老师 一来,东京士子久在繁华东京生活,面对这些小地方的士子本就怀有几分优越感。 再者,这宋郭朱三人全然没有一点士子风流的模样,穿着那农家短褐、在田间地头席地而坐,和那愚氓村夫有甚区别! 简直丢咱读书人的脸面。 朱春将东京士子黄师虔的细微表情看在眼里,却也懒得搭理他.东京士子瞧不上他们,他们何尝看得起这帮五谷不分、只会束手清谈的白痴。 若不是楚王要求他们每人手把手带一位东京士子,他们才没空鸟这帮眼高于顶的家伙。 一旁的郭林道:“农研所分给咱县的菌粉已经到县里了,明日去找徐县丞讨来咱们三村的分量,将菌粉和草木灰掺了,撒进地里,可根除那赤霉病的残余。” “如此最好!” 宋元松精神一阵,抬头眺望一番光秃秃的庄稼地,道:“需得抓紧了。整治好田地,你们准备让乡亲们种甚?” “我想让村里种黄金豆!你们知道么,咱蔡州出产、行销南朝的赛鱼翅,便是黄金豆洗出的豆粉所作!不如咱们都种它吧,待秋收,咱们三个村联合,弄个赛鱼翅作坊,保准不比英俊哥正筹划的那面筋罐头场坊差!” 村官都有自己的KPI,涉及民生的指标是重中之重。 淮北士子界的风云人物陈英朗也是第三批村官,且几人都知晓,在寿州田山县一处村子任职的他,正在筹划一座面筋场坊,生产一种叫做‘鸡汁素肠’的罐头。 这可是大手笔,即便是首批村官中最出名的蔡思,在任内也没做过这么大的事! 若此事成,陈英朗妥妥预定此届村官状元! 站在这个角度上说,陈英朗既是他们的同窗,也是他们的竞争对手。 一听能和陈英朗掰掰手腕,朱春也来了兴致,不由道:“大林说那赛鱼翅,可是鹭留圩农垦三厂产的那种?与猪肉炖了,又香又劲道” “正是此物。” 郭林连忙点头,可宋元松听了却心中一紧,忙道:“那鹭留圩农垦是王妃的产业吧!大林敢打王府的主意,不怕王爷动怒么!” “哈哈哈宋兄太小看我恩师了!”当年郭滔儿投效,郭林可是正儿八经行过拜师礼的,算起来,他和柳长卿、朱春还是师兄弟。 “难不成有甚内幕消息?”宋元松见郭林如此笃定,不由好奇道。 郭、朱二人的父亲和楚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人又是楚王的正式学生,若有些他们知晓,宋元松却不知晓的信息,实属正常。 可这次就连朱春好像也没听来什么消息,他与宋元松都不解的看向了郭林。 郭林神秘兮兮一笑,低声道:“过年时,我去恩师家拜年,恩师亲口对我讲,蔡州外围场坊已过于密集,空气和濡河出现了污染,当地承载能力已饱和。需要将部分技术含量不高的产业进行产业转移这可是寿州的好机会!” 今天有点忙,到现在只吃了顿早饭,脑袋晕乎乎的。 可能写的有点乱. 第365章 不速之客 第365章不速之客 “.如今金帝已嫌神会三清果不够攒劲,那太虚也是个人才,又特意为其炼制一批添加了雄黄、白矾的仙果,神效更胜以往,金帝赞不绝口。不过,近来因金帝与太虚来往过于密切,已引起了不少重臣的不满,黄龙府坊间对道长亦有‘妖道’之称.” 三月二十一,陈初归家后忙完手头当紧事,召见了出使金国回返的李科。 李科说起已化名为‘通玄’的太虚道人,一脸古怪笑容.以太虚所作所为,若是楚王身边有位这等人物,绝对是祸非福,但他获得金帝宠信,却令人心生舒坦啊。 陈初却对太虚这大忽悠此般行事并不意外,反而问道:“去年不是说金帝正在造舰欲往扶桑请驾两位九天玄女么?还没出发?” “呃造舰非一朝一夕可成,且金人不善水,造船工匠稀缺,想来还需些时日。但属下打探到,此次船队计划打造五桅宝船三艘、马船九艘、粮船十二艘规模颇为庞大。” 李科有点奇怪,金帝造舰虽可空耗国力,但终归是件小事,楚王为何对此念念不忘? 陈初点点头,又道:“蔡先生那边的事进展如何?” ‘蔡先生’是指此次与李科同行的商事代表蔡坤,李科回道:“蔡先生此行成果颇丰,先后与萧仲显、郭安、韩尝等人达成了代理淮货、并为咱们收购羊皮羊毛的合作意向。” “这些人,都是什么背景?” 如今,万众瞩目,便是想要偷偷送嘉柔回京也难办了。 这次陈初坚定的摇摇头,道:“不管怎样,齐周两国将士俱是汉家儿,若金国趁齐周打生打死之时,挥师南下,这千万百姓、大好江山岂不沦于异族铁蹄之下?相反,若咱们能和金人打几场漂亮仗,那周国反倒可能畏惧淮北强势,不敢轻易进犯” 这话里已隐隐透露出淮北系的战略考量先金后周! 妇人敛衽回了一礼,擦掉眼泪,转去楚王府 老者静立片刻,无声一叹,朝着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再行一礼,随后转去了衙前街。 但第四版的报道,就有点膈应人了! 嘉柔二月来蔡的事,虽未宣传,却也不是什么秘密.那淮报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个消息,竟造谣‘楚王羁押女帝,权臣不日登基’。 见李科吭吭哧哧憋红了脸,陈初也不为难他,哈哈一笑,拐了话题,“此行,可还有旁的事?” 那赶车小哥谈兴正浓,听见这老头叹气,不由回头安慰道:“我说大伯,别叹气!我听你口音是颍川人吧?如今,像你这般从南边跑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俺们王爷有句话叫来了蔡州就是蔡州人!我看大伯应是个有学识的,俺们州城的蓝翔学堂正在招教授,大伯不如去试一试.总之,来了俺们蔡州,只要勤快就不会受冻受饿!不比在南朝被那官绅当牛马使唤好么?” 傍晚时分,马车到达城南终点站。 李科松了口气,忙道:“萧、郭、韩三人收购来的皮毛已与蔡先生交割。蔡先生依照王爷的嘱咐,途经河北路阜城左近时留了下来,预备在当地筹建制甲、毛纺场坊,为我军生产新式军靴、军装、毛毯.” 不管是当下看起来天下无敌的金人,还是后世横扫欧亚的蒙古,只要入主中原,都会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腐化、战斗力断崖式衰减。 两人这番交谈,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最后,李科忽然低声提起了另一桩事,“东家,此次去往金国,太虚道长带我见了周帝柴吉一面.” “嗐!被金人当猪养在五国城,身在异国这些年,又生下了七女五子十二位子嗣.” 说实话,在李科眼里,那海陵王自然还比不上楚王毕竟自己的老板已扶持了傀儡,近似废立之举,又将朝中不与淮北一心的官员杀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也不难猜当下毕竟是男权社会,淮报是想籍此讽刺齐国奉女子为君。 “嗯。” 农人从军,最大的障碍便是纪律性的培养,而需要准时准点上工、需服从工作安排的工厂便有这等作用。 “.”陈初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最终失笑道:“他倒是想的开。” 李科笑道,陈初也跟着笑了起来,“如此说来,那海陵王也是金国权臣了?” 这不,代入感就来了.识字的书生看那狐狸精的故事津津有味,不识字的农夫听那放牛郎和仙女的故事魂不守舍。 三月二十三,淮南西路诞生一份新报纸名为《淮报》。 淮水南北,分属周齐,这报纸名却一下涵盖了沿江两岸,仅这名字就惹淮北系反感。 获取情报,为上官分析情报都属军统职责,李科继续为陈初讲解道:“这猛安、谋克之职类似于西军将门可传续子孙,并且不单是职位,也是一种类似贵族称谓。郭安等人因此少了一笔进项,刚好蔡先生找上门,送了他们一条发财路子,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这是整个齐国的脸面! 陈初和阿瑜同时察觉,好像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当日巳时。 “小哥说的是”老者脸上尴尬表情一闪即逝。 一屋女眷,个个惊愕玉侬的身世,她们都知晓,哪里蹦出的亲人? 酉时二刻,衙前街官衙。 漕帮往来南北案的客船,运载的多为商人,近年来因为淮北声名鹊起,也有个别胆大的淮南士子前来游历。 不然,也不会有那句‘胡运不过百年’的谶言。 淮北百姓倒不觉的有甚 但齐国境内并非都如同淮北百姓这般无脑支持楚王若再发酵一段时间,朝廷诸公也不能任由齐国的摄政公主被楚王圈禁啊! 老者主仆三人又被那下工人群和连绵成片的大排档惊了一回。 老者讨好赔笑,低声道:“夫人把她当成真的,她便是真的。说起来,咱那孩儿若不是与咱们走散,也和这位楚王侧妃差不多的年纪了.” “哦?你说的是奶酪吧” 不与周国彻底闹僵是战略,但也不可能完全不斗,斗而不破应该是未来一段时期的主旋律。 可李科吃惊之余,却提出了不同意见,“东家!周国羸弱,金国强横!先难后易不如先易后难啊!” 李科似乎对这个提议很动心,说话时瞄了好几眼陈初的表情变化。 陈初却又道:“文举,依你说,这军国大事都是那海陵王在主持,金帝呢?” 陈初问道,李科早已有了准备,从袖中抽出一沓记录几人详细身份背景的笺纸放在了陈初的案上,同时简明扼要的介绍道:“萧仲显原为辽国后族,金灭辽后入海陵王府为属官,去年,升任了金国鸿胪寺少卿.此次咱们以烈酒代替美女进献,多亏了他在其中斡旋.” “你我夫妻多年,何至行此大礼,妾身去便是了.若是不可为,你我夫妇丧命于此,也算妾身对得住夫君了。” 这对夫妇下船后,坐上了四通客运滨淮码头至蔡州城南的专线马车。 二来,工厂除了创造效益,还有一个隐藏功能.大量培养预备兵员。 海陵王可没这般嚣张.若李科知晓,老板还有‘秽乱宫闱’的罪状,只怕连比的兴趣都没了。 李科倒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那海陵王取消汉辽渤世袭猛安的动机,不由细细思索起来。 这种高热量高蛋白的食物,的确是将士行军时补充能量、孩童长身体时佐餐的好东西。 “呵呵,托王爷的福,俺家一年能挣个五六十贯吧。”这小哥许是个实诚人,许是想显摆一下,知无不言。 这件事,本来不难处理陈初判断,淮报并不知晓嘉柔和他那点事,之所以这么报道,就是要借嘉柔在蔡州这种比较少见的事,来扰乱齐国内部。 说起这个,李科又想到从太虚处得来的另一桩消息,“当年金国进占中原时,郭安之父立有大功,曾被封世袭猛安.但去年时,金国海陵王以各族风俗不同,取消了金军中辽、汉、渤海人的世袭猛安、谋克之职,改任万户、千户。彼时,众多辽汉渤中下层将领多有不满,但碍于金国如日中天,皆敢怒不敢言” “辽人喜食的酪蛋子.此物不易腐坏,随行大夫说,此物温补、长食可壮骨生肌,尤益于孩童,蔡先生打算往酪蛋子里加些糖或盐,可为将士行军食物,也可供给学堂孩童.” 吸人眼球的小故事后,第二版简单提了提霍丘知县犯恶勾连匪人谋害罗金义等乡绅的案件,随后的报道却是招商引资、招募流民的公文。 短短两日,这报纸就传的淮水南北两岸到处都是。 说罢,李科等待陈初稍稍消化一下,接着道:“郭安,渤海国人,现任金国驻南京防城军万户长,那韩尝为汉人,任千户长” 也有放牛郎与仙女喜结连理的传说。 “与我比之,何如?”陈初突兀道。 “俺家六口人,大哥和爹爹在家打理那三十亩庄稼,二哥从了军,大嫂在王妃娘娘的场坊工作.” 正常情况下,陈初将嘉柔大张旗鼓的送回东京便是了.可偏偏,这淮报胡扯的报道,还真就有那么一点点接近事实。 “那怎能一样!咱女儿是在丁未之乱那年南撤时走丢的,和这侧妃对不上.”想起伤心事,妇人抹了抹眼泪。 “.” 不远处,军统暗哨的目光一一扫过。 玉侬抱着小元宝待在猫儿的卧房内和姐姐叙话,却有丫鬟来报,“前头有一妇人,说是陈娘娘的亲人,想要求见” 妇人稍稍沉默片刻,却幽怨道:“你为国做事,却偏要搭上妾身,如今我一把年纪了,又要来此丢人现眼,一会若被人赶出去可怎办?” 能在金国见的周帝,自然不是那个坐驾临安的柴崇,而是丁未之难中被金人掳走的那位。 “东家,除了皮毛外,蔡先生还发现一物,顺便小批量采购了一些。” 且这淮报精准模仿了当年桐山《今日头条》的成功模式以志怪小说为吸引人的噱头。 弱主强臣、残酷政斗、宫闱辛密,好嘛!卖点拉满啊! “呵呵,金帝白日拉着太虚道长坐而论道修仙之法,夜里和女子行双修之事,哪里有空处理这等俗务?” 老者看了同车士子一眼,悠悠叹了口气。 老者愈发沉默。 暗哨留意的都是年轻人,是以,那对约莫五旬的布衣夫妇和老仆,并没有吸引太多目光。 如今,蔡州正在逐步将某些场坊外迁转移,便有这般考量。 “我滴乖乖~恁多” 陈初当即来了兴趣,笑问道:“现今他怎样了?” 售价本就极低的淮报,借着种种骚操作,创刊即卖爆。 酉时,三人进城. 老者和夫人分别前,见妻子紧张忐忑,不由宽慰道:“莫怕,只当是走回亲戚。” 那布衣老者和赶车小哥攀谈了一路,询问后者家里几口人、有几分地、这赶车的营生如何. 淮北地界,赶车小哥和码头船夫,都受过最基础的反奸细培训但这说话和善的老头,一口颍川话,且聊的都是些家常,所以并未引起小哥怀疑,反而乐呵呵的回答了所有问题。 淮报上刊载的小说精彩程度自然比不上西游释厄传,但它尺度却足够大. 几篇小说,有赶考书生夜宿古寺遇见美艳狐狸精的故事。 为免陈初听不明白,李科又详细解释道:“郭安所统全为渤海人,口约九千,兵约两千余。韩尝所统全为汉人,口约三千,兵约千人。与咱们汉地不同,他们之属下连同家眷如同部曲,除了最低限度的粮饷,其余用度需由将士家眷屯田经营才可勉强满足日常所需。” 却不想,这文章的吸引力实在太大,结合上月确实有人见过驿馆内有贵人入住的信息,一时间议论纷纷。 “那也未必.”李科却摇了摇头,道:“他得知我乃齐国楚王属下后,抓着属下的手痛哭流涕,直道:若楚王肯搭救他回归中原,愿封楚王为皇弟,以长江以北半壁国土献之.” “哟,人人有活计,一家人收入不少吧。” 阿瑜想借此打击淮南声望,同时也想以此转移读者的注意力,压下‘羁押嘉柔’的热度。 在阜城建厂,早有计划此地紧邻金国,可减少运输成本。 不知淮南有没有类似的想法,反正率先给对方添堵的事,却是南边最先做出来的。 “何物?” 布衣老者吓了一跳,同乘一辆车的周国士子也露出了惊讶表情,低声向同伴道:“你看!我就说吧,淮北富庶甲天下!伱还不信.” 李科稍一想,肯定道:“可算权臣!” 酉时一刻,楚王府。 这话问的,把反应机敏的李科都搞不会了,‘权臣’又不是什么好名声! 蔡州滨淮县码头,一艘客船靠岸.一群群行商、士子打扮的乘客接连下船。 陈初却晒然一笑道:“这周帝是不是当阶下囚当傻了?即便能把他捞出来,他一个几乎亡国的君主,南边怎还肯听他的?还以半壁江山赠我.” 李科有些不甘心,陈初想了想却道:“先不说金国不会轻易将周吉给咱,即使给了,我们也还没做好准备啊!以后,咱们与金国之间,只怕关系会越来越紧张。在此之前,暂时不要与周国闹翻.若柴吉来齐,那是明摆要夺周国正统。那柴崇必然忍不了。” 老者黯然片刻,却一拱手,朝妇人深深一揖,“夫人,拜托了。” 大体上照抄了淮北的作业. 如果仅仅是抄袭淮北的某些施政方针,还不让人生气。 后世戚继光从矿工中挑选军人,除了矿工吃苦耐劳、个性凶狠外,懂得团队配合、有一定服从性也是优点之一。 “恁娘那脚.这小作文的作者别被老子逮到!” 对于苦寒北地的少数民族来说,中原、江南既是繁华迷眼的天堂,也是销魂蚀骨的陷阱。 嗯,淮报中的确将嘉柔称之为了‘女帝’。 并且,流传到淮北的淮报还不好处理,若严禁民间阅读,岂不是告诉大家,楚王心虚了? 三月二十五,阿瑜连夜赶出的稿子在蔡州五日谈刊出.重点文章,便是报道淮南霍丘县吕各庄整村北投的事迹。 陈初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沉吟片刻后道:“这海陵王.怕是感觉到了金人骁勇野蛮之气有被富贵温柔乡侵蚀的迹象,才将金人与辽汉渤等区别开来。” 不知是不是从淮北刊印的连环画中找到了灵感,淮报再配以插图,十分吸引人。 “东家,柴吉毕竟是柴崇之父,若能接周吉来齐,即便柴崇不尊周吉之命,咱也能占个大义名分、顺势分化周国朝廷.” 处理完公文,陈初伸了个懒腰,小乙却扣门入内,一脸惊吓过度的表情禀道:“陈大哥,外边有一个老头求见,说自己是周国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陈伯康.” “谁???” “周国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陈伯康” 第366章 南北密约 第366章南北密约 酉时二刻,晚阳余晖斜映进衙堂,满堂金黄。 高坐正中的陈初恰好处在光线不及的阴影中,他能看清外间来人,但来人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原本,这是一个极其适合观察对方的角度,可陈伯康步入堂内时,陈初却没忍住上身前倾,诧异道:“是你?” “外臣陈伯康,见过齐国楚王.” 此时陈初全身隐在阴影中,因身体前探,只露出一颗脑袋,光线反差强烈,在陈伯康的视角中,好似只看到一张脸浮在空中,说不出的诡异。 二十多天前,在霍丘县的田野上,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会儿陈初‘吹’自己是淮北楚王,陈伯康‘吹’自己是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 回归淮北之后,陈初曾细想过此人身份.最初,正是他好像无心的一句话,勾起了大宝剑的旧恨,三月十三那晚,罗家店旁的健字营又莫名其妙的离开了营房,在事实上为陈初等人的行动提供了便利。 若他果真是陈伯康,倒是有这能力可他借刀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 尽管来人是陈伯康的可能性已非常大,但陈初还是招来小乙,耳语几句后者领命离去。 随后,陈初往椅背上一靠,玩味道:“陈大人你不怕死的么?” 司俊卿惊愕回头,不知师公和楚王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 陈景安初见陈伯康便被他倚老卖老压了一头,此时眼见他精神松弛了下来,忽道:“陈公,双方既然要合作,总要创造些良好氛围!你淮南那淮报,无事生非,造谣污蔑楚王羁押长公主之事,该如何算?” 想到这些,陈伯康缓缓起身,朝陈初拱手道:“楚王所说的条件,老夫依了。” “当时你便知我身份?”即便已回到了自己的地盘,陈初也不禁一惊。 陈伯康如此分析一番,陈初好像欠了他天大情份一般,陈初自是不想承他这份情,不由呵呵一笑道:“要战便战,我淮北还怕你不成?” 周国若不傻,怎也不会任由一位女儿嫁给了敌国权臣的官员任封疆大吏以前的报道真假无从考证,但有了契书,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可这幅长辈口吻,却让陈景安憋闷.还他娘‘我陈家千里驹’! 人家柳川先生三十好几的人了,被他当成小孩一般. 这边,司俊卿紧张兮兮的护在陈伯康身前,似乎是担心师公会被楚王拿下。 陈伯康却一叹,道:“哎!楚王兵精粮足自是不怕,但如此一来,岂不成了我汉家空耗?于楚王欲要驱除鞑虏的大计不符啊.” 说着不敢坐,陈伯康却拖着麻木右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随后费力的将右腿搬到左膝上,揉着小腿叹了一声,道:“我家小女,幼年走失,老妻多年郁郁不乐,这是她一块心病.” 这话不假,若齐国朝堂确认此事为淮北所为,便是为了平息万俟卨的怒火、为了顾及周国朝堂的脸面,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但这种误导人心的话题不能深聊,不然容易露馅,陈伯康果断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楚王可知,那罗家店惨事,老夫费了多大心思才替楚王遮掩了下来?” 陈伯康话音刚落,却听外头一记闷闷春雷炸响.三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两国虽有使者往来,却也只在皇帝驾崩、新皇登基这种大事才互遣使者,这陈伯康一身布衣,无有随从,一看此行便是他的个人意志,而非国家意志。 对于军国之事,感情牌这种只可锦上添花的东西最没有用,陈伯康话中也只有‘作契认女’才是重点。 陈景安不禁哈哈大笑,随后戏谑道:“陈公啊,举头三尺有神明!一会出衙,可小心些” “师公.”司俊卿喃喃唤了一声。 酉时中,双方基本议定密约内容。 见此,陈伯康忽然当街驻足,摊开手掌感受了片刻凉沁沁的雨点,却道:“师公也不敢说此行对大周百利无害,但师公却敢说,此事对我淮水南北百姓有利。” “老夫可与楚王立下密约,有我陈伯康在淮南西路一日,绝不会与淮北刀兵相见!若来日齐国与金国不睦,我淮南可为齐国后方!” 在场的都是人精,陈伯康也看出了陈景安的意图,先拍拍司俊卿以示安抚,接着转头看向陈景安,笑道:“你便是号柳川的景安?我陈家千里驹,果然一表人才,哈哈哈。” “我淮北蓝翔学堂正在招募教授,早闻陈经略两子个个惊才绝艳,不知我淮北能否请来一人教导学童?” “.” “经济作物再好,若遇动乱,也成虚幻。咱们淮北场坊占了大量劳力,耕作农人已显不足,那木绵需精细打理,耗费人力超过麦稻。且此物耕作收益高,若在淮北推广,必定抢占粮食耕种面积。粮,才是本钱.” 陈伯康或许是知晓淮北强横,不可轻启战事,但万俟卨和朝廷的脸面要顾,才无奈之下让娄喻兴背了锅;也或许,就像他方才所言,不忍‘汉家儿空耗’。 还有,楚王掌控齐国朝廷后,取消了上供‘女子’这一执行了多年的政策。 酉时末,天色黑透。 这是要质子呢! 本以为陈伯康不会让儿子轻涉险地,没想到他竟真的答应了。 正踌躇间,却听外头一声惊呼,“师公,你怎来了此地!” 不管是何动机,几年内齐周需谨慎避战,是他和陈初的共识。 “呵呵,陈经略好大的口气。先不说你会不会食言,只说你周国有皇帝、有秦会之,这淮南西路怎会任你经营成一言堂?” 眼见人人体态匀称、衣着规整,不见淮南街头常见的消瘦如柴、衣衫褴褛之人,陈伯康不由叹道:“早闻蔡州富庶,却不想,淮南淮北竟差距如此之大.” 两人初见时,陈伯康自然还不知道陈初是谁,但他带有暗示性的话,似乎是说当时他什么都知道这么一来,陈初去淮南,陈伯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陈伯康来了淮北,若伱陈初喊打喊杀,会显得很不讲道义。 “陈经略,你莫非入戏太深了?”陈初失笑道。 陈伯康信誓旦旦,陈景安却淡淡冷笑道:“那文章难道不是出自陈公指示么?” 方才还晴空万里,不知何时竟已乌云密布。 即便做不了盟友,能暂时不做敌人,也是极好的。 司俊卿还未从师公亲临蔡州的震惊中解脱出来,精神恍惚道:“师公.您密访蔡州、结下密约,若被朝廷知晓,可是必死之罪啊。” 这次,陈初想了想,却道:“陈经略,那黄金豆有甚好种?你们淮南不如种木绵吧!” 若陈伯康接下来果真这么做,可避免将来淮北主力北上作战时,背后被人捅刀子. 但是,这种生死存亡的大事,仅凭他主动讲出借陈初之手铲除淮南乡绅这种把柄,远远不够。 陈伯康用两息思索,笑道:“老夫需十株淮北四色海棠树,用以贿赂上官,保稳我这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之位。罗家店一事,朝廷舆情汹涌,仅仅一个娄喻兴平息不了怒火,那言官如同苍蝇一般烦人,要求朝廷治我失职之罪。” “可可师公与楚王密约,不啻于与虎谋皮。这般做,果真对我大周有利么?” 陈伯康摆摆手,疲惫道:“汉家内争,可妥协、可交易。但与异族,且且不可退让半步,蛮夷鞑虏,畏威而不怀德!师公见过丁未之难,那般惨相,师公再不想经历了,也不想俊卿、不想你们的孩儿子孙再经历了” 不过,人家交出的投名状越重,想要的东西也就越多. 并且,若淮南淮北若真的能达成某种默契,陈初相当乐见其成。 陈初皱眉沉思间,陈伯康已接着道:“那罗金义罗员外乃我朝大理寺卿万俟卨岳丈,若非老夫居中谋划,将罪嫌统统按在了霍丘知县娄喻兴身上,周齐两国必生战端!” 烛火下,却见一儒雅中年和一名年轻人联袂到来,那年轻人受惊不小,快步上前后,急忙挡在了陈伯康身前 年轻人正是司俊卿当年随胡佺秘访蔡州后,便留在了当地,作为双方联络纽带。 陈初将他杀了,也就杀了. 陈伯康逐渐适应了堂内明暗交错的光线,抬眼朝陈初瞄了一眼,慨然一叹道:“楚王鱼服去我淮南,老夫没有为难您吧?” “楚王,外臣还是方才那句话,淮南有我,与淮北有利无害。” 陈伯康有五成把握陈初日后必和金国反目,表面上却做出了十分笃定的淡然,却听他平静道:“老夫今日既来淮北,是生是死全凭楚王发落。但我有一句,请楚王细思.老夫若死,这淮南西路换任何一名经略,都没有老夫在此位可令淮北安心。” 陈伯康不见丝毫慌乱.他能有此判断,却来源于许多公开信息,譬如陈初去年为保西军军士,在东京城弄出那四国运动会。 陈伯康似乎已有准备,点了点头,却答非所问道:“今次来淮北,老妻同行,想来此刻正在楚王府上.” 稍稍落后的儒雅中年见此景,和上首陈初对视一眼,随后笑笑上前朝陈伯康见礼,“晚辈景安,见过陈公。” “.”陈伯康几乎将命都押给陈初了,后者还嫌不够? 到底要纳多少投名状? “你还想要甚?” 可儿子.以他对儿子的了解,只要他说出口,儿子定然义无反顾,可老妻那边怎么交代? 就像今日老妻说的话,‘你为国做事,难道要搭上全家么?’ “啊呀!景安说的甚话!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会做出如此无耻造谣之事?若此事是老夫所为,天打雷劈” 陈伯康顿了顿,拍拍司俊卿的肩膀道:“师公老了,没了你们年轻人的锐气。只能做些缝缝补补的琐事,以后啊,这天下是你们的。但俊卿需记得,我汉家之争,终归是一家一姓的争斗。而与异族之争,却事关千万百姓黎民生死” 陈初却笑笑道:“不怕产业链往下延伸,淮南依附在这条产业链上生存的人越多,咱们对淮南能施加的影响力就越大。再说了,以后若木绵产量上来,咱们也可以压价嘛.” 陈伯康自从入堂至今,陈初也没请座,五十多岁的老头了,站到现在早已腿脚酸麻,干脆弯腰揉了揉小腿,道:“虽各为其主,老夫也已年过五旬,楚王就这么一直让人站着,合适么?” “木绵?” 有了签字、摁手印的契书,陈伯康才算真正有把柄交到了陈初手中。 “陈经略,说吧,你想要什么?” 日光西沉,堂内光线你逐渐黯淡,陈初吐出几字,“若你我密盟,这还不够.” 陈伯康闻言,望着万家灯火,却一脸平静道:“人生在世,总有必为之事。师公我啊,还能好活几年?做了这些该做之事,便是师公死了亦可瞑目。” 两人根出同源,论辈份,陈伯康还大了陈景安两辈,是以他直接喊陈景安的名字很合情。 另一边,陈伯康和司俊卿走出官衙后,冒着迷蒙雨丝,漫无目的的在蔡州街头逛了片刻。 “.” 上一章写完,没想到大家对陈伯康这个人物那么大的意见。 ‘先金后周’的战略只有淮北系极其核心的几人知晓,如今齐周皆奉金国为上国,陈伯康却一语说透‘驱除鞑虏’,实属大胆。 不料,陈初思索了一会,仍旧道:“还不够” 陈景安没见过陈伯康,特意带上了司俊卿,并且没有告知后者来官衙的原因.此时,猝不及防之下,司俊卿一眼认出来人,且万分紧张的模样做不得假。 “对,我蔡州纺场每年都要从广南东路,荆湖南路大量购买木绵绒。我们农研所培育的耐寒木绵种交与你们淮南西路种植,此物可远比那黄金豆值钱的多!三四月间,正是播种木绵的时节。以后,淮南种木绵,淮北收购,如何?” “说起此事,还要谢过楚王。” 这一声雷来的太过凑巧,将陈伯康吓的一个机灵。 绕了半天,陈伯康这是回答了方才陈初‘这还不够’的问题。 譬如,阜城动乱时,闯金齐界河追杀乡绅。 以后,若陈伯康食言,陈初大可将契书交与周国朝廷,届时只怕这齐周两国都容不下陈伯康。 同时,陈景安也对陈初将木绵种交与淮南耕种一事有所顾虑,“元章,依你说,这木绵亩产经济价值远超麦稻,为何还要交给淮南来种?” 方才陈初让小乙外出,便是找陈景安去了,为的是辨别陈伯康身份真假。 衙堂内只剩了陈景安和陈初,陈初细细将先前和陈伯康的对话内容讲与了陈景安,陈景安咋舌不已,佩服陈伯康的大胆 此事若外泄,陈伯康老命不保。 陈初盯着陈伯康看了几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陈大人,金国为大齐上国,你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怕我将你押去金国处置么?” “哦?”陈初意外的看向了陈伯康。 司俊卿是胡佺的学生,而陈伯康是胡佺的座师,依此而论,司俊卿喊陈伯康为师公名正言顺。 “可如此一来,淮南若因木绵富庶,于争夺民心不利。”陈景安还是有点担忧。 简单一件小事,便彻底确认了对方身份。 今日,司俊卿崇敬的师公秘密到访蔡州,对他的心理冲击不小.此事非同小可,往重里说,说陈伯康叛国通敌也不算过分。 一时间,司俊卿有点偶像崩塌的感觉,说着说着竟落了泪。 当年临安商报拿玉侬的身世做文章恶心人,明眼人都知此事九成九是假的。 “也好。”本就抱着狮子大张口、讨价还价打算的陈伯康也不纠缠,又道:“为保淮南安定,需那黄金豆补种一季,好不使淮南出现饥荒动荡。楚王需提供种苗、熟识如何耕作此物的农夫来淮南指导” 陈初也有些惊讶.熙攘世人,有人爱财、有人爱名、有人爱权,但都比不过对子女的爱来的纯粹厚重。 陈伯康抬手作揖,进堂后首次露出了笑容,“楚王淮南一行,将沿江乡绅、官员一扫而空。老夫刚好可借此掌握淮南” 陈伯康说罢,陈初陷入了沉思. 此时看来,陈伯康非常清楚罗家店一事的真正凶手,却又费心帮陈初遮掩,确实避免了齐周交恶。 “待老夫回去便封了他那报馆!将那撰文之人收押治罪!” 比起天下大势,这些都是小事,但综合起来看,却能窥出这位年轻权臣极其看重汉家尊严,且对金国缺乏畏惧胆敢越金齐界河追杀一事,便是佐证。 陈伯康看向这道挺拔坚毅的背影,心生触动.胡佺、司俊卿早年间都是奉他之名来往淮北,这司俊卿二十多岁,和自家二郎年龄相仿,人家父母若知爱子驻留敌国,难道就不担心? 凭甚人家儿子在蔡州留得,自家二郎便留不得? “哦?此话怎讲?”陈初来了点兴趣。 某一瞬间,陈初还以为自己身边出现了南朝细作。 小规模冲突、甚至发展到两岸战云密布,都是可以预想的结果。 “那为何不将木绵在中原推广?” 陈初眯起眼睛,顿了顿却道:“如此说来,陈经略借我之手行了那铲除异己之事,就不怕我将此事公之于众么?” “呵呵,我又没说不让你坐。” “呵呵,一见面楚王便喊打喊杀,老夫哪里敢坐?” 好不容易酝酿出哀伤情绪的陈伯康被陈初打断,不由一脸尴尬,却还是道:“总之,老妻不知怎地就认定楚王这陈侧妃是我家小女,若楚王应允,老夫便作契书认下女儿” “.” “气候问题。眼下木绵种最北也只能到淮水左近了” 这老头此时罕见的诚恳起来,陈初听了却摇摇头,“十株没有!最多可给你四株” 天下这盘大棋,陈伯康自从命人在临安商报上发表那篇暗示与玉侬存在血缘关系的小作文时,他已‘以身入局’了,只要能成就大事,日后便是被齐周两方大磨盘碾的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毕竟他现在与主角立场不同,斗争是难免的。 本来想把他写的立体些,却引起了大家的反感哭死。 不过这个人是周国剧情中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没办法删改了 别骂了,哭唧唧。 第367章 天下之中 第367章天下之中 当晚,陈初与陈景安夜谈至亥时方归家。 不料,府中女眷竟都聚在涵春堂猫儿的卧房内。 见陈初回来,几人表情各异。 倒是小元宝挣扎着从奶妈怀中下了地,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朝陈初跑来,离着尚有一丈远,小人儿已张开了双臂,奶声奶气喊道:“爹爹,爹爹,抱” 陈初哈哈一乐,前迎两步,一个俯身单臂将女儿抱起,随后用另一只手捉着小元宝肉嘟嘟的小手放在自己下巴上摩挲两下。 “咯咯咯,爹爹,疼.咯咯咯.” 坚硬胡茬刮过娇嫩手心,又痒又疼,小元宝嘴里喊着疼,却咯咯直笑。 那笑声和她娘亲如出一辙。 父女间欢快的互动,让屋内异样气氛一扫而空,猫儿见状,恬淡一笑,柔声道:“时辰不早了,都歇息去吧。” 有赶人的意思.今日玉侬遇见些事,这是要赶陈初去望乡园。 阿瑜先后向陈初和猫儿一礼,率先离去。 蔡婳撇撇嘴.都是一家人,每日还这般繁文缛节,这小金鱼累不累? 却见她拿起一方不大的百纳被将王府小世子裹严实,嘻嘻一笑,对猫儿道:“稷儿夜里爱哭闹,猫儿劳累一天,夜里好好睡一觉,我带稷儿回青朴园睡.” 说罢,也不管猫儿同意与否,像得手小贼似得,抱着娃娃便跑了出去。 “诶~诶!蔡姐姐带上奶妈呀!稷儿夜里饿了你又没奶!” 猫儿在后头嚷了几声。 阿瑜和蔡婳先后离去,陈初坐在床边和猫儿说了会话,不久后猫儿用下巴指了指一直低头没说话的玉侬。 这是让陈初回去陪玉侬说说话呢夫妻多年,自是不缺这份默契。 亥时一刻,陈初抱着小元宝,带着玉侬离了涵春堂。 出门时,玉侬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门口发起了呆,如婴儿一般的纯真大眼睛稍稍泛红,兴许是陈初回来之前哭过一场。 陈初察觉玉侬没跟上,回头一看,不由伸出了手,道:“臭宝,想甚呢?走了,回去睡觉。” 这个称呼、这个动作,瞬间让玉侬回魂.当年在桐山时,公子便爱这样喊她,夜里带她逛十字坡市场时,也总是不顾旁人目光,紧紧牵着她的手。 像是怕她会走丢似得。 玉侬鼻子一酸,却咯咯笑出了声,轻盈追赶两步,将自己的右手放在了陈初的手掌中。 一家三口,陈初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玉侬,往望乡园走去。 玉侬走路也不看道,就那么微微仰着头,盯着陈初一瞬不瞬,只把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了,“看甚呢?” “公子好看,奴奴看不够,咯咯” “臭宝啊,虽说你这么说,为夫很爽。但这种行为在我们傲来,叫花痴.” “花痴便花痴呗,如今奴奴可是王府侧妃呢,谁敢笑话我,公子将他捉了打板子!” “哈哈哈,不难受了?” “.”陈初问的突然,玉侬却知晓他问的是什么,习惯性的嘟了嘟肉乎乎的嘴巴,随后叹道:“难受谈不上呢,只是今日之事太过突然,奴奴有些被吓到了。” 回到望乡园,陈初也不管小元宝能听懂几分,抱着小丫头讲了一则《三只小猪》的故事,故事刚讲一半,小元宝便沉沉睡去。 秦妈妈很有眼色的唤来奶妈,将小元宝抱去睡觉,随后退了出去,为夫妇二人留下了独处空间。 玉侬亲自打来温水,要帮陈初沐足,后者却将她一把拉过来,两人肩并肩在床沿坐了。 像当初那般,一大一小两双脚浸在同一只木盆内。 玉侬偶有童心起,便调皮的用脚趾挠陈初的脚心,每回都会迎来陈初的反击,她却依旧乐此不疲。 不多时,半盆洗脚水都因为夫妻间的脚丫大战,溅的地板上都是。 眼见玉侬心情彻底好转,陈初才适时问道:“今日那陈夫人都说了些甚?” 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的玉侬,边用白皙脚丫轻轻拍打水面边道:“说起了她女儿哪年走失,还说了她女儿身上有哪些印记.” “哦?印记?” “嗯呐,陈夫人说,她女儿乳下二指处,有颗豆子大小的圆形胎记。” “.” 陈初不由一顿,心想这陈伯康准备的还真充分啊!玉侬乳下确实有一胎记,陈夫人以此说事,肯定能将玉侬忽悠住。 但陈初目前还不知玉侬是怎想的.像她这种自小颠沛的经历,是否渴望有父母相认? 再者,世家女的出身,是否对玉侬有吸引力 陈初正想着如何和玉侬解释此事时,却听玉侬继续道:“公子,奴奴小时候被卖来卖去,哪次换地方,不被鸨子检查身子?便是当初采薇阁那些姐妹,也不止一人见过奴奴身上这印记若陈夫人有心,这事不难打听的。” “哦?”陈初相当意外的看了玉侬一眼,他没想到玉侬自己能想到这茬,“玉侬是怎样想的?” “奴奴没甚想法.这陈夫人肯冒险跑来蔡州,还不是因为公子么。公子若需我与她们夫妇亲近,奴奴便与他们亲近;公子若不要奴奴与他们见面,奴奴自然有数不清的理由让她不好意思再登门” 玉侬双臂撑着床沿,说话时一双脚丫还在不住划拉水,再加她五官本就生的卡通味十足这幅模样哪儿像有了孩子的王府贵妇,反倒像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可她今晚这话,却说的十分通透! 不但能看穿某些政治交易中的小把戏,且立场清晰坚定。 让陈初刮目相看。 盯着玉侬看了许久,陈初突然一笑,抬手揉了揉玉侬的脑袋,宠溺道:“不觉间,我家臭宝也长大了,竟懂得了这么多事” “咯咯.” 玉侬娇憨一笑,歪头靠在了陈初的肩膀上沉默片刻,以甜糯嗓音低低道:“当年,公子把奴奴接回去,把我当做家人,而不是随意赠人的猫狗奴奴这‘陈’姓,是公子的陈,我才不稀罕他们甚么颍川陈、荆湖陈 奴奴的心儿不大,装不下太多人。有公子、姐姐、蔡姐姐、阿瑜咱们一家人便够了.” 这番话,说的陈初既感动又温暖,不由感慨道:“往后谁在说玉侬痴拙,绝对是瞎了眼。” “咯咯.公子,姐姐们聪慧无比,若一家都是聪明人,那多累呀!笨笨的就蛮好,公子疼我,姐姐们也宠我,咯咯咯.” 王府女眷,没有一个是真傻的.只不过由于性格原因,有人锋芒毕露,有人善于藏巧。 亥时末,陈初吹熄红烛,放下帷帐。 玉侬正帮他宽衣之时,忽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怎了?”陈初奇怪道。 “公子,奴奴方才说错了一句话!” “啊?哪句?” “方才奴奴说,心里装不下太多人,有公子、姐姐、蔡姐姐和阿瑜便够了。” “这句哪错了?” “奴奴好像少说了长公主!” “.” 三月底,淮北依约运去淮南大批木绵种以及熟悉此物耕作的技术人员。 同时,为了平息因淮报‘淮北羁押摄政公主’的舆论,陈初打算护送嘉柔回京逛一圈,以示磊落。 以往陈初离蔡,最爱跟着他的蔡婳,这次却在出发前犹豫了一日后,选择留在了蔡州帮猫儿照顾小世子. 其实吧,以王府配置,哪里需要她亲自帮忙照顾,明明是蔡婳自己不舍与小小陈分开。 自从王府有了小世子,玉侬的小元宝不香了,稷儿的双生妹妹阿宠在蔡婳面前也远远不如他的分量重。 这女人,简直把重男轻女写在了脸上。 三月三十,陈初送嘉柔乘船返京,阿瑜陪同。 一路上,不疾不徐,至四月初八方才赶到东京。 休息一日后,嘉柔穿着宽大宫衣上了一次朝 月余不见,长公主丰腴了些许,被蔡州养的珠圆玉润,一看就没受委屈嘛! 外界谣言,不攻自破。 但此次上朝后,嘉柔再次以身体不适为由,于后宫中深居简出。 反正她是齐国的吉祥物,只需知道她在就行,上不上朝有甚打紧。 借此机会,阿瑜将嘉柔寝宫内的宫女旧侍统统换了一遍,以免后者愈发明显的身子露馅。 同时,陈初也趁着回朝这段时间,对淮北官场做出了部分调整.河南路治所由归德府转迁至蔡州,河南路经略安抚使的位子不出意外落在了陈景彦的头上。 原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自从去年升任兵部尚书后,这安抚使一职便空缺至今。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这是楚王特意留给自己人的。 去年淮北系提拔过多,若河南路官场同时调动,未免显得太过任人唯亲。 今年,多熬了一年资历的陈景彦终于名正言顺接任此职。 淮北、乃至河南路,是楚王大本营,人家用自己信得过的人,百官心理已有预期,是以该项任命异常顺利。 随着陈景彦高升,他腾出来的位置,自然又迎来一波淮北系的接替升迁。 四月间,蔡州文学院一年一度的‘年度风云’奖项开启评选。 报业从业人员的奖项颁给了《大齐七曜刊》的邹正道,此人原为七曜刊的副编,去年宣德门之乱时,原主编汪敬饶态度暧昧,事后赋闲。 邹正道接替主编一职后,立场坚定,和蔡州五日谈一北一南引导了齐国舆论场,表现亮眼。 数千贯的奖金、蔡州独栋别院、蔡州文学院终身名誉教授,都是此奖的附加奖励。 除了他,今年蔡州文学院还设置了一个‘四为奖’,此奖注语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注语一出,便在天下士人间引起了轰动。 顺带吸引了一波关注,便是觉着事不关己的周国士人也开始默默留意此奖.只待公布后,便要拿仔细在获奖人身上寻找缺点,然后将他喷死! 非是文人相轻,只是这‘蔡州四句’口气实在太大.你们伪齐一帮屈膝文人,也敢号称‘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 呸!一群不要脸的. 四月中旬,负责‘四为奖’推荐的文学院评审们争吵了几日,也没能争出一个结果来。 主要是这‘蔡州四句’太过响亮,众人都有预感,首届四为奖获奖人大概率会伴随这蔡州四句名扬天下,甚至流传千古。 如今,文学院已吸收了齐国各地大儒六七人,他们都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想要此奖,却不会让对方轻易获得。 与获奖可能带来的巨大名望相比,那奖金、别院、终身津贴就不算什么了。 眼看争执不下,评审机构总领陈景安终于出面.但他的推荐人选,让各位评审面面相觑。 周国名儒,陆延重 此人名头不小,却并非因为着书立传出名,而是因为他是个大喷子。 早年此人曾为周国谏议大夫,但因为怼天怼地的性子,不但为皇帝不喜,且惹同僚厌恶。 数年前因妄议囚禁于金国的太上皇而被罢官赋闲,可即便丢了官,依然未曾收敛。 在老家开书院,广收门徒,串联在野文人,落了好大一个名声。 便是周国当权秦会之也对此人头疼不已. 但他不止针砭朝政,批评秦会之,骂起齐国时同样不留情啊! 借着这一点,评审韩昉反对道:“陈先生,我大齐奖项,颁于南朝之人,这合适么?” “韩公所言不差!”评审董习附和道。 “再者,此人对我朝、乃至楚王,屡屡出言不逊,颁奖与他,岂不是资敌?”韩昉又道。 “韩公所言是极!”董习再附和。 陈景彦却道:“如此,才显得我蔡州文学院这奖项权威、公正。” 掌握舆论评判标准,不是一锤子买卖。 若在没有建立公信力的情况下,就将该奖颁与自家豢养的鹰犬、吹鼓手,以后这奖也就废了。 非得找这种极具争议性、话题性的人物,才显得公正,并且能引起最大的讨论热度和关注。 用陈初亲口对陈景彦说过话讲便是,圈地自萌没意义,争议出圈才可取。 出圈之后,才能扩大影响;扩大影响,才能引导舆论;引导舆论,才好夹带私货. 陈景安向评审解释一番,同时隐晦保证,以后会让在座诸位、曾为淮北、为楚王鼓吹的贤达们轮流品尝一番这四为奖的滋味。 总之,不管评审们接受也好,心中泛酸也罢,这获奖人就此定了下来评选过程极其公正公平! 会议最后,陈景彦总结道:“诸位,此事并非一桩奖项那么简单。蔡州不止要做南北贸易集散之地的经济中心,也要做英才汇聚的文化中心。如此,方可与南朝一争天下正统!” 四月二十五,大齐七曜刊、蔡州五日谈等齐国大报,在同日以头版头条共刊蔡州四句,公布获奖人姓名周国,陆讳延重公。 并邀请陆公北上领奖视察,淮北士林联名共保来人安全。 消息一出,齐周两国士林哗然。 齐国士人觉着,泱泱中原竟选不出一人能配的上那震古烁今的蔡州四句么? 他们不服气.纷纷朝蔡州赶来,想要亲眼看看这天下第一人能否名副其实! 而周国那边的士人,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骂词,憋在了腹中。 获奖的是周国人,咱们骂还是不骂啊? 同时,不管嘴上承认不承认,心里却暗暗佩服起淮北格局陆公近年来骂齐国、批楚王的言论可不算少。 淮北,大气! 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少淮南士子,也悄悄渡江赶来了蔡州,欲要共攘盛事。 南北士人齐聚,自然会产生大量交流,继而因立场不同,产生辩论。 四月底,由陈英朗等人创建的‘士子无国界组织’悄然成立,为双方士子提供辩论场地等便利。 因齐国得国不正,天生带了短板,每每辩论时,周国士子只要以此说事,齐国士子便哑口无言。 后来,陈英朗从堂兄陈英俊处讨来一个主意,瞬时扭转了不利局面.好,我们说不过伱们,那咱们就以眼见为实! 此后,陈英朗便将辩论场所选到乡村之中不是说为生民立命么!来,带你们看看我蔡州普通农人的生活水平! 呵呵,见过顿顿吃白米饭、白面馍馍的农户没?见过农户家住两层小楼没?见过农夫农闲时聚在村中大树下吹拉弹唱、自娱自乐没? 这番基层考察,让南来士子震惊的说不出话。 原本世人都以为周国百姓比齐国百姓生活好的多,可眼前所见,便是周国小地主也比不过啊! 一定是那里出错了! 我大周为天下汉人正统,怎会比不上这伪齐? 可眼前事实又让他们不知该如何反驳,思来想去,周国士子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学识不够! 于是,为了辩倒伪齐士子,他们开始书信南寄、呼朋唤友,将最有见识、有学问的同窗,甚至老师请来淮北助战! 呦呵!齐国士子眼瞧对方辩不过开始请救兵,岂肯坐以待毙,好像谁没同窗、老师似得! 你们请得,我们也请得! 于是,原定于五月底的四为奖颁奖尚未开始,周齐两地士子已汇聚蔡州。 好不热闹。 玉侬、蔡婳见此,怎会凭白放过这热度,当即决定,将原定秋季召开的新款手包发布会、工业品博览会、食品展销会统统提前至五月初召开。 各地商行听风而动。 官、商、士、农云集蔡州,操着各地口音的御夫赶着驼队、马队、车队在城内城外进进出出。 煌煌之相,竟有三分盛唐时‘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气势。 一时间,蔡州犹如天下之中。 天下之中,是为中国. 第368章 与众不同 第368章与众不同 五月初,齐周两国关于四为奖获奖人的议论甚嚣尘上。 但凡大喷子,一般都爱出风头当外界议论纷纷之时,周国江宁府人陆延重特意闭门谢客数日,既不对自己获奖一事明确表态,也不说自己到底是否领奖。 吊足了天下人的胃口。 过了一把世人聚焦于此的瘾,五月初三,陆延重忽然携弟子数十人北上。 出发前,特意言明:陆某此行非为名、亦非为那数千贯的奖金和别院,而是为了去淮北广宣教化,劝导楚王以天下苍生为重,施行仁政,休要再行残暴屠戮之举。 一路上,沿途名士夹道欢迎,陆延重风光无限. 可到了五月初十日,一行人距离淮北不足百里时,却被当地官员拦下。 官员态度倒是恭谦有礼,但说甚也不许陆延重去往淮北。 这官员硬着头皮招惹臭又硬的陆延重,自然是收到了朝廷旨意不管怎说,陆延重都是周国有头有脸的人物,去领一个齐国的奖,象征意义终归对周国不那么有利。 可这么一来,就显得周国很没有格局了。 人家齐国敢颁奖给周国人,你周国却不敢让人去领 得知陆延重赴齐受阻,蔡州五日谈于五月中旬刊文《周廷,你要自信!》 当年丁未之乱后,李娘子夫妇将其收藏的大量金石书画运往江南,却在经过淮北时,路遇剪径强人,多年收藏被劫掠一空。 所谓‘不怕黑不怕红,就怕没热度’的后世网络炒作之法,在当下依然有用。 江面阔不过百余丈,不多时便抵近北岸。 两个多月前,霍丘罗家店惨案,陈伯康不止除了知县娄喻兴,同时借机将一批中层军官去职背锅,腾出位置提拔了当晚和他共进退的张多福、徐鹭. 算是在淮南军政两界都扶植了自己人。 “先生,我叫薛来寿,淮南霍丘老鹅池村人,我娘子叫” 有人说此地礼乐崩坏、乱俗伤风,也有人说淮北富庶甲天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呵呵,别哭穷,谁不知你们这摆渡生意挣的不少,一条船一能挣万余钱吧?” 那收钱小校也是个有眼力见的,明眼一看便是逃去对岸讨生活的人家,他声色俱厉,但对那些士子打扮的,却要客气上很多。 躬身站在一旁的仆妇也抬头看了过去,片刻后略带愁苦道:“李娘子莫要抱太大期望,那批书画金石已丢了十二年,便是能幸运找到,也不知换了几手主人,恐讨不回来了.” 文人嘛,逆反心理最重,越不让干啥,他越要干。 这一家人不敢露出任何不满表情,夫妇俩蹲在甲板上小心翼翼的重新捆扎好被拆散的行李。 “嘿嘿,甚事都瞒不过秦队将。那借人这事” 但船上不止有想要去淮北游历的士子,也有不少扛着铺盖卷、担着行李的百姓。 而淮北在周国的风评,褒贬不一,且天差地别。 一听这个,女人当即缩手心里却不由难过起来。 那名年纪大些的仆妇拿出一角约莫三钱的碎银子,小校收了,赔笑道:“夫人坐安稳些,船小待会过江心时会小有颠簸。” 那一家三口的农人,行李颇多,男人挑着担,女人一手扯着女儿,后背上还背了小山一般的包袱。 当家的男人没有完全听懂,但见军士将自家包袱放下,才明白对方刚才只是替娘子扛了一段路,并非要强占。 欲要过河,每人百文,童叟无欺。 “.” 正难受时,却见方才拿走她包袱的军士,将包袱放在了一张桌案旁,回头道:“大哥大嫂,来此登记,留下姓名籍贯,先去旁边吃顿饱饭,持了文书开的路引,可免费坐牛车去往蔡州城南。那边会为你们做统一安排” 薛来寿替女儿接了饭碗,小丫头不敢从军士手中接,却敢从爹爹手里接,下一刻便抱着大碗狼吞虎咽起来。 士子难缠,且惹到一个,便会带出一窝同窗、老师,没事谁愿触他们的霉头。 由此带来的影响,却是更多周国士子对高居热搜榜首位近月的‘淮北’,充满了好奇。 薛来寿喃喃说不出话来,他婆娘却一边抹泪一边温柔嘱咐女儿道:“慢些吃,慢些吃,别噎着” 眼前这妇人,虽一身布衣,但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清瘦身形自带了一股清若幽兰的矜贵气质,一看便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女眷。 “呃”小校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踌躇片刻才难为情道:“那个,我朝都巡检使八月间要来淮南巡视检阅,我军中.那个那个缺额有些大.张指挥使想,呵呵,想从贵军借点人穿上我军军衣参加校阅.” 此事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咦,可不敢,可不敢吃军爷的饭食” 这边两人窃窃私语,那边的康石头带着军士组织人员下船。 且此人身旁只带了一老一少两名仆妇.敢于出门不带男子陪同的妇人,一般都有些跟脚。 康石头见此,稍一挥手,便有一名军士上前,二话不说从女人身上取下包袱扛在了自己肩头。 “.” 待小校离去,那妇人依旧站在船舷边,视线越过邈邈江面,盯着对岸缓缓道:“上次行经淮北,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当今百姓可没人懂纳税人的权利义务之类,更不敢有‘官府服务百姓’的非分之想。 罗家店当晚,若不是他反应快,‘借’了歌姬头上簪花一用,此刻也早已成为一具枯骨。 “诶”女人下意识伸手,丈夫却赶紧低声阻拦,“娘子休抢!不要了,不就几件旧衣和一床破被么,咱不要了,莫恼了军爷.” 北游士人中,亦不乏某些成名已久的人物 五月二十二,一位约莫四十许的清瘦妇人,在仆妇陪伴下,登上了北渡客船。 薛来寿连忙推让,那本就不善言辞的军士更尴尬了,端着个碗僵在原地。 不过,这也是冒了风险才换回来的。 可周国却缺乏一个协调各家报馆的民间组织‘报促会’,各家报馆为彰显自家客观公正之立场,并未全盘按照朝廷的意思报道此事。 只觉刚一踏上淮北土地,便感受到了平生未曾经历过的风貌如此细致妥帖的安排,唯有感恩戴德的念头。 却见渡口处,有百余名身穿军衣的伪齐军士. 源于齐周两国多年来对彼此的妖魔化宣传,周国士子和那李娘子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倒是那立于船头的便衣小校远远的便抱拳赔笑道:“秦队将、康队将,今日亲自来渡口接人啊。” 方才那点钱已被那帮船夫收走,眼下这衣裳和被褥也要被淮北军士抢走了若不能在淮北找个营生,等到冬天便是不被饿死也要冻死了。 总之就一个主要原则:谁阻碍交流,便是谁心里有鬼! 见齐国舆论攻势凶猛,周国不得已也发动国内报馆制造利于本国的舆情。 他口中的张指挥使正是原来远水寨营正张多福。 小校却懂这是淮北数货票的意思,忙道:“自然不会让兄弟们白帮忙,近来我们为人摆渡,正是为了挣些辛苦钱,补偿北岸兄弟们啊!” 都是他娘正确的废话! 五月间这场席卷齐周的、共计有两地十几家报馆参与的舆论大战,最终也没吵出个子卯寅丑。 眼瞅有周国官方背景的周报终于接招,蔡州五日谈像打了鸡血一般,马上驳斥了周国论调,且着重强调:两地士子皆为华夏苗裔,正常交流、道理越辩越明,周国朝堂有何惧之? 瘦弱汉子低声安抚道:“妞妞莫怕,过了河,便好了.” 一家人便是听了同村人讲淮北有活路,这才将能卖的都卖了换了二百多文钱逃来淮北。 小丫头眼巴巴看着盯着那碗冒着香气的杂粮饭,口水流下来都没有察觉,可当军士蹲下来将饭碗递给她时,却吓的赶紧躲在了爹爹身后。 为了糊弄上官,不被那都巡检使发觉缺额,竟从对岸借兵 “此事我做不了主,需请示上峰!但”秦胜武瞅着比自己低了半头的小校,呵呵一笑道:“但兄弟可没有白出力的道理,若要我们去人,总得表示表示吧.” 见此,桌案后负责登记的文士却道:“薛薛来寿是吧,快让你女儿吃吧。那锅饭是专门为你们煮的,你们一家赶快吃饭,两刻钟后去往蔡州的牛车发车,莫误了时辰.” 站在北岸的秦、康二队将,正是因去年活捉单宁圭积功升迁的原火头军秦胜武、康石头。 经此,其夫郁郁不乐,后亡故于临安。 但张多福、徐鹭等水寨将领得了淮北商行好处,又得了经略陈伯康默许,不但不阻拦士子北去,甚至做起了摆渡的垄断生意。 但带来的影响,却相当深远。 一套操作下来,他反而成了罗家店惨案中得利最厚的那个。 渡船靠岸后,周国小校率先跳下船,拉着秦胜武走到了背人处,悄声道:“秦队将,我家张指挥使有一事相烦.” 而停刊一月后又偷偷复刊了的淮报,则是一副标准和稀泥姿态,‘两地交流无可厚非,但要在合法合理合情的基础上进行.’ 至少,周国士人都知道了淮北有个十分‘客观公正’的奖项,甚至许多百姓也籍由此事听说了富庶淮北。 文章中痛斥周国为两地士人交流设置人为障碍,此举不得人心。 客客气气收完士子的钱,小校走到最后登船的那妇人身前,只粗略一眼,态度就变的更恭敬起来。 但走在后方的那李娘子闻言却左右看了看只见不远处架着锅灶,蒸屉中冒着热气的是杂粮米饭,另一口铁锅中翻滚着奶白浓汤,似乎是鱼汤。 那文士却对他的反应早已见怪不怪,慢悠悠道:“王爷担心北来百姓一路奔波,无物果腹,特意安排军士在沿江各个渡口支灶造饭,先让大伙饱食一餐再赶路。别愣着了,快去吃饭吧,到了蔡州还有官府公人接应” 李娘子黯然不语。 秦胜武一句‘恁娘’卡在喉咙中不知当讲不当讲.亏他们想的出这主意! 齐周两国虽已多年未曾交战,但怎说也是半敌对状态啊! 年岁不大的女儿吓得紧紧攥住爹爹的衣角,小嘴绷紧,眼窝窝里续着泪,怯怯望了一眼那小校,却不敢哭出声。 一名农人装束的瘦弱汉子带着妻女,摸便了全身,也只抠搜处二百六十文钱,眼见对方凑不够渡河之资,在此处负责的来远水寨便衣小校骂骂咧咧上前,先将钱夺了,又在对方行李中一阵翻找,胡乱捡了两件补丁少的旧衣塞进了怀里,充当船资。 “专门煮给我们的?”薛来寿惊愕道。 信息的混乱,催生了更多人的好奇,自五月中旬开始,大量士子设法北渡,想要亲眼瞧一瞧这淮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有些报馆就算持着支持周国的态度,言辞也没那么激烈。 正在桌案前登记的农人薛来寿感觉衣襟被拉扯,低头一看,却是女儿女儿身前一尺,有名军士正端着碗往前递,或许是不会和小孩打交道,那军士笨拙的挤出一丝朴实讨好的笑容。 随着五日谈开火,东京的大齐七曜刊、大火后完成改组的洛阳儒报、淮北民间报纸《淮北民报》等等齐国报纸纷纷发声,立场一致。 “呃哦哦,谢过军爷。” 掌厨的军士瞟见了登记处的人群中有名脏兮兮怯生生的小丫头,不由心底一软,盛了晚杂粮饭、再浇上一勺鱼汤,端了过去。 她们登船的野渡,位于淮南西路来远水寨管辖范围内.本来两国边防重地,普通人想要渡河只能趁夜偷渡。 这碗掺着白米的杂粮饭,便是安稳在家时也不常吃,更别说是逃荒路上了。 说话间,秦胜武抬手,以拇指和食指搓了搓,那表情那模样十分市侩。 周国不知不觉中,配合着淮北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宣传。 更多的报馆则态度暧昧,甚至有报馆以低级红、高级黑的隐晦笔触,暗讽了本朝心胸不够豁达,疑神疑鬼的扭捏作态。 同船士子刚刚踏足北岸,方才还在忐忑且兴奋的低声交谈,可见到眼前一幕,渐渐沉默下来。 “不是说了么,需请示上峰。三日后,我给伱准信。” 许是周国心知本方不占理,沉默数日后,才由临安《周报》刊文,说淮北此次评选,居心叵测、包藏祸心。 “何事?”秦胜武回头看了眼,见副手康石头井井有条的安排着淮南来人,这才放心问道。 有些事,只怕对比.淮南淮北,亦是如此。 那李娘子收回目光,幽幽一叹,回头看了一眼江对岸的周国之地,仿似自言自语一般道:“这淮北,确实与众不同.” ‘老陈’同学的盟主加更大概凌晨送到。 第369章 老陈的白月光 第369章老陈的白月光 五月二十二傍晚,陈英朗推着淮北冶铁所最新上市的自行马快步走出大伯府门,却没看到同来的陆元恪,不由驻足找寻。 却见十几丈外,一家门面不大的铺面外,挑了一面新幡,上书‘刘记汉堡一十一店’,门前排着长队,陆元恪正在其中。 “元恪!走了,我拿到建厂批文了!哈哈,快走!”陈英朗兴奋大叫。 那陆元恪眼看就要排到自己了,高声回应道:“莫慌莫慌,待我买上两个汉堡” 陈英朗无奈,只得推着车子上前。 店铺内,一角修了两座拱形面包窑,有麻利妇人不断将发好的面团涂上油、洒上芝麻,放入烤窑。 再从另一座烤窑中快速取出黄灿灿的松软面包,熟练从中间切开。 店铺另一角,则是两口油锅,内里翻滚着裹了淀粉的大块鸡肉 这店铺的东家,正是原鹭留圩村民刘邋遢。 听这名字便知,此人应是个不修边幅之人,可此时站在店内的刘邋遢头上裹着英雄巾,身上穿着素色衣裳,面庞双手都洗的干干净净。 陈英朗当年也在鹭留圩待过,主动招呼了一声,“哟,刘大叔好生意啊,已经开到第十一家店了?” 正在忙活的刘邋遢抬头,见是陈英朗,咧嘴一笑道:“啊呀,原来是陈二公子!呵呵,托王爷和娘娘的福,如今已开了十三家店,蔡南工业区新开了两家.” 话里话外那股子想要炫耀的劲头藏也藏不住。 也是,当年谁能想到,一家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刘邋遢,短短几年竟也能摇身一变成为一家连锁餐饮行业的老板啊! 刘邋遢在感叹人生际遇奇妙的同时,自然也凭空生出几分‘我也不是一般人物’的自信。 但他那句‘托王爷和王妃娘娘的福’,也并非纯粹拍马屁。 早年在鹭留圩,刘邋遢的女儿在农垦集团灶房帮厨,那时东家就爱搞些稀奇古怪的吃物,像什么擀面皮、蒸肠粉、肉夹馍、汉堡包 而肉夹馍和汉堡这种有面有肉的高热量食物,不但顶饿,且利于赶路的人边走边吃,十分受行旅和生活节奏快的工人欢迎。 刘邋遢从十字坡第一家店开始,几年来从桐山发展到朗山,再到如今的蔡州,两府三县开店十几家,大小也算个东家了! 不多时,两只新鲜出炉的汉堡制作完成,刘邋遢麻利的用草纸包了递给陆元恪,说甚不收陈二公子的钱,两人推让一番,陈英朗丢下十八文钱拉着陆元恪快速离去。 陈英朗驾驭这自行马还不熟练,不敢边骑边吃,两人便转回河南路经略安抚使陈景彦府门前的台阶上坐了,打算吃完再出发。 陈家门房正欲驱赶,却发现这么不讲形象的坐在府门外的,竟是自家大人的亲侄子,只能无奈苦笑。 这淮北士子,比起颍川老家那些读书人有明显差异,笼统来说,便是士子在淮北待久了,待人接物、一举一动间都更随性,也可以用‘接地气’来形容。 陆元恪是东京士子,去年参与过宣德门之乱,后来眼看势头不对,在楚王清场前返回了家中。 事后,他并不在强迫劳动改造的名单中,却是东京唯一主动报名参加的一个。 有开放心态、愿意认识新事物并尝试深度参与的人,淮北自然欢迎,于是他被楚王亲点做了陈英朗的助手,在寿州田山县驻村。 陆元恪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只碗口大的汉堡,连里面夹的白菜叶都仔细嚼碎咽下,意犹未尽道:“英朗,你们蔡州怎这般多便宜又好吃的玩意儿?这汉堡便是东京都没有” 陈英朗细嚼慢咽吞下口中食物,惫懒道:“你以为哪都能像我们蔡州啊?这汉堡也只会在蔡州有!” “这话说的.”陆元恪讪讪道。 人嘛,总会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家乡,陆元恪虽说觉着蔡州很屌,但他毕竟来自大城市东京! 陈英朗那句‘只会在蔡州有’,听得陆元恪很不爽。 “怎了?不信?”陈英朗看出陆元恪不服气,为了让后者心服口服,仔细解释道:“这汉堡和肉夹馍等吃食能在淮北传开,离不了楚王前些年推广的军属家眷家庭养殖” “这个我自是知晓,刚来淮北时,你带我去军户家中看过。军眷普遍养猪两到五头,鸡十至三四十只不等,这法子,别处完全可以复制嘛。” 陆元恪说的轻描淡写,陈英朗一听却撇了嘴,道:“伱说的轻巧!你可知我们淮北农研所为挑选合适的猪种、鸡苗花了多少时间么? 就以如今养殖最多的淮北麻鸡为例,出栏时间只需五到八个月,光饲养时间就比动辄一年以上才能出栏的鸡苗,缩短了一半.这麻鸡是农研所从各地十九种鸡苗中选出的品种!单此养殖成本便节省了多少?” “那将这麻鸡鸡苗推广到别处不行么?”陆元恪又道。 陈英朗马上接道:“别的地方有那么多玉米杆、红薯藤、麸皮做饲料么?这些东西若放到贫瘠之地,都要变成百姓果腹口粮了,哪里舍得喂鸡? 再者,小农承担风险能力极差,若家养禽畜得病死亡,会极大影响他们的积极性。这份风险需要官府替他们分担,所以农研所免费发放酵母菌粉、乳酸菌液.前者可促进禽畜消化吸收,提高饲料利用率,缩短出栏时间;后者可改善禽畜肠胃,增强抗病力 外地缺的何止是鸡苗?他们还缺量大易得的饲料,缺农研所,更缺楚王、我大伯这般无微不至关心百姓的官员! 有了以上条件,外地卖七十至百文的母鸡,才能在我蔡州因养殖量大、出栏时间短导致鸡价跌到四五十文一只。有了便宜鸡,你才能吃到九文一个的汉堡!” 一通分析下来,陆元恪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只是半懂,却不碍陆元恪佩服道:“英朗,你懂的真多!你是从哪里看来的?” 陈英朗神秘一笑,道:“你知道嘛,当年楚王还是名桐山小吏时,接手了一个叫鹭留圩的村庄哦,就是那汉堡店东家的村子.” 陈英朗指了指远处的店铺,接着道:“单单一个小村子,楚王就洋洋洒洒写了万字的调查报告。这是楚王的习惯,每到一地皆是如此。我堂妹嫁入王府后,帮楚王整理了一番,出了一本杂集.内里包罗万象,有详实的调查报告、有楚王随手作出的诗词,还有一种叫做辩证法的.” 陈英朗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东西,陆元恪却道:“辩证法?楚王这是要着书立说么?” 陈英朗先摇摇头,随后却又点点头,似乎自己也没想明白,只得含糊道:“我正在研究,好像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法子,总之很高级!” “英朗,让我手抄一本吧!”陆元恪期待道。 陈英朗却稍一犹豫,那本杂集里的内容太过丰富,甚至有几篇的抬头是‘民族认同之二三要义’、‘发动百姓的基础条件’、‘解放思想和物质条件的关联’. 标题相当惊悚,就连陈英朗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倒是阿瑜对这些东西钻研颇深,私底下曾玩笑一般说过一句,‘此乃屠龙之术’。 至今,这杂集也只在陈英朗、蔡思、徐志远等淮北顶级二代们之间流传。 就算是给陆元恪看,也需先将那些敏感内容去掉才行,这么一想,陈英朗回道:“待回了蔡州,我给抄几篇看看” “好!” “走吧,那鸡汁素肠罐头厂的批文下来了,嘿嘿,咱找魏明甫去,拉投资!” 说起这个,陈英朗又兴奋起来。 因蔡州场坊已趋近饱和,招工越来越难,某些技术含量不高的场坊都有外迁计划。 想让这些项目落户在自己治下的人,可不止陈英朗一个。 是以,自从数日前阿瑜和楚王从东京返回蔡州,陈英朗便不厌其烦的跟着陈初,纠缠完陈初,夜里再去经略府纠缠陈景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是不是将两人缠的受不了了,今日堂妹自王府归家省亲,终于带来了正式批文! “英朗,你这自行马让我骑骑呗。” 出发前,陆元恪眼瞅陈英朗帅气的踢开支架,羡慕道。 这两轮自行马主体由冶铁所好钢所制,轮上裹有杜仲胶,非承载部件以轻便木材为料,通体刷成黑色。 虽然蹬起来有点累,但帅啊! 且这自行马售价数百贯,比那壮年健马还要贵,一般人可买不起。 商户和官员有实力购买,却嫌这物件骑起来不够稳重、有损风度,于是,这帮二代们就成了头一批吃螃蟹的人。 每每有人骑着自行马招摇过市时,总会吸引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的瞩目。 每当此时,陈英朗就会将车把上的铃铛摇得震天响 装逼,是所有年轻人的爱好。 “你别给我摔了啊”陈英朗像是不舍玩具的孩童,却又不好意思拒绝以免显得太过扣门,但‘心疼’二字全都写在了脸上。 “放心,放心!”陆元恪连忙保证道。 两人算上吃汉堡,再坐在台阶上叙话,在经略府前待了足有小半时辰,正打算离开时,却见一清瘦中年妇人款款上前,翩翩一礼后,礼貌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此处可是陈讳景彦公府上?” 陈英朗即便随性无拘,但世家养出的礼节却不会忘,忙拱手回礼道:“此处正是小生伯父府邸,不知夫人是.” “哦?”这妇人微微一怔,没想到这郎君竟是陈景彦的侄子,不由笑了笑,以长辈口吻道:“我姓李,号易安,烦请贤侄通禀一声,便说故人来访” “.”陈英朗当场愣住。 可旁边的陆元恪已跳了起来,惊呼道:“前辈莫非是那天下第一女词的易安居士!” 酉时三刻,日头偏西。 经略府后宅花厅,近来官运亨通的陈景彦一脸严肃的坐在主位上,捋须道:“待家从父,出嫁从夫,在王府里需得收收你那小性子,元章日理万机,阿瑜需多多辅助于他” “是,爹爹,女儿晓得啦.” 阿瑜和娘亲对视一眼,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谭氏忍俊不禁。 离蔡近两个月,好不容易回家来看看爹娘,爹爹偏偏要做出一副严父姿态,回回都要将这几句已说了无数遍的话翻出来再讲一回。 谭氏笑吟吟替阿瑜解围道:“阿瑜自小聪慧,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你没见贤婿此次进京就带了阿瑜一人么,贤婿疼爱家人是出了名的,官人少操些心吧。” “元章值得托付,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陈景彦这句刚出口,阿瑜便悄悄背过脸用只有娘亲能看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 当年要不是爹爹不许她为‘都统制’妾室,阿瑜至少能早进门一年.如今还好意思说自己看人准? 谭氏被女儿搞怪的模样逗得一乐。 对母女互动完全没有察觉的陈景彦继续道:“但王府后宅并非如咱家一般简单,上头有王妃,蔡家三娘性子又强,阿瑜需学会相处之道” 都是些老调重弹的话题,阿瑜既听得腻了,又知爹爹这边给不了什么主意,便主动岔开话题道:“爹爹,说起来,像爹爹这般专情的男子可不多哟。一辈子只我娘一个女人.” 这话说到了老陈的心坎上,保养得当的面庞上些许细纹被笑容挤压的深刻了许多,只见他捋须自得道:“你要说爹爹没元章有魄力,爹爹认下。但论起专情,莫说是元章,便是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和为父相比?” “.”谭氏见夫君那得意嘴脸,张口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却听院内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大伯!大伯!易安居士到访!您甚时候和她认识了?” 话音未落,陈英朗已经冲进了厅内。 面色涨红,显然是激动极了. 陈景彦一怔,脱口而出道:“照儿来了蔡州?” 尚处于极度亢奋中的陈英朗没听出这称呼的猫腻,径直道:“大伯,易安居士找您!您真牛” 好嘛,半辈子没被侄子当面夸奖过的陈景彦,因为认识易安居士,便得了一句‘真牛’的夸奖。 陈景彦却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装,抬步就要出迎。 “咳咳!” 却猛听身后两声夹杂着极度不悦的咳嗽声这才想起,发妻还在此处。 “呵呵.”陈景彦回身,尬笑一声,强行解释道:“少年故友来访,一时忘形了些.夫人可要与她见面么?” 谭氏冷着脸起身,不假思索道:“既然是少年故友,妾身自然要陪官人见客。” 说罢,便前迈了一步,可随后,像是不自信一般,转身又拉上了女儿,“阿瑜,走,陪娘去见见你爹爹的少年故友!” “啊?” 阿瑜明显看出有问题了,特别是娘亲那句‘陪娘去见见’,而不是‘陪爹娘去见见’。 娘亲这是不自信了呀,才要带上她这位楚王侧妃来撑场面。 难道爹爹和天下闻名的‘第一女词’有甚故事? 阿瑜狐疑的瞄了一眼故作镇定的、世上少找的专情爹爹。 是夜,王府柔芷园。 “.爹爹慌张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哈哈哈,叔叔没见娘亲如临大敌的模样。却不料,人家只是来求爹爹帮忙寻回当年在淮北丢失的金石字画,哈哈哈.” 春风一度后,阿瑜窝在陈初怀里说起今日傍晚那一幕,笑的没心没肺。 “难不成,这位当世才女是你爹爹的白月光?” 陈初笑道,阿瑜聪慧,马上从语境中理解了白月光的含义,也跟着笑道:“这事我怎好开口问爹娘,但我猜测,爹爹少年时许是仰慕过李居士.” 说到此处,阿瑜忽然叹了一回,感怀道:“我虽未见过李居士青春时,但听说过她当年是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如今,却也老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陈初随着阿瑜的感怀,随口吟道。 “咦!好词,全文呢?” “呃只这一句。” “一句也需记下!” 成婚至今,阿瑜也没褪去对陈初的小崇拜,偶听这一佳句,便披衣起床,研磨铺纸,誊写下来。 阿瑜早有计划,准备将陈初隔三差五蹦出的佳句好词都记录下来,以后夫妻一起补全,帮陈初出本诗集之类的。 好让天下人看看.我家叔叔可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他的长处,多着哩,只不过不爱像那沽名钓誉之辈人前显摆而已。 不多时,十余字书写完毕,阿瑜又看了几遍,文艺少女最易和文字共情,竟因这句词惆怅起来,“说起来,李居士命运多舛当年随夫君南撤时,费了半生心血收藏的书画金石被贼寇所劫,一年后,其夫在临安郁郁而终。 李居士寡居数年后再嫁小吏张汝舟,却所托非人,那张汝舟骗光了李居士的余财后,得知她多年收藏早已遗失,竟日日对其拳脚相向李居士一怒之下告官揭发张汝舟收受贿赂。 但周律有载:妻告夫,须刑徒两年.李居士仍不惜鱼死网破。若非家人搭救,只怕已死在了狱中.” 阿瑜幼时便素有才女之名,可能这位天下第一才女的遭遇,引起了阿瑜的感慨;也可能,是觉着世道律法对女子不公。 总之,随着讲述李居士的遭遇,阿瑜情绪低落下来。 “她如今怎样了?”陈初忽问道。 阿瑜又是一叹,道:“如今李居士身无余财,当年丢失的书画金石只怕早已洗白,便是她找到爹爹,也是难办。总不能以十几年前的劫案为名,强行从别人家中将字画金石拿走吧。想要寻回来,只能花钱购买了” 陈初枕着胳膊望着床帐思索片刻,却道:“阿瑜,你可以给李居士带个话,我可以出钱帮她将那批金石字画买回来,但她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甚条件?”阿瑜奇怪道。 “让她帮我在蔡州建起一座博物馆,由她来做馆长。” “叔叔,这博物馆是.” “祖宗珍宝,该属于华夏全族,而今却散落于豪商大户之中,为一家一人所有,等闲民众不得见。我想将各地贵重古物搜罗过来,建一馆阁,妥善保存,凡我华夏子孙皆可瞻仰,领略先祖之神奇造化” 这件事听起来蛮雄壮,但阿瑜却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不由歪着头看向了陈初,像是等待解答的乖巧学童。 那副可爱模样,很容易满足男人的虚荣心。 陈初接着解释道:“民族认同的由来,一则源自先祖横扫八方的强盛武功,一则源于先祖创造的璀璨文化.无形文化如诸子百家之思想,有形文化便是叹为观止的精奇古物” 阿瑜从书桌旁缓缓走回床边坐下,道:“叔叔要建这博物馆,是想让大家看过以后觉着,做我华夏苗裔是件值得自豪之事如此这般,后世子孙才会不齿为异族驱使?”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盟主加更送达! 第370章 大争之世 第370章大争之世 五月底,首届四为奖得主陆延重被周国阻拦二十余日,最终未能成行。 五月三十日,蔡州文学院在获奖人缺席的情况下,依然将该奖颁给了陆延重。 同日,蔡州文学院以及该奖项联合举办机构‘报促会’‘蔡州学联’‘士子无国界’等有关组织在蔡州五日谈发表联合声明,对周国阻挠两地交流的行为表示了愤慨和遗憾。 虽陆延重这名主角未到,但经过一两个月的舆论造势,淮北聚集了大量士人。 趁着此番热度,六月初,淮北突然宣布有天下第一女词之称的当世大家李清照担任了华夏博物院院长一职。 此消息一出,周国哗然。 自丁未后,只有名士大儒自齐逃往周,周去齐者,此乃首例! 周国舆论被动,极力想要降低此事的影响,可紧接,新立博物院马上举办了首次展览,再次搅动了天下士林。 此次展览只有一物,名为‘中方鼎’。 说起来,这中方鼎和周国渊源颇深.丁未前十余年,周国安州出土六件西周铜器。 被称作安州六器,其中最为珍贵的便是那尊有铭方格鼎,铭文中,有一组西周早期易卦。 后被上任周帝柴吉收入宫中,视若珍宝。 丁未时,此鼎因笨重不易携带,被宫人深埋于地下,齐代周后才得已重见天日。 ‘鼎’历来意义非凡,一言九鼎、定鼎天下.自大禹铸九鼎分镇天下九州而始,这种器物就具有了皇权象征。 普通人哪有机会亲眼目睹? 于是,中方鼎公开展览的消息一出,登时在金石博古界引发了躁动,无数爱好者赶往蔡州,想要一睹古物真颜。 而金石收藏大家,和名士大儒高度重合。 趁此机会,淮北又宣布,华夏博物院征集天下古物,若能被选入博物院珍藏,赠钱千贯起,上不封顶,且会为原有者刻名造碑。 淮北富庶,民间商户有了钱之后,自然想往‘高雅’上头凑,是以收藏之风早在几年前已形成。 消息灵通之辈都知,此次博物院向民间征集古物,明面上是那易安居士的手笔,实则却是楚王侧妃、河南路经略安抚使陈景彦之女在支持。 侧妃的意思,那不就是楚王的意思么? 参透这层关联,跟着楚王挣了大钱的商人就要表示表示了,六月初三,颍州豪商常德昌向博物院捐《兰亭序》唐代内府栩书官冯承素摹写卷。 有他带头,其他商人多少也要拿几件精品古物意思意思。 外人尚且如此,自己人就更不能落于人后了,远在东京的蔡源、蔡州的徐榜、西门恭或从自家收藏中挑出几件珍品,或立时高价求购。 总之,都为博物院的成立献出了一份自己的力量。 但是但是,兄弟们之中有坏人啊! 那老逼登陈景彦不知是想在李大家面前显摆,还是想给女儿撑面子,反正仗着世家底蕴,竟献出了晋代陆机的《平复帖》. 此书帖虽只八十余字,在字画界却有‘墨皇’之称! 自晋代书成,一直传承有序,直到唐末战乱,才失了踪影期间二三百年渺无音讯,不想,竟是被他颍川陈家所藏! 这陈家,对这个女婿可谓下了血本! 总之,《平复帖》失而复现,轰动书法界。 有此书帖,顿时将老蔡、老徐、西门兄弟三人献出的宝物衬成了破烂儿。 这还比个屁啊! 阴逼老三,算你厉害. 各地与楚王交好的家族还在源源不断将或珍贵或普通的古物运往淮北,其中,麟府路折家送来十面石鼓,上有铭文六百余字,名谓陈仓石鼓。 陈初见了那平平无奇的大石头疙瘩,暗骂折彦文不地道,拿几块破石头糊弄自己。 可李大家见了,却欣喜若狂。 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 整个六月上旬,淮北博古界近乎癫狂。 当然了,进献的古物中,也不乏一些平平无奇或者假冒做旧想要骗钱的玩意儿。 仅靠李大家一人肯定甄别不过来。 于是,阿瑜将那些闻风赶来淮北参观中方鼎的文化界大咖组织了起来,当做评审甄选古物。 ‘评审’一职也就意味对其‘权威’身份的认同,大佬们欣然领命。 当然,这个过程中也发生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 比如有位老汉,想要以八千贯的价钱卖给博物院一只豁口破碗,并信誓旦旦道,此物为始皇帝的饭碗 这始皇帝之碗,竟还没丧彪的饭盆精美。 也有自称姓唐的老妪,拿着一顶掉毛皮帽,说这帽子是唐太宗登基时佩戴的旒冠,卖您万贯一点也不贵!并言之凿凿自己是唐皇十八世孙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皇家公主! 在现场负责鉴定的韩昉,两句话就将这老妪惹恼了,“老夫人.您姓唐,怎会是太宗后裔?您难不知唐皇姓李?” “呃嗐!老身还能坑你不成?这宝物在我家传了八百余年,便宜点卖你成了吧!一千贯,一千贯总行了吧!” “咳咳,李唐立国至今尚不满八百年” “恁娘那脚!伱狗屁不懂.” 老太太破防,若不是现场有军士维持秩序,差点要抓花韩昉的面皮。 这群被陈初称为‘国宝帮’的老人为了换取那千贯起步的奖励,屡屡和大佬发生争吵 阿瑜在海选现场待了一日,直笑的肚子疼。 总之,热闹是属于淮北的,落寞是属于周国的。 短短数月内,名士入齐,鼎现淮北.怎隐隐有股皇气北移的迹象? 且这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最为致命.北国虽未称王称霸,但这收集了历代国之重器的博物院、那名士云集的热闹景象、居高不下的讨论热度 周帝很焦虑。 于是六月间,在他授意下,临安匆匆成立了周国博物院,想要照猫画虎一番。 却因此时天下的注意力都在淮北,没掀起多大波澜。 六月初十,在纷纷攘攘中,陈初却悄然出城去了寿州。 此次之行,是为了和杨大郎讨论一下淮北军改编的事项. 以前,为了不在齐国内部过于显眼,淮北军一直遵循着旧有军制。 但随着环境变化,陈初已不需在遮遮掩掩。 这次改编计划的重中之重,便是去除军队中的军官个人印记譬如武卫军军中营一级编制,营正秦大川所辖一营的称号为‘川字营’。 “.镇淮、武卫、广捷等名字太过繁复,以后变军为团,直接更名为一二三团,每团辖四营,其中一营为马军营。团部直属一轻骑侦查连,一辎重连,一亲卫连,将士共计两千五百人。四团为旅,设一旅帅” 变军为团,但配置人数基本不变,可以缩短将士适应时间。 不过淮北起家的底子,镇淮军超编严重,需要一分为二。 杨大郎对改编一事并无异议.近年来,淮北军偶有外出作战,从来都是他守家,由此可见陈初对大郎的信任。 改编后,不用说,这寿州旅帅之职除了他,不作旁人想。 “嘿,初哥儿,听说淮北军直属天雷营去年在河北路大发神威,能不能调给我寿州几门耍耍?” 陈初尚未说出自己的打算,大郎反倒打起了天雷营的主意。 陈初不由一笑,解释道:“此次改编,天雷营会扩编由营升团。但此军种对后勤辎重要求极高,配属到团一级作战单位,后勤根本吃不消,所以原则上炮兵仍会集中使用。但下半年铜炮产量上来后,可给你寿州分几门,作城防用” 天雷营扩编后,仅一个团就需要驮马千匹,再配备相应的驭夫满编两千五百人,后勤就要占六成人数。 “也好。”讨要炮兵有戏,大郎心满意足。 陈初却又道:“倒是你这边,可以放开手脚募兵了.” “当真?”杨大郎一脸惊喜。 寿州有刘二虎一团、大郎新募将士一团.现实情况中,军营外每日都有大量青壮前来应征。 但大郎手中就这么多的编制,每月粮饷也是按两个团的人员拨发,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多好兵苗子流失。 如今,蔡州当地募兵已不像早年间那么容易.这和当地经济状况有关,蔡州工商业发达,年轻人进场做工、去商行当伙计、做行商小贩、便是留在家中务农都能有一份相对不错的收入。 如此一来,能自主选择的出路多了,当兵的意愿就降了下来。 后世华夏亦是如此,东南沿海的募兵工作就比较难,个别繁荣村镇甚至为参军年轻人开出了六位数的现金奖励,报名人数依然寥寥。 但相对落后的甘陇地区,年轻人参军依旧踊跃。 倒不是说不参军就是不想保家卫国,陈初相信,若是华夏再遇扶桑犯境,一亿青年一亿军,朝夕可成。 毕竟,一九三七年深冬,金陵城内先辈的遭遇,犹在眼前。 若身后站着的是年迈父母、惊恐妻儿,没几个男人会退缩,即便是面对刀枪。 在如今蔡州亦是如此.若再遇金兵南侵,场坊里的工人、田间的农夫、商行的伙计,并不缺乏保护家人的勇气。 前提是需要有组织力将千万百姓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否则,一盘散沙的反抗和送命没什么区别。 但这般战争动员,非到灭国之战时不可轻动,因为这是以牺牲了经济、温饱甚至秩序为代价而爆发出的亡命一搏。 至少眼前的淮北还远不到那种地步。 寿州募兵,属于未雨绸缪。 “大郎,你寿州紧邻的宿、亳二州相对穷困,募兵可从此二州着手。再者,寿州距离山东路不远,鲁地健卒高大忠勇,同是上佳兵源.” 陈初的话,大郎早已想过,闻言只道:“初哥儿你直接说吧,需要招募多少将士?” “至少两万,三万最佳。”陈初不假思索道。 大郎却吓了一跳,“这么多?蔡州吃得住么.” 他毕竟带兵多年,所谓‘蔡州吃得住’,是问一下招募这么多人,军饷粮草带来的压力瞬间翻倍,担心将淮北经济拖垮。 陈初却道:“此事大郎无须操心,只需将新兵操练好便是。” 如今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两大现金奶牛的营收,早已超过齐国税赋但一下再增加两三万军队的负担,依然有不小压力。 不过,淮北尚有一座金山没有发掘.那便是股票交易所。 淮北高层之间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交易所的资金占天下财富二成。 交易所的整个交易流程、律法制定,都在淮北掌控之中,若陈初想,自然可以从中抽出天量资金用以建军。 但这种事毕竟有风险,若淮北军未来若干年对外征战屡战屡胜,继续给淮北填充战争红利,自然没问题。 可一旦打了败仗,造成股价暴跌,商户抛售股票的情况挪用资金的窟窿必然露馅,导致的后果便是淮北系全线信用破产。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遇惨败,淮北都有可能不复存在了,信用崩不崩又有个鸟关系. 大郎默默注视陈初片刻,多年兄弟,自是察觉出某些异样来,不由问道:“初哥儿,我怎觉着你.有些着急哩?依柳川先生之定计,我们仍需蛰伏个五六年,以待天时为妙.” 陈初却道:“自去年掌控东京后,我便觉着我们快藏不住了.眼下咱们又掌着河北路,和金国仅一河之隔,但凡两地生出摩擦,便有可能酿出大战。”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大郎似乎听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陈初沉默片刻,道:“金国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今年三月间,金国海陵王曾上表,欲请金帝邀我亲去黄龙府受封” “万万不可去!”大郎大惊失色。 “我自然不会去.”陈初失笑,接着道:“已有人游说金帝暂时帮我挡下了。但谁也说不准,那海陵王会不会再行上表,总之,以咱们淮北如今之势恐怕藏不住喽。” 说罢,陈初豁达一笑,又道:“不过,至此大争之世,能容咱们兄弟从无到有,发展这许多年,已是难得.若真到藏不住那日,便不藏了。” 第371章 河北军情 第371章河北军情 六月中旬,寿州募兵。 以当今之势,只要有足额粮饷,寿州对临近州府甚至淮水南岸的周国,都有着巨大的人口虹吸效应。 直白来说,基层军士并不难招募,反倒是需要填充进新军的中下层军官更显珍贵。 七月上旬,原武卫军营正秦大川调任寿州,升任第三旅十二团团长。 原镇淮军营正周宗发、队将范广汉,升任新军十三团正副团长。 孟宪良、刘毛蛋任十四团正副团长。 蔡、颍两州军改同时进行。 姚长子升为蔡州都统、第一旅旅帅,下辖由镇淮军一分为二的第一、二团,武卫军改第五团、以及由苏茅头、丁鹏担任正副团长的新编十五团。 改‘镇淮’为数字,是为了便于大兵团作战时的指挥.这波爆兵结束后,淮北加上河北路、东京厢军、禁军,少说需掌控三四十军,若日后频繁传递的军令依旧沿用旧称,容易出错,且指挥中枢对麾下各军战力也没有一个直观了解。 改为数字后,排名靠前的,自然是那些起家的老底子,数字大小和战力弱强有一定的正相关。 中枢对各军实力可做到心中有数。 如长子的第一旅辖下的一、二团,一团由长子兼任团长,二团由沈铁胆和庞胜义担任正副团长,比起同在第一旅的新编十五团,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只不过,身为一二团的军事长官,长子和铁胆对威名赫赫的‘镇淮’改成‘一二’是有些意见的。 镇淮军的老班底,是鹭留圩联防队、八山九寨逃户、桐山民壮精锐,自建军伊始,便参与淮北系全部战斗。 他俩都显数字称呼不够威武,最后,陈初给了折中的办法.授予两团荣誉称号,因长子和铁胆都做过亲兵营营正一职,特许其前缀加‘近卫’二字。 近卫一团、近卫二团.听起来确实牛逼了一点。 为了延续传承,近卫一团下辖的一团一连,同样被授予了‘小石岭连’。 当年桐山小石岭,是淮北军的建军之战,以作纪念。 至八月初,淮北兵力布置如下: 由武同、林承福任正副营正的天雷营升格为独立炮团,归淮北帅府直属。 第一旅驻蔡州,辖一、二、五、十五团,共计约一万一千余人。 第二旅驻颍州,辖原安顺军更名第十一团,小辛飞虎军更名第八团,新编十四团,旅帅郭滔儿。 第三旅驻寿州,辖刘二虎第八团、新军第十、十二、十三团,旅帅杨震。 另有番号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五团新军正在寿州编练。 除此外,水师因军士技能非朝夕可练成,暂时只扩编一团,由史大郎任团长。 宁江军更名为水军一团,江树全任旅帅,辖水师一、二团。 驻东京的周良黑旗军、吴奎保熊军、刘四两靖安军,暂定番号第四、六、七团,编为第四旅,旅帅周良。 驻河北路彭二广捷军、新编永静军,暂定番号第三、九团,编为第五旅,旅帅彭二。 河北路王彦部,编为独立一旅。 山东路杨安部,编为独立二旅。 此番军改、扩编并非小事,但淮北近两个月来,古物海选、博物院开馆、食品展销会、工业品博览会等吸睛大事轮番开幕,在当地传媒的刻意遮掩下,军改扩编的关注度都被士人、商人的狂欢掩盖。 八月初八,陈初率第一旅一、五团低调离蔡,去往东京。 带去了大批青年下层军官,以充实蒋怀熊、刘百顺主导的京城厢军、禁军。 同时,还有件不可言说之事.嘉柔的月份快到了,虽然两人之间纯属玩脱,但整个孕期陈初都少有陪伴,产子大事若再不在身边,好像显得太渣了点。 八月十四,陈初抵京。 用了两日时间,厢军、禁军依陈初之意做出了部分改动。 八月十七,终于得空,一早便带了些女孩子爱吃的零食,去了皇城。 人刚进皇城,消息已传进了嘉柔的寝宫。 如今嘉柔身边的人都被陈初换了个遍,负责嘉柔起居的女官正是阿瑜以前的贴身丫鬟篆云。 “殿下,王爷来了,快梳洗一番吧。”篆云自是清楚嘉柔这肚子是怎回事,便喜滋滋提醒道。 本来已从榻上起身的嘉柔眼瞅篆云屁颠屁颠的模样,不知怎了,心里却不高兴起来,重新靠在了榻上。 好像本官多想见他一般! 篆云以及近侍的反应,让嘉柔生出一股逆反心理。 嘉柔自然有充分不满的理由稀里糊涂怀了身孕,怀了以后,那罪魁祸首却动辄将她一人丢在东京几个月,如今快要卸货了,你才来看. 自从去年十月那回以后,人家嘉柔担惊受怕的那么多天、辛苦呕吐了那么久,当时不来,现在就算来献殷勤也晚了! 女为悦己者容,嘉柔觉着,自己是被强占了身子,才不肯为他梳洗打扮哩! 所以,听闻楚王进宫后篆云的欣喜反应,让嘉柔有点烦。 可不想. 陈初穿过皇城,尚未进入后宫,白毛鼠却追了上来,低声禀道:“王爷,河北路紧急军情.” 河北路? 陈初不由心底一沉,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宫门,又看了看内侍拎着的礼物,对陪在身侧的黄豆豆交代道:“将礼品带给殿下,本王有要紧事先处理一下。” “是。”黄豆豆躬身领命。 陈初随即掉头出城,去往了枢密院。 黄豆豆带礼品进宫 “禀殿下,楚王临时遇见了紧要事,出宫去了。王爷带来些吃食让殿下尝尝鲜这是广南西路产的芭蕉、这是产自琼州的芒果” 黄豆豆命人将陈初带来的稀罕吃食一样一样摆在嘉柔面前的桌案上,嘉柔腆着肚子,小嘴紧绷,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气。 虽然那人很讨厌,但走到一半又拐回去,你到底要搞哪样嘛! 篆云察觉嘉柔生了气,急忙上前拽下一根芭蕉剥了皮,递到嘉柔面前哄道:“殿下快尝尝,这芭蕉香糯甜软,可好吃了。” 不料,嘉柔下意识抬手一挥,将那芭蕉打飞到了地上。 “.” 寝殿内一静。 近来,这殿下脾气越来越大了啊! 当初,嘉柔刚被扶植起来时,便是和宫女太监说话都不敢大声,现在肚里有了货,怕是觉着有了依仗黄豆豆暗自腹诽道。 嘉柔似乎也被自己这一下吓到了,她想对篆云说,本宫并非生你的气却又没办法张口。 嘉柔若说不是对她撒气,那不是明摆着不满楚王么! 坐在原处呆愣片刻,嘉柔一个没忍住,呜呜哭了起来. “殿下!这是怎了?”篆云自小为人作仆,被嘉柔打掉芭蕉,她自己都没觉着怎样,反倒是殿下莫名其妙哭起来,让她分外讶异。 却听嘉柔一手托着肚子一手边抹眼泪边抽噎道:“我本宫不爱吃芭蕉!” “不爱吃,那咱就不吃了呀”篆云黑人问号脸,完全get不到公主哭鼻子的点在哪儿。 赶忙打来水帮嘉柔擦了脸,再扶后者去榻上趟了。 嘉柔心情不好,将近侍统统打发去了外殿。 身旁没了人,侧身朝墙躺着的嘉柔,眼泪更加汹涌了.又生气又委屈。 不多时,嘉柔忽然在锦被上蹭掉脸上泪珠,皱着鼻子凶巴巴地发誓道:等我生下孩子,一次都不给伱抱!不,看都不给你看一眼! 话说河北路。 去年抢种淮北粮种,冬日又疏浚了河道沟渠,今春需浇水时,再不用全家上阵人扛肩挑担水浇地了。 今年五月,新粮丰收,亩产竟是往年三四倍。 新麦收获后的一段时间内,甚至出现了家家户户蒸白面馍馍的景象。 据北湾村长者文恩文大伯讲,别说他痴活了一辈子、便是父亲、祖父辈都没见过全村吃白面的场景。 不过,农人们都仔细惯了,‘多存粮,防灾荒’的谨慎已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 即便今年交完三成税,剩下的粮食也能撑到来年,却都不约而同的在吃了几天白面后,选择了往面中缠杂粮的吃法。 用村里魏寡妇的话说,整日吃白面,人会娇贵,以后经不得风雨摔打,配些杂粮吃,身子才壮实 其实吧,谁都知细粮养人.这不过是节俭惯了,哄孩子的说辞。 你没看么,村里张五栾家那三个孩子改吃细粮仅仅几个月,就肉眼可见的丰腴了起来,面颊上红扑扑的。 不过,他家目前也是北湾村生活最好的一家。 张五栾在新编永静军,现在好像叫什么第五旅九团做了营正兼团副,光那军饷就抵得上普通人家两三户的收成了。 是以,他每次休假回家,都要唠叨婆娘春妮,让她不要太仔细了,孩子正长身体,一定要吃些好的他还说,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但孩子长身体就这几年,若错过了,以后便是想让孩子再长身体,也晚了。 对丈夫言听计从的春妮,这才忍着肉疼,将家中饭食改为了一日三餐,餐餐白面 对比一年前,便是在菩萨面前发愿都不敢想象眼下日子。 春妮、魏寡妇她们理解不了‘生产关系、生产力’等难懂词汇,只将过上好日子的所有原因都归结到了楚王身上。 河北路北部平原,几乎村村都有一间窄小的土地庙,供奉土地爷,祈求五谷丰登。 但今年开始,不少村庄都在土地庙旁建起了‘王爷庙’,供奉的是一位披甲挎刀的青年将军。 有些村子更是直接将那土地庙中的土地公请到了别处,腾出的居所,换成了王爷 并且,今年年后,淮北商事代表蔡坤,在阜城外圈地建起了‘牲畜交易市场’。 其实,金齐国境,早有各类官方榷场,但交易量一直不大。 原因无他,只因重税.贩运牛马的商队宁愿冒险漏舶也不愿在榷场内交易。 蔡坤主持的交易市场,牛、马、皮毛等齐国紧缺之物可免交易税. 以此为生的两国商队自然趋之若鹜。 随后,便是和当年桐山十字坡西瓜市场建起后差不多的故事,大量北地豪商的到来,催生了巨大的用工、食宿、金融、娱乐等需求。 整个阜城的变化,以日新月异来形容毫不夸张。 同时,去年出访金国得来的结果金将萧仲显、郭安、韩尝等人依约每月送来羊毛、皮子、奶酪等商品。 换回香皂、烈酒、霜糖等淮货 淮货在金国的受欢迎程度,远超想象,而贩运来的羊毛、奶酪等东西在金国根本不值几个钱。 北地牛羊牲畜存栏量巨大,羊毛除了搓绳、作毡房外,每年不知要丢掉多少。 那奶酪更是如此,每年夏季,鲜奶腐败速度极快,制成奶酪拿来齐国换钱,等于凭空增加一项收益。 萧、郭、韩能从南北易货中获得丰厚利润,他们治下的部曲家庭也可籍此得来活便钱,皆大欢喜。 不过,他们数次请求蔡坤将铁器也纳入交易品类中,蔡坤没向陈初请示也知此事断不可为,便一直没有答应。 六月,本着就近原则,阜城毛纺厂成立,为淮北军生产行军毛毯、呢绒军衣。 同月,阜城鞣革场建成北地而来的皮毛,会在此进行鞣制工序,皮革熟成后再运去淮北,做军靴、箭袋、护腰、马鞍等军用物资。 不在阜城直接将皮革加工,是为了避免一河之隔的金国生出警惕。 同理,牲畜交易市场内,淮北系也在以蚂蚁搬家的方式,不断购入良马,贩回淮北。 场坊的建立,自然需要更多的劳动力,河北百姓之苦,远胜淮北。 不止有齐国河北路的百姓闻风前来讨生活,便是界河北许多金国汉人,也有了南逃趋势,和淮北之于淮南,如出一辙。 以蔡坤和蔡思设想,阜城只需安稳发展了三四年,在此复制个小蔡州不成问题。 但,河北路的政治条件严苛,远不如和陈伯康定下密约的淮北. 时八月,北湾村便发生了一桩事。 八月初一夜,正是一月中天光最暗的几日。 北湾村民防队文三带着几名同村村民在庄稼地里巡视,终于捉到一名窃粮小贼! 今年秋收后,北湾村好地种下了黄豆,赖地种下了淮北提供的‘薯苗’,这种东西有些像芋头,但口感脆甜,农研所的指导技师更是将此物产量吹的吓人。 村民出于好奇,自是万般期待此物丰收后,到底能不能达到农技师说的那‘三千斤打底’的收成。 可进入七月底临近收获前,庄稼地里常有贼人偷掘他们这紫皮金地瓜。 这才有了文三率人巡视可不想,捉了小贼后,民防队竟不忍心处罚了。 那小贼只有十三四岁,整个人瘦成了麻杆,一双突兀大眼格外显大。 这小郎不止把即将收获的地瓜刨出来吃了,衣服前襟还裹了一兜。 当时文三悻悻骂道:“你这小贼,若肚饿吃了也还罢了!还要带走许多,凭白毁了我们收成!” 小郎吓的不轻,哆哆嗦嗦说起,自己是金国乐寿县人,爹爹前些年被金人征发造船,一去不回,娘亲有腰病做不得活,底下还有一弟一妹,一家人快饿死了,实在没法子才游过来偷点吃的,求叔伯们放他一回. 北湾村前几年过的也是差不离的日子,小郎的遭遇自是感同身受。 那文三叹了一声,替小郎出主意道:“如今我们这里有场坊,农忙时也需长工,你若不怕吃苦,不如带一家人来阜城,总不至于饿死。” 小郎犹豫过后却道:“我早有此意,但老娘弟妹渡河不便。” 文三一时豪气上涌,道:“不如,你们明夜过来,我们几人带筏子接应你一家.” 听文三这么讲,小郎跪地叩首,感激涕零。 双方就此约定此事 翌日,恰好张五栾休假回家,文三将此事告诉了村内大人物张五哥。 张五栾稍微一想,便和文三等人一同去了。 一来,他隐约听顶头上司耿宝喜提过,河北路的确有吸收北地百姓的意图。 二来,接应跨河偷渡的百姓,此事可大可小。 当晚,一行人潜伏在界河南岸的芦苇丛中。 子时初,对岸果然有人以火把在夜色里画了三圈.这是约定好的接应信号。 可不想,几人还没来及推筏下水,北岸忽然灯火大作。 “嘿嘿,可让爷爷捉住你们了.” 夜枭般阴森笑声后,一名披甲将军现身,竟是金国河间府统领王文宝。 不知是那小郎不小心走漏了风声,还是因近来南逃百姓越来越多,王文宝沿河巡视恰好埋伏在了此处,总之,那小郎一家. 烈烈秋风,吹得火把摇曳不定。 王文宝不顾小郎磕头求饶,将一家尽数斩于岸边。 最小的妹妹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张五栾目眦欲裂,却也无可奈何对岸是金国之土,他再不忍,也不能冲过去。 对岸那王文宝或许是猜到南岸藏着人,特意让军士往芦苇丛中射了几箭,随后大笑几声喊道:“齐国小贼,敢不敢过河来为这一家收尸?哈哈哈.” 虽然张五栾等人都没被箭射中,但那种屈辱之感却格外痛。 当晚返回北湾村的路上,文三狠狠给了自己几个耳光亲眼看着一家被屠,他觉着是自己昨晚一句话害了小郎一家。 “五哥,咱就没甚法子么?” “.” 张五栾无言以答,两国边事非同小可,那金将在金国杀金国百姓,他又能怎样 不过,第二天张五栾还是提前结束了休假,将此事报与了自己所在的第九团团长耿宝喜。 可不想,耿宝喜一听便怒了,当即点了一营将士沿江埋伏。 张五栾吓了一跳.上司这是要擅启边衅么? 耿宝喜的来历,张五栾很清楚.前者是楚王贴身近卫出身,短短两年间便从队将升迁至团长,是淮北军中最年轻的团长。 可即便如此出身,若和金国冲突,楚王也未必保得住他吧? 张五栾自觉劝不住少年得志的耿宝喜,当即找了旅帅彭二,希望他能劝阻。 可张五栾却万万没想到,彭二知晓此事后,竟带了一营将士前去支援耿宝喜了 这.淮北军的军官都这般火爆脾气么? 难不成还真想以阜城两团兵力,和金国开战??? 第372章 齐金边祸 第372章齐金边祸 八月初五,夜半子时。 齐金界河两岸,芦苇茂密,但有秋风过,簌簌之声响成一片。 北岸一处芦苇荡内,或坐或躺着三四十名汉子。 居中而坐那人,约莫二十出头,但肤色古铜,目光锐利,硬朗下颌上却有一道三指多长的伤疤,淡然神情早已褪去了青涩 此人正是前楚王贴身侍卫、淮北军后起之秀、第五旅九团团长耿宝喜。 紧挨着他的是九团二营六连长鲁寿。 相比耿宝喜和在场的淮北老兵,鲁寿明显紧张了许多,时不时便会侧耳细听一番。 嘴里不断咀嚼着什么的宝喜见属下如此,抬脚轻踢鲁寿一下,随后从怀里摸出个什么东西递了过去。 鲁寿下意识接了,借着黯淡星光一看,竟是一枚花生奶酪糖这可是好玩意儿啊! 他不懂什么糖分、高热量之类的,但军中兄弟都知道,吃了这东西能恢复气力。 鲁寿随着好大哥张五栾加入九团以后,一再震惊淮北军的伙食、军饷以及训练强度。 可即便在这不计成本养兵的淮北军内,花生奶酪糖也是一等一的好物.这香甜糖果,只有军人外出作战时,才会按每人每天一颗的数量下发。 军中兄弟大多不舍一口吃完,要么将糖块放入热粥里融化,让普通粥饭变成甜粥;要么分成两三份,每餐含那么一块。 像耿团座这般一口嚼了,委实奢侈。 这是军中最流行的硬通货,甚至有军士偷偷攒下,卖给商贩. 据说,在黑市上五块这样的糖,就能换一个北地逃来的年轻小娘。 鲁寿小心咬下一小半,将剩下的又用糖纸包了放入口袋.他并非河北路人,去年被俘获释后,全赖张五栾一家照应,他准备将攒下的糖果趁休假带给五哥家的几个孩子。 或许是耿宝喜沉稳的气势感染了他,也或许是小块糖果入口后带来的满足感,鲁寿忐忑之情渐消,主动和年轻上司搭话道:“团座,咱们已在界河北岸埋伏三四日了” 自八月初二夜,更宝喜便亲自带了一队人,渡河后等在了此处,却偏偏遇不上金军。 宝喜闻言,却平静道:“这算甚?当年我随王爷在淮北剿匪,为伏击贼首靳太平残部,我们曾于山岭间埋伏七八日,你三四天便等不及了?” “嘿嘿,我哪敢和王爷比啊。团座,再给我等讲讲楚王剿匪之事呗.” “都讲了多少遍了”宝喜口吻不耐,却稍一沉吟便道:“阜昌十年,五月间,淮北大水,一片汪洋.” 听他开讲.众弟兄纷纷围了上来。 九团人员构成,四成将士来自于原永静军,四成将士来自河北路青壮招募,还有两成来自淮北老兵老兵多担任连排班长等基层军官。 但不管出身何地,每回团座讲起淮北平叛,他们依旧百听不厌。 因为耿团座的故事里,将士一心,当官的不会抢了勇猛士卒的军功分给自己的怯懦小舅子,战后除了军饷外,底层军士也能得来大笔封赏,同样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扫平贼乱,被全城百姓夹道欢迎、撒花掷果,最令人心驰神往 相对公平的环境,意味着人人都有出头的机会。 封赏,意味着卖命能为家人换来好生活。 百姓追捧,则意味着人生价值的实现军中将士多出身底层,若非上官逼迫、粮饷不足以果腹,谁愿去抢百姓,落个被人唾弃的境况? 以前,鲁寿不相信百姓会对一支军队产生感情,直到去年,镇淮军南归之时百姓沿途十里相送,泪眼婆娑。 想起当时场景,鲁寿至今头皮发麻.这样的军队,他如何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好在,眼下已如愿。 除此外,鲁寿还特别羡慕耿团座身上那股气势.不管是说起淮北平乱,还是去年河北刘鹗作乱,耿团座永远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好像任何敌人在淮北军面前都是土鸡瓦狗一般。 身为军人,说一千道一万,终归还是要拿实力说话的,若不能打,其余一切皆是虚妄。 这是鲁寿最为惭愧的一点.从军多年,唯一打过的仗,便是去年和淮北军那回。 被人揍的不知道姓啥了 没有不断胜利积累的自信,即便北岸金国驻军几乎全是汉军,鲁寿依然心底发憷,若不是有耿团座亲自带队,他可不敢在北岸驻留三四日。 想什么,来什么. 子时二刻,忽有外围警戒的兄弟穿过芦苇靠近宝喜,隐含兴奋道:“耿头儿,来了!少说有数百骑!据此约莫两里” 宝喜讲故事的声音戛然而止九团中出身前永静军、阜城民壮等成员,不可抑制的紧张起来。 “慌什么?” 宝喜低喝一声,解开包袱,取出了一条花花绿绿的女子衣衫,往身上一套,嘱咐道:“按计划行事!” 有他这一声,大伙从慌乱中回神,纷纷解开随身包袱,穿上了女子衣裳。 许是因为彼此模样滑稽,还引得几声窃笑。 片刻后,寂静深夜已隐约可听马蹄声,宝喜对身旁一位淮北老兵道:“老张,去,学女人尖叫几声,将人引过来。” “耿头儿,俺又不是那学甚像甚的白虞候.女人怎叫,俺可学不会” “那就随便叫两声,将人引来便是。” 午夜时分,金国河间府统领王文宝率属下巡视界河。 自从七月底,这项工作就没停止过。 只因,河间府百姓南逃之风愈演愈烈,令王文宝分外恼怒。 但他防区界河二三百里,从东到西巡视一回便要好几日,总有漏网之鱼顺利渡河。 为让沿岸百姓有敬畏之心,一旦偷渡百姓被王文宝所擒,结局定然不妙年轻女子分与弟兄们耍玩,若乖乖听话的,完事后便卖掉,若敢反抗不从,剜乳剖腹,不在话下。 至于男子,至今未有一人活命。 为起震慑作用,王文宝的结义兄弟兼属下乔丑儿,将偷渡百姓人头砍下插在木杆之上,沿河陈列,每隔一里放置一座。 这招很起作用,近日来趁夜偷逃之人明显减少,就连白日里,百姓都不敢靠近河岸。 三日来,王文宝已再未遇见南逃之人。 “兄弟,还是你这法子当用啊!”骑在马上的王文宝赞了乔丑儿一句。 “嘿嘿。”乔丑儿自得一笑,以沙哑嗓音回道:“大哥,这些蠢夫愚妇,劝是没用的。非得让他们见见血,他们才知道这河间府谁说了算。” 不料,乔丑儿话音刚落,前方游哨便报来,“前方一里,似有人员藏匿!” 刚刚得了大哥夸奖的乔丑儿感觉被打了脸,不由怒骂道:“这帮蠢货,杀不怕的么!兄弟们,随我上,老规矩,男的杀光,女的留下” 说罢,朝前方催马疾奔而去。 忽然狂乱起来的马蹄声,惊起夜枭数只,同时也惊动了芦苇丛中的南逃‘百姓’。 只听一阵惊慌叫喊。 “啊!金兵来了.” “快,快,快过河” 随即,芦苇荡中乱了起来,约莫有数十人跌跌撞撞冲到河边,爬上简易筏子,拼命往南岸划去。 待乔丑儿追至岸边,那帮百姓已划过河心,即将靠岸。 眼瞅对方即将在眼皮子底下逃脱,乔丑儿气的哇哇大叫回头便朝王文宝喊道:“大哥,我带兄弟们追过去!” “.” 王文宝只犹豫了几息,便点了点头。 军人越境,不是小事.这只是针对齐国将士而言。 齐国立国多年,以父国侍奉大金,金国汉军自也有几分倨傲。 以前,他们又不是没越过境,只是从去年那齐国楚王的军队占据了河北路后,双方关系紧张,这才暂时停止了在南岸活动。 但此时.南岸一片沉寂,黑灯瞎火。 借着黯淡星光,隐约可见逃到南岸的百姓少说有三四十人,这已算是王文宝巡视以来,遇到过的最大一波集体南逃百姓。 若任由他们成功逃走,只怕北岸百姓又要蠢蠢欲动了。 且这些人中,妇人至少占了一半,料定她们跑不快! 这次捉了,得将她们扒光游街才能吓阻北岸有心南逃之人. 王文宝思索间,乔丑儿已带着百余人骑马泅渡。 为防止甲胄吸水,马儿载不动,脱了甲胄,丢了弓矢、长兵,人人只携带一柄短刀。 几十息后,乔丑儿等人上岸,可方才那帮惊慌失措的百姓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简单整备一下,乔丑儿率人追了上去。 夜色苍茫,无甲军士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 大约只过了不足三十息,伫立北岸的王文宝忽听南岸杀声大作。 却因视线被黑夜阻隔,甚也看不清。 界河南岸南去一里。 旅帅彭亲自率第三团马军营埋伏于道左,九团马营埋伏于道右,分别从两侧夹击乔丑儿部。 有心算无心,兵力接近十比一,对方无甲. 几乎占尽了天时地利的淮北军面对金国汉军,几乎是单方面屠杀。 夜色里冲出的淮北军一轮手弩齐射,便带走了几十人。 乔丑儿肩胛骨中了一箭,即便大惊之下,依然以为这帮齐国骑马甲士误会自己是山匪强人了.十余年来形成的惯性思维,让他根本难以想象齐国敢埋伏大金军队。 “来者何人!本官乃大金河间府偏将!” 眼看对方来势凶猛,乔丑儿急忙报出家门,可不想他自报家门以后,当即有几名悍勇之士齐齐朝他杀来。 至此,乔丑儿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对方只怕等的就是他们! 好大的狗胆! 乔丑儿心中大怒,却也知眼下不是逞强之时,只有逃回北岸,才有机会将这帮胆大包天的齐国人绳之以法! 当即掉头北窜 道旁荒草中,充作诱饵的宝喜等人刚喘匀气息,见那带头之人要逃,当即从张五栾手中抢走一匹健马,矫捷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有他领头,张五栾、鲁寿等人纷纷骑马追赶。 埋伏在另一边的彭二早已手痒,见此,同样催马而出。 身旁亲兵连忙打马追上,着急喊道:“旅帅旅帅!王爷离开阜城前,特意交代过,旅帅乃一军之帅,不可轻易冲锋陷阵啊!” “你他娘别打我小报告,楚王怎会知?”彭二回头笑骂一句,继续追击。 因兵力悬殊过甚,不足百息,战场便逐渐平静下来,过河金兵一百余人,仅最先发觉不对的乔丑儿只身逃至岸边。 但.也仅仅是逃至岸边了。 距离河岸尚有十余丈时,乔丑儿背后再中一箭,终于跌落下来。 彭二与宝喜一前一后赶至,那乔丑儿匍匐在地,口鼻出血,竟还没死。 对岸,王文宝已隐约瞧见兄弟的战马,随后见身影落马,后方追兵又至,不由大急,两忙高声喊道:“刀下留人!本官乃河间府统领王文宝,过河之人乃本官下属!尔等万不可伤他性命!” 喊声清晰传到对岸。 落马时跌断了腿的乔丑儿,忍着剧痛,微微侧了身子,抬头看见一名齐将、一名穿着女人衣裳的青年,心知己方是落入了对方圈套,咳血怒斥道:“狗狗胆齐贼,竟敢.杀我大金将士.不怕大金一怒,杀杀得伱齐国鸡犬不留么.” 宝喜久在陈初身边,不管是说话口吻、还是思考事情的方式,都和陈初有几分相似。 只见摇摇头,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短刃,蹲下道:“看你也是汉儿,却口口声声‘大金’为虎作伥,屠戮同胞。我代表阜城官衙,叛你死刑.” 你看看,宝喜是个讲究法治的人,从不滥杀无辜。 代表完阜城县衙,宝喜一手揪了乔丑儿发髻,一手持刀在其颈间轻盈一抹.血水大股大股涌出,却又不至于喷的到处都是. “呦呵,喜哥儿这刀法愈发熟练了,这分寸掌控的好!” 彭二哈哈一笑,随即又在乔丑儿后心补了一刀。 这一刀既多余,却又必须多余是因为乔丑儿已死透,补这一刀纯粹画蛇添足。 必须却是因为,有了这一刀,身为河北路北部军事长官的彭二,便和宝喜担了同样的责任,即便接下来闹出了更大的事,也不会让宝喜一人承担压力。 “嘿嘿,谢过二哥。”宝喜自是能体会到彭二哥的良苦用心。 “嘿,有甚好谢的?他们对汉家子下手如此狠,将恁多人头挂在北岸吓唬谁呢?老子早看这帮汉奴不顺眼了。” 一旁,鲁寿眼见两位上官谈笑自若,不知怎了,竟激动的浑身打颤。 方才追击时的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畅快! 十余年来,被他视作‘天兵’一般不可战胜的金兵,竟像只小鸡仔一般,被团座杀了? 这金兵,也没听来的那般以一当百、刀枪不入啊! 但张五栾却有另一层想法.数日前,当宝喜带兵出营时,他是最紧张的那个。 一来,和鲁寿一样,他也觉着硬来不是北岸的对手。 二来,若闹出边祸,照朝廷以往的尿性,定然会将他们九团当成平息金国怒火的工具交由对方处理. 可今晚一事,年纪不大的耿团座却带人将金兵诱至了南岸,且借着夜色掩护,北岸那王文宝也看不真切。 你金军先跑来了我家地盘,王文宝又不能百分百确定动手的就是齐国官军。 这么一来,事后总归有了扯皮的空间。 再者,耿团座乃是楚王心腹中的心腹,若楚王硬保,未必会受太重的惩处. 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张五栾发现,自己这名年轻上司,绝非鲁莽之辈啊! 既有魄力打击北岸嚣张气焰,又没将事情彻底做死做绝! 楚王身边之人,果然不简单. 北岸,王文宝的喊声逐渐气急败坏,但影影绰绰的南岸却全然没有一丝回应。 夜色深重,王文宝也不敢贸然再行渡河,以免将自己也陷进去。 只好就地扎营,待天亮派人过去,将乔丑儿等人讨要回来. 翌日,卯时中。 天色蒙蒙亮,一夜未眠的王文宝听闻账外喧哗,憋着一肚子火气大步走出。 可不待他呵斥属下,却见所有人都齐齐望着对岸,一脸惊恐。 王文宝转头看去。 却见晨曦中,南岸早已空无一人,或者说,早已没有了一个活人。 但沿岸也竖起了一排人头杆子. 居中那根木杆比相邻杆子都要高出四五尺,顶端那颗人头,赫然正是他的结义兄弟乔丑儿! 王文宝眼前一黑,暴怒之下大喝道:“齐国鼠辈!若不给我大金一个交代,老子屠尽阜城!” 第373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373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金灭辽后,仿辽制设立五京。 燕京依旧作为南京,辖治燕山以南广大平原,另在当地设南京枢密院、行尚书省。 南京留守张浩、行尚书省宰相韩企先皆出身于当地世家大族。 自去年起,张浩发动民夫四十万在南京原有基础上向东、西、南三个方向扩建城墙,同时,在城内营建皇宫。 皇宫营造,他一个南京留守自然不敢私下组织。 金帝不喜上京黄龙府苦寒,早有迁都南京之意但以皇叔海陵王完颜亮为代表的勋贵对此极不认同,认为温暖安逸的南方会消磨大金猛士的争胜之心,双方拉扯几年无果。 去年,深得宠信的国师玄通道长为金帝卜了一卦,爻辞为‘利在东南’。 这东南说的不就是南京么! 至此,金帝再不顾群臣反对,命张浩开始营建南京。 迁都一事,金国内部反对声不小。 但南京城内最显赫的张、韩两大汉人世家同样意见不一行尚书省宰相韩企先在当地做惯了土皇帝,认为金帝若携大量金国权贵迁至南京,会挤压世家生存空间、削弱他们在当地的存在感。 他的侄子韩尝,被取消世袭谋克变为千户,便是例证之一。 可张浩却认为,金帝南迁恰恰是燕地世家的机会,并以三国时曹操从许都迁邺城举例.曹操北迁后,以荀家为代表的颍川世家迅速没落,反而邺城左近的河北士族逐渐崛起。 张浩觉得,金帝南迁,燕地世家便如当年的河北士族! 是一个能让他们走向权力核心的机会 总之,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八月初九这日,南京留守衙门突然收到了河间府军报,都统王文宝称,属下在追捕南逃百姓时,被齐人伏杀! 经交涉后,齐国阜城知县蔡思非但不肯交出凶手,竟批驳大金越境! 王文宝请张留守发兵支援,严惩阜城官民,以全上国颜面。 起初,张浩并未太将此事当回事齐国怯弱,天下共知。 再者,齐兵战力不堪,只需陈兵国境,那小小阜城知县自然望风服软。 但南京行尚书省宰相韩企先得知此事,却不由心中一紧. 侄子韩尝去年年底刚和南边搭上线,短短大半年来,韩家便从北南易货中攫取了大量利润,若一开战,这条贸易线断了,那就太肉疼了! 韩家的生意,张浩并非一无所知.这河间府归属南京路辖治,若边境生乱,有影响金帝南迁的可能。 虽然张、韩对南迁一事上的态度不同,但两人都不希望此事闹大的心思却一样。 不过,边地求援,又不能置若罔闻。 南京路驻军成分复杂,其中有以渤海人为主的防城军,也有以汉人为主的签军,更有少量女真金军。 金人稀少,此举是他们为控制地方施行的平衡之策,可这么一来,前去支援的军队到底会不会按照张、韩的意思不使势态扩大化,便不好说了。 张浩一番思索,最终决定由韩企先亲自挂帅,以渤海军万户郭安、汉军千户韩尝、金人阿离赫为副将,前往河间府。 韩企先、韩尝叔侄,万户郭安皆和齐国有生意往来,张浩却故意这般安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暗示不言自明。 唯一的变数就是那金将阿离赫,却也是无奈之举。 南京路但有军队调动、作战,必由金将随行后者既是作战主力,也隐负监军之责。 八月初十,张浩上书朝廷,奏明河间府之事,奏表中极力将此事表述的轻描淡写,透露出南京一路即可将此事妥善解决的意思。 另一边,八月十二,经三日整备,郭安率部三千人、韩尝率部一千五百人、阿离赫率部五百骑兵,另有签军五千、民夫八千,号称三万大军,出发向南。 八月十七,五日行军后,和王文宝三千军士在乐寿县汇合。 乐寿与阜城,仅一河之隔。 为了给足齐国压力,金军沿河扎营,连绵数里 南岸彭二、宝喜厉兵秣马,不但没有惊惧之意,反倒隐含兴奋。 他们自打从军以来,未尝一败,早有和金军碰一碰的想法了。 但对方来势汹汹,也确实给南岸带来了巨大心理压力。 以阜城东沙涡镇姚宗江为代表的十八善人,是最早投靠淮北系的乡绅,也和淮北系利益纠葛最深。 自打数日前,王文宝放出风声要踏平阜城以后,姚员外等人便一日数惊。 待到十七日,大军压境,姚员外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当日便跑来阜城县衙找到蔡知县痛哭一场,话里话外都是要蔡思以全县百姓为念,不要意气用事、与金国争一时长短,以免惹来滔天巨祸。 说白了,就是要蔡知县快认怂. 百姓同样惊恐,已有零星外逃现象。 依旧驻留此地的蔡坤也很不爽.他辛辛苦苦大半年,好不容易建起了齐金边境上最红火的牛马市、毛纺场、鞣革场,眼瞅再平稳发展了三五年,便可拉拢分化部分金国渤、辽、汉将。 彭、耿倒好,一下子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于是,十七日这天的军政联席会议中,一肚子火气的蔡坤说话相当不客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下次做事前能不能用用这里!” 蔡坤指着自己的脑袋恼怒道。 与会的都是自己人,他们都知晓八月初六凌晨的伏击到底是怎回事。 当然了,都是事后知晓的.若蔡坤事发前知道此事,说甚也要阻拦。 “蔡先生休恼,天大的事都由我第五旅担着” 彭二哥碍于蔡坤是初哥儿的丈哥,才没有回怼过去。 可蔡坤正在气头上,闻言更怒,“彭二哥,此事你担的起么!河北路之事,楚王早有定计,若金国大军进犯,越河后便是一马平川,可直抵东京城下!到时咱们就得退守淮北!” “你所说的定计,我彭二并未听楚王说过。但自我与初哥儿相识那日,他便教过我,若遇敌人挑衅,必须强硬反击!今日我等退一步,明日便要退一丈!我淮北军,有进无退!” 彭二哥毕竟也是淮北军的老资格、陈初的老哥哥,闻听蔡坤说话越发不客气,脾气也顶了上来。 其实吧,站在他两各自角度,都没错。 蔡坤想的长远,也理解陈初的意图,经营河北路北部,便是经营金国南京路。 不是不能和金国交恶,但眼下却太仓促了 而彭二哥的立场来看,他是军人,又一再被陈初灌输华夏民族的概念,眼睁睁瞧见那王文宝为虎作伥,将汉家百姓的脑袋沿河挂了上百里. 这种行为不但让彭二和宝喜愤怒,同时也被视为一种挑衅。 军人面对挑衅,除了反击别无选择。 并且,他们已做了不少准备,比如诱敌越境. 在他看来,单是金兵进入齐国这一个理由,杀之已十分合情合理合法。 却不想,蔡坤依旧这么大的火气,彭二哥自是忍不了。 眼瞅两位大佬起了争执,主持会议的蔡思连忙打起了圆场 当日午时,会议结束后,彭二、宝喜去往界河边巡视防线。 蔡思送蔡坤离去时,忽道:“二哥,眼下局势不明,伱没有守土之责,不如带咱们淮北来的场坊师傅撤往东京吧。” 蔡坤一愣,当即道:“说甚呢?咱蔡家能有如今声势,岂是靠临阵脱逃得来的?当年婳儿在采薇阁义无反顾,当年爹爹对元章孤注一掷,哪次不是靠一往无前?我若逃了,愧对父亲、愧对婳儿为我蔡家挣来的这大好局面!” 蔡思劝蔡坤离去,有私心却也有公心.私心是,蔡坤在阜城无职,仅是靠特殊身份协调齐金商事,他此时撤离,旁人说不出任何不对。 公心,却是因为蔡坤和彭二的争执.即便蔡思也不太认同军方的做法,但事已至今,已容不得内部意见不统一了。军政双方必须拧成一股绳,并坚定敌军进犯,誓死反击的信念,才可能在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中争取来一丝取胜之机。 他担心,二哥会扯后腿 蔡坤怕是从蔡思的表情中忖到了后者的心思,不由哑然失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眼下局面该怎做,我清楚的很!待会,我便去场坊组织工人训练.哎,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啊。” 蔡思松了一口气不管会议上怎样争吵,只要大家抱有同一目标,事情就好办许多。 “你呢?准备怎办?”蔡坤却又反问道。 蔡思稍一沉吟,道:“今日之局,犹如当年桐山!若想以弱胜强,必须像姐夫当年那般,发动所有百姓,坚壁清野全民皆兵咱们也挖地道!” “好!”蔡坤精神一阵。 八月十七,陈初在东京收到王文宝驻扎乐寿县的消息后,当夜便率第一旅一、五团紧急开拔。 八月十九,行至大名府临清县时,又得急报韩企先率三万大军进抵乐寿县的消息,陈初随即招驻守东京的第四旅旅帅周良率四、六两团及炮团两营向阜城进发。 八月二十一,陈初抵达阜城县。 陈初第一时间与蔡思密谈,得知隔岸金军扎营后,似乎并不急于进攻。 并且两日前,金国主帅韩企先遣使渡河来阜,要求阜城十日内缉拿初六凌晨伏杀金军的‘山匪贼人’,交与大金处置。 金使言辞并不激烈,甚至暗示蔡思可抓些百姓杀了,将尸首交给韩企先,后者会尝试安抚王文宝。 这韩企先先将袭击金兵的凶手定性为了‘山贼匪人’,帮齐国官军洗脱嫌疑,又要求齐国自己捉拿凶手.韩企先‘大事化小’的意思已十分清晰。 陈初稍一思索,问了一句,“怀绪是怎样答复韩企先的?” “我只说了会全力抓捕凶手” “嗯,先拖他几日看看。” 与蔡思面谈后,陈初又马不停蹄的召集了阜城军政两界官员。 通知大家召开会议的时间是当日未时整。 可彭二和宝喜两人提前小半个时辰便赶到了会场,甲胄穿戴齐全、正襟危坐。 别看彭二哥和蔡坤吵架时理直气壮,但闹出眼下如此大的动静,面对初哥儿时还是有些发憷。 担心会因为甲胄不齐、会议迟到等小事寻他麻烦。 可即便这样,陈初依然没放过两人。 会议第一项,便由小乙宣读了两人的新任命.彭二哥调去养猪、耿宝喜调去火头军! 小乙许是因为自己就出身于火头军,此时念到前辈宝喜也被赶去当伙夫,那嘴角翘的怎也压不住。 可不待长子、项敬等军中兄弟替他二人求情,只听小乙接着念道:“念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彭、耿二人去官不去职,继续指挥第五旅三、九团!薪俸暂以列兵衔发放.” 这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 宝喜幼年流浪,少年时期几乎都在陈初身旁度过,对于后者,他既有感激,又有如对兄长般的孺慕。 此时听见东家对自己处罚不重,心情瞬间放松下来,小声辩解道:“东家,我认罚。不过,东家当年常教我,遇见恶人骂咱,咱就要骂回去;遇见恶人打咱,咱也要打回去,那王文宝杀南逃百姓后,将尸首列于河岸,是对咱们赤裸裸的挑衅! 我这才想法子反击了一下。此事全因我所起,彭旅帅是被我拖下了水” 宝喜话里有替彭二哥开脱的意思,不料,彭二哥却马上接腔道:“这话不对!初六那晚的行动,是经过我同意的,并且我也带人亲自参与了!” “少他娘给老子演兄弟情深!”陈初笑骂一句,随即敛了笑容,声音也严肃了起来,“彭二哥、宝喜,知道我为何罚你们么?” “啊?”宝喜一脸迷茫.为何罚他俩不是明摆着么,他和彭二哥设计杀了金军,惹了对方大军压境。 除了这个,还能是啥? 陈初却看了两人一眼,非常不高兴的说道:“你们负责镇守一方,自是有临机决断之权!我不恼你俩自主行动,却是恼事发后为何不第一时间禀报与我!” “.” 这事彭二的确有责任,事发后,彭、耿两人都没想到事态会发展这么严重。 一直拖到八月十四,察觉南京路有异动之后才禀与了陈初。 陈初得来消息的渠道甚至不是通过军报,而是军统渠道只因前者信使出发太晚,陈初从东京出发时,第五旅的传令兵还在赶往东京的路上。 说起此事,陈初罕见的动了肝火,声音越发严厉,“如今你们掌握已不是一伍一什,而是数千弟兄的性命!他们身后便是无数翘首以盼的淮北、阜城妇孺!若今次金军抵达界河没有迁延不前,而是第一时间渡河攻击,兵力劣势的第五旅会折损多少兄弟? 若因此打了败仗,待你们返回淮北时,兄弟们的婆娘、孩子问起自己的官人、爹爹在哪儿,你们有何脸面回答?” 彭二和宝喜两人脸上一片通红,喃喃说不出话来。 长子有心替两人说话,却不知该说啥赶来阜城的路上,他可是亲眼看到了初哥儿有多着急,唯恐本方援军未至时,彭、耿两部被金国优势兵力消灭。 最终,还是由蔡思岔开话题替两人解了围。 “楚王,若金国真的渡河打来,我军怎办?” “还能怎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将这河北路千里沃野、百万百姓拱手相让么!” 12月24欠更已补上啦。 本来想画个地图标明重要城市、关隘以及三国态势,可昨天晚上研究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弄懂地图软件怎么搞. 第374章 暗流 第374章暗流 八月下旬,齐金两国陈兵边境。 外界看起来是战云密布,然隐藏在紧张氛围下的实际情况却轻松的多。 韩家以及郭安的代表每日都要秘密渡河南来,和蔡坤、蔡思堂兄弟进行谈判。 谈判内容无关国事,只和他两家利益有关。 两家虽不愿和阜城闹僵,却不碍他们借着大军压境趁机讨要些便宜。 最终,于八月二十五,双方达成口头协定.待金军撤军后,韩、郭两家在金国南京城外提供土地、人工,阜城提供管理、技术人员,合作建起一座羊毛处理场坊。 以后,阜城从此场坊中收购的羊毛提价三成. 这份协议,在韩郭两家看来是占了天大好处,土地他们多的是,至于人工更不值钱那么多部曲家眷、无地流民,随便管几顿餐食还不是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提价的三成,几乎都是纯利润啊!场坊又不用他们管理,简直是躺着挣钱。 他们甚至认为,若不是金军压境,阜城绝不会给出如此优渥条件。 可蔡家兄弟同样认为自己很赚. 羊毛的初级加工工序繁琐,如清洗、脱脂、梳理等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流程偏偏最耗工时。 若能在产地附近完成这几道工序,将处理好的羊毛拉回阜城直接纺线、裁衣,不但能节省不少运输成本,还可省下不菲的人工成本。 而在陈初的理解中,这种低端产业外移,就像后世华夏八九十年代为欧美做衬衫、做袜子。 也可以比作奢侈品代工,南京场坊做完最辛苦繁琐的工种,再由阜城深加工、贴牌之后,以高额溢价再卖出去。 利润大头归阜城,南京场坊挣些微薄加工费。 除了经济利益,陈初更看重的是‘场坊管理层交与阜城’。 聚集大量青壮的场坊,可从来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即便如蔡州,城南工业区的饭店酒家片区,工人饮酒后发生争执、打架的事情也不算稀罕。 年轻人,便意味着容易接受新事物,同时又是热血、莽撞的代名词。 待南京场坊建起,淮北那套夜校模式肯定要带过去,人识了字,眼界就会开阔。 接下来再组织一些积极分子去淮北‘交流学习’,他们亲眼看过淮北工人的生活,心思活跃之人大概会思考两地民生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若此时,某些有心的淮北管理层再刻意引导一下.场坊随时可能变作一枚炸弹,场坊越大,炸弹越响。 这场坊看起来是淮北系为了让利南京而割出的一块肥肉,实则,却是一枚毒丸。 八月底,双方议定合作细则,皆大欢喜。 但河间府都统王文宝却不那么开心. 南京援兵已来了十余日,不但按兵不动,甚至连打造渡河船只这种假样子都懒得做! 奶奶的,你们是来旅游的么? 为此,他数次求见韩企先,却换来一句,“军国大事,岂可儿戏!本官已严令齐国抓捕凶手,王都统还待怎样?金齐两国多年交好,为父子之邦,难不成为些许小事便要刀兵相向?如此一来,岂不损我大金上国气度!” “.” 老子的结义兄弟死了!在你嘴里却成了小事? 王文宝气恼不已,却也不敢当面顶撞有钱有势有兵的韩企先。 于是,他备金百两,转而求见此次南征的副将万户郭安这腌臜鸟厮,金子倒是收的痛快,可说起出兵攻打阜城之事,却和韩企先一个调调。 将王文宝气个半死。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希望放在金将阿离赫身上。 这阿离赫虽军阶不高,却因是金人身份,完全不将汉人官员当回事,进驻乐寿县当日,便夺了当地知县一名妾室回营亵玩。 那知县找到韩企先,让其代为求情放妾室归家,阿离赫却道:“当年周国公主老子都玩过,睡你汉人一名妾室又能怎样?” 这话相当嚣张,却也不算吹牛. 丁未之难时,阿离赫身为海陵王的亲兵,是最先攻入皇城的那批金国勇士。 当时趁乱,他和几位弟兄堵住了一名年约十四五的周国帝姬,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尝汉人女子的滋味 那吹弹可破的肌肤、那羞愤欲死的眼泪.让阿离赫回味至今。 可惜,汉女娇弱,被兄弟们不小心折腾死了. 不过,自此阿离赫对汉家女上了瘾,每到一地后或抢或吓,总要弄来几人尝尝鲜。 王文宝知晓他有此癖好后,好说歹说,将自己新纳妾室送进了阿离赫的大帐. 事后,阿离赫接见了王文宝,却也对后者‘何时发兵渡河’的问题笑而不答。 直到王文宝满怀失望告辞之时,阿离赫才用那不太熟练的北地官话道:“王都统,莫急,再等几日,海陵王或许能帮伱报了此仇.” “若海陵王能助下官为我兄弟报仇,来日卑职必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王文宝伏地叩首、感激涕零阿离赫的话里有深意,同时,王文宝直觉中攀上金国权贵的机会来到了面前。 八月二十九。 中原秋意正浓,而北去两千多里的金国黄龙府似已进入严冬。 申时初,天空飘零着夹杂着冰粒的雨丝,街上行人匆匆。 大金代国公主驸马唐扩冒雨返回驸马府,却在代国公主所居的宅院外,看见四名身穿明黄道袍的小道士守在门外。 那四名道士见驸马突然返家,稍一慌乱迅速平静下来,只见年纪最长那人上前一步,手掐子午诀,口颂道号,“福寿无量天尊,师尊正在室内为公主殿下施行针术,不得惊扰,请驸马稍等片刻。” 在自己家、在自己娘子的房门前,被外人拦住唐扩冷脸站在冰冷雨水中,任由雨丝淋面。 小道口中的‘师尊’是谁,他一清二楚,整个黄龙府,敢以明黄布料为道袍的也只有那人了! 一墙之隔,内里女子娇啼隐约可闻 那四名守门小道士或许是为遮掩尴尬,齐齐开始诵经,“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 足足过了一刻钟,院内屋门方才开启,一名同样身穿明黄道袍、面容俊朗的中年道人走了出来。 当即有名小道疾步上前,先恭敬喊了声师尊,这才替道人撑了油纸伞。 那道人步伐轻盈,颌下黑须整齐漂亮,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只不过,在院门处遇见唐扩时,脸上尴尬一闪而过,随即主动开口道:“福寿无量天尊,公主近来气血两淤,特招贫道前来行针诊治。” 唐扩被冻得青白的面皮忍不住微微抽动,赶忙低下头,恭声道:“在下替公主谢过玄通仙长。” 玄通道长轻甩浮尘,白净面皮上露出一抹俊逸笑容,“治病救人,乃是贫道本分,驸马无须客气。” 说罢,玄通道长对唐扩微一颔首示意,潇洒离去。 娘那脚,说行针连针盒都没带!当老子眼瞎么! 唐扩在原地站了几息,迈步进了院内。 屋内,刚刚二十出头的代国公主正坐在镜前描眉,余光看见有人入内,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夫君。 方才在雨中等了半天,此时的唐扩不但冻的脸色发白,且锦衣下襟还在不住淌水.眼看那水滴落在了心爱的地毯之上,代国公主不由皱了皱眉头。 随后转头看向了镜中的自己,边继续描眉边冷淡道:“驸马今日不是当值么?怎忽然回来了?” 唐扩死死盯着代国公主看了几息,又收回了目光.这荡妇脸上媚红尚未退尽,见夫君返回,毫无惊恐愧疚之意,竟还有脸问‘怎忽然回来了?’ 怎了,难不成耽误你和那妖道交欢了?让你们没尽兴么! 即便心中怒火万丈,但唐扩脸上却是一片平静,“回家取件东西,这就回去了。” “哦” 这是代国公主最后的回应。 唐扩静立片刻,躬身后退着离开了公主卧房。 直到出了府门,才从牙缝间咬出几字来,“玄通妖道,吾誓杀汝!” 狠话好说,但他即便贵为驸马,眼下也没这个能力 只因这妖道在自己的岳丈、金国皇帝面前太过受宠! 此人近年屡屡有神奇法器进献,可无木生火的掌中三味火、嵌入九天玄女一缕魂魄的‘画魂’,件件都是惊世骇俗的物件。 读书人虽讲‘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唐扩亲眼见过金帝把玩那凭空生火的掌中三味火。 那两枚‘画魂’,他虽无缘得见,可根据某些勋贵所言,那画魂中的九天玄女像纤毫毕现,用栩栩如生已不足以形容.此物绝非人力可作! 再有那可使人精神焕发、发热发汗的神会三清果. 此物在苦寒黄龙府,最受勋贵喜爱。 且这神果嚼多之后,会进入一种与神人交会的玄妙境。 为得此果,勋贵争相与玄通交好. 若玄通只有这些手段,唐扩倒还不会恼他至此,偏偏此人巧舌如簧,精通房中术和其有染的金国贵妇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金人开化不过十余年,对这些事满不在乎,甚至某些人还会当做谈资与人炫耀。 但唐扩却是汉人,且是辽国最后一届科举的探花! 将此视为奇耻大辱. 可偏偏又奈何不得这玄通道长.即便是自己那岳丈,也对玄通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有纵容之意。 由此,唐扩不但恨玄通,也恨金帝 漫无目的在街上走了片刻,唐扩突然掉头去往了海陵王府。 他本就是海陵王府长史,来王府不奇怪,但模样如此狼狈,却显得异常了些。 海陵王完颜亮四十有二,身材壮硕,一举一动却又透着些不紧不慢的儒雅气质。 要论金国贵族中对儒家了解最深的,除了完颜亮不做第二人想。 但也正是因为了解儒学,所以他才对金国快速汉化忧心忡忡. 这唐扩的驸马,正是完颜亮当年为延揽辽国英才而促成的好事,不过,近年来代国公主和玄通之间的绯闻传的到处都是,完颜亮见唐扩失魂落魄,便猜到后者可能是撞破了奸情。 “驸马,可是因家事烦心?”完颜亮的声音既有威严,却又不缺关切。 正在走神的唐扩闻声,忽然拱手抱拳低声道:“王爷!不可再等了,再这般下去,我金国必乱!” 唐扩答非所问,完颜亮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驸马乃金帝的女婿,由他任海陵王王府长史一职,能窥见素有‘昏聩’之名的金帝,对完颜亮这名皇叔并非全无戒心。 只可惜,唐扩早已暗中投靠了完颜亮,甚至扳倒岳丈的心思比完颜亮还要强烈。 密室内安静片刻,却听完颜亮一叹,道:“本王如何不知我大金弊病,奈何我那侄子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已多年不兴兵事,我便是有心擎天,也没机会啊。” 早在丁未后,完颜亮便因大功被封了金国兵马大元帅。 或许是担心威名赫赫的海陵王封无可封,近年来,金帝带头享乐,朝堂轻易不言征伐之事。 如此这般,完颜亮自然没了统兵作战的机会,不能统兵,便没机会成就大事. 完颜亮知道,金帝这是在提防他。 便如去年,齐国东京生乱,若照十年前有此等机会,金国勇士必然借机征伐。 可他那侄子为了不给他统兵的机会,竟安坐黄龙府,没有趁机夺取任何利益. 其实,完颜亮着急征伐也因更深一层的隐忧当年丁未一战,金人自上而下收获了一辈子享受不完的财货。 可底层收拢来的辽、汉、渤、奚各族军士,并没有分润到多少财货。 唯有继续打仗、攻城略地,才能让这些人也跟着喝汤。 不然,他们饿久了,会反过来撕咬主人. 说白了,不善经营的金国,需以战养战,靠劫掠养兵。 下首,唐扩也知能不能成事的关键在于海陵王有没有统兵的机会,思索一阵后,突然抬头道:“王爷,数日前南京路送的邸报称,河间府都统王文宝下属渡河追击南逃百姓时被杀,属下记得,驻守南京路的谋克阿离赫,曾任王爷亲兵 若能将河间府一事闹大,或许,王爷统兵出征的机会便有了.” 第375章 不退 第375章不退 金国大军初临北岸时,界河南岸的武邑、阜城、交河等县确实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可随着二十一日、二十七日楚王部以及第四旅周良部先后抵达,惊恐情绪迅速被安抚。 一来,楚王大军去年有横扫刘鹗叛军的先例,二来,冬季疏浚会战时,军民建立了信任基础。 是以,楚王到了,就是一个令人安心的消息 随即,秋收的喜悦更是冲淡了北岸金军带来的忐忑。 往年,夏粮收获后,能撑到秋收已算当家妇人精打细算,秋收的粮食最多撑到过年,至于来年春季,便是所有农人需苦熬的春荒。 但今年的夏收小麦,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丰收,即便进了九月,沿河三县农人家中大多还有一半以上的存粮,吃到过年完全不成问题。 夏粮未尽,秋粮就又接上了岔.如此充裕的口粮,让抠搜惯了的各家主妇喜的合不拢嘴。 以前,左近村庄在夏粮收获后多种黄豆、高粱,今年除了这两样,还多了玉蜀黍、红薯两样作物。 特别是那红薯,什么地都能长,不畏寒不怕旱,存不住水的坡地、沙地,甚至轻微盐碱地都能长。 并且产量吓死人.普遍在两千多斤至三千多斤的区间。 据闻,阜城先北湾村的庄稼好把式文恩文大伯,亲自侍弄的那几亩,竟达到了亩产四千斤。 消息一出,左近村民都跑来向其取经学习。 就连知县蔡思都亲自送来了一块‘穰穰满家’的牌匾。 在此处负责指导百姓贮存红薯方式的农研所工作人员,特聘文大伯为‘专家顾问’,在获取一份报酬的同时,在北湾村就地开课,将自家红薯丰收的经验总结后教授与大家。 能得来报酬自然极好,但更让文大伯心情舒畅的是‘传道受业’,被人尊敬的成就感。 历来被人轻看的泥腿子啊.竟也有一日站在高台上,为数百乡邻讲学的风光! 没看么,就那蔡知县都坐在台下,不时用小本本记录文大伯讲下的耕作重点 唯一让文大伯不高兴的便是,这帮淮北小子竟把红薯这么好东西叫做‘粗粮’! 红薯生食脆甜,蒸煮后同样软糯甜香,听农研所的人说,将红薯储藏进地窖,半年不坏! 若果真如此,这产量奇高、不挑地的宝贝,简直是穷苦人家的保命丸啊! 你们管这宝贝叫粗粮? 若不是蔡思阻拦,文大伯差点带年轻后生为这红薯盖间庙。 不过,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虽然文大伯给红薯建庙的心愿未能达成,但他另辟蹊径,将那红薯放在了楚王庙中楚王泥塑的手中。 这么一来,原本单手扶剑的泥塑,就变成了一手扶剑、一手抓着一颗红薯.不知道的,还以为楚王仗剑抢了别人的红薯呢。 蔡思哭笑不得,文大伯却理直气壮,“王爷使剑给了咱河北路太平,又教大伙种这红薯一手剑,一手红薯有何不妥?” 不想,文大伯却带起了一股风潮,附近村庄有样学样,各村泥身楚王纷纷攥紧了属于自己的红薯. 知道的,明白这是百姓们籍此感激楚王带来这种可能会永远消除饥馑的作物。 不知道的,可能以为楚王很爱吃地瓜 蔡思这边因秋收而忙碌。 陈初那边也没闲着既然他和韩企先都没有开战的意图,那就要尽量圆了后者面子,韩企先带了这么人跑来一趟,怎也要有点成果吧。 比如,交出伏杀金国汉军的‘凶手’。 能伏杀百余金兵,按常理说,凶手至少要有二百余人。 这么多的人头,还真不好找 杀百姓冒充的自然不在淮北军的选项之中,那就只有山匪贼寇了。 可去年镇淮军已在沿河几县扫荡过一回了,当地别说拦路强人,便是泼皮村霸都销声匿迹了。 陈初只好将目光望向了大名府、高唐州等临近府县。 这一下,两地匪寇遭了无妄之灾 总之,韩企先那边催的不急,陈初这边趁机对周边府县进行一轮严打。 就在双方十分默契的努力为此次边事画上句号之时,却发生了一桩事。 九月十九,阿离赫部五名金人军士穿汉衣,混在北地商队中登陆南岸。 虽两岸大军云集,但因阜城商贸事关淮北、南京韩郭等家族利益,是以正常贸易一直未曾断绝。 往来商旅中,汉人、辽人甚至西夏人都有,便是商队中有面容稍异于汉人者,并不稀奇。 不料,几人在牛马市因调戏妇人,与商户发生肢体冲突。 在此负责值守第三团军士上前维持秩序,那金人竟拔出短刃反抗。 此时,淮北军已察觉这几人来者不善了但数年来屡战屡胜养出的淮北悍卒却不管你是辽人还是金人,敢对官军动刀,格杀勿论! 一场小型冲突,五名金人两死三伤。 当日午后,蔡思得知金人在阜城地界被淮北军打死,急忙找到陈初禀报此事。 “金人?咱们牛马市时常有金人进出么?” 如此敏感时刻,发生了这么一桩事,陈初自是觉着吊诡。 “牛马市有过金人往来,但不常见”蔡思回道。 “呵呵,这几名金人出现的还真是时候。” 陈初稍一沉吟,又道:“可问清金人来历?是商队成员,还是对岸的金.” ‘兵’字尚未出口,却见白毛鼠急匆匆走进堂内,抱拳沉声道:“王爷!对岸异动,金将阿离赫在北岸叫嚣,今日有五名金人军士逃兵逃去了南岸,他要带兵进阜城搜查!” “哈” 陈初哑然失笑,“谁说这帮蛮子不会使计.这招无中生有玩的挺溜啊!” 结合白毛鼠所报,再不明白是怎回事就是傻子了 今日上午,牛马市并不常见的金人出没,并寻衅挑事、发生冲突,午后,对岸便说有军士被掳,要进城搜查 这尼玛和当年宛平城外借口士兵走失,欲要强行进城的鬼子没啥区别嘛。 “走!去会会这阿离赫!” 未时中。 陈初到达界河边时,两岸已呈剑拔弩张之势。 北岸,阿离赫骑于马上,下方,韩企先正在苦苦相劝.说起来,后者才是上官,并且比阿离赫高了好几阶。 可此时,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反倒是阿离赫更显尊贵一些。 陈初驱马上前,隔着河岸打量一番,马上有人低声为陈初介绍了对岸人物。 陈初隔着十几丈的河面,细细打量了那阿离赫一眼,后者的视线也在他身上驻留几息。 随后,陈初坐在马上朗声道:“敢问对岸可是南京行尚书省宰相韩公?” 韩企先闻声暂时放弃了劝说阿离赫的努力,朝对岸回道:“正是本官,对岸可是齐国楚王?” 陈初点点头,看了看两岸严阵以待的将士,道:“韩相,这是何故?” “.”韩企先脸色一苦,他也不知道阿离赫好端端发什么疯,忽然带人在岸边列阵、搜集了船只,大有强行渡河的势头。 他尚未开口,那阿离赫忽然抬手指了指陈初,喊道:“你,汉人的王,今日我军中有五人跑去了南岸!快快将人交出来.” 交尼玛啊,五个里死了两个,活着的还有一人被斩断了胳膊. 只剩这两个半活人,便是交出去,也不过是给了对方一个‘齐国擅自打杀金国士卒’的罪名。 反正对面就是故意找茬,陈初干脆摇头道:“阜城地界,没有金人。” 不料,一直雄赳赳站在阿离赫旁边的王文宝大喝道:“放屁!本官亲眼所见他们登上了南岸!” 见他开口,陈初旁边的宝喜也道:“伱他娘才放屁!我家王爷说没有就没有,你待怎样?” 王文宝和宝喜都是一军统领,他俩起了头,各自属下纷纷隔河大骂。 界河两岸,顿时‘肏你娘’‘透你祖奶’‘日你姨子’满天飞 语言之优美,令人汗颜。 王文宝自从结义兄弟死在南岸,心中愤懑早已郁结多日,此时踏足阜城的念头,甚至比得了黄龙府密令的阿离赫还要强烈。 却见他越众而出,高喊道:“莫要学妇人扯舌!我只问你等,若无大金勇士在你南岸,为何不敢让我军搜城!” “你他娘是个憨种么?一句军士南渡,便要搜我齐国之城,若我说我军有人北渡,你肯让我搜你河间府么?” 宝喜当即驳斥道。 “.”王文宝不由一滞。 借军士南渡的理由搜城,这逻辑确实牵强了点,对方若同意,唯一的可能便是迫于金国军威而屈服。 眼下看来,对方硬的很啊。 见他被呛的说不出话来,阿离赫身后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施施然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大声道:“金为齐父,齐国之土,便是我大金之土,父欲往子家,子岂有阻拦之理?” “国邦之事,怎可以家事论” 这次接腔的又变回了蔡思。 眼看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阿离赫渐渐不满,唤了王文宝一声。 跃跃欲试的王文宝早已按捺不住,当即打断两位文人的争辩,霸气道:“今日这阜城,你允,我们得搜。不允,我们也得搜!” 说罢,大手一挥.约有一队军士在队将带领之下,纷纷登船,竟是要强渡界河。 今日此时,不像上月初六凌晨黑灯瞎火。 现下光天化日,天地朗朗,王文宝不信,对岸齐军敢对他们动手 后头的阿离赫给了王文宝极大的底气。 怯弱齐国若敢天下大不韪,身死灭国之祸,近在眼前。 渡河士卒同样觉着如此,地处边界,以前两地军士又不是没打过交道,十几年来横扫天下的金国军威,让他们这些汉军也自带了一股睥睨天下的自信。 呵呵,齐国军士,一群土鸡瓦狗耳! 不过,他们却忽略了,眼前这帮人,并不是那只会对他们卑躬屈膝的永静军。 对方如此嚣张的姿态,将宝喜和彭二气了个半死! 都是军人,俺们也曾横扫淮北、弹指灭刘鹗,你们他娘的在老子面前装个叽霸啊! 可即便再愤怒,二人还是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陈初。 半话了的陈初,看着对岸载满士卒的舟楫离岸,逐渐往本方防区靠近,缓缓道:“越河心者,杀之!” 这话,像是一剂兴奋剂,宝喜大喜,当即一声令下,北岸士卒纷纷张弓搭箭。 一时间,南岸尽是拉紧弓背的轻微‘吱嘎’声 这声音,像是一道禁言令,南北两岸瞬间安静下来。 北岸金军,见南岸齐军竟真的做出了攻击姿态,一时呆愣。 正在划船那队士卒,隐隐感觉不对劲了. 或许金国舟楫越过了河心,也或许距离河心尚有几丈距离,总之,南岸猛地一声大喝“放”。 弓弦松开的‘嗡嗡’声和箭矢离弦的‘嗖嗖’声,响作一片。 不足十丈的距离,根本不用抛射,一轮平射后,五艘舟楫连带上头的乘客顿时变作了刺猬状。 北岸金军似乎被眼前一幕惊到了。 不管是王文宝,还是韩企先,都没想到齐国如此决绝,竟敢当场射杀大金军士。 萧瑟秋风中,个别尚未断气的渡河士卒哀嚎在河道中分外响亮. 王文宝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齐贼!你们要反我大金么!” 可他话音刚落,一枚冷箭猛地朝面门袭来,王文宝机警一闪,那箭头从左侧面颊划过,在面皮上留下一道从嘴角延伸至耳旁的伤口。 “引弓,引弓!给我射回去!” 王文宝暴怒之下,边往后方士卒人群里躲,边命令金国军士反击。 韩企先错愕之后,赶忙回头,和副将韩尝、郭安一个眼神交流,两人今日前来,本就是和韩企先抱有同样的‘劝和’目的,此时见双方真的起了冲突,马上带领随行部曲有序后撤。 南岸,彭二大摇其头,对宝喜不满意道:“我说我来射吧,偏偏你要射!你看,到底没射中那王文宝!” 方才那支冷箭,正是出自箭术不精的宝喜之手。 二人说话间,对岸慌乱之下的零星反击已到,淮北军中早有准备的盾手马上将各自上官罩进了盾内。 而白毛鼠牵着陈初的马已退到几十丈外的安全地带。 界河两岸,就那么你来我往的射了几轮。 不过,除了淮北军刚开始那一轮齐射,后边的对射并没有给已有了准备的对方造成太大伤亡。 一直跟在陈初身边的蔡思,眼看这场闹剧已不好收场,不由一叹,“姐夫,这一下阜城的好局怕是要结束了。” “那也未必~” 陈初摇摇头,反问道:“若是你,今日肯放金军进阜城么?” 因近日风波,接下来的阜城、甚至整个齐国都不知会面对何种局面。 蔡思自是忧心,可听的陈初的问题,却毫不犹豫道:“绝不能放他们进城!今日之事,金人处心积虑!” “这不就得了?今日能退一步,明日便能退百步我朝国土,没有一寸是多余的.” 第376章 初露锋芒 第376章初露锋芒 九月十九,齐金界河爆发冲突。 金国折损兵士九十一人,伤数十. 此乃齐国立国十二载来,首次和上国刀兵相向。 当日,金军并未做好全军强渡的准备,发生冲突后经历一番隔河对射,各自归营。 但双方都知道,此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在此刻氛围下,阿离赫、王文宝等主战派的声量马上大了起来,而原本主张不可轻启战事的主和派军官郭安、韩尝,偃旗息鼓。 翌日,金军主帅韩企先一边命令全军备战,一边将昨日之事,奏报于黄龙府金廷。 同时,也不忘遣密使过河.密使前来主要表达了四层意思,一是埋怨齐国官军太过鲁莽,将金齐两国推向了‘国战’的危险边缘。 二,解释了昨日之事并非韩企先之意,那阿离赫、王文宝不听帅令,才有了强渡之事。 三,希望齐国能好好配合他韩企先,尽量弥补金国,最大限度挽回两国邦交。 四,希望不要因此淮北系和南京路的商贸关系,如有可能,则继续推进在南京建立场坊一事. 蔡思代陈初会见了密使,却只答复了第四件事,表示不管两国怎样,只要阜城仍在,就会继续执行和韩郭两家定下的商贸、建场协议。 以陈初掌握的情况看,此次边界冲突升级为大规模战争,至少还需几个月时间。 黄龙府山高路远,界河一事的军情传递过去就要一二十日,金国再行征调粮草、征发军士,一套流程下来,能在年前赶到就算不错了。 此时北岸号称三万大军,实则两万不到,韩、郭两家汉渤军怀有别样心思,未必愿意死战。 仅剩那阿离赫和王文宝三四千人,暂时也闹不出太大动静。 即便这样,陈初依然在十九日当晚,召集淮北军中上层军官开了场扩大会议。 会议内容,除了抢修沿河烽燧、各自驻守防区、组织民壮等务实细则外,陈初最后道:“我亦知此时并非最佳开战之机,然战和与否,并非我军可选。若金兵大举进犯,我等唯有死战. 如弃河北,则东京不安,东京不安,则淮北危矣. 战时,不论兄弟情义、同乡好友,只有上下之别。如有人不尊号令、私自放弃防区、无令后撤者,休怪某不念情份。 我等身后,便是各位将军的爹娘妻儿,请诸君务必尽心用命,不堕我军威名! 待凯旋日,本王亲自为诸位扫尘解甲!” “喏!” 众军将轰然应声。 本次会议,就是为了统一大家思想,坚定抵抗意志。 毕竟第四旅九团中,有相当一部分旧永静军、河北新兵,他们对金兵的恐惧,非一朝一夕可消。 如今,在阜城左近的淮北军有第一旅第一、五团,第四旅第四、六团,第五旅第三、九团,炮团两营,以及正在赶来的河北王彦独一旅。 不计别县厢军,陈初掌控的兵力共计两万四千余。 兵力布置以武邑、阜城、交河三县为中心,沿河往东西两两翼延伸。 为不了不使兵力过于分散,避免被对岸偷渡界河分而歼之,东西侧翼多是连排级的小股警戒单位,负责监督当地厢军、组织民壮。 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快速的军情传递系统了。 陈初用的还是老祖宗的法子建烽燧。 五里一座的烽燧,百余民工,数日可成,工程量不算大。 按说两国边界,不该缺乏这等初级防御设施,但齐国为表对金国的忠心、同时不让上国起疑,特意在边境不设防。 除了抢建烽燧,陈初特擢阜城知县蔡思为巡边宣抚,督沿河数县抢种秋粮、编练民壮、挖掘地道。 就在河北路全力备战的同时,齐国内部却因齐金边界一事震骇不已。 九月二十四,消息传回东京,许多官员吓的宛如天塌一般。 当日,便在朝堂上吵开了。 众官员虽不敢将矛头对准楚王,但个别胆大的,已要求严惩肇事者四旅九团团长耿宝喜。 尽管朝堂历经两轮清洗,但这样的说辞,还是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毕竟,愿意屈服楚王的,除了后者威势如日中天外,也多多少少抱有跟着楚王吃肉喝汤的心思。 这下好了,汤还没怎么喝上,但楚王却要把锅砸了! 那大金是咱齐国能惹的么! 朝会上,吏部尚书蔡源、礼部尚书杜兆清以及年后新任的户部尚书陆钦哉,依旧是不问对错的支持的楚王一切决策。 御史大夫巩少仪,带着众言官对几人火力全开。 巩少仪等人倒不是反楚王,却坚定的反对与金国开战。 “.那耿宝喜为己一人之名,少思鲁莽、好大喜功,累及河北百万百姓!其心可诛!范相、张尚书应速去河北路面见楚王,请楚王诛杀此子,以平两国之危!” “.” 宰相范恭知、兵部尚书张纯孝齐齐沉默。 他们虽被打上了楚王一系的标签,但背后都有各自的利益集团需维护,和金国开战确实对他们无利有害。 但两人又通过蔡源知悉了楚王的决心,认同巩少仪的言论便意味着反对楚王的决策,认同楚王又违背各自利益,唯有沉默。 其实不止是他俩,朝堂中,不敢开口反对楚王却又不认同楚王的,才是沉默大多数。 毕竟,再被金国借机来中原肆虐一番,对官对民都是最坏的结果。 巩少仪那句‘好大喜功’明面说的是楚王亲兵出身的耿宝喜,实则批评的正是楚王. 眼下局势,若不赶快认怂,向金国赔罪,只有一种情况能保全中原,那便是齐国大胜。 可这种结果,即便是淮北系最坚定的盟友,都不相信。 “巩大人,边界之事,是非曲直暂且不论,为何大人偏偏认为是那耿宝喜过错?多年来,金国士卒屡屡在我河北生事,又不是一桩两桩了。阜昌五年冬,一什金兵趁界河封冻过境,劫掠五里铺、徐家岗等村,杀九人、淫妇人五名 阜昌七年春,五名金兵在交河醉酒生事,殴杀衙役一人,大闹交河县城。 阜城八年夏.” 礼部尚书杜兆清似乎早已有所准备,历数多年来,金国军士私越界河闹出的桩桩件件。 试图证明,此次边祸,或许并非是齐国军士生事,而是那金国士卒又像以往那般寻衅 可巩少仪听了,却也有些激动道:“杜大人所言,我如何不知!但国势不如人,岂能仅靠血气之勇鲁莽行事?明知必败之战,却还要接战,此举并非勇武,而是莽撞!若金国今冬借此大举南下,方才杜大人所言的河北路百姓遭遇,便要发生在东京、发生在中原!届时,难道靠杜大人前去金营理论对错,劝金国撤军么!” 杜兆清不由默然。 弱国就是这般,若没有强横三军,不止百姓遭殃,便是这官,在面对对方时也窝囊憋屈。 谁不想仗着军威,出使别国时颐指气使奈何军队暗弱,不给他们装逼的机会啊! 眼见场面尬住,深度见识过淮北军从无到有、横扫淮北的张纯孝突然道:“或许.本官说是也许啊,也许金国大军突破不了我军界河防线,也不好说.” 巩少仪尚未开口,百官中却率先响起两声不屑窃笑。 场面愈加难堪,巩少仪回头往言官群体中瞪了一眼,这才回头朝张纯孝拱了拱手,叹道:“张大人,这话,你自己信么.” 张纯孝一阵尴尬,解释道:“本官已说了‘也许’嘛老夫只是猜测。” 有蔡源、陆钦哉、杜兆清等坚定的楚王派,以及摇摆不定不肯表态的范恭知,即便言官们声量再大,也改变不了朝堂的态度。 巳时散朝后,忧心忡忡的巩少仪走向宫门时,却注意到内侍殿头黄公公侍立在宣德殿外。 黄公公几乎和嘉柔殿下寸步不离。 今日他出现在了前廷,莫非嘉柔殿下来了宣德殿? 巩少仪稍稍思索后,折身走向了宣德殿。 虽殿下是傀儡,但至此国家存亡之际,巩少仪还是希望嘉柔能出面劝说楚王一番。 不出他所料,嘉柔果然来了宣德殿。 黄豆豆通禀后,巩少仪也顺利见到了嘉柔.甫一见面,巩少仪不由一愣。 数月来,嘉柔深居内宫,甚少露面。 在巩少仪想来,殿下该是半拘禁的状态.不想,此时的她竟丰腴了许多,身上少了些清矜味道,却添了几丝柔和中夹杂着坚毅的气质。 恭敬见礼后,巩少仪还未来及说事,忽隐约听见殿后传来几声婴儿啼哭. 嘉柔迅速瞄了下方的巩少仪一眼,急忙开口道:“巩大人有事么?” 巩少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皇城之中,先帝最小的女儿也有五六岁了,怎会出现婴儿,忙垂首禀道:“殿下,界河之事” 巩少仪细细将自己的想法讲了,他清楚知道侍立一旁的黄豆豆是楚王耳目,自然不敢讲后者坏话。 而是从实力强弱层面分析了一番,希望嘉柔能劝说楚王主动示弱,再派杜兆清携重礼出使,抚恤战死金兵,消弭两国矛盾。 嘉柔听的仔细,却未作任何表态.巩少仪不由微微失望,只觉当年周国那丁未之难,恐在不久的将来,在东京再次上演。 翌日,九月二十五。 凌晨寅时。 嘉柔寝殿,几声响亮婴儿啼哭后,睡在殿内的篆云赶忙揉着惺忪睡眼起身,走到挂着明黄床幔的大床旁,低声询问道:“殿下,小郡主可是醒了?要不要奴婢抱去奶妈那里?” 隔了几息,帐内才响起了嘉柔轻柔的声音,“不必了,本宫自己喂就好了。” “篆云,帮我把床幔束了吧。” 约莫半刻钟后,嘉柔发话,篆云连忙同两名蔡州带过来的小宫女将明黄帐幔在床头床位系好。 内里,嘉柔穿着素白里衣,胸前隐隐有一处洇湿奶渍.嘉柔正抱着一名肉乎乎粉嘟嘟的小婴儿轻轻摇晃,一双丹凤眼望着重新入睡的小家伙,清矜脸蛋上,露出了外人从来没见过的温柔浅笑。 篆云进宫任女官时匆忙,并未接受过真正的宫廷礼仪训练,是以性子中仍保留着大量普通女子的习惯。 此时见小郡主吮着拇指入睡的模样极其可爱,不由俯身想要摸摸小家伙的脸蛋。 可她这举动,却引的嘉柔猛地一撤,没让篆云碰到。 篆云的手,尴尬的僵在半空。 嘉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紧张过度了,有心化解,便又将襁褓中的婴儿凑近了些,边盯着小家伙边低声道:“篆云,好看不?” “好看!鼻子嘴巴像殿下,眼睛像王爷.”篆云俯身,笑的见眉不见眼。 不想,‘眼睛像王爷’这句,却引来了嘉柔的反驳,“她都没睁眼,你怎知眼睛像他了!” “呵呵.”篆云尴尬赔笑。 待婴儿睡熟,嘉柔小心的将孩子在床内侧放好,忽然对篆云道:“你们将我的宫衣和凤冠取来。” “啊?” “嘘!小些声!” 嘉柔不满的看了眼一惊一乍的篆云,再侧头看看女儿没被吵醒,这才低声嘱咐道:“快去,本宫今日要上朝!” 九月二十五这日的朝会,百官相当意外。 只因嘉柔上朝了. 不是说她不该上朝,而是意外已数月深居简出的殿下,怎选了这个时候上朝。 站在百官队列前方的蔡源、陆钦哉不由对视一眼,两人觉着,今日朝会或许会有些麻烦。 如今朝堂内想要楚王赶紧认怂的官员不在少数,虽明面上说出来的只有以巩少仪为代表的那帮言官,但碍于楚王威势大多人保持着缄默。 这才维持了表面平衡。 若殿下此时站出来明确支持巩少仪,眼下平衡很可能会被打破,朝堂形成一股反对楚王用兵的主流意见。 即便这股力量不能影响楚王决定,但大敌当前,最忌内部意见相左,互相掣肘。 巩少仪昨日刚觐见过嘉柔,今日她便上了朝,巩少仪猜测殿下定然是支持主和一派的意见,忙主动出列,禀道:“殿下,如今河北路北部战云密布,两国随时可能爆发灭国大战!是战是和,请殿下速速定夺!” 明明是主和派,巩少仪却给出了嘉柔‘战和’两个选择正是因为他笃定嘉柔主和。 嘉柔稍一沉吟,妍丽面容一片凝重,却听她开口道:“金国虽为上国,但金兵扰我边境已久!河北边军有护国保民之责,此次冲突,责在金不在齐!” “嗡~” 下方百官一片哗然,既是在庄重的大庆殿内,低声议论依然响成一片。 就连挑起此话题的巩少仪也懵了殿下几句话,将此事定性,难道真不知国战凶危? 蔡源和陆钦哉、杜兆清一番眼神交流后,同样迷茫.不明白这嘉柔,怎会明确支持楚王。 “肃穆!肃穆!” 侍立一侧的黄豆豆连喊几声,殿内嘈杂才渐渐平息。 趁着百官还没搞清怎回事,却听嘉柔又道:“自古兵戎无小事,前线将士用命,朝廷自然不能冷眼旁观!陆大人” 陆钦哉忽然被点名,连忙出列,“微臣在。” “着户部筹备粮草,送去河北北路!” “臣领命!” 百官低声议论声又起.淮北系作战,历来自筹粮草,很少向朝廷张口,主要是户部困顿已久,即便近两年有所好转,但也拿不出多少粮饷。 可,这是一个态度啊! 表示朝廷与淮北军同进同退的态度! 紧接,嘉柔又唤道:“蔡大人” “臣在.” 这可以算作嘉柔首次在朝堂发号施令,但蔡源念在人家支持淮北的态度,恭敬配合。 “户部行文,即可擢升楚王为河北路兵马元帅,统一调度河北路一切厢军、民壮、粮草、军械。战时域内可行文武任免,可先斩后奏!” 大庆殿内不可抑制的再次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臣领命。” 蔡源却没那么激动.所谓调度军民,任免文武之权,即使没有朝廷行文,难道陈初就没有这个权力么? 这兵马元帅,看起来是皇恩浩荡,实则.不过是将陈初已有的权力再公布一遍而已,甚至此举还能稍稍建起嘉柔自己的权威。 既然察觉到了嘉柔某些心思,但这毕竟是朝廷明面上的褒奖,蔡源必须得认。 淮北系这边欢欣鼓舞,可嘉柔随即又道:“巩大人” “.” 有些走神的巩少仪被同僚轻轻撞了撞胳膊才反应过来,忙出列道:“臣在!” “边地生乱,京畿重地也需严加防备。即日起,着伱在东京左近招募、编练新军三千,配合厢军、禁军维护京畿太平,巩大人.可敢领此差事?” 最后一句,嘉柔竭力扮作平静,却微微紧张起来。 她怕,巩少仪不敢领这差事,若当面拒绝,对她刚刚建立起的一点小小威望,是一个严重打击。 巩少仪低着头,一时间心中天人交战。 编练新军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如今,东京城防、宫禁,都在楚王之手,嘉柔这新军,自然是为她自己练的说白了,这是她尝试拜托楚王控制的举动。 巩少仪领了此事,往后就要站在风口浪尖了。 几息思考后,巩少仪毅然决然道:“臣领命!” 而张纯孝这边,已有点蒙圈了,视线不住在嘉柔和蔡源之间转换。 今日殿下突然临朝,先给予了淮北系当下最需要的支持,转手就以边地生乱、维护京城的理由编练新军便是淮北系都没借口阻拦此事了。 蔡源朝张纯孝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稍安勿躁.编练新军,哪有那么容易,如今枢密院、户部、吏部都在淮北系掌控之中。 军官任免,练兵钱粮,你嘉柔从哪弄来? 可即便如此,蔡源依旧没忍住稍稍抬头打量了一眼坐在御台之上的嘉柔 不知怎地,蔡源忽然想起了去年东京大乱时,嘉柔请陈初打杀那名宫中嫲嫲的冷厉模样。 那时,他便觉着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公主不简单,此时看来,当初判断没错。 今日,她选择这上朝时机,无比妥帖。 借两派之争时的微妙平衡,本来无足轻重的她却成了那个可以影响天平倾斜的角色,并初步达成了自己的意愿。 不过,蔡源也有些好奇今日嘉柔突然小露锋芒,难不成她有了什么淮北系也需忌惮的依仗? 第377章 千二士子,百万军民! 第377章千二士子,百万军民! 齐金边祸的消息,从北至南传播开来。 早在九月二十五日,淮北股票交易所便迎来了一波股价下挫。 两日后,齐金在界河旁发生冲突并造成金兵死伤百余的消息才逐渐在淮北传开。 淮北百姓就算或多或少有些担心,也远比齐国朝堂和河北边民对自家子弟兵有信心的多。 一来,屡战屡胜的淮北军让他们有种近乎迷信般的信任。 二来,淮北距离北部边境过于遥远,感受不到河北路的紧张气氛。 倒是淮北体系内的官员远不如百姓们那么轻松,二十七日,河南路安抚使陈景彦开始在淮北数府征集粮草、民夫,同时书信与寿州统制杨震,让其第三旅新编十二团,随时做好开拔准备,押送粮草、冬衣北上。 如今蔡州驻有铁胆的近卫二团,苏茅头新编十五团;颍州有小辛第八团、郭滔儿十一团、老孟和毛蛋的新编十三团,两地驻军皆不满编。 虽眼下和南边的陈伯康签有密约,但陈景彦也不敢完全信任同族毕竟周国也奉金国为上国,周国浑水摸鱼或是迫于金国压力,进犯淮北的可能不是没有。 是以两府驻军不可轻动,以震慑周国。 反倒是寿州杨大郎的第三旅满编四团,且有五团新军正在编练,抽调一团携粮北援不至于寿州防守空虚。 三十日,陈景安亲自携带兄长书信来到寿州,经过和寿州统制杨大郎、知府尤世光一夜细谈后,于翌日共同赶赴治下路安县民和新村,参加当地‘赛鱼翅’场坊的落成典礼。 这赛鱼翅场坊是寿州境内新建的第二座场坊,仅比陈景安之子陈英朗主持建起的‘鸡汁素肠’场坊晚了一个多月。 这赛鱼翅场坊为朱春、郭林、宋元松三名村官费了好大气力才争取来的,且股份分配很有些说法其中鹭留圩农垦以技术入股占比五成一,三人各自管辖的村子集资占股三成,剩余两成吸收民间资本,据说,民间资本来源有相当大一部分出自淮南商户。 为给儿子捧场,朱春之父、八方镖局东家、淮北商会副会长朱达,以及颍州统制、淮北第二旅旅帅郭滔儿亲临现场。 可即便朱达和郭林是楚王门生,但陈景安的出现,还是让众人意外且惊喜。 随着淮北事务日渐繁重,颍川陈家在淮北系中的作用愈发重要,许多人都认为他家是除了楚王外的淮北第一家族,最多也就蔡家能和陈家比一比。 而外人只觉负责治理淮北大本营的河南路安抚使陈景彦是陈家砥柱,内部人才知晓,行事低调的陈景安才是楚王的智囊、文胆。 高层之间,对陈景安早已有‘隐相’之称。 简单的场坊启动仪式后,陈景安特意找到同样出席仪式的儿子又是几月不见,陈英朗明显黑了,却也显得更壮实了。 想起昨晚尤世光说起的那件事,陈景安自豪的同时又有些不舍,却故作轻松道:“英朗可怪父亲,当初没去参加你在田山县主持建起的‘鸡汁素肠’场坊落成仪式?” 陈英朗先作一揖,豁达笑道:“父亲,此一时彼一时,孩儿懂得。” “好,好,好。” 见儿子如此明理,陈景安老怀甚慰,连声呼好。 按说,以陈景安的忙碌程度,根本没空参加一个小小场坊的启用仪式,当初陈英朗便邀请了父亲,后者却因实在脱不开身未能莅临。 但陈英朗能说出‘此一时彼一时’,便是理解父亲的动机.如今河北边祸,后续发展到何种程度犹未可知。 可此事带给淮北官、商两界的震动却不小,消息传来当日,股票价格全线下跌便是明证。 陈景安出现在此,是想让外界看到淮北高层镇静、沉着,依然按部就班推进各项工作的淡定气度 此时,最重要的便是信心。 父子二人绕着新场坊转了一圈,本没打算干预儿子选择的陈景安,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英朗,昨晚听尤知府讲,你主动要求随军调往河北?” “是。”陈英朗又作一揖,沉默几息,以愧疚口吻道:“劳爹爹忧心了.” “哎,爹爹无妨。但”陈景斟酌一番,接着道:“若你娘知晓,夜里怕是要睡不着了。” 这话不假,如今河北路战云密布,儿子能主动请缨去往前线,陈景安很骄傲,但.他却不太想让儿子去。 听出爹爹有劝他留下之意,陈英朗却道:“爹爹,待我回还,亲自向娘亲赔罪但爹爹常说,人生在世,总有必为之事。我也知爹爹放心不下,可前线将士的爹娘、楚王家眷,谁人不担忧自家儿子、夫君安危?旁人能去得,咱陈家子便也能去得.” 陈景安苦笑,又道:“不论前线后方,每处职位都有应尽之责,伱若走了,这刚刚建成的场坊怎办?” 这理由已有些牵强了,陈英朗不由笑了笑,“父亲.治理场坊村庄,有大批学弟可接替。但河北正值用人之际,父亲不要再劝了。” “.” 陈景安瞧着一脸坚毅的儿子,心知后者心意已决.他自己加入淮北系以后,甚少想过个人得失,只要完成‘天下无饿殍’的读书人宏愿、顺带将颍川陈再带上一个台阶,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可,当得知独子要冒险去往河北,那股子内敛、深沉、朴素的舔犊之情,还是让他出现了情绪波动。 沉默片刻后,陈景安抬手拍了拍比自己还高的儿子,“好吧,既然我儿意决,你娘那边我去帮你劝。但前线兵凶战危,需记得保护好自己,莫让莫让为父与你娘白发人送.” 甚少感情外露的陈景安蓦地一哽,再说不下去。 陈英朗眼睛一红,赶忙低头掩饰,随后整理一下衣衫,跪地叩首。 远处,朱春、郭林、宋元松三人看见这一幕,不由奇怪。 他三人即和陈英朗是好友,却又是竞争关系。 一个多月前,陈英朗招商引资的鸡汁素肠场坊落成,今日,他们三村共建的赛鱼翅场坊启用。 为的就是在村官任内的‘民生’‘商贸’两项KPI中不落后于陈英朗,好在年终任期满时,有资格竞争寿州村官状元。 等柳川先生离去,三人这才好奇的走了过去。 却见陈英朗眼圈微红,郭林暂时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以学弟口吻询问道:“陈兄,你这是怎了?” “哈哈,没甚,风沙迷了眼。”陈英朗爽快一笑,遮掩过去。 见他如此,朱春又忍不住起了炫耀心思,指向身后崭新场坊问道:“陈兄,我们这赛鱼翅场坊如何?能和兄长那素肠场坊相比么?” “呵呵,我那里自是比不过几位贤弟。对了,元松,我前几日已向尤知府行书,想要调你去田山县,接手愚兄管辖的村庄与场坊,不知你意下如何?” 陈英朗忽然转头对宋元松道,后者一脸迷茫,朱、郭两人同样不解。 陈学长那村庄治理的极好,且素肠场坊刚刚建好一个多月,马上就要到出成绩的时候了,他怎会拱手让人哩? “陈兄要高升了?”这是宋元松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却不料,陈英朗径直道:“非也,愚兄已自请调往河北路.” “啊!河北路不是马上要打仗了么!”郭林吓了一跳。 他虽出身武将之家,但一直以来郭滔儿将他当做文人培养,所以打仗这种事,郭林潜意识里觉着离自己很远。 “是啊,正是打仗我才要去!”陈英朗却回答的理所当然。 朱春脱口道:“兄长挽不了强弓,驭不了烈马,去河北能干啥?” 这话虽说的不好听,却也是实话,陈英朗也不恼,笑笑道:“谁说打仗只需武将了?” “陈兄到底是去干嘛啊?”郭林依旧不懂。 这也不怪他们理解不了,陈英朗因为父亲的关系,看过很多淮北系内部文件,其中印象最深的一篇,便是一份名为《人民战争》的会议记要。 这是当年桐山之乱后,淮北系总结战斗经验的文章。 陈英朗想了想,尽量以他们三人能理解的说法讲道:“你们觉着,校长让咱们扎根村庄,是为了甚?” “为了造福百姓。”朱春抢答道。 “锻炼牧民本事,从而发现合格的官员种子。” 唐州士子宋元松以传统士大夫视角解读。 陈英朗点点头,却道:“你们说的不错,却没说到最重要的一点。” “哦?愿闻其详。” “最重要的是构建基层组织能力。” 担心三人听不懂,陈英朗又细细解释道:“淮北数百万百姓,但以前真正被当做人的又有多少?咱们淮北之所以与天下他处不同,便是以‘田改、商贸、场坊’让以前被视作牛马的百姓能够分享发展红利。有此基础,大伙自然愿意为了守护家园献出血汗。 河北路同样军民百万,若能将各处村庄也经营成淮北这般,百万百姓百万兵,莫说金军三万,便是三十万,又有何惧?” 至今,陈英朗依旧对当年的桐山之战记忆犹新,忆起那盘根错节的地道、千里沃野上如蚁群一般追击逃兵的民壮,尤觉热血沸腾。 所以他坚定的认为,若河北路沿界河能组织起一道纵深百里的地道战场,不管来多少金兵,都叫他有来无回! 他去河北就是为了帮校长组织此事。 午时初。 陈英朗已离开一会儿了。 但朱春、郭林、宋元松三人却像饮醉了酒一般,皆神情恍惚。 陈英朗一直是淮北士子界的风云人物,家世好,人长的帅,又担着蔡州学联、士子无国家两大组织的副会长,在淮北士子中号召力极强。 朱、郭二人身为楚王学生,自然也是心高气傲之人,暗中都想和陈英朗比一比。 最初建设赛鱼翅场坊的动机,便有部分这个原因。 可.方才一番谈话,让两人道心崩了. 费劲气力的搞出一家场坊,不想,人陈学长却已投入了更大的世势洪流之中。 和他们这小气吧啦的格局相比,不知高出多少个档次。 此时,再想起方才欲要在陈学长面前炫耀功绩的行为,简直是小丑就像一个无知孩童,拿了把木剑,跑到淮北第一猛将姚旅帅面前显摆自己的功夫一般。 太羞耻了! 远处,朱达、郭滔儿两人迟迟不见儿子们入席,特意出来寻找。 当他们看见失魂落魄的三人后,朱达忙道:“你们杵在这儿作甚!快走,随我向柳川先生、尤知府敬几杯酒” 朱达能将儿子早早送入陈初门下,自然是打定了主意让后人在淮北系扎根。 陈景安是淮北系大佬,尤知府又是蔡家姻亲,朱达自是希望自家千里驹能早早和各方建立良好关系,好为以后仕途铺路。 却不料,朱春竟站在原地没动,突兀的讲了一句,“爹,我想去河北路.做大事!” “.” 朱达一时惊愕.奶奶滴,河北路眼下甚情况你不知么! 若楚王相招,朱达自己会义无反顾的前去河北路,但儿子去不行! 老子拼命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让儿孙们不用再上战场么,好不容易给你铺就了平安青云路,你他娘却要去前线搏命? 失心疯了吧! 就连郭滔儿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第二旅在得知河北情况后,已做了随时出发的准备,但他同样不会带上儿子。 由此,郭滔儿不由多看了朱春两眼.这孩子,莫不是傻的?安安稳稳的大后方不待,竟要主动去前线! 郭滔儿又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郭林,不由欣慰.还是我儿知轻重,没跟着瞎凑热闹。 不想,下一刻郭林便开口了,“爹,我也要去河北!” 态度竟比朱春还坚定。 “你敢!老子打折你的腿!”郭滔儿大怒。 郭林却一昂头,“那爹爹打吧!我便是爬也要爬到河北路!” 十月初一,陈英朗自调河北一事得到批复。 当日,陈景安之妻程氏在家恸哭一场,阿瑜被二伯请去劝了一回。 从二伯家出来后,阿瑜思索一番,转去了五日谈报馆 陈家子主动去前线,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机会,既能替颍川陈家扬名,又能为堂兄履历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 除此外,阿瑜觉着叔叔当下也确实需要这些有着基层工作的人才,但,仅仅一个陈英朗却还不够。 十月初二,蔡州五日谈头版刊文《纵有狂风平地起,我亦乘风破万里》。 文章开篇强调了河北之于淮北的意义,阐述齐国一体,若河北沦陷,中原、淮北绝难平安。 随后,便是关于陈英朗的报道了 陈英朗在淮北士子界中几乎无人不知,他主动舍弃安稳生活,投身战地的行为,当即在士林界引起了轰动。 五日谈对他的评价极高,称陈英朗去往苦寒北地卧冰含雪,是为了让爹娘亲人不闻金兵抵境的恐惧、为了使淮北今年除夕仍可阖家团圆、围炉茶话,为了守护淮北万家灯火。 陈英朗本就是不少年轻士子的偶像,再加上蔡州五日谈极具煽动性的报道。 淮北士子,顿时炸了窝。 青年热血,护国佑民,谁愿落于人后! 一时间,自调河北的基层村官、淮北系的各所官学士子,甚至驻留在蔡州的部分周国士子,纷纷上书衙门,请求随军北去,抵御金军! 短短七八日,蔡州府衙便收到两千多人的请愿书。 经过遴别挑选,确定了一千两百人的士子、三千名民壮的随军名单。 被选中之人,兴奋却又忐忑,但落选之人,却如丧考妣,犹如科举失利一般。 十月八日,华夏博物院院长李大家宣布,带领博物院工作人员前往相州考察‘商墟、甲骨商书’。 这‘甲骨商书’,还是陈初数月前从东京去往河北路时途经相州所得,随后便送回了蔡州供李大家等金石专家研究。 此事虽事关华夏起源,但眼下出发却不是一个出发的好时机.相州虽不在河北前线,但距离并不算太远。 李大家执意如此,似乎也向士林界传达了一种态度相信淮北军能抵挡金兵,不会让后者攻破河北路的态度! 十月初十。 一千二百士子、三千民夫、博物院专家团,跟随秦大川所部新编十二团,押运着大批粮草、冬衣北上。 沿途相送百姓绵延三十里不绝 其实,河北路不缺民夫,之所以有三千民夫随军,无非是淮北百姓想让楚王、自家子弟兵知晓谁敢和淮北军开战,便是和咱数百万淮北乡亲为敌! 鞑子们,来吧,莫以为我淮北无男儿! 第378章 沧州 第378章沧州 十月初十,十二团北上。 经十余日跋涉后抵达相州,博物院李大家一行驻留当地,秦大川向相州知府递交河南路安抚使陈景彦亲笔书信一封。 信中内容便是请当地衙门协助、配合李大家的考古工作。 秦大川留下一连军士负责护卫,随后继续前进。 随行士子自打离了淮北地界,便感受到了强烈反差。 因商贸的溢出效应,越靠近淮北的府县越繁华,反之亦然。 总之,一路行来,大体上是一个从繁荣、安定的富足之地逐渐走向凋敝、失序的过程。 特别是过了黄河,入冬后河北大地满目破败枯黄. 近年来淮北军在河北路活动频繁,落了个偌大好名声。 当得知这支步伐整齐、雄壮威武的行伍是淮北军后,不少百姓大着胆子站在路旁观望。 比起淮北,此地百姓一个个衣衫单薄、瘦骨嶙峋,毫无生气,竟有些孩童在初冬季节光着脚。 难以想象,苦寒冬季他们如何熬的过。 士子队伍中,有淮北当地士子、有东京发配至淮北改造的士子,亦有周国士子,不管他们立场如何,是否认同楚王所作所为,但他们尚未经过‘仕途’大染缸的熏染,多怀有赤子之心,见当地百姓惨状,不禁心有戚戚。 十月二十三,第十二团夜宿河北路中部的平恩县外,随军士子中的周国士子魏明甫、东京士子黄师虔等二十余人一同求见秦大川。 召人进帐后,听黄师虔吞吞吐吐说了诉求,秦大川差点没忍住骂人。 黄师虔等人见当地百姓困苦,竟想让秦大川划拨部分军粮分发给百姓。 “你们是想让王爷要我的脑袋么?” 军粮不足额、逾期,都是大罪,秦大川只觉这帮人读书读傻了。 可周国士子魏明甫却振振有词道:“素闻楚王爱民如子,他若见了此地百姓食不果腹,定然不会怪罪将军。” “哈哈哈”秦大川气急反笑,“这军粮是前线将士的活命粮!御敌国境,是我等武人职责,但怎样让百姓吃饱饭,却是你们这帮读书人的事!你们治理不好地方,却要我从将士嘴里抠粮,世间哪有这等道理?” 这话说的不错,各地文官被称为一地父母,治下百姓饥寒交迫,自然是他们的责任更大。 都说天下士人一体,官员无能,他们这些士子脸上也无光。 士子们异想天开的‘借军粮’一事未能如愿,且被秦大川指桑骂槐骂了一顿,士子们暗暗憋了口气,只待到了河北路北部,用心做出一番成绩,好为天下士人正名! 往北再行两日,天气愈发寒冷。 二十五日,队伍进入阜城界 却和河北路其他府县宛若两个世界.当地虽还不像淮北那般盖起大量新房,但肉眼可见的活力生气却充斥在田间地头。 通畅充沛的灌溉沟渠、垄沟规整的田块、组织有序的村民 虽然大家都是头一次来河北路,但淮北士子已见怪不怪.似乎认为,在淮北系治下,此地本应如此。 可东京、周国士子却惊愕不已明明只和平恩县隔了一百多里,两地怎就天差地别呢? 陈初在城南十里相迎,秦大川受宠若惊。 以陈初如今权势,原本不必如此客气,他执意如此,只因欣慰.就像是在外地打拼时,故乡亲人带着家乡特产前来探望、支持一般。 此次北上支援,除了第十二团,还有陈初急需的村官、民夫,将这些人打散进驻各村,无疑是建立基层动员、组织能力的最迅捷法子。 民夫中,还有一支三百余人的妇人队伍,组成人员多是军眷之类的积极分子。 若仗真打到了需要坚壁清野的时候,人口占一半的妇人同样需要组织起来,做些后勤保障、伤员看护的工作。 这些淮北妇人大多在桐山之乱、淮北之乱中参与过妇女组织工作。 有她们在,可大大缓解将士后顾之忧。 当日,眼见家乡来人,河北路淮北军军心大震! 下午时,陈初召集秦大川、陈英朗等人同河北路文武开了场简短会议。 陈初根据刚刚收到的情报向众人通报了目前局势,“.金国朝堂争论至今,尚未确定主帅,总之,近一两个月,金国援军难以抵达,我军要趁此时机抓紧修葺城垣、广掘地道,组织民壮训练” 这个消息,让陈英朗有些意外.金国之所以能横扫辽周,靠的正是那来去如风的强大机动能力。 可齐金边祸至今已月余,金国竟连主帅都没确定,委实不应该。 他想不明白的事,只因为陈初没有将金国内部情况全盘托出 金帝碍于兵马元帅、海陵王完颜亮声势威隆,此次边祸不愿前者再借此掌兵。 金帝欲推举对其忠心不二的完颜宗弼为主帅,可宗弼年迈,近来多病金国勋贵多不同意此项任命。 双方便尬在了当下。 只是这些金国朝堂机密,陈初不能说的太明白,不然金国暗线有暴露之虞。 “但大家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对岸尚有汉、渤、女真等金军近两万人。再过几日,界河封冻,我军无险可守,沿岸营寨需小心防备他们过境偷袭。” 申时,简会结束,陈初带众文武为秦大川等人接风。 转去宴厅的路上,特意将陈英朗叫到了身旁,寒暄几句后说起后者的工作安排,“英朗可愿赴沧州?” “沧州?” 出发前,陈英朗已详细观看过河北路舆图,那沧州在河北路东北角,东侧靠海,北侧是界河。 可算是界河防线最偏远的地方。 此地距离齐金对峙的阜城二百里,已有些超出战场范围。 “对,如今局势金攻齐守,那沧州虽偏狭,却也不可不防。我军进驻河北路时日尚短,不及梳理沧州地方,若英朗前去,可代我协调军民,防备金军自下游越界偷袭.” 耳听陈初已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本想留在战场心脏地带建功立业的陈英朗迅速收拾了稍稍失落的心情,拱手应下。 接风宴摆在县衙,出席的除了陈初、蔡思等阜城文武以及秦大川、陈英朗等人外,偏厅还坐了一桌女宾。 她们便是北援的妇人代表,听秦大川讲,妇人中的领头人是新编十五团副团长的妹妹丁娇,陈初特意端杯前去敬了一回酒。 桐山老兄弟中的吴奎、彭二、周良等人这才知晓丁娇在此,纷纷起哄长子前去敬酒。 长子敦厚实诚,当年阴差阳错之下,至今对丁娇怀有歉意,便在兄弟们的怪声中去了偏厅。 见长子入内,丁娇稍显慌乱的起身,只瞟了长子一眼,本就带有高原红的脸颊上又红了几分。 一如当年. “丁家妹子.” “长子哥。” 两人各喊一声,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长子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话来,“那个.丁家妹子有孩儿了么?” 低着头的丁娇闻言,没忍住抬头看了看一身威武甲胄的长子一眼,眼窝窝倏地红了,重新低下头再不言语。 在座妇人,淮北军军官家眷不少,自是有人知晓长子和丁娇那点事。 眼瞅这憨大个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即有人替丁娇不满道:“姚旅帅,丁家妹子至今未嫁,哪里来的孩子?人家可不想有些薄情男人,她心里住着个傻子哩,哪里还能装的下旁人” 马上有邻座妇人小声提醒道:“少说一句吧。” 即便长子憨厚,也能听出那妇人是在点他,只得尴尬咧嘴一笑。 可不知为何,听说丁娇至今未嫁,又见她此时红了眼眶长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翌日,陈英朗带着陆元恪朱春以及民夫一百、丁娇等妇人数名沿界河一路去往东北。 一月前,第五团一营一连连长秦胜武已带本部进驻当地,以班排为单位驻守沿河燧堡,起一个警戒作用。 陈英朗挂了个检巡使的差事,负责组织、协调当地防卫。 虽然当地受金兵进攻的概率不大,但万一敌军来袭,仅仅以一连一百多人的淮北军防守几十里的防区根本不现实。 防卫大事仍需靠数量庞大的本地厢军。 是以,陈英朗抵达当日,便前去沧州府城拜访了知府洪授业。 这洪知府对陈英朗礼敬有加,但说起组织民间防卫时,却罗唣到什么沧州自古民风彪悍,习武之风盛行,刁顽之辈层出不穷,便是他也号令不动云云。 总之,就一个核心思想想组织伱自己去,本知府使唤不动他们。 见此,陈英朗也不和洪授业纠缠,次日巡视厢军.沧州府驻有两军,一为武和军,指挥使名为孙丁秋;一为武肃军,指挥使叫毛彪。 两人虽已按照陈初的要求沿河布防,但陈英朗一圈巡视下来,却忧心忡忡。 武肃军毛彪,对仅仅一连的淮北军异常戒备,似乎是担心被夺了他的地盘, 便是陈英朗的巡检差事,他也不算配合。 而武和军孙丁秋,态度倒恭敬,可军中尽是老弱陈英朗想搞清对方到底有多少实编将士亦不可。 毕竟,吃空饷的差额是各军指挥使的命根子,轻易不会交底。 这么一来,陈英朗便没有办法清晰估算沧州厢军的战斗力。 更让陈英朗担忧的是,不管是毛彪、孙丁秋还是知府洪授业,都不认为金军会攻打沧州。 沧州境内盐泽众多,致使境内可耕之田稀缺,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金军便是打来沧州,也没有多少财帛粮食可供劫掠。 再者,盐泽地形不利于需快速机动的骑兵作战。 以上两点再加上沧州远离对峙地点,所有当地文武才有了这个共识。 说实话,陈英朗也觉着沧州安全,但即便概率再小,该做的准备也要做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可当地厢军别说眼下不算配合,即便配合,陈英朗也对他们缺乏信心。 眼看他们指望不上,陈英朗退而求其次,带领陆元恪、朱春等士子想要复制淮北模式,组织乡民。 可沧州乡野尚未完成田改,各村村民和官府中人隔阂甚深,对陈英朗要求他们大冬天挖掘地道的行为非常抵触。 直嚷嚷“饭都吃不饱,哪有气力出役!” 便是有些村民畏于官府威势,不得不从,也只是出工不出磨洋工 几天下来,陈英朗等士子异常沮丧。 此时他们方才有些明悟能在淮北将工作推进的得心应手,是因为楚王和父辈们早已完成了自上而下的组织搭建和利益再分配。 并非是他们个人能力有多么强悍。 可越是困难,反而激发了首次担当重任的陈英朗等人不服输的心理。 十一月初一,陈英朗特意跑去界河旁的长芦滩。 此处是淮北军秦胜武驻沧州的连部,建有一座能容纳二十余人的燧堡。 陈英朗抵达时,秦胜武正站在河岸上往河面薄冰上掷石头,先丢出一块鸡卵大的石头,石头砸在冰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回响,石头弹弹跳跳滑向了河心。 秦胜武又从副手康石头手中接过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掷出去,这次,更重的石头在冰面上砸出一个窟窿,卡在了冰隙中。 秦胜武抬手,康石头递来更大的一块. 陈英朗看了一会,迈步上前,随意一拱手道:“秦连长好雅兴啊。” 这行礼的姿态随意,口吻也有些轻慢.陈英朗来到沧州后,宵衣旰食,忙前忙后组织当地防御,可这同样出自淮北的秦胜武却还有心思在这河边做孩童嬉戏游戏。 陈英朗自然不满。 秦胜武转头看了陈英朗一眼,尚未开口,可康石头也听出了这士子的阴阳怪气,不由驳斥道:“你懂个甚!胜武是在试冰面厚度!冰层再厚一些,这界河便能行人走马了!” ‘能行人走马’便意味着界河变通途,对防守一方更为不利。 “.” 陈英朗不由汗颜,自己竟忽略这么一个常识问题,但他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不矫情,即便被落了面子,也能马上调整过来。 只见他嘿嘿一笑,朝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秦胜武作一深揖,认真道:“秦连长,我来沧州后各项事务进展不利,特来向秦连长这等忠勇老兵请教!” 秦胜武见他认怂如此爽利,不像旁的读书人,即便遇到不懂的也要装懂硬拗三分理,不禁觉着有趣,当即哈哈一笑,“走,去堡内说话。” 堡内燃着火盆,旁边插着柳条,上面要么串着炊饼,要么穿着肉干鲜鱼。 陈英朗自来熟的凑上去撕下一块鱼肉品了品。 军中最不喜那矫情造作之人,秦胜武反倒因此对陈英朗又添了几分好感,便在火盆旁坐下,也不洗手径直将烤鱼一撕两半,递给陈英朗半条,道:“说吧,何事?” 陈英朗接了鱼道谢,细说起了当今沧州的种种隐忧。 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 不止沧州面临这个情况,便是淮北军同样如此陈初手中若兵力充足,只怕这沧州知府和两名指挥使早被换过了。 其实沧州局面,秦胜武也早有思考,但有些事非他擅长,是以至今未有动作。 眼下见陈英朗主动来找,亲生思索片刻,忽道:“我倒是知晓沧州一豪杰人物,只可惜是一低微武人,若陈兄不怕自降身份,摆低姿态前去说项,或可为我淮北、为我姐夫所用。” “哦?秦兄请明示!” “沧州牢城营营管潘雄” 祝大家元旦快乐哈~ 第379章 偷袭 第379章偷袭 十一月初二凌晨,天降大雪。 至辰时天亮,天地间已俱是白茫茫一片。 这河北的雪和淮北的雪有些不一样,淮北地南,冬季虽不乏降雪之时,但那雪粒绵和柔顺些,带着股黏黏糊糊的阴冷水汽。 可这河北的雪,下起来铺天盖地,再配以呼号北风,更显肆虐狂野,颇有点‘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意味。 辰时二刻,陈英朗几人从借住的三家村启程前往沧州牢城营,随行的朱春一出门见此千里飘雪的壮丽景象,不由诗兴大发,却限于才学,吭哧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 经过半上午赶路,陈英朗于午时初冒雪赶到沧州府牢城营。 “沿河巡检陈英朗拜见潘营管,烦请通报。” 自报家门,营外兵丁入内通禀后,引几人入内。 一路走进去,时而见三五差役躲在背雪处烤火,时而见数名囚犯装束的汉子勾肩搭背,竟能在牢城营内自由活动. 穿过一处空地,又见一名囚犯被绑缚着双手吊在半空风雪鼓动下,单薄衣衫不住飘动,那人已明显僵硬。 陆元恪见此,不由低呼一声,“这潘营管竟然私自处决囚犯么?” “噤声!” 陈英朗低声提醒一句.在淮北见惯了各级官府井井有条的模样,这乱糟糟、且带有‘私刑’嫌疑的牢城营说实话没给陈英朗带来好感。 但大事当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只要那潘雄可为防御沧州出份气力,人品秉性之类的反倒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齐国对犯人管理非常严峻,囚犯被严格限制在监牢咫尺之间,和外部世界完全分离开来。 这种情况下,牢城营是几乎是一个独立于当地管制之外的小王国,营管便是此处的山大王。 可一言决人生死。 可以说,齐国各地牢营营管、差拨几乎没有良善之辈。 一路深入一路看,首次脱离父亲、恩师庇护的朱春,慢慢紧张起来。 直穿过了七八道门,陈英朗才被领进一座厅堂内。 那厅堂内燃着一堆篝火,高朋满座,在座众人中,有在严寒冬日依然敞着衣裳、露出胸前下山猛虎刺青的汉子。 有官差打扮、腰挎朴刀的公人。 有肥头大耳的和尚。 甚至还有穿着破衣烂衫,面带黥刺之人.只有犯人才会黥刺啊! 眼前组合,委实罕见.绿林汉子和官差同坐一席,和尚和犯人共处一屋。 虽众人打扮不同,但齐齐扭头看向陈英朗这帮文弱士子时,那眼神桀骜放肆。 陈英朗脊背上不觉间,渗出一层冷汗。 厅内上首,一名三十多岁的孔武汉子,身穿已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官服,一脚踩在椅上,一脚耷在地上,故意晾了陈英朗几息后,才以破锣般嗓音笑道:“陈陈巡检是吧?不知来我处有何贵干?” 牢城营不归厢军管辖,按说陈英朗这挂名巡检还真管不到潘雄头上。 来前,陈英朗已通过多方收集此人的信息.潘雄原是沧州大盗,流窜齐金两国,阜昌五年,上上任沧州知府牛知府行招安之策,将其纳入麾下。 短短两年,便从签军队将升至沧州牢城营节级,随后升任营管。 据传闻,牛知府在任时,潘雄没少帮他做黑活不料,阜昌七年牛知府转迁别地后,还不及将潘雄调去,便病死任上。 这一下,潘雄成了无根之木,虽后任知府忌惮潘雄手下不乏胆大心黑之人,不敢动他这‘营管’职务,但潘雄也就此没了升迁之路。 自此,潘雄广结天下豪杰,只要对方有身俊功夫,他不管三教九流、来人是否犯过事,都会热情招待,并为对方提供栖身之所。 就像眼前这厅内,因身负人命官司而托庇于他的,绝非一二人。 由此,潘雄也落了个急公好义的名声,为沧州一地豪杰。 陈英朗却从这些信息中分析出.潘雄是个有野心之人! 基于这个判断,陈英朗强自镇定下来,无视诸人桀骜目光,抬手对潘雄一礼后,道:“当面可是潘英雄?” “某正是,不知陈巡检今次所来为何?”耳听‘英雄’二字,潘雄笑了笑。 “在下受河北督抚元帅、枢相楚王所托,前来拜访” 陈英朗报了跟脚,厅内霎时一静。 即便这厅内众人各有不凡来历,但桀骜也要看对象是谁! 他们敢与差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也敢对当地厢军面前不屑一顾. 但楚王名号.那可是动辄灭一地乡绅,屠千万乱贼杀出来的名声。 当年河北路军威最盛的永静军,如今还有么? 号称聚兵十万的刘鹗.是被谁活捉了? 厅内之人或多或少都犯过事,对于每到一地先‘扫黑’的楚王有些不愿承认的畏惧。 再有阜城先例短短一年多,数县蓬勃景象,他们也有所耳闻,自是对这等掌重兵,且能造福一地的有本事高官带了些敬意。 两相叠加,便是敬畏了。 坐在上首的潘雄放下了踩在椅子上脚,胡乱在衣摆上擦了擦油乎乎的双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随后才问道:“陈巡检方才说受楚王之托?楚王知晓我这草芥一般的人物?” “哈哈哈,楚王自然知晓急公好义的沧州潘英雄!” 陈英朗见潘雄反应,心中大定,先肯定了对方一句,接着又道:“潘英雄怕是不知,楚王早年在桐山时,同样喜爱结交天下豪杰,因此被各地英雄赠了一个‘急公好义银枪铁戟’的诨号” 陈初自然不知晓这潘雄,陈英朗不过是为了扯虎皮做大旗。 但他这话相当有作用.众人一听楚王当年也在道上混过,纷纷咧嘴笑了起来,心理上亲近了几分的同时,也有点点与有荣焉。 你看看,谁说江湖草莽没前途! 江湖里能出一个楚王这般的人物,足以证明黑道也有春天啊! 楚王,简直是黑道的光啊. “陈巡检,不知楚王有何事差遣?” 潘雄虽面露喜意,但问的依然小心.楚王那么大的人物,能主动找到他帮忙的事,必定不是小事,还是要问清楚了才好应承。 “潘英雄,诸位英雄.” 不觉间已掌握话题的陈英朗做了个团揖,随后道:“诸位应该有所耳闻,如今金军陈兵阜城,随时有进犯之虞!金人凶残,诸位河北好汉应该比我清楚.为防金人肆虐百姓,楚王意拒敌于国门。特遣我前来,召潘英雄以及各位好汉共襄盛举,于沧州御敌!诸位以为如何?” “.”厅内再次一静。 有个别人想要起身响应,看大伙一副表情凝重的样子,不由悄悄坐了下来。 也是,金人之勇,天下闻名! 这是要他们卖命呗 潘雄环视一眼,猜到各人心思.他倒是想借此攀上楚王这棵大树,但底下各路英豪也要有此共识才行,不然仅靠他手下些许差拨、某些死囚,能有多大声势。 想了想,潘雄忽道:“陈巡检,我沧州地远离阜城,当真有金人进犯可能么?” “此事犹未可知,但咱们总要做些防范吧。” 陈英朗自是察觉到了厅内气氛,不由挺直了胸膛,环顾四方,朗声道:“诸位都是好汉,难道就甘愿在山林、囚营中躲藏一辈子?诸位该知飞龙乘云、猛虎从风的道理!如今风云际会,正是诸位一展抱负、天下扬名之时。眼前,两条路摆着,一条是荣耀家门、封妻荫子的通天大道;另一条,则是永世见不得光,惶惶终日的凶危歧途.怎选,大家看着办吧!” 说罢,陈英朗随手拉来一条缺了一腿的凳子,四平八稳的坐了下来。 “.”陆元恪的额头却不禁冒出一层冷汗。 ‘飞龙乘云、猛虎从风’,是说这帮游走在律法边缘的亡命之徒,想要洗白,想要权势富贵,需一个契机、也需一个贵人。 而楚王,无疑就是那个能助他们青云直上的‘风云’。 说白了,就是劝他们这次卖命,抱上楚王大腿。 但陆元恪紧张的却是陈英朗最后一句‘则是永世见不得光,惶惶终日’,似乎有威胁的意思.若你们此次不从,日后楚王会收拾你们,除非伱们躲在暗处一辈子别被发现! 陆元恪担心,这帮草莽汉子受不住激,一时上头果真杀了他们。 不过,他这担心明显多余了厅内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不约而同看向了潘雄。 早就有心攀上高枝的潘雄稍一沉吟,却拱手道:“陈巡检,为楚王效命,为国出力,我等在所不辞!” 午后,陈英朗等人离去。 牢城营后厅内,议论声从窃窃私语逐渐变成了大声喧哗。 这帮人,内部意见也不统一有人兴奋异常,觉着由此入了楚王法眼,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却也有人怀疑楚王是要将他们当炮灰,顾虑重重。 最终,还是由潘雄发话道:“方才之事,兄弟们也都听见了。王五王六兄弟,在你寨子里挑些好手,搬来营内,以防有变。” “好吧。”那王五稍一犹豫,便答应下来。 潘雄接着又看向了下首几人,那几人披头散发,面上皆有黥刺,自始至终没有参加讨论,各抓了只鸡腿大快朵颐。 “许兄,若果真金人来犯,还需劳烦贤兄弟出手啊。”潘雄客气道。 却见为首那人吮净鸡腿上的残肉,桀桀一笑道:“俺兄弟五人自打进了牢城营便得潘营管照应,只需潘营管知会,刀山火海俺们兄弟也敢去走一遭。” “好汉子!哈哈哈。” 潘雄爽朗一笑,再次对一名身穿公服的差人道:“崔节级,再去狱中挑些身手好的死囚,好吃好喝将养几日。” “是。” 那崔节级先应了一声,迟疑片刻后却道:“大哥,咱们果真要为人卖命么?那金人可不是好惹的。” 潘雄主意已定,不管今次金人是否进犯沧州,他都要攥紧这个机会,好好在楚王面前表现一回。 但他也知,厅内这群乌合之众虽有为报恩情,不惜一死的亡命之徒,却也有崔节级这般无甚大志,只想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谨慎之辈。 想要他们在短时间内全部做好卖命准备,已不现实。 为维持得来不易的士气,潘雄笑道:“你怕个卵子!界河数百里,咱沧州贫瘠,金人脑子进屎了跑来打咱们?此次边事,九成九不会殃及咱沧州,咱只需按那陈巡检的意思做好该做之事,待日后安定,说不得楚王也给你弄身官袍穿穿” “嘿嘿,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崔节级心中大定,笑的见眉不见眼。 潘雄也跟着笑.他虽嘴上说着金人大抵不会来,心里却盼着金人能来逛一圈,他好谋些战功,能被楚王简在王心。 而陈英朗这边,傍晚方才回到驻地三家村。 三家村乡绅陶员外和阜城沙涡镇姚宗江是表亲,老姚是最早接受田改、且最早被授予嘉柔亲书‘忠良之家’的十八善人之一,近一年多不但收获了极高名望,还藉由和淮北商行的合作挣来了大笔利益。 有表亲珠玉在前,陶员外对陈英朗的工作分外支持。 即便不理解,也发动周边四五个村子的百姓按陈英朗要求,挖掘了地道,组织了民壮巡夜。 当晚回村后,陈英朗笑着婉拒了陶员外千金品酒赏雪的邀请,饭后早早回到了卧房。 陆元恪打趣道:“陶家小娘明明对英朗有意,英朗端是狠心!” 陈英朗躺在床上,枕着小臂,笑了笑没接茬。 同样刚刚从别村忙完差事的郭林却心道:陈学长是淮北一等一的出名人物,怎会看上这陶员外家的闺女 此话倒也不差,陈英朗这等世家子弟,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极其清晰的规划。 他若娶妻,必定要找位能稳固家族、对自己仕途有益的女子如今的淮北系中,除了颍川陈,便是蔡家最为尊贵。 但陈蔡联姻不可能倒不是因为两家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和谐的关系,而是担心校长忌惮。 试想,文官系统中最为强势的两股力量合流,校长不担心才怪,对颍川陈、桐山蔡乃至校长三方来说,都是共输。 陈英朗颇得父亲真传,看清眼下局势的同时,已在悄悄和小学妹赵怜儿培养感情。 这赵怜儿便是多年前和王妃曾祖母从东京回到蔡州的赵家人,面目生的倒也端庄,只是胆子有些小。 虽不是书香门第之女,但她是王妃的堂妹! 眼下陈蔡两家崛起,王妃娘家暗弱,以楚王对王妃的顾惜、也为了平衡后宅及各方,想来楚王乐意看到王妃娘家能借颍川陈站稳脚跟。 如此一来,阿瑜在后宅和王妃的关系能更亲密,陈家更稳固。 陈英朗作为陈赵姻亲的节点,无疑更容易攀上高位,施展抱负 亥时夜深。 仍无睡意的陈英朗抛开无法与外人说的私密心事,又复盘了一下今日之事,忽然叹了一口气。 同屋的陆元恪不由奇怪道:“英朗怎了?” 陈英朗望着床帐,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我总觉着心里不踏实。我们在沧州能做的都做了,可厢军疲弱,淮北军仅一连,那牢城营潘雄怕也难堪大任,若金军若真的从沧州犯境,我们几如螳臂当车啊” 陆元恪沉吟片刻,安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楚王手中就那么点将士,若沿河均匀铺开,更易被各个击破。沧州偏狭,应该无事” “但愿如此吧。” 陈英朗打心里不希望金军犯境沧州,这一点刚好和潘雄相反 十一月初三,大学初霁。 下雪不冷化雪冷,气温骤降 界河两岸,尽是一片苍茫。 十一月初四,一支约千余人的马军为防被对岸发现,特意在界河北十里行进。 不知是潘雄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陈英朗的祈祷没起作用. 初五夜,这支金国马军在向东北方急进二百里后,猛然掉头向东南而来。 直扑沧州 第380章 午夜钟声 第380章午夜钟声 十一月初五,夜半子时。 一弯细月高挂中天,本不甚明亮的月光经积雪反射,倒也在天地间映出一片通透银华,可目视一二十丈。 河间府青县木桥镇镇外,阿离赫与王文宝等人胯下骏马纷纷喷吐着如柱烟气,显然是刚刚经过一番疾驰。 两人眺望的对岸,正是齐国沧州界。 自从结义兄弟乔丑儿死在齐国后,王文宝时时刻刻想着报仇之事,却屡屡被韩企先压制。 于是,他将报仇的希望放在了阿离赫身上,日日撺掇后者教训齐国一回。 可阿离赫始终未曾表态,直到昨晚亥时,忽然让王文宝召集麾下马军,随他出营 按说王文宝归韩企先辖治,无令擅自出营是大罪,但他已铁了心的要抱阿离赫的大腿,只要事后金人开口,便是韩企先也治不得他。 并且王文宝猜测,阿离赫按兵不动这么久,又忽然行动,很可能是得了上头贵人的指示。 再联系阿离赫海陵王亲卫的出身,这贵人是谁,已呼之欲出。 若能借由阿离赫被那贵人看重,韩企先算鸟毛! 昨夜亥时二刻,阿离赫部、王文宝马军共计千人的队伍出营。 半刻钟后,韩企先才得到消息,不禁暴跳如雷。 他一是恼两人不将他这主帅放在眼里,二来,两人率部夜半离营,定然是要去寻齐国晦气。 韩企先抵达界河北岸后,经过不断努力,终于和南岸达成了某些默契只待此事平息后,双方便会继续推进商贸、场坊等更深度合作。 一旦开战,这些大利于韩、郭两家的协议还能不能执行,就不好说了。 原为辽臣的韩郭两家当年能丝滑的叛辽投金,就是为了保存各自部曲实力。 打仗这事,汉、渤军得不来多少实际利益,又总会被金人驱作炮灰.哪有和阜城做生意来的安稳! 由此,韩企先愈加恼火擅自行动的阿离赫和王文宝。 当夜,韩企先、韩尝叔侄密议至深夜,直到天亮,遣一使者悄悄过河,面见阜城知县。 这使者,耐人寻味 既隐晦通知了蔡思某些重要信息,表明韩、郭两家和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没有关系,却又偏偏等到了天亮才来 那阿离赫、王文宝已出发五六个时辰,即便南岸知晓了他们有所行动,也未必来得及阻止了。 说回初五夜。 阿离赫、王文宝两部千余骑,在岸边休整片刻。 军阶比王文宝低了两阶的阿离赫犹如上官一般,发号施令道:“王都统率部自此过河,我再向下游去十里过河。” 王文宝也不觉难堪,抱拳后又道:“今夜我军作战目的是?” 打仗总要有个目标吧,比如拿下某个镇子,陷了某座寨子。 可阿离赫却道:“王都统随意,只需将阵仗弄的大一些便是。天亮前撤回便好,我们明日卯时再于此处汇合。” 阿离赫的目标就是将齐国人激怒,能引得他们进攻乐寿大营才好.若到那时,金廷总不会再对出兵与否争论扯皮了。 约莫子时中,王文宝率部五百骑率先渡河 自八月起,便憋下的一肚子火气,终于有了宣泄之机! 既然阿离赫交代了‘将阵仗弄的大一些’,王文宝再无任何顾虑,进入齐境后,直直撞入了一座不知名的村子。 寂静冬夜,瞬间沸腾。 这座村庄,约莫有四五十户人家,陡然响起的打杀声、妇人尖叫、孩童哭啼只持续了几百息便迅速沉寂下来。 手无寸铁的百姓在有组织的屠杀面前,和蝼蚁无异。 自始至终骑在马上的王文宝停在村子中央,瞅见远处的火光中逃出一名浑身赤裸的妇人,王文宝朝身边亲卫抬了抬手,那亲卫马上谄笑着递上了弓矢。 王文宝张弓搭箭,箭矢化作残影飞越了二十丈的距离,径直透入后心,那妇人连呼喊声都没发出,直直扑进了积雪中. 莹白的雪,迅速被猩红的血侵染、融化。 “大人百步穿杨,李广再世!”亲卫忙用所知不多的成语恭维道。 王文宝尚未露出笑容,那扑倒妇人后方又追出几名军汉,领头军汉见妇人后背中箭,急忙上前查看,却见妇人已死,不由大怒,朝后方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射杀了爷爷看上的女人!” “憨驴!这边是都统大人,你活腻了吧!” 亲卫连忙呵斥道,被唤作憨驴那军汉闻言仔细一瞧,不由吓了一跳,急忙朝自己脸上抽了几巴掌,远远跪地赔罪道:“哎呦,小的眼瞎了,冲撞了大人,大人饶小的一回吧。” 王文宝瞄了一眼,懒得和这粗汉计较,只对亲卫吩咐道:“叫兄弟们快些!鸡鸭牲口甚的就不要了,只带些细软,将房子烧了,咱们速速去往下一处.八月咱们在南岸折损了百余兄弟,今次,要他齐国千人陪葬!” 那亲卫急忙在村中将王文宝的命令吆喝一阵。 底下军士只得恋恋不舍的丢弃已捆扎好的活鸡活鸭,快速在各家各户翻找一番,点燃房屋后重新集结,继续向南 这座遭了无妄之灾的小村子,迅速被大火吞噬。 其后,不到一个时辰,王文宝部行进的路线上,一个接一个的村庄被屠戮、焚烧。 皑皑大地上,多了一串光点。 王文宝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源于对齐军的蔑视当年丁未时,他还是一名队将的时候,带着百来人就敢跟在十几名女真金兵身后纵横一县。 不管是厢军还是禁军,见了他们便畏若猛虎,无一合之军。 这齐军比起周军,更显不堪。 再者,阿离赫的精锐金军就在十余里外干着同样的活,只要两部汇合,便是沧州府城他都敢闯一闯,屠几个村子算甚! 境内骚动,沿河驻防的武和、武肃两军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 但诡异的是,两军军营静悄悄一片,没有任何出兵阻拦的迹象。 反倒是武和军外围一座警戒小寨内,不断派出探马往武和军大营传递军情.却如石沉大海,所有探马进了大营就没了音讯,驻在小寨内的武和军队将焦屠得不到上官任何指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子时末,焦屠听斥候报,金兵已屠四村、深入南岸十余里,再也坐不住了。 他不懂甚时局,只觉眼睁睁看着金兵肆虐,不对! “谁愿同我出寨迎敌?” 骨架高大、满脸络腮胡的焦屠站在数十名兄弟面前这么问了一句,可除了他的胞弟焦猛,竟无一人敢吱声。 厢军懒散惯了,大冬天驻在野外营寨已让他们叫苦连天。 至于出寨迎敌甚至有不少下属暗自吐槽焦队将没事找事,瞎几把充好汉! 没看大营里的孙指挥使都待在寨内不敢出来么,就凭咱们这五六十个虾兵蟹将,那不是送死么! 你焦队将勇猛,想当好汉自己去,俺们可不去! 似乎对眼前情形已有心里预期.面容粗糙的焦屠脸上看不出任何失望、失落神色,却从怀中掏出钱袋丢在了桌上,拱手道:“这里有九两银子,是我多年攒下的。若当我是兄弟,你们分出五两替我送回家给我老娘,其余的,弟兄们分了吧。” 说罢,焦屠出门,翻身上了他那匹瘦马。 胞弟焦猛忿忿看了眼往日称兄道弟的众袍泽,朝地上啐了一口,出门上马,追随兄长而去! 营房内一阵寂静后,忽有一军士猛地一跺脚,‘嗐’了一声,也追了出去。 有他带头,又跟出去七八人 待这些人都离去,营房内还剩余的四十来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羞愧。 却有一瘦小汉子兀自辩解道:“焦队将对咱兄弟们是不错,但咱们家里都有爹娘妻儿,总不能白白跟着他去送死吧.” 说罢,这人朝大家嘿嘿一笑,抓起焦屠丢在桌案上的钱袋掂了掂,道:“焦头此去定然回不来了,这钱有九两,咱们还有四十二人,每人能分得将近四钱,咱这就将银子绞碎分了吧!” “卞三儿,伱他娘还要良心么!” “肏你娘,这是焦头留给他老娘的,卞三你敢打这银子主意,老子宰了你!” 本来沉闷的营房内顿时骂声一片。 那卞三一缩脖子,悻悻放下了钱袋,犹自反驳道:“跟我装什么好汉?有本事随焦头出营杀敌啊!” 这话一出,营房内再次沉默。 恰逢此时,营寨大门开合的声音响起。 一屋人隔着营地栅栏看去,只见莹莹月光下,十来名兄弟骑着瘦马疾驰而去,马蹄奋进,扬起团团雪雾 一往无前,却又显得悲壮无比。 沧州牢城营。 早在王文宝烧杀第一座村庄时,潘雄已得到了消息。 得知金兵竟真的进犯沧州了,潘雄第一反应竟是兴奋! 可牢城营内的其他人,却并非都如他这般想法 当初答应陈英朗合力防御沧州时,许多人抱了‘金人未必来’的侥幸心思。 夜半陡闻金军竟真的来了,那份‘结识楚王’的投机心理迅速消散.比起小命,什么贵人提携都不重要了。 于是,从子时中,济济一堂的牢城营大厅内吵作了一团。 王五王六等绿林人士对出营与否犹豫不决,一直不出声。 而许老茂等颇受潘雄照顾的死囚,最为积极.他们原本就是死囚,那陈巡检说了,若能立功,不但能洗脱死囚身份,甚至还有可能做官。 反正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个卵子,不如拼个富贵! 最反对出营的,竟是以崔节级为代表的牢城营公人.他们本就不愁吃喝,实在没必要为那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富贵冒九死一生的风险。 眼看争执不下,崔节级看了眼坐在厅中沉默不语的潘雄,上前道:“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可是几百条人命!” 说了这句,崔节级忽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潘雄能听清的声音道:“大哥若想求富贵只管去,但我和别的兄弟已说好了,绝对不会出营送死!” 潘雄眼中寒芒一闪即逝,叹了口气,温和的拍了拍崔节级的肩膀。 随后在厅内踱了几步,期间和许老茂有一个隐蔽的眼神交流。 许老茂会意,笑呵呵上前那崔节级注意力都在潘雄身上,以至于突然出现在身边的许老茂让他怔了一怔,下意识道:“怎了?” “崔节级”许老茂一边亲热称呼,一边揽上了崔节级的肩膀,前者嘴唇翕合,好像说了句什么,崔节级却又没听清,不由主动将脑袋凑了过去,“徐老大说甚?” “我是说” 崔节级只听见这三字,忽觉颈间一凉,尚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那许老茂猛地用力一划. 热血如喷泉一般泼洒出来。 “你作甚!” “许老茂!害我崔大哥!” 下方轰然而动人群迅速分作几拨,绿林人士第一时间靠左集合,囚徒则冲到了许老茂和潘雄身前,其余人等站在了右侧抱团。 而牢城营差役则留在厅堂中间。 这就是他们的现状,既合作又防备,唯恐对方黑吃黑。 正吵闹间,只见潘雄越众而出,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在空中扬了扬,厉声道:“休乱!某这里有楚王亲手书信一封!信中言明,助朝廷杀敌者,封官赏银,不在话下!若敢阻挠沧州防御大计者,视为叛逆通敌,楚王特赐某生杀之权,谁敢不从.此为下场!” 潘雄手指躺在地上的崔节级,一脸狰狞! 潘雄本就在沧州有些威望,如今又得楚王支持背书众人纷纷被慑住。 但也有心思活泛之人想要凑近看看潘雄手中那信笺到底写了什么,可潘雄却已将信笺快速收回,重新塞进了衣裳内。 只听他又大声道:“男儿沙场求功名,怕死就他娘当一辈子软蛋!如今金军犯境,是楚王给我等的机会,待战后封赏之日,我辈跨马游街、前呼后拥、荣耀乡里,为母谋份诰命,为儿荫得官身,岂不比整日东躲西藏来的快意! 今夜,便是我等的青云之途,谁敢阻拦,便是阻拦我等前程!兄弟们,随某去谋番富贵!” 一席话讲完,厅内登时一阵嗷嗷鬼叫.燃起来了。 ‘跨马游街、荣耀乡里’、‘为母谋诰命,为儿荫官身’太煽动了。 厅内众人,大多见不得光.潘雄为他们描述的前程,太过诱人。 今夜,或许会死不少人,但众人都止不住想.死的兴许不是我。 子时二刻,牢城营死囚、差拨、绿林、道士和尚等等三教九流共三百多人,带领只持了棍棒的全部囚徒九百余,出营。 三家村,邻村夜半响起的喧闹,迅速惊醒了陈英朗和陆元恪。 两人赶忙起床登高一观,发现数里外的村子已是火光一片,随即叫醒朱春、郭林等人。 “郭林,速去娇姐她们暂住之处,让她们组织妇人赶紧钻地道躲藏!朱春往村北、元恪往村南,叫醒所有百姓!快去” 危机之时,终归还是得指望陈英朗。 众人各自领命,迅速分散于村内,陈英朗叫醒陶员外一家后,站在屋顶上着急的看着慌乱起床的百姓,在郭林、丁娇以及部分淮北民壮的带领下往各处地道口汇聚。 三家村村口,有口破钟,能起警示作用。 但陈英朗担心钟声将金兵吸引过来,并没有安排人去撞钟。 是以,仅凭挨家挨户敲门,定然需要些时间。 怕什么来什么.眼看还有几十口人拥堵在地道口不及藏匿,村北已有一队骑兵朝村内杀了过来。 陈英朗大急,疯狂朝不远处搀扶老人下地道的丁娇和郭林喊道:“金兵来了,快,快!” 正此时,忽听‘铛~铛~’几声沉闷钟响。 极具有穿透力的钟声在子夜异常清晰,那金兵前队听到声响,当即改变了前进路线,直直朝村北而去 虽然陈英朗看不真切,却禁不住眼窝一热,喃喃道:“朱春好小子,没给咱蓝翔学堂丢脸!” 第381章 来将何人! 第381章来将何人! “说,到底藏哪儿了?” 丑时初,微胖的朱春被绑着双手吊在三家村中央一棵柏树下,几鞭子下去,鬼哭狼嚎。 “哎哟哟,哎哟哟,说,我说.” 自小也算锦衣玉食的朱春哪遭过这般毒打,很快吃不住疼求饶。 王文宝命人将朱春解了,让他指认村民藏身之处。 今夜一路杀来,就数此处最诡异,村内竟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小胖子在村北敲钟. 随意破门进入一家,那被窝还是暖的,不用说,一定是藏起来了! 但手下兄弟在村中搜了一刻钟,竟没能找到村民藏匿处。 几百口人难不成能凭空没了? 这才有了鞭打小胖的一幕,这小胖一看就不是什么硬骨头,王文宝还有好多手段没使呢,他就撑不住了。 却不料.小胖子带着王文宝属下在村内转了两刻钟,连根毛都没找见! 王文宝不由恼怒,明白过来这小子是在拖延时间. 当即命人将小胖子扒光,再次吊了起来。 小胖子疼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嗷嗷直叫,终于顶不住,“我说,我说,这次我真说” 这次比上次更真诚,王文宝决定再信他一回. 不远处,一处石头垒就的牲口圈下方,有条两指宽窄的裂缝,若举着火把凑近看,才能看见墙体内有双眼睛正担忧的盯着小胖子。 墙内特意留出的空腔内,郭林拽了拽凑在裂缝前的陈英朗,低声道:“怎样了?朱春怎样了?” 陈英朗盯着外头,摇了摇头,示意不太乐观。 那朱春吃不住疼是真的,但此时明显又要带着金兵在村内兜圈子那金国汉将屡次三番被他戏耍,待会极有可能恼羞成怒继而杀人。 郭林和朱春是师兄弟,关系极佳,不由带了丝哭腔,“陈学长,想想办法啊!咱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师兄被金人打杀!” 陈英朗自然不想看朱春死在此处,可眼下三家村地道中,有淮北民夫几十人、经过简单训练的三家村民壮几十人,加起来勉强过百。 外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粗略估计,少说有金兵四五百人。 仅靠他们这点人杀出去,无异以卵击石。 并且此举对大家的性命不负责,也有暴露地道入口的风险.朱春之所以在外头被抽的哀嚎连连,不就是为了隐瞒地道入口,保全全村几百口人么! 见陈英朗不语,关心则乱的郭林不禁气恼,抓了根棒子便道:“陈学长不去,那我自己去!” 陈英朗闻言也生了气,一把拽住郭林低喝道:“莫耍二百五!咱们出淮北时,是怎样说的?来河北时,谁不知此地有危险?前线将士死得,咱们也就死得!朱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此时若是我在外边,亦是如此!” 郭林明白陈英朗说的没错.朱师兄落在金军手里,又不肯带他们找地道入口,结局十死无生。 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既然来了河北,便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后果。 能想通是一回事,但心理能不能接受却是另一回事想起今晚临睡前,朱师兄还说收到了师父寄来的包裹,里头是两套毛衣毛裤。 两人试穿一回,虽觉暖和,却显的臃肿当时两人还在商量要不要穿,穿了吧,身形鼓囊囊的,不够帅气;不穿吧,又觉得愧对恩师关怀。 于是两人说定,只在见恩师时才穿. 这日常一幕,仅仅发生在两个时辰前,可眼下竟要与师兄天人永隔了么? 来河北路的这帮士子中,郭林年纪几乎是最小的,此时脱离了父亲、恩师的羽翼庇护,即将面临亲近之人的死别,不禁悲从中来.抱膝蜷在地道一家,无声啜泣。 地道内黑漆漆的,只有裂缝中漏进一道飘忽火光,陈英朗却精准的找到了郭林的位置,拍了拍后者的肩膀,以示安慰。 随后再次看向了外头。 果不其然,和上次一模一样,朱春又带人瞎逛半天无果。 王文宝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撒气一般在裸着上身的朱春身上抽了几鞭,随即招呼身旁亲卫杀了这‘不诚信’的小胖子。 “诶,诶!不慌,不慌,我再带你们找找” 朱春在蔡州也算富贵公子,此时见金兵狞笑着拔刀上前,怎会不慌出卖乡亲的事不能干,地道里可不止三家村村民,还有淮北民夫妇人、柳川先生的儿子、自己的亲师弟。 若将他们卖了换一时苟活,朱春不止背叛了师父,也背叛了整个淮北。 可,对于死亡,他真的害怕且遗憾哎,已答应了家里的丫鬟小蝶,回去要纳人家做妾呢。 家中卧房被褥下藏的插图版《洞玄子》《玉女经》也没来及丢掉,日后爹爹为自己收拾遗物时若看见.怪羞人哩。 蕴绣阁的鸳儿、百花楼的稚巧、芝麻胡同的卢寡妇.小爷走了!你们会伤心么? “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 许是觉着到了人生最后关头,想表现的壮烈一些的朱春嚎起了一首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傲来小调。 但恐惧、寒冷让他的嗓音变得尖细颤抖,少了英雄气 地道内,郭林听见师兄鬼哭狼嚎的歌声,眼泪愈加汹涌,止不住喃喃道:“师父,师兄要死了,您在哪儿啊.” 陈英朗却紧紧盯着马背上的王文宝,他要记清这个人,以后给朱春报仇! 可下一刻,马上那军将猛地转头看向北侧,接着,其余金兵也突然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摸样,纷纷抽出了朴刀 陈英朗碍于视线所限,看不见金兵目光聚焦的方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支耳细听,隐约听见一阵喊杀声。 援兵来了? 是谁?厢军?牢城营? 丑时一刻,界河北岸的烽燧已逐一燃起了火堆,一路往西南阜城方向延伸。 但烽燧传递消息虽快,但驻扎于阜城的淮北军主力想要赶过来,却至少需一天时间。 这也是金兵无所顾忌的原因。 早在一个时辰前,驻守长芦滩燧堡的淮北军队将秦胜武发现敌情后,便召集了临近燧堡的军士集合在了一处。 每座隧堡只驻军五至十人不等,这点军士点火传递军情可以,但想要攻击敌军,和送死差不多。 子时中,五团一营一连正副连长秦胜武、康石头聚拢了八九十名军士,这才朝火光之处追了过去。 刚出发不久,却遇到了武和军十名马军,得知后者同样是要追击金军,两部随即合为一队。 一路追过去,途经村庄皆被大火吞噬,满村老少妇孺竟无一名活口。 一连将士不由目眦欲裂,但秦胜武见此惨状却更着急了三家村正处于金军的行进方向上。 秦胜武非常清楚,三家村有淮北民夫妇人数十名,柳川先生之子、楚王侧妃陈氏堂兄,以及朱春郭林两名楚王学生,都在此间! 若被金军一锅端了,这损失. 丑时初,秦胜武部终于追到了三家村外.此时敌情不明,本方兵力又不占优,按说不该发动主动攻击。 但,三家村不容有失,即便是以卵击石,也要为村内众人争取来一二逃生机会。 一念至此,秦胜武对众多兄弟们一抱拳,道:“能与诸位袍泽一场,是秦某之幸!” 此话,已有诀别之意。 众军士纷纷抱拳回礼。 月光下,是一张张坚毅面庞随即大伙扎紧绑腿,束紧甲带,做好最后准备。 武和军焦猛诧异的看向了兄长.他从未见过整建制的军人会以必死之姿参加一场战斗。 而焦屠也在这群首次谋面的战友身上感受到了凛冽杀意,以及那种向死而生的无惧! 这是帮好兵! 若是平日,焦屠一定会拉着这名年轻队将好好吃上几杯酒,结识一番。 但眼下.过了今晚,不知还有几人能活命。 “在下焦屠,幸会!” “在下秦胜武,幸会!” 两人互相抱拳后,略一颔首,接着便按方才商议的计策行动.秦胜武率军从北面强攻,焦屠率九骑从背后直插后军! 此战唯一胜机,便是焦屠趁乱斩首敌将! 丑时一刻,康石头带人摸掉了金军数名暗哨后,被高处警戒的金兵发现。 随即,冲突爆发. 村北喊杀声起后,王文宝倒也不见慌乱,马上命三队马军前去迎敌。 刚开始,秦胜武等人趁金军不备,占了便宜,可当马军支援抵达后,登时陷入了下风。 人数劣势,又兼步军对马军若不是想给陈英朗等人争取一线生机,秦胜武打死也不会打这样的仗。 瞬息间,秦胜武部便被金军杀了个对穿。 八九十人当即折损三成而金军仅被淮北手弩射落十余人。 金军透阵而过后,于三十来丈外重新列队。 见齐军人少,特意分出一队准备从侧面迂回袭击。 仅剩五六十人根本不可能再有余力组织侧面防御,眼瞅已陷入死地。 “兀那齐兵,速速束手就擒,驴爷饶你不死,哈哈哈” 一名金军队将以戏谑口吻高喊道,秦胜武看了兄弟们一眼,哈哈一笑。 他脚下不远,有名方才被手弩射中的坠马金兵,此时出气多进气少,眼瞅活不成了。 秦胜武抬脚踢飞那人的头盔,一刀斩下金兵头颅,抓着后者发髻便提了起来,傲然立于阵前,那金兵脑袋尚在稀里哗啦的往下淌着血水,说不出的可怖。 “哈哈哈” “秦头威武!” “金狗,速来受死,哈哈哈” 秦胜武的举动,登时引来袍泽们的怪笑叫号那金军队将见此,脸色一寒,便要发令冲锋,忽觉身上一滞,像是被人从后方推了一把。 低头一看,竟见胸前不知何时透出一段枪尖。 想要回头看看怎回事,却最终没能转过脑袋来,身子一歪,摔下马来。 却见,月光、冰雪交相辉映的夜色中,一帮打扮各异、面目狰狞的汉子正迅疾冲来。 打头那人,身穿公人皂衣,他身旁那几人更怪.手里的兵器有铁链、有枷锁,身穿白衣,胸前竟写有一个大大的‘囚’字 其中一人,边跑边朝金军投掷短枪,借助前奔之势,那短枪竟能掷出十几丈远,依旧来势甚疾。 方才那金军队将,正是命丧此人之手。 “沧州牢城营管营潘雄在此,金狗休得猖狂!” 本已抱必死之念的秦胜武邈邈听见一道高喝. 远处密林中,奔出一群群汉子,竟有千人规模! 金国马军一时慌乱,急忙原地调头但方才注意力全在这伙齐国官军身上,竟被这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杂鱼接近到了十几丈的距离。 这点距离已不足以积蓄起战马的冲击力! 秦胜武瞅准时机,喊了一声‘上’,便率先冲了出去。 被前后夹在中间的金国马军更加慌乱,有人想要先收拾后方冲来的牢城营,有人想要回身再和齐国官军对冲,还有些人见势不妙,想要从侧方冲出被前后夹击的窘境。 一时间,东奔的、西走的、原地打转的,乱作一团。 前后两伙人迅速接近金国马军,战线乱了起来。 而乱战则是牢城营的最爱.若两军对垒,他们即便有千人只怕也抵不住百余马军冲锋。 但‘乱’了,各怀武艺的江湖人士,就能发挥出身手好的优势了。 沧州好武,名不虚传! 三家村村内,同样陷入了苦战。 虽猝不及防之下,焦屠从后方的突袭,当场斩杀十余金兵,却未能将王文宝枭首! 且村内尚有二百余骑,兵力过于悬殊。 不到半个时辰,焦屠等人便被金军团团围住。 眨眼间,十骑仅剩五人焦屠使一把丈二蛇矛,舞的密不透风,每回刺击,必中敌军。 若不是有他撑着,十人早已殒命。 可此刻兵力过于悬殊,便是有焦屠多抵抗一阵,身死此地也只在早晚。 “三郎!伱快走!” 焦屠使一记横扫千军式,将金军逼退,回头朝胞弟大喝一声。 肩上已挂彩的焦猛却犟道:“我不走!若死,便与兄长死一块!” 战团外围,王文宝脸颊上有一道四五寸的伤口.便是拜方才从侧后偷袭的焦屠所赐。 此时他坐在马背上,见上百人围攻竟还一时拿不下这人,不由气恼,抬手朝亲兵要来弓箭,准备来一记冷箭。 可不待他挽弓,却听西方夜色中一阵犹如擂鼓的声响。 王文宝久在军伍,自然对这种动静无比熟悉.正是大股马军冲锋的声音。 难不成是阿离赫来了? 王文宝清楚沧州兵力,当地除了两部疲弱畏战的厢军,再无别的防御力量。 正疑惑间,月色中当先冲出一骑。 即便尚有二三十丈距离,王文宝依然心生凛意只因这马上骑士身影太过雄伟,将胯下战马都衬托的小了许多。 一身黑甲,手持镔铁棍.宛若地府里杀出的索命魔神! 紧接,骑士身后两名马军骑手各擎一旗,疾奔的速度将两面旗帜扯的舒展无比。 大些的旗帜上书一斗大‘楚’字,小些那面旗帜上书‘近卫一团’. 眼瞅对方来势甚疾,丝毫没有减速之意,是敌非友的姿态已十分清楚。 王文宝大骇之下,紧忙召集身旁侍卫。 平原之上,绝不能逃.一逃,便是溃散。 王文宝唯有全力相抗,尚有几分生机 双方还有十余丈时,王文宝急抽马臀,想要将速度提上去。 相对而行,十几丈距离瞬息可至双方接近刹那,王文宝欲要挺刺,可那身形高大的汉子竟不闪不避,朝王文宝当头砸下 若王文宝不回手格挡,兴许会刺中对方,可自己的脑袋绝对会被砸烂。 无奈之下,王文宝回手将矛枪横于半空,想要挡下对方这一击. 挡,他确实挡了。 却没起任何作用,那三指粗的铜皮包裹枣木枪杆,犹如朽糟细枝一般,应声而断。 没起到任何迟滞作用。 镔铁棍断了枪杆,又重重砸在王文宝左肩,直接让半个肩膀塌了下去。 棍上传导来的巨力,带着王文宝若断线风筝似的,斜飞出去.刚好跌落在裸着身子、被绑在柏树上的朱春脚旁。 鼻青脸肿、满身鞭痕的朱春抬脚便踩在了王文宝的左肩上.本来已被击昏的王文宝剧痛之下,惨嚎一声,又昏了过去。 王文宝醒了,王文宝昏了,王文宝又醒了,王文宝又昏了. 随着夜色中越来越多的西来马军攻入三家村,村内二百余残兵迅速被斩杀、俘虏。 自进村时,便留意到了焦屠的大汉,连人带马一棍扫到一名想要逃走的金兵,隔着十几丈的战场,朝焦屠翁声喊道:“好汉!好俊的功夫,敢问大名?” 焦屠方才也被这大汉极具视觉冲击的出场方式吸引,抹了把脸上血水,抱拳道:“在下武和军队将焦屠,不知足下是何人?” “呵呵,俺乃楚王座下先锋官,姚长子.” “啊呀!可是有淮北第一猛将之称的姚旅帅!” 焦屠急忙下马,上前参见.两人军阶差了多少级呢。 不善言辞的长子却对这名小小队将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翻身下马,互相见礼。 可二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却惹了朱春的不快。 “诶!我说姚旅帅,你们能不能先把我从树上解下来,再英雄相惜啊!” 第382章 寇可来,我亦可往! 第382章寇可来,我亦可往! 丑时末,三家村村内灯火通明。 陈初随后军抵达后,暂时借用了陶员外家的前厅做指挥部。 一众村民以及陶员外一家哆哆嗦嗦从地道内爬出来后,听闻楚王亲至,说甚也要拜见一番。 借了人家的房子,见见主人,实属应当。 不过,当陶员外被亲卫领着进入前厅时,不禁愣在当场。 他听说过楚王年轻,却也没想到竟如此年轻,且模样俊朗,尚未开口已露出了温和笑容.和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粗莽武夫形象,简直天壤之别。 “陶员外,深夜叨扰,借占贵宅,惭愧惭愧.” 正举灯细瞧舆图的陈初,回身笑道。 “楚王哪里话!若不是楚王率天军抵达,老朽”这一夜,惊心动魄,陶员外没忍住一哽,调整了一下才继续道:“若无楚王,老朽一家连同三家村三百余口乡亲,今晚只怕凶多吉少.” 这话不假,方才在地道内,虽暂无性命之虞,但数百人躲在漆黑、逼仄地下,耳听头顶上隐约马蹄声,那种压抑和恐惧,是陶员外一辈子未曾体验过的。 陈初温声宽慰几句,恰好白毛鼠裹着一身寒气从外疾步入内,抱拳道:“王爷,自河间府都统王文宝以下共俘一百九十人,如何处置?” “杀了。” 轻描淡写一句,却令陶员外惊愕不已.世人都讲‘杀俘不祥’,这楚王却没有任何犹豫。 陶员外虽痛恨金兵,但也知金国势大,就这么将人都杀了,不怕金国震怒么? 但不得不说,陶员外在为楚王担忧日后怎样面对金国的同时,又觉大大的快意! 交谈几句,杨二郎替陈初将陶员外送出前厅,白毛鼠接着又道:“王爷,此地尽是平原,我军不好分散追击,定然有溃兵漏网逃脱。” 方才经简单审讯,已知界河下游还有一支全由女真人组成的金国马军,白毛鼠是在提醒,三家村外逃走的溃兵或许会将淮北军赶至战场的消息传递过去。 这么一来,淮北军就失去了突然性。 已有了打算的陈初却道:“良哥儿、宝喜率四、六团往东搜索前进,遇阿离赫部后,不要死战,将其驱赶至金国即可!” 周良一听便急了此次前来,初哥儿从一、四、五、六、九各团中抽调了五营马军,为的便是将这伙犯境金军一网打尽,若给那阿离赫逃了,算不得竟全功! 如今王文宝部已灭,己方拥有五倍于阿离赫部的兵力优势。 这种情况下,还只想驱赶,不想剿灭,让周良倍感憋屈也不符合初哥儿的性子啊? 兄弟多年,他很清楚初哥儿那套逻辑‘你打了我,没有不让我还手的道理’。 可这次是怎了? 难不成畏于对方是金人,不敢杀? 周良拼命向宝喜使眼色,想要他和自己一起开口,劝初哥儿将这伙金兵灭了。 不过宝喜却比他对陈初更有信心,静待陈初继续下一个命令。 果然,陈初稍一停顿,接着吩咐道:“长子、项敬、奎哥儿,率一、五、六团随我去北岸伏击!” “呼” 厅内几人同时做出长出气的声响。 同时也明白了初哥儿这么安排的原因将金人驱赶过界河,金人觉着进了自己的地盘,一定会松懈许多。 毕竟,齐金两国军人的惯性思维中,都觉金军来齐不算稀罕。但齐军进金,却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形,甚至是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众将的功名都是随着初哥儿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只要有仗打,他们才不管别的.可在场的陈英朗一听,不由心中一凛。 即便他不在军队体系中,依然没忍住提醒了一句,“校长!若率军越界河,此事的性质便不同了!请校长三思!” 陈初沉吟几息,却道:“寇可来,我亦可往!” 众将为之精神一震! 自当年周国丁未后,汉人终于又有了与金人正面对决的机会那股已在心中憋了十余年的澎湃怒气,今夜终得宣泄之机! 他们要为汉家子正名,也想为千万汉民破除那道‘金人不可敌’的心理桎梏! 周良与宝喜率先带本部往东而去。 陈初走出陶家宅院,村子中央的空地上临时变作了屠宰场.刚刚从地道中钻出来的三家村村民大多聚在外围。 处决俘虏的场景,可不多见。 妇孺们捂着孩子的眼睛,却也有些胆大的孩童,从娘亲指缝间盯着那砍头场面一瞬不瞬。 今夜之事或许在将来会成为一些孩童们的心理阴影。 但大人们却知晓,若不是楚王率军来援,他们的下场只怕比这些落了个痛快的金兵还要惨。 于是,当陈初在一众将领簇拥下走出陶家后,劫后余生的百姓呼啦啦跪倒一片。 陈初让人将百姓们搀了,随后在陈英朗介绍下,走到了牢城营众人身前。 即便逞着个人勇武,他们此刻的模样也有些凄惨.绿林、差拨、和尚道士、死囚加上九百囚徒,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但方才战斗甫一开始,便逃走了小半,此时仅剩的四五百人也大多带伤。 “这位是牢城营潘管营,方才村外战况不利,幸而潘管营带义士前来襄助!” 陈英朗话音刚落,身材魁梧的潘雄已前迈一步,干净利落的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潘某拜见楚王!” 这位闻名已久的沧州豪杰,双手竟微微颤抖. 人有所求,便会失了平常心。 今夜潘雄冒死一搏,为的不就是能进入楚王的眼界么! 在他眼里,楚王是他谋富贵权势的青云梯,是他可攀附的参天大树。 陈初虚托潘雄双臂,不想后者却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陈初不由笑道:“潘管营此次立了大功,你想要些什么?” 潘雄却道:“为楚王出力,是小人荣幸!小人甚也不要,只想跟随楚王建功立业!” 说着不要,又表明了想要加入楚王团伙的决心 不管潘雄初心为何,今晚确实出了大力,论功行赏也需赐他个一官半职。 齐金自今夜始,彻底撕破了面皮,未来一段时间内,与金国战和斗争应是齐国重中之重。 与异族战,需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由潘雄极其三教九流组成的属下,为天下草莽豪杰立个模版也不错。 一念至此,陈初再次俯身,将潘雄扶起,笑道:“潘管营先带弟兄们修养几日,日后我自会与你们安排一个前程!” “谢楚王!” 仅凭楚王这一句,潘雄知晓已拿到了为官钥匙,自是激动不已。 随后,陈初又看望了秦胜武和康石头的五团一营一连,他们这支队伍折损近半,便是秦、康两位正副连长都带了伤。 陈初在秦胜武面前多停留了几息,不知该说啥猫儿娘家本就弱势,唯一能算的上至亲的舅舅一家中,舅舅和表哥秦胜文都在冶铁所机扩局工作,虽薪资待遇不错,但走了科研路子注定未来上限不高。 唯有这表弟算个人才,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日后猫儿更无依仗。 秦胜武似乎从陈初眼神看出某些东西,不由笑嘻嘻道:“姐夫,我无碍.”说罢,还蹦跳两下,向陈初表示自己完好无损。 却不小心牵扯了伤口,忍不住龇牙咧嘴,却还是道:“姐夫不要将今晚之事告诉我爹娘和姐姐” 他担心爹娘知晓了今晚凶险后,会找到表姐求她吹枕边风将自己调回后方。 “先养好伤吧。日后不管作何事都要小心,伱姐姐亲人本就不多。” 陈初不置可否,接着走向了另一处。 可全程待在秦胜武旁边的康石头却吓的不轻,看向秦胜武的眼神惊疑不定。 “石头,咋了?” “我,我你,你,你方才喊王爷姐夫?” “嗯。” “你姐是谁!” “楚王妃” “你不是说你姐夫是个卖瓜的么!” “他确实卖过瓜啊。” “恁娘!” 康石头因过命兄弟隐瞒家世刚升起一丝不满,随后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不由惊奇道:“你姐是王妃!你怎还和我一样喂过猪、当过火头军、在前线搏杀啊!” “废话!不这般还能怎样?” “你让王妃求王爷调你去安逸处混几年资历不好么?战场刀枪无眼,你万一死了怎办?” “死了便死了。” 秦胜武像看白痴一般看了康石头一眼,随后淡淡道:“你方才也听见了,我姐亲人少。这世上除了楚王,便数我家和她亲近。如今我姐又诞下了小世子,我真刀真枪拼出功名,才能在日后成为我姐的助臂,若混个资历,万一哪日谁有歹心,想要加害我姐和外甥,我如何能帮的到她?” “.”康石头愣了半天,这等高层辛密,远不是他能接触到的。 秦胜武所谓‘哪日谁有歹心’并非是说猫儿的之位真的受到了威胁,但一个娘家过于弱势的王妃,总归少了些震慑。 他秦胜武便是要做姐姐的‘胆’。 康石头和秦胜武相交莫逆,又兼在孤幼局时,对时常探望他们的王妃娘娘极感亲切,今夜,秦胜武突然的敞开心扉,让康石头做出了决定,低声道:“胜武!往后若真有歹人想要谋害王妃,你莫瞒我,我与你共进退!” “好!” 秦胜武笑着揽住了康石头的肩膀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便是想达到此刻效果。 日后,所谓‘后党’,便是在宣庆元年深冬的河北路三家村,有了雏形。 那边,陈初临出发时,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看到了焦屠五人 比起不远处因得了楚王承诺而欢欣鼓舞的牢城营众人,他这边最显落寞。 不得上官军令,私自带人出营。 出战十人,身死五人,还有一名袍泽被削断了右手手掌,焦屠割下自己衣襟帮兄弟包了,可那血水依旧在快速渗出,逞密集水滴状不断砸在雪地上。 方才长子见识了此人身手,此时见好汉无人问津,不由心酸,忙向陈初耳语一番。 长子甚少在陈初面前吹捧别人,陈初听了便主动走了过去。 刚刚那番跪拜,焦屠等人自然知晓来人是谁。 见楚王站在了几人身前,正在帮战死袍泽整理仪容的焦屠等人赶忙站了起来,道一声‘见过楚王’后,便没了言语。 完全没有潘雄那等热络,甚至因忽见权臣,肉眼可见的窘迫紧张。 “焦队将,今晚你主动来援,立下功劳,可有甚想要的?”陈初将刚才说与潘雄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焦屠却不见激动神色,反而有几分黯然,随后看了看刚刚收拢来、沿墙根躺了一排的袍泽尸首,略带祈求道:“恳请.恳请楚王帮属下这几名弟兄购置几口薄棺安葬,若” 焦屠明显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道:“若能再赏他们家眷几两银子抚恤,最好。还有我这名兄弟,断了右掌.日后怕是不好劳作了,能否能否” 焦屠吭吭哧哧,始终说不出那句帮受伤兄弟讨些安家费的话来。 这次出战,没有上官命令.焦屠所在的武和军是个什么德行他最清楚,便是得令出战,战死抚恤经过层层克扣,到家眷手中已十不存一。 至于受伤根本没有安家费的说法。 且焦屠等人的编制又不在淮北军,向后者张口讨要抚恤,在他看来确实难以启齿。 不知怎地,极易共情的长子见焦屠窘迫难堪,心底蓦然一酸.多好的汉子啊,却被些许钱财逼成了这般模样,这武和军简直不配有这等好汉效命! “初哥儿”长子像害羞小娘一般哼唧了一声。 陈初却明白,兄弟这是想让淮北军帮帮焦屠他们,陈初自不会让兄弟失望,当即道:“小乙,记下。” 许小乙赶紧从挎包中掏出纸笔,等待书写陈初口述命令。 “着老白遣亲卫营一连,将这名兄弟.”陈初指了指那名因疼痛而不住颤抖的武和军断掌军士,继续道:“将这名兄弟连同其他受伤弟兄一并护送至阜城军医所治疗,待康复后在我淮北军另行安置。另,武和军五名战死兄弟,依淮北军例抚恤,家眷子女安置于场坊、学堂.” 平日口述军令,远没今夜这般详尽。 陈初说的仔细,是为了让焦屠放心。 今夜过罢,金兵入境后按兵不动的武和、武肃两军必然迎来清洗,陈初此举亦是为了收拢两军中下层军官之心。 可焦屠原本只是想帮兄弟们讨口汤、以免家眷饿死,没料到楚王竟做出如此妥帖的安排。 心中滋味难言,竟一时控制不住,堂堂七尺男儿,那热泪却顺脸流淌。 焦屠不知该怎样表达感激,噗通一下跪地,额头径直砸在冷硬地面上,‘邦邦邦’磕了几个响头。 长子连忙上前,将人扶起,红着眼睛道:“兄弟不必如此!俺们初哥儿历来如此,绝不叫卫国将士流了血汗再流泪!” 正此时,白毛鼠来报,一、五、六团各属马军营已在村外完成集结,随时可北越界河,于金地伏击阿离赫部 陈初翻身上马,朝焦屠道:“焦队将,可有余力随我去金国之地浪一浪?” 焦屠一把抹干脸上浊泪,以沙哑嗓音大声道:“某愿随王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383章 我为大齐流过血 第383章我为大齐流过血 沧州府城,同样经历惊魂一夜。 自子时起,府城外围的村庄接二连三燃起了大火。 火光中,骑马驰骋于村庄内外的金人军士身影,飘忽不定,如群鬼夜行。 阿离赫部袭击的村庄都在府城方圆十里以内。 偶尔还有小队金人以马匹拖着百姓尸体来到沧州府城下,绕城呼喝怪笑,挑衅意味十分明显。 沧州知府洪授业夜半起床,心惊胆战来城头视察一番,得知此次犯境金兵并不足以攻打府城后,又心安理得回府睡起了大觉。 滴水成冰的严寒冬夜,城头哪有被窝舒服。 丑时初,阿离赫忽得外围游哨报:西三里外,现大批齐国马军,至少有两营人马。 阿离赫虽看不上齐国兵马,却也倍觉奇怪.沧州府城城门紧闭,没有一兵一卒出城;驻扎沧州的武和、武肃两军大营外,有金国斥候盯着,两军同样按兵未动。 沧州界所有的武装力量就这么几支了,西侧来袭马军从哪蹦出来的? 不待他想明白,零星河间府金国溃散汉军便带来了更惊人的消息河间府都统王文宝部,于西十二里外的三家村被袭。 “齐军少说有一万.不,最少有两万马军!王王都统不敌,陷于敌阵,生死不明.” 这名溃兵死里逃生,讲话磕磕巴巴,显然惊魂未定。 一看就是被吓破了胆。 所以阿离赫对他的话根本不信开玩笑,两万马军?便是整个齐国河北路也凑不出这么多马军来。 虽然溃兵的话不可信,阿离赫心中也有了警惕他和王文宝于初四夜离营,为防对岸齐军发现,刻意没有沿河行进。 经一日夜赶路才抵达沧州对岸,即便南岸有烽燧,待消息传回阜城,齐国再组织马军前来,也不可能这般快. 除非,自己出发几个时辰后,齐国便知道了。 若是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金军内有齐国眼线,二是金军内有人通敌 不管是哪种情况,阿离赫也只有回营后才能调查。 此时敌情不明,王文宝又不明不白的折了反正骚扰、激怒齐国的目的已达到,阿离赫当机立断,收拢部属,有序往北退去。 不久后,追击齐军赶了上来,却坠在金军后方三里,双方偶有游哨接触,也是一触即分。 这在阿离赫看来很正常金国军威,岂是齐国可比?后方鼠辈既想让金军离境,又不敢和金军发生冲突,这才像群狗似得,跟在后头。 寅时一刻,阿离赫部过河北岸,便是金国之境,屁股后这帮齐军即便再胆大,也只能追击至此了。 河面封冻,为防战马在冰面滑倒摔伤,部众不用吩咐,纷纷下马,牵马踏过冰封河面。 阿离赫部先锋百余人登上北岸时,已遥遥可见月光下的齐国尾随军队。 生死不明的王文宝并没有影响阿离赫的好心情,他特意寻了几名懂汉话的军士,并排站在堤岸上,朝南岸大喊道:“谢齐军相送~谢齐军相送.” 河面上正在过河的一帮金军顿时爆发出一阵讥讽大笑。 出入齐国,如入无人之境,杀了你齐民、烧了你齐村你沧州各军却连营门都不敢出,如今后方这来历不明的两营马军,也只能像是送客一般跟在屁股后头。 这感觉确实很爽。 也无比附和他们对汉人的印象。 “谢齐军相送.” 一阵阵奚落大喊中,阿离赫忽然心中一警,条件反射般往西侧看去。 虽光线条件不错,但目视距离也只有二三十丈远。 却见,月色映着积雪,一丛丛枯黄野草在北风中弯了腰身,但有风止,那坚韧野草便会重新立直腰身. 若无耳畔隐隐传来的‘隆隆’之声,便是一片静谧深冬雪景。 阿离赫迅速看了一眼已上岸的部众.约莫只有一百多人,河面上还有三百多人正在牵马过河。 个别老兵已察觉不对劲,正在招呼同伴列队、催促河面军士赶快过河。 可下一刻,却见西侧夜空中忽然升起一粒红色光点,扶摇直上往上飞了两三息后,才在夜空中炸开。 深蓝天幕,一朵红色花朵瞬间铺满了整个天空,绚烂、瑰丽。 即便是在当下危机之时,竟也使不少金人看呆了.这,便是他们永远不及汉人的地方。 汉人虽娇弱不善战,但他们有诸子百家之璀璨思想,他们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他们能烧制精美瓷器、能织出华丽绸缎,也能造出如此时这朵‘花’. 有他们金人一辈子也学不完诸多精巧神奇之物。 面对这样的民族和国度,总会让人生出几分自卑。 幸而,金国勇士天下无匹! 不会建设创造,但破坏劫掠却擅长阿离赫至今仍怀念当年丁未,焚毁有如仙境的宫殿、淫辱仿似仙子的汉家女. 那种快意并非只单纯身体上的愉悦,还有种近似报复的快感! 伱们汉家子不是唤我等为夷狄鞑虏么?你们汉家女不是高不可攀么? 只一瞬间,芜杂回忆在阿离赫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时,他已猜到尚在夜色里朝己方奔袭的马军,是齐国之军。 他在错愕齐军胆大包天的同时,并无所有惧意.汉人,他杀的多了。 而这枚烟花,就像是一个信号。 前一刻还在南岸不疾不徐靠近的马军,见了烟花后,陡然提速。 几乎在南岸齐军加速的同时,正在北岸整军的阿离赫西侧,一支呈锋矢阵全速前进的马军终于刺破夜色,出现在了金人的视线中。 打头那两人,身材一个比一个健硕,一人持矛、一人持棍。 阿离赫呼号一声,带领刚刚完成列队的金军迎了上去,好给河面上的金兵争取整队时间。 不足百步的距离,双方相对而行,眨眼间,两条黑色阵线在白色大地上迅速接近。 双方仅剩十余丈时,却见马背上的齐军整齐划一的将背在后背上的手弩平举 ‘嗖嗖嗖~’ 短促破风声,不绝于耳。 射毕,也不看杀伤效果,熟练将手弩往后背一甩. 但仅此一个照面,金兵便被射翻了几十人。 阿离赫不由大怒.在他看来,凭机巧之物取胜的军士都算不得英雄! 不待他多想,双方阵线便猛烈冲撞在了一起。 阿离赫专门挑了打头那两名健硕汉子,那名偏瘦的汉子迎面一个横扫,凭马儿全速的冲击力,阿离赫知晓这一枪不好硬挡,一个后仰铁板桥,后背几乎贴在了马背上,这才躲过了横扫。 可.不待他起身,另一名黑铁塔似的汉子,已一棍砸下。 此时避无可避,阿离赫只能举刀硬接这一棍. 跟随在长子身后带领第二条锋线的吴奎见此,直接移开了看向此处的视线不用看,也知结果。 这个世上,吴奎就没见过能挡住长子全力一击的人,更别提长子此刻还凭借马力. 果不其然,一棍下去,刀断人扁.就连那金将胯下战马都没受住这股巨力,嘶鸣一声,伏卧在地。 “姚旅帅,好气力!” 与金将错马而过的焦屠忍不住又赞一回。 南岸,周良、宝喜也追至了河边。 界河两岸有缓坡河堤,结冰后,非常难以攀爬。 河面上的三百金军一时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几乎成了手弩的活靶子 宣庆元年,十一月初六,寅时末。 淮北军于界河北岸全歼金军阿离赫部,自丁未始,女真金军首次成建制被汉军消灭。 当日,楚王亲至沧州府城,召当地文武议事。 嘉柔早有谕旨,赐楚王于河北路‘文武任免、先斩后奏’之权,是以,即便心怀忐忑,武和军指挥使孙丁秋、武肃军指挥使毛彪皆不敢有令不至。 当日午后,两人各率亲卫十余名在沧州城北门偶遇。 入城前,两人特意凑在一起嘀咕了一番.昨夜沧州境内两路金军犯境烧杀,他们怎可能不知。 但畏于金人威名,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闭营不出,保存实力。 却不想,后半夜风云突变,据说楚王率大军及时来援,赶跑了金兵。 两人后悔没能把握住在楚王面前露脸的机会,同时也有些忐忑,不知这楚王会不会借他们没能出兵的理由寻他们麻烦。 “毛指挥使,我今早听人传闻,楚王凌晨率军将金军全数剿灭了?” 孙丁秋低声说起了听来的小道消息,毛彪却一撇嘴,嗤笑道:“听他们扯大话。非是某小瞧楚王,即便他有这胆量不怕大金事后报复,但靠他那淮北军也打不过金军!” “呵呵,我觉着也是。楚王年纪轻,年轻人嘛,好大喜功。”孙丁秋说罢一叹,又道:“却没想到他竟来的如此之快,你说,他会不会借此收拾咱俩?” 毛彪脸色阴沉下来,可眼下局势,淮北在河北路布有重兵,他也不敢胡来,便低声道:“无非让他借机咬咱一口,我已给家里书信,准备筹措万两银子,明日便可送去他大营。” 孙丁秋‘哦’了一声,毛彪斜眼看去,不禁好奇道:“老孙你呢?不给他上供?” “呵呵.”孙丁秋神秘兮兮一笑,朝后方一顶绿呢小轿看了一眼。 “轿里是谁?” “哎,我那心肝宝贝小金璇” “啊?你夏天里头刚纳的小妾?” “正是。” “你倒舍得!” “哎,不舍又怎样昨夜之事可大可小,若不让小金璇将楚王伺候好,谁知他会怎样炮制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沧州府衙。 往日守在外头的衙役早已换成了楚王亲卫,那守门亲卫面带疲倦,但军靴、甲胄上竟还有星点血迹,似乎是真的搏杀过一场。 “老孙,楚王剿灭金军的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进入官衙时,毛彪惊疑不定。 孙丁秋却眉头紧锁,在担心另一桩事,“杀气好重!我怎感觉心惊肉跳,楚王不会将你我.” 话未说完,毛彪也明白孙丁秋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一怔,随后却释然道:“不至于,不至于” 府衙议事的二堂外,孙丁秋却见了一名熟人.焦屠。 焦屠征衣未换,手拄长矛站在二堂外,矛颈系着的红缨上,尚残留黑褐血迹。 这人是孙丁秋下属,却又被他不喜.比如昨夜,明知不可敌,偏偏派出几拨令兵请求出营! 就你能,就你英雄是吧! 虽然孙丁秋将焦屠所派令兵都扣了下来,可这番举动终归是坏了他‘未曾察觉金兵犯境’的借口。 此时又见这焦屠站在堂外,孙丁秋皮笑肉不笑道:“焦队将,看来是攀上贵人了啊。” 焦屠也是个不善言辞之人,闻言憋红了脸,却也不知该如何搭话。 “和这等莽汉罗唣甚。” 一旁的毛彪拉了孙丁秋一把,好使两人入内的步调一致。 此刻尚不知楚王胃口有多大,毛彪担心万两银子和那小金璇满足不了他,所以二人需共进退才有一二资格和楚王讨价还价。 孙丁秋最后斜乜焦屠一眼,与毛彪并肩跨入了二堂。 二堂内,知府洪授业以及同知、推官等一众官员已在坐,甚至,不入流的吏人牢城营潘雄也在。 另有一名身形挺拔的披甲将军正背手望向挂在堂内的‘天地正气’牌匾。 不用说,这名年轻将军一定是楚王了! 孙丁秋与毛彪对视一眼,由前者率先露出了肉麻笑容,“属下武和军指挥使孙丁秋,见过楚” 可他初次见面的礼节都没行完,陈初已转身过来,直接打断道:“孙丁秋,毛彪?” “属下在。” 虽然楚王这态度非常失礼,但二人还是赶紧应道。 “好了,人齐了,开会吧。” 说着开会,陈初自己坐回了上首椅子内,但此时堂内座位已坐满,孙、毛二人已无处可坐,只能尴尬的站在堂中。 孙丁秋渐渐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楚王开门见山便道:“昨夜金兵犯境,屠我百姓!此事有功者当赏,有过者则罚。沧州牢城营管营潘雄。” “小人在!”潘雄急忙起身,抱拳立于一层。 “昨夜危难关头,潘管营临危不惧,组织有度,带各路英雄驰援三家村,立有大功!今破格擢升为沧州团练使!” “小小人领命!” 即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这负责一府募兵、编练的从五品团练使,还是让潘雄激动的声音打颤。 下首,知府洪授业有话想讲他身为一府主官,这团练使总得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吧,楚王这就安排了? 可陈初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焦屠!” 堂外的焦屠闻声忙大步入内,抱拳回道:“属下在!” “昨夜你不惧生死,力战敌将王文宝,为大军抵达争取了时间,当赏!今命你为武和军指挥使,即日赴任!” “.” 堂内登时一静,随即低声议论声起。 武和军指挥使是人家孙丁秋啊,怎又任命了一个? 就连焦屠自己也懵了,不由抬头看向了楚王,来确认是否听错了。 “楚王!这是何意!” 孙丁秋终于反应过来,壮着胆子质问一句。 直至此时,陈初才第一次打量了孙丁秋和毛彪一眼,接着淡淡道:“原武和军指挥使孙丁秋、武肃军指挥使毛彪,临敌不战、有土不守、弃民不顾。当斩.” 话音落,早已等候多时的白毛鼠带着人便从偏厅内涌了出来。 二话不说,将人绑了,便要拖到衙门外斩首。 “来人,来人!” 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和楚王讲上的毛彪不由大惧,疯狂叫喊起来。 堂外二人带来的亲卫,见老板有难,急忙往里冲。 长子、焦屠尚未来及上前阻拦,急于在楚王面前表现的潘雄却冲到堂外,大喝道:“里头是朝廷枢相、河北路督抚元帅楚王!谁敢乱来,诛灭九族!” 这声厉喝,让亲卫瞬间清醒。 “速速放下兵刃!”在潘雄又一次吼叫的同时,二堂内外淮北亲军已越来越多。 至此,孙、毛二人亲卫彻底放弃了反抗的心思。 眼见自己人指望不上了,被拖出堂外的孙丁秋竭力扭头对陈初道:“楚王,我有美人进献,请楚王尝尝滋味楚王,我有美人进献.” 他不喊还好,一喊这个初哥儿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奶奶滴,好色名声都传到沧州了么? 同样被拖着往衙外去的毛彪一样不甘,大声喊道:“不至于,不至于啊!我为大齐戍过边,我为大齐流过血,不至于杀我啊” 二人自从进了沧州成,生命已进入倒计时。 此时不管喊什么都是徒劳。 仅仅几息后,衙门外一阵百姓惊呼,两人喊声戛然而止。 和乱哄哄的衙外相比,二堂内静可闻针.自洪授业以下,众文官冷汗涔涔,低着头、缩着肩,努力将自己扮作一个小透明,以免引起楚王的关注。 他们原本准备好的许多说辞,此刻都讲不出来了.即便有再多理由,也需对方讲理吧? 孙、毛二人哪有开口讲话的机会 可他们沉默,陈初却有话说,“接下来,各位大人说说自己的过失吧。我若觉得合理,还算罢了,若我觉着不合理,孙、毛为例” 第384章 举国动员 第384章举国动员 十一月初六,原武和军指挥使孙丁秋、武肃军指挥使毛彪被当街斩首。 其家产田亩没入公帑。 沧州府自知府洪授业以下,褫官问罪共计十三人,整个沧州官场几乎为之一空。 罪官等人的产业田亩同样抄收入中原农垦名下。 中原农垦由蔡婳去年所立,齐国国库和鹭留圩农垦各占一半利份,最初是为了统一运营因东京之乱而抄来的开封府百万良田。 开封府境内良田,怎也和淮北搭不上边,若淮北系强行将其独吞,不免惹广大官、军不满。 这种联营方式看起来温和许多,同时,齐国国库得来的利润,也可以用来建设已落入陈初掌控的东京十镇厢军以及禁军。 总之,如今陈初已不能只考虑淮北一地,齐国财政、兵事同样需他扶持,既不能让齐国国库太过丰裕,也不能让齐国财政崩溃。 同日,陈初行文朝廷,奏明金军犯境之事,又将沧州文武‘弃民不顾’的罪行上报,并押解洪授业等人进京受审。 这次,嘉柔给了陈初‘任免文武,先斩后奏’之权,陈初自然也要回报一二,将洪授业等人交给朝廷处理,便是维护了一分朝廷脸面。 除此外,陈初奏表中还附带了一份官员转迁名单,焦屠由小队将一跃升为武和军指挥使,以及请调蔡州同知西门恭赴沧州知府任. 这边忙着重新构建沧州组织架构,而仍驻在阜城对岸的韩企先于第二天收到了王文宝、阿离赫部被歼的消息。 千里平原,金军同为马军,即使全歼也可能没有任何漏网之鱼逃掉。 韩企先收到信息当日,便急命韩尝、郭安部急退二十里,进入乐寿县县城凭借城垣据守。 那架势,竟是担心齐军会过河主动攻击一般。 同时,又遣密使面见阜城知县蔡思,那密使的情绪显然受到了韩企先的感染,见了蔡思便激动道:“齐军到底意欲何为!尔等过境伏杀阿离赫,两国再无缓和可能!岂不白费了韩公一番苦心!” 通风报信的是他,眼下得知阿离赫身死后暴跳如雷的还是他。 其实他的心思也好理解.为齐军通风报信的前提,是韩企先觉着齐军奈何不了阿离赫,最多驱赶了事,若后者因此折损少许军士,韩企先也好籍此上表参他一本‘不尊上令’。 同时,又不影响韩企先和阜城的商贸合作关系。 可谁料到出营千余将士,竟只逃回来不满十人! 这一下,韩企先玩脱了,并且,在可以预想的不久后,金国必发大军而金国南京路紧邻齐国,若两国开战,上万金军进驻,届时. 届时,不知会将他韩家根基所在的南京府糟蹋成什么样。 是以,此时韩企先既惊讶于齐军竟有全歼两营金军的能力,也生气于齐军的胆量。 “先生所言差异,据本官所知,我军并未越境入金,我军所杀者,皆是在我齐境内负隅顽抗之徒。” 蔡思咬死本方没越境,那韩家使者却驳斥道:“此事乃阿离赫部属亲口所言!言道齐军在界河北岸埋伏,才使得我军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 “溃兵的话也未必当真,说不定他是为了逼迫贵国为上官报仇,才故意污蔑我军越境!” “胡扯!” “先生这便是不讲道理了。此事归根到底是贵国将士不遵韩公之命,擅自攻击我大齐国土!您怎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难道错在我方?” 两人争论间越说越急,韩家使者冷眼打量蔡思一番,却道:“此事个中曲指,你我都明白!只是枉顾了韩公一番苦心,世人皆言,淮北高官个顶个年轻,行事颇具少年侠气,如今看来,却是不假。但蔡知县需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称少年意气,也可称之为愚蠢! 为一时快意,闯下大祸呵呵,有此一遭,今后两国必有大战!咱们且走着瞧,蔡知县自求多福吧。” 韩家使者拱手,走出了议事偏厅。 蔡思伫立良久,默默无语其实沧州之事,他有一肚子理由能驳倒这密使,毕竟是金军犯境在先。 可是,即便他这等文官嘴上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双方的底气需各自将士来支撑的事实。 十一月初七,陈初调留驻阜城的四旅四、六团步军进驻沧州,由旅帅周良负责拱卫境内,同时展开募兵,裁汰武和、武肃两军老弱后,编为新军。 初八日,孙丁秋、毛彪二人自东而西传首河北路沧州、永静州、冀州、邢州. 这件事对各地驻军是一个相当大的震慑,齐国自立国后,防御策略便是重南轻北。 河北路官军认同金为上国、对金兵越境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将官不在少数,但孙、毛两人用脑袋印证了一件事那便是楚王不允许再出现此类情况了。 初九,擅山地作战的河北路王彦独一旅进驻西靠太行山的邢州。 初十,陈初长子、项敬、宝喜三部马军返回阜城。 与之同行的,还有数辆大车,车上是九百多级头颅 十二日,抵达阜城后,便在界河南岸以带回的人头,面北垒就了一座小型京观。 彭二哥等武将对此举纷纷叫好。 可蔡思等文官虽不太赞同,却也明白这是楚王要明示河北军民,和金国必有一战,且是那种只可进不能退的大战。 得益于陈初在淮北系中如日中天的威望,便是有不同意见,蔡思、蔡坤等人依然全力投入了备战中。 十一月十三日,来自金国南京路的使者抵达东京,递交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国书。 再次指责了齐军越境杀害金军一事,着重强调了‘大金本不欲行征伐,然齐国以子侄之邦,屡屡犯上国威严,大金忍无可忍,若齐国再不交出凶徒,大金天兵至时,便是尔等国灭身死之时!’ 兵部尚书张纯孝,则和蔡思一样,一口咬死齐军并未越过界河,金军犯境、齐军抵抗,并无过错。 双方又是一番嘴炮。 但杀气腾腾的国书,昭示着此次边祸终于滑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朝廷百官谁都不怀疑,此次金国必然报复,只是事发的河间府距离黄龙府太过遥远,待消息传至,金国兵马南来,至少需一个多月时间。 悲观者认为,齐国国祚,大约就剩这一个多月了。 因去年先皇驾崩,今年刚改的‘宣庆’年号,极有可能再无‘宣庆二年’。 而以礼部尚书杜兆清为代表的乐观者则认为,齐军既然能全歼近千金军,那便有可能再打一场胜仗。 但不管是悲观者还是乐观者,暂时没有投降派。 一来,这次沧州事件,楚王亲自参与了,若照金国要求,交出凶手,难不成要交出楚王? 这话谁敢说. 二来,也和嘉柔的态度有关不久前殿下又是加封楚王为河北督抚元帅,又是支援粮草,抵抗的意志十分明显。 连殿下都如此,谁再跳出来未免显得太过看不清局势。 相比朝堂内忧心忡忡的百官,民间对此却反应不一。 有人觉着齐军破天荒的成建制歼灭金军,代表着汉家雄风又起,自此后再不受那金人鸟气! 也有人觉着,天下大乱就在眼前了,有些大户人家已开始训练家丁、囤粮自保。 不管哪样想法,刚安稳了几年的生活又要被打破,却成了民间共识。 这种情况下,到底是齐金两国谁先生事,便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十一月中旬,‘促报会’理事何幸甫召集各地报馆驻在东京的代表,亲自去往河北路,试图一探究竟。 数日后,战地媒体团抵达沧州,留在当地的陈英朗热情款待后,并妥善做出安排。 先用了两天时间带领媒体团视察了金军犯境后一路烧杀的现场.至今那些村庄中仍旧残留着焚烧后的残垣断壁,个别幸存者对媒体团讲起初五深夜至初六凌晨的遭遇,依然不能自抑。 种种惨况令人闻之落泪。 随后,陈英朗又安排众多事件亲历者接受采访,其中有士子代表陆元恪、有乡绅代表陶员外、有妇人代表丁娇、有军人代表焦屠,亦有牢城营囚犯代表 如此复杂多样的阶层,无疑极大增加信息真实度,也因此积累了大量一手资料。 据闻,《大齐七曜刊》主编邹正道在采编时,数次落泪。 十一月二十六,战地媒体团返回东京。 翌日,《儒报》《大齐七曜刊》《蔡州五日谈》等十余家报馆同时报道了此次河北路之行的所见所闻。 儒报头条先以极其血腥的写实手法,公开了幸存者的亲眼见闻‘丁壮者即加枭首;妇人者淫辱后填于井;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 令人不寒而栗的描述后,儒报又将‘临危不惧、组织百姓躲藏’的陈英朗、朱春等士子当做了典型,大肆赞扬一番. 其实就是暗示读者,危难之际还需士人振臂一呼,特别是那被金军俘虏后,面对酷刑亦不肯吐露百姓藏身之地的朱春,被当做士人风骨之外在表现,狠狠吹捧了一番。 儒报当年一场大火后,进行了人员改组,但众多编辑中依然以儒生为主多多少少还是夹带了少许私货。 而大齐七曜刊久在东京,他们的报道风格更偏重朝堂.总之,由邹正道亲笔的报道中,隐晦提醒朝堂诸官,金国狼子野心,十余年未变,不该再对金虏抱有幻想,朝堂上下一心支持楚王御强敌于国门之外,方可在死地中觅得一线生机。 除了这两家报馆,态度最为鲜明坚定的,自然要属蔡州五日谈。 阿瑜撰写的头版头条中,言道:‘若无楚王于河北拒敌,昨日沧州被戕之百姓,便是万千齐民明日之遭遇。 金人凶残,十二年前东京城惨状已是明证,若此刻谁人再敢言割肉饲虎、委曲求全,非蠢既坏! 今,我河北路有淮北强军、有潘雄等悍勇义民、有中原万千百姓、有久经战阵之西北强军! 河北路为我齐国屏障,齐国全境则是河北路之后方。 我大齐两千万军民,若儿郎人人如焦、朱舍身往死,若妇人个个如丁氏作巾帼英物,区区金国,有何惧之?’ 阿瑜这篇报道很重要,上来便用‘非蠢既坏’堵住了可能存在的‘投降派’的嘴,几乎等于言明了此时若谁再敢提‘委曲求全’,便是国贼。 接着,又暗戳戳的点了点‘久经战阵的西北强军’。 八月间,齐金边祸事发,可这帮西北军头,一个个装聋作哑,没有任何一方有派遣援兵之意。 只有折彦文、荆鹏等二代们以私人身份给陈初来了几封书信,打探情况的同时也向陈初表达了情感上的支持。 陈初本就没指望他们。 可阿瑜一篇檄文却将西北将门架在了火上 总之,各地报馆纷纷发声,极其快速的在官民之间形成了一个共识,那便是.绝不能再让金军流毒齐境了。 当年东京的惨状,如今沧州百姓的遭遇,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楚王于河北御敌,便是为整个齐国百姓抵挡虎豹。 这便是战地媒体团的作用.使陈初在道义上站稳了脚跟。 十一月下旬,一场从淮北自发而起募捐活动,悄然席卷整个齐国。 事件的开端,是王妃胞妹赵小娘同吴君如、刘大丫等女娃,抱着自己攒了数年体己钱的储钱罐,来到蔡州城南军营,当着军需官的面摔碎了罐子。 一一清点后,请军需官将这些钱送到前线,给将士哥哥们购置糖果、冬衣. 淮北军的军费还不至于紧缺成这般模样,但这种氛围对前线将士无疑是一种巨大激励。 国战前夕,若上下一体、国民一心,才能做到举国动员。 若能做到举国动员,已立于不败之地。 腊月初一,或许是见报后坐不住了,麟府路节帅折可求之子折彦文率五百亲军来援河北路。 翌日,京兆府路信安军节帅邝道固之子邝思良率马军三百启程. 这点兵力,起不了大作用,但如今举国一体的氛围下,他们西军总要拿出个态度吧。 两天后,已赶来河北路的军统李科,收到了金国密信。 和以往一样,信中尽是那阿邋伯数字,李科亲自对照《西游释厄传》,按页数、行数、字数,一一将数字译成了文字。 既是早有心理准备,可见到译文依旧没忍住一惊。 ‘十一月二十二,金帝命完颜宗弼为帅,率金人六千,辽、汉军三万,号称八万大军南下。或于腊月底、正月初进至河间。望楚王切切小心应对’ 密文历来简介,这次金国暗线却加上了‘望楚王切切小心应对’,明显感受到那‘峨眉峰’也紧张了。 当日,陈初见信后,甚也没说,只命二郎、小乙守在外边不许人打扰,独自一人在官衙内对着河北路舆图看了整夜。 腊月初五。 得了调令的西门恭,同小辛第八团、秦大川十二团、孟宪良十四团、炮团两营,以及担负沧州犯官田产清丈的中原农垦工作人员抵达阜城。 众将顾不得洗去风尘,便进城参见楚王,却得知楚王从昨日观舆图至今,且不许人打扰后,不由面面相觑。 二郎、小乙既是陈初亲卫,又对后者有着近似兄长的感情,自然对陈初更了解些。 虽然自金军进犯沧州时,陈初便等着这一天了,但真的事到临头,两人还是感受到了陈大哥身上的巨大压力。 是啊,如今早已不是‘事败逃去山上’的当年了。 如今陈大哥担着数万将士的生死,淮北乃至整个齐国千万百姓的安危. 西门恭大概也猜到了因由,不由一笑,回身抱拳道:“既如此,我等晚些再来见过元章。三娘进去陪元章说说话吧” 约莫晨午巳时。 冬日阳光懒洋洋泼洒在室内,但油灯至今未熄。 陈初负手站在一张铺满了整面墙的舆图前,一遍遍盘算着各处的兵力配置,试图找到某些尚未发现的纰漏。 却听‘吱嘎’一声门轴响动。 被打断了思路的陈初,站在原地呵斥了一声,“不是说不许人打扰么!” 身后却无人回应,陈初不由回头只见一名身穿湛蓝襕衫的丰腴士子站在门内,含笑望来。 因久舆图前,用眼过度,陈初双眼第一时间没能聚焦,眼前画面模糊一片。 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哎哟,这不是我那小氼么! 欣喜心情刚刚升起,可下一刻却又生了气这阜城眼瞅就要成为前线了,待在这儿,谁也不敢说百分百安全! “你怎来了!”陈初拉着脸道。 往日,蔡婳嘴上可从不饶人,别说和玉侬、猫儿斗嘴,便是陈初,她也不是没反驳顶撞过。 人家千里迢迢赶来,一见面陈初就黑着个脸,正是蔡婳回怼的好时机. 可此时,却不见她有任何不满,甚至脸上的妩媚笑容都没未减分毫.只见背对房门的蔡婳抬脚一钩,精准的关上了房门。 随后款款上前,立在陈初身前一尺处,抬头望着后者熬红的双眼和青森胡茬,忽地张臂抱住了陈初的腰。 咦.陈初有点懵,方才那句纯粹因担心而脱口而出的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正等着蔡婳诸如‘没良心的,人家跑这么远来看你’之类的反击不想,她今日竟这般温顺? “抱我呀!呆子!” 蔡婳趴在陈初胸前娇嗔一声,有点反应不过来的陈初像雏儿一般,手忙脚乱环上了蔡婳的腰。 可蔡婳却不满意,反手将陈初揽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往下扒拉少许,停在具有优美弧度的蜜桃上,这才满意的哼唧了一声。 哪有这样的人啊.一见面就请人摸自己屁股! “婳儿怎跑来了阜城啊?此地兵凶战危,万一有个好歹怎办” 陈初在蔡婳耳边一叹,言语瞬间柔和。 蔡婳沉默片刻,紧了紧环在陈初腰上的手臂,随后有些感伤的低声道:“小狗,都怪我了,近来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稷儿身上,以至于忽略了小狗,让伱一人担了恁多事。如今,我来陪你了.” 陈初不由一滞,接着低头朝蔡婳吻去,蔡婳却嘻嘻一笑,抬手托着陈初的下巴将人推开,随后弯着媚眼笑道:“多久没刮胡子了?走,我先帮你净面剃须.待会任由大王处置,嘻嘻.” 第385章 死地 孤城 第385章死地孤城 陈初的胡须最终也没能刮成。 阜城冬日远比淮北寒冷,好在当地署衙内都设有地龙火墙。 正午时分,阳光正好。 官衙后花厅,蔡婳未着丝缕,斜倚在胡榻之上,妖冶脸蛋上桃韵未消,狭长狐眼内春情如水。 陈初侧身枕在蔡婳胸前,像是得到了心爱之物,仍紧紧抱着后者柳蛮。 二人夫妻多年,对彼此敏悦之处,了如指掌。 又兼久别之后重逢,一番天雷地火,自是如鱼得水。 云收雨歇,花厅内一片寂静,两人能清晰听到对方呼吸声。 胸脯娇嫩,蔡婳被陈初那胡茬刺挠的有些疼,却也没将人推开,反而像哄孩子似得,温柔地摩挲着陈初的脑袋. 当下时代,男人头颅轻易不得触碰,视为不敬。 特别是身居高位之人。 不过,此时密室内仅他二人,倒也不需顾及世俗眼光。 “小狗.” “嗯?” 摩挲头皮,是一种可以使人快速放松下来的手段,一夜未眠的陈初有些犯困,闭着眼睛回应一声。 “河北路便没有能入你眼的女子么?怎不在当地找个女人伺候?” 蔡婳大概是见了陈初胡子拉碴的模样才有此一问,但聊这个话题,陈初可就不困了啊。 “婳儿怎突然这般大度了?”陈初仰头,笑问道。 “我何时不大度了?”蔡婳风情万种的白了陈初一眼,随后却道:“找人随行伺候,又不是让你将人娶进王府,事后给些银子就是了.” “.” 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当今,‘伺候’的含义可不止吃穿住行生活琐碎,绝对少不了暖床陪睡等工作内容。 这是教陈初,寂寞的时候可以找人陪,但不能将人带回家,让他用完就扔啊! 小地主婆自幼形成的极度实用功利主意,果然不是那么好改的。 陈初笑了笑,不在此问题继续争论,反问道:“家里怎样了?” 说起这个,蔡婳来了兴致,讲起了陈初不在这段时间家中的情况。 说起虎头十月间来了月信,吓得几天没敢出门,以为自己要死了还说她最近没以前活泼了,有心事也不和家里一众姐姐讲了,下了学堂便躲进自己的卧房里,看话本、写日记 “长成大姑娘了.”陈初有些感慨的叹道。 其实对于虎头的成长,陈初早有察觉,以前,只要他回家,虎头便是最粘人的那个,不但要陈初陪她嬉戏,还必须让陈初仔细听她讲有意思的学堂轶事。 可这两年,陈初明显与虎头之间有了距离,后者再不像以往那般要抱抱、要牵手了。 反而每次见面,都会扮作小大人似的规规矩矩的见礼问好。 虎头之于陈初和猫儿,几乎是养孩子一般。 但养孩子就是一个看着她渐渐独立、渐行渐远的过程,虽唏嘘无奈,却也是世间常理。 随后,蔡婳又说起了家中的几个孩子,马上三岁的小元宝已满院子跑了,不过玉侬至今也没个当娘亲的模样。 蔡婳离家前几日,小元宝见园内池塘结了冰,好奇下跑到冰面上玩耍,玉侬见了不但没阻止,反倒和女儿在冰面上嘻嘻哈哈追逐嬉闹。 结果淮北的冰厚度不够,撑不住玉侬的体重,娘俩一齐掉进了冰窟窿里。 池塘虽只及腰深,也将一家人吓坏了。 事后,玉侬被猫儿骂了一回,罚了半月月俸 再说起猫儿所出的那对龙凤胎,女儿阿宠的事,蔡婳寥寥数语带过,可提起陈稷,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陈稷自打出生后,被蔡婳抱到青朴园的时间甚至比猫儿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还长,陈初并不清楚姐妹二人私下是怎说的。 蔡婳喜爱孩子是王府内人所共知的事,她愿意带小世子,想来可以多少弥补些许缺憾。 想到此处,侧枕在蔡婳胸前的陈初,伸出食指在她紧实光滑的肚脐周围画起了圈圈,笑道:“没孩子也蛮好的,看我婳儿这身材,便是二八处子也比不得。” “痒!” 蔡婳娇笑一声,拍开了陈初的手,她自然能听出陈初是在安慰她,却在稍稍沉吟后,道:“小狗,说实话,今晨在我见到伱的那一瞬,想要娃娃的心思突然淡了许多。” “为何?”陈初惊讶之余,支肘撑起上身抬头看向了蔡婳。 这么一来,因昨晚熬夜的红眼睛、因少许消瘦而稍显凸起的颧骨、多日没有整理的胡茬,重新进入了蔡婳视线。 蔡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用双手捧住陈初的脸,以大拇指指肚轻柔拂过他翘着干皮的嘴唇,心疼的一叹,这才徐徐道:“若有了孩子,我大约也会和猫儿、玉侬一般,将心思更多用在孩子身上.那样一来,谁还来心疼我家小狗呀” 陈初只觉脊骨一麻,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子情话,如寒冬温酒,让人止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蔡婳的到来,让陈初绷紧心弦得到片刻松缓。 但大敌当前的局势却没有改变,如今河北路北部共有淮北军九团加一炮团,王彦独一旅,共三万五千余将士。 为防周国,淮北兵力已用至极限,无法再行北援。 而金国暗线传递的消息非常明确,此次金兵南下,金帝力排众议,没有任命正值壮年的海陵王为主帅,坚持派遣了老迈的完颜宗弼。 此来金军共三万六千人,其中六千为女真精兵。 再加上北岸韩企先部一万多人,已超五万 齐国兵力并不占优。 腊月初七,陈初召集众将议事。 关于如何抗击金军,众将小有分歧,吴奎认为该据河而守。 但项敬却反对道:“界河绵延三百里,在河面冰封的情况下,无险可守。且若将我军兵力分摊于界河南岸,看起来是处处防御,实则处处不设防。只要金军集中优势兵力,于某一处突破,我军瞬间有全线崩溃、被分而歼之的危险。” 吴奎被驳,却又不知该怎样反驳项敬的意见,便把目光看向了兄弟兼上司周良,希望后者站出来替他讲几句。 虽项敬出自原淮北厢军体系,但周良也知此刻非是以门户区别对错之时,反而认同了项敬的观点,提出兵力集中于几处沿河县城,据城而守。 其实项敬也是这个意思,但他不敢说.据城而守,便意味着放金军入境,如此一来,南岸百姓就要遭殃了。 就在大伙以为陈初不会同意的时候,陈初却突兀的问了列席的陈英朗一句,“陈巡检,各村地道挖掘的怎样了?” “禀督帅,沿河八县七百六十九村已全数按当年桐山样式完成了储粮、藏兵、交通地道。” 原本,南岸百姓对这劳什子的掘地道没有半分积极性,直到上月金兵犯境沧州。 按指示挖了地道的三家村,全村百姓无一死伤隔壁阴奉阳违不肯照办的村子,无一活口。 如此强烈的对比,再不用陈英朗等人动员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沿河数县青壮按照淮北提供的图样纷纷在各自村内掘出了四通八达的地道。 为活命,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干。 在此过程中,淮北来的千余士子和三千民夫发挥了重要作用。 士子负责组织调度统筹,民夫负责技术指导。 得到陈英朗肯定的答复后,陈初却道:“每村留下少数青壮,老弱妇孺全数撤往历亭、安陵、德平一线,由焦指挥使配合你执行劝离事务” 议事厅内微微嘈杂。 历亭、安陵、德平一线,在界河南一百多里。 自古故园难舍,虽说大敌当前,但一下子劝离数十万百姓,也不是一桩易事。 “若遇阻碍,焦指挥使可临机自专!” 焦屠不做多想,当即领命.陈英朗却从这话里嗅出丝丝肃杀之意。 或许多数百姓会配合,这‘临机自专’针对的就是不配合的人。 陈英朗能明白陈初的意图.那便是将界河南岸打造成一个南北一百多里的无人区,将金军耗死在这片区域内。 金军外出作战,有一个世人皆知的习惯,那便是只携少量粮草,就食于敌。 这般情况下,依旧固执留在战区的百姓,不但自己危险,且随身口粮很可能无形资敌。 陈初让焦屠配合陈英朗执行,正是焦屠所部,大多为尚未来及改编的武和军旧部.这帮人打仗不行,但恐吓百姓,都是好手。 关键时刻,已没时间讲究手段是否温和了。 “蔡主事,你速去安陵,布置营地准备接收百姓。” 陈初将此事交给了蔡坤。 “秦大川、孟宪良率本部去往安陵,明日,蒋怀熊将率京城厢军五军抵达,你两部暂归蒋都统辖治,共同防卫安陵一线.” “遵令!” 秦大川、孟宪良同时领命。 但在孟宪良十四团任团副的毛蛋,却忧郁的望了宝喜一眼.两人同是楚王亲卫出身,如今人家宝喜已是一团正职,毛蛋这次好不容易跟着本部从淮北驰援河北,想要捞场仗打,不料却又被安排到了一百多里外的第二防线。 毛蛋有点不甘心,可宝喜也只能远远的朝兄弟摊摊手,示意东家的决定,他也帮不上忙。 陈初没理会毛蛋的小失落,转而又对首次参与淮北会议的潘雄道:“潘团练!” “属下在!”潘雄慌忙起身。 “潘团练,即刻联络北岸好汉,一旦金军渡河,你便率牢城营好汉过河去往金国河间府。截杀游兵斥候、传令军士.” 他们这帮人,放在战场上正面冲杀没多大用处,但深入敌后袭扰小股部队、焚烧后勤辎重粮草的事,得心应手。 “是!”想在楚王面前好好露回脸的潘雄激动道。 陈初却又指了指靠在墙角的大宝剑,道:“这位何先生,随你一同行动。” 这场会议一直从午间开到深夜。 待交代完各团各营详细驻扎位置,以及互相联络方式后,已至深夜。 陈初亥时方才回到暂居署衙,起居室内,蔡婳守着一桌子饭菜昏昏欲睡。 被陈初进门的响动惊醒后,蔡婳起身伸了个懒腰,将淤在热水中的碗碟端了出来,她就不是一个善于伺候人的,以至于这些最简单的小事反而显得笨手笨脚。 “你吃了没?”陈初笑着问了一句。 “没,等你一起。” 蔡婳此行,本来担负着去沧州清丈田亩的差事,可眼下一切为战争让步,她的差事只能往后推了。 烛火晕晕,两人坐在桌前,边话些家常,边进晚饭。 一点不像身处战云密布的前线,反而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 但陈初却发现,桌上四样小菜,两荤两素,蔡婳却专挑素菜吃. “怎不吃鱼?北地水冷,所产鱼获和咱淮北的味道有所不同,你尝尝” 陈初帮蔡婳夹了块嫩滑无刺的鱼肚,后者看了一眼,却嘻嘻一笑将鱼肉夹回了陈初碗里,并道:“近来不想吃肉,不用管我” 陈初奇奇怪怪的瞄了蔡婳一眼.人说怀孕时才会口味大变,可两人分别四五个月,昨日方才见面,和这事也不挨边啊。 他却不知,今年三月间,猫儿分娩,某人担心过度,偷偷在王府假山后向诸天神佛发下宏愿,‘若猫儿平安,信女为道君佛祖重塑金身,余生茹素.’ ‘重塑金身’之愿,她已还了。 但‘余生茹素’,却要用一辈子来还 十二月间,整个齐国仿佛化作一台战争机器。 初八日,蒋怀熊率五军京厢进抵安陵一线,汇合淮北第十二、十四团在此构建界河以南第二条防线。 初九,折彦文、荆鹏等西军子弟带着三五百不等的军士纷纷抵达阜城。 这折彦文除了表面功夫,倒还真的给了陈初一些惊喜.随他前来的,还有一百车猛火油。 麟府路自古产石油! 陈初发现自己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么一条重要信息. 整个腊月中旬,一辆辆满载物资的车队,不断来往于河北路与淮北、东京之间。 直至下旬,车马才渐渐稀拉。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河北路北部一百多里的狭长地带中,除了为数不多的留守青壮,已几乎看不到了百姓。 腊月二十三,祭灶。 最后一批非战斗人员南撤往安陵。 蔡婳便在其中一批. 临别前,蔡婳没有过多儿女情长,只在城门外帮陈初整理了一下披风,道:“爱郎珍重,妾身在安陵等爱郎得胜消息。” 随后爽利的登上了马车蔡婳知晓,自己继续留在此地已帮不上忙,还会使陈初分心。 只是和蔡婳同乘一车的丁娇却愕然发现,蔡婳上车后痴痴望着渐渐变小的阜城,竟落了几滴泪。 杀人不眨眼的蔡三娘子也会哭呀? 咱不懂,咱也不敢问. 不过,当丁娇想起同在阜城的那傻大个,却也没忍住幽幽叹了口气。 当日,界河南北降下大雪. 是夜,炮团团副林承福、火器场大管事黄恢宏之子黄继业领了数百人,在界河冰面上凿出了深半尺、连绵十余里的冰槽。 随后在冰槽内埋入了一根根臂粗竹管。 风雪呼啸,隐隐能听到两人谈起什么‘爆破筒’之类. 雪接连下了两日,腊月二十六,潘雄联络的北地草莽,已接二连三传来的见到了金国先头部队的消息。 可此时河北路北部,白茫茫大地之上,百里内的村庄既无鸡鸣狗吠,亦无行人烟火 恍如死地一般。 只有那沿河而建的数座县城,旌旗招展,枪刀如林。 死地,孤城。 宣庆元年年尾,似有大凶. 第386章 冰河血雨 第386章冰河血雨 国家大事,在戎与祀。 宣庆元年腊月,因齐金交恶,大战当前,嘉柔于朝会中提出,欲往城外举办郊祀,安抚万民、为前线将士祈福。 御史大夫巩少仪附议赞同,礼部尚书杜兆清犹豫过后也答应下来。 主要是嘉柔这提议,站在任何立场都无法反对百姓惶惶,嘉柔此举不但可以给外界一个明确的‘朝廷支持楚王’信号,也确实能起到安抚民心的作用。 腊月二十六,嘉柔率百官出南熏门,举办郊祀大典。 仪仗、侍卫绵延数里。 百官队伍中的蔡源遥看接受万民瞻仰的嘉柔,不由低声向身旁的杜兆清道:“咱这位殿下,每次出手总能得着些便宜啊。” 杜兆清微微躬着身,低声回道:“如今,万事需以河北战局为先,殿下郊祀,对楚王利大于弊啊。” “我自然知晓” 这郊祀并非可随意安排,依周礼,三年方可举行一次,由‘天子’亲临主持。 今次郊祀有‘为前线将士祈福’一项,这是淮北系愿意配合的关键,毕竟适逢大战在即,‘师出有名’的道义和朝廷给与的法理认同,很重要。 可如此一来,原本‘摄政’的长公主经由这项重大仪式,必然在无形中收获一波威严声望。 通俗来讲,以前的嘉柔是世人皆知的‘临时工’,却借着郊祀,做了只有‘正式工’才能做的工作。 郊祀后,说不定某些迫于楚王威势潜伏在朝堂内的官员,内心会生出些别样变化。 在蔡源眼中,表面乖顺配合的嘉柔,私底下这些小动作都是小孩子把戏.不过,眼下一切以河北局势为重,便是哄小孩玩,也要维持齐国目前内部团结。 同样,因为河北局势,整个大齐似乎都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了河北路。 就连京西路豪绅、当年因东京宣德门之变起事的程壁雍,也和围追堵截了他两年的京西路节度使冯双元暂时休了战,双方似乎都要视河北路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但论起关切之情,谁也不如淮北。 半数兵力北上后,淮北的警戒程度却又提升了一个等级,不但将各村冬闲民壮组织起来训练,甚至首次下发了部分刀枪兵器。 场坊中的男子,同样需每日占用一个时辰进行训练,为此稍微耽误些许生产计划,亦在所不惜。 场坊女工,每日的训练内容则是‘清洗、止血、包扎’等急救内容。 总之,淮北这台运转精密的战争机器一旦发动,‘全民皆兵’绝非一句空话。 淮北远离战场,之所以这般,自是为了防备周国借机偷袭。 不过,周国淮西经略陈伯康,曾在腊月下旬特意派人给陈景彦带了口信,大概意思是淮北淮南唇齿相依,淮南绝不会做趁人之危之事云云。 这样的说辞,陈景彦信三成,但李骡子布置在淮南的暗线带来的信息,却印证了陈伯康的说法.对岸一片平静,没有大规模军士调动。 陈景彦这才放心许多。 倒是淮北宿州东的泗州,小有异动,坐镇寿州的杨大郎已派一团新军进驻震慑。 比起忙碌的淮北各军以及各级官衙,民间冷清了许多. 两万多子弟兵离家,便多了两万多牵肠挂肚的家庭。 这个新年,没了滋味。 洒金巷楚王府,同样如此.即便今年府内多了三个小家伙,可气氛却远不如往年热闹喜乐。 腊月二十七,晚饭后,虎头在阿瑜的监督下完成了三篇诗词背诵、一篇古文背诵、一篇骈文誊写后,揉着微酸的手腕来到姐姐卧房。 “阿姐.” 却不想,推门而入后,却见姐姐正坐在床沿掉眼泪。 猫儿赶忙抹干眼泪,假装无事道:“作业做完了?” “嗯。” 本来想找姐姐抱怨阿瑜姐姐布置的作业太重,可见了姐姐哭红眼睛的模样,虎头懂事的没再给姐姐添乱,反而蹲在床边拉了姐姐的手,关切道:“阿姐,你怎哭了.” 在虎头眼里,猫儿亦姐亦母,坚韧却又温柔,虎头想不出有甚事还能惹堂堂王妃哭鼻子。 “阿姐没哭,眼睛有些干。”不愿在妹妹面前露出脆弱一面的猫儿嘴硬道。 虎头那双透着机灵劲的大眼睛在姐姐脸上睃巡一番,却道:“阿姐,可是挂牵哥哥了?” “.” 猫儿没想到被妹妹一眼看穿,为掩饰尴尬,便用绵绵声线批评道:“多少年了,依旧改不了?明明该喊姐夫,整日‘哥哥’,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姐是你嫂子呢!” “嘿嘿,习惯了.” 虎头撒娇一般,将下巴搁在猫儿膝头上,仰脸朝姐姐傻笑。 自打有了身孕后,猫儿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明明虎头整日待在身旁,猫儿却在刚刚才发现,妹妹竟有了大人模样 那双桃花眼,遗传自娘亲,是她们姐妹共有的外貌特征。 脸蛋上的婴儿肥,也有了逐渐消退的趋势.身条逐渐抽高。 或许是营养好,如今刚刚十三岁的虎头,身高已和猫儿接近,想来以后超过姐姐不成问题。 感慨之余,猫儿打趣道:“过不了几年,虎头也该嫁人了。君如的兄长、彭旅帅家的大郎,都和你年岁差不多,虎头可中意谁?” 长姐如母,如今又兴早嫁,猫儿以说笑的方式谈起这些,还真不算心急。 虎头的成长环境中,从没接受过正统的儒家教育,影响她至深反而是当初的玉侬老师、陈初、蔡婳等人。 这几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不讳谈男女之情。 特别是蔡婳,人家信奉的是遇见中意郎君,拉到床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她和陈初,就是她勇于实践的结果. 是以,不经意的耳濡目染下,虎头也不羞于和姐姐谈起男女情爱,但显然,姐姐提起的这两人,入不了虎头的眼界。 “他俩啊!且,幼稚鬼!” “.” 猫儿无语的捏了捏妹妹脸蛋,笑道:“伱们才多大?” “这和年纪有甚关系?有些人,十几岁时已顶天立地,成一地英豪;有些人,十几岁了还只会拿炮仗吓唬女子取乐!” 虎头说的一本正经,笑盈盈的猫儿忽觉妹妹这话里似有内容,可不待她细问,虎头反而抢先道:“阿姐,你方才真的是想哥哥想哭了么?” “.” 猫儿有短暂的难为情,紧接却无声一叹,道:“你姐夫今次面对的局面,凶危远胜以往。那金国近二十年从无败绩,万一” 猫儿一哽,再说不下去了。 当年,她亲历过丁未之难,金人凶狠,是刻在骨子里的童年噩梦,自是担心官人安危。 可虎头却完全没有被姐姐的情绪感染,反而撇撇嘴,以稍显不屑的口吻道:“哪有万一,金人以前未败过,那是因为他们以前没遇见哥哥!” “.”猫儿眨巴眨巴那双自带韵致的桃花眼,不禁好奇。 眼下何止她自己担心,便是陈景彦、陈景安等淮北高层,同样夙夜难眠,唯恐淮北多年积累,在河北毁于一旦。 猫儿失笑,问道:“你怎对姐夫如此有信心?” “因为哥哥从未败过!我信他这次依然能胜!” 同日,北去千五百里。 金军先锋抵达河间乐寿县,命龟缩于城内的韩企先部,沿河修筑营寨。 南岸一片死寂,只有零星游骑隔河监视金军动作。 翌日,腊月二十八,完颜宗弼中军到达. 三万多马步军,绵延数十里。 站在南岸阜城城头,只见北岸金营旌旗遮天蔽日,充斥视野的黑色军衣登时给人带来一股席卷天地的压迫感。 阜城北城,一面代表着陈初所在的硕大督帅纛旗,迎风招展。 明确告诉对岸,楚王大好头颅就在此处,想取便来! 北岸金军,仅仅休整一夜,便于腊月二十九晨间出营。 金军主帅完颜宗弼之所以这么着急,原因有三。 一则,此次金帝极力压制海陵王完颜亮,力排众议命宗弼挂帅,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此战不但要胜,还要胜的漂亮。 二则,以往金军南侵,多选在秋季出发,赶到战场时刚好深秋初冬,利于金人适应气候。而此次南下,因事发突然外加朝堂扯皮,留给金人作战的季节窗口非常短。 必须在夏季来临前取胜、并北还,所以要速战速决。 三则,是金人刻在骨子里对汉军的蔑视.当年丁未,中原大地上时常出现几十名女真勇士将上千汉军驱赶狼狈逃窜的景象。 后,阜昌二年,金齐联军共同南下,将齐国边境推至淮水一线.作战过程中,金人发现这齐军连手下败将的周军都不如。 以至于在他们心中,形成了一个‘一金当十汉’的固有印象。 此次南征,宗弼有女真六千,汉、辽、渤近五万,如此兵力,横扫齐国,兵临东京才算达成战略目的。 晨午巳时,金军先锋官完颜普力率三千金国精兵、五千契丹兵,以宽达五里的扇面渡河。 而齐军,仅在河岸南侧两里外聚集了约三千马军迎敌。 甚至未敢凭借河堤屏障稍加阻拦.这符合完颜普力对齐军‘怯弱畏战’的一贯印象。 完颜普力明白,齐军这是准备等本方少部上岸不及布防之时,以马军冲阵。 普力却丝毫不畏.只要步卒抵挡片刻,待本方马军上岸列队,区区数千齐军,不过螳臂当车。 巳时一刻,登岸步卒已有千余,后续大部集中在河面之上。 两里外,三千马军聚于一处,喷吐出的气息,在人群上方形成了一团浅白雾气。 金军千余步卒列成防御阵型,却见对方依旧停在原地,以为齐军畏战不敢前,队列中的某些经年老卒不由怪叫了起来。 一时间,喝骂、嘲笑,充塞于寒冷旷野。 步卒对马军竟还敢如此狂妄挑衅,齐军阵中微微骚动,和长子并马于阵前的周良有所察觉,回头低喝道:“稳住!等待信号!” 话音刚落,却见远处阜城城头之上,一声闷响,紧接一道拖着红色尾焰的信号弹直上青天。 这是攻击信号作为此批马军的临时总兵官,不善言辞的长子,也从马背上回身,对身后众多弟兄喊道:“楚王有言,今次为十二年来,汉金两军首次于战场正面交锋,胜败与否,事关中原千万百姓民心,事关我汉家荣辱!此战,有进无退!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三千将士三声齐呼,马军队列缓缓前行. 这呼喝之声,震耳发聩,完全压制住了登岸金军的嘲讽笑声。 一支军队能不能打,除了真刀真枪干过之外,也能从某些精气神中窥见端倪。 久经战阵的普力没来由的心下一沉.可这种感觉又让他生出些许恼意,金国勇士连周国帝都都攻破过,眼前些许杂鱼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一想,普力大笑几声,回头看了看河面上的大批属下,朝列阵步卒喊道:“儿郎们,撑过一刻,待大军上岸,将这些娇弱汉儿杀个片甲不留!破阜城,斩陈初,老子再带尔等尝尝那东京城的美貌小娘!” 这一声喊,果然起了作用.如野兽般嘶吼再起。 界河冰面上,年仅十九的先锋马军粘笃离,也听到了上官的喊声,不由一阵激动. 丁未攻破东京时,他年岁尚幼,自然没机会参与,但他的阿玛却是当年一员。 整个少年时期,阿玛每逢与人吃酒,便会谈起那东京城的富丽繁华、小娘像缎子一样光滑的肌肤、汉人如鸡子一般的羸弱 总之,在粘笃离的心里,那东京城就是一个予取予求的人间天堂。 如今,阿玛吃酒吃死了,该轮到他去好好享受一番汉人的花花世界了! 想到这些,粘笃离有些走神,不防在冰面上滑了一跤。 “蠢材,快起来,上岸列阵!” 粘笃离所在的谋克百夫长,骂骂咧咧一句,继续牵马向前。 粘笃离慌忙起身,因着急又摔了一跤.却在不经意间拨开了冰面上的浮雪。 老家就在极寒之地,粘笃离自然对‘冰’这种东西不奇怪,但让他讶异的却是透明冰层内,竟有一条手臂粗的竹筒。 少年人好奇心重,粘笃离趴在地上又抹开了左右浮雪,却不见这竹子的头尾。 正诧异间,粘笃离好像看见冰面下的竹筒闪了一下,紧接,一股毫无征兆的巨力撞在了胸口。 直到飞在半空时,耳畔才传来了接二连三的雷声.下一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以上帝视角看去,长达数里的河面下,宛若有条蛰伏千年的巨龙欲要破冰而出。 伴随着密集巨响,一块块坚冰猛地爆裂,冰块、人、马、夹杂着断肢碎肉血雾,齐齐飞上天去。 转瞬间,封冻河面变成了漂浮着碎冰和肢体的浑浊河水。 第一时间没被炸死的,重重跌落水中,甲胄拽的人根本浮不上来。 高高飞起十余丈高的大小冰块,最终摆脱不了地球引力,以优美抛物线姿态下落,劈头盖脸砸在遍布界河两岸的金军军阵内。 霎时,人仰马翻,巨声慑的战马后退连连。 便是在北岸督战的宗弼,也一脸茫然的喝问左右,“发生了何事!” 却无一人能回答。 碎冰、残肢之后,界河两岸下了缥缈血雨. 尚在南岸列阵的千余步卒,有人被震的七窍流血、委顿在地,有人被从天而降的冰块砸凹了脑袋。 淋漓血雨中,幸存之人茫然望着彼此,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而此时,已冲至阵前的齐国马军竟丝毫不受影响. 最先反应过来的完颜普力,抹一把脸上血水,朝阵型已乱的属下疯狂喊道:“列阵!重新列阵!” 可幸存金军不知是被这毁天灭地的伟力吓傻,还是被巨声震聋,一个个木呆呆的,好像完全听不见普力的呼喝。 但对方,可不会等他们缓过神来。 当先一名巨汉,手持一根乌黑镔铁棍,兜头朝军官模样的完颜普力砸下。 后方齐军,直直撞入金军阵中,狂飙突进 第387章 望夫石 第387章望夫石 腊月二十九晨午。 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怖之力碾压界河,糜碎十里。 金国八千先锋军,除少部尚未渡河外,炸死、溺死、砸死半数不止。 登岸步卒,又被淮北姚长子所率马军席卷. 此一战,折损金、辽军五千余,但尸首多沉入冰河之内,所获首级仅登岸金军千余级。 但三千齐国马军仅战死三十余,伤不足百。 造成如此悬殊伤亡比的原因,自是因为界河内发生的天地异象,令人破胆丧魂,完颜普力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反抗。 战后,南北两岸的士气,不可抑制的发生了逆转。 北岸金军在惊骇莫名之下,急退五里回营。 南岸齐国马军,则将百余金兵俘虏绑于马后,在雪原上拖拽数里 作为进攻一方,完颜宗弼深知久则生变,并反其道而行就在韩企先、郭安等人以为本方不明不白吃了这么大一次亏,怎也要休整几日才会采取第二波行动之时,宗弼却出人意料,当夜命副将完颜斜保再率三千汉、辽军,于阜城下游二十里处渡河。 渡河后,当即在南岸撒开警戒游哨,接应大部渡河。 白日里出现过的天崩地裂之力,未再重现。 率部进抵南岸的宗弼,早年间随多名汉辽儒士学习,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 但大部过河后,还是松了一口气若今夜渡河时,再来一次今晨景象,军心有崩溃之虞。 他猜测,齐国兴许是掌握了某种金国尚不知晓的兵器,但数量有限。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神奇兵器,怯懦齐国才敢捋大金虎须.汉人最擅搞些稀奇之物。 宗弼却认为,奇巧兵器可逞一时,但战场决胜,终归要看将士勇武。 腊月二十九,亥时,金军入齐。 北岸河间府,仅留不足五千人看守河间府诸县、要道关隘。 翌日寅时左右,宗弼率四万金军通过通过不设防的界河后,留小股部队监视东侧交河县,大部直扑阜城. 自女真部于白山黑水间崛起后,二十多年来,作战方式便是寻敌军主力决战。 当年,先帝以三千余勇士大胜辽国十万大军,一战创下金国基业。 后,又以两万人马将辽国七十万大军杀的丢盔弃甲,伏尸百里。 自此,天下便有了‘金兵满万不可敌’的说法。 十二年前的周国丁未,金国原本只是打算南下讨些便宜,却不料,竟轻松攻下了坐拥百万军民的帝都汴梁。 以至于金国当时都没做好统治中原的准备,这才匆匆扶植了刘豫称帝。 所以,金国不管是皇帝、元帅,亦或是中下军官、士卒,都认为,只要金军能逮到齐国主力,必然能像先祖那般,一战歼之。 而河北路齐国主力,正在阜城.那面督抚帅旗,至今飘扬在城头。 只要杀了那齐国新近崛起的楚王,整个河北、乃至整个齐国,自会不战而降。 宣庆元年,腊月三十,辰时。 冬日无力的绵薄阳光透过薄雾映向人间,积雪覆盖下的茫茫平原上,近四万金军将阜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数过万,无边无沿。 金军顾不得扎营,当即派出百余只小队去往周边村庄捉民夫,以打造攻城器械。 却不料,方圆十几里内的村庄竟空无一人.甚至,还有个别小队外出后,就再没了踪迹。 宗弼一边命小队合成大队,继续在周围搜索,一边命北岸河间府征发一万民夫随军。 当日午时,金军照例遣一汉人儒士至阜城城下喊话,“.金为齐父,有造就之恩。今有权臣陈初,内挟朝政,外辱上国,是为取死之道城内军民若将此獠绑缚交与我军元帅,开城跪迎天军,元帅可保全城军民平安! 若尔等执迷不悟,为虎作伥,待城破之日,便是天军屠尽全城之时.啊.” 那儒士话未喊完,却被当胸一箭射翻,城头当即一阵啸叫。 第五团团长项敬松弦收弓,只一摆手昨日被俘的百余金兵便被拖上了城垣,为首那人,鼻青脸肿、标志性的髡发也被剃了一半,变成了阴阳头,却依旧喝骂不止。 仔细一瞧,才能看出,这位正是昨日金军先锋官完颜普力 项敬命人扒了这帮人的皮袄,捆了对方双手,像晾腊肉一般,将俘虏们在城墙上吊了一排。 淮北军乃文明之师,不会杀俘.但对方若耐不住冬日严寒,便怪不得他们了。 一时间,阜城城外金人腊肉发出的哀嚎、喝骂不绝于耳。 项敬适时打出一条布幅,上书‘犯我国境者有来无回,谅你金乌猪十死无生’。 城头大笑声中,宗弼于远处脸色铁青。 被剃了头的完颜普力虽军阶不高,但也是金国皇族金国立国二十余载,皇族何曾受过这般折辱! 再者宗弼女真名谐音为乌珠,那齐军故意写成‘金乌猪’,羞辱之意毫不掩饰。 宗弼已年过五旬,即便脾气已不如年轻时火爆,却依旧被这帮不知死活的齐军勾起了怒意,只吩咐一句,“破城,鸡犬不留”,便打马去往了阵后,不再看向这座不大的城池。 本就有意与齐军主力决战,再三被撩拨后,阜城,已成宗弼必除之地。 午时中,项敬走下城头,准备去城内官衙向楚王汇报一下方才情形,却在登城马道上遇见了火头军的兄弟抬着一缸一缸的餐食。 “老翟,今日给兄弟们煮了甚好吃食?”项敬靠墙而立,好给他们腾出上城通道。 那胖乎乎的老翟正挑着一旦炊饼,闻言自豪一笑,掀开了盖在饭缸上的棉被,道:“项团长,你看看,油汪汪的肉片子炖赛鱼翅!我就说,咱王爷心疼兄弟,这赛鱼翅便是在咱们淮北,普通人家也不是每日都吃得起” “哟,兄弟们今日有口福了。”项敬勾头看了看大缸内的饭菜,使劲吸了吸鼻子,笑呵呵道。 双方错身而过后,老翟等人继续前行。 刚登上城垣,却见第九团团长耿宝喜、十四团团副刘毛蛋两人坐在避风的城垛后头,正说着话。自打离开东家身边,外放军官后,这是两人首次相遇,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老翟和两人笑呵呵打了招呼,随后帮宝喜和毛蛋各打了一碗猪肉炖粉条。 因金国腹地距离河北甚远,给了齐国充分的组织动员时间,如今的阜城,百姓几乎全部撤离,城内囤积了海量木柴、石炭、粮草。 其中不乏鲜肉和肉干肉脯,虽眼下天气寒冷,鲜肉在冰窖中放上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但谁也不知这场仗要打多久,所以保质期短的鲜肉,就成了最先被消耗的部分。 “二强,给我和刘团副打两壶热水。” 宝喜用脚尖踢了踢旁边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军士,后者闻声,马上放下了手中饭碗,拿了军官标配的铜皮水壶,小跑下了城垣。 如今,身为团长的耿宝喜,也有了自己的亲兵。 毛蛋端着碗,靠城垛坐在地上,望着宝喜这名叫做二强的亲兵背影,忽然有些感叹。 兄弟多年,宝喜大约猜到了毛蛋心中所想,笑问道:“怎了?怀念当年跟在东家身边的日子了?” 毛蛋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叹道:“宝喜,若不是遇到东家,我现在或许还待在鹭留圩,整日浑浑噩噩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或许遇见灾荒,便和爹娘一起饿死了” 宝喜靠墙仰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笑道:“你好歹还有个家,我若不遇见东家和夫人,大约早已成了路边枯骨,连个小坟包都混不上。” “哈哈哈,不说这个了今日除夕哩!” 毛蛋说话间,见不远处几位稍显拘禁的汉子聚在一起,三下五除二吃掉了几颗碗口大的炊饼,又小心翼翼看向了别人,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吃随同饭食一起发下来的糖块和乳酪。 毛蛋见一名魁梧汉子肩上有团长职务肩章,面目却陌生的很,不由低声问了宝喜一句,“这人是谁?我怎没见过?” 宝喜勾头一看,低声回道:“焦屠。原沧州武和军的,听老白说,此人擅使一把矛槊,猛的很!” 沧州武和、武肃两军未及完成改编,便赶上了这次大战,淮北暂时不敢重用,将两军留在了远离正面战场的沧州,受小辛辖制。 而两军中的军官却被组成了一个军官连,参与阜城防御,好让他们在战斗中学习淮北军的组织,熟悉淮北军的指挥体系。 “哦”听闻对方很‘猛’,毛蛋不由又多看了几眼。 恰好,二强打来两壶热水送了过来,毛蛋接了,忽朝不远处的焦屠等人笑道:“兄弟,这糖块和乳酪都是暖身、长力气的好东西,可直接含在嘴里吃了,也可这般.” 他主动开腔后,焦屠等人看了过来,随后却见毛蛋剥了糖纸,将糖块连同乳酪一起丢进水壶晃了晃,待两者溶进热水中,毛蛋再次打开壶塞,小抿了一口。 “试试?”毛蛋笑着递了过去。 焦屠稍一犹豫,抱拳道谢,而性子更为跳脱的胞弟却已抢先接过递给了兄长。 焦屠学着毛蛋的样子小抿一口,一股甜腻顺滑满是奶香的热流便滑入了腹中,在这严寒冬日,极为舒帖。 令人精神一震。 果然是暖身、长气力又可口的好物啊! 接着,焦猛等人也轮流尝了尝,随即议论四起着重讨论了淮北军这生活水平。 其中,以焦猛的话最有代表性,“天爷,咱是来打仗还是来享福的啊!吃了白面馍馍大肉片子,竟还有这香甜热饮!这等好日子,便是员外家的公子哥,也比不上吧” 他这话,引来周边淮北军军士一阵笑声。 毛蛋接了递回水壶,却道:“好日子,都是楚王带着兄弟们打出来的,沧州兄弟若想以后皆是如此,需先将城下鞑子赶跑了再说。” 阜城官衙,项敬入内时,陈初正和蔡思在讨论着什么,和将士一样的饭食放在桌案上已没了热气。 看来放在这儿有段时间了。 “一、四、五、九、十四五团驻扎阜城,兼之百姓已撤离,仅维持军需,撑上半年没问题。” 担负起河北各府后勤职司的蔡思,指着舆图上的阜城道,随后又点着阜城以东的交河县道:“彭旅帅所率的三、六、十二团驻在交河,粮草亦不是问题。” 陈初点点头,视线继续在舆图上东移,落在了沧州左近。 如今淮北军主力布置在阜城、交河两县,东侧沧州由小辛率其第八团,以及武和、武肃、潘雄部驻守。 而阜城西侧的冀州,则由王彦独一旅驻防。 相比阜城、交河,两翼的沧、冀两州的防守自是要薄弱一些。 但金军南来不为占地,而是要一门心思与齐军主力决战,是以,督帅所在的阜城,会像一块磁石一般,将金军主力牢牢吸附于左近。 陈初同样想在阜城城下与金军决战,正是担心金军在此决战的意志不坚,才有了他授意项敬,挑衅宗弼、将俘虏挂在城墙外. 将金军拖在阜城不难,但风险也是有的.万一玩脱城破,他自己这枚鱼饵就完了。 项敬禀报一番后,问道:“王爷,我们接下来怎做?” 陈初盯着舆图,却道:“等,等他们攻城,等机会” 如今,阜城、交河两县互成犄角,长子、周良率四千马军游弋在战场外围,另有张五栾、鲁寿等本地将领率军藏匿于各村之内。 小辛得到的命令是伺机入金,配合潘雄于敌后大肆破坏。 一百多里外的安陵,亦驻有蒋怀熊京营五军,再加打酱油的地方厢军,足有三万余。 类似中心开花的战术,总需风暴眼中的阜城,先打出一些战绩,外围才有机可乘。 “伱下城时,他们还未准备攻城么?” 午时末,陈初端起已凉的饭碗,却又问了一句。 项敬呵呵一笑,道:“按照王爷的吩咐,城外十余里的大树都已伐尽,运进城内当柴、当檑木了。金军一没在周围抓到民夫,二来,没有可造云梯、屋车的木材,总不能用牙啃咱这阜城吧!” 轻易不讲笑话项敬说笑一句,陈初也跟着笑道:“没木材,村里有房梁可拆卸啊。” 眼见气氛活泛了一些,早年亲历过桐山保卫战的蔡思也笑了起来,“金军若敢小股进村,当年桐山地道战亦可再现了。张团副早已恭候多时了” 宣庆元年腊月三十。 流东河南岸安陵城往日冷清的城内,近来异常拥挤热闹。 但这份热闹却和即将到来的新年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半月来忽然进驻的大批军士。 听说,金人又犯境了.楚王率军在界河南岸御敌。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喜不喜欢楚王行事,都期盼着楚王能够取胜不然,阜城一旦失陷,下一个遭殃的便是安陵。 可齐军对金军总让人觉得过于悬殊。 今日晨间,有前线哨探来报昨日,楚王于界河接敌,首战既胜! 斩首千余,溺毙三千余,一战歼灭精锐金军近五千。 坐镇安陵的御虏将军蒋怀熊当即将此消息广宣全城.河北路,乃至整个大齐都太需要一些好消息振奋民心了。 至此,原本拢在百姓心头的乌云才稍稍散去,安陵城内,也有了些许过年的喜庆。 但百姓不知道的是,首战告捷的消息刚刚过去三个时辰,蒋怀熊便收到了阜城被围的军情。 此消息,蒋怀熊严禁泄露,以免出现恐慌虽然这是当初推演时早已计划好的一步。 可即便如此,依然挡不住某些人牵肠挂肚 除夕夜,戌时。 天色早已黑透,穿过河道的朔风,让寒意更凛冽了一些。 撤退至安陵的蔡坤左右寻不见妹妹,稍一思忖,便登上了安陵北城。 果然,他要找的人正在此处 北风烈烈,远眺北地的蔡婳一身红衣飘飞鼓荡,发丝随风狂舞,一张妖冶脸蛋冻的通红,却恍若未觉。 蔡坤自然知晓妹子自幼畏冷,却傻兮兮站在此处的原因,心下不由一叹,口中却故作轻松道:“婳儿在此处扮作望夫石啊?河北之战,元章早有得当谋划,婳儿不必过于担心.” 蔡婳动也未动,却轻启发白嘴唇,道:“嗯,待某日二哥身陷敌阵,我二嫂一定不担心,说不得还要载歌载舞庆祝一番。” “.” 你看看,啥人嘛! 人家好意过来宽你心,你张嘴就怼.便是二哥知晓你忧虑,也不能这般吧! 即便做了二十多年兄妹,蔡坤依旧对自家妹子没甚办法,只得无奈苦笑,上前一步和蔡婳并肩站在了墙垛后,看向黑漆漆的北方夜色,换了个方式道:“婳儿自幼畏寒,万一冻病了,元章交代你安置北来百姓的差事,谁来做?走吧,丁娘子煮了汤圆,你趁热吃一碗.” 这话,似乎起了作用。 蔡婳又静立一片刻,转身下城,却只走了几步,再次驻足侧身看向北方,沉默数息后,竟似小女孩一般委屈道:“今夜除夕,旁人尚有一碗热汤圆吃,也不知他能不能吃口热乎的” 昨晚陪老大出去应酬,喝多了酒。 今早四点半起床,补出了这一章.不好意思哈。 第388章 谁敢横刀立马! 第388章谁敢横刀立马! 宣庆二年,正月初一。 天降大雾,十步外一片混沌。 当日,从北岸河间府强征来的三千民夫抵达阜城,不及歇脚,便化作数十支队伍,被金军驱赶着前往各村拆房扒屋,收集可用作制造攻城器械的木材。 但仅仅一上午时间,金军便出现了数百人的死伤。 郭安部所属一支百人队伍,更是在阜城东十里的北湾村诡异消失直到下午时,才有逃回民夫磕磕巴巴道,雾里有鬼 过河数日来,金军早已发现方圆数十里内的村庄没有任何活物。 走在乡野间,除了本方脚步声和呼啸风声,没有任何动静,恍如死寂鬼域。 今日又出了整整一队弟兄离奇消失的事,再结合腊月二十九当日,发生在界河上骇人异象,一时间人心惶惶。 金军副将完颜斜保不信邪,当即请命,欲率一千精锐金军去北湾村左近搜索。 完颜宗弼能纵横天下二十余年,自然不是莽夫,阻下了斜宝。 他这次判断极其准确.消失的那队渤人金军,早已命丧北湾村。 因北湾村地道最为完善、发达,统领城外民壮的张五栾在此处布置了重兵,将金军诱进村子后,凭借地利、手弩,没废什么劲就将这伙人伏杀在村内。 张五栾猜测,金军折损了整整一队百人,必定会前来报复,特意联络了在外围游弋的姚旅帅所部马军。 当日,长子藏在村外大雾中,只待金军前来,便要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十步外不能视物的浓雾对金军是极大障碍,但对熟悉本地地形的淮北马军,却可凭借雾气保护,发起突然一击后迅速脱离战场。 可惜,宗弼阻止了完颜斜保,长子、周良在村外埋伏至黄昏时分,不见金人前来,只得无奈暂退。 他们这边没捞到仗打,但风平浪静的沧州城内,小辛坐不住了。 自打十几年前无奈南迁,小辛便立下伟志,誓要将金虏逐出中原,为汉家王朝重还神州。 只不过,以前这个目标遥遥无期,小辛已做好了为之奋斗一辈子的准备。 直到阜昌九年,在颍上县范家庄陷入危局之时,遇到了那个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年轻将军,这个目标才陡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而如今,金国就在二十余里外的界河北岸,在得知宗弼主力已被牢牢吸引于阜城城下时,他再按捺不住。 初一酉时,时近黄昏。 在城头站了一天后,小辛来到沧州府衙,面见陈英朗。 去年十一月,沧州府自知府洪授业以下,一十三名官员被问罪押解进京,短时间来不及重新任命官员,此时公务暂由陈英朗、陆元恪等人处理。 沧州府各方势力复杂,有来自淮北的小辛第八团,有武和、武肃两支缺了军官的旧厢军,还有以牢城营为骨干力量的潘雄一千多人。 陈英朗或许是担心自己年轻、缺乏为官履历,各方不服,便再不掩饰与阿瑜的关系,甚至还有意无意间透露了朱春、郭林是楚王弟子的事实。 有时候,个人能力远不如姻亲关系更能服众。 果然,在得知他的堂妹乃楚王侧妃之后,各级中下官员,包括潘雄都对陈英朗恭敬有加,甚至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 如今,在沧州城内说话分量最重的,便是他和小辛。 小辛为示尊重,在行动前特意知会了陈英朗。 “今夜过河?会不会有些早了?” 小辛的任务本就侧重趁机渡河袭扰金军后方,但当时的初步约定,却是等待阜城那边取得一定战果之后再行动,而眼下局势未明,陈英朗不免担心。 “陈兄,上月会议中,楚王一再嘱咐我等可临机决断,如今正值大雾,正是天赐之机!” 小辛很笃定! 底气却也和陈初有关,当时陈初曾亲口说过,金军入境后,各地联络必然不便,若遇战机,可自行决断是战是退 这样的命令,给了各地将士极大的自主权。 有了自主权,便有了发挥各级军官主观能动性的机会,当然了,前提是每人都清晰的知晓此战目的。 就比如眼下,沧州虽远离战场,但小辛此举若成,定然可以减轻阜城方面的压力。 陈英朗也明白这一点,稍稍思忖后,道:“军事一途,辛兄自然比我精熟。但孤军入境,十分凶险.” “哈哈。”小辛爽朗一笑,却道:“自古兵家之事,哪有万全的稳妥之策?愚兄以为,此时战局微妙,需用险一试,些许风险,也是值得。” 见他意志坚决,陈英朗便也下了决心,“那好吧!楚王常言,稼轩有元帅之才。辛兄便放开手脚一试,兴许能为当下局势打开局面!” 得了陈英朗同意后,雷厉风行的小辛当晚便从第八团中抽调一千精锐、佐以潘雄五百精英,再将武和、武肃两军战马收拢过来,组成五百马军、一千骑马步军,于当夜子时过河。 原飞虎军改编而来的第八团,主要由辛、范两家子弟及其庄丁组成。 将士之中,兄弟、叔侄众多,凝聚力非凡。 数年来,小辛从陈初那里讨来了不少淮北老卒担任中下基层军官,操练之法完全照办淮北。 且粮饷军械全由淮北供应,无后勤之忧,可以一心扑在操练上,陈初甚少干预。 有此上官,小辛倍感幸福却也在吃了多年军粮后,极力想要证明第八团并非是一帮只会吃干饭的摆设。 小辛知道,自己的第八团很强悍! 但外界却不知这支脱胎于民团、名不见经传的队伍. 他等这次机会,很久了。 不过,小辛虽表面和顺,似乎和谁都能称兄道弟,实则心气极高,能入他眼的人不多。 那满身江湖气的潘雄,更非小辛所喜的性子,但前者交游广泛,不但熟知金国河间府地理形势,且有许多道上兄弟,就在金国黑道讨生活。 所以,小辛果断摒弃了个人喜恶,主动带上了潘雄。 潘雄正求立功之机,自是欣然应命。 郎有情妾有意,仅一晚,两人便混的宛如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 正月初二,经过一夜急行后,小辛所部进抵河间府束城镇东十里,在此会见了潘雄联络的北地‘英豪’。 所谓英豪,三教九流,其中甚至有河间小吏、差役。 正值用人之际,小辛面上没露出任何嫌弃神色,一番恭维、许诺后,让潘雄带数十人着便装,随河间府狱卒戴枋先行潜入府城。 双方暂别,小辛率军在束城外潜伏至夜深。 束城名为城,实则为镇,仅有三什军士驻守。 夜子时,小辛率两连人马攻入镇内,三什军士根本无力抵抗,不足百息便结束了战斗。 可即便兵力悬殊,依旧有某些‘幸运’士卒逃往了三十里外的河间府城。 河间府乃金军粮草转运之地,北岸仅剩的五千军士,一半驻守紧邻界河的乐寿大营,另有千余分散驻扎于各县及关隘。 属于大后方的河间府驻有一千五百余金军,得知三十里外的束河镇被齐军偷袭,河间知府阮显芳忙派出一营金军东出收复束城。 据本方逃回士卒讲,齐军只有二百余人这点人马最多起到骚扰作用。 果然,初三一早,一营金军赶至束城时,齐军已退想来是逃回了齐国。 但令阮显芳措手不及的却是当晚,束城北一百二十里的太城县竟出现了齐国马军,太城远离前线二百多里,谁也想不到,齐军一夕之间会出现在此地。 一来没有防备,二来仅有几百老弱的防御力量不堪一击。 太城县,竟丢了. 这.莫说是怯懦齐军,便是当年周国强盛之时,也未曾染指过北地城池啊! 二百年来,辽金两朝,首次有城池沦陷。 阮显芳大怒之后便是大骇.宗弼就在前线,若他得知自己丢了一城,莫说是这顶官帽,便是吃饭的家伙能不能保住都在两可。 但隐瞒军情的事他还不敢干,只得一边命人缓缓行,将此事报与宗弼,一边组织力量准备夺回太城。 他期望最佳的结果,便是在宗弼知晓此事时,自己已将太城夺回,好将功补过。 初四日,阮显芳以文官身份,领两营军士、家丁、民壮共两千,急行一日一夜终于在初五午后赶到太城 可.城内驻军军官、知县等文武皆已殒命,齐军却于三个时辰前主动弃城。 通过审问城中百姓得知,这支齐军并非只二百人,或许有千人不止。 至此,阮显芳突然有了股不祥预感. 初五夜,杀了个回马枪的小辛突然出现在河间府城下,在狱卒戴枋指引下,潘雄等人夺了东门 开门迎宾! 仅剩几百人的守军,在里应外合下,抵抗不足半时辰,大溃。 河间府易主. 河间府的意义,远非束城、太城可比。 此地乃前线数万金军的粮草转运之地当晚,小辛杀尽河间官员后,在衙门照壁上留下了一行大字‘甘为金虏驱使者,誓杀之!’ 随后,小辛命人打开屯放军粮的仓库,将万担军粮搬运到了街面、城门外 金军作战没有携粮的习惯,原本打算占据齐国河北路后就食于当地,却不防河北路北部早已坚壁清野,寻不见一粒粮食。 于是宗弼以军令严厉要求阮显芳在河间征粮.这些军粮,全是一颗颗从百姓口中扣出来的。 是以,当军粮如无主一般重新摆到街头、城外后,不少忧心今冬会饿死的百姓渐渐受不住诱惑了. 适逢军乱,前半夜躲在家中尚无人敢私自取粮,但到了后半夜 反正翌日一早,街面、城外的粮食神奇消失。 就连路面都被人扫过了,散落在砖缝、尘土里的粮食都没放过。 苦寒无产出的冬日,每一粒粮食都弥足珍贵。 这边,小辛甚至带着第八团在城中休整了一整日。 初六,反应过来的阮显芳又率军拼命回援,同时,收到消息的乐寿大营,也分兵一千向河间府城急进。 初六傍晚,小辛率部再次主动退出河间府城。 第八团马军营营长、小辛的亲姐夫范如山有些意犹未尽,提议道:“稼轩,数次接战,这被吹的天下无敌的金军也不过如此,我们不如在城外伺机埋伏,吃掉两路回援金军中的一路!” 小辛回身看了眼城门洞开的河间府城,笑呵呵道:“咱们就这么点人,便是吃掉其中一路,也没甚意思。” 第八团团副、出身于淮北军的郝思良老成持重,认同的点了点头,“辛团长此次北来,将河间府闹了个天翻地覆,此时回撤,已算立了大功。” 范如山闻言,略带遗憾道:“哎,可惜没能和金军好好打上一场,回了沧州,怕就再没机会了。” 小辛紧了紧束腰,转头面北,却道:“谁说咱们要撤了?” “啊?不打又不撤,那咱们作甚?”范如山奇怪道。 坐于马背之上的小辛却潇洒的抬臂向北一指,“北进!继续北进,如今金国南京路防守薄弱,阜城金军不回,咱们就一直北上!我倒要看看,要是咱们打到韩企先、郭安的老窝,他俩还能不能在阜城待得住!” “.”郝思良望着小辛目瞪口呆,似乎被他这大胆想法惊到了。 “哈哈哈!” 范如山短暂错愕后,大笑道:“好!继续北进!” 初七晨间,河间知府阮显芳率先赶回河间府城,但看到府衙内身首异处的众同僚,以及照壁上那嚣张留字,欲哭无泪。 被这支神出鬼没的齐军耍了几日,却连对方的毛都没摸到.被对手戏耍的沮丧、以后宗弼如何处置他的巨大压力,让阮显芳的心态崩了。 就在此时,幕僚带来的另一个消息,彻底压垮了阮显芳军粮没了,一粒都没了。 丢城之责,尚有一线生机,但没了军粮.以金人对汉官的严苛程度,夷三族已算轻的了。 万念俱灰之际,与他一损俱损的幕僚,附耳提醒道:“翁主!值此生死之际,需果断!” 阮显芳精神崩溃之下,迷惑看了幕僚一眼,后者左右看看,再次低声道:“为今之计,唯有向南!” “!” 阮显芳一脸震惊,可随后细细思量,确实是唯一活路了。 大丈夫,当断则断! 初八日,一支齐国马军如同天降一般,突然攻陷河间府北的莫州长川军寨,稍加补给后,一路向北,竟从雄州城外大摇大摆而过。 翌日,齐国马军半时辰陷白沟驿,穿过拒马河。 次日,兵临归义城此处已是金国腹地,过了归义城便是范阳、良乡,再往北,就是古称燕京的金国南京城了. 这片土地,自打五代后晋石敬瑭割土降辽,已有三百余年未曾出现过汉人王朝的军队了。 齐国马军虽限于兵力无法攻取大城,但这般如入无人之境的狂妄姿态,引得整个金国南京路风声鹤唳,震恐不已 各地求援急信如雪片一般飞到宗弼案头。 初九日。 金国河间府知府阮显芳率部曲,秘密渡河后,于交河县投齐。 这又是一个足可以震惊天下的消息。 当日,陈初首次收到了第八团在金国的详细战报。 激动之余,亲书下.‘谁敢横刀立马,唯我辛大将军!’ 第389章 汉儿不为奴 第389章汉儿不为奴 因就地取材不便,阜城外的金军直至正月初四才打造好首批攻城器械,并于第二日开始试探性攻城。 不料,初六深夜便收到了河间府城被破的消息。 完颜宗弼登时陷入了两难.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三个选择。 一则回援,可这么一来,本就因年前冰河受创而低落的士气,必然更加涣散。 二则,继续围攻阜城,但要先解决后续粮草问题。 三,放弃阜城一线,直接往南突进.不过这个选项过于冒险,据斥候几日来向南搜索得来的情报,阜城以南百姓集体消失。 直到一百四十里外流东河南岸的安陵城一线,才能见着人烟。 没了百姓,就意味着没了补给。 在阜城未拔除的情况下,若大军南进,攻打安陵战事一旦稍有不顺,便面临着粮道被断、腹背受敌的绝境。 一番深思后,宗弼用了一个折中之法.金军大部继续攻城,命副将完颜斜保率两千精锐金人马军回援河间,重新征集粮草。 完颜斜保当晚出营,于初七夜抵达河间府。 原知府阮显芳已逃,其余官员又被小辛杀了个七七八八,整个河间府已陷入瘫痪。 经审问守仓公人,得知粮仓内原本计划运往前线的军粮已被齐军分发给了百姓,完颜斜保勃然大怒。 齐军已北窜,斜宝奈何不得,但当地百姓还在! 当晚午夜,斜宝部挨家挨户踹开房门,全城搜粮.有些精明的,早在得粮那晚便提前将军粮倒入米缸,带有军粮印记的装粮麻包已被焚烧或丢弃。 遇到这种人家,金兵不管家中粮食是不是丢失军粮,统统收走了事。 而那些迟钝的,依旧将装粮麻包留在家中的便遭了殃.只要被金军搜到此物,二话不说便杀人,动辄灭人全家。 此过程中,金兵顺手牵羊抢些布帛金银,奸淫妇人小娘之事,不胜枚举。 到了翌日初八,河间府城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状况远比齐军破城那日还要混乱、血腥。 但一夜忙碌,所获仅五千担出头,距离补足万担尚有一半差额。 斜宝便将目光转向了河间府外围这一下,可苦了周边乡村,几日前小辛将军粮随意堆放在河间府街面上,任由自取,得了便宜的大多是城内居民。 虽经这次金军搜刮一番,但还能留下不少藏匿得当的粮食。 可城外百姓,本就没得这便宜,并且,金军南来后,命阮显芳就地筹粮,百姓们已经历过一回严苛盘剥了。 若家中仅剩的这点口粮再被刮走,一家必定饿死.是以,城外百姓的反抗激烈了些。 完颜斜保年轻气盛,又不将汉人当人看,面对反抗采取的方法既简单又酷烈,唯有一个.杀! 杀其母,逼问其子,粮食匿于何处。 淫其妻,逼问其夫 初八初九两日,金军如过境蝗虫,席卷府城外围百余村庄,杀人千余.终于于当日黄昏凑够了万担军粮,又抓壮丁一千,运粮南去。 留下一个满目疮痍、民怨沸腾的河间府。 初十日,斜宝携粮归营。 但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河间府乃至整个南京路的消息 一夜之间,一支神出鬼没的齐国马军已进入金国南京府的消息,迅速在韩、郭两家的汉渤军中传开。 由于消息是河间民夫带来的,他们多是道听途说,各种说法众说纷纭,有人说齐军只有一千多人,已推进至南京府归义城。 有人说,齐军有三千人,个个勇猛无匹,已破了雄州、归义,正在攻打范阳。 更有甚者,言之凿凿道,齐军有万人,三日间连破五城,转进八百里,已到了南京城下。 韩、郭两家部曲家眷多安置在南京周边,听说齐军竟摸到了自己老家,不由军心大乱。 但比起他们,更愤怒的无疑是河间士卒. 河间都统王文宝身死后,剩余的两千五百将士成了没娘的孩子,在韩企先的默许下,其侄南京府汉军千户韩尝,趁机将这支人马纳入了自己麾下。 以壮大家族实力。 初十下午,听说家乡被齐军攻陷,同出于河间府田家洼村的田实仓、田庆余二人寻到新从河间府征发来的民夫,想要打探一下家人消息。 两人寻到民夫营地内,询问了许多老乡河间近况,有人闷头不做声,有人长叹一回欲言又止,打听不到任何有用信息。 直到小半时辰后,偶遇了同村田实才这田实才生的又瘦又矮,且年仅十五,三人相认后,田庆余不禁奇怪道:“实才,年满十六才抽丁,你还不足岁,怎也担了劳役?” 因偶遇乡亲,田实才脏兮兮的脸蛋上好不容易露出些笑容,可听了田庆余的话,当即肩膀一垮,低头呜咽道:“庆余叔,俺爹被杀了,俺才被拉来顶了他的缺” 都是同村,互相沾亲带故,一旁田实仓不由怒道:“可是被齐贼所害!” “不不是,是金.金国军爷,前几日去村里征粮,俺爹上前替乡亲们说了两句公道话,便.便被砍了头。” “怎又征粮?不是征过一回了么!”田实仓追问一句。 可田庆余的关注点却在另一边,却见他紧张道:“实才!我家里怎样?” 不问还好,一问田实才哭的更急了,过了十余息才断断续续道:“庆余叔,军爷进村后,相相中了冬儿妹子,冬儿妹子不从,婶子心急救她,咬伤了一名军爷,被.被军爷杀了.” 田庆余只觉眼前一黑,扶着旁边车辕才稳住了身形,随后磕磕巴巴道:“我我的冬儿如今怎样了.” “呜呜呜,冬儿妹子被被七八名军爷坏了身子,事后.事后投井了.” 田实才话毕,田庆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傍晚戌时,营中放饭。 一日两餐,往常此刻正是一天中士卒最为轻松惬意之时,可负责把守阜城东侧的韩、郭两家军营中,气氛异常压抑。 来自南京府的汉渤将士,稍微好些,时不时尚有些低声交谈,交换彼此得来的讯息,以推测那支齐军到底有没有进入南京府。 但河间士卒的营地内.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如今,袍泽之间已流传开了,某某的女儿被金人淫辱后投井自尽,某某的妻子被淫投缳自尽,某某的老父被金人所杀 其余像是家中为数不多的存粮被金人所抢的消息,更是多不胜数。 已确定家中遭难的将士,个个眼睛赤红。 尚未得到家中确切消息的,同样忧心忡忡。 许多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如今自己在前线为金人卖命,后方家人却惨遭金人毒手。 这仗到底打的有甚意思? 戌时二刻,天色擦黑.河间厢军德字营营正石德生和几名下层军官一番低声交谈后,主动走到了什长田庆余身旁坐了下来。 不知石德生说了些什么,双目赤红的田庆余点了点头。 当夜子时,一片安静的河间厢军军营内,突然有成伍成什的士卒悄悄摸出营房,聚拢在了石德生的营地周围。 一刻钟后,便聚拢了千余人,随后,石德生带人悄悄出营。 但如此多的人,想要做到完全悄无声息,不太现实石德生出营时,被另一名值夜的孙营正撞个正着。 忽明忽暗的火把映照下,石德生尚未开口,那孙营正却率先一叹,道:“兄弟,你家中之事,我已知晓,你有何打算?” 一声‘兄弟’,让石德生抽出一半的刀缓缓送回了刀鞘,沉默片刻,道:“先回家,安葬了老父,便带兄弟们落草。” 石德生家为河间府外一户小乡绅,此次同样未能幸免,不但家中存粮被抢光,老父亦在阻拦过程中,被金人所杀。 是以,傍晚时他发动串联,联络了一批同样家中遭难的底层军官,准备逃回河间,处理后事后,带家人上山落草。 石德生的遭遇,不少军官都听说了,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共情。 那孙营正又是一叹,主动让开了道路。 见此,石德生抱拳表谢,随后一挥手,后方将士接着夜色掩护,鱼贯出营。 约莫一刻钟后,队尾也走到了营门处,一直和孙营正并肩站在一旁的石德生再次抱拳,低声道:“大恩不言谢,若石某能活命,日后必报兄弟之情!” 孙营正回礼,就在石德生即将转身离去之际,却又唤了一声,“兄弟,借一步说话。” 石德生奇怪,却还是跟着孙营正走到了一处僻静地,只见后者犹豫了一下才以低沉嗓音道:“兄弟,落草并非长久之计,我看伱还不如投了那齐国楚王” 石德生不由一愣,齐国羸弱已久,在他们的惯性思维中,从不觉着齐国是明主. “以愚兄观之,这齐国楚王有不凡手段,说不得日后会成为大金强敌。” 几句诚恳之语,但此般大事也不好仓促决定,石德生沉吟两息,最终道:“我先回家料理了后事,再做打算吧。” “也罢,兄弟珍重!” “珍重!” 子时中,石德生出营。 但河间厢军军营中有自己人照拂遮掩,可出了军营,外围的金人游哨却不是那么好躲藏的。 最终,石德生等人在距离界河三里处被发现。 随后游哨通知金军精骑,在界河畔将这帮士卒拦截 一场仓促决定、缺乏谋划的哗变,无疾而终。 甚至,当那些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金人马军将他们团团围住时,一千余人,竟无一人敢反抗 十几年的威压、对方天下无敌的迷信,并非朝夕可破。 丑时初,哗变士卒被押解回营。 得知消息的宗弼夜半起床,详细了解了前因后果后,将完颜斜保召入营中训斥了一番。 完颜斜保挨骂,自然不是因为搜刮军粮一事,这件事本就是宗弼自己的命令。 宗弼是嫌他蠢明明在河间做下了坏事,却又贪图省事,在当地强抓民夫随军南来! 这不是明摆着让民夫将当地实情带到阵前么。 完颜斜保杠着头,一副任打任杀也不认错的模样.他倒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不在乎而已。 便是汉人不满又能如何? 当年破了周国东京城,俘虏周帝、皇嗣、嫔妃、公主,难道是凭借咱大金军纪严明么? 靠的是咱的刀枪,靠的是咱大金勇士悍勇! 汉人不服,那便杀到他们服气为止! 完颜斜保同样出自金国皇族,宗弼也不能真的将他怎样,呵斥一番后,就此揭过。 丑时二刻,韩企先、韩尝叔侄求见。 两人入帐后,先自我检讨一番,随后开始为哗变士卒求情。 他们倒不是真的心疼这些人,只是韩尝早已将这股势力视作了自家禁脔,若都被杀了,岂不可惜! 宗弼尚未开口,斜宝却冷冷道:“依军律,逃兵当斩!” 韩企先躬着身,心中暗骂:你还有理了,都他娘是你闹出的事端! 可脸上却依旧是一片恭敬,朝宗弼道:“大帅,如今南京路有齐军流窜,大军本就军心不稳,若此时再大开杀戒,于军心无益啊!” 宗弼却道:“流窜齐军,不过是虚张声势,只要我军能拿下阜城,其势自消。但士卒哗变不可不惩,不然,岂不人人效仿?” “大帅.” 韩企先还想求情,宗弼却摆摆手打断,自道:“不过,念在士卒多被蒙蔽,便诛了首恶,再行三抽一之法吧。” 闻此,韩企先叔侄对视一眼,勉强接受了这个意见。 所谓‘三抽一’,便是在千余哗变士卒中,随机挑选三成将士.斩首。 宗弼自然察觉出近来军心浮动.一来还是年前冰河爆裂一事的后续影响,二来,和南京路流窜齐军有关。 如今军粮已到,对阜城发起总攻的各项准备工作已完成,但在总攻前,宗弼欲以雷霆手段震慑诸军。 说白了,便是拿人祭旗。 翌日,正月十一,万里晴空. 因树木早被伐尽,金营和阜城之间,视线毫无阻碍。 辰时,金人从绑缚着手脚的哗变士卒中,随意点出了三百多人,于阵前斩首。 金人随机挑选处死厢军时,气氛恐怖到了极点,但比起以往,这次哭喊求饶的人少了许多。 辰时三刻,裸着上身的石德生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刑台 宗弼的汉人录事正站在台上高声宣读其罪状时,忽听本方阵中一阵喧哗,不由随着众多将士的目光回头看去。 却见,三里外的阜城东城城墙外立面,赫然铺开一副足有三丈高、两丈宽的字幅,直从墙头拖到了墙根。 上书五字汉儿不为奴! 石德生有感,眯眼看去烈烈朝阳,正好映在那面硕大字幅之上。 金光遍洒,分外刺目。 石德生蓦然鼻子一酸,心下凭空生出一股巨大悔意,却听他猛地提起一股中气,朝下方密密麻麻的观刑将士们喊道:“金狗杀我父母,淫我妻女,兄弟们,金狗不把我们当人看,唯有归于汉家方是我等活命之途!汉儿不为奴!” “行刑!行刑!” 那汉人录事尖声大喊,似乎仅仅是听了石德生这大逆不道之语,已是极大罪过。 早已等在一旁的刀手大步上前,一刀枭首 石德生大好头颅滚出老远。 可,严冬凛冽清晨的空气中,似乎一直回荡着他那充满悔意的悲愤呐喊. ‘汉儿不为奴!’ 下方,无数金国汉军,齐齐看向了阜城外墙的那副大字。 完颜斜宝大怒,从台上跳下,扬起手中马鞭便劈头盖脸的抽了下来。 台上的汉人录事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朝底下大喊道:“不许看,不许看!” 幸运逃过‘三抽一’的田庆余即便不识字,也死死盯着那副被朝阳渡了金边的五个大字。 完颜斜保的马鞭首当其中,带着撕裂空气的啸声,抽在了田庆余的脸上,卷走一块皮肉,登时鲜血淋漓。 以往,见到金兵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田庆余,此时却依旧倔强的望着阜城城头 第390章 战地一夜 第390章战地一夜 宣庆二年,正月十一。 金军于阵前祭旗,不料,却起了反作用。 杀了石德生等三百多河间将士后,阜城城墙外那面‘汉儿不为奴’的字幅异常刺眼。 同在当日,‘失踪’了数日的河间府知府阮显,芳赫然出现在了阜城东四十里的交河县城头之上。 并高声对城外负责监视交河县的小股金国汉军进行了喊话,说什么胡人国运‘其兴勃,其亡忽’,劝诫金国汉军休要为虎作伥 消息传开,金国汉军的震惊,不啻于去年经历的那场冰河爆裂。 十几年来,只有南官北投的例子,何时有过北官降南? 此事的深层意义,代表了阮显芳认为齐国已有了可以和金国分庭抗礼的实力,不然,若照数年前齐国在大金面前唯唯诺诺的怂样,他敢投齐,金国只消一封国书,便会吓得齐国将阮显芳送回去受金国处置。 而阮显芳投齐的表层意义,则让众多金国汉军本就摇摇欲坠的士气,降到了冰点.一府知府都降了齐国,莫非,大金国运真的由盛转衰了? 自打年前腊月二十八进抵界河畔,先遇那难以名状的恐怖爆炸,又闻河间府失陷,再听齐军已深入南京府 一桩桩一件件累加,生成一种南征金军风雨飘摇之感。 当日午后,完颜宗弼察觉麾下汉军气氛不对,不由警惕此次南征,有黄龙府三万汉辽军、河间府万余汉渤军,女真精兵六千。 但腊月二十九那日,女真精兵渡河时一下折损半数,如今宗弼帐下可用女真兵,已不足三千。 若任由金国汉军中继续发酵类似‘大厦将倾’的气氛,这三千女真兵便是压阵、弹压四万汉辽渤军都有些勉强。 宗弼非常清楚,以女真区区百万人,统治辽阔北地,靠的便是各族扈从军对女真强悍战力的敬畏。 若他们没了敬畏,女真一族必将陷入被各族群起而攻之的被动局面。 不能再拖下去了,战场上丢失的震慑力必须从战场上拿回来。 只要能破了阜城,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正月十二,金军一改前几日只派小股部队的试探进攻,发动了过河以来规模最大的攻势 同时从西、北、东三面攻城,留出了南面一侧。 南边,正是齐军可撤退的方向,围三阙一嘛。 不过,三面强攻,强度亦有差距,黄龙府汉辽兵,在完颜斜保的督促下,攻打西、东两面。 韩企先的南京路汉渤兵攻北面。 一日苦战,至黄昏时收兵。 阜城与金营之间阔约两里的战场上,喧嚣了整日的厮杀声陡然沉寂。 日头西沉,尚留有残雪的大地上橙红一片。 战场上空,盘旋着成群嗅到血腥味的乌鸦,时不时有一两只俯冲下来,小心翼翼接近地上尸首,先试探性的轻啄一下手背,见尸体没有反应,乌鸦才会大胆的跳到尸体脸上,从柔软、易下嘴的眼珠开始啄起. 攻势最烈的阜城东城下,堆叠了几层尸体,个别尚未咽气的伤兵,断断续续的哀嚎成了此方天地内唯一的声响。 城头墙垛后,因沧州一战刚刚升任第五团营长的秦胜武和副手康石头靠墙而坐,似乎是嫌城下不时响起的哀嚎烦,忽然起身拿过一把步弓,弯弓搭箭,朝城下瞄去 两息后,箭羽脱弦,正中一名攀城时从云梯上摔下摔断了腰的金国汉军胸口,断断续续的呻吟立马化作一声惨呼,再无声息。 这一下,失去了行动能力、又被抛弃在城下零星伤兵马上闭紧了声息。 果然,秦胜武再次搭箭,在尸首堆中寻找下一个目标. 康石头有些于心不忍,劝道:“胜武,算了吧。” 不料,秦胜武却道:“他们都受了重伤,已活不成了。要么流血流死,要么入夜后被活活冻死,不如送他们个痛快” 这倒是真心话,秦胜武受陈初影响,潜意识里总觉天下汉人同根同源,特别是昨日又亲眼看到了三百多河间厢军被金人斩于阵前。 如今两军对垒虽迫不得已,但眼见他们伤重受苦,确实不如给个痛快。 可他的顶头上司、坐在对面的五团团长项敬,原本还在笑呵呵看着秦胜武射杀伤兵,可听了秦胜武的理由,却黑了脸,道:“秦营长!省些箭矢吧,咱这箭矢是用来杀敌的,不是用来做好人的!城下金军是汉儿不假,难道你忘了,在沧州屠村的王文宝所部,也是汉儿!他们杀百姓时,可没手软” 秦胜武不由默然,默默收起弓箭,重新坐了下来。 片刻后,死寂的城下,竟隐隐响起了低声啜泣阜城城高三丈,城上城下说话都互相听得见。 想来是某个受伤金国汉军,极度恐惧下吓哭了。 不多时,忽听城下传来一道沙哑却稍显稚嫩的哭喊,“城上军爷,给我来一箭,赏个痛快吧.呜呜呜,疼的受不住了” 秦胜武方才被上官批评,本不欲搭理这声音,可对方不住哀求,秦胜武终于起身朝哭声看了过去。 暮色中,却见一名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的金国汉兵,半埋在死人堆中,露在外面的左腿,呈诡异角度歪在一旁,一看就是摔断了。 “军爷,求您赏我个痛快吧”见方才那‘助人为乐’的齐将又露了头,断腿少年又凄凄哀求道。 “你身旁不是有刀么?抹脖子不会?” 康石头也站了起来,提醒道。 谁知那少年抹了把眼泪,抽泣道:“我不敢,自己下不去手.” 这个说辞,登时引起城头一片哄笑,不少将士走到墙垛旁,纷纷勾头,想要看看这名怂兮兮的金国汉军。 第五团年纪最长的淮北老卒张传根瞅了瞅那张满是惊恐的稚嫩面庞,问道:“小金狗,你多大年纪了?” “我不是金狗!我是汉人.”少年以沙哑嗓音大声回道。 “哈哈哈” 城上又是一阵笑声,却也有人道:“既然知晓自己是汉人,还甘愿被金人驱使,不是金狗又是甚?” “不是,不是!我原是周国黎阳人,年幼时与母亲被金人掳到了金国榆州,今次被抽丁从了军。” 少年分辨时,急的面红耳赤,可一说起母亲,马上又沉默下来方才他疼的受不住一心求死,可他若死了,母亲这辈子想要脱籍离开浣衣院的指望,就要落空了。 可自己已断了一条腿,即便活下来,也要成为废人了。 想到还在受苦的母亲,少年侧过头、捂着脸又无声哭了起来。 “伱这娃娃,怎动不动就哭哩。” “换你去下头,你也哭” “放屁!若老子到了这般田地,脖子一抹拉倒!才不会像这小金狗一般娘们唧唧.” “还骂人家金狗作甚?人家都说了,是黎阳人,被金人掳了,又有甚办法?” 城头上,分作两派讨论起来。 明显有一派开始同情这少年了,另一派虽说嘴上骂骂咧咧,但同样觉着这少年有些可怜。 这和他们经历有关,十几年来,天下大势浩浩汤汤。 先是金灭辽,金再灭周,周南迁,金又立齐.国别更改的比吃饭还勤。 如此剧烈变化的世道中,百姓又能做些甚? 能随波逐流,不被世间洪流碾压成齑粉已属幸运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出一个楚王。 “少年郎,你叫甚?多大?”老卒张传根又问了一遍。 “我叫张小尹,十六了” 张小尹答了一句,旁边袍泽马上打趣张传根道:“哟,和老张一个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传根无声一叹,从怀里掏出一颗晨间剩下的馒头悄悄丢了下去,低声道:“想办法活下去.” 按说,这种举动不太合适.虽说那城下张小尹可怜了些,但毕竟是敌人,张传根这是赤裸裸的资敌。 不过,众人却都没说什么,甚至有人偷偷回头瞄了一眼项团长和秦营长,唯恐两人惩治张传根。 秦胜武马上收回了目光,当做没看见。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项敬却靠着城墙冷声道:“明日晨食,老张少领一颗馒头!” 这算是惩罚,但少吃一个馒头,却又算不得什么.众袍泽不由替张传根松了口气。 战场厮杀虽残酷,却没有将他们变成一群只知杀戮的机器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知晓自己为何而战。 往小里说,离家千里来到河北作战,是为了守护淮北故乡,守护妻儿爹娘的美好生活。 往大里说,也是为了守护齐国万千百姓。 他们的敌人,是狼子野心的金虏,是甘为金人鹰犬的王文宝之流,而并非张小尹这般身不由己、生死两难的百姓。 城头正闹嚷间,却见一身甲胄的楚王出现在了登城马道上。 “立正!” 项敬赶忙起身喊了一嗓子,众军士整理衣甲相迎,张传根回身前,最后朝城下低声道:“小郎,这几日你藏好,若你撑到我大军取胜,我便救你!” 这边,陈初登城后,摆手示意大家随意,然后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项敬身旁,和大伙唠起了家常。 “杜三郎,我记得你去年春刚刚完婚是吧?” 因陈初的到来,相邻防区的第五团四营营长杜焘主动凑了过来,不想,却被陈初一眼认了出来。 杜焘不由一喜,乐滋滋的看了看跟过来的几名下属,顾盼生辉我早说过王爷认识我,你们还不信,这下看到了吧,王爷不但认识我,还晓得我在家行三! “嘿嘿,回王爷,去年春五月初四成的婚。王妃娘娘不但亲自到场,还赐了俺婆娘一副头面哩。” 杜焘越说越得意. 陈初能做到记得每一名营级军官的性命,但婚丧嫁娶这些事他肯定没时间次次到场,几乎都是猫儿在帮他去承担这些事。 便是去年冬挺着大肚子时,也没落下。 说起来,经年累月忙活处理不完的琐事,猫儿一点也不轻松。 陈初不禁有感而发道:“三郎刚成婚,便随大军出征,家里娘子该说我不近人情了。” “她敢!她敢说王爷一句不是,老子揍她!” “哈哈~” “哈哈哈” 城头上,哄堂大笑,陈初也忍俊不禁道:“打老婆可不算本事!小心你娘子去王妃那里告状,到时若王妃罚你,我可拦不住” 又是一番笑声,杜三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笑道:“俺就随口说说,俺也不舍得打啊.” 别看杜三憨厚,倒是一个惹笑的好手。 城头上笑声不断,和尸横遍野的城下格格不入。 气氛到位了,大伙心情松弛,有名去年刚参军的淮北新兵,大着胆子问道:“校长,你想王妃娘娘么?” 这个问题稍显逾距,项敬眉头一皱,低喝道:“放肆!” “诶,不碍事。” 陈初示意项敬不必小题大做,随后才看向那名新兵,笑道:“蓝翔学堂毕业的?” “嘿嘿,回校长,学生罗星阜昌九年就读蓝翔学堂通识科,去年春毕业!” 陈初至今仍挂名蓝翔学堂校长一职,也只有在学堂读过书或授过课的,才会以校长相称。 “坐下吧。”陈初摆摆手,让因回答问题而站的笔直的罗星坐下,这才笑了笑,环视一众年龄各异、军阶参差的将士,道:“想啊,如何不想” 这是在回答罗星是否想念王妃的问题。 说罢,陈初稍稍顿了顿,倚着马墙,望向深邃夜空,叹道:“近年来常年不在家,便是王妃十月怀胎,我也没怎么在身旁陪伴,内宅外事多赖王妃操劳,我亏欠她良多啊” 城头上一时安静下来,八月离淮出征,至今已有将近半年.猫儿年前来信说,稷儿早慧,不满十月,已能清晰喊出娘、姨娘、姐姐、妹妹等称呼。 却偏偏学不会喊爹爹.一家人轮流教都没用。 原因嘛,大概是因为陈初这个父亲角色的缺失,但也有猫儿藏在字里行间的思念。 一番话,大伙瞬间感觉和楚王只见的距离拉近许多.原来,王爷也想婆娘啊! 此时,却听那罗星又道:“校长,去年我在蔡州五日谈看见一篇报道,至今记忆犹新。” “哦?哪篇报道?” “关于我们淮北军为何北来千里与金人交锋的报道。那篇文章里说,我等卧冰含雪,是为了让家人可以围炉茶话,安心进餐眼下,咱们在城头受冻,但学生一想到,父亲母亲和幼妹能安心待在温暖家中,不用担心金人围城,只需烦恼明日吃甚学生便觉着,这辛苦不值一提!” “说的好!” “就是这个理!” 罗星话毕,城头之上马上迎来一番诚心附和.这不就是他们浴血厮杀的意义所在么! 守护一家便是守护一地,守护一地便是守护一国。 明白了为何而战,一支队伍便有了灵魂! 城下,死人堆中。 不知是因为方才张传根的鼓励,还是因为想到了孤零零的娘亲,张小尹放弃了原本求死的打算。 即便断腿再疼,他也咬紧牙关挺着。 城外已是寂静一片,傍晚时还能呻吟的三五伤兵,此刻都没了声息大抵是流血流死了。 为了不去想自己极有可能和他们同样的下场,张小尹一边小块小块的掰着馒头放进嘴中,一边侧耳倾听着城头之上的谈话。 虽然很多东西听不懂,但城上这王爷说话真亲切,宛如别家兄长一般。 淮北军中的氛围真好,若能和这些人并肩战斗,想来,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临近年关,最近好忙,更新时间晚了许多,诸位老爷原谅则个 第391章 汉家雄风,今朝复现 第391章汉家雄风,今朝复现 经十二、十三两日苦战,金军付出不小的伤亡。 准确来说,是金国汉军付出了不小的伤亡。 十三日午后,金军曾短暂攀上过东城城头,紧要之时,楚王纛旗出现在了攻防最烈之处,守城齐军士气大震,一波反扑,将登城金军尽数斩杀。 当晚鸣金收兵后,宗弼将南京路汉渤将领郭安、韩尝,黄龙府汉将王伯龙召入帐中议事。 几人虽恭敬依旧,但言语间已有不满之情。 两日来,金国少数在阜城下折损了数千人,全部为汉渤军.大军中仅剩三千的金人精锐始终未曾投入攻城战。 这不免让汉渤将领产生一种己方部曲是炮灰的感觉.特别是南京路、河间府士卒,家乡不稳,战事不利,又被金人当做炮灰驱使。 再想起至今仍挂在东城外的‘汉儿不为奴’,分外觉着扎心。 宗弼自然察觉到了汉渤将领的心态变化,却未作任何训斥惩罚,反而温言勉励一番,许了战后封官赐爵的大饼。 并表示,明日总攻,他会亲自于阵前督战,且有女真勇士同汉渤将士一同攻城,先登者升三级、赏户一千。 他这番态度,稍稍安抚了汉渤将领。 会后,斜宝私下来报,我军斥候同时在阜城西三十里、南四十里与齐国斥候发生了接触,东翼交城齐国驻军亦有异动。 阜城以西,是齐国驻冀州王彦部;阜城南部,只有一百多里外蒋怀熊了;交城齐军,是淮北军彭二部. 三个方向,同时在向阜城靠近.难不成齐国想一举围歼我大金四万人马? 时至今日,宗弼已察觉阜城是个硬骨头,但,这是在他未竟全力的基础上。 今日午后,汉军能攀到城头上,他便试出了阜城防守强度的极限,明日他亲自督战,让女真勇士参与攻城,破城概率极大 至于西、南方向可能存在的齐军,宗弼并未太放在心上.汉人凭借城垣之利,或许还能撑上几日,但野战 千余女真马军,足以横扫数万齐国人马。 即便对本方战力充满自信,宗弼还是做出了相对妥帖的安排,“斜宝,明日率两千马军,在阜城外围巡弋警戒,若遇来援齐军,冲散即可,不可追击过深。” 正月十四。 一早,河间府厢军田实仓竟在粥饭中发现了几丝肉干,不由啧啧称奇。 但某些老卒看到朝食比平日丰盛,不由变了脸色。 与田实仓同村的田庆余,脸上鞭痕刚刚结痂,小口喝粥的同时,善意提醒了田实仓一句,“这是断头饭,今日不知要死多少弟兄。” “.”田实仓不由一滞,粥饭洒出去一些。 田庆余却瞄了一眼田实仓的饭碗,又抬头看向了薄雾中的阜城,低声道:“该吃便吃。怕也没用,待会机灵点,若能装死便装死,能不能活过今日,就要看天老爷了.” 辰时。 金军集结。 今日果然不同凡响,前两日攻城,每次投入不过三五百人,最多不过千。 可今日,三军同时列阵,其中还有千余金人.看起来,竟是要发动四五千人规模的攻城战,并且这还只是东侧城墙。 西侧、北侧,同样在做着总攻准备。 因楚王纛旗在东,那宗弼也针锋相对的将督战台建在了阜城东三里外。 和陈初遥遥相望。 这个距离,即便是齐国最强的神臂弩,射程亦不及。 辰时二刻。 汉人随军录事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的将宗弼制定的奖惩办法诵读一遍,喊到‘诛、俘齐国楚王,赐钱万贯、赏千户’时,底下金人兴奋的嗷嗷直叫,汉人的回应却寡淡了许多。 近日来发生的许多事,消磨了士气。 再者,阜城东墙外那面已破破烂烂、沾满鲜血污渍的字幅,也在时时刻刻打着他们的脸。 辰时中,总攻开始. 安详晨午,瞬间被厮杀声碾碎。 无数金国士卒从西北东三方,扛着云梯、推着屋车涌向小小阜城,仿佛随时能将此城吞没。 东城箭楼之内,炮团团长武同眼看攻城队伍中终于出现了金人,连忙请命道:“东家!放炮吧!” 齐金交战多日,但陈初始终压着炮团不让他们上场,武同数次请战,陈初只道:待金人上了场,给他们个大惊喜。 等了十几日,终于等到了金人参与攻城.可,东家依旧不下令。 一旁的炮团团副林承福隔窗观察片刻,却道:“东家可是嫌金人少了?” 界河一战,金人折损近半,此时仍有三千余人。 可眼前参与攻城的约莫只有千人。 陈初稍一思索,却摇了摇头,抬手指向三里外那座两丈高的木台,却道:“问问小黄师傅,一轮齐射,能不能将它给我轰碎!” 怎又换目标了? 武同顺着陈初指示的方向看过去,透过薄雾,只见那高台之上,代表宗弼的帅旗正迎风招展。 这是要和陈初硬钢的意思,你在东城督战,我便在东城外督战.到底谁胜谁败,今日可见分晓。 十余息后,林承福率先跑出箭楼,只听他兴奋喊道:“请大将军出山!” 早已憋了十多天的炮团将士,急忙将掩埋在稻草下的铜炮扒了出来,再脱掉炮衣,推至墙垛凹口。 因城头属于交战之地,为防战火引燃火药,药筒全部放置在城内妥帖之处。 弹药组第一时间下城搬运。 无数次训练形成的惯性以及肌肉记忆,让他们忙而不乱。 “黄师傅,东家问能不能将那将台给端喽?” 林承福急匆匆赶到炮药局总监黄恢宏之子黄继业身旁,径直问道。 技术大咖黄继业不善言辞,闻言单睁右眼,平举右臂,竖起大拇指瞄了一下,只简单回应一字“能!” “好!” 林承福兴奋的直搓手,黄师傅说能,那就一定能。 此时,攻防双方已开始接战.已有零星云梯架在了城墙上。 百余息后,弹药组担着炮药赶到城头,黄继业一边巡视一边大喊道:“标准基础上再加两成炮药,仰角二十一度.” 除了炮团士卒,其余守城军士完全听不明白黄继业在喊什么。 但绵延整个城头上的各位炮手却迅速行动起来,有条不紊的进行装调. “标准炮药加两成,仰角二一” 为防止远处炮位听不清黄继业的指令,以他为中心的炮手还将指令向左右两翼传达。 一时间,城头上同一句指令,连成一片。 “一营一连一班,单发试射!” “一营一连一班,单发试射!” 距离黄继业最近的炮位,重复一遍前者的命令,随即由一名火手持粗香上前引燃了炮尾引信. 数息后,一声轰鸣,三斤炮炮口喷吐出一丛长约一丈的火星,随后才是滚滚烟雾。 这一声,不但把城下金军吓了一跳,便是城头紧邻炮位的齐军也惊了一回。 毕竟,去年炮团在河北路首次亮相时,本方也只有部分将士见过这大炮仗。 黄继业却淡定的站在盾手身后,眯眼远眺,见弹丸正中三里外的高台台阶,这才满意的笑了笑。 “好彩!哈哈哈.”林承福大笑。 而武同看了此效果,却迅速下令,“全体都有,无需调整,三轮急射后,自由开炮!” 命令刚下,东城城头轰隆隆的声响连成一片。 十二门十斤炮、三十六门五斤炮、七十门三斤炮,朝着同一个目标在同一时刻开炮. 阜城东城,顿时被一片黑灰浓烟笼罩。 整面城墙,乃至大地都跟着战栗了一下。 某一瞬间,数万人汇聚的战场上像是忽然定格。 震撼灵魂的巨响中,无数金军仰头看向了天空,耳畔,能听见天空中呼啸而过的声音,但具体是什么飞过去了,他们却不知晓 三里外,一颗三斤弹丸正中高台,在砸穿木板制成的台阶后,弹丸消失不见。 是以,即便是宗弼本人也没看清到底是甚玩意在两指厚的木板上砸出个大窟窿。 他坐在台上,本就是为了鼓舞士气、震慑惜命的汉辽渤诸军。 突生的变故,让台下各军将领一时骚乱。 完颜宗弼猛然起身,朝台下喝道:“慌什么,一个窟窿而已!” 宗弼指着那碗口大的窟窿镇定道,虽不明白发生了甚,但身为一军主帅,轻易不可慌乱,不然军心溃乱,极易导致严重后果。 台下众将见主帅处变不惊,这才稍稍稳住心神。 可下一刻,又见阜城东城升腾起连片浓烟.韩企先最先察觉不妙,便是宗弼自己,内心也升起一股强烈不安。 这在他从军数十年来,尚属首次。 可弹丸飞越三里所需时间不过几息,一切,都来不及了。 最先,是一片沉闷呼啸,接着,弹丸接二连三砸中高台,一时木屑横飞,台下将领即便是被破碎木材砸中,登时骨断筋折。 再往后,高台上发生了什么已看不清了 一阵弥天烟尘后,整座高台像朽木一般垮塌下来。 偶有稍稍偏离目标的弹丸,斜斜滚入后方军阵之中,便会犁出一道遍铺断肢碎肉的血水通道。 这一幕,无疑让金军又想起了年前界河那恐怖异象。 “齐国又请来雷神啦.” 不知是谁惊恐喊了这么一句,紧接第二轮齐射又至. 队列密集的后军,随便一颗弹丸便能带走数十人性命。 擦着既伤,碰着既死,人马俱碎. 可金军却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 人力尚可敌,神力如何相抗? 齐军在家乡流窜、一个小小阜城围攻半月不破、前线卖命后方家人被金人屠戮淫辱、河间府厢军营正石德生死前的悲愤呐喊、阜城外挂的刺目字幅、主帅生死不知. 一桩桩汇聚起来,高台左近的各路汉辽渤士卒最先崩溃。 丢了手中旗帜、刀兵,没命的往后方跑,只希望那铁蛋蛋不要追上自己。 宗弼所建高台附近,为中军聚集之地,不但有大量将领,且负责用旗语指挥各军进退的旗兵也在其中。 他们一乱,整个指挥系统都跟着乱了套。 韩企先叔侄、郭安,甚至黄龙府的王伯龙等人对危险的感知异常敏锐,看了一眼那座已成废墟的高台,当即打马北走. 后方动乱,迅速传导至前线。 时刻留意着战场态势的田庆余感觉不对劲,回头一看,只见帅台没了,整个中军正向四面八方逃散。 第一反应是逃,可只走出两步,却又停步,随后一把扯过同村的田实仓躺到了地上。 “庆叔!中军溃了,我们快逃命啊!” 田实仓也看到中军溃散的一幕,连忙要起身,却被田庆余重新摁了下去,“逃?你能逃哪儿去?逃回家乡再被抓壮丁给金人卖命么!” 说话时,田庆余拽过一具尸体,压在了两人身上,并道:“躺好!装死,一会齐军搜索战场时,咱爷俩投齐!” 中军一溃,东侧攻城军队也跟着溃了下来。 东城是金军攻城主力,他们退了,西、北两侧也跟着乱了起来。 “完颜宗弼已死,完颜宗弼已死” 城头上忽然传来齐军千百人的兴奋呼喝,西、北两侧金军不由大骇,便是有些将领不信,但东侧忽然溃散的主力却无法解释. 也只有宗弼已死,才能解释。 大帅都死了,咱还打个鸡毛,赶紧跑吧! 这个时候,只要能跑在袍泽前头,就是安全的。 巳时中,金军总攻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便全军溃散。 负责在外围巡弋警戒的完颜斜宝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全军大溃,急忙回援,却被同样在城外游弋了十几日的长子、周良部马军缠上。 巳时末,王彦部赶至阜城西五里,城头已可见远方人马狂奔的狼烟。 闭城近二十日的阜城,突然开启城门,一、四、五团分别从东西北三面出城,追击溃军。 午时初,驻守交城的彭二部抵达战场 而蒋怀熊部,正在阜城南四十里外,疯狂赶路。 正月十七。 东京大庆殿. 金使赫连伟伦在朝堂上将齐国上下一番痛斥,“.君不似君,臣不似臣!殿下以不知楚王所为来搪塞父国,莫非觉着我大金上下都是三岁孩童?” 这赫连伟伦原是汉人,在金国入仕后,特意改了本姓,取金姓、留髡发,以示自己脱汉入金。 齐国朝堂诸臣,颇为看不起此人做派即便当年刘豫在位时,齐国汉臣也没做出过改姓易发的举动啊! 可即便再看不起,眼下赫连伟伦代表着金国,也无可奈何啊! 如今,河北路形势齐防金攻,说白了,还是人家占着主动万一战事不利,还是得靠外交手段解决。 眼瞧齐国满朝皆默不作声,赫连伟伦愈加张狂,竟抬眼打量了御台之上的嘉柔一眼,轻浮道:“殿下若想保河北之地,亦是不难。我大金皇帝英伟绝伦,殿下不若北上入黄龙府,与我皇结为秦晋之好。我皇念在夫妻之情上,定会饶恕一二.” 本来就冷着一张笑脸的嘉柔,顿时恼红了脸,低斥道:“放肆!” 就算嘉柔是傀儡,但在讲究主辱臣死的当下,满堂朝臣脸上皆有些挂不住,蔡源率先出列,冷声道:“金使就吃定我大齐兵败么?如今两军在河北对峙,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说到底,一切嘴炮,都以前线胜负为基础。 对此,显然赫连伟伦更有自信,却听他狂浪一笑,大声道:“我金国勇武,天下共知!如今你齐国楚王主力被围阜城已十几日,完颜大帅正是念在两国乃父子之邦,才没有即刻攻城!若尔等再这般迁延下去,完颜大帅指日破阜城,届时兵临东京城下,让尔等也尝尝当年周国丁未的滋味!” “.” 殿内一静,丁未不止是周国噩梦,同样也是所有汉人的恐惧根源。 只有淮北系几位大佬不服,陆钦哉也有话要讲可他刚出列,却隐隐听到外城一阵喧哗。 皇城大内,距离城外足有一里多,该是有多闹腾才能传到城内? 疑惑间,却见殿侍班头黄豆豆不顾礼仪,从帷幔后匆匆走到嘉柔身旁,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黄豆豆那苍白面皮,竟激动的通红。 嘉柔闻听消息,显然也是一惊,侧头再三确认后,才露出一抹微笑,随后道:“金使.” 一开口,声音竟是颤抖的。 嘉柔连忙平复了一下,这才接着道:“金使方才辱我,黄公公,带人将其拿下,割舌!” ‘嗡~’ 大庆殿内炸了锅。 首先,割舌肉刑,早已废弃多年,显然,殿下是被赫连伟伦提议她嫁与金帝的话惹恼了。 但是,殿下再恼,这也是代表了金国的使者! 伱割了他的舌头,岂不是要与金国不死不休.若完颜宗弼真的兵临东京城下,肯定不会放过你啊! “你敢!”赫连伟伦没想到这公主竟不管齐国灭国危险,敢下如此离谱的命令。 黄豆豆却已招呼人入了大庆殿. 礼部尚书杜兆清也生怕两国闹成死结,忙出列劝道:“殿下,金使口吐狂言,确实该惩治。但割舌” 在朝堂上历来乖顺、尊重大臣的嘉柔,罕见的打断了杜兆清,却见她缓缓起身,清矜道:“辱本宫,便是辱大齐,也辱了在前线搏杀的将士!方才本宫得报,正月十四,我军于阜城大败金军,杀六千,俘万余,素有战神之称的金国元帅完颜宗弼,被楚王斩于阵前如今,楚王正率部深入金境三百里,追击残余” 嘉柔后半段的话,已淹没在了乱哄哄的朝堂中。 肃穆朝堂,犹如菜市场。 蔡源顾不上失礼,跑出殿外求证一番,待他回还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嘉柔的话太过惊悚,是以,仍有部分人不相信。 但老成持重的蔡源,绝不会拿军国大事儿戏。 蔡源迈过门槛,见满朝百官统统看向自己,一时心神激荡,拱手一揖,涩声道:“元章.楚王幸不辱命!阜城大捷.” 殿内声量又大了一个量级,简直要将屋顶掀翻。 有人怔在当场,处于失魂状态。 有人手舞足蹈,疯疯癫癫。 有人抱着雕龙梁柱,失声痛哭。 萎靡了二百年的汉家雄风,又要回来了么? 而刚才还在劝说嘉柔不能意气用事的杜兆清,已两步冲到赫连伟伦面前,啪啪两个大嘴巴子扇了上去,随后拽着赫连伟伦的衣领,扭头看向嘉柔,大喊道:“殿下!割舌不足惩处这口吐狂言、数典忘祖之辈,此人当凌迟!” 打胜了,就他娘的有底气! 第392章 凯旋 第392章凯旋 正月十四,金军大溃。 因无序溃逃,界河冰面上聚集了太多人马,又因近日天气回暖,已有消融迹象的冰层终于支撑不住,于未时初破裂。 无数金兵落河溺水。 大量尚未过河的金军,部分金军弃刃投降,部分金军沿界河往东西两翼逃窜。 逃至北岸的不足万人,其中韩企先、郭安残部已不满三千,渡河后顾不上被界河阻截在南岸的韩尝,如惊弓之鸟一路逃向南京府。 此次南征副将完颜斜保,同样逃出了包围圈,但本部马军只剩六七百人。 出自黄龙府的金国汉军人数最多,约有五千余,却因失了主帅、指挥系统被彻底打散,如无头苍蝇似得在北岸乱窜。 未时末,陈初率各部马军以及折彦文、邝思良等西军马军,合计约五千骑,自界河下游渡河追击溃兵。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便是完颜斜保。 韩企先、郭安部曲反倒因此躲过一劫。 十四日午后,陈初衔尾追击亡命北逃的完颜斜宝。 界河南岸,驱赶、抓捕溃兵的任务交给了彭二以及匆匆赶到战场的王彦、蒋怀熊部属。 当日,阜城知县蔡思,以六百里急递,将大捷公文送往东京。 傍晚时,五团一营老卒张传根同袍泽们将搜捕来的俘虏,交给了临时负责收容战俘的西门恭。 回城时,特意绕到了东城外,凭借记忆,刨开几层死人堆,终于在下头找到了那名来自金国榆州的少年金兵张小尹 只不过,找到人时,这张小尹额头发烫,呼吸微弱,只怕是活不成了。 “小郎,小郎,小尹.” 张传根拍了拍张小尹滚烫的脸蛋,后者发着高烧,闻听耳边呼喊,终于艰难睁开了眼睛。 眼前人影模糊,张小尹又神志不清,不知怎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张传根,忽然咧嘴哭了起来,“爹,爹,我好疼爹,爹,我和娘这些年过的好苦” 有袍泽见老张竟真惦记着这名生命力顽强的‘小金狗’,原本打算上前打趣几句,可见了死人堆中哭成娃娃的小郎,打趣的话却说不出口了,叹了一声,转向了别处。 张传根默默将压在张小尹身上的尸体搬开,随后在袍泽搭手下,背起烧迷糊的张小尹走向了城内军医所。 “小郎你喊我一回爹,我自会救你。但你能不能撑过这一回,还需看伱自己造化啊.” 暮色中,人影逐渐拉长,张传根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张小尹听的。 十五、十六,两日间,陈初跨河间、莫州、雄州三府,可依旧只能跟在完颜斜保后方。 一路上,不时见到被金人抛弃的受伤战马、袍泽。 可见斜宝逃窜意志之坚定. 照这么下去,两三日后,斜宝便能越过长城一线逃入中京路,到那时,便难追了。 不料,一直在金国南京路游弋的小辛部,在没有和陈初所率主力取得联络的情况下,将斜宝残部阻截在了拒马河南岸。 小辛将斜宝拖了两个多时辰,于十七日下午申时,终于等到了陈初主力抵达。 两军前后夹击,以近十倍优势的兵力,歼灭三百余金兵,余者皆俘。 战后,淮北诸将以为陈初怎也该回返了,不料,他却率领大军,继续北进,沿檀州、蓟州、遵化一线,来了一回武装游行. 金国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奈何南京路驻军大多已随韩企先南征,如今或溃散、藏匿于齐国河北路田间地头、或正在金国南京路狼狈逃窜。 各州府仅剩的千余老弱,谁敢出城迎战。 而金国主力所在的黄龙府距此遥远,待金庭反应过来,重新组织大军南下,不知还要多久。 陈初有恃无恐的原因也和金军作战习惯有关,眼下即将开春,不耐中原暑热的金军九成不会在夏季来临时发兵南下。 并且,还有一桩影响金庭出兵时间的重要因素金帝在军中最大的依仗,宗弼已死。 金庭内部的微妙平衡已被打破,正是海陵王完颜亮重掌军权的好机会金军再度南下之前,或许内部问题会率先爆发。 正月二十二,陈初率部班师。 整个金国南京府高度戒备,城门紧闭陈初却在途经此地时,特意在城外驻留了一晚。 南京城垣周长二十余里,是为北地雄城,留守张浩明知对方没有攻城能力,依旧吓得整晚没敢合眼。 他的紧张情绪,来自于狼狈逃回南京的韩企先 韩、郭两家连带八千防城军一万多人,竟只回来三千不到,且兵甲多损、粮秣全丢。 也算见多识广的韩企先颇有点胆气尽是的模样,据他讲,不但金人六千精锐伤亡殆尽,便是主帅完颜宗弼也身死阜城外。 说起那日‘天降铁丸’的可怖场景,韩企先仍忍不住的颤抖。 先有冰河血雨,再有可糜碎人马的天降铁丸,何止是韩企先,便是以悍勇闻名的渤海将领郭安,甚至逃回南京的全体将士,心头都被恐惧笼罩,再升不起和淮北军作战的勇气。 整个南京路,军心已失 不过,当晚韩、郭两家先后秘密派遣了使者,试探有无和谈可能。 毕竟,韩企先之侄,以及两家大量部曲已成了齐国俘虏。 部曲,是他两家在南京路立足的根基,若有可能,他们愿意付出代价,换回这些人。 可当晚,两家密使却未能见到楚王,代他出面的是此次名声大噪的辛弃疾,后者只道:“此战既为国战,若金国想要和谈,请遣国使来齐” 确实需要金国再遣使者了,因为上一个使者赫连伟伦,因对齐国摄政长公主出言不逊,已被割舌,投入了齐国天牢。 没了舌头,说话总会有那么一点点不方便,自然无法再担负和谈职责。 正月二十五,陈初南返路过河间府。 彭二率第三、十二、十四团,已将阵线推至滹沱河一线,占据了原属金国的河间府、深州两府。 将齐国边境往北拓展了百里。 二十六日抵达阜城时,宰相范恭知、兵部尚书张纯孝、礼部尚书杜兆清,领河北路文武于界河旁恭迎凯旋。 早已抵达阜城多日的宣旨太监,当众宣读了朝廷旨意,“.封楚王世子稷滨淮候,嫡女冉为福容郡主,女娆为阜城县主” 陈初本身除了‘加九锡’之外,已赏无可赏,但立此不世之功又不能不赏。 嘉柔很聪明,便从王府子嗣入手。 不但将猫儿嫡出的一对儿女封了爵位,便是玉侬所出的女儿也跟着沾了光。 说实话,如今嘉柔能给陈初的已经不多,淮北将士接下来的提拔、赏赐,陈初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不用假借嘉柔之手。 譬如今次立有大功的小辛,待论功行赏那日,一个旅帅是跑不了的。 自陈初回城当日,淮北军各级随军录事已集合在一起,开始统计各团所获、立功大小,整个团队立功的,便给予集体荣誉、封赏。 个人勇武的,便将赏赐、表彰具体到个人。 晚间,招待京城官员的酒宴开席前,负责安置战俘的西门恭和项敬专门找到陈初,汇报了一下目前情况。 阜城一战,俘虏近万。 战后经蒋怀熊部、各村民壮,一间屋一间屋的搜索,又捉来六千多人金国汉军。 这一万多人,被安置在城南战俘营,每日吃嚼也不是个小数目。 项敬有些心疼自家粮草喂养这些人,今日又得来四百余金人俘虏,他更不愿接收了。 “王爷,金狗残暴,此次阜城之战,我军伤亡兄弟多是折损在他们手中,为何还要养着他们!不如直接杀了!” 陈初北去追击时,项敬率部留在阜城搜捕溃兵,金国汉军被他捉到尚能留得性命,但金人 反正,至今项敬的第五团没能捉到任何一名金人活口。 也就是今日这四百金人乃楚王所俘,项敬不敢私自处置,才来请示了一回。 不然,金人落到他手里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谁知陈初却略显严肃道:“这些金人不能杀,我有大用!” “属下知晓了”项敬不理解,却也只能遵令执行。 下一刻,陈初看向了暂任战俘营管营的西门恭,口吻温和了一些,“四哥,金人入营后,将他们打散安置在汉人之间,每日送去餐饭后,让他们自行分配。若闹出了什么事情,四哥也不要过多干涉.” “好。” 陈初离去后,西门恭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见项敬一副失望神色,西门恭不由呵呵一笑,向这名并不算太熟的淮北军官道:“项团长,难道还想不明白楚王所言‘留着金人有大用’是什么意思么?” 项敬一愣,随即双手抱拳恭敬道:“项某愚钝,劳西门大人解惑。” 年前,西门恭已接了调任沧州为知府的任命,却不料河北大战,一直未能履任。 但项敬对他的格外恭敬,却并不是因他这沧州知府一职。 而是因为西门恭是楚王的结义兄弟.如今,随着陈初威严日重,西门恭已很少主动炫耀和楚王的关系,可老五人家却还和当年一样,见面时一口一个‘四哥’,让西门恭分外舒坦。 “方才,项团长可听到楚王讲,将金人打散和汉人安置在一起、餐饭让他们自行分配?”已猜到陈初想法的西门恭,为了让项敬也能理解,细细问道。 “项某听见了,此事有何深意么?”项敬似乎抓到点什么,一时又没想明白。 西门恭呵呵一笑,继续道:“金人历来跋扈,将金国汉军视作奴仆,将金汉安置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项团长猜金人会不会先将饭菜中的好食挑走?若饭菜不够,会不会霸道的只管自己肚饱?” 项敬细细一想,大概明白了西门恭的意思,却还是摇头道:“北地汉人畏金人如虎,即便金人在战俘营中依然作威作福,欺压他们,他们也未必敢反抗。” “所以楚王才让咱们将金人打散安置嘛,四百金人散于一万多汉、辽、渤人中间,人数悬殊,若再加上某些有心人引导,他们未必不敢反抗.” “可,这般做有何意义呢?” “怎没意义,待咱们放他归家” “放他们归家?” 项敬愕然,忙打断西门恭,道:“咱们辛辛苦苦捉了这么多人,难道再放回去?楚王不打算将他们编入我军么?” “嗐!人家爹娘父母都在北地,即便编入我军,恐怕也担心金国拿他们留在北地的家人出气。不能同心,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那一万多人,怪可惜的。”项敬心疼道。 一万六千多人,那可是六个团还多的军士了。 西门恭却道:“只要咱们能利用好,他们返回金国各军,反而对咱们有大利。” 刚好两人走到了阜城南门外,西门恭回头看了看残留着战火、血污痕迹的城墙,又往南望向了灯火通明、连绵数里的战俘营,凝声道:“不过,在此之前,需激起他们的反抗意志。那四百金军,便是他们需纳的投名状.” 多年前,西门恭便是被陈初以类似手段逼迫着上了他那艘贼船.呃,不,是上了宝船! 所以,西门恭快速理解了陈初的意图。 一旁,项敬也听懂了怪不得楚王说留着金人有大用,这些金人不是不能杀,而是需要由那些被俘虏的汉辽渤士卒杀。 如此一来,这些人便向齐国纳了投名状 去年齐金边祸事发突然,即便打了胜仗,以楚王如今的兵力,也不足以占据整个南京路。 彭二将战线推至滹沱河便止步不前,并非没有能力再继续北进.而是再前进下去,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会被摊的更薄,即便强行占了,也没有精力治理。 试想,若一万多和齐国暗通款曲的汉辽渤士卒重新返回金国各府,楚王不但可以对金国各地了如指掌,再遇战事时,金人的处境就有意思了 “确实好计!”项敬不由抚掌赞叹。 或许是和蔡源、陈景彦这帮兄弟认识的久了,西门恭笑的时候也有了几分老阴逼的味道,却听他缓缓道:“此计关键,在于如何在金、汉辽渤战俘之间拱火。咱们回去好生研究一番.” 是夜,大胜之余,陈初不由多饮了几杯。 回房后,为迎夫君凯旋的蔡婳早已在置好了一桌酒菜。 酒只吃了一杯,或者说,只吃了一口.蔡婳无骨蛇一般坐在陈初腿上,嘴对嘴渡了一口。 随后,便吃到了芙蓉账内。 小别新婚,又兼数月来紧绷的神经一夕放松,二人皆有些放纵。 直到翌日巳时,刚刚睡了没多久的蔡婳察觉怀中爱郎一身滚烫,赶忙起床唤来大夫诊治。 经太虚道长的儿徒、军医所主事青岚的诊断,说是多日来过于操劳心力、又兼寒气积聚体内,才染了风寒。 不过,当屋内没了旁人时,清岚才瞄了一眼美艳和凶毒同样出名的蔡三娘子,磕磕巴巴道:“蔡娘娘,王爷常年征战,积劳已久,如今战事方歇,娘娘总得让王爷缓口气啊,莫要太.太那个啥,以免累垮了王爷的身子.” 即便蔡婳不怎么在乎名声,可被清岚一番教训,羞恼之下,恨不得掐死这不会说话的小道童。 得知陈初染恙,长子等老兄弟当日便结伴前来探望。 却也不由奇怪,前几日初哥还带着咱们纵横金国南京路呢,怎刚一回来就病倒了? 若不是陈初身边都是绝对信得过的自己人,几人差一点以为初哥儿身边有人要害他。 二十七日,午后。 初春日头泼洒满堂,长子、周良、宝喜等等一大堆老兄弟聚在陈初卧房。 初哥斜倚锦被,头上搭了条湿巾。 蔡婳坐在床边,一手断了药汤、一手持了调羹,喂陈初喝药。 一旁的长子,看了看脸上带有不正常潮红的陈初,不由奇怪的问了蔡婳一嘴,“三娘,初哥昨日还好好的,怎忽然就病了啊?” “.” 哪壶不开提哪壶,蔡婳能咋说,总不能说,自己把初哥儿用坏了? 蔡婳喂药的动作沉稳流畅,像是完全没听到长子的问题装聋作哑,大约就是如此。 陈初却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众人皆奇,蔡婳也没好气的白了陈初一眼,问道:“你笑甚?” “我笑.没想到有生之年,竟也能见到我婳儿有脸红的一天,哈哈哈.” 陈初这么一说,长子赶紧凑近一看,随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得朝众兄弟们兴奋嚷道:“咦,老天爷!你们快来看,三娘脸红了,大伙快来看啊,三娘脸红了,当真稀奇.” “姚美丽,你有病吧!” 第393章 美梦 第393章美梦 正月二十九。 傍晚时分,金国河间厢军战俘田庆余走出齐国军统人员苏晟业的值房,将一把短匕贴身藏好,眯眼望着暮色中的战俘临时营房。 他与苏晟业的接触,已是半个月来的第五次。 此刻正值放饭,这也是战俘营内为数不多值得期待的时刻.营内饭食,竟比他们被俘前的伙食还好些。 酉时中,伙食组的战俘四人一组抬来两只硕大饭桶,内里装着满满两桶粥饭,粥饭内不但有绿油油的野菜,还飘着一层米油,色香俱全。 今日负责送饭的战俘,和田庆余原属一队,那战俘见了熟人,不由咧嘴一笑,向刚刚回到营房的田庆余提醒道:“田老哥,今日粥饭内有肉干,这齐军还真疼咱.” 确实,以前当兵为金国卖命,一年中也只有除夕才有可能见着些荤腥.如今倒好,做了齐国俘虏,反而能吃到肉粥了。 送饭战俘讲了这么一句后,继续去往其他营房放饭。 田庆余所在的‘丙贰捌’营房内马上热闹起来,大伙纷纷揣上自己的吃饭家伙往饭桶旁凑了过来。 “滚!挤你母,打仗时如娇弱娘们,吃饭时却勇猛的很!滚后头去.” 一阵带着些怪异口音的大骂,打断了难得的惬意氛围却见一名粗壮金人,啪啪两巴掌抽在一名挤在饭桶前的瘦小汉军脸上。 接着,数名金人晃着膀子走到了前头,粗暴的将一众汉军推搡开来。 打骂汉军的那名粗壮金人名叫翰达鲁,是此次南征副将完颜斜保的亲卫,也是丙贰捌营房内脾气最为暴躁的一个。 众汉军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仅有六人的金人以盛饭马勺在饭桶中一阵翻搅,待桶底肉干翻到上层后,那翰达鲁不顾烫手,伸出结了厚厚一层泥垢的手浸入粥饭内。 原完颜宗弼的汉人随军录事,颠颠上前,挑了满满一碗珍贵肉干,亲自端给了四平八稳坐在床沿的完颜斜保。 其余金人这才围在饭桶旁开始进餐,却连碗都不拿,饭桶成了几人的碗.当然,他们同样尽挑着粥里的肉干吃。 汉人录事伺候完斜宝,这身走回饭桶前,习惯性的躬着腰、撅着臀,笑的一脸谄媚。 翰达鲁斜乜一眼,微微侧身,让出了些许空间。 那录事笑的愈加肉麻,分别朝六名金人作了深揖,这才获得一个率先吃饭的资格。 营房内的汉军,站在外围就那么看着 在金国,金人地位远超汉人,便是那辽人、奚人地位都在汉人之上。 积威日久,有些汉军对眼前场景似乎已习以为常,有些人便是不服,也不敢吭声。 说起来,此次南征,金人表现同样不佳.就像呵斥汉军‘打仗时如娇弱娘们,吃饭时却勇猛的很’的翰达鲁。 你们不照样跑了三天三夜也没逃出生天,被人家楚王捉回来了么? 切,乌鸦莫说猪黑,俺们打不过齐军,你们也照样不行! 都做俘虏了,伱们还神气个屁.当然,这些心里话只是无声吐槽。 丙贰捌营房内的人员构成很复杂,临时安排在一起的百人中,以河间、黄龙汉军为主,足有八十余人。 还有完颜斜保以及六名金人。 除此外,还有负伤了的南京路汉将韩尝以及数名亲卫,同在此间。 正月十四溃退时,韩尝从马上摔下,折了一臂.如今经过军医所的诊疗,已用柳木做了夹板固定,需百余日骨头才能长好。 今晨,与韩尝一同被俘的亲卫李登峰,刚刚找过战俘营大夫,想要为上官讨要一些能加速骨头愈合的草药。 那大夫却道:“草药已不起太大作用,想要骨头快些好,便多喝骨汤、吃肉。” 这道理李登峰如何不懂,但眼下他们是俘虏啊! 又不是在南京大宅中,哪里能寻来骨头和肉. 不料,今晚的餐食中就有了肉干。 可瞧着这帮金人贪婪的模样,不将粥内肉干捞净不打算停手,救主心切的李登峰着急了。 拿着饭碗,从金人身旁挤过,小心掂起马勺,尽量挑些荤腥盛入碗内。 饭桶旁,正以女真语粗声交谈金人忽见一个汉军在他们还没吃饱时,竟敢旁若无人的凑过来盛饭,不由同时安静下来,以不善目光在李登峰脸上睃巡一番. 金军内部等级森严,便是作战之时,金汉两族的伙食都不一样,同席吃饭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那录事见翰达鲁脸色阴沉,忙呵斥李登峰道:“谁允你吃饭了!快退下去!” 李登峰身为韩尝亲卫,不管是在军中还是在金国南京,从来也算被人看重的角色,如今眼看已做了俘虏,那金人完全不将自己、不将韩千户放在眼里,不由恼道:“如今咱吃的是齐粮,凭甚还要分个三六九等!” “大胆.” 录事一声怒斥,能听懂汉话的翰达鲁却斜乜李登峰一眼,突然问道:“你想吃粥?”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多日来的憋屈,一瞬爆发,李登峰也顾不上管对方是不是金人了,据理力争道。 翰达鲁却阴鸷一笑,忽地伸手夺过了录事手中的饭碗不待李登峰反应过来,翰达鲁便猛地将那饭碗掼在了李登峰头上。 粗陶碗破片在李登峰额头划出一道血口,滚烫热粥混着艳红血水糊了满脸,李登峰不由大怒.却舍不得将手中打给韩尝的带肉粥饭砸回去。 可那金人却不管那么多,见翰达鲁动手,另一名金人抬脚直踹向李登峰胸腹,将后者踹飞六七尺远。 手里的粥自然是洒了,李登峰捂着肚子想要起身时,却先咳出一口血来。 剩余韩家亲卫顿时大怒,纷纷起身,却又先看向了坐在营房一角的韩尝 左臂用纱布吊在脖子下的韩尝,终于缓缓站了起来,视线越过金人,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完颜斜保,语调低沉道:“完颜将军,这是何故?” 完颜斜宝一脚踩在床榻上,一脚自然下垂.转着圈吃完热烫粥饭,才从陶碗上沿瞟了韩尝一眼,接着放下碗,用衣袖蹭掉嘴角饭渍。 一套动作不紧不慢,将韩尝晾了半天,斜宝才对几名亲兵道:“吃饱了没?吃饱便让旁人吃.” 说是这般说的,但完颜斜宝面对韩尝时的轻蔑态度,无疑对翰达鲁等人是一种鼓励。 却见翰达鲁又从粥中捞出一块肉干进嘴嚼了片刻,忽而一扭头,啐了一口。 好大一滩浓痰夹杂嚼碎肉糜吐进了饭桶内,一口尤不过瘾,对另一只饭桶做了同样腌臜事,几名金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回了完颜斜宝身旁。 汉人竟敢和女真勇士抢食,这.便是翰达鲁对汉军的惩罚。 营房内鸦雀无声若说方才那些河间、黄龙汉军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心思,现在却全剩了愤怒。 毕竟,这是大伙好不容易得来的带肉饭食。 许多人不由又想起了多日前,挂在阜城东墙外的那面字幅,以及河间汉军营正石德生临死前的怒吼‘汉儿不为奴’‘金人不将咱们当人看’。 压抑气氛下,那名录事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只陶碗,持了长柄马勺,小心将浮于粥饭上层的秽物刮开,腆脸朝众多汉军一笑,讪讪道:“无碍,无碍,还能吃” 不知是为了证明,还是真的饿的受不住,录事刮开秽物后,竟真的盛了一碗,蹲去墙角自顾自吃了起来。 酉时末。 往常送来的饭食粒米不剩,今日,丙贰捌营房内的饭食却剩了大半。 营房外,就有淮北军军士把守,是以营内发生的事,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却未作任何干预。 他们进来收走饭桶时,有一名淮北军士仿似不经意的和田庆余对视一眼。 戌时初,淮北军第五团老卒张传根拎着一个包袱来到丙贰捌营房内。 这张传根已算丙贰捌常客,自从那名断了腿、被淮北军军医所收治的张小尹被送进营房后,老张隔三差五就来探望。 这次和以往一样,张传根又没空手来,包袱内有一碗肉馅扁食、几块方便面和几条干乳酪。 简单叙话后,抽时间过来的张传根就要告别,临行时特意对田庆余道:“近日多赖田老弟照应小尹了,日后必谢。” “军爷客气,我只是尽了袍泽本分。” 张传根并不知晓田庆余和军统之间的某些联系,但小尹正骨固定后,行动不便,全赖这名热心的河间老兵帮忙照顾。 而张小尹也是有眼色的机灵人儿,张传根刚离去不久,他便将袍泽们统统唤到了床边,拿出刚得来的食物 那晚扁食约莫有三四十个,便是每人一颗都分不到。 张小尹捏起一颗,只小口咬下一半,便递给了身旁的田实仓,并道:“田大哥,给,都尝尝。大伙别愣着了,来,都尝尝.” 今晚,因翰达鲁那口浓痰,一大半汉军都没吃晚饭。 一人半口扁食,屁用不挡但这种分享的态度,对比方才金人的霸道,显得分外亲近。 一帮人当即围在了张小尹床畔,扁食在大伙手里传递,话匣子也打开了。 “咦,这肉扁食也是那张大叔省下的伙食?齐军竟然每日吃这个?” “嘿嘿,小尹啊,虽然这次你摔断了腿,却也算因祸得福.” “是啊!我听说老张至今没有成婚,且他对小尹疼爱的很,小尹你不如认个干爹吧!往后,你和你娘也算有了依靠” 七嘴八舌的低声交谈中,听闻有人提议小尹认干亲,马上迎来一阵附和。 大家都是汉人,风俗相近、语言相通,似乎认干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有些人却止不住无声一叹,虽同为汉种,但老张的家乡淮北和小张的家乡榆州,相去两千里。 更为关键的是,今次河北一战,齐金必成敌国。 想要认这门亲事,几无可能,除非张小尹留在齐国,可他心心念念的母亲还困在榆州浣衣院呢。 他回去后,必然再被征调从军. 若以后再和老张这样的齐军士卒在战场相遇,不免又是生死搏杀想起此事,许多人不由一阵伤感迷茫。 反倒是躺在床上的张小尹似乎并不担心未来,那双机灵眸子反而落在不远处的李登峰身上。 方才李登峰被砸了头,又挨了一脚,脸色发白,精神萎靡。 但他韩家亲卫出身,放不下身段往张小尹这边凑不只是他,韩尝亲卫几乎都是这般模样。 既眼馋张传根带来的食物,又羡慕张小尹身旁的气氛,却又不好意思主动和他们搭讪交谈。 张小尹瞅了个空,抓了两条干乳酪,忽高声道:“喏,李大哥,乳酪。听军医所的大夫说,吃这个也利于折骨愈合,给韩千户试试吧.” 李登峰不由一怔,他和张小尹不熟,没想到对方竟主动赠他乳酪。 要知晓,在战俘营中,这乳酪还是很珍贵的,特别是人家张小尹自己也有骨伤的情况下。 若照李登峰的脾气,这乳酪说甚也不能收,但需要进补的却又是自家大人.一时他婉拒也不是,接受又不好意思。 张小尹却已将乳酪抛了过来。 李登峰手忙脚乱去接,却不料,那正飞在半空的乳酪,突然被一只脏手拦截。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那翰达鲁 “.” 原本热烈气氛顿时消退,翰达鲁完成了乳酪拦截后,又看向了张小尹床头的方便面 那汉人录事适时出现,却见他扒拉开人群后,一把将方便面揣入怀中,同时斥道:“收受齐军所赠,类于通敌!你不想活了?下次再有齐军送物件,需交与完颜将军处置!” 说罢,录事不管众多汉军怒目相视,推开人群,迈着轻快步子,屁颠屁颠走向完颜斜保献宝去了。 不多时,金人所居的营房一角内,响起了‘嗑嚓嗑嚓’咀嚼面饼的脆响。 “狗日的!都被齐军俘了,还他娘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河间汉军田实仓,终于低声说出了所有人压抑在内心的话。 田庆余却在睥睨众人后,以嘲讽口吻低声道:“那又有甚法子?这间营房内,咱们汉军足有八九十人,那完颜斜保却只七人。如此悬殊人数,咱们都不敢反抗,活该被人欺负!” 这话相当刺人。 众人面色一阵红白,一名身材魁梧的黄龙汉军却低声辩解道:“谁愿这般?奈何家眷都在北地,若眼下顶撞了他们,回去后,他岂会放过咱们.” “回去?让他回不去不就得了!” 田庆余语出惊人,周围登时一静,便是那名魁梧军汉也没忍住悄悄回头看了完颜斜宝等人一眼,随即压低声音道:“田老哥,你这话是甚意思?” “没甚意思。完颜大帅的亲卫队将失步黎,你们还知晓么?” 田庆余却突兀转折道,田实仓抢先答道:“自然知晓!失步黎号称黄龙府第一勇士、百人敌!” “他,昨日死了.” “啊!好端端怎死了?” 众人皆一脸错愕,前几日,好多人还在营地内见过失步黎,虽然他被俘时受了伤,但并非致命伤,怎会突然死了? 昏暗油灯下,田庆余环视众多围在张小尹床边的各地汉儿,低沉道:“失步黎于昨夜在甲拾陆营房内暴毙!甲拾陆营房内,连同失步黎等八名金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 即便与完颜斜保同在一营内,众人也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呼。 一人暴毙尚有可能,八人一夜之间全部丧命.不可能是巧合。 “甲拾陆营房内的弟兄们好胆魄!”田实仓一句话戳破了窗户纸,大家都猜到了这个唯一可能,只不过由他的嘴说了出来。 那魁梧军汉的关注点却在另一边,只听他低声道:“齐军不管么?” “管甚?有几名受伤弟兄,今早还被接到了军医所疗伤,好吃好喝.” ‘受伤弟兄’大约是昨夜甲拾陆营房内发生了打斗所致,随后田庆余又感慨万千道:“齐军,终归也是汉儿,他们心里,是向着咱哩。” 这句话说罢,迎来好长一段沉默。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数十名汉军慢慢都转过了头,盯着远处角落。 那边,吃饱喝足的完颜斜保已合衣躺在了床榻之上,六名金人正在分享那几块从张小尹处抢来的方便面,不时说上几句金语,偶有低笑。 那汉人录事,明显融入不进去,却偏偏腆着脸赖在旁边,偶尔有方便面碎渣从金人指缝漏下,录事便赶紧弯腰,仔细捡起丢进嘴里,再笑着拍上一记马屁。 或许是远处的目光太过灼热,录事有感,转头看来,却见一帮汉军齐刷刷的看向自己这边,目光幽幽,宛若白山黑水间的虎狼. 录事没来由心头一紧,紧接便是大怒.金人鄙夷自己也就算了,这帮腌臜汉儿军汉,竟也敢用这种目光看自己? “看甚看!再敢看过来,小心剜了你们的招子!回去将尔等妻女都送去浣衣院!” 录事起身怒骂 这边,田庆余马上收回目光,低声道:“先忍着,待睡熟再说” 众汉军默契的收回了目光。 见汉军被骂后马上认怂,录事愈发来劲,继续跳脚大骂。 六名金人只随意往汉军这边洒了一眼,便继续了他们的交谈。 倒是躺在床榻上的完颜斜保闭眼斥道:“再敢聒噪,扰老子好梦,老子杀了你!” 录事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喝骂戛然而止。 随后,完颜斜保翻了个身,想要续上刚才的美梦.梦里,有哀婉求饶的汉家小娘,有裹满全身却还拿不完的绫罗绸缎,有亭台楼阁在熊熊大火中的瑰丽剪影。 这便是梦里的东京城。 汉家噩梦,却是无数金人都想再重复一回的经历。 美梦中,完颜斜保渐渐沉睡 第394章 监狱风云 第394章监狱风云 丑时,后半夜。 阜城南,战俘营地,万籁俱寂. 许是源于对危险的感知,睡梦中翰达鲁没来由一阵心悸,缓缓睁开了眼睛。 挂在营房外的照夜灯笼,在初春夜风中微微摇晃,映进营房内的光线亦变得恍恍惚惚. 但睁眼后的翰达鲁,却猛地头皮一麻。 只见,与他紧邻的另一张榻边,竟影影重重站了十余人,再细看却是一名女真金兵被牢牢摁住手脚,捂住嘴巴,颈间被一根麻绳紧紧套紧。 那女真兵好大力气,竟在被十余人压制的情况下,反抗出些许动静。 翰达鲁大概就是被这动静闹醒的。 立于床头那两人各拽麻绳一端,一人往左、一人往右死命绞拽。 直至营房内响起‘咔啪’喉管破碎的声音,那金人才彻底安静下来. 即便刚刚睡醒,翰达鲁也马上搞明白发生了,“副帅,汉人反叛,快” 翰达鲁示警的怒吼尚未喊完,已有数人朝他猛扑过来,带头那人正是田庆余。 眼见已有人醒来,田庆余再顾不上其他,从后方勒住翰达鲁脖子,便低吼一声,“兄弟们,都动手!” 他们这一边足有几十人,按原本计划,悄无声息的一个一个勒死最好。 前期计划执行的也蛮顺利,已有四名金人在睡梦中丢了性命。 却被警觉的翰达鲁察觉,既然如此,偷袭变强攻! 今夜参与此事的汉军都知晓,丙贰捌但凡留下一个金人活口,日后自己、连同自己留在金国的家眷都要遭殃。 自是一门心思的要弄死两名金人以及那副帅完颜斜宝 身为精锐亲卫,翰达鲁不缺勇武,奈何对方有数十倍的人数优势,仅仅抵抗几息,便被一众汉人死死压在了地上。 愈发熟练的田庆余,已将麻绳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但他这番示警、反抗并非全无作用,至少完颜斜保、以及没有参与行动的韩尝和其亲卫都惊醒过来。 营房内虽光线昏暗,但也能看出今晚起事之人占了战俘的七八成,有巨大人数优势。 韩尝不敢轻举妄动,同几名亲卫紧紧守在一角,静观其变。 亲兵李登峰大约看清了局势后,压抑着兴奋低声道:“大人,咱要不要上去帮手!” 躲在阴影里的韩尝全力戒备,不悦的回了一句,“帮手?你想帮谁?” “.” 这个问题,才让李登峰真正意识到田庆余他们正在干啥这可不是一场为了反抗金人欺压的军中殴斗! 看田庆余等人的模样,是要下死手啊,完全没有让金人留命的打算。 这.已是反叛、谋逆,事后是要诛九族的! 抛开情感上的倾向,家大业大的韩尝该帮完颜斜保才对。 可韩尝却不敢轻举妄动暴起汉军有着明显人数优势,他若敢胡乱插手,必被反噬。 至少目前那田庆余等人似乎没将己方当做敌人,既然如此,何苦趟这浑水。 而那边,已被惊醒的完颜斜保反应颇快,一个敏捷翻身便冲到了营房门旁。 ‘哗啦啦~’ 用力拉扯门扇,房门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打开,反而响起一阵金属锁链的声音。 营房门.不知何时,已被人从外头用铁索锁上了。 “来人!来人,汉军谋逆,要行刺本官!” 完颜斜保隔着房门栅窗,边疯狂晃动房门边竭力大喊。 寂静营地内,这杂糅了恐惧和愤怒的吼声,和铁索磕碰的哗哗声,分外响亮。 田庆余忙指示田实仓带人将完颜斜保控制住,可后者深陷绝境,背靠房门爆发出了悍勇战力。 七八人竟一时拿他不下. 完颜斜宝时不时的大喊,双方打斗的嘶吼,人被击飞后撞倒桌椅的响动,迅速惊醒了丙贰捌所在的战俘营地丙区其他战俘。 隔壁丙贰柒、丙贰玖,甚至更远处的其他营房内都出现了微微骚动。 众多战俘扒着门窗、贴着墙洞,想要一窥究竟,丙贰捌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轻微骚乱的情况下,往常巡逻严密、今晚却半天不见人的淮北军,这才缓缓来迟 “各营听令,速速就寝,不得窥视、不得随意走动、不得生事,否则杀无赦!” 负责营地守卫的第十二团团长秦大川,率领一连将士迈着整齐铿锵步伐小跑进入丙区,他一声高喝后,丙区当即安静下来。 丙贰捌营房内,自然将秦大川的粗豪声音听的一清二楚,不由同时停下了围攻完颜斜保的动作,面面相觑. 虽说田庆余说过‘咱们都是汉人,他们向着咱们哩’的话,但战俘营内杀人.又被逮了个现行,淮北军态度到底如何,可不好说。 而完颜斜保听见外头喊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晃门的动作更大、‘汉军谋逆’的喊声更响了. 一时间,整个丙区营地内,只剩了门锁声和完颜斜保的叫声。 十余息后,秦大川出现在了丙贰捌营房门外,那完颜斜保死死抓着门上栅窗的田字格,见一名军官出现,当即激动道:“汉军谋逆,要行刺本官!速速报与陈速速报与楚王!” “大半夜的,嗷嗷叫个鸟!” 不料,却换来秦大川一句呵斥。 “.” 此时,完颜斜保自然顾不上计较这汉将的态度,反而是以为自己的汉话有口音,导致对方没听明白,不由放慢了语速,尽量以标准汉话解释道:“本官乃大金皇族、南征副帅完颜斜保,方才有汉军想要行刺本官,你快去禀报楚王.” 完颜斜保被俘已有段时日,那楚王既不杀他,便说明自己有价值。 在他想来,齐国或许是想拿自己从大金换回些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他觉得楚王会保护自己。 秦大川闻言,举灯往丙贰捌内照了照. 却见营房内因打斗一片狼藉,田庆余等七八人摁手的摁手、摁脚的摁脚、勒脖子的勒脖子,还保持着缢杀翰达鲁的姿势。 苦主翰达鲁好像还没死透,身体不时抽搐一下。 嚯,好一个谋杀现场! 可.秦大川一眼扫过,便收回了视线,目光最后停留在了完颜斜保脸上,却听秦大川又斥道:“你胡扯个鸟!大伙都睡的好好的,哪有人要行刺伱!” “啊?”完颜斜保瞬间化身问号脸这名齐国军官莫非是瞎的? “快回去老老实实睡觉,再敢吵嚷,军法从事!” 我睡你老母!你看不见营房内有几十个虎视眈眈想要本官性命的军汉么? “诶,别走,你先别走啊!” 尽管心里狂骂秦大川,但完颜斜保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走远时,还是慌了.以前,斜宝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死。 营房内,田实仓众人自然从那名淮北军官的间歇性失明中,窥出了端倪,不由嘿嘿一笑,纷纷围了上去。 那边,田庆余弃了从已彻底没了东京的翰达鲁颈间取下麻绳,起身走向了完颜斜保。 斜宝也从方才众人的反应中,猜到田庆余是今夜之事的主谋、是汉军的领头人,见对方提溜着麻绳走向自己,完颜斜保背靠房门,勉力维持着威严,同时开口道:“你想要甚?要田?要银?要女人呢,我都可以给你.” “老子要我妻女复生,你能给么?” “妻女?” “老子是河间人!老子在前线为你们卖命时,待在后方的妻女被你们这帮金狗畜生害了性命!” 说起此事,田庆余不由红了双目,同村的田实仓却道:“庆叔,和他罗唣恁多作甚!直杀了,为我婶子、为冬儿妹子、为咱村里被怨杀的乡亲报仇!” “还有俺爹的仇.”一名魁梧的黄龙汉军死死盯着完颜斜保,补充了一句。 “算上我妹子” “前年金国征发民夫修造大船,我爹累死在了金州,这仇也一并算在你头上吧.” 影影重重的人群,像是群狼一般,缓缓将孤立无援的斜宝围在了中间。 丑时中,丙贰捌营房内又起一阵嘈杂,却又迅速平息。 至此时,周边营房内的战俘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丙贰捌发生了何事和丙贰捌一样,其他营房内,大多也是六七名金人、七八十汉人的配置。 丙贰捌之后,不管是金人还是汉人,心都乱了。 说回丙贰捌。 寅时初,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 田庆余带人将七名金人的尸体重新摆在了床上,并贴心的盖上了稻草,以免他们受冻.老田一看就是个温柔的人儿。 只可惜,最后缢杀完颜斜保时,大伙的情绪有些失控.或许是将这些年受到的屈辱、家眷的仇恨都具化到了斜宝一人身上,那名叫做段宏祥的魁梧黄龙军汉,竟生生从斜宝脸上啃下一块肉。 致使斜宝的模样有些吓人了,怎看也和‘急病暴毙’搭不上边。 不过,田庆余觉着那名军统李档头应该能处理好后续琐事。 田庆余还有自己的任务呢。 只见他徐徐走到了营房内的西北角落田庆余既是今晚起事的谋划者,又是大伙的主心骨,见他走动,田实仓、段宏祥等方才十余名行动主力马上跟了过来。 这一下,聚在西北角努力装作小透明的韩尝等人马上紧张起来。 韩家亲兵李登峰对田庆余、张小尹等人颇有些好感,但见对方围上来,却还是起身挡在了韩尝身前,既紧张又着急道:“庆叔,金人欺辱我等,我家人大可从未欺压过大伙!咱们同为汉人,你们不能.不能对我家大人无礼!” 田庆余视线越过李登峰,和韩尝对视几息,却听他道:“呵呵,身为汉人种,未必都把自己当汉人。帮金人欺压咱汉人的、宁愿为金人做狗的,咱见的还少么?这丙贰捌内出现几个事后向金人告密的汉人叛徒,一点也不奇怪。” 韩尝自然听出田庆余是在点自己后者原本一个小小河间什长,若在平时,韩尝杀死他像杀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可眼下,田庆余已成丙贰捌领袖,再兼他们一伙刚刚杀了副帅完颜斜保,身上那股破罐破摔的杀气正浓。 韩尝觉着,若自己不表态,他们杀自己绝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于是,韩尝起身轻推开挡在身前的李登峰,对田庆余抱拳解释道:“老兄放心,日后我绝不会将今夜之事吐露分毫!我韩家在燕京绵延十世,降金实则无奈之举,并非如老兄所言,甘愿为金人作鹰犬.” 田庆余故意顿了几息没吭声,接着突兀一笑,道:“韩大人多虑了,我所言金人鹰犬并非说的你家,而是” 田庆余又是一顿,转头看向了田实仓,后者桀桀一笑,走向了紧邻金人床榻的另一张榻上. 丙贰捌毕竟是战俘营,淮北军再仁义也不可能给他们每人提供寝被,大伙夜里都用麦秸盖身御寒。 而田实仓所站的床榻旁,厚厚的麦秸下方,明显有一个人形在瑟瑟发抖。 却见田实仓一伸手,精准的揪住了麦秸下那人的发髻,笑道:“录事大人,好起了!” 说罢,猛一用力。 求了满天神佛,希望这帮杀才能将自己忘记的汉人录事,一声惨嚎,被田实仓拽着发髻拎了出来。 拖着走向了韩尝这边。 那汉人录事吃疼,双手紧握田实仓的手,被拖行几步后,突然哭嚎起来,“军爷,军爷!我并非金人啊,我也是汉人,饶我,饶我.” 田实仓却对他的哀求充耳不闻,某种程度上,他恨这同为汉人的录事比金人还甚。 少倾,田实仓将录事拖到田庆余和韩尝中间。 这录事久在宗弼身旁,以前见了韩尝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可此时见了韩尝,却像是见了亲爹一般,膝行两步,抱着韩尝的腿哭道:“韩大人,咱们都是汉人。求您在这几位军爷面前美言几句,饶我一回。日后,也好在官场上互相扶持” 韩尝低头看了那名录事一眼,又看向田庆余,“田老兄,这是何意?” 田庆余却从腰间抽出那条今夜已缢杀七名金人的麻绳,面无表情的递了过来,“田某方才所言甘为金人鹰犬的告密者,正是此人。若不杀,韩大人方才对完颜斜保见死不救之事,定会泄露” “啊!我不会讲,我发誓!今夜之事我若泄露半句,儿孙世代为奴,妻女永世为娼,我我也不得好死” 录事急忙竖起三指,起誓后见韩尝依旧不吭声,又咚咚咚瞌起了响头,涕泗横流道:“韩大人,你信我,你信我啊!” 所谓起誓,对韩尝来说完全不起作用。 他之所以犹豫,自然是因为对方这随军录事的身份.这是田庆余逼自己纳的投名状! 可亲兵李登峰见此,已明白自己和韩尝都已没了退路.今晚,要么杀了录事,要么被田庆余等人杀了。 再无第三条路可选。 想明白这些,李登峰伸手去接麻绳,想要替韩尝做了此事。 不料,田庆余却机敏的一缩手,让李登峰抓了空,随后田庆余重新将麻绳递到了韩尝面前,道:“韩大人,劳你亲自动手!” 路就这两条,是生是死全在一念之间了,韩尝最终一咬牙接过了麻绳,“好!” 而那录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坐在地上用双手撑着地面不住后退,惊惧嘶喊道:“我也是汉人,汉人不杀汉人啊!” 今天下班太晚,终于赶出来了。 第395章 大清洗 第395章大清洗 一夜惊心动魄。 辰时,淮北军军士打开了丙贰捌房门。 由房内战俘抬出八具尸体,据说,都是昨夜得了急病 只是,那完颜斜保的脸颊上,被生生啃下一块肉来,看起来非常吓人,实在看不出和‘急症’有啥关系。 九成的人,都猜到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仅仅一天时间,丙区昨夜之事便在战俘营地内传开了. 汉人杀金人,族别之分似乎是这次有预谋袭击中唯一区别敌我的方式。 战俘营内顿时人人自危,各族军士下意识向本族聚拢,汉辽渤金瞬间泾渭分明。 其中,人数最少的金人最为紧张.每每入夜,混居的营房内,各族互相戒备。 金人睡觉时,更是轮流值夜。 如此紧张的氛围下,占据了绝对人数优势的汉军却好过了许多.原本常被打骂、伺候金人的汉军,金人也不敢支使了。 就连吃饭时的顺序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以前,总是金、辽人捞稠的,人数最多的汉渤军喝稀。 现如今,却变成了汉、渤军先盛,金人反倒成了吃剩饭的。 可即便这样,纳了投名状的韩尝却愈发担忧,特别是二月初二这日,一名淮北军军士无意间提到金国使团正在南下. 来的是使团而不是大军,便表明了金廷此时的态度。 这一点,韩尝有所预料首先,眼下已入春,并非金国大举南下的最佳时机。 再者,金廷内部矛盾他略知一二.去年,金帝任命老迈的完颜宗弼为主帅,打压海陵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双方矛盾已逐渐公开化。 可谁也没料到,宗弼大军竟被齐军打的大败亏输.宗弼已死,这口锅只能由当初力排众议的金帝来背。 即使在重文抑武的汉人王朝,军队对外作战战败也会严重削弱皇帝威严,更别提极度崇尚武力的金国了。 金帝危矣 韩尝猜测,接下来,海陵王和金帝之间必然会进行一番激烈政斗。 在政斗分出胜负以前,金军暂时不会再次南下。 而金国使团就是来和谈的,以争取时间. 和谈过后,他们这些俘虏极有可能会被放回金国。 韩尝自然想要自由,却不能是在眼前这般情况下北归! 如今知晓、怀疑他参与了正月二十九夜袭杀完颜斜保的战俘,不知道有多少。 到时大伙一并北返,这事根本瞒不住,届时金廷岂会放过他! 二月初二夜,韩尝主动找上了田庆余商议此事。 田庆余,以前不过是河间汉军一名小小什长,但近来,他既能为染病汉军从淮北军那里讨来汤药,又能为大家争取来了正当利益,眼下已成战俘营地丙区汉军之望! 便是韩尝都没他有影响力。 原有权力架构被完全打破后,在这战俘营,淮北军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淮北想扶植谁做领袖,谁便能做领袖 田庆余似乎早就等着韩尝主动找过来了,听闻后者忧虑之事后,只道:“此事也不难办,却要看韩大人有没有胆量了。” “请老兄明示。”韩尝以恭敬态度问道。 他态度恭敬不止因为田庆余在汉军中的号召力,同时韩尝已察觉出田庆余似乎已和淮北军建立起某种联系。 不然,正月二十九凌晨,他们杀死完颜斜保那些人时,淮北军不会像是瞎了聋了一般。 “韩大人所虑,不过是担心有人以后告密。想要杜绝此事,只需将正月二十九那夜之事再来一回即可.” 田庆余说的轻描淡写,韩尝却悚然一惊。 再来一回,难道是说将杀金人的事在全营都来一遍? 果然,不卖关子的田庆余紧接便道:“和咱一心的拉上船,不一心的,杀!” 杀意凛冽.韩尝却也不奇怪田庆余杀心如此之重,他已听说了,田庆余在前线作战时,家中妻女却惨遭金人毒手. 田庆余已年过而立,如今孑然一身,没了家便如同飘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下半辈子,他大概只对怎样杀金人感兴趣了。 可韩尝却不同,他妻儿爹娘都好端端待在南京城,家中良田千顷、美姬成群,眼下被田庆余诱导着一步步滑向和金国决裂的深渊,自然顾虑良多。 不料,已经可以拄拐下地的榆州张小尹却笑嘻嘻从旁插嘴道:“待小子回了榆州,可以为我娘赎身,逃来齐国。却不知金人得知韩大人也参与了谋害斜宝之事后,能不能将全家也搬来齐国啊?” 这便是韩尝的痛点,他之所以一再犹豫,正是因为家大业大,整个家族都处在金国境内。 但张小尹的话却也提醒了他,仅仅一个谋害南征副帅的罪名,已够他全家砍头了.此时,哪还有退路。 一念至此,韩尝终于缓缓道:“依田老兄意思,咱们该怎办?” 早已在军统得了明确指示的田庆余,徐徐将计划讲出,“营中除了咱们汉军,人数最多的便是渤、辽人,也需让他们手上也沾沾金人的血。目前,营中的渤海人唯命郭景之命是从,此人乃渤海万户郭安族兄,韩大人家中和郭家历来同进共退此事,尚需你去说服他。” “可那郭景并不在咱们丙区,我也轻易见他不得啊。”韩尝抬眸看了田庆余一眼,怀疑田庆余在给他挖坑。 战俘营内关着一万多人,分作‘甲乙丙丁戌’五区,郭景关在乙区。 在如今各族互相戒备、剑拔弩张的当下,韩尝可不愿意去往渤海人的地盘,以免一不小心被渤海人下了黑手。 不料,田庆余却胸有成竹道:“咱们不去乙区,且有我陪着你。” “好!” 听田庆余这般说,韩尝放下心来。同时,愈加确定田庆余和淮北军有着联系 二月初三。 一大早,郭景连同渤海人骨干共计二十余人被淮北军抽调出来,去往界河修造河堤护坡。 营中战俘确实经常被抽调部分人外出劳作,且每日傍晚都能平安回来,是以郭景并未多想。 当日巳时,郭景一行抵达界河。 虽说去年腊月那场惨烈的界河爆裂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但某些影响却遗留至今。 比如,远处一帮半大小子在腰间系根绳就光着身子跳入了河内。 北地料峭初春,能让他们不怕冷的原因,自是淮北军开出的赏钱河冰开化后,沉在河底的金兵便成了宝贝。 随着金兵尸体一起沉入河底的,还有那一套套甲胄打捞上来一套甲胄,可得铁甲片三十斤! 淮北军开价回收,倒成了左近刚刚从安陵回归家乡的村民们一项挣钱门道。 或许是习惯了,每捞上一具尸体便会引起村民一番兴奋叫嚷,也不管那被泡烂、被鱼鳖啃噬的露出了青森白骨尸体模样可怖,围上来便用小刀往下割甲片。 淮北军只收铁甲片,不收泡了水皮革内衬。 郭景等人远远看见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涌.当初那场冰河血雨以及正月间的天降铁丸,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怖印象。 这场阜城之战,将他们打出了心理阴影。 在战俘营中,关于淮北军内有神兵助战、甚至楚王就是雷公转世的传闻沸沸扬扬。 人力尚可敌,和神仙打仗.那不是找死么! 郭景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转而向外围一名负责看守他们的淮北小校恭敬道:“张校尉,修造河堤,总需给我们些工具吧.” 那张校尉闻言,似乎也在疑惑送工具的人怎还没到,可下一刻,他便看见远处一群扛着木掀、锄头的军汉正朝这边走来。 足足有二百余人。 张校尉呵呵一笑,对郭景道:“送工具的,来了.你们啊,好自为之吧。” 最后这句,莫名其妙。 郭景转头看过去,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不对劲了来人一看便是同为俘虏的金国汉军,只是他们靠近时,将扛在肩上的木掀锄头端在了手里,随后列成了‘凹’字型的扇面阵线。 郭景一方同是军伍老手,一看就知,对方这是要包围他们啊! 本方不由一阵骚动。 身后就是界河,若对方有歹意,他们连逃的路线都没。 果不其然,金国汉军俘虏团团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对方有十倍人数优势,且有木掀锄头等武器,若动起手来,郭景这二十多人根本不够看。 郭景第一时间竟想的是向淮北军求助,可转头一看,哪里还有张校尉等淮北军的影子 结合方才那句‘好自为之’,郭景明白了些什么。 唯一的好消息是,对方带头那两人中,有一个是郭景的熟人。 “韩兄弟,伱我两家在南京守望相助,眼下又同为齐军战俘不知眼下这阵仗所为何事?” 郭景攀关系的同时也没放松警惕。 完颜斜保之死,已成了营地内近乎公开的秘密.只是他不明白,韩尝或许有杀斜宝的动机,但他没理由对自己动手啊! 已下定了决心的韩尝再心无旁骛,只见他上前一步抱拳道:“兄弟欲邀郭兄共襄大事!” “何谓大事.”尽管已猜到了几分韩尝的目的,郭景还是装糊涂道。 “呵呵,金人残暴不仁,将我汉、渤大好男儿当猪狗驱使!兄弟想请郭兄一齐动手,将营内金人统统剪除!” 郭景这边发出嗡嗡纷乱议论。 渤海人比汉人投金还早,是以听闻韩尝邀请他们杀金人,不由震惊。 郭景身后一名下属,却悄悄戳了戳郭景的后腰,这是在示意他先答应再说。 眼前形势明摆着若他们不答应,今日就是祭日! 郭景却沉吟了几息,就在属下越来越着急之时,只听他叹了一声,道:“我等早有此意!既然韩兄相邀,那便算我郭家一份!” 韩尝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说的话,却没想到对方这么果断,竟一时接不上话来。 可田庆余却打量了郭景一眼,笑呵呵道:“望郭大人不要食言,咱们今日能在此偶遇,日后就还有偶遇的机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哈哈,好!” 当日午后。 郭景等人回返战俘营,路上,他已开始对下属做出了如何击杀金人的安排。 可最早示意他先答应下来再说的那名下属却惊愕道:“大人!咱难不成真要帮汉军杀金人么!” 郭安却抬眸瞄了一眼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淮北张校尉,低声叹道:“方才你还听明白么?那名汉军说‘今日能遇上,日后便还能遇上’.” 这名属下一时没想明白,不由道:“他甚意思?” “他是说,若咱们不跟着他们杀金人,今日咱们二十多人遇到他们二百多人的事,日后还会发生。到那时,金人不死,咱们就得死!” “啊?往后咱们不出营便是了,哪会有这么巧,再遇上他们?” “蠢货!” 眼看属下还不明白,郭景微恼,悄悄指了指前头的张校尉,低声斥道:“他们背后是淮北军!淮北军想安排咱们和汉军偶遇,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 二月初四。 韩、田二人故技重施,将辽人在战俘营中的首领萧查哥及其骨干哄骗到了界河畔。 但源于二十年前周国背盟,萧查哥非常不喜汉人,说甚也不和韩、田合作。 于是,当日界河内便多了十几具被锄头砸烂了脸的尸首 傍晚时分,淮北军在战俘营地贴出通告 ‘萧查哥以下十六人,趁外出劳作之时逃脱!’ 为示惩戒,是夜,近百名平日与萧查哥亲近之人被斩首示众。 这一下,几乎将战俘营中的辽人军官杀了个干净,两千金国辽军顿时群龙无首。 二月初五,汉、渤两族战俘突然冲进辽人营地,闹出一场暴动。 淮北军看守因担心人手不足,‘未敢’入营阻止。 是日午时,汉渤两族裹挟辽人,一间挨一间的搜索,只要捉到金人,二话不说便围殴致死。 事态发展至傍晚,仅剩不足千的金人东躲西藏后终于聚在了一起。 可面对已失去了理智的汉渤辽三族万余联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抗。 更别提,某些汉人竟不知从哪得了一批解首断匕.半尺长的短匕在战场上或许不起太大作用,但在不着甲、手无寸铁的战俘营内,却是杀人利器。 一夜混乱后,金人留得性命的,仅剩数十口,溃散藏在营中各处。 随后,便是韩、田二人组织的大搜捕到了此时,以往被金人当做奴仆牛马的各族军士已化作了嗜血野兽。 不管金人跪地求饶也好,还是许下日后富贵也好,统统被带到营地广场一刀抹脖了事。 至初七晨间,长宽各四里、原本羁押着一万七千余各族战俘的营地内,再无一名喘气金人。 但血已上头、盲从着群体意识的战俘,澎湃杀意仍未止歇。 接下来,顺其自然地开启了扩大化清算.和金人交往密切的汉渤辽人经过检举,也被揪了出来。 迎接他们的,同样是死亡. 再接着,甚至追溯至周国丁未时期,跟随金人南侵杀过汉人、淫辱过妇人的旧账都被翻了出来。 又是一轮清洗。 战俘营内成了养蛊之地,为了表现自己和金国势不两立,每逢处决以上各种,军士争先恐后上前补刀 短短三日间,战俘从一万七千余人锐减至一万两千人。 即便初春不算炎热,血腥臭气依然弥散十余里。 数里外的阜城,清晰可闻。 二月初八,染恙的楚王才得知此事,连忙调动两团军士入营镇乱。 这场不知为何而起的屠杀,才落下了序幕. 事后,仅民夫往营外运送尸体,便运了两日。 此次暴乱,负责战俘营地守卫的十二团团长秦大川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楚王对其作出了严厉惩罚.罚俸半月! 至此,已牵动齐国朝堂半年的河北边乱,大体画下了句号。 但齐国高层非常清楚,此战并非是终战,而是齐金两国战事的开端. 金国遣使入齐,是为了争取时间平息内部纷争,而齐国同样需要时间,毕竟此次边乱事发突然,双方都没做好准备。 不过,齐廷普遍认为,既然这次能胜,只要文武用命、内外一心,那么日后便也能胜! 一战打破了齐国对‘金人不可胜’的迷信,便是此战最大的意义。 军人把仗打胜了,接下来的和谈,已是文官的工作。 留在阜城等待迎接金国使团的礼部尚书杜兆清,近日因兴奋夜夜难以成眠。 作为战胜国的谈判代表,应该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吧? 虽然杜兆清从未体验过,但却不妨他一桩桩的细算.战俘可以给你们,但赔款要给点吧? 河间府之地,我军已占,断无再还回去的道理。 还有那耻辱的金齐‘父子之邦’,也要去掉! 而东京方面,在上月得知楚王染病后,已有数名重臣来信,请楚王暂离苦寒北地,回京休养。 当时,战俘营一事尚未收尾,是以陈初一再婉拒。 直到二月初十,陈初收到了嘉柔的亲书谕旨。 不想,这谕旨却和以往正规格式大相径庭,开篇竟是‘暌违数月,拳念殊殷’ 说人话便是.几个月没见你了,牵挂的心情越来越殷切。 中间正式部分,自然又将陈初挽狂澜于既到的不世功绩夸赞了一番。 结尾处,却写到:春寒料峭,河北苦瘠,楚王难愈待来日,本宫诸多国事相托,请君归京休养. 陈初见旨后,终于决定班师回朝。 “殿下给你这谕旨,不像君臣,倒像刚过门的小媳妇想男人似得,还‘暌违数月,拳念殊殷’啧啧啧” 初十晚,当得知陈初决意回京后,蔡婳在卧房内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嘀咕道。 虽然察觉到了某些东西,但她这次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因为,蔡婳心里有愧。 陈初病的倒不重,只是一直咳嗽,闻听蔡婳嘟囔,却笑了笑,道:“你不想家么?” “想自然是想的.想稷儿。” 蔡婳讲了一句,随后缓缓在床边坐了,竟罕见的一脸窘迫表情。 陈初不由奇道:“怎了?听说回家怎还一副紧张模样?” “那个.”蔡婳素手绞着蝶戏花的帕子,吭哧半天,才道:“那个,回家后,若猫儿问起你怎得了病。你不能说.不能说是我将你累着了。” “.哈哈哈。”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你看看,人家猫儿的小牛犊,就差点被蔡婳用坏. 蔡婳担心,猫儿知晓真相后会找她算账! 毕竟,这种事还是蛮丢人的 第396章 班师回朝 第396章班师回朝 二月中旬,陈初启程回京。 出发前,对河北诸军作了重新布署。 第四旅旅帅周良任冀州统制,驻冀州以及刚刚占领的深州。 第五旅旅帅彭二任永静州统制,驻界河南武邑、阜城、交河三县以及界河北河间府。 原第八团团长辛弃疾积功升迁旅帅,仍驻沧州任统制,以第八团为班底于当地组建沧州第六旅。 因第八团在此次齐金交战中表现亮眼,特赐‘虎团’称号,成为了淮北军中除了近卫一、二团外第三支拥有荣誉称号的部队。 在竞争氛围极其浓郁的淮北军内部,非桐山嫡系出身的第八团能得此称号,让周良、彭二等人嫉红了眼。 但小辛直捣金国后方,转进千里、破两城三寨的功绩却又是实打实的,兄弟部队也不得不服。 文官这边,西门恭就任沧州知府,界河北的河间、深州两府虽已落在淮北军实际控制中,但名义上还是金国领土,两国合议未成之前,齐廷暂未向两府派遣官员。 在户部挂职的蔡坤继续负责几地商事,陈英朗则留在沧州推进田改,并组建团队,随时准备进入河间、深州两地施行田改政策。 安排完这一切,陈初二月十五率一、五团动身。 临别之际,秦胜武特地来送行他所在的第五团回京,但小辛正在扩编的第六旅急需大量中下层军官,秦胜武和老卒张传根等人调任。 秦胜武也藉由此次转任升了半级,第六旅担任新兵团团副,成为了可以和耿宝喜、刘毛蛋比肩的后起之秀。 他五团一营营长的职务由副手康石头接任,这是两人从军以来首次分开。 军中男儿不矫情,分别前,康石头只问:“回去后我便替你看望伯父伯母,你有甚话要带给家里人么?” 秦胜武笑着摇摇头,道:“见了他们尽管挑些好听的说便是,省得他们忧心。倒是这封信.” 说话间,秦胜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这封信是给表姐的,你帮我送去吧。” “给,给王妃的信啊。” 康石头有些紧张,颇为郑重的双手接过。 见他如此,秦胜武又笑道:“伱又不是没见过王妃,何须如此。我已在信里将你我关系言明.” 康石头马上明白了秦胜武的意思.武哥这是让他回到淮北后拜码头呢,这封信也有向王妃引荐他的意思。 两兄弟早在去年,已有过深入交流。 同时,康石头还察觉,楚王并不忌讳秦胜武为王妃拉拢些许势力毕竟,身为王府大妇的王妃娘家太弱。 这次楚王提拔秦胜武便是证据。 康石头猜测,楚王之所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是担心王妃家世单薄,日后坐不稳正位;二来,也有对王妃安全的考量。 譬如此次河北之战,即便兵力紧张,楚王都没调动战力强横的近卫二团北上,而是将沈指挥留在了蔡州,负责老家以及王府守卫。 当日辰时中,兄弟俩抱拳拜别。 “兄弟,万事小心,身体康健!” 康石头是这样祝福的,秦胜武却哈哈一笑,回道:“一路顺遂!祝我兄弟二人再立新功,平步青云!” 二月二十三,东京皇城。 时节即将进入三月,正是中原春意盎然时。 面积不大的御花园内,虽不见平常人家中的桃花、杏花,却不乏雍容富贵的牡丹、芍药. 今日晴朗艳阳,微风和煦。 御花园内暗香浮动,蝶绕花戏.偶尔响起几声婴儿咯咯笑声,一派祥和。 下朝后,嘉柔稍感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但去往寝宫的脚步却不慢,甚至有些迫切。 宫墙甬道内,偶有宫女太监遇上嘉柔,便连忙伏地垂首。 嘉柔却看都不看一眼,这半年来,逐渐熟悉了朝政节奏,嘉柔姣美脸蛋上也慢慢积攒出了威严气质。 回到寝宫,却不见女官篆云,询问才知,后者去了御花园。 嘉柔换下大红宫衣,穿了身轻薄、色彩淡雅的春衫,又去往了御花园。 花园外,黄豆豆的干儿莫贤忠领了大小十几位太监,守住花园所有入口,不许任何人入内。 至于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此时花园内有位身份尊贵、却见不得光的小小人儿。 莫贤忠见嘉柔近前,忙躬身谄笑道:“殿下,小郡主正在园内玩闹,有陈嫲嫲相陪。” “嗯。” 嘉柔淡淡回应一声,快步走入园内,穿过一条花径,绕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开朗,却见篆云正抱着一名六七月大的小奶娃。 也不知篆云用了甚法子,将小娃娃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篆云转脸看嘉柔,忙屈身行礼,这么一来,小奶娃也看见了来人,只见本就开心的小脸上,笑容愈盛,上半身朝嘉柔的方向前倾,一双小胳膊已迫不及待朝娘亲张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哒哒叭叭’等单音节。 嘉柔清矜表情如滚汤浇雪一般,瞬间消融,快步走上前的同时,已打开了双臂。 婴儿入怀,母女俩同时咯咯笑了起来。 就连篆云也悄悄感叹.这世上能让冷脸公主这般笑的,只有这小娃娃了。 片刻后,嘉柔斜躺在花园内的一张贵妃椅上,将小奶娃放在肚子上,双手扶在小奶娃腋下,以免跌下来。 对着女儿做口型,慢慢道:“娘亲~娘.” “瓤~” 小家伙发不出这么复杂的音节,嘉柔却展现了极大耐心,一遍又一遍的教女儿喊娘亲。 有点心急了正常娃娃十个月左右才会喊爹娘,显然这项任务对不足七个月的小娃娃来说难度过高了。 不多时,莫贤忠入内通禀,言到黄公公觐见。 心情不错的嘉柔点点头,示意请他进来. 看起来,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其实,却隐隐昭示了嘉柔在皇城内地位快速上升。 以前,黄豆豆可不会这么客气,除了寝宫这种私密场所,其他场合他几乎从不通禀,便会径直入内。 但现在.他不敢了。 一切变化的因由,便是楚王和嘉柔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黄豆豆对自己的定位一直很清楚,早把自己当成了楚王的家奴一般。 过去,他的职责是为楚王监视嘉柔,那时这对君臣站在对立面,黄豆豆自然对傀儡嘉柔缺乏敬意。 可如今.嘉柔成了楚王的女人,甚至还为他诞下了一女。 眼瞅曾经被监视的对象,有可能变成自家主母,若再不赶紧和嘉柔修复关系,岂不是嫌命长? 俄顷,黄豆豆入内,先躬身一礼,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支拨浪鼓摇了摇。 ‘叮叮咚咚’的响声马上吸引了小奶娃的注意力,再顾不上学习怎喊‘娘亲’,抬起肉嘟嘟的小手便朝黄豆豆咿咿呀呀喊了起来。 黄豆豆却没有直接递给小奶娃,反而躬着身子双手将拨浪鼓献给了嘉柔。 嘉柔从贵妃椅上坐起,接了拨浪鼓好奇的瞧了瞧,反倒自己玩了起来. 母亲早逝,嘉柔在宫中历来缺乏关爱,这等哄孩子的小玩意儿,她还真没怎么玩过。 可这么一来,却让小奶娃等急,眼瞧伸了几次手,娘亲还不给自己玩,哇哇哭了起来。 侍立侧后的篆云,悄悄瞄了一眼自得其乐的嘉柔,觉着这老是装成一副大人样的殿下,真是个幼稚鬼,比王府里的玉侬姨娘都幼稚,哪有和自己孩子抢玩具的娘亲啊! 不知是听到了篆云心声,还是被女儿哭的不好意思了,嘉柔玩了一会,终于悻悻塞给了小奶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娘这般疼你,玩一会你的玩具都不成!真抠门!” 一直恭敬站在另一边的黄豆豆,见嘉柔的注意力好不容易从小娃娃身上移开,急忙说起了正事,“殿下,明日楚王班师回京,百官出万胜门迎接,殿下去么?” “依依照惯例,本宫该怎样?” “迎接凯旋将士,并无定例。殿下可在大庆殿等候,也可同百官出迎.后者可彰显朝廷、殿下对楚王荣宠” “那本宫明日便随百官一同出迎吧。” 为赶工作进度,今早四点多就起床了。 现在码字时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撑不住要睡了。 这章只有2600字,等周末我再补一章哈。 第397章 寂寞深宫春欲晚,黄昏映在殿西头 第397章寂寞深宫春欲晚,黄昏映在殿西头 二月二十四,卯时中。 天光未亮之时,嘉柔已起床坐在铜镜前梳妆。 当初和篆云一起进宫的淮北侍女蔻芸细细帮嘉柔梳理好一头乌黑长发,团成发髻。 佩戴发冠前,蔻芸帮嘉柔扑了淡粉、轻描了眉毛她伺候嘉柔已有一年多,熟知殿下不喜浓妆的习惯,依旧按往日习惯施了薄妆。 “殿下,好了。” 得了蔻芸提醒,嘉柔缓缓睁开了自含威仪的丹凤眼,可这次她却对着铜镜左右瞧了瞧,似乎不大满意,随后出人意料道:“妆容似乎.有些太淡了。蔻芸,将口脂拿来。” 蔻芸一怔,不由抿嘴轻笑,从妆奁内寻出淮北产的玉容口脂,旋开盖帽,俯身帮嘉柔涂唇。 嘉柔却微微撤开,抬手从蔻芸手中接了口脂,只道:“我自己来.” 此刻拿在她手中的口脂,是玉容香妆口脂中的‘生肖’系列。 因限量供应,此款口脂中的高端产品极难入手,已成了齐周两国贵妇小娘身份的象征。 可这种市面上一支都买不到的顶级口脂,嘉柔妆奁内却有各种色号齐全的整整一套十二支。 这物件自然是楚王去年时命人送过来的,可嘉柔却一次也没用过,今日这是怎了? 辰时。 已早早醒来的东京城内,酝酿着一股难言兴奋。 楚王于河北路大捷的消息,已传回多日。 自去年齐金边祸伊始,便让百官忧心不已、夙夜难眠。 而东京百姓对十几年前的丁未城陷依然记忆犹新,更是一日数惊。 现下,一切忧虑烟消云散,大军得胜所带来的振奋这才缓缓浮上了心头。 一大早,宣德门外宽阔的御街两侧店铺天不亮就仔细洒扫了一遍,门头挂上了红绸。 众多商家在门前摆起了长案,供有香烛、置有酒食。 香烛,用以祭奠当年丁未中枉死的亲眷。 酒食,则献与将士箪食壶浆,以迎天军。 烟火缭绕的长案绵延长街,直至万胜门。 昨日午后,楚王已率军抵达京城,为了配合朝廷迎接,才在万胜门外驻扎了一夜。 辰时中。 嘉柔同百官出迎万胜门。 一番简单礼仪后,大军入城。 在陈初强烈要求下,将士率先入城,他自己押后,百官也只得老老实实跟在了后方。 巳时整,一面楚字王旗开道,率先通过万胜门。 门内,早已等候多时的百姓,见到王旗的第一时间便爆发出一阵欢呼。 可紧接,百姓们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欢呼声戛然而止。 却见,王旗之后是一面面白幡,随后便是一匹匹颈系白花的挽马,马后车架上,码放着一个个整齐摆列的黑漆木盒. 最前方,一名牵马老卒,扬手洒出一把纸钱。 漫天飘飞的纸钱下,那老卒以悲怆悠长之声喊道:“忠勇儿郎,魂兮归来” 万胜门内,不知是谁先带了个头,两侧百姓缓缓跪地迎接阵亡英灵,随后下跪人潮渐次往城内延伸,直至长街尽头。 周遭,再无一丝杂音。 “忠勇儿郎,魂兮归来~” “忠勇儿郎,安葬故乡” 初春晨午,老卒苍凉喊声力透东京。 这座繁华风流、却缺了些血勇的帝都,此刻亦尽显肃穆。 战死将士骨骸之后,依然不是楚王大军。 或者说,只是大军的一部分这是一支不足百人的方队。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缺失了身体某部分。 有人断了整条臂膀,空荡荡的袖管在和暖春风中荡来荡去。 有人少了小腿,拄拐走在队列当中。 不管伤势如何,面容坚毅的将士却都竭力保持着队列整齐。 先后两支队伍走过,战场厮杀之残酷,已不言自明。 即便大胜,仍不免伤亡。 伤员过后,是一套套被木架撑起来的金人铠甲.被军士抬着游街的金人铠甲上,还有标明了身份的布条。 最靠前、但也是受损程度最严重的那套铠甲上,写有:完颜宗弼,亡于宣庆二年正月十四。 这套铠甲是从阜城东三里外那座被集火了的督战台下扒出来的,原本已四分五裂,能被重新拼凑起来,实属不易。 宗弼甲胄侧后,则是原属于完颜斜宝的铠甲:完颜斜保,亡于宣庆二年正月二十九。 这列方队,展示了金人中上层将领铠甲十几套,其中不乏当年来过东京奸淫掳掠的凶手。 队伍沿万胜门内牛行街行进至御街十字路口时,董记缎庄的东家董添宝见了那宗弼甲胄,一时气血上涌,昏死过去。 待儿孙们手忙脚乱将他救醒,展示金将甲胄的队伍已过,从他家铺面前头经过的正是楚王和一众将士。 董添宝哆哆嗦嗦起身,带着全家几十口人,跪在御街旁悲伤恸哭。 五十岁的人了,哭的几度昏厥。 旁边相邻的店铺见此,也不上前劝阻、搀扶,只道:让老董哭吧,这口气在心中憋了十几年,今朝楚王帮他一家报了大仇,他自然情难自已. 十四年前丁未,当时还是周人的董添宝之父、大兄二兄全部死于金人屠刀之下。 事后,董添宝只知道破城后负责在他家左近搜刮女子财货的金将叫完颜宗弼。 原本以为,以金国威势,这辈子报仇无望了。 却不想,楚王竟真的在战场上取了他的性命,没让这老金狗善终! 和董添宝有类似经历并不在少数一时间,御街两侧哭声连天。 十字路口西北角,东京顶级会所、可俯瞰全城的丰乐楼三楼,蔡婳趴在窗口,将街面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下方陈初经过时,那双媚目全程再未关注过旁人,目光自始至终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不知何时嘴角也噙了淡淡微笑. 蔡婳进城不需要一系列繁琐流程,昨日随军抵京后,便先行入城住进了岁绵街楚王府。 侍立她身后的两人,是去往河北时没带上的茹儿,以及一直留在东京王府的白露。 两人见蔡婳此时模样,不由对视一眼,抿嘴笑了笑.咱家这蔡娘娘,在外做事对人既严苛又严厉,可一旦见王爷,那温柔劲儿,旁人看了都要觉着肉麻。 陈初身影渐远,待嘉柔那挂着明黄帷幔的皇家步舆出现在视线时,蔡婳转瞬收回了笑容,似自言自语一般慵懒道:“此一战,王爷声望如日中天,便是废了这公主,取而代之亦无不可.” 这话倒并非全无道理,对金大胜,民间最直观的感受,是觉着楚王帮万民出了口淤积已久的怨气。 同时,楚王为‘国之干城、万民壁垒’的想法深入人心。 可在其他朝臣、军头看来,能打败金人,则代表了淮北军已逐渐有了横扫天下的可能。 谁还敢轻易生出别样心思? 阜城归京途中,陈初已先后收到两封密信。 一则为,京西路豪绅程壁雍的乞罪书.已和京西路节度使冯双元纠缠近两年的他,听闻楚王在河北大胜后,突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再也不提要帮嘉柔‘清君侧’了。 乞罪书中,原本‘把持朝政、屠戮士人’的‘奸佞小儿’,变成了‘天降良才、中兴之望’的威武楚王。 并希望可以用戴罪之身,为楚王、为大齐尽些绵薄之力。 陈初已读不回。 而另一封密信,则是西军领头羊麟府路节度使折可求的亲笔信,提到麟府路得了淮北麦种,去岁大丰,折可求欲亲往淮北当面致谢。 此事若成行,便耐人寻味了。 自齐国立国,折可求便是东京都没去过,齐廷有封赏时,最多派长子折彦文前往代父谢赏。 一地军头,不敢轻离老巢,情有可原。 但十几年他首次前来中原,第一站却不是觐见嘉柔,而是去淮北见楚王 看来,河北一战,淮北军表现出的强横战力,以及‘冰河爆裂’等诸多惊天异象,也将西军军头吓到了。 折可求亲来,既是一种态度,也可能是想要和淮北关系更进一步。 所以,蔡婳才有了那句‘废了公主,王爷已可取而代之’的说法。 可这话却将身后白露吓了一跳.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倒是茹儿久在蔡婳身边,对后者口中不时蹦出的惊世之言已习惯,可在茹儿听来,三娘子尽操心些没用的. 于是在蔡婳身后小声嘟囔了一句,“三娘子,天下大事是王爷他们这种男子的事。你该留意的,是咱家子嗣如今,娆姐儿都满院子跑了,小郡主和小侯爷也都会喊娘亲了.” 这是在提醒蔡婳,即便咱家王爷再尊贵,你一个妇道人家没有子女傍身也是一大短板,什么都没有诞下孩儿当紧。 茹儿的担忧一点没错.别看如今王爷和三娘子如胶似漆,但以后两人年岁渐长,共同孕育的孩儿才是夫妇间最大、最牢固的纽带。 深宅大院中,没有子嗣的妇人,晚年该多凄凉啊! “你以为我不想?” 蔡婳当然能听明白茹儿的意思,微恼之余回头斥了一句,茹儿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吭声。蔡婳随后趴在窗口,再看向下方绵延队伍时,脸上也没了笑意,心下既惆怅又委屈我已经够努力了呀,把他人都累病了,我还能怎样! 当日,一众繁琐、盛大流程后,嘉柔赐宴,陈初和范恭知、蔡源、张纯孝等重臣在宫中进午餐。 饭后,没来及和蔡源说上两句,陈初又被招至宣德殿单独奏对。 申时初。 陈初随着黄豆豆步入殿内时,阳光顺着那扇大开的殿门泼洒进来,恰好在他脚下铺就了一条明亮地毯。 那道挺拔身影全部沐浴在暖光中,周身盔甲反射着豪光,整个人都像是被描了一层金边。 很耀眼. 但那双直视过来的眸子,却比阳光还要明亮一些。 嘉柔看见陈初的嘴唇动了动,却在飘飘渺渺的状态下,依旧定定看向陈初。 “殿下~” “殿下?” “咳咳,殿下!” “唔” 反应过来后,嘉柔一时慌乱,连忙垂下眼帘,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心脏不争气的砰砰直跳 即便是当年她引诱陈初进宫,想要用女跤手制服他之时,都没这般紧张过。 春日午后,和煦日光,像烟似得,飘飘悠悠便塞满了清冷的空阔殿堂。 今日的宣德殿,似乎比平日暖和许多 嘉柔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却没敢再看向陈初,假装盯着御案上的公文,终于开口道:“楚王辛苦了。” “无妨.” “河北诸事,都安排妥当了么?” “已妥。原金国河间府知府阮显芳已随军进京,此人事关金地汉人官员能否归心。需妥善安置” “.” 阮显芳归齐,象征意义很大,其实陈初完全可以在和蔡源、范恭知沟通后,私自安排他的职务。 但齐金国战期间,嘉柔表现的非常识大体,非但没有拖后腿,反倒给予了她能给的所有支持。 所以陈初打算照顾一下她的面子,走个流程,象征性的询问一番。 却不想,等了几息,却不听嘉柔回答,不由抬头看了过去。 却见,嘉柔目无焦距地盯着御案上一沓公文,竟像是走了神 “殿下!” 陈初又唤一声,嘉柔回神,忙不迭道:“我本宫在,怎了?” 陈初无语,只得将阮显芳之事重复了一遍。 这次,嘉柔认真听了,稍一沉吟,便道:“此事,楚王与范相、蔡尚书商议吧,结果知会本宫一声便是.” “也好。” 见嘉柔如此乖顺,陈初便挑了些无关痛痒的事务向她讲了一番,好让嘉柔也在这次国战中得到一些参与感。 嘉柔时而听得入迷,时而却又在不知不觉间走了神,那双丹凤眼总会不自觉停在陈初脸上。 说起来,当初二人阴差阳错下春风一度后,嘉柔起初有些恨陈初。 可得知珠胎暗结后,她又不得不依靠陈初将此事遮掩。 直到秘密诞下女儿,嘉柔愈加确定,自己和女儿若想好好活下去,必须依靠陈初. 即便不说齐国内部林立的军头,就算是朝中隐隐同情刘家的朝臣,若知晓她未婚育有一女,恐怕也要对她进行口诛笔伐。 为了朝廷颜面,那帮朝臣悄悄害死她们母女并非完全没可能。 天下之大,届时她们母女也难有容身之地 还好,负有无限连带责任的楚王,可在齐国只手遮天.原本最让嘉柔不满的这一点,此时反成了她的保护伞。 如果说,以上是基于理智思考的话,正月十七赫连伟伦一事的反转,则让嘉柔首次对她和陈初之间的事有了感性的体验。 那日,赫连伟伦多嚣张呀! 连‘请殿下去黄龙府与我皇结为秦晋’的话都敢说当时她气归气,却也无可奈何。 但黄豆豆匆匆带进大庆殿的大捷消息,差点让嘉柔当场哭出来,随后,底气也就有了! 嘉柔至今仍记得,当她说出要割舌金使时,满堂朝臣震惊错愕的表情 那日,又是她亲口讲出了楚王于河北大破金军的消息。 这场此生仅有的快意体验,却是楚王带给她的。 虽军国大事无关儿女情长,可嘉柔在痛快的出了一口气的同时,潜意识中也生出些被他庇护着的感觉。 自小担惊受怕、无人疼爱的人,最易沉溺于所谓的‘安全感’。 再者,世人无不慕强那金使敢说‘金齐结为秦晋’,不就是因为金国强势么。 若齐金果真结亲,以眼下齐国刘氏皇族暂未寻到可接替大位子嗣的情况下,结亲差不多等于将齐国变成了陪嫁的嫁妆。 与其被蛮子虎视眈眈,远不如屈身楚王.万一,以后再诞下男婴,只要能说服他,完全可以偷梁换柱,将未来孩儿扶上帝位。 流着一半刘家血脉的孩儿,总要比江山完全落于旁姓人手里好。 傍晚的宣德殿内,嘉柔思绪飘飞,已想到了十几年后的事. “.此次和议,一去两国父子之称;二,所得河间、深州两府必不能再交还;三,关押在阜城的一万两千余战俘,需金国以金银赎之.” 陈初已从战事谈到了即将到来的和议,却在抬眸间,发现嘉柔竟盯着自己在发呆。 嘉柔在他面前虽然经常是一副受气包的模样,但大体上也算反应机敏,今日这是咋了? 三番五次走神不说,甚至有些呆傻.难道是,一孕傻三年? 陈初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泛昏黄,于是适时起身道:“殿下,时辰已晚,臣先行告退了.” 这一句话,让嘉柔瞬间回神,原本有些恍惚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微微嘟起的两腮似乎表明,她生气了 恰好此时,黄豆豆带领宫人入内掌灯,可几人刚走进殿内,却听嘉柔娇斥一声,“谁允伱们进来的!” 黄豆豆吓了一跳,见站在原地的陈初没甚表示,这才赶忙带人退出了宣德殿。 殿内光线逐渐昏暗,十余步外陈初已看不清嘉柔的脸,不由奇怪道:“殿下,这是怎了?” 御案之后,沉默几息,才响起嘉柔极力隐藏着情绪的回答:“楚王除了国事,便没别的与我说了么?” 说罢,嘉柔起身,自御案后缓缓走了出来,直到两人能清晰看见对方,才停了下来。 可言语间那股幽怨,再也藏不住了,“你嫡出的子女尚不足岁,我即封了他们郡主、侯爵,便是你庶出的女儿,我也封了县主。可你还有一个女儿呢,却入不得宗谱、见不得人。如今连名字都没起.” 嘉柔抬眸望了陈初一眼,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似得,声音渐低,“你就不想看看.看看我们的孩子么?她可好看了,哭起来声音很响,腿脚很有力,眼睛很亮。篆云说,她的眼睛像像你” 第398章 君王不朝 第398章君王不朝 亥时初,皇城仁明宫。 此处为长公主寝宫,侍卫自然要比别处多些。 可今晚,这仁明宫却比往日还要来的森严.不但前后两处宫门有内侍把守,便是平日用作奴仆进出的角门也早早落了锁,并有专人在门外守着。 别说随意进出了,便是靠近都要被呵斥一番赶走。 仁明宫门房内,今日刚刚升任了皇城都知的黄豆豆坐在一把太师椅内,抿一口茶,剥一颗用沙土炒出来的花生抛进嘴里。 只嚼几下,近似坚果的香气,瞬间充斥唇舌之间,春风得意的黄豆豆不由惬意的眯上了眼睛。 恭敬侍立一旁的干儿莫贤忠见状,躬身低声道:“干爹,您辛苦了整日,不如回房歇息吧。” 这话倒不假,今日因迎接大军凯旋班师,宫内内官也都跟着脚不沾地的忙活了一天。 直到现下,才稍稍安稳下来,黄豆豆连晚饭还没顾上吃。 不过,黄豆豆闻言却睁眼瞟了瞟莫贤忠,尽管后者要比他还大上好几岁,但黄豆豆依旧无比自然的以长辈教导晚辈的口吻道:“三郎,在宫内做事,最重要的便是‘三心’,你可知是哪三心?” 黄豆豆在宫内认下四名干儿,莫贤忠行三,才有了这‘三郎’的称呼。 莫贤忠态度愈加恭敬,忙道:“孩儿愚钝,还请干爹赐教。” “呵呵~”黄豆豆自得一笑,道:“咱家能有今日,全凭‘小心、忠心、用心’这三心” “干爹,何为小心忠心用心?”莫贤忠也是一个合格的捧哏,顺着黄豆豆的话茬问了下来。 心情不错黄豆豆先从案几上抓了一把炒花生,递了过去,笑道:“这是楚王赏我的,你也尝尝吧。” “楚王赏赐,贵重的很,孩儿不敢.” “给你吃,伱就拿着。” “谢干爹” “该谢王爷!” “是是,谢过王爷。” 纠正了莫贤忠之后,黄豆豆才悠悠道:“咱们啊,身残之人,满朝诸公,谁瞧的起咱?也就王爷念着咱家,过年时,王爷尚在河北与金人作战,但淮北来京送年礼的王府下人,竟还给咱家也备了一份。若无王爷交代,谁会记得咱?所以,疼咱的人,咱要知恩、要忠心” “是!孩儿也谢过干爹在王爷面前举荐我接任内侍殿头,孩儿也要学干爹,做一个知恩、忠心之人.”莫贤忠忙接茬道。 黄豆豆今日高升,空下的内侍殿头一职便交由莫贤忠接替,见后者一点就透,黄豆豆赞许的点了点头,随后往仁明宫深处那栋两层高的寝殿望了一眼,不由压低声音道:“今夜楚王大概要留宿宫内了,此事可大可小,但万一传出些许风声,哪怕给王爷招惹一丁点麻烦,便是你我失职!所以干爹才亲自在此处盯着,这便是做事要尽心!” “还是干爹思虑的周祥。” “至于‘小心’嘛,宫内人多眼杂.” 黄豆豆话未讲完,却听宫门处一阵小小喧哗,透过门房小窗,只见晦暗光线中,似有人要往仁明宫内闯,几名守宫门的小太监竟有些拦不住。 黄豆豆不由勃然大怒,带着莫忠贤便走了出去。 可待他走近后,却不由一阵头疼.来人竟是两名共同居住在清筠馆的皇女,一人是嘉柔以下年纪最长的妹妹,十四岁的嘉嫆,和只有七岁的嘉禧。 若是以前,黄豆豆自然不怕她们,可如今,眼看殿下和王爷早已突破了君臣关系,他自然不敢再蛮横的将人赶走。 只得上前赔笑哄劝道:“两位殿下,怎夜深跑来仁明宫了啊?大殿下操劳一日,早已歇息了,不如明日再来吧.” 嘉嫆与嘉禧似乎对黄豆豆还残存着少许畏惧,年长的嘉嫆拉着嘉禧先向黄豆豆屈身一礼,这才低声道:“劳烦公公通禀,我们姐妹有事要见阿姐.” “可大殿下已” 眼瞅黄豆豆要搪塞,嘉嫆藏在大袖内的手悄悄移到嘉禧的小屁屁上狠狠掐了一把。 “哇~”的一声,嘉禧哭了出来。 “.” 黄豆豆登时脑门两条黑线.这小公主怎说哭就哭啊! 这深宫寂静,总不能放任嘉禧站在宫门外大哭吧! 若给大殿下知晓,还以为他欺负皇女呢。 “殿下先别哭别哭啊。哎,三郎,你进去通禀一声.” 遇到打骂不得的熊孩子,便是手段毒辣的黄豆豆也没招。 盏茶工夫,嘉柔急匆匆从寝殿内走了出来。 鹅黄春衫,披肩长发.明显是已散了发髻,卸了妆容,准备睡觉时又被喊了出来。 嘉禧好不容易停住的哭声,在见到姐姐的一瞬间,又扁了嘴巴。 嘉柔不由着急,忙问道:“怎了?” 嘉禧年纪小,张嘴就要说,却被嘉嫆一把捂住了嘴巴,随后嘉嫆左右看了看,却道:“阿姐,我们去殿内说话.” “.” 寝殿内自然去不得,往常妹妹们来请安,还能让篆云先抱着小奶娃去偏殿躲一躲,可现下.里头还有个‘大奶娃’呢! 眼瞅两位公主来找嘉柔定是有私密话要说,她们是嫌宫门处人多口杂,黄豆豆倒也机灵,马上开口替嘉柔解了围,“咳咳,你们都散远些” 小太监们闻言往远处走了几十步,一时间宫门旁就剩了嘉柔三姐妹和黄豆豆。 可嘉嫆又瞟了黄豆豆一眼,嘉柔却柔和道:“无碍,嫆姐儿有话便说。” 嘉嫆低头稍微沉思两息,像是下定了决心,可她却没有自己开口,反而轻轻推了推嘉禧。 嘉禧人小口快,早已等不及了,得了二姐的提醒,马上带着哭腔道:“阿姐,清筠馆的荣嫲嫲讲,阿姐生了小娃娃,以后就顾不上我们了呜呜呜,阿姐,你是不是有了小娃娃就不管嘉禧了呀” 说起来,以前深宫中的众多姐妹和嘉柔这位长姐谈不上有多亲近。 可两年前,先是父皇暴毙,紧接两位兄长宫变,刘家男子、众多妃嫔几乎全部死在了后续动乱中。 一夜之间,皇家天之娇女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们几乎都经历过从众心捧月到被宫人冷眼相看的落差,幸好,危难之时宫内那名最低调的长姐站了出来。 后来,虽宫人待她们的态度远不如以往,但有嘉柔撑着皇家场面,总归没有冻馁之忧。 特别是那群年纪小的妹妹,适逢大变后,冰冷皇城中唯一能让她们感到温暖的便是长姐了。 因此形成了比较强烈的情感依赖 今晚,两名嫲嫲躲在角落嚼舌头,不小心被嘉嫆和嘉禧听了去,这才有了眼前一幕。 可嘉柔闻言先是一怔,紧接本来还带着关切和柔和神色的俏丽脸蛋,瞬间冷若冰霜。 “莫听.” 一开口,嘉柔发现自己的声音过于冰冷了,顿了顿又努力换回柔和嗓音,强挤出一丝笑容,哄着嘉禧道:“莫听人胡说!阿姐尚未嫁人,哪里来的娃娃?快回去睡觉,明日阿姐准你出宫玩耍半日.” 小孩子情绪转变最快,听说明日能出宫,小脸上还挂着残泪的嘉禧忙不迭点头。 随后,嘉禧小大人一般朝阿姐认真一礼,便要返回清筠馆,唯恐阿姐反悔似得。 可她还没来及转身,却听阿姐又道:“嘉禧,今晚你先和嫆姐先去观莲阁与嘉福、嘉秀她们住一晚。” 满心期待明日出宫的嘉禧没察觉甚异常,但嘉嫆却多看了阿姐一眼.有些细节,小丫头们没留意到,但她却早已察觉了些许异样。 去年年初,阿姐好端端的去了淮北一趟,回宫后,便生了病,封宫数月之久。 即便是她们这些姐妹,都无法探望。 一直到八月间,阿姐才重新露面,但打哪儿起,原本经常邀姐妹们去仁明宫一起吃饭、留宿的阿姐,再也没邀她们过来过。 甚至,仁明宫的守卫都严密了许多. 结合近来宫内的某些传言,嘉嫆觉着,阿姐一定有事瞒着她们。 不过,她一句也没多问,乖巧的牵着嘉禧,跟随引路内侍去往了观莲阁。 待姐妹俩完全走出了嘉柔的视线,后者像是憋了好大一口气一般,脸蛋忽然涨红。 几乎没带任何犹豫的唤了一声,“黄公公!” “奴才在” “清筠馆,有几人伺候?” “内侍两人,嫲嫲两人,宫女两人,一共六人。” “你即刻带人过去,将六人统统杖毙!夜里寂静,不要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吓到左近公主.” “是!” 黄豆豆也没犹豫,方才他可是听的清清楚楚。 宫内人多耳杂,想要完全隐藏一个小娃娃,并不好办。 这件事黄豆豆就算不为嘉柔考虑,也要为楚王考虑是以,杖毙六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两位嫲嫲都敢私下嚼舌了,想必那清筠馆内其余四人,大概也知晓了一些内幕。 亥时二刻,嘉柔返回寝殿。 连清筠馆的宫人都知晓自己诞下女儿一事,嘉柔又羞又恼又担忧,可进入卧房后,所有负面情绪都被眼前一幕消解。 只见挂着明黄帐幔下的大床上,肉嘟嘟的小丫头以‘大’字型趴卧在陈初的肚子上,陈初还在以轻柔节奏轻拍着小奶娃的后背。 小奶娃已经睡着了,侧趴在陈初胸口的脸蛋,一道口水淌的他前胸的衣裳湿透。 这景象,大概是皇城外万千普通夫妻寻常一幕,却对嘉柔有一点点冲击她视若生命的宝贝,也被陈初奉若珍宝。 这种感觉,很奇妙 “方才陪绵儿闹了一会儿,兴许是累了,你刚出去不久,她便睡着了。” 担心说话声会吵醒女儿,陈初将声音放的极轻。 嘉柔默默上前,看见条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笺纸,上头只有一个‘绵’字,嘉柔拿起看了看,低声问道:“这是楚王给她起的名字么?” “嗯,绵,柔软温暖,寓意福泽绵长望我们绵儿今生平安顺遂。” 当今,起名字是一项专属于父亲的权力,所以嘉柔一直等到现在也未越俎代庖。 除了这个原因,更有些嘉柔的小心思在里面陈初亲自给女儿起了名,无疑能增强父女之间的情感羁绊。 “方才,发生了何事?” 两人当下关系有点尴尬,虽然有了女儿,但说起来陈初和孩她娘并不算太熟,便主动找了个话题。 “清筠馆那边”嘉柔倒也没有隐瞒,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陈初,可说到最后,才暴露了她的真实意图。 “.眼下绵儿见不得人,宫内仍留有许多当年老人,她们在宫中待了半辈子,早变得油滑不堪,本宫我想将宫中老人全部裁汰,重新挑选一些口风紧的新人。” 嘉柔说话时,依旧站在条案旁,垂着眼帘,丹凤眼下视那副表情既显无奈,又带有一丝恰如其分的委屈。 这委屈,大概是因为绵儿的身份,也是让陈初看的。 陈初只稍微一想便答应了下来,“好吧,你随心意挑选吧。” 这件事,陈初没理由拒绝,他甚至能想象到,嘉柔一定会趁此机会,在宫中培养一些‘自己人’。 但是,对于已牢牢掌控内外宫廷的陈初来说,此事并不难解决。 见陈初这般轻易便答应下来,嘉柔惊喜的望了他一眼,少倾,唤篆云进来,抱走了小奶娃。 房内只剩了两人,嘉柔竟有些局促起来,直到看见陈初起身坐在床边开始穿靴,才脱口而出道:“宫门已落锁了.” 说罢,嘉柔蓦地脸蛋一红.这话有些太露骨了。 陈初奇怪的看了嘉柔一眼,却依旧不紧不慢的穿上了靴子,走到桌案旁,将那杯微凉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施施然走回床边坐了下来,边脱靴子边促狭笑道:“我知晓宫门已落了锁,只是口渴喝杯茶” “.” 本就羞红的脸,瞬间成了煮熟螃蟹。 一人站在条案旁,红着脸低着头,既窘又羞。 而另一人已大喇喇的脱衣钻进了被窝。 就这么沉默着僵持了几十息,陈初才道:“殿下,不睡么?” “哦” 不管此时陈初说啥,都要比沉默来的不那么使人难堪。 嘉柔往床边走了几步可陈初没有任何多余意思的温和笑容,落在她眼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取笑的意思。 于是,嘉柔忽又折身,吹熄了桌案、条案上的牛油烛,甚至连起夜照明的宫灯都捻灭后,才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坐在了床沿。 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退衣轻响。 少倾,赤条条的嘉柔趁黑爬上床,钻进了被窝. 仅仅是两人的身子挨到了,嘉柔瞬间如同冻僵的鱼一般,浑身绷紧。 “殿下?” “唔,上上回本宫吃醉了酒,不记得该怎做了.” “我可以教殿下。” “等一下!” “怎了?” “楚王,以后以后私下无人时,不必称呼殿下了。” “那叫你甚?” “可以叫叫我,叫我兔丑儿” “哈哈,兔丑儿?哈哈哈.” “你莫笑嘛.幼时,我前头有一兄一姐都早早夭折,娘亲担心我养不活,才起了贱名.旁人都不知晓呢,我说与楚王听,楚王却还笑我.” 被窝里,嘉柔渐渐放松,却因被陈初笑话了乳名而有些不高兴。 “嘉柔不丑,‘丑’字就省了吧,以后直喊兔儿便是了。” “只要不喊殿下就成。” “那私下时,你也无需喊我楚王了。” “那喊甚?” “随你.” “那我喊你爱卿成不成?” “爱卿?哈哈哈.兔儿摄政还上瘾了啊?” “.你若不喜欢,那便算了。” “随你.” 这一晚,两人直聊到子时梆子声响,才改换了另一个项目。 尽管在聊天过程中嘉柔已逐渐放松下来,但真的到了兵临城下之际,依然有些紧张。 不过,度过短暂的生涩后,便是极度的欢愉. 比起上次醉酒后的稀里糊涂,这次美妙多了。 翌日,卯时。 趁天色未亮之时,陈初起床出宫。 独自留在寝殿内的嘉柔懒懒趴在床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仍飘飘悠悠在空中晃荡的魂儿,尚未完全归位哩。 一切都很美,唯一让嘉柔有点不开心的便是紧要关头,爱卿却拔剑而出,洒在了后背上。 她还想着日后能诞下男婴接管大齐江山呢 卯时二刻,往常这个时辰,嘉柔早已起床梳洗准备上朝了。 即便知道昨晚楚王留宿宫禁,蔻芸依然尽职尽责的扣响了房门,“殿下,该上朝了” 静待几息,却不听房内回答,就在蔻芸准备再喊一次时,里头终于传来了嘉柔弱弱的回应,“去前头知会黄公公一声,今日本宫身子不适,辍朝一日.” 第399章 你们怕她,我可不怕! 第399章你们怕她,我可不怕! 二月二十五。 一大早,蔡源便乘着一顶小轿来到了岁绵街楚王府。 东京王府如今只蔡婳一位主母,自然是想睡到几时睡到几时。 得知爹爹到来后,蔡婳忙起床去前宅相见。 父女俩有段时间没见了,蔡源本来还有些想念女儿,可一见蔡婳那刚刚起床的慵懒模样,老蔡便不高兴了。 “眼下东京王府就你一人主事,还要睡到日上三竿!我与你娘勤奋持家的门风,你是一点也没学到!” “哪里日上三竿了?明明刚出太阳。倒是爹爹,也不提前遣人通禀,一大早登门,让人措手不及.” 蔡婳往窗户外看了一眼遮挡在亭台楼阁后的赤橙朝霞,叭叭反驳道。 “为父说一句,伱便有三句等着,在家你和元章也这般讲话?” 本来心情还算不错的蔡源,被女儿这般满不在乎的态度勾起了烦心事,口吻严厉起来。 蔡婳眼瞅爹爹果真动了肝火,适可而止停止了辩驳,转手拿出一双狐绒护膝递了过去。 已进入战斗状态,准备狠批女儿一回的蔡源不由一怔,随后却傲娇的将头转向了别处,淡淡道:“我甚也不缺,你顾好自己就成。” 见老头不接,蔡婳撇撇嘴,起身走到爹爹身前,蹲了下来。 也不管老头愿意不愿意,蔡婳径直将老蔡长衫前襟撩了起来,接着便将护膝罩在了衬裤外的膝头,边系边道:“去年我听王爷说,冬日大庆殿内冷的像冰窟,一场早朝站下来,腿脚都冻麻了。你一个老头子比不得年轻人,需留意些。去年冬我在河北趁机寻了些好皮毛,做了这护膝,往后天冷时你便戴上,总要好受些.” 得,一肚子牢骚顿时化作舐犊柔情,望着蹲在膝前仔细调整护膝绳结的女儿,老蔡再说不出别的,悠悠一声长叹后,温和道:“婳儿啊,你与元章同房.咳咳,相识已有七八年了吧?便是成婚也有好几年了,若.是身子的毛病,便多寻名医调理,切不可讳疾忌医啊。” 又是子嗣问题按说这种事由蔡夫人、甚至蔡婳两位嫂嫂和她谈都比蔡源亲自开口合适些。 由此也能看出,老蔡是真有些着急了 他着急不止为了女儿,也为了整个蔡家.试想,楚王一系以后若无蔡家外孙为血缘纽带,待老一辈人老去后,两家关系会不可阻挡的渐行渐远。 这对如今在淮北系中分外引人注目的蔡家来说,是个非常大的隐患。 蔡婳去年从淮北跑到河北,便有躲避娘亲和嫂嫂们催生的原因,不想,来了东京,连爹爹都亲自开口了。 不免有些烦闷以当今风气,女子不孕,不能说是罪大恶极吧,最少也算没尽本分。 蔡婳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到。 见女儿不语,蔡源又语重心长道:“婳儿,你已三十岁了,不能再” 旁的,蔡婳还能忍,但这个,她真没忍住,“女儿才二十八!” 辰时中。 蔡婳留爹爹在府内吃了早饭,自打她出嫁后,父女间再难有同席之时,蔡源也极为珍惜这难得时光,为不坏了气氛,暂时忍住不提子嗣之事。 他蔡家吏人出身,原本在桐山时家中就没那么大的规矩,也不讲甚的‘食不语’,蔡源问起了陈初的身体。 “元章在河北所染风寒可是又反复了?” “没有呀,已痊愈了。” 蔡婳持了支调羹,在粥碗里搅来搅去,却不见将粥饭送入口中。 “那今早怎没去上朝?” 蔡源奇怪道,原本心不在焉的蔡婳闻言,却抬眸看了爹爹一眼,已极其自然的口吻道:“昨晚杨二郎带了口信,说王爷睡在了枢密院值房,他今早没上朝么?” “嗯,元章昨日刚回,今早众多朝臣都在宣德门等候,却没见到元章。不过,恰好殿下染了小恙,今日辍朝,并未商议甚要紧事” 蔡源说罢,忽然心中一动.发现自己可能不小心戳破了女婿的谎话。 枢密院就在皇城外,若元章留宿值房,今早不该见不着人啊除非他撒了谎。 同为男人,蔡源可太清楚了,能让男人夜不归宿而向家眷撒谎的原因,只会是因为旁的女人。 蔡尚书和楚王在成为翁婿关系之前,可是正儿八经的结义兄弟! 出卖兄弟的事,咱不能干. 只见蔡源低头扒了几口粥,含糊道:“早朝时天色晦暗,人又多,兴许元章去了,为父没看见他” 以这对父女之间的互相了解,从蔡源低头吃粥时,蔡婳已猜到了爹爹想要帮陈初遮掩过去。 毕竟,楚王昨日刚率大军凯旋,今日早朝必定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的那个,身为岳丈的爹爹怎会看不见他! “爹爹倒是疼爱你这宝贝女婿,便是帮着他糊弄女儿也在所不惜。”蔡婳阴阳怪气道。 蔡源老脸一红,顿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道:“为父还不是担心你性子大,因此和元章吵闹么。” 短短一句话,却蕴含了不少内容.当年在桐山时,蔡源自然看不上陈马快;可到了如今,蔡家一家都攀附在楚王府这棵大树上,女儿又一直无所出。 他还真担心女儿会因这些事和陈初闹,到时伤了她自己,又惹了老五生厌。 蔡婳自然能明白爹爹一番苦心,却听她道:“爹爹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他了。” 这是说,老蔡小看了蔡婳的手段,也小看陈初的心胸,更小看了他俩之间的感情。 王府后宅书房见性馆。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 天近正午春睡迟. 昨夜好为人师,陈初回府后补了一觉,直到午时初才在一阵鸟鸣中醒来。 转头却见一袭红色春衫的蔡婳就坐在一丈外的椅子上,正托腮含笑,望着自己。 “婳儿何时来的?” “王爷醒啦?”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蔡婳莞尔一笑,她旁边的案几上有一托盘、托盘上有一支汤盅,蔡婳伸手试了试汤盅温度,却不料烫的她迅速缩了手。 口中边轻喊“啡~啡”边将手指捏住了耳垂 据她说,这样手不疼。 宛若不经事少女般的小动作和神态,引的陈初一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笑道:“汤盅里是甚?” 蔡婳闻言却先不作答,端着托盘,步态婀娜的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上,这才笑眯眯的望着陈初道:“辽参鹿鞭狗腰汤,小火煨了整晌午,王爷昨日刚回京,便操劳一夜,小心累坏了身子,此汤大补” 这个‘操劳’,它正经么? 鹿鞭、狗腰,听了就让人想流鼻血 蔡婳话里有话,她自己却神色自然,好像真的是随口一说似得。 “婳儿。” “嗯?” “昨晚.” “你先别讲,让我猜猜昨晚,王爷没住在枢密院是吧?嘻嘻” 其实昨晚‘住在枢密院’这事,还真不是陈初授意,而是事先没有得到通知的杨二郎得知陈大哥留宿宫禁后,擅自扯了谎,让人带口信回家。 不怪杨二郎发挥主观能动性,主要是有当年蔡婳将陈初和阿瑜捉奸在床那桩前车之鉴 那时他和小乙守在院外,稀里糊涂就将蔡婳放了进去。 事后陈大哥虽未批评两人,但两人复盘此事,都觉着自己大大的失职。 所以,这次二郎主动提供了帮陈大哥‘遮掩’的增值服务.那两贯饷银,简直对不住杨小二付出的心血! “嗯,昨晚我在.” 陈初决意坦白,可蔡婳又一次打断他道:“你别说出来呀!让我猜猜.嗯.” 蔡婳抱胸,脑袋微微上仰,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一番,才凑到陈初面前压低声音道:“王爷昨晚睡在宫里?” “.” “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便是嘉柔吧?嘻嘻,公主的腰儿软么?身上香么?伺候人的功夫好么?” “.” 还真是一个捉奸小能手 蔡婳仅凭一上午便猜出对方是谁,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得知今早嘉柔和陈初都没有上朝只凭这点,过于牵强。 但结合去年时,嘉柔突然去淮北,整日往王府里跑的模样.现在想来,那不就是来兴师问罪、寻上家门要求男人负责的么! 只不过,当时蔡婳没往那方面想,紧接猫儿诞下双生,蔡婳所有心思都扑在了小世子身上,以至于忽略了很多本该留意的细节。 直到本月在河北时见了那写有‘暌违数月,拳念殊殷’的谕旨,蔡婳才有所察觉。 一旦有了怀疑,再反推就不难了.嘉柔二月去了淮北,后来陈初护送其回京,接下来五月到八月间嘉柔都未曾上朝、露面。 所以,当陈初一五一十坦诚宫中已有了一位王府千金之时,已有心理准备的蔡婳也不算太吃惊。 自二十五日这次谈话后,负责筹备齐金和议事项的陈初,不管再忙,晚上回家后都要换上便服陪蔡婳在东京城内各处夜市转一转。 同时,秘密召唤了御医、以及东京城内的妇科圣手,轮流进府给蔡婳看诊难孕之症。 在蔡州时,蔡婳也没少看大夫,是以,她对所谓御医、圣手并不抱太大期望。 但她却能从陈初的表现中,看出后者没有说出口的愧疚之意。 三月初二,礼部尚书杜兆清陪同金国使团入京。 金国正使为元帅左督监、漆水郡王完颜乌堵补,副使有金国知制诰、大学士李俦,鸿翼府司卿高庆裔. 以及南京行尚书省宰相韩企先。 历来金国使齐,对齐国都是一桩天大的事,东京城不但要全城洒扫、黄土垫道,群臣百官更是需出城二十里相迎。 可这一回. 不但欢迎仪仗、黄土垫道不见了,就连齐官也只有一个鸿胪寺卿张行衍领着三五个芝麻绿豆大的绿袍官员在城门外迎接。 入城后,街边百姓经过最初习惯性的惊恐后,看一眼沿街把守的齐国军士,纷纷定下心神,该忙啥继续忙啥。 甚至有个别胆子大的,还敢向金人怒目相视。 和杜兆清并排骑于马上的李俦两年前出使过齐国,见东京城内繁荣依旧,不由向杜兆清拱了拱手道:“杜尚书,贵国东京,物华天宝,风采更胜往昔啊!” “哈哈哈,全赖殿下和楚王君臣一心,才使得我大齐蒸蒸日上!” 杜兆清这话说的快意极了,十几年了,金使何曾这般客气的恭维过齐国。 另一边,完颜乌堵补一马当先,依旧是一副睥睨四方的模样,杜兆清看着不爽,特意问了一句,“郡王,我帝京观之何如?” 完颜乌堵补能听懂汉话,闻言淡淡看了杜兆清一眼,却以金语回道:“十四年前本王随大金天军来时,百官跪迎,城内献出三千女子供我等享乐,可比尔等热情多了。” “.” “.” 几名副使面面相觑。 汉人李俦代表了金帝,辽人高庆裔的鸿翼府司卿之职本就负责外交,而主动要求加入使团访齐的韩企先,一心想的是如何将关押在阜城战俘营的侄子、以及众多部曲平安换回来。 至于完颜乌堵补,则属于海陵王完颜亮一系. 李俦身为金帝的人,却在使团中任了副使,由此可见,河北一败后,金帝处境并不算太妙。 四人中,李俦和韩企先自然希望和议成功,而韩企先又是最迫切的那个。 是以,眼瞅听不懂金语的杜兆清以询问眼神看了过来,韩企先忙翻译道:“完颜将军是说,东京城气势万千,实乃当世雄城!” “呵呵。”杜兆清笑了笑,他能从完颜乌堵补桀骜的表情中看出后者并不是这个意思,却也没有深究。 归根到底,我大齐胜了,你即便是逼逼赖赖两句,又能如何? 难不成能以口舌将河间、深州两府讨回去么? 当日巳时末,金国使团入驻鸿胪寺驿馆。 跟随使团一并前来的,还有二百金人士卒。 驿馆面积不算大,除了正副使等人可分配来单独院子,随从、士卒,只能和仆役挤在一起睡大通铺。 在金国向来高汉人一头的金人自然不乐意,骂骂咧咧的让鸿胪寺卿张行衍重新安排住处,言道:若张行衍不能妥善安置,他们便要将鸿胪寺周边的民宅、商铺占了用作居所。 秀才遇到兵,张行衍不由头疼金人粗莽悍勇,京城重地,哪敢让他们住到百姓家中啊! 好说歹说却劝不住,一名金人队将更是蛮横的将张行衍推开,准备冲出去自寻住处,张行衍叫苦不迭,忙让随从通知开封府衙. 可那随从还没出门,却听街面上一阵铿锵脚步声。 紧接,足有两营淮北军士出现在了鸿胪寺外,打头那人正是第五团团长项敬,只见他背手望着刚刚涌出鸿胪寺大门的数十名金人,喝道:“金人生性残暴粗鲁,为防金人骚扰东京百姓,楚王令:和议期间,金国使团内非和议人员不得踏出鸿胪寺一步!违令者,斩!” 躲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何时见过齐国这般硬气,不由‘哗’的一声,‘好彩’的叫嚷响成一片。 使团正副使者闻讯急忙从驿馆内追了出来,高庆裔上前和项敬交涉,言道:两国使团互相出访,从没有不许士卒随从自由活动的先例,齐国这般,既不合规矩,又不合礼数。 项敬却昂着头,鸟都不带鸟他一句,最后烦了才怼了一句,“以前没有先例,现下这不就有了!金使莫跟我讲规矩礼数,老子粗鄙武夫一个,听不懂。但在我大齐,楚王的命令,便是规矩!谁若不信,可再上前一步试试我军刀枪锋利否!” 得,又是秀才遇到兵,不过这回受气的变成了高庆裔。 而那边,李俦、韩企先却在苦劝金人返回驿馆,但这些人哪会听这两位汉人官员的。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驿馆内又跑出一名金人,此人是完颜乌堵补的侍卫,低声在金人队将耳旁说了几句什么,后者这才恶狠狠瞪了项敬一眼,悻悻返回了驿馆。 “看你爹呢,再瞪眼老子将你那对招子剜了!” 项敬属下第三营营长杜焘叫骂一句,东京城内的百姓和官员或许还对金人残存着些许畏惧,但真刀真枪跟金人在河北干过一场的淮北军,却不屌金人这无声威胁。 若不是楚王有命‘和议期间,不主动寻求冲突’,杜焘恨不得在东京再与这帮金虏们干上一回。 见金人果真就这么退了回去,远处看热闹的百姓哈哈大笑,以精神胜利法大喊道:“金狗回去吃屎去吧.哈哈哈。” 街面上又是一阵快活哄笑。 而方才因为被推搡了一下,跌倒在鸿胪寺门内的张行衍却悄悄抹了两滴泪。 随从见状,连忙将年事已高的张行衍扶起,着急道:“大人可是摔伤了?” 张行衍以官袍衣袖擦掉浊泪,却咧嘴一笑,道:“老夫哎,老夫想不到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金人畏我齐军的一日,畅快,畅快啊!” 兵是将胆,将是军魂,军乃国威! 此刻,张行衍对此有了深刻认识。 鸿胪寺大门处这一幕,只是一个小插曲。 齐金两国都想争取些时间,是以原则上都不想在河北之战刚刚平息的当下,再来一场大战。 这点冲突,更像是和议前争夺强势地位的试探。 可如今的齐国官员,自觉有了本国强军做依仗,谁还肯落个向异族卑躬屈膝的软骨头骂名。 当日,未时。 齐金两国使团在鸿胪寺进行了首次接触. 就在全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场和议之时,未时初,一名红衣美妇乘轿离开了岁绵街楚王府。 未时三刻。 皇城仁明宫,嘉柔坐在大案之后,抱着睡着的小绵儿,已走神许久。 齐金和议,牵连甚广,她自然分外挂心. 少倾,黄豆豆小跑入内,躬身唤道:“殿下。” “可是鸿胪寺那边有消息传来?”嘉柔回神,下意识问道。 双方使者此时刚见面不久,只怕互相介绍都没做完,哪会这么快有消息。 黄豆豆抬头,却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古怪表情,“殿下,宫外有命妇求见.” “.” 命妇自然有觐见资格,但嘉柔却有些生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谁有空和那些贵妇品茗闲谈呀! 于是她不假思索道:“不见!” 不料,黄豆豆却并未退走,就在嘉柔不满皱眉之时,黄豆豆又道:“来人是,是楚王侧妃蔡氏吏部蔡尚书之女。” “呃” 她? 她来见我干啥? 蔡三凶名在外,嘉柔没来由一阵紧张,可紧接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熟睡的女儿,便又放下心来。 她诞下女儿后,也特地留意过王府女眷的信息,是以对各人脾性多少有所了解。 比如大妇赵氏的贤良淑惠,侧妃陈氏的娇憨单纯,和嘉柔最熟、出自颍川陈家之女陈氏的聪慧机敏,当然也少不了这蔡氏的歹毒狠辣. 不过呢,当初在蔡州时嘉柔和蔡婳有过数面之缘,嘉柔并未觉着那蔡氏有多吓人。 即便嘉柔猜测蔡氏可能是因为知晓了自己和爱卿的事而来,嘉柔也没怎么害怕.此事虽丢人,但她又不能吃了我! 嘉柔做完心理建设后,为示重视,准备让篆云去宫门亲迎,回头却见篆云、蔻芸等数位来自淮北的女官正偷偷从殿后侧门往外溜去. “你们做甚!帮本宫去迎一下蔡氏.” 嘉柔有些生气道,可即便几人都看出嘉柔不高兴了,却依旧站在侧门边紧张兮兮道:“哎呀,殿下,奴婢忽然肚子不舒服,急需如厕” “是呀是呀!殿下,奴婢尿急.” “奴婢也是.” 这是吓尿了? 嘉柔气急,也看出了几人的意图,不由斥道:“她是噬人恶鬼么!只听名字便将你们吓成这样!” 说罢,嘉柔气哼哼转向黄豆豆,“黄公公,将人请进来!你们怕她,本宫可不怕!” 宣庆二年,三月初二未时中,齐金和议第一场谈判于鸿胪寺召开。 同日同时,另一场谈判于皇城仁明宫,在齐国摄政长公主和楚王侧妃蔡氏之间展开。 这章六千字啦,算补上了前两天欠的一千多字,可好? 第400章 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第400章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申时。 仲春午后,不寒不燥,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但鸿胪寺东侧议事堂内的气氛,却不像天气那般和谐。 狭长条案两边各坐了齐金两国官员.金国这边,以完颜乌堵补为首,有李俦、高庆裔、韩企先以及译官、文书林林总总近十人。 而齐国这边,则有蔡源、张纯孝、杜兆清、张行衍带头,却多了一个军方代表姚长子 老蔡身为桐山人,自然对跟随陈初起家的姚长子熟悉的很,却因此更加疑惑.长子憨鲁,口舌并非他所擅长,让他在这儿作甚? 不过,不久后老蔡就理解了陈初的用意. 限于出身,近年来升迁过快的蔡源并没有两国谈判的相关经验,这两日在家中很是翻阅了不少古籍,研究在如何保持国格、风度的情况下,尽量为齐国争取来利益。 但是谈判刚开始一刻钟,会议现场便有了失控趋势。 “.贵军退回界河以北,将强占我大金河间、深州两地奉还,两地所受破坏,贵国照价赔偿。将大金原河间府知府阮显芳及其家眷交还我国.另闻我军南征副帅完颜斜宝及属下,在阜城战俘营内遇害,此事贵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需严惩负责看管营地的齐国将领!” 以上,是金国的部分诉求,由金国鸿翼府司卿高庆裔宣读。 他自然知晓齐国不可能答应全部条件,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若一开始本方连过分要求都不敢提,那底下还谈个屁。 谁知,齐国礼部尚书杜兆清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他的诉求是,“.原界河至滹沱河一线已成我大齐新土,不在此次和议内容之内。此次金国南侵,肆虐阜城等地,共计损毁百姓屋舍一千单六十四间,踩踏麦田八千余亩,作价一百三十万贯九百一十钱,需金国赔偿! 另,我军历来有优待俘虏之优良传统,完颜斜保及其下属得急症病故,我国殿下、楚王深表遗憾,并向家属表达慰问之情。 其骨骸我军已装殓,金使归国时可自行带回.” 杜兆清说到此处,金国那边的译官刚刚翻译到‘完颜斜保和下属得急症病故,殿下、楚王深表遗憾.’ 一名坐在完颜乌堵补身旁的年轻金将已怒不可遏的站了起来,指着杜兆清叽里呱啦一阵怒斥。 完颜乌堵补同样黑着脸,没有阻止。 齐国译官马上翻译给杜兆清等人,“他说,甚急症只染大金勇士?且千余金人无一幸免!明明是你们下黑手将人害了!” 杜兆清只抬眸淡淡扫了那年轻金将一眼,依旧不紧不慢道:“本官还没说完,你吵吵个鸡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金国正使!” 杜兆清暗戳戳刺了完颜乌堵补一句,接着道:“我国除以上要求外,为免两国再生战端,提议将金国南京路南部、滹沱河以北的定、保、雄、莫四州划为两国共管之地。齐金两国在此四州皆不驻军,组联合机构行司法、治理之权.” 此话一出,李俦、高庆裔连连摇头,就连已做好割肉准备的韩企先都变了脸色。 好嘛,伱们占了河间、深州两府还不知足,竟又盯上了定保雄莫四州! 狗屁的齐金两国皆不驻军,这四州明明是大金国土,凭啥不驻军? 若没了这四州屏障,齐国随时可兵临南京城下! 齐国还真敢狮子大张口! 这个条件若不取消,两国和议势必难成。 “杜大人” 韩企先想劝说齐国提些实际些的条件,不要再这般漫天要价。 可那边,金国译官刚刚将杜兆清的话翻译完,方才动怒的金国年轻将领听闻,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抓起文书用来记录的毛笔便丢了过去。 杜兆清反应不及,被毛笔正中胸口,在紫色官袍上留下一道浓黑墨迹。 他此刻坐在这儿,便是代表了齐国,自是怒极,随手抓起旁边砚台掷了过来。 会场变作了战场,那年轻金将翻越桌子调过来时,长子已迎了上去. 场面登时乱了起来。 李俦躲过干架的长子和那金将,沿着墙根绕到杜兆清身旁,急道:“杜大人!快劝人停下,我大金使团访齐,是为客人,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 正恼怒擦拭胸口墨汁的杜兆清,一拳捶在了李俦的胸口,“去你娘的吧” 见文官都动手了,高庆裔急忙上前帮助老迈的李俦,却被张纯孝拦住了去路。 蔡源,目瞪口呆. 这,便是两国和议么? 还好,鸿胪寺卿张行衍赶紧拽着蔡源躲到了议事堂门外。 勾头看了一眼堂内战况,发现本方稍占上风,张行衍这才惬意的长出一口气,随后对蔡源呵呵一笑,道:“打架这种事,还需看他们年轻人啊,蔡尚书且看,杜尚书多猛!咱们年纪大了,便不凑这热闹了” 初次经历这种阵仗的蔡源,隔窗看了一眼正爆锤李俦的杜兆清,不由担心道:“这,这般合适么?咱们不去劝劝?” “诶~” 张行衍先摆摆手,这才一叹,“前线将士打生打死,若咱们一上来便和金使和和气气,对不住战死于河北的将士啊!” 张行衍说的堂皇,但蔡源马上明白了过来怪不得自打谈判开始,杜兆清便屡屡挑衅,怪不得他主动向元章讨来姚长子作军方代表参与和议。 这场架,是杜兆清早已谋划好的! 只有这样,在前线和金人厮杀过的军方,才会觉着参与和议的齐国文官和他们文武一心。 只有这样,瞩目于此次和谈的万千齐国百姓,才不会觉着他们软弱 果然,能在齐国中枢混的高官,没一个不是心思缜密之辈。 蔡源对这帮同僚的认识,又加深了一些。 就在此时,被扯烂了袍服的韩企先狼狈逃出了议事堂,或许是见蔡源和张行衍面善,急急朝两人走来,上前后拱手道:“两位老大人,快进去劝劝吧!再打下去,还如何谈下去啊!” 蔡源和张行衍默默对视一眼。 那张行衍却猛地朝后一指,惊喜道:“啊呀!楚王到了!” 眼下局面,似乎也只有楚王能压制的住了,韩企先连忙转头.可,身后哪有人影。 不待他回头,忽觉头皮一疼. “蔡尚书,上!” 申时三刻,鸿胪寺院内发生了惊奇一幕。 岁已花甲的鸿胪寺卿张行衍,拽着金国南京路行尚书省宰相韩企先的发髻,已年过五旬的吏部尚书蔡源,转着圈往韩企先身上踹 好生热闹。 与此同时,数里外的皇城仁明宫,气氛虽不如鸿胪寺那般爆裂,但殿内却也漂浮着丝丝紧张气息。 嘉柔已让人将绵儿抱去了后殿。 蔡婳被黄豆豆引入殿内后,先自顾打量了一番,既打量了殿内陈设,又打量了威仪坐于御案后的嘉柔,再打量了被强留在殿内、侍立嘉柔一旁的篆云。 篆云低着头,恨不得化作透明人。 可惜,事违所愿,蔡婳那双狭长媚眼最终还是落在了她身上,只听蔡婳嘻嘻一笑,“去年怪不得篆云忽然离了淮北,原来是攀上了殿下的高枝。你们主仆,倒是做的好大一桩事,竟将我与王妃都蒙在了鼓里.” 蔡婳口中的‘主仆’,说的是阿瑜和篆云。 篆云一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忙道:“蔡娘娘饶命,是王爷安排奴婢过来伺候殿下的。” 这件事,蔡婳前几日已听陈初讲了,如今心里那点气性早已消了,“起来吧。” “谢谢蔡娘娘” 篆云起身后,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可这一幕,落在嘉柔眼里,却不那么爽了.不管篆云以前跟的是谁,但当下毕竟是她寝宫的女官,这蔡婳当面就这么教训自己的人,让人家嘉柔的脸面往哪搁。 不料,还不待嘉柔开口,蔡婳又道:“篆云你过来。” “是。”篆云第一时间走了过来。 “等一等!” 本就不爽的嘉柔忍不住了,觉着蔡婳是在自己面前耍威风,嘉柔耷下眼皮,不疾不徐道:“殿内何人,见了本宫为何不拜?” 确实,蔡婳自打进了大殿,既没向嘉柔问安请好,又没有自报家门,反而旁若无人的教训起了下人。 嘉柔自然知晓来人是蔡婳,她故意这么说,是想让蔡婳明白两人的君臣身份! 哼,就连你那诰命、侧妃的身份,都是我封的呢,你在我寝宫内厉害什么呀!我可不怕你 走了一半的篆云尴尬停在大殿正中,往前也不是,退回去又不敢。 蔡婳却翘起唇角、弯着狐眼笑了起来,只听她道:“嘉柔.” 此称呼一出,殿内所有人都一惊。 就连躬身站在一旁的黄豆豆都没忍住偷偷瞄了瞄蔡婳。 直呼公主名讳,是只有皇家父兄才有资格便是楚王,在外人面前也以‘殿下’相称啊! 这蔡氏,好大的胆子. 从蔡婳进门伊始,嘉柔心中不悦便被撩拨的呈几何倍数上升,此刻更是胸脯急速起伏。 蔡婳倒好,反而有闲心留意了一下嘉柔波浪起伏的弧度,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胸,对比一下,还是自己略胜一筹,这才满意的笑了笑。 “嘉柔,你若想让我将你当成自家人,我便这般喊你,以后我便以家人之法待你;若你想让你我之间为君臣,我便喊你殿下,以后我便以君臣之法待你。” 蔡婳说罢,眯起了眼睛。 最后两字,她特意顿了顿才说语调平静,没有刻意威胁之类的。 但不知怎的,嘉柔后背脊骨忽觉一阵阴冷,像是有条毒蛇钻进衣内,游走在后背一般。 幼年失恃的嘉柔能在宫中平安长大,除了低调谨慎外,也少不了对危险感知的天生禀赋。 一时心惊,嘉柔没想好怎么回答,干脆选了个最聪明的法子.不吭声。 整个殿内,大概只有篆云能理解蔡婳的意思.王府后宅,虽然也避免不了偶尔有争宠之类的事,但在王妃和蔡娘娘的联手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绝不至于像别家那般阴暗。 所以蔡婳那句‘以家人的法子待你’,代表了有底线的小斗争;蔡婳若以‘君臣之法’,就不好说用什么手段了 蔡娘娘的历史又不难打听,十几岁时就敢使计将对她出言不逊的桐山士子溺死在野湖。 后来,又于蔡州一夜之间斩杀宿州百名士绅为尚未出生的小世子祈福,逼原蔡州知府孙昌浩当众杀妻. 甚至有传言,上任刑部尚书吴维光,原靖难军节度使、骠骑上将军单宁圭,都是被蔡娘娘在狱中折腾死的. 当初,篆云作为阿瑜的陪嫁丫鬟,亲耳听陈景彦在女儿出嫁前交代的几个重要事项中,包含‘休要与蔡家三娘结仇’这一条。 蔡婳的名声,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积累下来的。 这样的人,你让她敬畏‘君臣’,可能么? 眼瞅嘉柔装起了哑巴,蔡婳柔媚一笑,又对站在半道的篆云道:“过来吧。” 这次,嘉柔自然不阻止了。 随后,却见蔡婳从大袖中掏出一支璎珞递了过去,篆云一阵呆愣.不明白刚刚耍了一番威风的蔡娘娘怎又拿出这么一件贵重饰物。 璎珞是一种挂于颈间,垂于胸前的首饰。 蔡婳拿出的这件,颈圈由纯金所制,下缀一金双龙平安锁,平安锁下缀四个小铃铛。 锁上嵌有羊脂玉和红玛瑙,通透晶莹。 链接处则雕以祥云样式 这串璎珞看下来既富贵又清新,即便在王府见多了王爷赠与阿瑜的珍贵头面,篆云依然连连暗赞蔡娘娘这宝物。 这时,却听蔡婳幽幽一叹,道:“当年娆姐儿出生,我赠了她玉兔捣药嵌红宝耳坠;冉姐儿出生,我赠的是童子骑鹿碧玉簪;稷儿得了麒麟纹双耳花莲玉佩.绵儿,同是我陈家子女,我总不能厚此薄彼,这条白玉红宝金锁璎珞,便当是我赠她的见面礼吧。” “.” 这一下,不但篆云懵了,便是嘉柔也搞不清蔡婳此来的目的了。 上一刻,还来势汹汹。 下一刻,却又拿出了颇为贵重的礼物这蔡婳,到底是好人还是恶人呀? 嘉柔有点迷糊了。 第401章 东京春雨 第401章东京春雨 仁明宫内。 蔡婳开门见山,先‘以家人之法待你’,后又径直喊出了‘绵儿’的名字,且带来了礼物。 不觉间,嘉柔已渐渐陷入下风。 毕竟,只论‘家人’的话,嘉柔是入门最晚的,别说猫儿和蔡婳,便是见了玉侬和阿瑜,也得称上一声姐姐。 礼物都送来了,按礼节,嘉柔怎也该让蔡婳见见女儿。 申时中,嘉柔让蔻芸将绵儿从后殿抱了出来。 绵儿是个不怕生的,即使被初次见面的蔡婳接过来抱在怀中,依旧举着小拳头,‘咿咿呀呀’说着些大人们听不懂的单音节。 甚至还流着口水冲蔡婳‘咯唧唧’笑了一声。 这一笑,引的蔡婳也跟着笑,再细瞧那和陈初神似的眉眼,蔡婳给出了自认为最高的肯定,“是了,是我陈家的种,嘻嘻.” 这话却让嘉柔不高兴了难不成这蔡婳见着绵儿以前,还担心过不是爱卿的孩子? 人嘉柔可不是那不守妇道的荡妇! 可随后一想.父皇热孝未过,自己便以未嫁之身与外臣媾和,甚至诞下了孩儿,还真和那‘妇道’二字不搭边。 嘉柔不由微微沮丧。 那边,蔡婳熟练的抱着绵儿,另一手忍不住摸了摸小奶娃的脸蛋。 可蔡婳留着修剪整齐的长指甲,又染作了艳红丹蔻,尽管她十分小心的不使指甲划到绵儿娇嫩的脸庞,但奶白奶白的婴儿皮肤,和她鲜红的指甲凑在一起便形成了一幅有些视觉冲击力的画面。 像是无辜孩童落在了美艳女妖的魔爪之中。 嘉柔不由紧张起来,下意识的从御案后走了过来。 后宫中的阴私之事她听多了不说蔡婳有没有动机害她的绵儿,单单有能力加害这一项已足够让嘉柔害怕。 蔡婳自是留意到了忽然凑过来的嘉柔,却依旧用手背温柔的摩挲着绵儿的脸蛋,小奶娃吃不住痒,又是一阵‘咯唧唧’笑声。 “婴孩忍不住三急,小心污了蔡娘子的衣裳” 嘉柔这么讲了一句,伸出手臂想要接回绵儿。 蔡婳却微一侧身,笑嘻嘻道:“无碍,家里的哥儿姐儿,我哪个没抱过?脏了便脏了” 嘉柔无奈,虽嘴上不再说什么,但一直紧紧跟在蔡婳旁边。 蔡婳抱着绵儿在殿内悠然走了几步,抬眸看了一眼不离左右的嘉柔,忽然一叹,道:“说来绵儿也是可怜,明明家世显赫,她爹爹更是天下一顶一的英雄人物,却不得相认。如今她年纪还小,躲在宫中尚可,以后年纪大了,总不能一辈子见不得光呀哎。” “蔡娘子何意?”嘉柔自然听出某些弦外之音,马上紧张起来。 “我是说,绵儿总该有一个身份,匿在宫中不是长久之计。楚王妃贤良淑德之名,天下共知,不如将绵儿送去蔡州抚养,也好过” 蔡婳话未讲完,嘉柔猛地上前,一把将绵儿从蔡婳怀中夺走,紧接,抱着女儿连退几步,口中不住道:“不成,不成!” 但她这番动作大了点,惊吓到了小奶娃。 殿内瞬间响起了婴儿的哇哇啼哭声. 殿内其余人面面相觑,却也无人敢插手.眼前这事,看起来像是楚王家事,他们谁都不敢帮啊。 蔡婳似乎也没预料到嘉柔反应会这么大,看了一眼绵儿,估摸着小奶娃没事只是被吓到了,这才又叹道:“王爷曾说,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嘉柔你宁愿绵儿没名没份也要躲在深宫中,你到底是爱她,还是只想要一个可以寄托感情的玩具陪着伱呢?” 杀人诛心啊! 嘉柔可没觉着自己将绵儿当成了玩具,那是她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是她的命! 可蔡婳的话,听起来确实有些道理.绵儿若去淮北做王府嫡女,的确比藏在宫中当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种’要强上许多。 嘉柔一时反驳不上来。 女儿哭,她也跟着哭了起来,但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和女儿分开,只听她抽噎道:“蔡娘子莫讲这些大道理,本宫只知晓,孩儿若没了娘亲,会过的很辛苦。当年我娘亲早逝,我吃过那些苦,绝不会让我绵儿再受一回.” 蔡婳又是一叹,语气也柔和下来,“以王妃的为人,定会将绵儿视为己出。你若信不过,不如先安置几位公主去蔡州生活上一两年,让她们和王妃熟悉一番。至于绵儿到底去不去蔡州,待日后嘉柔可听听公主们怎说,再做决定?” “好!” 本来心情已跌入谷底的嘉柔,听了这个法子,立马接受一来,蔡婳的话里表明至少未来一两年不会再来打绵儿的主意;二来,即便一两年后,也是让嘉柔‘再做决定’,届时她依旧不同意就是了。 更重要的是,嘉柔现下不知道让绵儿去蔡州的主意,到底是蔡婳自己想的,还是那名素有贤惠之名的王妃的意思,或是两人一起的决定。 嘉柔很清楚,论枕边风,她肯定吹不过蔡娘子和王妃。 但再给她一两年时间,就不好说了 说到底,嘉柔想的是以时间换空间。 酉时初。 蔡婳走出皇城。 宣德门外,茹儿站在马车旁远远挥着手。 两人上了马车,茹儿迫不及待问道:“三娘子,怎样了?” “搞掂~” 蔡婳柳眉一扬,霸气道:“一个自小长在深宫里的小丫头,还不容易么。” 事先已知晓某些内情的茹儿却没蔡婳那般开心,反倒嘟囔道:“也不知三娘怎想的,非要讨一群公主去蔡州作甚,吃咱的、花咱的” “你懂个屁!” 蔡婳白了茹儿一眼,却没做解释.当初齐国内乱,刘麟、刘螭兄弟阋墙,淮北没少在当中煽风点火。此事个中内情,嘉柔不知,但谁能保证她以后也不知? 若不将她那些妹妹哄到蔡州、攥在手里为质,蔡婳不放心。 今日,所谓那‘君臣之法’,也是蔡婳的试探.若嘉柔的政治野心太过旺盛,结局定然不妙。 当日傍晚,楚王亲临鸿胪寺,对下午两国使团发生的冲突表达了遗憾。 随后,在齐国楚王和金国完颜乌堵补的共同主持下,两国因冲突而险些中断的和议,再次开启。 是夜,据鸿胪寺周边居民讲,吵嚷声直到后半夜丑时方止,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杜尚书,数他嗓门最大! 此次和议,可以说是万众瞩目。 《大齐七曜刊》《蔡州五日谈》《儒报》等齐国主流报馆的‘和议专题报道’小组,在鸿胪寺外守了一夜。 丑时,齐金两国使团步出鸿胪寺大门,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金国使者直接粗暴的推开蜂拥而至的采编们,快步去往了驿馆。 蔡源、张行衍、张纯孝态度稍好,也只是拱拱手,一字不吐。 “杜尚书,您与金使脸上的淤青是怎回事?可是动手了?” “杜大人,河间、深州两府归属问题可议定?” 面对闹哄哄的记者们,年轻些的杜兆清只以沙哑嗓音道:“暂时无可奉告。” 他竭力逃出包围圈后,走在最后的楚王又被围在了门口。 “王爷,讲两句吧” 陈初站在台阶上,望着下方熬得双眼通红的记者,终于道:“经过坦率沟通,齐金两国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两国的互相了解。对于金国某些不合理的诉求,我方持保留意见,并保留做出进一步反应的权力!我方已保持了最大限度克制,希望金国可以与我方一道相向而行,避免两国再陷战火!” 底下各报馆记者手持炭条,唰唰唰记录下楚王的讲话。 趁着这个机会,陈初在长子和白毛鼠的护拥下快速走出包围圈。 少倾,七曜刊主编邹正道从属下手中接过完整记录楚王所说每一个字的笺纸,认真看了好几遍. 这些字,他明明都认得,偏偏组合在一起后却看不明白了。 邹正道搔搔头,朝旁边五日谈驻东京主编柳长卿问道:“柳先生,楚王说的是甚意思?” “家师这讲话,初看平平无奇,实则大有深意!” “呃那楚王到底是啥意思?” “咳咳,我资质愚钝,尚未参透,需回去后好好研究一番!” “.” 邹正道看了一眼柳长卿搞了半天,你这楚王的学生也看不懂楚王讲了甚啊! 反正大伙都看不懂,第二天的报纸,干脆都将楚王谈话原文刊印了出去。 算是给了众多关注和议的读者们一个交代。 三月初三,谈话见报后,广大读者同样一头雾水。 倒是淮北军中毕业于蓝翔学堂通识科的罗星,拿到报纸后,向袍泽们解释道:“‘坦率沟通’是说双方分歧很大,没办法谈;‘充分交换了意见’说的是双方各说各的,吵的很厉害;‘持保留意见’,是说咱们不同意金国的某些要求;‘保留做出进一步反应的权力’,意思是不服再干” 五团三营营长杜三郎当即哈哈笑道:“咱王爷果然是走过江湖的,连和议都要搞一套旁人听不懂的黑话出来,哈哈哈。” 初三这天,两国使团仅仅休息了三个时辰,就再次坐在谈判桌前。 不过,双方分歧过大,起初几日没谈出任何结果。 像是取消‘父子之邦’这种实际意义不大的称号,双方尚能达成一致。 难点集中在齐国要求将金国定、保、雄、莫四州变为两国共管之地,以及要求金国支付战争赔偿。 站在金国角度,四州两国共管的条件,不管是南京路世家代言人韩企先,还是代表了金帝的李俦,亦或军方完颜亮的嘴替完颜乌堵补,都不可能答应。 不过,这本来就是齐国‘漫天要价’抛出去的饵。 经过一段时间的拉扯,齐国终于在三月初七这天率先‘让步’,取消了四州共管的提议。 可随后,又在赔偿一事上卡了壳。 完颜乌堵补坚决不同意支付赔偿,李俦有心早早促成和议,却也不敢在此事上松口金国立国二十余载,历来都是别国向大金付岁币财帛女子,何时向别国赔过钱? 若他开了这个口子,本就已处境艰难的金帝,只怕会更不得军心。 对此事最关切的要属韩企先,毕竟他侄子及数千部曲还在阜城关着呢。 和议不成,韩尝必然回不去但韩企先碍于说话分量不够,一直不曾表态。 和议再次陷入僵局,杜兆清颇为恼怒,曾道:“我方放弃四州共管,已做出了极大让步。贵国若坚持这般,还有甚好谈?” 随后,三月初八、初九两日,两国使团依旧每日按时按点抵达鸿胪寺,见面后却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开口。 ‘闭口和议’两日后,金国使团干脆留在驿馆内不出门了。 好嘛,既然文的谈不下去了,那就要亮亮‘武’的拳头了。 三月十二,白毛鼠亲自带楚王手令抵达河间、沧州。 两日后,彭二率三千将士自河间泅渡滹沱河,爆破组一日陷高阳,三日后围易县。 小辛率部北出沧州,连下永清、固安、良乡,距离金国南京府不足八十里。 在齐国河北路吃过大亏的郭安部,龟缩城内不敢出。 消息传回,韩企先坐不住了 三月二十六,小雨。 入夜后,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被迷蒙雨丝一淋,犹如披上了一层虚焦滤镜,恍恍惚惚,如梦如幻,不似人间。 丰乐楼内,更是将人间富贵彰显到了极致。 挑高前厅一角,董记缎庄的东家董添宝正在宴请几位商事上的伙伴。 众人都知晓,近来董老板心情颇为舒畅当年丁未老父被戕之仇,楚王帮他报了,听说老董最近还搭上了某位豪商的线。 几杯酒下肚,终于有伙伴问道:“董掌柜,前几日我听老王讲,您与一位淮北豪商正在谈大生意,若有门道,莫忘了带兄弟们一起发财啊。” 这句话,登时吸引的桌面上所有人都看向了董添宝。 董添宝也不藏私,呵呵一笑道:“我召集诸位本就是为了此事。前些日子,老朽通过亲家搭线,结识了颍州常先生.” 有一人当即露出了惊讶神色,脱口道:“可是那颍州常德昌?” “正是此人!”董添宝露出几分自得笑容。 这常德昌,是近年突然崛起的齐国巨富,产业涉及甚广除了参股鹭留圩农垦某些二级场坊外,还参与了河北路牛马市、皮革鞣制等生意。 除此外,他还是淮北商团中,最早经营淮北军战后战利品拍卖、收购的商家之一。 能做这种生意,自然说明他和淮北军关联甚深。 常德昌也不讳言,经常向人讲起,当年他还是名行商时,前往桐山参加首届西瓜节,路遇朗山某恶霸家族沿路设卡盘剥,事后,一名桐山小马快帮他出头讨回被讹钱财的故事. 那名小马快,便是如今的楚王。 而朗山某恶霸家族则是早已烟消云散的原蔡州都统郑家。 这种陈年故事,历久弥香.由此得窥人生际遇之奇妙,常德昌说起这些,既为楚王立了‘不畏强权,一心为民’的人设,同时也是他的护身符。 生意做大了,自然担心被人觊觎,但楚王微末时的贫寒之交,谁敢打他主意? 众人短暂在心中回忆了一下常德昌来历,不由热切道:“董掌柜,您可是与常先生有大买卖要做?” “嗯,如今咱们齐军占了河间、深州两府。常先生准备在当地筹建毛纺厂,诸位有没有兴趣一起搞?” 董添宝说罢,却没收获预想中的热烈反应众人担忧的是,如今和议未成,两府归属尚说不准。 就算河间深州归了齐国,那也是两国边境,此次河北之战虽胜了,但以金人的脾性肯定不会吃了这闷亏,未来几年两国重新开战的概率非常大. 届时,河间、深州两地还不得被打烂喽? 见众人这般反应,董添宝笑了笑,却道:“来,来,吃酒.” 做生意,特别是大生意,便是赌国运! 不管旁人看好与否,董添宝看好楚王辖治下的齐国,反正他是准备上船了! 气氛稍有尴尬,恰好丰乐楼的赛妈妈领着一名面罩薄纱、身材曼妙,抱着一架瑶琴的女子走入厅内。 “问赛妈妈好” “见过赛娘子” 周遭顿时响起一阵招呼声。 董添宝这桌,有心岔开话题的一名伙伴好奇道:“这名蒙着面纱的女子是谁?竟要劳驾赛妈妈亲自相迎?” 却有另一人道:“来人该是梅瑶梅大家,我认得她身后那名丫鬟。” “梅大家?梅大家不是脱籍了么?怎会再来丰乐楼这种地方?” 董添宝奇怪的问了一句。 梅瑶原本就号称‘琴色双绝’,是东京一等一的名妓,围着她打转的尽是些世家公子、顶级二代。 几年前,她在游历淮北时,又得彼时尚是路安候的楚王赠词一首《卜算子》。 近年来,因这首上上之作广为流传、以及楚王声名日隆,梅瑶也跟着成为了齐国人人皆知的大家,甚至在周国都有了一定知名度。 至于她和楚王之间到底有没有点什么.旁人若问起时,梅瑶总是笑而不语。 这番故作神秘的姿态,无疑更容易引起人们的私下议论。 由此也给梅瑶带来一个好处,那便是没人敢对她用强这一点,她和常德昌的心态差不多。 所以,董添宝才会对梅瑶忽然出现在丰乐楼感到奇怪,随后细细一思忖,低声道:“看来,今晚这丰乐楼有贵人啊!” 丰乐楼内院,一座独立小院外。 赛貂蝉陪着梅瑶站在院外里头的贵人正在谈事,尚未召唤梅瑶入内,她们便只能等着。 能让东京顶级会所的妈妈赛貂蝉、以及名满大齐的梅瑶这般恭敬等候的,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院内花厅。 私自和陈初在此会面的韩企先已硬着头皮答应了前者的条件出钱百万贯,赎回韩尝以及全部部曲。 这钱不是金国出的,而是他南京路出的。 此举也是无奈之举完颜乌堵补和李俦不着急,但他韩企先着急啊! 战俘营中关的是他韩家的根基,若折了侄子和部曲,他韩家在南京路立足的依仗就没了! 而且,彭二、辛弃疾正在南京路肆虐,若不赶快和齐国达成私下协议,南京路的损失只会更大。 只不过,即便他韩家也一时凑不够百万贯巨款,陈初很体贴的提议到,由齐国秘密派驻几名官员在南京路三司使下属的商、盐、茶、铁度支司担任不显眼的副职,抽税支付赔款。 相陪的杜兆清,一再称赞楚王贴心.你看,你们一时凑不够,我们楚王还给你们想了分期付款的法子! 即便两国交战,楚王依然是那么的有温度! 说句‘大善人’也不为过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韩企先黑着脸答应了下来。 见他不高兴,陈初便说了句高兴的话,“韩大人,我再提醒你一回,那完颜斜宝乃令侄所害,此事若被金国知晓,你韩家怕是总之,韩大人早做打算吧。我大齐,永远向有志抗金的义士敞开大门!” 韩企先脸色几经变幻,最终一拱手,颓唐道:“谢楚王提醒。” 大事议定,陈初招梅瑶入内。 方才谈事气氛紧张,自然需听个曲儿放松一下。 梅瑶抚曲一首后,没什么心情的韩企先告辞离去。 见此,杜兆清也笑呵呵的拱手道别。 不料,陈初也跟着起身准备离去,梅瑶见状,从出门时酝酿至今的那句话脱口而出道:“王爷,奴家再为您抚一曲《卜算子》吧,您当年赠我那首” 已走到门口的陈初,回头对含情脉脉的梅瑶笑道:“改日吧,今日乏了。” 说罢,随杜兆清一同离开了丰乐楼。 梅瑶独自在花厅内驻足片刻,失望的撩了撩琴弦,淙淙之声荡漾于小院内外。 亥时初,宫门落锁前,一身便衣的陈初入宫。 近来因和议之事,陈初已有好几日没来看过嘉柔母女。 今晚难得有闲 亥时一刻,嘉柔得到消息后稍稍思忖片刻,将蔻芸支走,悄悄打开了床侧暗格。 里头,是一沓羊肠。 这些东西,自然不是她准备的,而是前些日子陈初入宫时带过来的。 嘉柔蹲在地上,借着烛光首次仔细观察了这玩意儿,再回头左右看看,确定卧房内没有旁人后,做贼一般摸出一支绣花针,在羊肠顶端刺了几个破洞 接着,再将羊肠放回原处,连形状都恢复了原有模样。 正此时,卧房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嘉柔噌一下起身. 陈初入内时,见嘉柔脸蛋通红的站在床边,不由奇怪道:“怎了?可是不舒服?” “没,没有。” “绵儿呢?” “已,已睡着了,蔻芸抱去了后头。我,我们也早些歇息吧.” 六千多字大章!就问你屌不屌! 第402章 王妃重要,还是蔡氏重要? 第402章王妃重要,还是蔡氏重要? 三月的最后一天,齐金两国和议达成。 自此日后,两国父子之邦历史作古;河间、深州两府划归齐国;齐国分批释放一万两千余金国汉军。 至于百万贯的军费赔偿,由南京路分三年秘密支付,以当地商、铁、盐、茶税赋作抵押。 此和议在齐国又被称之为宣庆和议,完颜乌堵补似乎深以宣庆和议为耻,在和议达成的第二天,便率领使团匆匆离开东京城。 齐金双方都知晓,此和议并非终战,而是下一次国战的号角。 但宣庆和议的意义,依旧非凡,不但各地异动瞬间止歇,对周国上下更是造成了极大冲击. 原本已在南朝销声匿迹的主战派,以另外一种方式死灰复燃.旧主战派的主张,不止要抗金,还要灭齐。 齐金两国关系紧张以后,特别是齐国在河北之战获胜后,周国朝堂内便多了一些别样声音.联齐抗金。 首次提起此议的言官邓元寿的理由是,“齐国能在河北大胜,便说明金军不足惧。金国鞑虏,不受教化,狼子野心;齐在北,我在南,齐与大周同出一脉,若我朝能与齐结为兄弟之邦,齐可为我大周屏障.” 这话初听很有道理,却踩到了周国的政治正确。 大理寺卿万俟卨当时便驳斥道:“我大周心腹之患在齐不在金!你邓元寿妄议上国,若你今日狂悖之言传至大金,岂不令友邦惊诧?如今齐国淮北军悍凶,正是金周两国互相扶持、唇亡齿寒之时,邓元寿却于朝堂之上胡言乱语、是非不分,其心当诛!” 万俟卨开口,当即一帮朝臣接二连三出列,攻击邓元寿妖言惑众,要求惩治其罪。 周帝装模作样问了问宰辅秦会之的意见,随即一脸为难的将邓元寿褫官收监 虽然他表现的痛惜不已,但明眼人都知道,最抗拒联齐抗金的便是这位天子,原因并不难猜测.金人虽残暴贪婪,但所求不过财帛女子,只要将他们喂饱,大周偏安江南一隅问题还不大。 可齐国.伪齐同样是汉人王朝,若他们擎起抗金大旗、并一再获胜,届时天下汉人之望很有可能由周转齐。 到那时,到底谁才是汉人正统、到底谁才是‘伪’朝,便不好说了。 如今,已有了类似苗头淮北富庶的影响绝不仅仅限于经济层面。 万民无饥馁、路不拾遗的淮北简直成了许多文人心目中的桃源圣地,自从去年齐国将那劳什子的‘四为奖’颁与陆延重后,‘公平、公正’的淮北顿时收获一波周国士人好感。 也吸引了一大批周国士人前去游学,见识了当地富庶后,一批周人自发形成了淮北吹鼓手。 原本的周国大喷子陆延重,因北上被朝廷阻拦,许是怀了逆反心理,回乡后一改往日怼天怼地的性子,化身为周国淮北第一粉丝,通过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在报纸上向周国百姓展示了一个他想象中的淮北 像什么‘楚王马匹失控,不小心踩踏商贩摊位后,不但照价赔偿,且事后主动去蔡州府衙大狱领监五日’ ‘.当年淮水大患,蔡州之所以未受波及,全因规划完善,城内下水道纵横交错,可行舟楫。’ ‘蔡州之所以繁华,皆因教化有方,便是寻常酒肆中刷碗小工,亦知尽心,每只碗碟需洗足七遍’ ‘.老夫一故友常居蔡州,去年秋雨连绵之际,下水管道不畅,故友唤其儿修理,却见,破损管道旁竟藏有一油纸包,内有替换所用接口若干!故友事后感叹,自秦一统六合始,千年以降,淮北善政,亘古未闻也!有此官吏,何愁淮北不富,何愁天下不平!’ 陆延重一篇篇不辨真假的小作文,为淮北在周国内部再度俘获众多无脑粉。 周帝对他头疼的很,但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周国内部,想要约束陆延重这等人,实在是太难了。 毕竟,不是谁都像楚王那般,敢让不听话的士大夫物理消失。 终于,这股民间风潮慢慢侵袭到了朝堂,像言官邓元寿他能在朝中为官,不可能不知道周帝对齐国的忌惮。 却依旧讲出了‘联齐抗金’的话.除了可能有人在背后鼓动他之外,邓元寿对淮北的好感也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当日散朝,周帝招宰辅秦会之入御书房议事。 一个时辰后,秦会之回府,又招来了万俟卨。 两人一见面,秦会之便开门见山道:“扬州路那边又没动静了么?” 万俟卨在恩主面前表现的相当恭敬,拱手低声道:“恩相,扬州知府查永恩本已秘密联络了齐国泗州府士绅范世贵等人,谁料伪齐楚王竟在河北路大胜,消息传回,范世贵自是不敢妄动了。” 自打去年淮北开办四为奖、建华夏博物院等文化进攻开始以后,周国并非全无反击。 扬州路紧邻淮北泗州,其知府查永恩又出自万俟卨一系,去年河北边祸发生以后,查永恩便派人秘密联络了对岸的范世贵。 泗州在宿州以东,当年宿州怀远县乡绅卢远举、韩骏等人的下场,将范世贵等泗州乡绅吓的不轻。 好在当年淮北军兵力所限,暂时并未将触角伸向更远的泗州。 但去年时,杨大郎在寿州编练的新军成型后,逐渐进驻宿州、泗州。 这一下,在当地作威作福了上百年的范世贵等人紧张了。 若是平时,他们未必有胆量反抗淮北军,但河北路开战,让他们看到了机会。 以他们当时的想法、也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齐金交战,齐国必然是输的那一方。 彼时,恰好周国扬州府知府查永恩派人和范世贵联络,只待齐军大败、淮北惊慌失措之时,便要举事攻占官衙,献泗州归于周。 可战局的发展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于是,一场尚未发动的政变,迅速消弭于无形,任扬州知府查永恩再许下高官厚禄,范世贵等人也不敢动了。 秦会之了解当下情况后,沉吟片刻,却道:“淮北本就善于蛊惑人心,如今挟大胜之威更胜以往,若任由其发展下去,我大周有民心尽失之忧。” 只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的万俟卨闻言,躬身道:“正因淮北新胜,范世贵那些人才顾虑重重,不敢行动。” 秦会之摇了摇头,“他们是指望不上了。金国那边.” “金国那边如今也不安稳,金帝与海陵王皆引而不发,想来是要等金齐和议有了结果后,再争斗一番。”万俟卨补充道。 面容清瘦、面皮白净的秦会之想了想,忽道:“派人渡海秘密使金,只待金国内部有了结果金周两国南北夹击之策,想来金廷也是极满意的。” 说罢,秦会之悠悠一叹道:“若大金得了天下,你我尚可做个富家翁。若是被伪齐得了天下,以那楚王的行事风格,伱我恐性命不保。此举,既为国,也为自己” “属下懂得.” 四月中旬,陈初收到了来自峨眉峰的密报。 密文道,河北一战,使金帝处境极其不妙,许多军国大事已不通过金帝处理,海陵王府门前日日车马如云。 如此一来,许多机密信息峨眉峰也接触不到了。 密文中除了讲述金帝处境,峨眉峰还隐晦表达了想要回归淮北的心思.也是,以他几乎睡遍金国贵妇的经历,若金帝失势,他能被乱刀砍死已算好结局。 陈初却在回信中将其安抚了一番,并指示到,若发现势头不对,让他竭力劝说金帝南逃,金国中京路、南京路已有安排,可保金帝无虞。 眼下的金国,不管是金帝也好、海陵王也好,谁彻底控制朝局,对齐国都不是好事。 最好的结果,便是内耗.但此事到底能不能按陈初设想发展,谁也说不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四月十六,处理完各项事务,陈初于当日启程返回淮北。 前一晚,特意留宿宫内。 晨起卯时,天未亮。 昨夜一家三口睡在一起,陈初临走前轻轻在熟睡的绵儿额头亲了亲。 篆云挑着灯笼将陈初送到仁明宫外,屈膝一礼,低声道:“恭送王爷,奴婢在宫内一定伺候好殿下与小郡主。” 陈初回头笑了笑,跟着黄豆豆出宫而去。 篆云回转寝殿,却发现楚王离开时,还在熟睡的嘉柔,此刻却只穿着素白里衣抱膝坐在床角发呆。 宽阔的寝宫、硕大的龙床,将身形高挑的嘉柔衬托的娇小脆弱许多。 “殿下,你醒了呀?”篆云上前,低声问了一句。 嘉柔却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丹凤眼瞄了篆云一眼,随后松开了抱着膝盖的双臂,以双手撑床,挪到了床边下了地,缓缓坐在了铜镜前。 其实,嘉柔昨晚一夜都没睡着,陈初离开时她在装睡。 怎么说呢,陈初之于她,是明确的政治对手. 可两人夜里温存时,嘉柔总会产生一种可以掌握陈初的错觉。 陈初掌握着大齐,嘉柔若掌握了他,那不就等于嘉柔掌握着大齐? 只是嘉柔没预料到,有些东西是可以做出来的, 譬如今晨,陈初离去,嘉柔忽然觉着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近来,即便陈初入宫不算频繁,但嘉柔只要想到他在东京城,便会油然生出一股安全感。 这股安全感,最初是来自正月十七那日金使赫连伟伦在大庆殿内叫嚣‘请殿下北上,与我皇结为秦晋’时,黄豆豆忽然带来了楚王在河北大胜的消息。 原来,有人撑腰、有人做后盾,是这么爽的一件事! 嘉柔坐在铜镜前,想心事渐渐入了神。 篆云主动上前,帮嘉柔梳头,低声问了一句,“殿下昨晚可是没睡好?” 嘉柔回神,却没有回答篆云的问题,反而突兀问道:“篆云,你是哪年入的王府?” “去年.不过奴婢早在阜昌七年便听说过王爷大名!” 篆云补充道。 去年年初她随阿瑜进入王府,但她认识王爷可早的很呢当初王爷和还在家做小娘的阿瑜在青云观幽会时,还是她负责把风的呢。 不过,这种败坏自家娘子名声的事,篆云肯定不会说出来。 “阜昌七年.”嘉柔仔细回忆了一下,她摄政后,特意去了解过许多楚王过往,她印象中,阜昌七年是楚王率领桐山军民抗击蔡州郑乙神锐军那年,也是楚王的发迹起点。 “你是因为和郑乙打仗才知道楚王的么?”嘉柔理所当然道。 篆云却抿嘴一笑,纠正道:“殿下,你记错了。逆贼郑乙侵扰桐山,是阜昌八年的事。” “呃”嘉柔不由更加奇怪,问道:“那阜昌七年又发生了甚大事,让你记得楚王了?” “嘿嘿,比起天下事来,也算不得甚大事。那年,有个叫张贵的带着几名泼皮欺负王妃,王爷当年还只是名小马快,但他知晓后,将那几名惯于欺压妇人的泼皮都宰了!” 时过境迁,当年陈初还需费尽周折才能在杀虎岗结果的张贵,到了如今已不算什么需隐瞒的辛密。 “个中凶险,殿下体会不到呢,毕竟王爷当年还是个小马快”篆云唯恐嘉柔理解不了陈初为了给王妃出气的决心和难度,又强调一遍。 嘉柔却点点头,道:“我能猜到一二。” 见此,篆云自得地笑了起来,又道:“我家阿瑜娘子曾道,我们女子,幼时所求不过爹娘疼爱,长大后所盼不过是夫君看顾,她对王爷倾心并不是因为王爷富贵,而是因为她知道了王爷尚在微末时是如何保护王妃和玉侬娘子的” 说到此处,篆云连忙住嘴.阿瑜因为爹爹的原因,知道很多淮北内幕,其中便包括陈初当年为玉侬杀钦差一事。 如今这事早已影响不到陈初了,但被刘齐正统代表的嘉柔知道,终归尴尬。 还好,嘉柔并未察觉异样,反而因为那句‘长大后所盼不过夫君看顾’走了神。 见嘉柔没追问,篆云松了口气,开始帮嘉柔盘髻。 足足沉默几十息,嘉柔忽又道:“楚王妃贤名在外,又和楚王同甘共苦过,在楚王心里,该比蔡氏更重要吧?” “.” 这话,篆云可不敢接,只牵强一笑。 嘉柔可能也觉着自己这问题有点傻,当即岔开话题道:“篆云,你说王妃最看重什么?” “家人!” 这次,篆云回答的干脆利落。 “哦?那王妃除了楚王这边,还有其他家人么?” “哎王妃幼年时也没少吃苦,王妃父亲死在了丁未时的东京,母亲又在阜昌七年初春病死了。只有一个幼妹相依为命.” 说起猫儿身世,篆云不由叹道。 嘉柔又是好一阵沉默,突然扬手打断了篆云盘发的动作,吩咐道:“拿纸笔来。” 篆云一头雾水,却还是在大案上摊开纸张,添水研磨。 片刻后,篆云准备妥当,嘉柔披散着半成的发髻,上前提笔书写。 篆云忍不住好奇,偷偷瞄了一眼那娟秀的蝇头小楷,只见嘉柔写的是谕旨格式,‘.楚王妃赵氏,慈着螽斯、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封其父赵公为商郡太公,封其母秦氏为商郡太夫人’ 篆云在宫中待了一年多,多少也懂的一些齐国官制,见状不由惊讶。 朝中重臣比比皆是,也甚少有人能荫其父母啊! 殿下一出手便是郡公、郡夫人,并且还加了‘太’.殿下这是把自己放在了晚辈位置呀! 王妃虽最得楚王敬重,但其家世不显一直是她最大的短板。 这下好了整个王府后宅女眷,除了王妃,谁家还有此等殊荣! 随后,篆云偷偷瞟了一眼认真书写的嘉柔,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怪不得殿下方才问,在楚王心中王妃重要还是蔡婳重要。 看来,蔡婳上次进宫,吓到殿下了。 殿下这是在提前讨好王妃呢 第403章 天伦乐 第403章天伦乐 四月十六,晨。 时值春末初夏,朝阳下,平阔大地之上,一川烟草,满眼风絮。 出东京城十里,一支由数千名甲胄鲜明士卒组成的队伍,正蜿蜒向南。 一曲《一条大河波浪宽》唱罢,走在归乡路上的将士,思乡之情更浓郁了些。 此次河北之战,淮北军上下皆有所得,有人得封赏,有人得官爵。 以上层军官为例,和议结束后驻留河北路的彭二、小辛分别被升任河北路正副都统。 彭二封正五品定远将军,授爵开国子;小辛封五品宁远将军,爵开国子。 蒋怀熊任东京留守、领十军京营,封从五品游骑将军,授爵开国男。 刘百顺任禁军都统,领四军禁军,负责拱卫皇城。 第一旅旅帅姚长子封游击将军,授开国男。 以上军官所得勋爵虽都是入门级的男、子爵,但对于七八年前要么还在桐山务农、要么在军中是郁郁不得志的下层军官的他们来说,授爵已是一件足可光耀十八辈祖宗的大事。 族谱单开一页的待遇,对所有华夏有志男儿来说都是一个致命诱惑。 此次大面积封赏爵位,齐国上下都没有反对声音.如今的大齐,朝堂诸位大员要么已登上了楚王大船,要么正在努力向楚王靠拢。 在利益重新获得平衡的当下,若金国再次肆虐中原,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并且,河北路大胜,让他们看到了一抹大齐一统天下的可能若能选择,谁不想做那盛唐凌烟阁中日日受后人香火、敬仰的国之功臣。 若能以正面形象被载入史册,谁管这大齐未来到底姓刘还是姓陈啊。 这便是一战胜之后,百官微妙的心理变化。 辰时末,行出二十里,巍峨东京已变作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 走在陈初身畔的白毛鼠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伸手入怀摸出一支作工精巧繁复的竹节纹嵌玛瑙缀东珠金簪,双手奉向陈初。 陈初偏头一看,不由奇道:“怎了?白露没收?” 白毛鼠尴尬一笑,回道:“嗯,白娘子说.说这辈子早已不做嫁人准备,只想帮王妃多做些事。” 白毛鼠追求白露已有三四年光景,可后者每回都是这般说辞,陈初都替老白着急,这段日子驻留东京,为帮老白一把,特意让蔡婳选了件雅致金簪给了白毛鼠,让他赠与白露。 不料,结果依旧。 “三娘送出去的东西岂会再要回来了,你自己留着吧,以后说不得还有机会。” 陈初笑着摇摇头,紧接又道:“白露的过往,你也知晓,当年被人屠张立那帮人脏过身子,彼时你又做过飞贼,她有所介怀,也是能理解。” 白毛鼠闻言,神色不由一黯,内疚道:“早年若不是遇见东家,小的怕是要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了。如今忆及当年做过的混事,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白娘子心事,我晓得只要她未嫁,我都会等着,期望弥补当年万一” 陈初一叹,苦笑道:“何必呢?老白虽说年纪大了些,可若想成婚,蔡州、东京小娘还不随伱挑?” 这话倒不夸张,老白今年二十有九,上头只有一个前几年从山东路接来蔡州的老娘,再无兄弟亲人。 但他如今身为楚王亲兵营长,不说丰厚饷银,便是这个地位,想在蔡州寻个家世不错的闺中小娘,易如反掌。 若他肯求楚王或王妃出面,便是求娶五朵金花中的徐、西门两家旁支女子,亦不是难事。 不料,油滑惯了的老白却露出一抹羞赧笑容,“东家,不怕您笑话。阜昌九年,咱淮北发大水,我护卫王妃去孤幼局看望老幼那日,一捧日头从房檐漏下,泼洒在白娘子的侧脸上,她正在给孩童分发零嘴,说话声又柔又轻,笑的.” 老白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腼腆笑道:“笑的可好看了。那日,我便向宝喜和茅头说了,今生非此女不娶。” 陈初望着犹如初恋男孩一般的老白,不禁哑然,愣了半天才失笑道:“既如此,我安排你去蒋都统手下任职留在东京,你还不肯?” 蒋怀熊统厢军京营,以老白的资历,若同意留下,一个正职团长是没跑的。 白露如今负责岁绵街楚王府日常运转,常驻东京,老白留下,刚好可以创造更多接触机会。 却不想,陈初向他提起此事后,老白没任何犹豫便拒绝了。 只听老白自己解释道:“嘿嘿,东家提拔,俺老白铭记五内。但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我既无彭、周、姚等哥哥的悍勇,也无辛将军那般胆大心细,敢为旁人不敢之事、敢打旁人不敢打之战。我就是仗着些许轻功的小蟊贼,做不了大将军。能一辈子留在东家身边聆听教诲,便心满意足了。” “少拍马屁。”陈初笑骂一句,随后却严肃起来,“以后,不许再说自己是蟊贼!咱淮北军上下无论将士,都是一诺千金、敢为国赴死的大好男儿!” “是!”老白眼窝一热,抱拳敛容。 “王爷,唱一曲吧!” “呵呵,好。” 老白得令,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加速向前,追到前方打头的长子跟前,抱拳交代一句。 随后,灵魂歌手姚长子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吼道:“全军都有。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预备~起!”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 数千整齐豪迈吼声,如平地起惊雷。 瞬间唤醒沉寂乡野 远处劳作在田间的老农,直起腰身,手摁斗笠,远远看了一眼,见那面队伍正前方的‘楚’字王旗,遍布深刻皱纹的脸上旋即露出朴实笑容,“是楚王,大军河北得胜后,凯旋归乡去哟.” 身旁数名孩童,听说是楚王大军,也不害怕,齐齐欢呼一声便跑向了路边,好近距离为这支队伍喊上一声‘好彩’。 见此,同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也不担心,反倒冲孩童奔远背影喊道:“幺儿,若见了楚王,替二伯磕个头” 这老农并不识字,但自打前年开始,楚王大军经常穿梭在淮北至东京的这条路上。 起初,他们见着大军自是习惯性的慌乱躲藏,可日久之下,他们却发现淮北军伍从不扰民,更不会出现去村中搜刮粮食鸡鸭的状况。 久而久之,他们便记住了这面旗帜。 更别提,近年忽然从五成降至两成的粮税了。 其实,细算下来,按绝对数量说,如今的粮税比过去还多了比如,前些年他们这些旱田种麦子能打一百三四十斤,五成税便是六七十斤。 如今,在得了淮北新麦种、疏浚了灌溉网络后,一亩可产吓死人的五百斤两成税便要缴百余斤。 可这粮,他们纳的心甘情愿啊! 再有夏收后可补种一季的土豆、红薯等高产作物,一年下来,一家人不但能糊口,还有余力养些鸡鸭猪羊。 比起一到春荒村村有饿死人的过去,能实现‘吃饱’这个最朴素愿望的当下,已让许多人觉着到了天堂。 陈初自四月十六离开东京,原本只需六七日的路程,竟足足走了十余日。 皆因每到一地,便有各级府县组织犒军,有时行军途中,尚不到当日计划驻扎地,还会有当地官员‘半路劫道’。 一旦陈初以当地并非计划营地的理由想要离去,便会有白首耆老上前团团将人围住,牵马的牵马、磕头的磕头、抹泪的抹泪。 说甚也要让大军在当地驻留一晚,让乡亲们聊表心意。 其中,自然有些是因为田改过上好日子想要真心感谢楚王的百姓,也有因河北之战大胜而感怀楚王重振汉家雄风的士绅。 但绝对少不了各级官府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河北一战后,楚王不但得大齐万千军民之望,在朝堂中更是挟大胜之威无比接近‘一言九鼎’。 且楚王年纪轻,以后.他要么是把持朝政数十年的超级权臣,若胆子大些,取仅有一女子撑着的刘齐而代之,也不稀奇。 局势如此明朗的情况下,地方官员自然趁着楚王路过赶紧凑上去混个脸熟。 大伙都是这么想的,以至于到了后来,府县官员北上数十里,跑到隔壁县相迎,以免被临县截胡。 官员因此还闹出些许不愉快。 眼瞧如此闹剧,陈初却也未作阻拦,倒不是想出风头.实则是周齐二百年来对武人打压过甚,陈初想借此多感受一下被拥戴欢迎的荣耀。 一路南来,便是播撒了一路种子,或许未来数年后,此时围观过凯旋大军的孩童,见识了军人被夹道欢迎后,或许会埋下一颗从军梦想。 四月三十日,大军终于抵达蔡州。 休假前,照例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赏赐,可随后,陈初便不得不投入一项最让人难受的工作.战死将士安葬、军属抚恤、伤残军人安置。 不过,感情更细腻、形象更亲民的猫儿主动担起了前往军属家中慰问的事项。 两人这一忙,直到五月中旬,才稍稍得闲。 五月十六,陈初亲自带回家两名伤残老兵,一人名为王恩,三十一岁,跛了一条腿,原第五团伍长;另一人名为翁丙丁,三十五岁,左臂齐肘而断,原近卫一团连长。 因战地医护所的存在,淮北士卒在受伤后的存活率大幅上涨。 河北一战中,医护所救治的数百伤员,多数康复后已回归建制,但其中伤势较重的致残军人只能退出现役、复员回乡。 他们的去向大致分为两种,想要继续工作的,要么进入各场坊、村镇担任联防队这样的准军事组织教官,要么进入正在筹建的淮北马步军军官学校任职。 若不想工作的,便回归家乡,务农也好、躺平也罢,反正他们按月发放的伤残补助,足够养活一个三口之家。 而王恩和翁丙丁则情况特殊,一来两人都过了三十岁,年纪有些大了;二来,两人都没家人,即便回原籍也是孤零零一人。 他俩都是最早加入淮北军的那批,过惯了军营中兄弟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听说要复员回家,不由对未来感到茫然,情绪极度低落。 陈初听说后,今日专门将两人带了回来。 入府后,陈初转去前院马厩,对王恩笑道:“老王,你本就是马军,虽腿脚不便利了,但养马赶车的活计应该难不住你” 王恩忙不迭点头,道:“王爷放心,我伺候人不在行,但伺候牲口可在行的很。” 为示自己和牲口有亲和力,王恩跛着脚,一歪一歪走到王爷的坐骑旁边,帮它顺了顺毛,夸赞道:“王爷,这赤焰骓果然神骏啊!” ‘赤焰骓’是军中好事者给小红起的艺名。 不过,正在闷头吞嚼黑豆的小红,显然对王恩这记马屁不感冒,抬头打了个响鼻,喷出的口水鼻涕洒了王恩一脸。 陈初不由哈哈大笑道:“我这老伙计,除了骚,确实没别的毛病。” “咦~” 王恩随后抹了把脸,替小红辩解道:“王爷有所不知,神驹都性淫,这才说明赤焰骓精力旺盛!这马啊,和人一样.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哪个不好色?好色说明有本事,说明身子骨壮实” “咳咳!” 翁丙丁偷瞄楚王一眼,赶紧咳嗽一声打断了正在发表独到见解的王恩。 王恩却没理解翁丙丁的善意,反而奇怪道:“老翁,你咋了?” 翁丙丁没搭理这憨货,转身对稍显不自然的陈初微一躬身道:“王爷,我和老王知晓您怜惜属下,可我俩都是粗人,王爷让我等做个门房车夫尚可。但这前院管事.属下已是身残之人,恐折损王府颜面” 来前,陈初已大概向两人说了.请王恩做王府车夫,请翁丙丁做前院管事。 王府既不会缺车夫、也不会缺管事,两人自是知晓,这是王爷特意给俩安排的一条后路。 翁丙丁却也因此顾虑,他一个残疾人代表王府办事时会不体面。 陈初却一皱眉道:“你们在王府做事,休要胡思乱想,谁敢说你们不体面,我便让他知晓甚是真正的不体面。” 说罢,陈初转身走出了专门饲喂牲口的偏院,“走,我带你们看看住处。” 翁丙丁和王恩落后几步,走出院子后,前者忽低声道:“老王,这里是王爷的府上,不是军营!往后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我怎了?”王恩摸了摸脑袋,竟有些委屈。 翁丙丁看了陈初背影一眼,不由气道:“方才,你是在说马,还是在说王爷!” “我自然是.” 话说一半,王恩卡了壳。 ‘神驹性淫、马和人一样、帝王将相哪个不好色’ 老天爷呐! 这话组合在一起,怎那般像是在影射王爷啊! 毕竟,王爷有一点点好色的名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完了,完了”王恩登时出了一脑门子汗。 “王爷心胸宽阔,对兄弟们更是宽宥,并未生气。但往后咱在王府营生,可不敢再说那没皮燕子的话了!” 翁丙丁又安抚两句。 两人虽陈初步入第二进外宅,转进东侧第二座跨院内。 这里头,原本就是住家亲卫的居所。 包括杨二郎和小乙,也住在此处。 “立正!” 见陈初忽然到访,好像正在打扫卫生的小乙一声高喝,二郎和其余几名亲卫转头一看,连忙双腿并直,站定在原地。 “在家里,随意些。” 陈初随口道,脚步未停,已走到两间刚刚收拾出来的屋子里看了看,回头道:“老王、老翁,以后你俩就住在这边吧。” 两人参军前,穷困潦倒,靠与人做长工过活。 参军后,常年和袍泽们睡营房,和时拥有过自己的房间? 此时见屋内窗明几净,有床有柜,只需买来被褥,便是一处温馨小窝.又能和二郎小乙这帮淮北袍泽朝夕相伴。 近来因即将复员而低落的心情,瞬间转换至对未来新生活的期待。 王、翁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咧嘴直笑。 就在此时,忽听院内又是一阵纷乱招呼声。 “见过王妃.” “问嫂嫂好.” 两人还没来及出门,猫儿已经领着寒露及几名丫鬟走了进来,丫鬟们抱着一条条崭新的褥子、被子,甚至洗漱用的盥盆、面巾都准备好了。 两个糙老爷们,何时被人这般细心的关怀过,不由手忙脚乱,想上前接过这些东西,却又恐唐突了王府女眷。 想要下跪感谢,却又被陈初一把拽住,只听他道:“咱家,不兴跪。” 猫儿吩咐丫鬟将寝具在床上铺了,这才对二人浅笑道:“两位在战阵之上是夫君属下,但脱了军衣、进了家门,便是我们夫妇的兄长。以后都是一家人,可不许再这般了” 王、翁二人不知怎地,蓦地鼻子一酸,王恩低头囔声道:“日后,王府之事便是我们兄弟之事。王妃但有差遣,我王恩若皱一下眉头,便是小娘养的!” 午后未时。 阳光透过青翠树梢,在王府后宅的林荫道上洒下一片斑驳光影。 寒露走在后头,望着楚王和王妃的背影,不由偷偷笑了起来.这两位,一位是权倾朝野的大臣,一位是贤名满淮北的王妃。 走路时,竟拉着手,还一荡一荡的,比那热恋情侣还要腻歪。 前头,陈初以故作吃醋的口吻道:“我与王恩、翁丙丁好歹在河北并肩作战过,都不如你送点东西、说几句话当用。我家小猫,当真会笼络人” “官人说的哪里话。既然他两位进了咱家,猫儿当然要以家人待之。王府这么大,人这么多,猫儿只有真心待人,大伙才会将王府当成自己家。” 猫儿一本正经解释道,那声线一如既往的软绵温柔。 陈初转头看着猫儿,双手齐出,将猫儿的脸蛋揉捏出各种形状,同时说笑道:“越发有王妃模样了,不如以前可爱!” 猫儿拍掉陈初的手,有点不高兴的嘟起了小脸,咕哝道:“人家比不过玉侬乖巧,比不过阿瑜年轻,比不过婳儿姐姐” 猫儿顿住,陈初追问道:“比不过婳儿什么?” 猫儿回头看了看,发现寒露她们离的挺远,应该听不见她说话,这才低声道:“比不过婳儿姐姐床上功夫好~” “哈哈哈” 陈初笑过,抬头看了眼天色,却道:“天黑了。” 猫儿闻言,微微仰着头瞧着陈初,皱着小巧鼻子,作了个怪表情,“我家官人莫非是在东京皇城内丢了魂?明明青天白日,竟说天黑了?” 这话里有话,‘皇城丢了魂’说的是啥,两人都清楚。 陈初却嘿嘿一笑,一个弯腰下蹲,趁猫儿不备,将她抗上肩头便往涵春堂小跑过去。 “呀!官人你作甚!快放我下来,有人呢!” 猫儿吓了一跳,不轻不重的在陈初后背上捶了几下.此刻正值午后,后宅花园中,不但时不时有丫鬟婆子经过,蔡婳、阿瑜她们也在不远处。 被看见了多丢人呀! 陈初却不肯停下,兀自道:“娘子,天黑了,该就寝了。” “.” 即便老夫老妻了,可后宅这么多人.白日宣淫,传出去,淑慧得体的王妃娘娘还做不做人了! “官人,莫胡闹呀!快放我下来” “呵呵,就不。” 这边的动静,终于吸引了远处的注意。 花园一角,玉侬正在和阿瑜下棋,玉侬因为第N次悔棋,和阿瑜发生了争执。 旁边,蔡婳正抱着稷儿荡秋千,她荡的高,稷儿便笑的欢.蔡婳犹如上瘾一般,身上暂时再看不出任何阴冷慵懒模样,为讨稷儿一笑,累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水。 “该我了,姨娘,该我了.姨娘带我玩.” 王府长女、玉侬所出的娆儿伸着一双小短胳膊,想让蔡婳抱着她也荡一阵,急的眼里瞌起了泪花。 “快放我下来” 猫儿的声音太有辨识度了,遥遥呼救声,让王府女眷同时起身看了过去。 这是王府啊! 谁还敢欺负王妃不成? 可随后,看到了那道熟悉身影如同得手了的采花大盗一般,扛着猫儿飞奔向涵春堂,这才知晓是人家夫妻俩在玩闹。 三人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狗粮. 阿瑜看了片刻,默默坐回了棋盘前。 而玉侬却有些不舍得移开视线,隔了一会才酸酸道:“公子真是的,万一摔了姐姐怎办呀。” 蔡婳则抱着稷儿一直看到陈初扛着猫儿上楼,才收回目光,忿忿不平道:“大白天的,不害臊!也不怕带坏了孩子!” 第404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404章偷得浮生半日闲 五月十八,蔡州城南三十里。 濡河与洪河在此交汇,形成一片长十五里,宽约两里的狭长湿地。 湿地内绿树成荫,浅溪纵横。 每至夏日,便成为周边府县避暑的好去处。 五月初夏,游人尚不算多。 溪底鹅卵石清晰可见的涓溪旁,三名年龄各异的男子并肩而坐,各持一支细青竹所制的简易鱼竿。 几十步外,搭了三座帐篷,女眷们的低声交谈和轻笑邈邈传来。 不多时,三岁多的阜城县主、王府长女陈娆挣脱娘亲的怀抱,站在帐篷旁往远处清澈小溪看了又看,又跑回来趴在娘亲耳边低声道:“娘,娘,娆儿想玩水。” 帐篷内,除了陈初一家女眷,还有陈景彦兄弟的夫人谭氏、程氏,玉侬悄悄扫量一眼,将女儿抱上膝头,低声道:“娘还想玩水呢,你去求大娘娘呀。” “我怕大娘娘骂,娘帮我去说。”娆儿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不料,玉侬也偷偷瞄了瞄正与程氏说话的猫儿,翻着白眼道:“你怕大娘娘?娘还怕呢!你忘啦,去年伱嚷嚷着让娘陪你去冰上玩,后来被大娘娘看到,罚了娘亲半个月月钱!” “哼,娘是个胆小鬼!” “咦!你不是胆小鬼怎不自己去?” “哼,我找爹爹去” 说罢,陈娆撅着小屁屁从娘亲膝头爬了下来,倒腾着小短腿跑出帐外,朝陈初那边去了。 不用吩咐,望乡园的管事秦嫲嫲马上跟了上去,以免小县主出意外。 涓溪旁,陈景安猛一提竿,一尾剧烈扭动的刀鳅被鱼线拽出了水面,陈景安熟练取掉鱼钩,将刀鳅放入身旁半浸在溪水中的竹篓内。 陈初侧头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鱼篓,有点后悔答应和这兄弟俩钓鱼了。 那边,陈景彦提竿,鱼儿却脱了钩,他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在鱼钩上重新挂了蚯蚓做鱼饵,忽道:“元章,如今你回来了,泗州范世贵等人,准备如何处置?” 陈初在河北时,泗州士绅范世贵等人有所异动,大概是想趁淮北军败于金国后,搞点事情出来。 却不料,陈初在河北取胜,范世贵等人马上消停了下来,并中止了所有行动。 因泗州远离淮北统治核心地区,军统李骡子至今尚未掌握范世贵里通周国的证据。 “陈经略、柳川先生,对此事有何想法?”陈初反问道。 这次,是陈景安开了口,“此事需谨慎。毕竟范世贵暗中联络周国扬州知府查永恩一事,我们并无确切证据。如今因去年‘四为奖’评选,好不容易在周国内部培植了一批亲近我淮北的士人,若咱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范世贵等人动手,于淮北风评不利” ‘亲近淮北’自然说的是陆延重那些人,并且,他们还不是淮北花钱养出的鼓吹手,而是‘自来粉’。 陈景安的意思是,陈初的风评好不容易稍有好转,若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动泗州乡绅,会极大打击周国学术界新近冒出头的‘淮北派’。 与金国不同,周国亦是以汉人为主体的王朝。 降低汉人内耗,尽量以和平演变的方式蚕食周国正统,是陈初和淮北制定的战略方向。 如此情况下,周国内部的淮北派自然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陈初想了想,却皱眉道:“咱们与陈伯康早有密约在前,如今他淮南种植的木绵八成被咱们收购,他竟还敢放任扬州知府私下撩拨泗州!陈伯康不怕咱们断了他的粮种么?” 陈景安却摇头一笑,道:“元章有所不知,如今淮南各府,只有这查永恩不是陈伯康的人。他上头的跟脚在周国大理寺卿万俟卨,陈伯康怕是管不住他。” “哦?” “元章回来前,我等已与陈伯康有过交涉。陈伯康一直想与元章再见上一面,如今元章既归,可安排个日子详谈.” “也好。” 说话间,娆儿蹦蹦跳跳走到了陈初身边.因近年来陈初与家人聚少离多,娆儿明知这是爹爹,却依然有些眼生,乖乖蹲在陈初两步外。 时而忽闪着大眼睛歪头看上爹爹一眼,时而又盯着陈初手中的鱼竿看上半天。 “娆儿,爹爹给你钓条鱼烤来吃好不好?” 陈初笑眯眯搭话,娆儿主动往陈初这边挪了半步,点点头“嗯”了一声。 可越想在女儿面前显摆,那鱼越钓不到。 见此,陈景彦善解人意的将自己的鱼篓往陈初这边踢了踢,陈初趁女儿低头观察蚂蚁时,悄悄从鱼篓中抓出一条手掌大小的马口鱼,重新挂在了自己的鱼钩上。 “中了!娆儿快看,哈哈哈” 陈初扬起鱼竿,鱼钩上那只被钓了两次的马口鱼,还挺带劲,甩着尾巴、疯狂挣扎。 “给我,给娆儿,咯唧唧.” 娆儿起身张着手臂,咯咯乱笑。 陈初趁机将女儿揽进了怀里,随后将鱼取下,娆儿接了,却因手小抓不住,只能抱在怀里,弄脏了衣服也不怕。 不多时,娆儿见小鱼大张着嘴巴,奄奄一息,不由奇怪问道:“爹爹,鱼鱼怎了?” 奶声奶气的‘爹爹’,让陈初骨头都轻了几两,忙解释道:“鱼儿不能离开水,离开水它便活不了了.” 一听这个,娆儿赶忙将鱼儿放回了溪流中,直到它重新游走,才放心的长出了一口气。 对这条马口鱼来说,今天这体验也算绝了被钓上来不说,被人二次挂在鱼钩上,最后却又被放了。 听我说谢谢你,感谢有你。 而陈初这边,又和陈景彦说起了即将来到蔡州的麟府路节度使折可求、保安州节度使佟威,以及后续的接待安排。 却不料,怀里的娆儿忽然仰起头、大张着嘴巴、大口喘着粗气。 “娆儿怎了!” 陈初吓的脸色都变了,可陈娆一句话,却将三位大人逗的捧腹大笑。 “爹爹,娆儿不能离开水,离开水便活不了了” “.” 陈初这才明白,女儿是在模仿方才那条马口鱼,原因嘛想玩水呢。 如今的长辈,非常忌讳孩子下河玩水毕竟,溺水几乎是除了疾病外,孩子夭折的最大诱因。 孩子嘛,本就亲水,且你越不让她干啥,她越想干啥。 眼前这条小溪,最深不过到膝盖,陈初觉着十分安全。 为了避免被陈景彦兄弟唠叨,陈初找了个借口,将女儿放在脖子上,驮着去往了下游,寻了处一直能晒到阳光的水域. 陈初试了试水温,不太凉。 随后将女儿反抱在胸口,大喝一声,“娆儿,抱紧了!” 说罢,直挺挺趟进了水里,砸起水花无数。 “咯咯,爹爹咯咯咯,爹爹” 从未如此畅快玩耍过的娆儿,坐在溪流中浑身湿透,却笑的露出了满嘴小白牙。 铁胆负有保护王府家眷之责,是以从陈初驮着娆儿往僻静地方去时,她便跟上了,眼见这对父女跳进了溪水中,铁胆不由急道:“不能这般带孩子呀!小心娆儿生病呀!” 和女儿并排坐在溪水里的陈初,却抬手豁出一捧水,浇了铁胆一头,猖狂笑道:“来啊!铁胆,来一起耍.” “咯咯咯,姨姨,来玩水呀” 娆儿有样学样,跟着爹爹一起往铁胆身上泼水。 铁胆常住王府,和娆儿熟悉,小丫头也不怕她。 见这父女俩玩疯了,铁胆一跺脚,走向了远处的帐篷。 帐篷内,王府女眷都在。 铁胆自然知晓王府后宅的生态,为了避免陈兄弟和娆儿挨吵,铁胆悄摸走到玉侬身边,低声将情况向玉侬做了汇报。 果然,玉侬一听,就变了脸色,急匆匆离去。 正与程氏说话的猫儿,瞥见铁胆身上的大片水渍,不由好奇道:“铁胆,你这是怎了?” “没,没事.”义气的铁胆,想帮陈初遮掩一下,答了一句后也跟上玉侬的脚步重新去往了溪边。 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 快速奔跑的玉侬距离小溪尚有三四丈远,已踢掉了绣鞋,又单腿跳着,脱下罗袜。 直奔到溪边,不带任何犹豫便跳了下去。 “好呀!你俩偷偷玩水竟不喊我!” 玉侬双手提着裙摆,用白净脚丫踢起一蓬溪水,兜头浇到陈初父女俩头脸上。 “呵~tui~” “呵~tui~” 陈初抹脸,吐出被灌入口中的溪水。 娆儿一本正经的模样了陈初的动作、姿态、表情。 “玉侬,你完了!”陈初恶狠狠威胁道。 “玉侬,你完了!” 娆儿掐着腰、腆着小肚子从水里站了起来。 “玉侬是你叫的么!叫娘亲!” 玉侬伸出大长腿,轻勾了小丫头的右腿,小丫头一个屁股墩坐倒在了溪水里。 “咯咯.” “咯咯咯” 母女俩的笑声如出一辙。 未时末。 当猫儿带着蔡婳、阿瑜寻到溪边时,看到的是. 浑身湿透的玉侬,用脚丫子不住朝陈初父女踢水,小丫头为了阻止娘亲,抱着玉侬的腿,给正弯腰朝玉侬泼水的爹爹,创造反击的机会。 也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因为笑的,母女俩脸蛋通红。 发髻淋了水,早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散成乱糟糟的鸡窝,犹如疯婆子一般。 直到看见了突然出现在岸边的猫儿等人,溪水内的三人顿时被施了定身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湿透的衣裳上,水珠成串往下淌。 猫儿同样红了脸,却是因为羞、气 小娃娃不懂事,官人、玉侬怎也跟着胡闹呀! 谭氏、程氏,还在呢.让人见了,该说王府没规矩了。 即便这样,猫儿也不会在外人面前教训玉侬,当场只道:“赶紧换身干爽衣裳,休染了风寒。” 只不过,傍晚回府后,玉侬便被猫儿禁了足。 并罚了今晚停饭一顿. 其实这事吧,皆因陈初一时玩心,陪着娆儿疯了一回,才害玉侬受罚。 但后宅是猫儿的地盘,陈初没有当面反驳,却用了自己的方式来安慰玉侬。 是夜,亥时末。 陈初溜进了望乡园,玉侬似乎猜到了他会来,连房门都没闩。 进屋后,陈初从怀里掏出一只包了油纸的烧鸡,玉侬像没事人似得,先撕下一条鸡腿问道:“公子吃么?” 得到否定答案后,便自顾自的啃了起来。 见此,陈初不由放下心来,笑道:“你倒没一点事,不觉着委屈啊?” 玉侬愣了一下才明白陈初是在说今天这事,随即灿烂一笑,呜呜啦啦道:“这有什么委屈的呀。秦嫲嫲都说,以奴奴的性子,若在别家,都不知被大娘子欺负成什么样了。姐姐是后宅之主,公子又常年不在家,姐姐但凡有点歹心,奴奴与娆儿都过不好!” 见陈初想说什么,玉侬连忙擦了擦油乎乎的嘟嘟唇,有丢丢认真道:“公子,后宅的事你别乱插手哦!奴奴如今与姐姐在一起的时间,远比与公子在一起的时间要长。我们姐妹之间,自有我们相处的法子,奴奴没觉着委屈呢.” 涵春堂卧房,猫儿斜倚在软枕之上,翻看着各个场坊的账本。 少倾,寒露提着一支食盒走了进来,猫儿抬眸,却奇怪道:“怎了?玉侬饿着肚子睡了?” 寒露抿嘴憋笑道:“方才,王爷偷偷去小灶拿了只烧鸡送去了望乡园,奴婢便没有将饭菜送去。” 猫儿并不算意外的摇头笑了笑,随后将视线再度转向了手中的账本。 寒露在房内稍稍站立片刻,忽低声道:“夫人既然心疼侧妃,让奴婢偷偷送饭过去,为何还要惩处侧妃呢?王爷好不容易回家,会不会因此觉得夫人.觉得夫人苛刻呀。” 白露、寒露、小满这些人,全是猫儿手把手培养出来的,对猫儿极为忠诚,自然站在猫儿的角度考虑问题。 猫儿闻言笑了笑,暂时将账本收了起来,“我并不恼玉侬,今日你没见么?王爷玩的多开心.眼下蛮好的,王爷在外绷紧了大半年,回家后有玉侬能陪他疯闹一阵。” 寒露更迷茫了,“既如此?夫人为何还要惩治侧妃呢?” 猫儿却道:“家里人多,总要有些规矩,不然便要乱了套。” 说罢,水汪汪的桃花眼中有片刻失神,随后悠悠道:“若我和官人仍待在那栖凤岭,我也可以陪他疯闹。但如今他贵为王爷,不能让人看他笑话呀,后宅里,总要有人扮黑脸吧” 日常过度一下哈 第405章 互剜毒疮 第405章互剜毒疮 五月二十,夜里亥时。 淮南来远水寨,上百名周国士卒从刚刚靠岸的三艘货船上卸下大量畅销‘淮货’,搬进货仓。 随后,又将一捆捆轧压成长宽高各三尺的棉花,抬进货船船舱。 去年淮南庄稼染病,补种了一季木绵,秋后棉花采收后,定向贩与淮北。 事后结算,即便算上组织此事的官府、军官‘工费’,农人竟比往年风调雨顺年景种庄稼所得还要丰厚。 一举稳定了灾后离乱民心。 是以,今年农人耕种木绵的积极性一下便上来了。 淮南水文、光照非常适合木绵生长。 官员、军将又能从中获得好处,自然也乐于推广,开春后,木绵耕种面积已超二十万亩。 且今年准备充分,条件适合的地区比去年播种早了一个月,是以五月下旬,头茬棉花已完成采摘。 去年年底,刚刚升任巡河水军指挥使的原来远水寨营正张多福,见一包包棉花入舱,笑的见眉不见眼。 这一包包棉花,便是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啊! 比起以前担惊受怕的挣些淮北‘过路费’,如今这钱挣的可要舒服上太多了! 装货的淮北货船船头,两名文书模样的商行账房正带着几名伙计,在检验新棉质量、干湿,再行过称,记录下数字。 随船来的漕帮力工暂时无事可做,百无聊赖的聚在岸边吹牛打屁。 张多福见状,笑容可掬的迎了上去,热情道:“诸位漕帮兄弟,装货还需一个多时辰,营内小酒馆刚卤好一锅马肉,大伙不去尝尝?对了,花船上刚从泸州来了一帮姐儿,个个细皮嫩肉,鲜的很” 这张多福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为了更好服务往来客商,不但在军营内建了仓储、酒家、客店,甚至还专门弄了条画舫,做起了皮肉生意。 军营内开店,不但是独家生意,连税都不用交。 淮北因工贸繁盛,消费自然比淮南高些,特别是‘服务行业’,同等质量的姐儿,资费几乎是淮南的三倍。 因此,在淮北收入相对较低的力工、漕帮喽啰,最喜趁渡河走货之际,来淮南充大爷。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用三两块淮北产的水果糖,便能换姐儿伺候一夜.和后世二战中美国大兵在欧洲登陆后,用一块巧克力换一个荷兰少女初夜,异曲同工。 生产力的碾压,不止体现在更先进的武器上。 张多福便是瞄准了这个下沉市场。 不过,往常不用招呼便会急不可耐冲向花船的漕帮喽啰,这次却没有像以往那般,反而小心翼翼回头看向了三艘货船中最大的那艘。 张多福正疑惑间,却见船舱内走出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这人明显是听见了外头的对话,一挥手便豪爽道:“去吧,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莫耽误走船!” “嘿嘿,谢老大。” “哈哈哈,谢罗大档头体谅弟兄们。” 此人正是漕帮两大档头之一的罗洪.当年,罗洪和林大力在陈初扶持下创立漕帮,没少帮淮北做不方便出面黑活。 去年淮北扩军时,陈初还问过两人,想不想由暗转明,加入淮北军。 只是两人都在江湖上跑野了,一日思考后,婉拒了楚王的好意,并道:“我俩都是粗坯,受不得大军严明军纪,万一犯了错,既毁了前程,也累王爷名声。还是帮王爷掌好这漕帮吧” 陈初也不勉强,同意了二人的请求。 罗洪婉拒的说辞,倒是真心话.就譬如眼下,淮北军有任务外出时,可不许嫖宿,至少,不敢像漕帮这般明目张胆。 如今漕帮门徒帮众数万、堂口遍布淮水南北,张多福吃水上漏舶这碗饭,自然也和罗洪有过数面之缘。 只不过,罗洪轻易不会亲临这漏舶第一线,张多福惊讶之余连忙迎了上去,“哟,罗大档头!我说今日一早怎听闻喜鹊叫声,原来是大档头要来!” 罗洪被这位看起来像商人远比像军人更多的周国军官逗的一乐,径直道:“张指挥使在我面前就莫演了,我此次前来,自是为护送陈大人过河” 张多福闻言,尴尬一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亮着灯火的军帐。 子时末,夜已深。 张多福陪同淮南路经略安抚使陈伯康走出大帐,后者一身青灰长衫、侧后只跟着作了士子打扮的田轻候。 初看,颇有些像一对外出游历的师徒。 三人踏着夜色往河畔走去,张多福却面露忧虑.陈大人一届周国地方大员,时不时便去往齐国淮北,若被人知晓了,又是一桩大麻烦。 为防走漏风声,陈大人秘密出使淮北一事,张多福连自己的属下都没告知。 可那罗洪却一句戳穿,让张多福不免有些‘事不机密’的忧虑。 对张多福来说,眼下的陈伯康,比亲爹还要亲! 去年万俟卨岳丈罗金义被杀后,淮南官场自是一番动荡,张多福、徐鹭两人却配合着陈大人杀了霍丘知县娄喻兴,并将罗金义身死这口大锅扣在了娄喻兴身上。 两人因此和陈伯康被动结成了攻守同盟。 要说,这陈大人真够意思,事后不但带着两人应付了上头的调查,且先后提拔他和徐鹭做了一军指挥使。 如果只有知遇之恩,两人还不至于将陈伯康看作再生父母。 关键陈伯康还理顺了和淮北漏舶的流程,既让沿江各军寨获得远超以往的利益,还在无形中化解了各寨为抢夺客源而生出的矛盾。 以前,都是淮北往淮南贩货,现在,陈大人推广的木绵种植,让淮南也拥有了可以向淮北出口的拳头产品。 这里面,都是天亮的利益啊! 各寨自然跟着陈大人吃了个肠肥肚满这一切,若无陈大人居中协调,仅靠张、徐这些军汉,绝对搞不成。 这样又给官、又送钱的上官,哪里找? “大人,您只带田公子过河,不太安全吧?不如属下派几名身手好的兄弟随您一起过去?” 陈伯康这样的好大腿,张多福当然不想他出意外,所以显得异常关切。 陈伯康却摇摇头,淡笑道:“张指挥无需多虑。”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货船近前,眼瞧着一包包棉花堆满船舱,陈伯康不由一叹,“淮南产棉,淮北成布,价翻十倍余不止。” 虽只是阐述了一个客观事实,但张多福、田轻候都能听出陈伯康浓重的惋惜口吻。 只是此事也没法子棉花加工成棉布,需梳棉、清理、捻线、纺纱等多道流程,其中最耗费人工的便是纺纱。 淮北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纺纱效率远超淮南数倍,因此带来了巨大的价格优势。 如今,淮南种棉的面积扩大了,织布的妇人反而大幅度减少了。 当地所产棉花,除了贩给淮北,本地根本消化不了。 张多福也跟着一叹,道:“哎,属下听人说起过,淮北那纺场中有畜力纺机,可装八个纱锭,同时纺八股线仅仅这一点,咱这手摇单锭纺车就比不上啊。” 陈伯康却道:“你说这已经是老黄历了,去年,新生纺场内已有了水力驱动的十六锭纺机” “我滴个乖乖!怪不得淮北棉布能卖那般便宜!” 这个账,张多福自然能算明白.同样工时,淮南妇人纺出一股棉线,而淮北场坊内却能纺出十六股棉线。 也就是说,人家一个人能当十六个人! 以张多福的格局,只有羡慕淮北那十六锭纺机。 但站在陈伯康的高度,忧虑的却是已逐渐有了苗头的‘淮北倾销’。 棉布倾销,摧毁的便是旧有生产体系广大周国、或者说千百年来的农村地区,百姓们赖以生存的便是‘男耕女织’。 若淮北继续扩大生产,不久后,农人旧有的小农经济生产模式必将被摧毁。 农妇少了‘织布’这一进项,本就徘徊在温饱线上的农人家庭绝对雪上加霜,人一旦吃饭成问题,便会酿出大事。 农人不稳,国必动荡。 想到此处,陈伯康忽然呵呵一笑,转头看向张多福,“张指挥,本官欲在淮南筹建一座纺场,你可有意向?” 张多福一怔,下意识道:“大人,咱手里又没那十六锭纺车,如何争的过淮北啊?” “此事你不用顾虑,我自有法子弄来纺车。如今,安丰军州知州裴蔚舒、虎翼水军指挥使徐鹭、定远厢军指挥使” 陈伯康连说五六位淮南实权文武的名字,最后才道:“他们都在纺场占了利份,张指挥可好好思量一番,过几日给本官个准信。” 虽然张多福还不知道陈伯康会怎么解决纺车一事,但听闻这么多人都加入了,便知此事靠谱,连忙抱拳道:“属下不需思量!大人说干,我便跟着干!” “好!爽快,哈哈哈,待我回返,再遣人与伱细说详则。” “是!” 二十一日,凌晨丑时初,陈伯康仅带一名学生登船。 船行河心。 陈伯康孤身站于船首,掠过河面的浩荡长风,卷起衣袂飘飞。 田轻候自船舱内走出,瞧见老师稍显孤单的身影,不由思绪万千。 自打老师就任淮南,没少搜集对岸那伪齐楚王的信息,甚至对方所作诗词都要细细品读上几日。 这番研究是有作用的,就像现在,老师所做所为,几乎是在照搬那楚王早年期间的手段去年,虽事态小有失控,但总算借楚王之手除掉了众多经营百年的淮南冥顽士绅,为后续行事减少了最大阻力。 随后,又借机拉拢、提拔了张多福、徐鹭等几位军头。 如今,再以耕种木绵、建立纺场的利益,将一班淮南文武团结在了自己周围。 待他们这个利益团体成型,不就是当年蔡州在齐国内部的境况么。 周国各地军头,之所以没有早年齐国军头那般跋扈,正是因为没有财权。 陈伯康若解决了军头的财货来源,到时这淮南 虽然田轻候笃信老师对大周忠诚,可老师此时所做的桩桩件件,怎都不像一个忠臣该谋划的内容。 “哎”田轻候苦恼的叹了一声。 丑时二刻,陈伯康于滨淮上岸。 自有淮北军接应,连夜送往蔡州。 二十一日,傍晚。 陈伯康一路风尘,却也顾不得休息,进城后直奔官衙。 陈初、陈景彦兄弟在相对隐秘的第三进花厅会见了陈伯康。 见礼、落座、奉茶后,先是陈景彦客气的对陈伯康的舟车劳顿表示了慰问。 就算各为其主,但都是读书人,祖上又同出一门,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只是,陈景彦客套罢,唱黑脸的陈景安马上借年初扬州知府查永恩私下鼓动泗州范世贵等人谋反一事,发挥了起来,“陈经略既与我方定有密约,却还纵容属下查永恩生事!陈经略若不做点什么,我方便不得不怀疑陈经略的诚意了。”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楚王应知,那查永恩是我淮南路刺头,仗着朝中有万俟卨为靠山,并不将本官的话当回事。” 陈伯康解释的时候,却不是面向对他发难的陈景安,反而朝陈初苦笑道。 陈初抿了口茶,未作回应,陈景安继续不客气道:“陈经略诸多手段,竟治不住一个知府?” 陈伯康闻言,稍一沉吟,垂眸反讽道:“如今,德廉为河南路经略,元章为辖制齐国兵马的楚王,还不是奈何不得范世贵等人么?” 这话说的陈景安讽淮南经略陈伯康管不住属下,陈伯康反嘲淮北经略陈景安加上楚王,却也处理不了范世贵。 这确实是淮北痛点一来淮北没有掌握范世贵等人谋反的证据,二来他们听闻河北大胜后中止了行动。 若再强行杀戮,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士绅,只怕又要人心惶惶。 可这话说出来就让人脸上无光了,便是扮白脸的陈景彦都没忍住,不悦道:“陈大人星夜渡河,便是为了找我们吵架的么?” 这次,陈伯康没再反驳,反而突兀的笑了笑,说了一段初听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老夫年轻时,生过一颗疮疖,疼的我坐立不安、辗转难眠。可恨那疮疖生在后背上,老夫手不能及也,无法挤破疮疖排出脓毒诸位猜,老夫是如何除掉了这疮疖?” 自始至终没有讲话的陈初,听到此处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不难!找位好友,帮陈大人挤破便是了!” “正是此理!哈哈哈.”陈伯康也笑了起来。 在坐几人,都是老鬼,陈景安自然听明白了,却听他道:“陈公好友背上的疮疖,陈公帮他挤了么?” 陈伯康道:“自然挤了!好友为我除伤痛,我怎能对他之疾患袖手旁观!” 最晚听明白的陈景彦,终于反应了过来这疮疖,说的不就是各自地盘上想要清除却又限于各种原因不好下手的势力么。 淮南的疮疖,是查永恩。 淮北的疮疖,是范世贵。 既然大家都不方便自己下手,那就互相帮忙呗。 反应最慢的陈景彦为避免自己显得呆笨,连忙补充道:“如此一来,事后你我双方需好生对骂一番,才显得真切。” “这是自然。呵呵,到时我淮报若将陈经略骂的狠了,还请陈经略莫怪。” “呵呵,彼此彼此。” 两位陈经略同时向对方拱了拱手。 确认过眼神,我遇到了对的人. 第406章 你又为什么不跑? 第406章你又为什么不跑? 泗州,位于淮水北岸最东。 西靠宿州,东接大海。 境内有泗水、安河、老翼河、滩河、唐河、沱河等众多河流。 又有香涧、成子、洪泽等大湖。 此地水网密布,是淮北水稻的传统产地,又兼水产丰盛,肖似江南。 以泗州之利,本应为鱼米之乡、富饶之地,然实则. 五月二十六。 一大早,泗州府淮平县豪绅范世贵便组织人手驱散了周边乞丐、流民。 淮平东临洪泽。 洪泽湖长百六十里、宽百一十里,漫无边际。 湖内产名贵白鱼,另有特产莲藕、芡实、青虾、河蚬、大闸蟹,其他杂鱼虾蟹更是产量惊人。 按说以洪泽物产,养临湖数县几十万百姓轻而易举,但泗州豪绅范、张、黄三族趁当年大齐新立的动荡之际,不知用什么法子将洪泽湖敛为了几家私产。 多年来,为控制鱼获价格,除了自家捕捞队,百姓舟楫片板不得下湖,但有偷捕者便以偷盗罪私自处置,动辄断人手脚。 去年,唐敬安履新泗州知府任。 这唐敬安的来头可不小,出仕前,曾以随军参赞之职跟随楚王。 是以,以范家为首的豪绅曾贿以金银。 不料,事后唐敬安竟将财物如数奉还。 起初,范世贵等人以为唐敬安在拿捏腔调,不成想,去年秋这唐敬安却透露,欲要将洪泽、成子、香涧等域内大湖收归公有。 这一下,不但触碰了范、张、黄三家的逆鳞,更是将泗州全境的乡绅都惹到了。 夺人产业,便是杀人父母。 湖泽、良田是他们的根基,抢夺产业,不啻于要他们的命。 奈何,当时正在寿州编练的十九、二十两团新军突然移驻宿州,再有宿州都统于七安早已和蔡州方面眉来眼去、勾勾搭搭。 便是范世贵等人也不敢轻易将原本惯使于不配合官员的手段招呼唐敬安,以免真的招惹来大军。 直到直到去年冬,河北路忽然战云密布。 范世贵觉得自己机会来了,以他想来,淮北军定然抵抗不了金国威势,一旦战败,必导致齐国大乱。 过年后,他们几家已秘密联络了对岸周国扬州路的知府查永恩。 只待淮北军战败消息传来,便要裹挟整个泗州归附大周。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怎也没想到,最后等来却是楚王大胜的消息归附大周一事,自然无疾而终。 因做贼心虚,另一名豪绅黄代荣至今忧心忡忡。 当日巳时中,范世贵带领一帮乡绅等在官道旁,黄代荣往官道远处望了一眼,低声道:“范公,唐敬安突然来淮平,会不会和前些日子那件大事有关?” 范世贵未语先皱眉,不悦道:“大事?何来大事?” “.”黄代荣一滞。 身旁的张凤和却道:“黄员外,咱们奉公守法,你说的大事是甚?” 这是咬死不承认了呗,反正他们又没真的行动,只是有过谋划。 似乎是为了让黄代荣安心,张凤和接着道:“我等坐的正、行的端,即便唐知府背靠楚王大树又怎样?总不能凭空治咱们的罪吧?” 这点倒也是,范、张、黄等人仔细研究过,不管是当初宿州乡绅,还是东京宣德门士子,亦或河北士绅,他们都算的上有罪可寻。 阜昌十一年,宿州乡绅趁楚王率军北上东京,蔡州空虚之际,组织家丁联合彼时刑部尚书吴维光夜袭楚王府.虽事后看起来,他们这群蠢货都被颍州郭滔儿、宿州于七安联手做局坑了。 但,敢攻打对一国公侯府邸,已和谋逆无异,他们被蔡氏斩首长街也算不得冤枉。 东京士子那回,拥堵宫门十余日,屡劝不散.也能勉强算作‘不敬之罪’。 并且,当时虽阵仗很大,真正死于那晚的士子并不多,大多数士子被送至蔡州参与了所谓劳动改造。 如今这些人,甚至有人参与了河北之战的组织工作,还因功得了官职。 譬如东京士子陆元恪任了河间府束城县知县,黄师虔留在淮北路安县任了当地县尉。 有这些榜样在,东京士子向淮北靠拢的人越来越多,当年宣德门之乱的遗留影响,已越来越小。 而河北士绅被杀,因为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和冒充刘家子嗣的逆贼刘鹗勾连。 以上种种例子可以看出,楚王对士绅动手,次次都要讲个‘师出有名’。 张凤和认为,他们秘密联络查永恩一事做的隐秘,旁人就算有所耳闻,楚王也不能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便处置他们吧! 全大齐的人都知道,齐金未来必有再战,此等情况下,想来楚王也要内部安稳,不敢再轻易涤荡一地士绅,以免齐国别处乡绅惶恐。 范世贵抱有和他一样的想法。 巳时中,一支约莫有二三十人的‘自行马’队伍出现在了官道之上。 范世贵等人不用猜,也知是唐敬安到了.淮北特有规矩,官员下乡视察,不得乘轿,但官员中多有不善骑马的文人。 官员们只得学习了自行马的驾驭之法。 但范世贵等人却对这自行马嗤之以鼻身为一府父母,要的便是威严,自行马需以人力蹬踏,几十里路程下来,乘骑者常常灰头土脸、汗湿衣衫,哪还有一点官员威仪! 奇技淫巧,不以为耻,反以为乐! 不多时,果然是唐敬安带着一帮衙役、书写公人行至近前。 范世贵几人瞄了一眼唐敬安常服下摆上的泥点子,将鄙夷神情掩饰的极佳,马上堆起了笑脸,上前作揖道:“知府大人亲临淮平视察,我等荣幸之至!寒舍已略被薄酒,请大人移步,暂洗风尘。” 唐敬安却依旧坐在自行马车座上,一腿支地、一腿放在脚蹬之上,笑着回礼道:“不忙,本官先去洪泽湖畔一观,诸位可有兴致同行?” 范世贵和张凤和隐秘对视一眼,心道:看来这知府夺我洪泽之心未死啊! 口中却恭敬道:“大人有兴,我等自当同去。” 午时初。 唐敬安一行,同范世贵等十余乡绅来到洪泽西岸贾家岭村,此处有一平缓丘陵,上建有一六角凉亭。 唐敬安登高远眺,只见无边无沿的湖面,在午时日头映射下,波光粼粼,烟波浩渺。 偶有穿湖凉风吹来,通体舒爽,初夏暑气顿消。 身后,范世贵已命随行家丁小厮在凉亭内的石桌上摆好了酒菜,“知府大人,请就坐。” 唐敬安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紧接又看向了湖面,却道:“当真是个好地方。” 范世贵向黄代荣使了个眼色,后者露出些许心疼表情,直到范世贵的神情渐渐有些严肃了,黄代荣才开口道:“大人,鄙人在北边三里处有一庄子,虽简陋了些,却是一处避暑养性的好地方。大人若有意,鄙人愿将庄子献与大人,以酬大人为泗州百姓殚精奔波之苦。” “哦?”唐敬安回头,打量黄代荣一眼,笑道:“这庄子,本官确实想要啊” 一句话,众乡绅不由露出了喜色,以为这装作清廉、油盐不进的知府,终于受不住诱惑了。 不料,唐敬安接着又笑道:“但,本官怕王爷的鬼头刀啊!” “.” 稍稍活泛的气氛不由一滞,范世贵却看了一眼站在远外的知府随从,拱手道:“一处庄子,算不得甚,我等无求大人,只是聊表心意耳。再者,此间事,仅我知你知.” “哈哈哈”唐敬安突兀大笑,打断了范世贵的话,随后便道:“此间事,天知地知,你我欺的了人,欺的了天么?我淮北战死英灵,都在天上看着呢。伱们不怕,本官怕!” 唐敬安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 范世贵等人沉默下来,对方这态度看起来没得谈。 果然,唐敬安等了一会儿,又道:“上次,本官与诸位提及的赎买洪泽、成子、香涧等湖泽之事,诸位考虑的怎样了?” 反正唐敬安已挑明了,范世贵也不拐弯抹角,拱手道:“祖上家业,不敢售卖。” 那张凤和也紧接道:“大人!我等奉公守法、耕读传家,家中产业乃是一代一代先祖辛苦经营才积攒下来的。若在我等手中出售,不肖子孙哪还有脸面见泉下列祖列宗啊!” 两人的话,登时引起一片委屈诉苦之声。 唐敬安主政泗州,自然了解过洪泽变迁.他们口中的‘一代一代’经营积攒,纯属胡扯。 这洪泽湖的归属,是范、张、黄三家趁齐周在淮北混战之际,弄了些不辨真假的文书,买通公人吏员,空手套白狼占了这大便宜。 早在阜昌三年,齐廷有感洪泽之利重要,曾派遣专职清查山川湖泽的‘河台’官员进驻泗州,希望重新厘定洪泽、、成子、香涧等湖泽权属。 却不料,仅仅几个月后,泗州便因为河台官贪婪搜刮浮财,激起了民变。 被百姓围殴而死。 当时齐国立国未稳,不敢使边境生乱,便将已死的河台官治罪,以平息民乱。 再往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唐敬安上任后,翻阅此案卷宗,察觉阜昌三年那河台官贪也是真的贪,但这场民乱背后,若无范世贵这帮乡绅鼓动,他却是不信的。 了解乡绅在地方的恐怖影响力,唐敬安一直没敢轻举妄动,直到现在楚王处置了河北之事,终于腾出了手,才有精力来解决淮北最后一个尚未从士绅手中夺过来的州府。 这边,黄代荣已挤出了几滴眼泪,声音哀切道:“知府大人,我等对国、对楚王从无二心。今次楚王在河北大胜班师后,我泗州乡绅还捐助了千贯财货犒军。大人为何还要这般苦苦相逼.” 紧接,范世贵也惆怅一叹道:“楚王在河北,为士绅姚宗江等人请殿下亲书牌匾,立‘十八善人’牌坊,说明楚王愿亲近我等开明士绅。可楚王善待河北士绅,大人却逼迫我等,这道为何?” 范世贵随口一说,便将自己一方划入了‘开明士绅’行列,并且他的话,唐敬安还不好反驳楚王善待姚宗江等士绅也是真的,唐敬安总不能否决此事。 耳听他们将自己说的光明伟岸,唐敬安心中却腻歪的很。 通过楚王分享的军统情报,他自然知晓范世贵等人有私下联络周国官员的事,奈何此事全无证据,除非抓了查永贵。 即便唐敬安说出来,范世贵等人也能用‘小人构陷’来反驳。 清洗一地士绅,牵连甚广,若无确凿证据,便名不正言不顺。 在乡绅乱糟糟的喊屈声中,唐敬安等待片刻,却道:“那好,先不说三泽权属问题,本官只问诸位,能否将三泽开放,允许周边数十万百姓下湖捕鱼,共享湖泽之利?” 周遭一静,众乡绅不约而同看向了范世贵,后者稍一沉吟,坚决道:“大人,洪泽为范、张、黄三家私产,便如大人,也不愿自家后院被百姓随意进出吧?天下,没有这般道理.” 自始至终尚算平和的唐敬安终于被这话激的微微恼怒,不由又想起前些日子走访洪泽周边,见到过的那一群群住在芦苇帐篷中,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鱼户。 王爷说过,不解决生产资料的分配问题,百姓仅靠勤劳八辈子也翻不了身! 于是,唐敬安略带愠怒道:“洪泽之利,原属天赐!万顷湖泽,也没有只富你三家的道理!” 范世贵当即要反驳什么,唐敬安却猛一挥手,阻止了他讲话。 若照前几年,范世贵等人合力一处,还真不怕一地知府.但如今,唐敬安背后站着的可是坐拥数万大军、刚刚赢得了齐金国战的楚王。 他们豢养的那些藏在洪泽湖深处的些许水匪,比起楚王之势,不值一提。 便是与他们交往密切的泗州厢军将领,也屡次警告过他们,尽量避免与唐敬安冲突,更不可被他抓了把柄。 一念至此,范世贵悻悻闭了嘴。 可随后,唐敬安也不说话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众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待在亭子中,直至 午时正中。 日头毒辣,湖面上一片蒸腾水汽,将光线扭曲成了哈哈镜一般。 “咦~” 不知是谁先惊奇的咦了一声,众人随着出声这人的视线齐齐看过去。 只见,犹如幻境似的湖面上,遥遥行来一支船队,前头是狭长马船,三艘艨艟巨舰位列中央。 范世贵等人久居水畔,自然认得这是水军战船。 洪泽湖通淮水,起初,范世贵等人还以为这是齐国水军,只是奇怪来船怎没挂齐国水军旗帜。 再等片刻,马船已经靠岸,从船上下来的士卒已清晰可见。 直到此时,范世贵才猛然一惊.齐周两国沿淮水军,战舰样式几乎一模一样,不挂旗的情况下难以分辨。 但两国士卒的军衣,却不同。 范世贵已经看出来了,来者竟是周国水军! 一时间,范世贵既惊且奇。 可紧接,范世贵瞄了一眼同样看向来船的唐敬安背影,瞬时生出一个大胆计策。 在同伴发现异样惊呼前,范世贵一个扫视,做了个示意大家不要出声的动作。 反应快的,比如张凤和,马上明白了范世贵的意思.这伙周军虽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了洪泽湖内,但在场士绅早和对岸扬州府有联络,即便是被周军捉了,也无大碍。 但这唐敬安,可是泗州知府若他被捉或被杀了,这泗州便热闹了。 范世贵等人还可借泗州无主官这段时间,再细细谋划一番。 这边,‘呆头呆脑’的唐敬安直到周军来到小丘下,才发现来人不是齐军,不由惊呼道:“哎呀!来人竟是周军,不妙也!” 范世贵这才上前一步,装模作样往下再看几眼,直拖到周军距离凉亭仅百余步,才惊慌大叫道:“不好,周军来了!大伙快逃,唐知府,您乃泗州知府,一地父母,不可出现闪失,快跑啊!” ‘您乃泗州知府、一地父母’这两句,范世贵喊的格外响亮,唯恐下方周军不知道这凉亭里有一名淮北要员似得。 正往上攀爬的周军也没让范世贵失望,闻声又加快了速度。 料定唐敬安跑不掉了的范世贵还未来及欣喜,却忽然发现一桩怪事,方才还有些慌乱的唐敬安竟背手站在亭内,好整以暇,完全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范世贵惊讶之余,不由问道:“大人,敌国水军来袭,您不跑么?” 唐敬安这才回头,认真打量范世贵以及一众士绅,忽而展颜一笑,“敌军来袭,尔等又为何不跑?” 第407章 王府剪影 第407章王府剪影 张多福扭动着肥胖的身子,气喘吁吁跑进了洪泽湖畔的这座小亭子。 眼见亭内景象,不由得和老伙计徐鹭对视了一眼,随后两人看向了一脸桀骜的史小五。 张、徐两人对于史小五,自是认识。 早在去年八月间,周国朝廷下派的巡检使来淮南检阅各地军事,为防空饷缺额被巡检发现,两人便向淮北水军都统江树全求助。 淮南淮北周齐水军因走私漏舶,拥有着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 江都统非常大气的派了史小五一营将士换上周国军衣,参加了检阅。 彼时那朝廷巡检,见张、徐二人麾下士卒个个精悍,列队操演虎虎生风,给其留下了深刻印象。 加上两人黄白之物的打点,事后,巡检在送往兵部的公文中将两人狠狠夸赞了一番。 再佐以淮南经略陈伯康的美言,两人于年底顺利升任指挥使。 此后,两岸水军往来更加密切,已到了逢年过节互相向对方送去礼品问候的地步。 为防止沟通不畅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甚至两军互在对方军中派遣了联络员。 是以,今次淮北水军请他们配合做点事,欠着人情的张多福、徐鹭完全没理由拒绝。 只是,两人怎也没想到,史小五竟带着他们直接由淮水进了齐国洪泽湖,并进行了登陆。 若不是有史小五在,这种事他们怎都不敢做. 此刻,张、徐二人大概也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被团团围在亭内的范世贵等人同样察觉不对劲了,可不待他开口,史小五却嘿嘿一笑,道:“范公,我大周扬州知府查永恩请诸位过河一叙。” 泗州豪绅张凤和一听对方是查永恩的人,将信将疑,似乎有话要说,史小五却只一个眼神,便有属下一拳捶在张凤和肋下。 养尊处优的张凤和何时吃过这般苦头,登时疼的跪倒在地,鼻涕眼泪顺着花白胡须滴答下淌。 平日里,在乡里作威作福的随从,更是无一人敢吱声。 “请诸位登船吧。” 史小五一声吩咐,所有在场乡绅都被背缚了双手,押送上船。 有张凤和例子在先,再无人敢多嘴.范世贵虽疑虑重重,但到了此时反倒期盼对方真是查永恩派来的人了。 只有这样,他们的活命几率才大。 “大胆周贼,言而无信!齐周两国早在阜昌二年已有和议,为何偷袭我大齐国境、掳我大齐士绅!” 被掳众人中,只有大齐泗州知府唐敬安在不住挣扎、喝骂。 周国水军来去如风,淮平知县收到消息,周国水军早已撤离。 只从事发时,躲在远处的乡民口中得知,一众乡绅连同知府唐敬安被掳走.唐知府上船时,曾破口大骂,是个好汉! 此事非同小可,淮平知府只得紧急上报。 话说当日,周国战船出了洪泽湖,驶入淮水水道,被绑缚着丢在一处船舱内的唐敬安依旧不停叫骂。 终于惹恼了那名满脸桀骜的周国水军将领,踹门入内后,阴森森道:“你果真不怕死么?” “哈哈哈,死便死矣,有何惧之?小贼,有种动手!” 此时的唐敬安犹如话本中的主角,面无惧色,义正言辞。 便是和他不对付的众多泗州乡绅,也不禁心生佩服。 “好!” 史小五冷笑一声,随手指了名了乡绅,吩咐道:“来啊,请这位员外吃板刀面!” “.” 那名被指到的乡绅一脸错愕.军爷,你是不是搞错了? 骂人的是唐知府,请我吃板刀面作甚! 我冤啊! “军爷,军爷,等等.错了,错了啊!” 那乡绅不住叫喊,双腿疯狂乱蹬。 跟在兄长身旁的史小七却不管他那么多,带人将其拽到船舷,一刀捅进后心,踹进了滚滚淮水。 “混蛋,不得屠我泗州乡贤,小贼!” 唐敬安见此,骂的更狠了。 史小五黑着脸,又指向了黄代荣. “诶~诶!不是,军爷,骂人的是他啊,老朽一句话都没说啊!军爷,军爷,别,饶命啊!” 黄代荣同样被拖了出去,已吓得瑟瑟发抖的众人眼睁睁看着他挨了一刀,被丢进了淮水。 绑着双手,被捅一刀,再被扔进淮水。 这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因为黄代荣临死前的哀嚎太过凄惨,船舱内静了几息。 处理了黄代荣,史小五若索命恶鬼一般,又幽幽看了过来。 刚安静几息的唐敬安当即提了一口中气,谁料还没骂出口,那张凤和却以头抢地,咣咣几下结结实实在船舱地板上磕了几个响头,哭喊道:“唐大人、唐知府、唐老爷,求您别骂了!您解气了,但他们拿我们出气啊!” 一时间,船舱内磕头的人伏倒一片。 可即便如此,史小五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下一个吃板刀面的便是张凤和,接下来,轮到了范世贵 隔壁,被一同掳上船的随从屎尿齐出。 五月二十六,泗州知府唐敬安、乡绅范世贵等人被周国所掳。 当日夜深,唐敬安连同几名随从趁看守不备,挣脱绳索,逃回淮北。 幸存的数名随从中,有两人是分别是范、张两家的人。 据他们说,掳人的是周国扬州知府查永恩。 即便此事有些匪夷所思,但结合当日周边百姓的说辞,再有知府唐敬安的证词,统统指向了查永恩。 两日后,蔡州五日谈报出此事。 淮北既没有采取外交手段,也不待周国反应,二十八日夜间,扬州城内突生内乱。 知府查永贵被杀,官衙付之一炬。 要知晓,扬州府距离淮水二百里,不但沿江有周国水军布防,且府城内有千余厢军驻扎,一府知府就这么被杀了? 事发后,淮南路紧急向临安禀报此事,陈伯康同时于扬州府内大肆抓捕有勾连淮北嫌疑的官员、公人。 此举,到底是不是清洗查永恩遗留派系,便仁者见仁了。 因为,对岸泗州,也在大力清查内部死里逃生的唐敬安说,齐国水军能在洪泽湖来去自如,必然有内鬼与敌勾连。 借此周国入侵所造成的人心惶惶之际,宿州杨震率军入驻泗州。 有了军队做依仗,唐敬安再不用畏首畏尾,不听话的士绅,与范、张、黄等士绅交往过密的泗州官员,是首批打击对象。 如今信息传递因交通不便,有极大的延后性。 周廷会作何反应,仍需等待。 但五月底,淮南经略陈伯康,一边向淮北行文抗议,一边在《淮报》上发表署名文章,斥责淮北袭击扬州,是单方面撕毁周齐和议的战争行为,淮北必须给大周以交代。 《蔡州五日谈》据理力争,明确指出,如今淮水局势,皆由扬州知府查永恩一手造成,周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淮北民众看来,此举淮北无错说别的都是扯淡,就王爷那话,你打了人,就没有不让还手的道理。 双方唇枪舌战,沿江剑拔弩张。 这般局势下,处于风暴眼中的楚王府,反倒成了最平静的地方。 六月初一。 一早,猫儿便整理好了妆容。 昨日,麟府路节帅折可求、保安州节帅佟威率家眷抵达蔡州。 两位地方大佬,肯带上夫人,自然是为了表示亲近。 同时,也能稍稍掩饰此行的重大意义两人东来,不先拜见东京城的嘉柔,而是直接来了蔡州 若以公事论,有点说不过去。 带上家眷,便有了因‘私事’而来的意味。 终归好看些。 可这么一来,原本只属于男人间的政治联盟,便需猫儿接待对方家眷行夫人外交了。 对方可算贵客,虽陈初夫妇昨日已宴请对方,但今日还需见面,总不能将人家留在驿馆内无所事事。 猫儿一直觉着自己脑袋瓜不如蔡婳聪明,是以事事都会多思量一番,提前做好计划拾掇好妆容后,猫儿坐在书案前,细细写下了今日接待项目、准备去往的地方。 一会拿给官人看,由他定夺。 辰时初,一再听到院内玉侬咯咯笑声,猫儿也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推开轩窗。 却见,玉侬穿了条胡人窄裤,坐在自行马车座上,晃晃悠悠的扶着车把,不时因差点摔倒而开心大笑。 正在教她骑自行马的陈初,用双手抓了后方车架,以免玉侬摔倒。 旁边,蔡婳拉着稷儿的手看得津津有味。 阿瑜牵着娆儿,前者看起来有点心动,似乎也想上车试一试。 而娆儿看到娘亲越来越熟练,开心的小脸通红,直拍巴掌。 倒是嫡女冉儿,乖乖坐在一支小石凳上,既不需人抱着,也不哭不闹。 大早上的,看到家人都在身旁,猫儿只觉小小心房被一股难以言说的踏实感充斥。 不由抿嘴轻轻笑了起来。 少倾,猫儿下了楼。 “姐姐,姐姐,伱也来试一试吧!” 见了猫儿,急于分享的玉侬当即刹车,以腿支地,发出了邀请。 猫儿扫了一眼那紧窄胡裤,笑着摇了摇头骑这自行马,穿宽大襦裙多有不便,裙摆极易被缠进去,需得换这便利胡裤。 但这种裤子.又紧又窄,紧贴玉侬那双让人生妒的大长腿,将修长腿型展露无余。 猫儿身为王妃,可不敢穿这种裤子。 “官人,待会还要见折、佟两位节帅和家眷,去换身衣裳吧。” 猫儿笑着上前,踮起脚尖帮陈初擦了擦额头汗水。 陈初一听这个,想了想准备回房,却不料,娆儿突然挣脱阿瑜的手,扑上来抱住了爹爹的腿,仰头以那双澄澈大眼望着陈初道:“爹爹,前些日子说儿童节要带我们去动物园!今日便是儿童节了!” 儿童节,自从阜昌七年在鹭留圩蓝翔学堂过了一次后,已延续了数年,逐渐成了蔡州孩童最期盼的日子。 而从去年便筹建的动物园,定于今日开园。 筹备工作,玉侬有参与,是以整天向家中三个孩子吹嘘那动物园有多稀奇,什么斑纹大虫、锦绣花豹、凶猛恶狼、两丈巨蟒、梵净金猴 其中,最为孩子们喜爱的便是蜀地食铁兽。 尚未开园,鹭留圩农垦旗下的箱包作坊,已产出了一批食铁兽布偶黑耳朵、黑眼窝、黑腿脚,其余部位统统为白色,内部填充好棉。 那布偶模样憨态可掬,十分惹人喜爱。 食铁兽便是熊猫。 家中三个孩子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前些日子,和陈初熟悉起来的娆儿,整天带着一对弟弟妹妹缠着爹爹要去动物园,陈初便随口应下了六月初一开园带他们去。 却不料,折可求、佟威赶在了昨日抵达。 见陈初沉吟,玉侬上前拉走了娆儿,并道:“爹爹今日有正事,改日再去。” 一听这个,娆儿嘟起了嘴巴.和她娘撒娇卖萌时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同时,说来就来的眼泪也充盈在了眼窝窝里,还不忘可怜巴巴的看向了稷儿和冉儿。 这是求助。 两岁的稷儿见姐姐哭了鼻子,便委屈的抬头看向了蔡婳稷儿虽猫儿所出,但蔡婳陪在他身边的时间比亲娘还长,一大一小两人颇有些心意相通的意思。 时时刻刻以世子要求稷儿的蔡婳见状,轻轻捏了捏稷儿肉乎乎的小手,低声道:“稷儿是男子汉,不能学姐姐那般怄爹爹,待会姨娘带你们去。” 听此,稷儿快涌出的泪水才收了回去。 不料,一直乖乖坐在石凳上的冉儿,却从石凳上爬了下来,迈着小短腿不疾不徐走到陈初身前,接着,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 人小鬼大,那动作既笨拙又可爱。 惹的在场大人纷纷露出了笑容,陈初也咧嘴道:“冉儿,怎了?” 冉儿闻言,眨巴着那双桃花眼仰头奶声奶气道:“父亲,阿瑜姨娘讲过曾子杀猪,说,说.” 冉儿似乎是想不起那个成语怎说了,苦恼的蹙起了小眉头。 曾子杀猪,说的不就是‘教子不欺’么,意为不能欺骗小孩子。 陈初不由哈哈大笑,一旁的阿瑜也露出了一对小酒窝,笑道:“我只给你们讲过一遍呢,冉儿便记住了,以后定是位大才女!” 可冉儿见爹爹只笑,却不肯改正错误,便又道:“父亲是大人,不能骗娆儿姐姐。” 陈初笑的更大声了,弯腰一把抄起冉儿抱进了怀里,转头对全家道:“走,收拾一下,咱们都去动物园.” 尽管猫儿也挺想一家人出去玩耍,但明知有正事,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官人,两位节帅昨日刚到,今日便将人晾在驿馆,不合礼数。” 已想好了应对办法的陈初却道:“无碍,我让二郎去驿馆请两位节帅和家人一同去动物园,如此更显亲近嘛。” 猫儿稍稍一想,浅笑应道:“也好。” 见公子和姐姐已说好,玉侬一蹦两尺高,竟比娆儿还开心。 乐极生悲,她这幅跳脱模样,当即迎来的猫儿不算严厉的训斥,“快去把胡裤换下来!若出门穿成这样,丢死人了!” “哦~” 玉侬弱弱应了一声,转身去往望乡园换衣裳,自己却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公子就喜欢奴奴这样穿.” 恰好,这话被错身而过的蔡婳听了,只见蔡婳驻足,上下打量玉侬一番,翻着白眼道:“你在府里穿成这样,他自然喜欢。你若穿到外头,你看他吃醋不吃醋!” 第408章 为母则刚 第408章为母则刚 六月初一,一场临时决定的出游,楚王全家都同意,除了. 除了铁胆。 铁胆担负着楚王府家眷的护卫工作,一大家子多是妇孺足有七八口人,陈初又不愿意戒严清场,无疑给铁胆的工作增添了不少难度。 经讨价还价,本想低调出行的陈初,在铁胆一再要求下,只得又带上身手凌厉的大宝剑、心思机敏的白毛鼠、眼光毒辣的李骡子等人. 最终,出门时的人数已高达二十多人。 再接了折可求、佟威两家,队伍已有些浩荡。 不料,众人抵达蔡州城东南十里的‘人民珍兽园’时,却见大门外排着长达一里的队伍。 自阜昌八年陈初入主蔡州后,当地不但安定,且逐渐富足,人一旦安稳,繁衍的欲望便强烈起来。 这波婴儿潮中诞下的孩子如今大多五六岁,正是今日过节的主要群体。 父母们日子轻松了,自然愿意满足孩子们的愿望。 再者,‘珍兽园’啊自古以来,天下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兽,只会被天子圈养在皇家园林之中。 也就是说,近距离观看珍兽,原本是只属于皇家的特权! 而如今,只花上一二十文便能看到来自长江的鼍龙,来自大理的犀牛、孔雀,蜀地食铁兽 况且,今日珍兽园开园搞了酬宾活动,身高三尺八寸以下的孩童免票! 不过,即便游客再多,陈初也不至于排队毕竟还有折、佟两家客人,今日游玩勉强可算公事。 辰时末,玉侬找到珍兽园园长柳氏,由柳园长引着一行人从后方那道供员工出入的侧门入了园。 淮北因场坊、商行、贸易、军队占据了大量男丁以及有经验的管理人员,人力紧缺,是以很多管理岗位上出现了女性角色,其中自然以近卫二团团长沈铁胆最为出名。 柳园长今年四十多岁,为淮北军属遗孀,其夫林丰当年战死桐山小石岭,其子林承福为淮北炮团团副。 属于根正苗红的淮北嫡系,也是猫儿掌控庞大商业帝国的一员骨干。 见众人都身穿便服,柳园长心知王爷一家不愿扰民,便没有声张。 众人一入园,妇孺们便首先被游客中心内售卖的各种可爱布偶、头饰吸引。 特别是那头箍和发卡,上头或嵌有黑白相间的熊猫耳朵、或嵌有兔子耳朵,毛茸茸的分外招人喜欢。 性子最为欢脱的玉侬,入内后先取了一对熊猫发卡,别在了头上,臭美的嘟着嘴巴对着铜镜照了一番。 或许是觉着效果不错,又连忙挑选了几对,分别戴在了陈娆和陈冉头上。 准备往陈稷头上戴时,牵着他的蔡婳却一把接过,反手戴在了自己头上,并道:“我们稷儿是男子,怎能戴这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陈稷羡慕的看着两位姐姐头上可爱的小耳朵,又仰头看向了蔡婳,那小眼神,有点委屈。 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戴这种幼稚头饰的阿瑜,见玉侬和蔡婳都戴了,便也拿起一支兔子耳朵头箍戴了上去。 猫儿也有些意动,却碍于‘端庄’二字,没好意思。 最了解她的蔡婳见状,取了一对猫耳发卡,不由分说插进了猫儿庄重的发髻间,并邪魅一笑,附耳低声道:“出来玩呢,放开些!前些年你连那猫尾巴都敢穿,此时一对猫耳有甚不好意思的。” “你嘘!” 有过小猫娘黑暗历史的猫儿偏偏对蔡婳没甚法子,不由脸蛋微烫,急忙看向了不远处的折、佟两家家眷。 见对方没有留意自己这边,才松了一口气,只低声道:“此处又不是在府内,蔡姐姐莫乱讲疯话了!” “哦,那回府再讲” “.” 折佟两家的男子,都跟在陈初和折可求、佟威身旁,距离远些。 两家女眷中不乏十几岁的少女,她们同样对这些可爱、新奇的头饰没有任何抵抗力。 但西军军头在当地无一不是尊贵百年的大户家族,家中规矩自然不少。 “这等饰物,虽瞧着喜人,但终归显得轻佻。” 年过五旬的折夫人牛氏,眼见家中女子心动了,便威严点评一句,好断了孙男娣女们的念想。 一旁的佟夫人齐氏连忙附和道:“老夫人所言极是,寻常人家戴也就戴了,但咱们” 话说到此,佟夫人像是忽然被人攥住了脖子,瞬间涨红了脸。 牛氏好奇转头,随着齐氏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楚王一家女眷竟然都选了自己喜爱的样式戴到了头上。 折家身为西军执牛耳者,牛氏终归见识过风浪,反应却比年轻了十来岁的齐氏还要快,只见牛氏从货架上取下一支嵌有黄黑横纹的老虎发箍,仔细看了看,接着齐氏的话茬道:“寻常人家能戴,咱们折家女子也能戴嘛。啧啧啧,仔细瞧了瞧这饰物,平常中见贵气啊!燕儿瞧瞧这针脚,多细多密,内里钢骨,多韧” 说罢,牛氏竟出人意料的将发卡也插进了银丝斑驳的发髻中。 “是~是!” 官宦家的女眷,自是对局势和自家夫君的处境有所了解。 此行千里迢迢跑来蔡州,为了啥? 当然是为了和如日中天的楚王搞好关系,这头饰王妃都戴了,谁还敢说轻佻! 为了向王妃靠拢,齐氏连忙也取了一支戴在了头上。 这两位后宅之主突然间的一百八十度转变,也让折、佟两家心痒难耐的小娘子们纷纷得到了拥有淮北发箍、发卡的机会。 此处一景,不过是件不起眼的小事。 却也可窥见,猫儿在大齐贵妇间的影响.妻凭夫贵,一如眼前。 不远处,折可求、佟琦两人也凑在货架前,可两人的关注点,却和妇人完全不同。 折可求拿了一支发箍,对向折了折,那发箍受压变型,可折可求只要一松手,发箍便迅速恢复原状。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神色。 淮北竟然能造出如此柔韧精钢? 两人久在军伍,自是能看出这等精钢的军事价值。 更令人绝望的是,淮北竟将此等好物,用作了妇人头上扮美的玩意儿! 简直暴殄天物。 二人此行,便是要为西军与楚王结善缘。 毕竟,前年从淮北所得麦种早就了去岁大丰,但他们自己留下的麦种再种一季,长势却惨淡的很。 看来,若还想像去年那般丰收,以后这麦种就要一直从淮北购买了。 除此外,他们还希望能购置淮北天雷炮.天雷炮一战平刘鹗,二战溃金军,如今已不算什么秘密了。 对于将军来说,世上有一件可借天地之力、数里外取敌将首级的大杀器,犹如流氓见到了美娇娘。 折、佟两人心痒至极,夜不能寐。 但他俩却非常清楚,以眼下和陈初的关系,即便出再多金银,后者也不会卖给他们那天雷炮。 除非双方的关系更进一步. “楚王好手笔、好气魄,建起这偌大的奢靡园子。” 军人世家出身的折可求并不擅长奉承,但心有所求,也只能硬着头皮说着恭维的话。 可在他这种老派军人看来,如今楚王虽在河北大胜金国而一朝天下闻名,可如今北金南周,有腹背受敌之虞,远未到盖园子、搜奇珍享受的时候。 内心不认同,恭维的话便不由自主说的生硬了些。 佟威有所察觉,赶紧趁陈初不备,向折可求使了个眼色。 陈初却恍若未觉,反而又道:“这珍兽园建成,下一步便要在淮北修建《西游释厄传》主题乐园了。到时,又是一座奇观,待开园时,本王再请折老将军、佟将军莅临” “啊呀!这西游释厄传主题乐园建成,必定壮丽至极!” 为防折可求再开口,佟威抢先道。 陈初却呵呵一笑,回头看了一眼.几家女眷就在男人们身后几步外,见楚王忽然回头,不由被吸引了注意力。 陈初看了玉侬一眼,回过身来,对折、佟两人笑道:“当年,本王尚在微末,曾许诺小妻,要建座世人见所未见的园子.” “.” “.” 两人不由一滞,便是佟威也不知该接啥了。 ‘小妻’说的便是侧室,这是明确告诉二人,那西游释厄传主题乐园是为妾室所建。 对重视功业的将领来说,陈初此举有些荒唐了。 可身后那帮妇人听了,却又是另一番体验。 阿瑜羡慕的看了玉侬一眼,蔡婳看向玉侬的眼神更是直冒酸水。 而当事人玉侬已进入了呆傻状态,脸蛋如同醉酒一般酡红。 整个人像条水草一般,在夏日晨风微微荡了几荡。 旁边牛氏、齐氏见此情此景,自然看明白了,眼前这有些娇憨的女子便是楚王口中的‘小妻’。 见她如此受宠,想来在后宅也是个有些分量的人. “王府内王妃大度宽宥,王爷体贴入微。陈娘娘好福气,王府好门风。” 齐氏不住夸赞。 玉侬却还是丢了魂一般,直勾勾盯着陈初的背影,一脸憨笑。 走在旁边的阿瑜实在看不过去了,赶忙拉了拉玉侬的衣袖,玉侬这才回神,咯咯傻笑一声,开口便道:“阿瑜,阿瑜,公子真好看,我怎也看不够.” “.” 眼瞅玉侬在外人面前又犯了花痴,王府一众女眷纷纷掩面,羞愧有此姐妹。 “玉侬!折夫人和佟夫人还在呢!”倍感丢人的阿瑜,赶忙低声提醒。 方才因陈初一句话被勾走了七魂六魄的玉侬,这才想起,今日是何场合,下意识看了牛氏齐氏一眼,登时红了脸。 那牛氏却哈哈一笑,道:“我军门女眷,直来直去,正当如此!陈夫人纯真烂漫,颇似老身当年啊!” 陈初和折可求虽未以年龄论尊长,但他和折彦文兄弟相称,以此说来,折可求夫妇可算长辈。 再者,牛氏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大妇。 以长辈、大妇身份对一名妾室说‘你像年轻时候的我’,给足了玉侬面子。 世间便是这样,只要家世够强,便是自己再尴尬,也有人主动替伱化解尴尬。 ‘从容’是上位者的特征之一,之所以从容,正是因为身边的人,绝不会让他难堪尴尬,久而久之,从容气度便成了此类人的共性。 玉侬尚未想到那么多,只觉这老太太慈眉善目,说话真好听. 一行人尚未走到兽笼区域,却先路过了一座水泥建造的大象滑梯。 那大象约莫两丈高,象尾修有步梯,长长的象鼻建成两条平滑滑道,斜斜向下。 刚刚开园不久,此时园内孩童尚不多,却已有父母带着孩子在此玩耍。 娆儿一见这个,哪里还走的动,一手拽着娘亲、一手拽着冉儿跑了过去。 一直站在众家眷稍远些的铁胆,一个眼色,徒儿小满便跟了上去。 听见几个孩子的笑声,陈初驻足,干脆等在了路边。 反正今日无事,陪孩子们玩也是正事。 只是,陈初却没看见稷儿爬到大象滑梯上,转头一看,小家伙虽乖乖站在猫儿和蔡婳身边,但那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姐姐妹妹,就差把羡慕写在脸上了。 陈初不由一叹.想来平日里猫儿和蔡婳对稷儿约束严格,毕竟,儿子从出生就背负与众不同的责任。 这事,他得慢慢和猫儿沟通,他经常不在家,若一回来便将家人养育孩子的方法全盘否定,谅猫儿、蔡婳都不舒服。 可陈初又见不得儿子那小可怜一般的模样。 想到此处,陈初缓缓走到猫儿和蔡婳身前,不待二人反应过来,抄起儿子夹在腋下便奔向了滑梯。 “稷儿,爹爹不敢滑,你带爹爹玩!” “稷儿不怕!稷儿带爹爹玩!” 陈稷在爹爹腋下被颠的脸蛋通红,却依旧大声道,像是喊给母亲和姨娘听的.你们看,不是稷儿想玩,是爹爹害怕呀!稷儿只能陪爹爹玩了 “诶!小心些” 猫儿追赶的脚步只迈出半步,便笑着收了回来,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解释给蔡婳听的,“难得夫君在家,便由他们爷俩疯一回吧。” 蔡婳点点头,恰好玉侬抱着陈娆和陈冉从滑梯上滑了下来.她那笑声比两个孩子还响。 见此,蔡婳微一皱眉,酸道:“王爷怎好端端要建劳什子的主题乐园呀,他事先跟你讲了么?” “讲了。” “那你不劝阻?” 蔡婳惊讶道,不管怎看,这都不是一件‘贤君’该干的事,猫儿处处以贤惠要求自己,怎会由着陈初的性子来? 猫儿拉着蔡婳,往旁边走了两步,站在了树荫里,这才道:“官人说,近年来,淮北证券交易所因收益良好,吸收了太多民间资金躺着挣股息。长此以往,会导致民间资金不愿意投入场坊实业.官人说,实业才是淮北立足根本。所以.” 猫儿尚未说完,蔡婳便明白了过来,“所以他故意投建那难见收益的主题乐园,降低鹭留圩农垦等大股的账面收益,来压低年年疯长的股价,将一部分资金挤出券所,引流至场坊实业?” 猫儿诧异的看了蔡婳一眼,当初,官人向他讲述此事的逻辑时,她可废了好大劲才弄明白。 人家蔡婳却只听了几句不太准确的讲述,便听懂了 不过,猫儿也习惯了在商事理解上被蔡婳碾压,点头道:“大概是这个意思。不过,那主题乐园并非难见收益。官人说” 猫儿顿了顿,左右看看,见无人在左近,才压低声音道:“官人还说,若想和周国挣天下民心,不但要将我淮北打造成富庶之地,还需打造博物院、藏书馆、高等书院,甚至戏院和这珍兽园、主题乐园.用他的话说,便是将蔡州变成全天下的经济、文化、娱乐中心。” “哦” 蔡婳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转头看去,却见象鼻子滑梯上,陈初在前,后头坐着娆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裳,紧接是冉儿抓着娆儿的衣裳。 再后头是稷儿,最后是玉侬。 两个大人夹着三个小孩,如同开火车一般,滑了下来。 大人小孩的笑声连成一片,就连稷儿也笑红了脸蛋。 这一幕,虽说不符合大家心中一国权臣的形象,却都止不住露出姨母笑。 远处,牛氏、齐氏惊愕不已。 王府一个受宠妾室欢脱些也就算了,谁能想到,在河北杀的血流成河的楚王竟也有此一面。 齐氏转头看向几名十几岁的小娘子,这些小娘似乎也被不拘一格的楚王吓到了。 齐氏却意味深长道:“王爷保有几分童真并非坏事,且对女眷极好。” 佟家小娘中,有齐氏的女儿,也有外甥、侄女。 总之,随她来蔡州的,都是未嫁之身。 “走,随我过去见见王妃。” 说罢,齐氏率先走向了猫儿那边,距离尚有七八丈,已堆起了满脸笑容。 正望向陈初、稷儿笑的一脸妩媚的蔡婳,余光瞥见来人,笑容不由淡了几分,对猫儿道:“这佟家有备而来。昨日初见时,王爷看都没看佟家这群小娘一眼。你可不能做滥好人,又为贤惠之名胡乱替他收人!” “我何时替他胡乱收人了!” 猫儿先反驳一句,随后也露出了笑脸回应满脸笑容的齐氏,但两人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却听猫儿又低声道:“放心吧!她家女子莫说官人看不上,连我都看不上!咱家几位姐妹,谁人没陪官人经过生死?这王府,不是那么好进的.” 因天生嗓音,猫儿这话依旧软软绵绵,可内里却蕴含着强大的自信,甚至有那么一丢丢霸气。 蔡婳不禁莞尔,趁着齐氏走近前最后一刻,低声回道:“小野猫,终于有了几分王妃娘娘的模样!以后,你就得如此,这样我稷儿的世子位才坐的稳!” “是我的稷儿!” “你的你的.也是我的,算咱俩生的好了吧!” “又说疯话!” “嘻嘻.” 第409章 正统之争 王妃来访 第409章正统之争王妃来访 整个六月上旬,蔡州异常热闹。 先是儿童节当日珍兽园开园,紧接一年一度的蔡州工业品博览会开幕。 每年此会,蔡州都会推出一款重磅新品。 今年的博览会主题为一座名叫‘水晶宫’的建筑。 该建筑采用传统制式,本身平平无奇,并无特别之处.其吸睛的特点在于,所有窗框都做成了一尺长宽的正方形,窗框内用的也不再是窗纸,换成了整块整块的透明琉璃! 整座屋宇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恍若仙境玉宇水晶宫之名无比贴切。 琉璃虽稀有,但并非首次出现。 早在西周便有人造琉璃珠的记载,蔡州博物院中,也陈列着一只北魏琉璃碗。 但难能可贵的是,如蔡州这般将琉璃制作的如此透光、平整。 一尺见方的平面琉璃,在由液体凝固为固体时,因外部先冷却,内部形成的张力是当下工匠迟迟无法解决的难题,因此会产生裂纹乃至炸裂。 却不知淮用了甚法子解决了此难题。 水晶宫虽绚丽,却因造价、难以运输的问题,暂时不适合大面积推广。 但透明琉璃制成的叆叇,却是一款合格商品.叆叇便是眼镜。 虽琉璃制作的叆叇造价不菲,不过比起以前用天然水晶打磨的镜片,价格上依然有优势。 蔡州工业品博览会,因总有些世间独有的商品,已成蔡州一张名片,吸引着天下客商。 在此期间,《蔡州五日谈》上又发表了李易安、韩昉、赵培元等人在齐国相州历时十月的考古成果,根据发现的古物、宫殿旧址,推断相州便是殷商旧都。 此消息,在普通百姓中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却在齐周两国士林界引发了轰动。 司马公巨着《史记》中,记载自上古皇帝而始,但书中夏、商两朝却极度缺乏遗址、古物支撑。 读书人都知道此两朝存在,却又无法证明他的存在。 华夏自古有崇古尊祖的传统,想要弄清泱泱华夏从何而来的士人并非少数。 李大家相州一行的发现,无疑填补了世系传承的一大空白,将华夏溯源工作向前推动了一大步。 同时,此事还隐藏着巨大的政治意义.若华夏同出一脉,那么谁率先确定夏、商的存在,谁便拥有了传续的解释权、祭奠权。 祭奠权并非小事,便如当今世家大族甚至皇家,祭拜列阻列宗的主持者,必为一家或一国的嫡系长子,也必然是一家一国的继承者。 放在当下华夏分裂为齐周两国的局面中,谁来主祀夏商先祖,就有了汉家正统的含义。 此事带给周廷的震撼,远比上月两国边境生出的冲突,还要来的剧烈。 并且,此事带来的后续影响还在扩散,李大家从相州带来了大量‘龙骨天书’以及青铜古器,上头铭有大量金文。 仅靠李大家、韩昉等专家破译,难度十分大,于是李大家向天下广发英雄令,邀请各地大贤前来蔡州,参与翻译殷商古文的工作。 每译一字,可得钱百贯奖励! 便不说这奖励,便是那殷商‘龙骨天书’,已是无数士人梦寐以求想要一见的东西了。 一时间,东南西北自觉于此道有些研究的学者大能,纷纷动身前来。 周国内同样如此,各地贤能蜂拥北上,想要一睹天书真容。 周廷全部拦截的难度太大,但影响力大、最显眼的那几位自然去不成。 大儒、大喷子、淮北头号粉丝陆延重秘密偷渡之时,再次被周国查获事后,陆延重自然是又在报纸上将周国某些官员一通好喷。 在博览会和博物院的双重加持下,闹哄哄的六月间,商人士人齐聚蔡州,恍如朝圣。 蔡州盛景,恍如天下商事、文化中心。 如此景象,将五月底齐周两国于泗州、扬州发生冲突一事的热度都压了下去。 此事,齐国指责周国挑衅在先,周国则咬定错在齐国。 对于都不想将矛盾闹大的双方来说,对骂一番后,终归要回到使用外交手段解决争端的和平道路上。 六月十六,由周国兵部尚书王舒、淮南经略陈伯康率领的使团抵达蔡州,他们一行的目的,便是成立联合调查组,调查此事。 五月底那场突兀冲突,疑云重重。 齐国以兵部尚书张纯孝、淮北经略陈景彦对等接待。 可甫一见面,那周国王舒却先提出了前往博物院参观殷商龙骨天书的要求张纯孝、陈景彦身为地主,这点要求自然满足。 陈初这边,反倒闲了下来,整日领着折可求、佟威在淮北各地视察。 尽管折、佟两人没能见到心心念念的天雷炮,但一圈转下来,淮北遍布各地的场坊、极度发达的农事、严密且高效的基层组织,让两人愈发沉默。 两人明白了一些事,譬如淮北之盛,并不止是在军事、或者说并不止是因为天雷炮。 这天雷炮只是‘果’,而淮北强大的生产力和高效组织,才是‘因’。 至此,心中最后一丝观望心理也渐渐消散。 六月十七。 折夫人牛氏带着几名折家小娘拜访猫儿。 折、佟两家此行,故意带上家眷,便有些深意在其中既然西军军头有向楚王靠拢之意,自然希望双方联盟能稳固些。 于是,千百年来屡试不爽的‘联姻’,便成为了一个最易执行的手段。 唯一有些尴尬的是,楚王子嗣年纪太小,远远不谈婚论嫁的年龄。 这般情况下,楚王本身就被当做了目标,折、佟两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自然不能冒冒失失的直接向楚王开口。 让夫人们试探王妃的态度,便成了一个合乎礼数的办法若王妃好说话,由她为楚王张罗收人,脸面上会好看许多。 可佟夫人还是心急了些,六月初一在珍兽园一番言语试探,猫儿却偏偏不接话茬。 当时颇为尴尬。 牛氏老成持重,见此干脆再绝口不提此事,反而趁着这段日子好好打听了一下楚王和王妃身边亲人有无适龄男子。 楚王海外归人,身世孤零,倒是王妃有一表兄一表弟,至今尚未娶妻。 反正是联姻,楚王不可得,身边的至今亲朋也算不错选择,并且嫁与后者还能做正室。 做到心中有底后,牛氏今日登了门。 一番寒暄后,牛氏将一名约莫十六岁的小娘招到身旁,适时一叹,“哎,有一事想要烦请王妃费心。” 猫儿浅浅一笑,不动声色道:“折夫人请讲。” 牛氏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少女,又一叹道:“这是老身幼女燕儿,因诞她之时老身年纪已大,燕儿自幼身子弱。西北苦寒,老身想将燕儿留在这养人的淮北。” 猫儿首次认真打量了那燕儿一眼,燕儿正值妙龄,脸蛋上带有一坨西北女子特有的高原红,浓眉大眼高鼻大嘴。 面相虽和青秀二字不沾边,但立体五官也有股西北女子的大气。 “此事不难。官人常说天下将门一家,燕儿若愿意,以后我便将她当成自家妹子,不使她在淮北受一点委屈。” 在淮北,王妃娘娘若想罩一个人,自然没人敢欺负,只是猫儿以为牛氏和齐氏打的是同样主意,所以偏偏不提让燕儿住进王府照应。 牛氏微一躬身表谢,却又道:“燕儿若得王妃照应,是她的福分。但常言道,女大当嫁,王妃能照顾的了她一时,总不能照顾她一世。王妃若能帮她寻个如意郎君托付终身,老身便是死也瞑目了。” 说到此处,牛氏眼中忽然泛起泪光,赶紧帕子拭了拭眼角。 身旁小女也跟着红了眼睛。 来前,折、佟两家女子自然知道此行带了政治目的。 男人们谋的是家国大事,这女儿却是牛氏身上掉下来的肉,淮北距麟府路何止千里,这一来,说不得日后母女便再无相见之日。 但,这又是大族女子生来便背负的责任,或者说是她们逃脱不了的命运。 见牛氏动情,猫儿抬起纤纤素手做了请茶的动作,并借机思索几息。 如今她有了儿女,自然更能理解牛氏的心情,便也跟着一叹,“折夫人,择婿之事.是想寻个咱将门子弟,还是寻个倜傥士子?” 一瞬间,猫儿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堆人宝喜、毛蛋、二郎、小乙,甚至官人的学生朱春、郭林。 但前四人,皆出身不高,比起西军之望的折家,家世差了些。 可早有腹稿的牛氏,抹干眼泪后,道:“将门子、士子甚的都不当紧。只需家风好些的便好。” 猫儿又是一番思索,牛氏却更直白道:“老身来到淮北后,得知了商郡太夫人的种种事迹,同为夫人,老身对太夫人敬佩不已,由此可窥得太夫人一脉子弟品性必然不差.” 猫儿不由一怔。 ‘商郡太夫人’说的便是猫儿的亡母秦秀娘。 四月间,官人归家,与其一同到来的,还有一道来自东京的谕旨。 谕旨内容,则事关赵家猫儿的爹爹被封为商郡太公,母亲被封商郡太夫人。 但有赐爵,总要讲讲因为何事。 而赵家夫妇能被追封的原因在谕旨内写的清清楚楚,正是因为他们养出了一位贤惠女儿。 楚王在前方打仗,王妃在后方为其操持家事,不使他分心,可尽心国事。 大齐版的‘军功章也有她一半’。 而受封的秦氏,过往事迹自然需重新加工一番.弃齐逃周这一段隐去,沦落风尘更不可能提,变成了寡母辛苦耕作养育一双女儿,最后积劳成疾病逝。 这一下,秦氏的经历经过皇家的确认,变成了无可辩驳、不容怀疑的事实。 早年间,楚王起势之后,桐山县衙早已为秦氏重新做了籍册,当然,内容非常正面。 可随着谕旨传来,桐山县衙连夜召集人手,为秦氏作传。 甚至有商户想要集资为秦氏在双河村立牌坊.猫儿知晓后,却阻止了。 毕竟,当年虽蔡婳帮她将双河村的百姓迁走了,但当年旧事并非完全无人知晓。 再立牌坊,未免显得太过.有些过犹不及。 甚至,猫儿都能猜到,某些淮北高层也知晓这段历史。 只不过因为官人在,无人敢提而已。 这道谕旨,更是为母亲之事盖棺定论站在这个角度,猫儿止不住对远在东京的嘉柔,生出几分好感。 想到这些,猫儿很想念母亲若娘亲在,见了稷儿和冉儿,该有多开心呀。 花厅内,因猫儿突然间的沉默,安静下来。 牛氏已说的足够直白,自然不好再继续说下去,可常伴猫儿身旁的寒露,却看出王妃走神了,忙走过去添茶。 有了寒露在眼前晃,猫儿这才回魂,迅速敛了别样心情,含笑道:“我有一表兄,为人忠厚.” 猫儿想的是表哥秦胜文。 可. 隔日,猫儿轻装简行,只带了寒露、小满和铁胆,去了蔡州城东一处颇为幽致的园子。 这处园子,东临濡河,内里有三四十座独门两层小院。 原棋盘岭逃户、现任蔡州铁匠造作监长余大猛;原东京匠户营甲长、现任房舍营建监长邱志良;原东京匠户、现任鹭留圩农垦甲具箱包监长尝贵;原东京匠户、现任淮北冶铁所机扩局监长秦永泰;药火局监长黄恢宏等人,都住在此处。 因这些人都是各处作坊的大管事,这处园子又被附近百姓称作‘专家小区’。 为保护被陈初当做宝贝的各位专家,小区管理、防卫异常严格。 甚至猫儿一行入内时,都被盘查了一番,还好已有提前准备的铁胆亮出了刻有身份、军职的淮北军制式铁牌,做了登记后才被放行入内。 此时,正值傍晚。 放了学的孩童们聚在小区道路上,玩着投沙包、跳房子等游戏。 亮着灯火的各座小院内,锅铲和铁锅磕碰的叮当声响成一片,饭香弥漫,不时有系着围裙的妇人站在院门外骂两句玩疯了不回来吃饭的孩子。 满是生活意趣。 猫儿一路走,一路看,久在大宅中生活,猫儿不由有些怀念这抚慰人心的人间烟火。 已好久没给官人亲手煮过饭了呀。 秦家小院内,此时还挺热闹。 黄恢宏、余大猛连同主家秦永泰,三人蹲在院内一角。 年过四旬的秦永泰挥手驱赶走盘旋在头上的蚊子,以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串阿邋伯数字参数,又画出一个钩状零件,皱眉道:“弧度六十,厚度不能超过五毫米.” 明明说的东京官话,可若外人在场,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毫米’是甚? 这是淮北各家秘密工坊内的度量衡,由楚王亲自颁布,打造了一批统一量器。 若无淮北内部人指导,便是工坊内的图纸流传出去,旁人也看不懂图纸上的‘5mm’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余大猛听了却不住摇头,“老秦,你们机扩局设计时要考虑我们铁作监的实际情况啊!击针做的如此纤细,击发时击针受不住冲击,易断!” 对冶铁一道也稍有了解的秦永泰却道:“击针再粗的话,击发时的弹簧便容易出问题。你们锻造时可在铁水中加些铜、锡之类的嘛。” “你以为我们没试?冶铁所已经以各种比例试验了百余回,废了几千斤铁,也达不到伱所说的强度要求!” “那也得继续试下去。如今这火铳研发,已烧进去上万贯了,我那外甥女婿虽然不说甚,但我那月俸都拿的亏心” 憋着一口气为外甥女争光的秦永泰在研发火铳一事上不顺利,最近颇为焦虑,常常彻夜难眠,大把大把掉头发。 “黄师傅,能不能将药火的灵敏度再提高些?” 眼看冶铁和机扩两个地方解决不了问题,同样因高薪却不出成果而愧疚的余大猛又将主意打到了药火局身上。 “眼下就这般了,药火太过灵敏,于运输不利。” 黄恢宏慢悠悠道。 火铳一事,只是陈初画了一张简略草图,再简单讲了原理,便交给了三人所属单位共同研发。 去年好不容易解决了弹丸出膛时的膛压问题,却又在击发机构上卡了壳。 眼见天色已晚,秦家长子秦胜文端了盏油灯,好给爹爹和叔伯们照亮。 “盛文,你先别走。” 见儿子放下油灯要回屋,秦永泰喊了一声,又道:“这击发机构,你有没有甚想法?” 不怪秦永泰这么问,只因当初膛压问题,便是儿子带着一帮蓝翔学堂的工科学生攻破的。 可这次,秦胜文却木讷的摇了摇头,道:“我与几位学弟也没想出解决的法子。” 秦胜文并非蓝翔学生,但他小组内的蓝翔毕业生之间都爱以学弟学兄相称,时间久了,他也用了这个称呼。 听儿子如此说,秦永泰搔了搔头发日渐稀少的头顶,又将注意力转回了地上的简略草图。 本来想回屋的秦胜文稍一犹豫,却又道:“爹爹,若击针强度不够,能不能从击发行程想想办法?” “嗯?” 秦胜文一句话,顿时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秦永泰似乎抓住点什么,却又不真切,忙道:“你继续说下去.” “我也是胡乱想的,若增加或减少击发行程.” 说了一半,秦胜文忽然顿住,听到紧要处的秦永泰不由着急,正想追问下去,却见儿子忽地露出一脸忠厚笑容,“咦,猫儿妹妹!你咋这时候来了,娘,娘.我猫儿妹妹来家里了!快多烧几个菜啊!” 三人闻声,齐齐回头。 却见,院门外亭亭而立、端庄浅笑的不正是王妃娘娘么? 耳听儿子还喊了外甥女的乳名,秦永泰恼怒的瞪了秦胜文一眼,忙随着余、黄两人起身欲拜。 已有准备的猫儿赶忙上前一步,虚托一下,稍稍屈身便是一礼,“舅舅、叔伯可要折煞我了。诸位是长辈,怎能拜我。” 秦永泰虽恼儿子说话不小心,但外甥女这般态度,还是让他熨帖极了。 可不待他叙话,猫儿的舅母严氏便从屋内冲了出来,直停在猫儿身前两尺,那脸上的笑容极显自豪、又略带拘谨。 边在围裙上擦手边道:“猫儿怎忽然来了,未曾吃饭呢吧!快、快进屋” 母子俩先后的大嗓门,顿时引起了周围邻居的注意。 隔壁一名半大小子,攀上墙头一看,灵活的猴子一般跳回了自家院子,紧接兴奋喊声便响了起来,“爹、娘,王妃娘娘来了!阿婆阿婆,你日日供着长生位的王妃娘娘来啦,你快出来看看啊!” 孩童尖利的喊声,比小喇叭还当用。 沉沉暮色中,专家小区内顿时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有人往秦永泰家中跑来。 特别是一些老翁、老妪,别看平时腿脚不利索,此刻却比年轻人跑的还快。 他们啊.大多颠沛了半辈子。 正因如此,更知眼下富足生活来之不易,所以想要当面向猫儿、也向猫儿的夫君道声谢。 第410章 冰清玉洁陈小哥 第410章冰清玉洁陈小哥 十八日傍晚,因楚王妃的突然到访,‘专家小区’内很是喧闹了一阵。 直到大半个时辰后的戌时中,年纪最长的黄恢宏黄师傅看出王妃此来应是有事要与舅舅一家商量,这才连同邱志良将大伙劝回了家中,替王妃解了围。 为安全着想,猫儿出府一次不易,舅舅一家自从搬迁到了新居,这是她首次到访。 被舅母拉着手入屋就坐后,猫儿不由细细打量了屋内陈设。 专家小区内的小院由淮北统一建造,带左右厢房、正房为三间两层的格式。 秦家一楼正厅内,置在正中的是一件由南榆打造、方圆近四尺的八仙餐桌,两侧置有会客用的交椅、竖几。 倒扣在餐桌上托盘内的酒具,竟为纯银材质。 正厅几面墙上,挂着‘花开富贵、骏马奔腾’等大幅画作。 专家小区内这些住户,可以代表蔡州蓝领阶层的生活水平天花板,有了钱,自然想要沾点‘书香气’,是以家家厅堂内都挂有书画。 因此也养活了一批各地来蔡州讨生活的书画匠,画匠作品按尺寸计价,于是在专家小区内,谁家的字画更大,便代表了谁家更为富裕。 久贫乍富,有些攀比之心可以理解,买些‘艺术品’装点门面,总比赌钱耍姐儿好些。 这边,舅母严氏自打进门后便拉着猫儿的手说个不停,舅舅秦永泰看向外甥女时则一脸自豪姨母笑。 寒暄一番后,猫儿寻了个机会,环视一眼宽阔却显冷清的宅子,对严氏笑道:“舅母,如今胜武不在家,家里只有舅舅舅母和表兄三口人,显得清冷了些。” 说起这个,严氏狠狠剜了儿子一眼,生气道:“谁说不是!你表兄今年已二十有五,旁人这个年纪,孩子都上学堂了!眼下日子好过了,我与你舅舅给他说了几门亲事,他都不允,也不知是想甚样的仙子!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不知自己姓甚了,还挑上了!” 严氏越说越生气,秦胜文闷头不吭声。 也是,如今秦永泰父子都在冶铁所机扩局工作,秦永泰不止薪俸丰厚、且有‘工程院’专家津贴,秦胜文身为新生代中的骨干,同样薪俸不菲。 再加上刚刚升任团长的秦胜武饷银,这一家的收入相当可观,还真不愁说媳妇,可偏偏秦家兄弟至今都没成婚。 眼瞅着别家孙男娣女承欢膝前,秦永泰夫妇如何不着急。 见此,猫儿笑了笑,说起了折家幼女折燕儿之事.秦永泰倒还好,严氏一听就激动起来。 一地节帅之女啊! 若自家大郎能娶了人家女儿,以后秦家子孙也能称一句‘官宦子弟’了! “猫儿不用说了!只要人家不嫌弃,这门亲事就定了!以后人家过了门,我与你舅舅将她当女儿疼!” 严氏不待猫儿细说,便急吼吼应下,一旁的秦永泰也忙不迭点头。 只有秦胜文涨红了脸,想要说些什么,严氏却率先道:“大郎!还不快谢谢猫儿,哈哈!还是自家人亲啊,伱看,猫儿有好事了先想到你。” 秦胜文表现的有些奇怪,起初猫儿还以为自己这忠厚表兄是害羞,可紧接,却见秦胜文突然站了起来,红着脸庞道:“爹、娘,儿已有了意中人!儿这辈子除了她不娶” “.”秦永泰夫妇一时错愕。 往常,这大儿子三脚踢不出个屁来,今日竟敢当面驳了爹娘脸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永泰黑着脸道。 严氏更是气的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节帅家的千金你都不娶,难不成想娶公主啊!” “.” 舅母没有任何指桑骂槐的意思,但这句话却让猫儿想起了官人和嘉柔之间的事,稍显不自在的扯了扯手中的帕子。 这边,往日温吞、对父亲言听计从的秦胜文,这次却铁了心一般。 爹爹说让他跪在祖宗牌位前,他便跪,但让他改变主意,却不可能。 眼看舅舅抽了根小臂粗细的棒子,要灵前教子,猫儿赶忙拦了下来,问了秦胜文一句,“表兄,有了意中人便说出来呀,只要品性不坏,便娶进家来,为何遮遮掩掩?” 秦家是猫儿亲人,想要打他家主意的人,并非没有。 猫儿见表兄一直不肯说出女方是谁,自是担心忠厚表兄被别有心思的女子坑了。 秦胜文稍一犹豫,看了看娘亲,又看了看表妹,一咬牙道:“猫儿,你也认识她,她叫康玉兰,当年淮乱逃来蔡州,如今在新生纺场做线长。” 康玉兰.猫儿稍一思忖,便想了起来,她弟弟康石头和胜武是生死之交,康石头刚从河北返家时,便持了胜武的亲笔信笺来王府拜访过。 此女面容秀丽,性子坚韧当年能从动乱中带着弟弟逃来蔡州,便是证明。 说起来,的确算是良配,猫儿不由疑惑道:“既如此,兄长为何不早些与舅母言明?直拖到了今日才开口?” 秦胜文脸上不由浮现一抹怜惜神色,低声解释道:“玉兰说,她逃来蔡州,身无一物,若就此嫁入咱家,恐被人看不起,她想先给自己攒出一份嫁妆,再论嫁娶。” 猫儿微微沉吟,叹道:“也是个要强女子。” 亥时初,蔡州东来往城内外的道路上,车马串流,行人如织。 这个时辰,齐周大多数州城要么已闭城宵禁,要么黑灯瞎火进入了梦乡。 但蔡州因商贸需求,城门直至子时末方才关闭,遇节日庆典,城门还会整夜开启,以方便出入。 因城内面积所限,原本经常占道经营的流动摊贩,已被安置到了城外,在城东官道两侧形成了一条长达四五里的夜市一条街。 此刻正值夜市营业高峰期,各处场坊内的工人、操着五湖四海口音的商旅,聚在露天小桌旁,吃酒谈天。 汇聚起的低沉嗡嗡声,数里外可闻。 猫儿的马车被拥堵在了路上。 前方一名挑着浆水流动贩卖的小贩遇上了生意,也不管后方车马,当即将挑子放在了道路中间,给客人舀甜浆水。 伤残退役老兵、现在王府车夫王恩是个暴脾气,骂了此人两句,那小贩不依了,一蹦三尺高,嚷嚷着,“你打我啊!有种你便打我” 王恩气的不行,瘸着一条腿便跳下了车辕。 车厢内的猫儿赶忙让小满将王恩拦了下来 直在原地等了数十息,待那小贩完成交易,道路才重新疏通,小满回到车厢后,愤愤不平道:“夫人,那小贩委实气人,方才临走时还朝王大叔挤眉弄眼挑衅!要小满说,这人该打!” 小满说是丫鬟,实则从小和虎头同吃同住同上学堂,几乎是被猫儿当成妹妹养起来的,是以她在猫儿面前也颇敢说话。 猫儿却朝小满温和一笑,道:“那小贩有错,该负责夜市巡防的来管,王大叔打了人,便不一样了,到时淮南那淮报若知了此事,又该煽风点火、往王爷身上泼污了。”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粼粼,车窗外贩卖各地吃食的露天摊贩渐次后退,如同一幅记录了人生百态的浮世绘。 灯火绵延,映得猫儿娇美小脸时明时暗。 数年历练,不止猫儿越发成熟雍容,便是经常待在她身边的寒露等人,政治敏锐也提升许多。 便如今晚前往秦永泰家一行.寒露自然知晓,若王妃表兄能和折家联姻,对王妃是有极大好处的。 却不想,如此好事,那表兄竟还拒绝了! 寒露、白露这些人因早年有过被山匪掳走的经历,对‘情爱’之事早已没了幻想。 所以,她不但不理解秦胜文,甚至有点生气你们一家颇得王妃照顾,如今王妃用得着你了,却还往后退! 不过,那终究是王妃的表兄,寒露不敢指责,只隐晦道:“夫人,此事若不成,咱如何向折夫人说呀?” 正在望向车窗外的猫儿闻声回神,却道:“我去信问问胜武吧。” 亥时中。 猫儿回府,却发现后宅气氛有些不对劲。 玉侬的望乡园、阿瑜的柔芷园都没亮烛火,反倒是蔡婳的青朴园灯火通明,园内时不时飘出几声嬉闹笑声。 两人的贴身丫鬟和茹儿守在园子门口,见猫儿走过来时,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那茹儿想要回园子里报信,却被猫儿颇有些威严的喊住了。 “茹儿,站住!” 毕竟是后宅之主,一丢丢的霸气侧漏,登时让茹儿不敢动了。 恰好此时,二楼传来了蔡婳满是酒意的浪笑,“大王,来呀,来捉我呀,捉住了就让你嘿嘿嘿” “.” 园内登时一静,茹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猫儿已大概猜到了楼上是番什么情景,拉着小脸便走向了楼梯,上楼前却又回身交代一句,“你们都在院外候着。” 说罢,缓缓上了楼。 六月底,暑气已盛。 青朴园二楼花厅,桌子上的酒壶外壁沁着一层水珠,大概是因为里面装了冰镇过的酒水。 猫儿轻推房门入内,只见.桌子上已歪倒了七八只空掉的酒壶,四姐妹中比猫儿酒量还差的阿瑜,歪在蔡婳的大床上,看着屋内景象嘿嘿傻笑。 而陈初,脸上蒙着一条蔡婳的帕子,正在屋里瞎摸索。 蔡婳和玉侬,则穿花蝴蝶一般,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在陈初前后左右不断游移。 似是担心陈初捉不到自己,玉侬一直用‘咯咯’笑声提醒自己的方位,蔡婳躲在一支花几后头,又一次重复了猫儿方才在楼下听到的台词,“大王,来捉我呀,嘿嘿嘿” 明显,几人都吃醉了。 更辣眼的是,不知是害热,还是别的原因,玉侬和蔡婳两人,外衫都脱了,只剩一层纱衣,内里傲来内衣若隐若现。 令人血脉偾张。 猫儿额头飘起三根黑线,谁料,不知死活的陈初刚好摸到了她这边,一个前扑将人抱在了怀里。 “嗯,不是婳儿。也不是玉侬” 仅凭屁屁上传来的手感,陈初便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已吃醉的玉侬见状,还在咯咯傻笑,倒是阿瑜虽然也醉了酒,但从天而降的猫儿,还是将她吓了一跳,急忙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官人,你吃醉了。” 被陈初箍在怀里的猫儿,轻声喊了一句,陈初急忙松手,扯下脸上的帕子 “呵呵。”尬笑两声,陈初强行解释道:“娘子回来了啊,近日劳碌,我们吃酒放松一下。” 此时一家人都在此处,又都吃醉了酒,猫儿打算有话明,便点点头,“官人早些歇息,阿瑜、玉侬,回各自院子吧。” 脸蛋红成猴屁股的阿瑜,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酒意上头的玉侬却看了看猫儿,又看了看陈初,最后看了看蔡婳,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晕晕乎乎道:“姐姐姐,蔡姐姐方才说了,今晚我我们四人都睡青朴园呢” “.” 猫儿胸膛一阵起伏,差点气炸了,玉侬口中的‘我们四个’,自然是就是眼前喝醉这四人了。 大被同眠么! 听起来,还是蔡婳组织的。 猫儿绷着小嘴,转头瞪向了蔡婳,压低声音怒道:“又是你搞的呀!” 嗯? 为啥猫儿用了个‘又’字,自是因为早年间,在蔡州都统衙门内的值房里,猫儿被蔡婳灌醉过一回,三人滚床单的黑历史。 可不待蔡婳开口,彻底喝晕的玉侬,却咯咯一笑,憨道:“甚都瞒不住姐姐,这不是第一回啦” 得! 猪队友啊,猪队友! 蔡婳无语的看向了玉侬。 猫儿自然能听出,玉侬所说的不是第一回,肯定不包括早年那回,也就是说蔡婳和玉侬甚至阿瑜,和陈初有过此类荒唐事 “蔡婳!”猫儿暂时顾不上理玉侬、阿瑜两个从犯,咬牙切齿的盯着此案的发起者、组织者蔡婳。 以蔡婳行事由心无矩、视伦理纲常于无物的性子,她干出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 已许多年没听过猫儿连名带姓喊自己的蔡婳,眼见事已败露,气哼哼朝玉侬道:“真是个小喇叭!下次不叫你了” “还敢有下次?” 猫儿低吼道,像是要炸毛一般。 咦,小猫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kitty! 反正已经这样了,蔡婳破罐破摔道:“你我在外头要得体、要端庄,王爷在外头要威严、要正派若回了府,还整日端着架子多累?这后宅呀,是咱们的家,在家还不是怎么快活怎么来么!” 一直杵在旁边装透明的陈初,和因为被蔡婳说了‘下次不叫你’而一脸委屈的玉侬,听了蔡婳的讲话,纷纷认同的点了点头。 初听,蔡婳的话还有点道理。 可近来恶补了许多历史知识的猫儿却认为,自家官人是做大事的,史书上的明君良王,有哪个这般.这般荒淫的! 于是,猫儿板着小脸,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然,‘荒淫’这个词,她没有用到自己官人身上。 可对于历史的了解,王府家眷,谁也比不上读书破万卷的阿瑜。 今晚几人大醉,便是阿瑜也比平日胆子大了许多,不由替叔叔说了几句公道话,“姐姐,此事也不尽然呀,汉武刘彻可雄才大略吧?但史书中有明确记载的,便有两后六妃,后宫侍妾宫女更达千人规模唐时太宗,堪称千古一帝,有姓名的妃子便有十四人.由此见得,咱家王爷已算冰清玉洁了呢。” “噗咳咳~” 便是阿瑜是在替自己说话,陈初听见‘冰清玉洁’四字,也差点笑出声来,赶忙用咳嗽掩饰。 要说‘辩论’,这阿瑜果然比玉侬好用!蔡婳赶忙接着道:“正是!贤不贤明看的是国家靖平、百姓富足与否,和闺房享乐有甚关系?那写史的人都是事后诸葛亮,若国家治理的好,便是后宫有三千妃嫔,也能写成不近女色的勤政之帝!若国家一团糟,便是后宫只有一人,也必定被形容成荒淫无度的昏聩之君。” 眼瞧一家子都不帮自己,一心为官人考虑的猫儿不由一阵委屈,却又觉着自己若就这么走了,太伤大妇威严了。 便硬着头皮,先低声呵斥了阿瑜一句,“阿瑜生于书香门第,也跟着胡闹!罚俸半月!” 紧接,又竖着那双没有多少杀伤力的桃花眼瞪向了玉侬,骂道:“还有你,都当娘的人了,快把衣衫穿好!罚俸半月!” “啊?又罚呀” 玉侬瞬间苦了脸,作为王府中最跳脱的那个,玉侬可谓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今年刚过了六个月,但她的月俸已被罚了六七回,都快要倒贴了! 最后,猫儿看向了蔡婳.她知晓,蔡婳在官人心中有着与众不同的地位,尽管陈初此刻乖乖站在一边不吭声,以免折损了猫儿后宅的权威,但猫儿还是没忍住快速瞄了官人一眼。 见官人没有不高兴的神色,这才对蔡婳道:“蔡姐姐罚俸一月,禁足十日!” 作为荒淫趴的‘组织者’,蔡婳自然要比旁人处罚的重些。 宣布完处罚决定,倍感委屈的猫儿快速转身下楼,以免在几位姐妹前落了金豆豆。 蔡婳见此,看向了陈初,随后向猫儿的背影方向努了努嘴巴,陈初不用提醒,已笑着追了出去。 “猫儿,猫儿?” 猫儿带着气,往前走了几步装作没听见,可还是在院门处放慢了脚步。 两人并肩走了出去,伴随着熏然晚风,两人对话飘飘渺渺传回青朴园。 “猫儿,真生气了?” “没有!” “没有还拉着脸?” 中间说了些甚,听不真切,直到两人转了个弯,经过蔡婳卧房后方时,猫儿满是委屈的声音重新传入三姐妹耳中,“.我还不是担心官人身子么。猫儿可不是善妒之人,不过是担心你们玩的太疯,伤了身子,才站出来做了恶人。既然官人嫌烦,我以后便不管了!” “管,必须得管!若猫儿不管我,我还不习惯哩!呵呵” “官人休要嬉皮笑脸,最近猫儿愁的整晚睡不好嘉柔一事,那绵儿是咱家血脉,一直藏在宫里无名无分,猫儿又不忍让她们母女分离,至今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呵呵,娘子真贤惠。”陈初稍显尴尬的奉承道。 猫儿却一嘟小脸,委屈道:“官人便是仗着猫儿好说话,净欺负我,进我家门的姐妹,回回都是官人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告诉我。猫儿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下次,官人能不能先与我说一声!” “哈哈,好。” “官人还真准备有下次呀?” “呃” 两人对话逐渐不可闻。 青朴园闺阁二楼,蔡婳、玉侬、阿瑜三只小醉鬼,以同样的姿势趴在走廊栏杆上,直到彻底听不见,蔡婳才蹙眉看向了红脸蛋玉侬,不满道:“你不是说,王妃今日省亲,晚上不回来了么?” “我” 因提供了错误情报,而导致今晚被猫儿一网打尽,玉侬理亏,只得赔笑着抱住了蔡婳的胳膊晃了晃,娇声道:“奴奴也是听李翠莲提了一嘴呀,奴奴可不是有心坑蔡姐姐的。” “咦~” 蔡婳嫌弃的抽出胳膊,骂道:“滚滚滚,我又不是王爷,别奴奴、奴奴的,听的老娘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多年相处,玉侬知晓蔡婳越是这般,越说明她没放在心上, 另一边,阿瑜望着刚刚亮起烛火的涵春堂,不由担忧道:“蔡姐姐,禁足之事怎办呀?” 蔡婳被禁足十日,阿瑜担心以她的性子,未必服王妃的管教,那么一来,恐会生出更大麻烦。 却不料,蔡婳弯起狐媚眼一笑,坦然道:“那就憋十日不出门呗,你俩若有空,多来找我说说话。” 阿瑜意外的看了蔡婳一眼,蔡婳似乎知晓阿瑜心中所想,却道:“她素日将我当做姐妹亲人,关键时刻我怎能拆她的台?都是一家人,又不是和外人斗,哪能总计较吃亏占便宜” 阿瑜闻言,突然有了丝明悟王府后宅,之所以这般欢乐和睦,王妃真诚待人是一项,但更重要的,却是蔡婳那份窥破世情的通透灵秀。 蔡姐姐在外,确实性子强势,甚至用斤斤计较、心狠手辣这等词汇形容也不为过。 可在家中,她不但能熟稔处理各种人情,对家人更有份世间难寻的豁达。 阿瑜觉得,有这种家人,实在是一件令人踏实且开心的事. 想到此处,和蔡婳慢慢熟悉起来的阿瑜大着胆子讲了一句,“蔡姐姐,外间对你多有缪传,旁人,不懂你。” 本是一句夸赞的话,蔡婳却斜斜看了阿瑜一眼,随后,伸出白嫩藕臂捞了一把无形夜风,满不在乎道:“世人多庸碌,我要他们懂我作甚?只需,只需我爱之人懂我便好了。” 六千多字大章。 实在不好意思哈。 临近年关,最近单位好忙,昨天下午到家后困的不行,原想眯上半小时起床干活,结果一觉睡到了今早四点。 刚刚补出来. 第411章 袍泽 同志 父子 第411章袍泽同志父子 六月十八日,夜。 陈初化身常山子龙。 猫儿甘心做了那长坂坡。 一番酣畅淋漓的沟通后,晚间那点小小家庭风波,消弭于无形。 翌日。 陈初一早出门,准备去抚台衙门逛一圈。 周国淮南经略陈伯康和兵部尚书王舒所率使团,至今仍滞留在蔡州,齐国这边的陈景彦、张纯孝原本打算陪对方走个过场。 不想那王舒却有些较真,竟真有探寻五月间泗州、扬州之事真相的架势。 既然如此,便需陈初过去扮个黑脸了。 同日,猫儿直到辰时中才起床。 洗漱进餐后,猫儿扭了扭稍有酸疼的柳蛮,走到了书案旁,片刻沉思,提笔写封信。 胜武吾弟,见字如晤. 随后几日,陈初转去了泗州,这是最后一个彻底纳入淮北掌控的州府。 至此,淮北已完全控制了西起桐柏山、东至东海的唐、蔡、颍、寿、宿、泗六州之地,人口三百余万。 再加上已实际落入淮北系之手的河北路、开封府,以及驻扎山东路的杨安独立二旅,齐国半壁江山在手。 掌控一地,便要为一地找出发展路径。 比如现今西门恭治下的河北沧州府,因光照、气候合适,陈英朗在当地大力推行盐场晒盐,已初见成效。 又如唐州多山,早年间农研所在当地推广的菌菇养殖,如今蒸蒸日上,唐州菌菇也成了淮水两岸的知名产品。 养殖产出的价格自然比野生采集来的便宜许多,以前专属于达官贵人的‘山珍’,近年走进了蔡州许多小康之家的餐桌。 蔡州、颍州等依赖场坊商贸立足的州府自不必多说。 陈初去往泗州,便是要看看水利富足的当地,能不能产出些独有产品,譬如淡海水养殖的珍珠、海味干货之类的。 若能批量产出海带、海肠,再佐以唐州菌菇,打碎磨粉,味精不就有了么。 养殖珍珠的利益,更加丰厚。 只是珍珠一道,陈初只知皮毛,需在当地寻找常年和水产打交道的老者,探讨一番。 陈初离家后,猫儿自然是王府主事之人。 十八日那晚,猫儿在气头上,一时说出了禁足十日的惩罚,其实第二天便后悔了。 本来想着,趁蔡婳憋不住偷偷溜出来时,轻轻说她几句,此事便揭过了。 不料,蔡婳竟真的待在青朴园不出门了。 猫儿在涵春堂待了四五日后,反倒自己先憋不住了。 六月二十四,午后大暑。 窗外蝉鸣聒噪,猫儿摇着团扇哄睡一双儿女后,没有丝毫睡意,干脆起身穿衣,去往了青朴园。 却不想. 屋内,玉侬、阿瑜和蔡婳三人围着一台冰鉴,似乎正在吃着什么,见猫儿进来,玉侬赶紧将盘子收了回来。 蔡婳如女土匪一般,卷着库管一只脚踩在冰鉴上,见猫儿进来也收回了脚,简单整理了一个衣裳。 三人不知吃的什么,嘴巴周围尽是黑紫色汁水。 “吃的什么呀?”猫儿拉着小脸。 “没没没,我和阿瑜就是来看看蔡姐姐,马上便走。” 玉侬摇着双手解释道。 禁足嘛,按说也不许她们来探望。 背对着猫儿的阿瑜却缩着手指了指玉侬的嘴巴,玉侬后知后觉,赶紧在嘴巴上抹了一把,手掌上顿时染成了黑紫色。 眼瞅瞒不住了,玉侬才重新端出了盘子,小心瞄了猫儿了一眼。 那盘子内,赫然是一颗颗饱满熟透、紫到发黑的桑葚 这种浆果,不值钱。 如今王府内,什么样的稀奇水果没有.可偏偏这种儿时为数不多能吃到的浆果,最能勾起人的情怀。 到吃桑葚的季节了呀。 看一眼蔡婳三人,猫儿隐隐有种被孤立的失落,蔡婳多细心的一个人呀,马上窥破了这点,不由指了指盘子,“吃么?吃就过来玉侬,给王妃搬张凳子。” “哦哦~”玉侬积极的很。 猫儿却小小傲娇了一下,“你们又没喊我,我这不速之客多讨厌呀。” “啧~喊你一声王妃倒还喘上了是吧?在外你是王妃,在这屋里,只论姐妹。伱再不来,我们三个就分了啊” 既是说笑,也是台阶,猫儿见好就收,嘿嘿一笑跑上前去,伸手护住了盘子,“我吃!给我留些!” “嘻嘻~” “哈哈哈” “咯咯咯姐姐和蔡姐姐不怄气了呀?” 最见不得家人闹别扭的玉侬开心的直拍手。 可蔡婳和猫儿却齐齐扭头看了过来,异口同声道:“我们何时怄气了?我俩情同姐妹!” 七月初一,身在河北沧州府的秦胜武收到一封信。 信来自表姐,信中除了嘘寒问暖的关切外,隐晦的提起了折家女儿一事。 或许是因为在秦胜文那边受到了挫折,猫儿在信中写的非常小心,一再说明自己觉着折燕儿品性不错,若表弟已心有所属,只当自己没提过。 秦胜武不知爹娘和兄长怎看待此事,但他看了信只觉有些心酸.替表姐心酸。 如今赵家一族、秦家一家都赖表姐夫妇顾应,才有机会走向了一条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人生、有了见识世间壮阔的机会。 但限于家世,赵、秦两家都给猫儿提供了不太大的助力。 眼下即便是猫儿有了用到他们兄弟的机会,也说的如此小心翼翼,唯恐秦胜武认为自己被逼迫一般。 秦胜武放下信,坐在军营中不由一叹,暗道:自己这表姐还是太心软了,以她如今近乎赵、秦两家族长的身份,只要是对家族有利之事,何需商量,直接指认某一人,也得将这联姻完成! 别说是折家之女,便是无盐丑妇,让谁娶谁就得娶! 不能只受表姐羽翼庇护之利,却不思为她出力! 秦胜武暗骂兄长糊涂、看不清其中关节。 稍微一想,秦胜武研磨提笔便回信到.‘只需对楚王与王妃有利、对稷儿和冉儿有利,此事全凭阿姐做主。’ 北去千二百里,金国中京路榆州城。 此处为金国屯兵要冲,城中近半居民为汉厢军、军属。 年初,因大金发兵攻打齐国,担心着夫君儿子的榆州城压抑许久,当时,外界流言四起,有人说大金势如破竹,已攻取了齐国河北路。 也有人说,大金在河北路吃了大亏,连正副元帅完颜宗弼和完颜斜保都战死了。 直到四月底,一批汉厢军回返家乡,榆州城内的气氛才稍稍活泛了些,同时,大金立国之后首败的消息,也随士卒回归而得到了确认。 七月初一,傍晚。 猪皮巷内,汉厢军伍长张小尹家中聚了十几人吃酒。 十九岁的张小尹因幼时缺少吃食,身材瘦小,看起来只十六七岁模样。 在座人中数他年纪最小,可酒桌上,众人却分外对他恭敬。 三巡酒过,张小尹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子丢在桌上,爽朗笑道:“里面有十五枚五两重的银稞子,一人一锭,诸位兄长分了吧。” 众人闻言不由面露喜色,五两银子.当得上半年饷银了! 此次离家小半年,战败了更不可能有封赏,孩子和老娘正等着吃食下肚呢。 大伙喜悦归喜悦,但彼此都是军中袍泽,在河北经历了生死,又一起在战俘营中做了杀头的买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拿这银子。 精瘦的胡三违心推让道:“这钱都是小尹挣来的,我们不过跑了跑腿,给的太多了吧” 酒桌上顿时响起了或言不由衷、或真心实意的附和,“是啊,小尹再抽走一些吧。” 袍泽矫情固然重要,但家里等着吃粮的嘴,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张小尹却大度的摆摆手,笑道:“兄长们与我客气甚!给你们的你们便拿,日后,咱这收羊毛、皮子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大。还需兄长们多辛苦哩.” 张小尹四月底到的家,也不知怎地就发达了,先将母亲从金人经营的浣衣院赎了出来,又不知从哪搞了笔启动资金,经营起了收羊毛、皮子的生意。 在座众人的任务,便是在闲时走街串巷、游走乡里帮张小尹收来物资,后者整理打包后出售。 至于售卖给何人.都是过命交情的兄弟,没人主动问起这种犯忌讳的事。 耳听他这般说,大伙才不好意思的将银子分了。 可到了最后,钱袋中依然剩下了一枚银稞子银子都是按人头数好的,大伙不由奇怪,纷纷道:“谁没拿?” 过了半天,胡三才留意到从入座开始便只顾喝酒不说话的卢四升,不由低声道:“是四哥没取吧.” 身材魁梧的卢四升,便是当初在战俘营中最早配合河间厢军什长田庆余缢杀金人的榆州厢军,因有一身蛮横牛力,颇得袍泽敬重。 “四哥?”张小尹低唤一句。 卢四升这才抬头扫了一眼那钱袋,却道:“我这银子,小尹留着,日后做咱那大事。我拿回去也无用” 最后这句,让欢乐气氛消失殆尽。 众人被俘这段日子,金廷不知为何停了本应送往各家的粮饷,当时又值初春,逼的榆州军属整日守在金、辽贵人府外,抢些别人丢出来的残羹冷炙糊口。 这又是一个淘汰过程,卢四升那娘子刚刚生产过不久,体虚力弱,没有抢食的气力,最终活活饿死在了家中。 当邻居们发现卢家数日没开门,翻墙入屋后,看到却是饿的仅剩了一张皮的卢家媳妇,他家那九个月大的孩儿也饿死在娘亲身旁。 临死时还含着娘亲那干瘪的乳房。 正因如此,已孑然一身的卢四升才会说银子对他没用了。 众人默然间,张小尹又缓缓开了口,“大伙需记得,穿街走巷收羊毛是幌子,莫真把自己当做生意人。有金人在头上压着,咱这日子过不好!如今榆州城内参与过战俘营杀金的袍泽何止千数,咱们需和大伙提前串联好,只待时机成熟,咱们便配合淮北起事!做回堂堂正正的汉家儿!” 十几名汉子郑重的点了点头,看来,这般大逆不道的私下密会,绝不是第一次了。 河北一战,打破了他们对金人战无不胜的迷信,同时,战俘营杀金这件事,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参与此事的,南京、中京路两地汉、渤军人上万,这么多人想要守住一个秘密没有任何可能。 不定哪日,就会迎来金人的清洗。 在东窗事发前,抱团取暖、以齐国为退路和靠山,成了此时唯一的选择。 他们这些天,便是借收羊毛之事,到处在各营各军联络同有此念的袍泽,以备金人动手时,有少许自保之力、等待齐国援军。 良久,胡三忽低声道:“小尹,咱们若联络好了,何时起事?” 张小尹却道:“不急,据闻,金国朝廷近来可能有大变,大变之前,金廷想来没工夫搭理咱们。” “何时大变?”胡三激动追问道。 让他失望的却是,张小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可能是今冬,也可能是明年,还可能是后年。” 戌时初,天擦黑。 酒席散场,张小尹将弟兄们送出破落小院,回转堂内,却见母亲正佝着身子收拾碗筷。 张小尹一步上前,将娘亲手中的碗筷接了过来,笑道:“娘,我来刷,你腰不好,莫劳累了。” 张母却固执的将碗筷夺回,低喃道:“这些事,哪是你们男人做的。” 张小尹也不再说话,只笑笑,便动手和娘亲一起收拾了起来。 见此,张母无奈一叹,直起酸疼腰肢,借着屋外昏暗天光,以既心疼又愧疚的眼神仔细看了看儿子,喃喃道:“都怨娘,我儿该长身子时,娘给你弄不来吃食;我儿该成婚时,又多了娘这个累赘。” 母子在榆州多年,但张母自张小尹年幼时就被掳进了浣衣院那种地方,说白了便是官营妓院。 年轻时被逼着接客,年纪大了,也要做些浆洗、缝补衣裳的事,若哪天做不动了,便被扔出来自生自灭。 好在张小尹争气,不知从哪搞了笔钱将母亲赎了出来。 这也正是张母难过的原因.儿子年幼时正需要自己,母子俩却一个月只能偷偷见上几面;如今儿子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又多了一个‘浣衣院’出来的娘。 一位做过妓子的婆婆,好人家谁肯将闺女嫁过来? 张小尹听娘亲这么说,鼻子不由一酸,只是他起过誓当初在阜城城下的死人堆中起的誓,这辈子再不掉一滴眼泪。 快速眨巴几下眼皮,将眼眶中刚刚氤起的眼泪刮干,这才抬头朝娘亲一笑,“娘说的甚话?早年若不是你每月攒下些吃食,隔着浣衣院的狗洞塞给我,儿早已饿死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儿说不定也建功立业,给娘争个诰命夫人,到时看谁还敢乱嚼娘的舌根!” 张母闻言,想对儿子笑一笑,但多年屈辱艰难的生活,让她几乎忘记了怎么笑,努力半天才挤出一抹生涩笑容。 张小尹却很给面子的哈哈一笑,“娘,笑起来真好看!” 张母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可随后却又是一叹,“儿啊,娘不知你最近在作甚,但你好端端发了一笔财,家中又整日进进出出的,娘止不住的心惊肉跳。你爹爹这一脉,就剩了你这一根独苗,今次去河北,能死里逃生已是佛祖保佑,你能不能安生些呀?娘不求你为娘争诰命,只求你能平平安安一辈子便好。” 从始至终一直顺着娘亲说话的张小尹此时却反驳了娘亲一句,“娘!儿能死里逃生,可不是佛祖保佑!这世上,神仙靠不住,要靠只能靠手里的刀枪和身后的袍泽!”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母赶紧双手合十向满天神佛告罪,以免儿子对神仙大不敬的话惹来天罚。 张小尹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娘,儿在做一件大事!往后啊,咱母子受过的苦楚,再不会落到儿孙身上了!” 见儿子说的信誓旦旦,张母却不太相信道:“就凭你们十几个人能做甚大事?” 说的是今日在家中吃酒的这些人。 张小尹却下意识往南方望了一眼,笃定道:“娘,我们可不止十几个人,外地还有数万弟兄哩!” 张母吓了一跳,正欲开口,却忽听院门被敲响。 此刻天色已黑,谁会在此时登门? 张小尹先看了一眼竖在墙角的朴刀,随后警惕的看向了院门,喊道:“谁啊?” 却听外间道:“敢问,此处可贩羊毛?” 这道声音,张小尹一辈子都忘不了,不由激动的微微战栗,却还是按照纪律问出暗号,“客官要甚样的羊毛?” “要白羊毛三斤二两一钱,要黑羊毛一斤二两三钱。” 对上了! 确定无误,张小尹三步并作两步走,转瞬间便冲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暮色里,一名年近四旬的老汉,头戴毡帽,风尘仆仆。 老汉看到张小尹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尚未说话,已先露出了笑容。 张小尹强忍激动,探头左右一看,这才将老汉请了进来。 随后关上门,一把握住了老汉的双手,“干爹!你怎来了榆州!” 这老汉,正是淮北军第一旅第五团老卒、将张小尹从阜城城下死人堆中刨出来的张传根。 张传根呵呵一笑,满是欣慰的盯着张小尹,低声自嘲道:“人越老越没出息啊!你离了阜城后,老汉挂牵的很,便找到项团长死搅蛮缠一番,终于如愿调进了军统。如今在李档头手下做事,专门负责你这条线!” “.”张小尹闻言不由惊愕,他可是知道干爹那倔强不求人的脾气,竟为了多见自己几次,死皮赖脸的求人调动? 见他呆愣,张传根忽地一拍脑门,打开包袱细数道:“对了,你不是爱吃我们淮北的西瓜糖么?在阜城时我也没几颗,这次来,我给你带了一罐。还有这米花糕,都是淮北孩童爱吃的零嘴.可惜,路上受了潮气,不那么酥脆了” 张传根絮絮叨叨的翻出一堆零嘴,或许是担心不合张小尹的胃口,竟露出些许紧张表情看向了后者。 张小尹幼年丧父,父亲在他记忆中连个模糊印象都没有了,何曾被人当成过小孩似得这般宠爱。 噗通一声,张小尹跪了下来,仰头望着张传根,哽咽道:“干爹!” 哎,发过誓往后再不流一滴泪了,可张小尹终是没能控制住。 第412章 陈衣刀和赵小瞄 北地七月,暑期蒸腾,一点也不比南方凉爽。 夜,戌时末。 猪皮巷张家小院,张小尹所住偏房,门窗紧闭,屋内热的犹如蒸笼。 张传根、张小尹两人为图凉快,干脆只穿了犊鼻裤围坐灯前,却依旧热的满头大汗。 不过,此时两人顾不得这些,张小尹向上线张传根汇报了一番近来的工作进展。 张传根频频点头,最后从包袱中拿出一张榆州董记商行‘见票即付’的货票递给了张小尹。 张小尹不识字,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也没认出这是啥来。 “小尹,待安定下来,需学着识些字了,不然一辈子做睁眼瞎!”张传根以长辈口吻嘱咐道。 全然忘了,当初他自己便是淮北军扫盲运动中的老大难,张传根年纪有些大,自是比不上军中年轻袍泽学的快。 后来还因为学习慢,而拖累了整个连队的先进评选。 张传根原为武卫军士卒,如今和他同期的袍泽,大小也是个排长、连长了,他便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直到临退伍转调军统,还只是个班长。 但比起斗大字不识一筐的张小尹,好歹能认得大几百字的张传根,却是有资格这么教育干儿。 “嘿嘿,若得空,干爹教我。”张小尹难为情的一笑,扬了扬手中货票,“干爹,这是啥?” “这是董记商行的货票,你持此票,可在其商行中提银二百七十五两。” “这么多!” 张小尹一惊,二百七十多两,在贫瘠榆州莫说是他没见过,便是厢军里的队将、营正,只怕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张传根的表情却严肃起来,“又不是给你胡乱花的!这钱,是让你笼络袍泽、交好上官用的。小尹需记得,切莫胡乱伸手,待大事成,王爷绝不吝给你一世富贵,千万不要动歪心思,因小失大!” 张小尹忙点头,“干爹放心,上次送来的钱我还没用完呢,除了赎回娘亲那笔钱,旁的钱我没动一文。” 张传根欣慰颔首,又道:“咱们军统对自己兄弟也没那般苛刻,这些钱里本就有一部分是你的自主经费.” 说着,张传根笑着指了指张小尹磨烂、露出屁股蛋的犊鼻裤,道:“就像这破烂衣裳,该换就换,从经费中拿出些钱置办两套体面衣裳,以后小尹也是要做官的人了,要讲些体面。” “做官?”张小尹一脸讶异。 “是啊。方才不是说了么,这钱便是让你交好上官用的,想办法做官,越高越好!” “可” 张小尹对此事没什么信心,他能结识到的,不过是队将之类的中下层军官,这些人,根本没有随意提拔的权力。 真正掌权的一军指挥使、都统等高官,以他现在的地位,接触不到。 张传根却神秘一笑,“放心,上头啊,有人帮你运作升迁之事。你这边的经费,便是安抚那些原本是你上官,以后变成你下属的人,以免他们心理不平衡。” 张小尹不由心中一凛.年初战俘营一事后,他非常清楚,齐国埋在汉、渤厢军中的暗线不止他这一条。 碍于纪律,这种事不能随意打听,但他知道,整个榆州城内,一定有许多正在做着同样工作的‘同志’。 只是张小尹没想到,暗线的级别竟如此高,甚至有权调动升迁中下层军官。 当晚,张传根留宿猪皮巷。 翌日,天刚亮,和张传根同塌而眠的张小尹便被娘亲喊了起来。 张小尹光着膀子走进院内和娘亲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回转,将叠整齐的衣裳放在了床头。 张传根也被这番动静吵醒,见张小尹拿的是自己的衣裳,接过后不由惊奇的‘咦’了一声。 一路赶路,他那身衣裳沾满灰尘,又被汗水湿透晒干了几回,一股子汗馊味儿。 昨晚脱下后,让小尹拿到院内晾了,好稍稍消除汗臭。 可此时这衣裳干干净净不说,还多了一股子皂角清香,张传根一度认为小尹拿错了。 见他不明所以,张小尹笑着解释道:“我娘昨晚见干爹衣裳脏了,连夜洗了。” 张小尹能成为军统外围人员,淮北自然对他做过背景调查,张传根知晓他有一位寡母,只是昨晚天暗,看不真切,便未放在心上。 此时得知人家帮自己洗了衣裳,连忙穿衣起床,准备道声谢。 却遍寻不到自己那双臭袜.翻找几下,张传根便放弃了,那双袜子穿了多日,不但臭不可闻,且后跟、脚指处都磨出了破洞。 不要也罢。 光脚趿上鞋子,张传根随小乙走进院内。 却见,七月的晨光将将照亮小院。 院内角落的简陋灶房内氤氲着一团水汽,好像早饭已在锅灶中煮着了。 张母坐在灶房门槛上,就着晨阳,微微佝着腰身,正捧着一双洗净袜子缝补 这一幕,温馨却也平常。 可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张传根哪受的了这个啊.一大早起床,女人已煮上了饭、缝补着他那双自己都嫌弃的破袜。 对于他来说,这种冲击力,不啻于后世的帕鲁们一觉醒来,发现热巴穿着女仆装站在床边问道:“亲爱的,今天早上想吃什么?” “娘,这位便是张大叔,南边来收羊毛皮子的客商。” 尚未发觉干爹异样的张小尹,向娘亲含糊介绍道。 张母连忙起身,做了个万福,低头招呼道:“奴家见过张员外~” “.” 张小尹没等到干爹回应,不由好奇回头,只见张传根那张黑脸憋成了猪肝色,竟显得异常局促。 “张大叔?”张小尹又唤一声。 张传根这才回魂,手忙脚乱道:“哦,哦妹子免礼,免礼。” 七月初二的晨阳照在了金国中京路的榆州府,同样也照亮了齐国蔡州城。 辰时中,位于蔡州城西北角的蓝翔中学部女子学堂内热闹了起来。 此刻正值早餐时间,统一穿着湛蓝裙装、黑鞋白袜的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向了饭堂。 关于男女分校制,陈初并不觉得十分必要。 但在当下,却不是一个小问题,淮北路学司屡次进言,甚至陈景彦、陈景安兄弟也支持分校制。 其中最现实的考量,便是‘男女之防’,特别是中学部,十几岁的学生正是胆大和冲动的年纪,若万一搞出人命之类的大事,在当下比较保守的风气下,一定会让学堂的风评降至冰点。 毕竟此时的蓝翔学堂已有几分后世学校的雏形,非是那种只有十几名学生的私塾,几百上千学生混在一起,管理难度非常大。 陈初最终接受了分校制的建议,自去年起,中学女子部留在城内,由李易安李大家和玉侬分别担任名誉上的正副山长。 男子部搬到了更广阔的城外,继续由陈初担任名誉校长。 两部统统采取封闭式管理,校园内衣食住行皆有安排,每七曜内休沐两日。 因蓝翔学堂诞生于鹭留圩,和陈初、玉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此处毕业的学生都会被打上清晰的淮北嫡系烙印。 也因此,蓝翔成了淮北军中高层、鹭留圩农垦中高级管理人员子女、烈士子女最为集中的一所学堂。 后者身份,自然是食宿全免的那种。 饭厅一角,淮北军第四旅副旅帅吴奎之女吴君如、第十三团团长周宗发之女周芷若,两人边吃饭边兴奋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暑假。 “.爹爹恰好在东京驻防,娘说放了假便带我去东京看望爹爹!”说起即将到来东京之旅,周芷若一脸期盼。 “东京有甚好玩的,放假了我就在咱蔡州待着,珍兽园、樱桃沟、植物园哪个不比东京好玩?” 吴君如如数家珍罗列了家乡好去处。 “也不能这般说呀!蔡州再好,我们也需出门见见世面”周芷若自是不服。 两人正争论间,却见一道窈窕身影端着餐盘急匆匆走近,一屁股坐了下来。 尽管来人低着头,但朝夕相处,从身形也能猜出来人是谁。 “虎头,你作甚?”吴君如被突然出现的虎头吓了一跳。 虎头却低着头,急急问了一句,“马师太走了没!” 马师太,是女校的德育教导,据说,是李山长从周国带来的人,为人严厉、不苟言笑,并且管教学生从不问对方是谁家子女,当骂则骂、当罚便罚。 去年,马教导刚刚加入学堂,便将‘小刺头’虎头惩治过一回,用竹尺打了三下手心。 事后,虎头回家向姐姐告状,却没想到,不但没等来姐姐帮她出头,反倒又被姐姐罚了一回。 自打那时候起,虎头便给马教导起了个‘马师太’的外号。 周芷若抬头往人群看了一眼,只见马师太巡视完饭厅,已背手走出了大门。 马师太虽然严苛,但从不会主动找茬,虎头好端端的吃个早饭怕她作甚? “虎头,马师太走了。”周芷若提醒一声,虎头长出一口气,这才抬起了头。 她一抬头,周芷若便知她为何害怕了 坐在对面的吴君如也发现了问题,不由惊讶的指着虎头红嫩嫩、亮晶晶的唇瓣,“虎头,你.你.” 虎头却不以为意,反倒不满道:“叫我相宜!” “哦哦,相宜,你好大的胆子呀,学堂不让涂口脂,小心被马师太发现!” “怕甚!反正明日就放暑假了” 虎头那臭屁模样有点欠揍,周芷若就很羡慕,不由低声问了一句,“虎相宜,你用的是哪款?颜色真好看。” “用的国色系列里的豆蔻红” 十几岁的年纪,当下的人又早熟,周芷若和吴君如即便没虎头那般胆子大敢在学堂涂口脂,但放假在家时,几个小姐妹互相串门,躲在闺房中也没少学着涂脂抹粉。 对外貌的关注,是女子天性。 至于蔡州五日谈每期中关于新式妆容、新上市的香妆种类特性,她们更是烂熟于心。 所以,当两人听到‘国色系列’后不由都吃了一惊。 “哇!国色系列,一套要三百多两银子呀!五日谈上说,这一款,今年只产了九十九套!我还听人说,周国后宫妃嫔都争相求购呢,在那边,一套国色炒到了千两以上!” 吴君如惊叹连连,尽管周、吴两家不至于买不起这套香妆,但绝不会买来给十三四岁的小孩用! 周芷若羡慕的直头晕,忍不住感叹道:“相宜,你阿姐对你真好!” 小口吃着饭、以免将口脂也吞下的虎头,却压低声音道:“回家可不许说呀!这香妆阿姐不知道。” “啊?那你哪儿来的钱买?三百五十八两呀!” “是我玉侬姐姐偷偷给我的,我阿姐不知道,你们别说漏嘴了。” “原来是这样呀,陈老师真好” 鹭留圩农垦旗下的玉容香妆,本就是玉侬在负责打理,她若想给虎头偷偷弄一套,还真不难。 “虎头.” “叫我相宜呀!再喊错,以后姐妹没得做!” 年纪大了,在意的事情便多了。 比如这‘虎头’乳名,幼时虎头还不觉着怎样,但长大后,特别是入了学堂以后,每逢先生点名,这‘虎头’越听越让人觉着羞耻。 哪里像女孩家家的名字嘛! 于是,去年时,虎头便央着姐夫给她起新名。 为啥找陈初,原因很简单,因为吴君如、周芷若包括男校里的彭于言吴宴祖的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起初,陈初不假思索说了个‘今麦’,嗯,赵今麦. 可虎头却不依了,名字里带个‘麦’字,在她看来,和桃啊、杏啊、花啊、翠的,是一个意思。 接地气倒是接地气了,却带着股土味儿。 为此,虎头还气哭了,当时她道:名字是要跟人一辈子的,哥哥当年给君如、芷若起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轮到我了,便用庄稼当名字,哥哥偏心的很. 陈初哭笑不得,一番哄劝后,绞尽脑汁,将老苏一首诗‘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中的相宜二字摘出给虎头做了大名。 可这么一来,陈初就又要把整首诗做出来,用以解释二字的含义。 反正一通搞下来,王府后宅便又多了一个‘王爷为给王妃妹妹起名,特作诗一首’的传闻。 虱子多了不咬,抄多了,脸皮也就厚了。 既然大家都是说他作的,那便算是吧。 这边,三个小姐妹趴在餐桌上,将脑袋凑在一起,约定后日去王府,试试虎头这套香妆。 “我叫上大丫,还有.”吴君如正说着话,瞧见远处几道身影,不由停了下来,撇嘴道:“相宜,你看那几位东京来的千金,且,神气什么!” 虎头闻言,转头看了过去。 却见,几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刚刚走到打饭的窗口,其中个子高挑、五官明媚的那个,背了一只由小羊皮制作、黑白拼接的熊猫造型双肩包。 同行女子正围着她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书包可爱,即便隔的远了听不真切,也能猜到定然都是恭维。 背包这女子,名叫嘉嫆,今年四月才和几位亲姐妹一同转来了蓝翔女校,操着一口东京官话。 如今在蓝翔学堂内,除了淮北人,最多的便是东京人。 其中,不乏宰相范恭知、兵部尚书张纯孝的孙女,礼部杜兆清的女儿等名门千金。 这种情况很好理解,朝中重臣的儿孙送来淮北上学,自然是眼下齐国畸形政局的产物,可以理解为质子质女。 是一种可是使双方合作时对彼此更加信任的手段。 这些女孩虽然未必能理解爷爷、父亲为何这般决定,在蓝翔学堂也没人欺负、排挤她们,但女人都是天生政治家,离家的不安,还是让她们迅速形成了以地域界定的小团体,报团取暖。 毕竟,同样的家乡、同样的口音、同样的阶层,就更容易有共同话题。 在心理层面,远比和淮北女生感觉亲近。 而插班来的嘉嫆,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迅速成为了东京派系的领头人。 短短几个月,便和张皖豫、杜芸茗等女生结成了手帕交,整日形影不离。 虎头这边,因父兄们的交代,从未主动说起过家世。 但见嘉嫆她们自成一派,言谈举止间,颇有几分自小锦衣玉食养出的骄矜味道,且隐隐抗拒和淮北女生交好的傲气,让虎头等人对她们有些不爽。 同时,还有一个不太好说的原因漂亮女子对同样漂亮的女子,总会莫名生出些敌意. 即便这样,双方依旧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势。 偏偏今日,生出点意外。 虎头同班的罗香秀身材瘦小,又有‘怯远症’,也就是近视,打完饭一个没留意,撞在了嘉嫆身上,饭菜刚好洒在了嘉嫆那只可爱的熊猫包包上 眼瞧饭菜汤汁沁进了皮革纹理中,嘉嫆心疼的差点掉眼泪,罗香秀赶紧掏出帕子帮她擦拭,一旁的张皖豫也有些生气,轻推了罗香秀的手,不满斥道:“你怎么回事呀,不晓得看路么?” 罗香秀似乎是吓到了,站在旁边手足无措,眼泪瞬间充斥了眼眶。 此时若有老师在场的话,上前安抚一番,一场小风波马上便能平息。 可偏偏.罗香秀的父亲早在当年淮北平乱时,战死沙场,属于烈士遗孤。 也是虎头平日里最为看顾的同窗,此时虎头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顿时气炸了肺,也不管方才到底谁对谁错,捋起袖子就冲了过去! “你再敢凶她一句!” 呵斥罗香秀的是张皖豫,但虎头大步上前后却是冲着嘉嫆来的,后者不由一怔.自己明明还没说一句话呀! 本来包包被弄脏了,正不开心呢,又见虎头不问青红皂白便护犊子,嘉嫆也恼道:“你是哪个?” “呵呵,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家住蔡州山字街刘大丫是也!” 远处。 刚刚走近饭厅的‘真.大丫’迷茫的看向了饭厅内忽然聚集起来的人群。 身旁同窗既诧异又兴奋,“大丫!好像有人在吵架,咱们快去看热闹。” 刘大丫却茫然道:“方才,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呀?” 虎头自然不可能真的与嘉嫆在饭厅内怎样,但她一时冲动引起的聚集,最终还是引来了马师太。 马师太出现后,嘉柔和虎头分别讲起了到底是怎回事。 但两人的口径大相径庭,几乎是自说自话。 可马师太仅用两句话,就让叭叭叭个不停地两人瞬时住了嘴。 “赵相宜,你唇上涂的是什么?” 哎呦妈耶,吵架过于投入,竟忘了口脂这回事,虎头不由脸色一变,第一时间用手擦掉了口脂。 这边的嘉嫆正在暗爽,那马师太伸手从她手里拿过那只弄脏了熊猫包包,低头看了看包包上的‘花容’标识,不冷不热道:“刘嘉嫆,学堂不让携带贵重饰物、手包,你不知晓么?” 说罢,马师太在两人各有千秋的脸蛋上扫了一眼,“随我来值房!” 本来,这次饭厅风波,马师太打算小小惩戒一番便就此揭过,但因口脂和名贵包包的存在,她命女校工在宿舍中搜查了一番。 这一搜不要紧 鬼狐痴缠、书生小姐情爱故事的话本、整套顶级玉容香妆、名贵手包饰物,甚至甚至还在赵相宜的宿舍中查获几条令人见了便脸红、模样奇特的胸衣。 马师太既羞且怒,当日便将此事移交给了带头闹事的刘嘉嫆、赵相宜的老师处理,要求两位年轻老师严加惩处,‘喊家长’是少不了的。 两位女老师入职时间不长,担心学生家长不好搞定,特意碰了碰头。 赵相宜的老师姓李,对照着学生花名册,道:“相宜这边,留下的联系人是‘鹭留圩农垦行政部赵小瞄’.” 刘嘉嫆的老师姓林,也翻到了自己要找的信息,“嘉嫆这里,留下的联系人是‘淮北伤残退役军人安置办陈衣刀’.” 林老师听闻对方家长在淮北军供职,不由担忧道:“军人脾气会大些吧?相宜和嘉嫆生出矛盾,这陈衣刀见了赵小瞄,两人会不会为了给自家孩子出气而动手打起来呀!” 第413章 虎头的兄长又是谁? 七月初二,晨午巳时。 蔡州百花巷。 按说,此刻远未到勾栏开始营业的时辰,但蕴绣阁后院却响起了飘渺琴音和婉转歌声。 “白云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风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梅瑶一曲罢了,厅内仅有的两名听众陈初和蔡婳同时鼓起了掌来。 “梅大家,一夜之间便能将这首《临江仙》练的通熟,且能唱出其中真味,果然不愧大家之称啊!” 陈初抚掌赞叹,梅瑶起身一礼,站着回道:“奴家低微技艺,与王爷才情相比,几如荧光对皓月。一首曲一夜练熟不难,但世间能在数十息内便作下这上上之词的人,奴家只见过王爷一人.” 这说的是昨日傍晚之事。 淮北立志要将蔡州打造成天下经济、文化、娱乐中心,每逢夏秋季节,各类展览、交流会议层出不穷。 昨日,由淮北文学院和博物院联合举办的《华夏起源》学术会议,在韩昉和李易安的主持下正式开幕。 此会议聚集了齐周两国大量钻研史学的大家和金石专家,傍晚的晚宴便安排在蔡州最好的会所,蕴绣阁白玉堂。 参宴的,不但有陈初、陈景安兄弟、张纯孝、折可求等齐国中央地方高级官员,便是滞留在蔡州商讨齐周边境冲突的陈伯康、周国兵部尚书王舒,也穿便装以私人身份赴宴。 文人嘛,凑在一起总免不了撩骚。 酒过三巡后,便请出了刚好‘游历’至此的齐国最负盛名的梅瑶弹奏几曲。 梅瑶之所以出名,一是因为‘琴色’双绝的基本素质,二,则是因为早年楚王那首《卜算子.赠梅瑶》。 席间,有好事者提议,请楚王再为梅大家作词一曲。 随即引来一众人的起哄.起哄之人心思各异,有人真的只是为了风月趣事,但更多的人却是不服气. 近年来,阿瑜为帮陈初立声威,将他所作诗词整理出版,其中不乏碾压当代的作品。 可外界多有传闻,楚王于学问一道并不精通,许多人都不信这诗集真的出自楚王之手。 再者阿瑜自小有才女之名,便有人怀疑,这诗词集乃是阿瑜代笔所作。 于是,半推半就下,陈初只用几息思索,便吟出了这首《临江仙.柳絮赠梅瑶二》。 此词一出,场间再无人质疑了词中虽和眼下盛夏季节不符,但结合梅瑶身世,却又无比贴切。 ‘蜂围蝶风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以只能随风起舞的柳絮暗喻梅瑶飘零身世。 紧接却又话锋一转‘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别看我此时无所依,若有一日遇得机会,亦可乘风青云直上。 听在旁人耳中,这‘好风’大约是楚王在说自己虽狂妄了一些,却是实情,也符合他武人的性子。 可梅瑶却知道,陈初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八卦消息传播的最为迅速,昨晚,陈初尚未到家,‘楚王又为梅大家作词’的消息便先传到了家中。 陈初夜深抵家时,整个王府后宅内都弥漫着一股陈年老醋的味道。 蔡婳倒是知道一些内情,今早陈初再来蕴绣阁时,她便一道跟了过来。 “.有了昨晚王爷替你扬名,梅大家此去南朝临安定然会更顺利一些。”蔡婳慵懒的斜倚在太师椅内,说罢嘻嘻一笑又道:“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到了临安,你用心些。王爷已在东京城为你家物色了一座四进大宅,将你寡母、弟妹都接了过去。只要此事办好了,王爷会替你母亲请封诰命、为你弟某个一官半职.” 梅瑶从琴架后走出,屈身行礼道:“谢王爷、谢娘娘。” 上月,临安豪商苗奎出巨资请梅大家往临安一行,本以为已半隐退的梅瑶不会答应,却没想到梅大家竟应允了。 蔡州五日谈还对此事进行了报道,评价非常正面,说此事是一桩促进两国文化交流的善举。 不过,梅瑶在周国的知名度,终归不如在齐国。 这才有了昨日陈初当着众多周国贤能为梅瑶扬名一事.名动天下的楚王都赠词两首的女子,定然是位奇女子吧? 今日,几家淮北报纸便将新词刊印见报了。 这是造势齐国大歌星马上要到周国临安巡演了,达官贵人们不想见一见聆听仙音么? 此次跟随梅瑶南下的随从中,有一个完整的军统小组,他们的任务并不具体,但借梅瑶和苗奎的掩护,在当地建立情网络,尽量接近周国高层,是他们努力的方向。 午时初,蔡婳嘱咐着梅瑶一些重要细则。 二郎却敲门入内,道,前宅管事翁丙丁求见。 陈初不由奇怪,自己刚离开家,老翁怎寻到了此处?莫非家里有急事? 出门见了老翁才得知,方才淮北军伤残退役安置办的管事找到了府上,交了张帖子。 打开一看,却是嘉嫆家长,请于今日午时前后到校一晤。 陈初愣了半天才明白,这是被叫家长了??? 四月间,嘉嫆、嘉禧等人随陈初来蔡州,陈初将她们都安排进了蓝翔学堂。 嘉嫆她们在蔡州举目无亲,留下的家长联系人只能是陈初这个便宜姐夫了。 即便已离开校园多年,但叫家长这种事,竟让咱这位大齐权臣紧张了一下。 午时二刻,陈初只带了老白小乙二郎几人低调去往了城北学堂。 却不料,进门时便遇到了麻烦。 女校看门的是位淮北退役军汉,右手缺了三指,颌下还有一道刀疤。 即便脱去了军衣,但身上那股彪悍劲头还在。 如今可不像后世,有电视、视频、照片可以快速传播影像,整个淮北军数万人,九成九的军人没见过楚王真容。 这军汉见陈初几人年岁都不大,还以为是来女校撩骚的富家子弟,当即便将人拦住了,“作甚的!此地是蓝翔女校,男子止步!” “我们是学生家长。”白毛鼠知晓楚王不愿暴露身份,忙上前搭话道。 可他那面相.本就尖嘴猴腮,又没了军衣的威武加成,越发看起来不像好人。 军汉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老白一番,“明日放假,但今日酉时方能离校,你们来早了。” 见此,陈初这才上前,“我们不是来接人的。” “那你们是作甚的?”军汉警惕依旧。 “我那个那个,家里孩子犯了点错,先生让家长来一趟。” 陈初此时才知,当年闯祸,为何爸妈去趟学校那般生气确实挺难堪的。 一番查证、登记后,陈初终于进入了校园。 敢来学堂应聘女先生的,大多成长于陈初入主蔡州以后风气逐渐开放的时代,她们有个共同点,胆子要比上辈妇人胆子大。 常把巾帼不让须眉的楚王妃、近卫二团团长沈铁胆当做偶像。 自然,这批女先生年龄也都不大,比虎头、嘉嫆她们也长不了几岁。 陈初按照那军汉的指示,来到先生的值房外。 和后世差不多,学堂内的先生也是同一年纪共用一间值房。 值房内,尚不满二十岁的林老师正和几位年龄差不多的同僚讨论着早上那一幕。 “小林,我听人讲,那中二甲班的赵相宜家长在鹭留圩农垦做大掌柜呢。” 同僚隐晦提醒嘉嫆的老师林先生,早上学生之间的矛盾或许有点麻烦。 但林先生觉着自己身为嘉嫆的老师,要护着自己的学生,便替嘉嫆分辨了一句,“我们班这刘嘉嫆,还是李山长亲自安排过来的呢。我们喊家长来,是为理清曲指,又不是比拼家世” 同僚见此,笑了笑也不再劝,反而附和道:“倒也是,今晨马教导在赵相宜宿舍搜出了整套国色香妆,但你们班这刘嘉嫆那熊猫包也花容刚出的新款呀!想来家世也不差” 马上有人接茬道:“是哟!如今的家长真惯孩子,上百两的包包说买就买。” 林先生认同的点点头,“今日见嘉嫆家长,我便是要劝诫一番,惯子如杀子,切不可让她们小小年纪起了攀比之心。” ‘笃笃~’ 几人正说话间,忽听扣门声,不由齐齐看了过去。 值房门大开着,来人是扣门为了礼貌。 门外那人身姿如松,剑眉星目,身上自带一股威武内敛的干练气度。 久在女校,轻易不接触男性,几名女先生那眼神不由多在男子身上停了几息。 “呃几位先生好,我是刘嘉嫆的表兄陈衣刀,哪位是林先生?” 陈初一开口,林先生回魂,马上站了起来,稍显仓促道:“我便是” 其余几人一看林先生脸蛋都微微泛了红,不由会心一笑。 “小林,我帮你去喊嘉嫆过来.” 旋即,同僚们已各自理由离开了值房。 其中一位年纪更小的女先生出了门,稍一思忖,便转身跑向了后方另一排先生值房。 小跑至门口,见自己要找的李先生正好在屋内,不由大呼小叫道:“黛儿黛儿,中三乙班刘嘉嫆的家长到了,是她表兄,生的可好看了,小林见了他脸都红了。他肯定没成婚,不然嘉嫆的表嫂怎不来,一会儿你见了他呃.” 这位小先生直到冲进了值房,才发现房内不止李先生一人,后者对面还有两名女子,一坐一立,似是主仆。 坐着的那名女子,约莫二十多岁,一双桃花眼生的便是女子见了都有些心悸,明明坐在那里一言未发,周身却萦绕着一股贵气。 小姐妹来报信,李先生自然知晓对方好心近来,淮北提倡婚姻自主,学堂里的女先生们经济自主,细想活跃,自然是自主潮流中的先锋。 那嘉嫆能用的起上百两的包包,家世自然好极,若她表兄果真如小姐妹所言,未婚多金,确实是良配。 可眼下,赵相宜的姐姐还在这儿呢,自然不是探讨人生大事的好时机。 两句话将小姐妹打发走,李黛儿起身关上了值房的门,随后打开抽屉将今晨从虎头住处搜出来的物件一件件拿了出来。 《东厢记》、《荷花亭》、《初遇栖凤岭》. 先拿出来的是五六本杂书,猫儿甚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不免有些不明所以。 见此,李黛儿斟酌一番,解释道:“赵娘子,相宜尚幼,看这些杂书.” 李黛儿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下去了,干脆翻开那荷花亭,找到了做了标记的一页指给猫儿看。 ‘臂儿相兜,唇儿相凑’ 猫儿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 情爱故事嘛,总少不了男女痴缠,虽然书中某些描写不算露骨,但擦边的嫌疑确实洗脱不了。 猫儿登时小脸一红,心中马上升起了因羞而恼的怒意当然不是对老师,而是对虎头。 可眼神落在那《初遇栖凤岭》上时,却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这个,也有问题么?” 这本话本她是知晓的,写的是猫儿和陈初的故事,只不过用了化名。 “哦,这本倒没什么.”确实没什么,毕竟在淮北也没人敢编排楚王和王妃,这本的内容不但干净,而且正面。李黛儿只道:“但相宜整日看这些情爱话本,总归不太好吧。” 猫儿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后李黛儿又拿出一整套的香妆,且是最昂贵的那种。 这次,猫儿根本不用问,便知家中无度溺爱虎头的内鬼是谁了.欧耶,某人的月钱又要没啦! 并且有可能,这次不止罚月钱那么简单了。 可这还不算完,李黛儿最后拿出的东西,让猫儿羞愧的几乎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粉粉白白的傲来内衣,并且有好几条,上头还用不太精细的女红绣了猫爪、熊猫等可爱图案 猫儿强自压抑,将蓬勃羞愤憋了回去,只淡淡道:“烦请李先生喊赵相宜过来吧。” 李黛儿担忧的看了猫儿一眼,劝道:“赵娘子,这亵衣和杂书,只有我和马教导知晓。赵娘子回家后可慢慢教导,还是不要打骂的好。” “烦请李先生喊她过来吧。”猫儿耷着眼皮,对李黛儿的建议不置可否。 侍立一侧的小满,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猫儿单薄的后背,开始担心起从小一起长大的虎头来。 不多时,李黛儿领着虎头回到来到值房。 虎头早已预感今日不妙了,但方才临出教室时,还是对吴君如说起了父兄们当年常说的那句话,‘人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 可同样有些害怕的吴君如却道:“可是,咱们没鸟呀” 尽管做足了自我鼓舞,可进了值房见阿姐紧绷着嘴唇看向自己时,虎头依然腿一软,下意识露出了讨好笑容,“阿姐,你怎么来了呀?” 猫儿不接话,只定定盯着虎头。 虎头从未见过阿姐用那种看自己阿姐的眼睛很好看,以往那双眼睛都是疼惜、慈爱,可现在,桃花眼中除了严厉,还有丝丝失望。 虎头不怕挨骂,却十分怕姐姐此时的眼神。 不由搓着衣角低下头. 不知怎地,就难过了起来.因幼时亲眼见了母亲被害,虎头极度缺乏安全感,特别是遇到下雪天。 但那时,有哥哥和阿姐在,没遇到雪天她不敢睡觉,哥哥阿姐便会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虎头一手握着哥哥的拇指、一手握着阿姐的拇指才睡得着。 可后来呀,她慢慢长大了,哥哥越来越忙,阿姐又有了稷儿和冉儿,正处在敏感青春期的虎头明显能感受到哥哥和阿姐精力不及后的忽视。 为了显得‘懂事’,虎头已经很努力的在摆脱对哥哥和阿姐的依赖了,尝试着自己去找些好玩的和小姐妹们分享。 虎头难过,是因为她让阿姐失望了。 气氛正沉闷间,忽见林老师引着陈初和嘉嫆走了进来。 猫儿似乎早就知道陈初会来,但陈初却没想到猫儿也在,不由一愣。 林老师尚未发觉异常,进来后向李黛儿和猫儿介绍道:“这位是陈大哥,嘉嫆的兄长。嘉嫆和相宜一事,属于误会” 这是想让双方家长劝自家孩子和对方和好。 这也算正常处理流程。 可本就在气头的猫儿,朝陈初嘟了脸蛋.方才那名大呼小叫的小先生说的话,猫儿自然听见了。 你看看,官人刚和这林先生才认识多久呀,人家就喊上‘陈大哥’了,官人走到哪儿都要招蜂引蝶! “娘子,你怎也在啊?” 陈初一句话说出口,满室皆惊。 林、李两位先生一头雾水。 乖乖站在陈初身旁的嘉嫆,也诧异的看向了猫儿。 就在大伙错愕间,低头站在一旁的虎头却猛地冲了过来,抬手将紧挨着陈初的嘉嫆扒拉到了一边。 嘉嫆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两位先生震惊的张着嘴巴难不成,赵相宜还要当着人家嘉嫆兄长的面打人么? 猫儿更是大怒,起身斥道:“虎头!太放肆了!” 可虎头却恍若未闻,只倔强的仰着头,以那双和姐姐神似的桃花眼望着陈初。 “虎头,你怎了?”陈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他记忆中,虎头可从未这般刁蛮过啊。 “哥哥.” 虎头一开口,眼窝先红,随后水汽迅速充盈眼眶,泪水先流了下来,“哥哥若是她的兄长,那虎头的兄长又是谁!” 虎头手指嘉嫆,越说泪水越多,近两年因被忽视而积攒的委屈情绪一经宣泄,便再也止不住了,“阿姐已经是稷儿和冉儿的了,哥哥也不要虎头了么?” 第414章 这一家子 傍晚酉时。 数辆马车行进洒金巷楚王府,后宅仆妇知晓今天是小赵娘子从学堂归家的日子,虎头闺房已洒扫一新,铺上了新被褥。 可王妃下车后,脸色却明显不对,并且突兀的让人将虎头闺房内的家私、衣裳、书本统统搬去了前头第五进青竹阁。 这个安排,让人摸不着头脑。 众人都知晓,王妃对小赵娘子亦姐亦母,疼爱的很早些年,在桐山时虎头一直和王妃住在一起。 后来,虎头年纪大了些,楚王夫妇为避嫌,虎头才有了自己的闺房,却依旧是在涵春堂内,紧挨王妃卧房。 今日怎好端端要给小赵娘子换地方了? 且一下搬到了前头的第五进 来帮忙的秦嫲嫲察觉有异,可不待她打听清楚,玉侬便被王妃喊到了家祠中,这一去,直到天黑都没能回来。 秦嫲嫲知道自己这小主子是个能闯祸的人儿,担心王妃这次是动真格的,忙去找了素日与玉侬交好的阿瑜。 阿瑜今日一直待在家中,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唤来点绛出去打听了一番。 点绛和篆云一样,是颍川陈家陪嫁来的丫鬟,篆云去往皇城后,点绛接替了她贴身丫鬟的位置。 世家出来的丫鬟,个个机伶。 不多时,便带回一个消息,说是小赵娘子在学堂用了一套极昂贵的国色香妆被发现了,导致王妃大怒。 结合虎头忽然搬去前院,玉侬被留在家祠整件事马上清晰起来,那香妆九成九是玉侬背着王妃给虎头的。 秦嫲嫲不由着急,此事和府内旁的事还不一样,玉侬是家里一份子,旁的事总归有丢丢参与的权力,可小赵娘子是王妃的亲妹! 她的事,除了王妃能管,旁人哪有资格管。 眼瞅秦嫲嫲紧张了,阿瑜低声安慰道:“姐姐正在气头上,待她消了气便好了。以姐姐的脾气,不会让玉侬吃太大苦头的.” 王府占地广阔,楚王一家人丁又不算旺,后宅空置着大量院落。 第四进内,安置着铁胆、寒露等亲卫和管事。 第六进是楚王一家生活起居的场所,第五进大多闲置。 但今日,五进院内热闹了起来,先是小赵娘子搬来了青竹阁,随后,楚王、蔡妃领着几位年龄不一的小娘住进了五进稚晖馆。 稚晖馆占了五进院约三成面积,由数座独立小楼组成。 “李管事,这位是二姐儿,这位是四姐儿,这位是小丫头你行几?” 陪同陈初来安置嘉嫆一行的蔡婳,有些记不清这群丫头的行叙,不由问向了年纪最小的嘉禧。 短短数月,变换了生活环境,离开了熟悉的皇城、熟悉的皇姐,嘉禧躲在二姐身后,怯怯望了蔡婳一眼才小声道:“嘉禧行十二” 一听这个,蔡婳回头朝陈初风情万种一瞥,娇笑道:“王爷,你看看人家先皇,多学学!” “.” 说疯话也不避人。 蔡婳让陈初学的,自然是先皇强大的繁衍能力,毕竟,人家光女儿都排到十二了。 如今陈家血脉,虽已有三女一子,但距离‘人丁兴旺’还差得远。 但她这话,显然对皇家缺乏敬畏。 在场年纪最大的嘉嫆只当没听懂。 李招娣暂时任了这稚晖馆的管事,却也觉着奇怪,‘二姐儿、四姐儿’这样的称呼,一般只对自家人才用,王爷何时有了这么一群娇滴滴、举手投足优雅端庄的妹子? 早在四月间,嘉嫆一行来到蔡州,起先安排在曹小健的府上。 但曹小健一个太监,家中忽然多了一群少女,终归显得扎眼,于是趁着这次学堂放假,陈初将人都接进了家里。 早年,曹小健倒是在城外为嘉柔谋过一个庄子,可年久没有人住,需要修葺,且让一帮未成年女孩住在城外的庄子里,也不合适。 这边,进府多年的李招娣熟练的将嘉嫆等人做了安排,一应仆妇、生活器物应有尽有。 天色稍暗时,陈初眼瞅已妥当,与蔡婳并肩离开稚晖馆,却不料嘉嫆小跑着追了上来。 见面后,先一个标准万福礼,随后才低头道:“兄长,今日之事,全怪嫆儿,与相宜妹妹无关,若兄长应允,嫆儿想去青竹阁向相宜妹妹赔罪” “不用了,小女儿之间拌个嘴,并非大事。二姐儿安心在稚晖馆住下,若缺了甚,只管和李管事讲便是了。” 学堂之事,一目了然,错在虎头,确实和嘉嫆没甚关系,自然也没有让她道歉的道理。 嘉嫆闻言,也不坚持,再次屈身向陈初和蔡婳一礼,折身回返。 “走了,发什么愣?” 陈初出园,走了两步却发现蔡婳没跟上,反而捏着帕子似笑非笑的望向嘉嫆渐渐消失在花木假山后的背影。 听见陈初招呼,蔡婳才嘻嘻一笑跟上,双臂若蛇一把抱住了陈初的胳膊,意味深长道:“这嘉嫆呀,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这‘兄长’叫的甜,以后呀,咱们虎头怕是遇到对手喽.” “十几岁的小孩儿,哪有你说的那般复杂。” 陈初笑着反驳道,蔡婳却飞起一道妩媚眼白,“正因十几岁才显得厉害。你想,从小被宫人众星捧月长大,十几岁正是骄蛮受不得委屈的时候,她却能忍得住,反过来向虎头赔罪。我如她这般年纪时,可没她能忍.” “哈哈哈,这话说的,我婳姐即使到了如今,遇事也没见你忍过啊?” “嘻嘻,还不是因为有你这只恶小狗给奴奴撑腰么” “说话便好好说,学玉侬作甚?”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另一边的青竹阁,却发现李翠莲守在门外,用她的话说,夫人让她守在这儿,整个假期都不许虎头外出,也不许她见人 “哟,王妃娘娘动真格了呀。” 蔡婳非常意外,虎头会被处罚的如此重。 禁足还好说,但不许见人.以虎头的性子,在阁子里憋两个月,还不得疯咯。 或许是想到了别的事,蔡婳忽然认真的问了一句,“阁子里只虎头一人?” “回蔡娘娘,小满也在里头” 听李翠莲这么一说,蔡婳才松了一口气,起初陈初还没懂她的意思,后来一想才明白,蔡婳这是担心虎头万一想不开,做出什么蠢事。 有小满在,就不怕了。 想来,猫儿也是害怕这点,才安排了小满在此。 此时猫儿的心态,大概既想狠狠管教虎头一顿,又怕管教的狠了 陈初并没有坚持进去,他若要进,李翠莲自然不敢拦,但还是夫妇俩商量好的原则,外头的事陈初管,后宅的事猫儿管。 蔡婳却若有所思,现在她所知的信息,和点绛一样,都是‘虎头带了一整套昂贵香妆去了学堂’。 但蔡婳觉着,仅仅因为这个,猫儿不该罚虎头这般狠,定然还有点别的事。 “走,去看看玉侬吧。” “你去吧,我还有点事。” 戌时初。 天色向晚,一抹懒洋洋的云彩挂在西方天际,被晚阳晕成了橙红飘带。 六进后宅西北方位,去年刚刚建成的家祠内黑黢黢的,仅剩几道昏黄夕阳映进堂内。 陈初走到家祠外,意外的发现竟没人守着。 隔着窗棂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祠堂正中山墙上,挂了一名妇人和中年男子的坐像。 这全身像,是猫儿根据陈初口述,找来淮北最好的画师所作。 可说实话,要不是事先知道,陈初都认不出这是自己爹娘。 家祠,几乎是大户人家标配。 陈初原本对此事不算上心,但猫儿却异常看重,当时陈初讲,自己一个人回归故土,便是修了家祠,也只有爹娘可供奉,未免显得冷清。 可猫儿却道,官人以前是一人,现下却不是了,若咱寻不上祖宗传续,便以官人始从今往后,官人便是我蔡州陈氏先祖。 是以,陈家祠堂,不像别家祠堂摆满先祖灵位,只有陈初爹娘的画像。 以至于整个祠堂内显得异常空阔。 却因此将那跪在中间的人儿衬托的更可怜了几分低着头,肩膀不时微微抖动,难不成是哭了? 陈初推门入内。 门轴响动后,那道歪歪扭扭跪在蒲团上的身影立马挺直了后背跪好,肩膀也不抖了。 随后,似乎听出不是猫儿的脚步声,玉侬小心回头瞄了一眼.鹅蛋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笑容。 陈初也跟着笑了起来,只因,玉侬肉嘟嘟的嘴巴四周尽是明晃晃的红油。 以为她在哭,实则是在偷吃东西没心没肺,一如既往。 “吃的甚?这么香?”陈初笑呵呵的在玉侬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玉侬抬眼瞄了瞄公婆画像.在祠堂内偷吃东西终归有些不敬,忙摇头否认道:“奴奴没吃东西!” 陈初抬手在玉侬嘴巴上抹了一把,随后摊开手掌将红赤赤的辣椒油展示给后者看,“那这是啥?” 眼瞧瞒不住了,玉侬才傻兮兮咧嘴一笑,也摊开了自己的手掌,“辣片,公子吃不?” “吃!” 陈初接过撕下一块辣豆皮,丢进了嘴里。 这下,有公子带头,玉侬也不怕了,小口咬下一块,辣的嘶嘶哦哦,依旧不舍得停下。 因方才陈初忽然进来,玉侬一紧张将整片辣片都攥进了手里,以至于莹白小手沾满了红油。 陈初嫌弃的看了一眼,不知从哪摸出条手绢,不由分说扯过玉侬的右手,边帮她擦掉满手红油边道:“都当娘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般!” 明明有丝丝训斥的口吻,但其中宠溺,玉侬听的清晰。 只觉,身子连着心儿都要化掉了,刚刚挺直的后背不由又塌了下来,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一直望着陈初嘿嘿傻笑。 陈初低着头,仔细帮玉侬擦拭渗进指缝的红油,边道:“你呀,知晓夫人为何在祠堂罚你跪么?” “奴奴知晓,奴奴偷偷给了虎头国色香妆,东窗事发.” “这事对么?” “呃奴奴觉着吧,也不算错。” “.还没错?” 陈初抬起头,玉侬若是面对猫儿,早怂掉认错了,但多年来,公子从未凶过她,甚至没说过重话,是以她倒也不畏惧,认真的讲出了自己的道理。 “公子,奴奴早年吃过苦,便想着家里人想要甚,都能如愿。不管是咱们的娆儿,还是虎头、冉儿,日后只要是她们想要的,奴奴都会想法子给她们,若她们不想的,奴奴也绝不逼着她们” “那日后若娆儿不想念书呢?”陈初反问。 玉侬却不假思索道:“那便不念,只要她开心,大不了奴奴养她一辈子。” “你还养她一辈子?你多久没见过月钱了?今年月钱是不是已经被猫儿扣完了?” “嘿嘿,娆儿的娘没钱,但他爹爹有钱呀” 这是教育理念问题,玉侬胸大无志,也从不奢求自己的女儿以后风光无量。 她所求,只一桩,女儿快乐长大,无病无灾。 祠堂内只他两人,跪麻了腿的玉侬干脆换了姿势,学着陈初的模样盘腿在蒲团上坐了,甚至开始点评起猫儿和蔡婳的教育方式了。 “姐姐和蔡姐姐便是将稷儿管的太严了,小小年纪便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也不许玩、那也不许吃。有时,我见了稷儿那小模样,都觉着可怜。” 玉侬敢带着娆儿和冉儿疯玩、敢无限度溺爱虎头,却不敢带稷儿出格。 毕竟是寄托了全府期望的小世子,要是磕了碰了、玩野了,玉侬可担不起这责任。 这一点,陈初极其认同,不由点头道:“确实!她俩管稷儿太严苛了!” 说罢,陈初细思一阵,打算趁这段时间在蔡州,多带儿子出门转转,男孩子嘛,受点风吹雨淋、摔摔打打才好。 整天圈在家里怎么能行! 玉侬太溺爱不行,但猫儿和蔡婳的法子也不行,中和一下才好。 见他走神,玉侬不由抬头看了看山墙上的画像,又看了看公子,饶有兴致道:“公子公子,当年公公婆婆管你严苛么?” 陈初回神,笑道:“还好吧,除了中学时因为早恋被叫家长,挨了你婆婆一顿鸡毛掸子外,平时蛮好的。” “咯咯咯”玉侬大概是听懂了‘早恋’是什么意思,想象着公子被婆婆抽的满屋子跑的模样,笑的花枝乱颤,随后又道:“公公没打公子么?” “没有,你公公还鼓励我哩,曾说笑道,让我多领几个儿媳妇回家.” “咯咯咯,公公是个明事理的!奴奴再拜他一回!” 说着,便要爬起来给陈爹的画像磕头。 陈初哈哈一笑将人拦下。 最后一点太阳,依依不舍的消失在了地平线。 祠堂内彻底黑了下来,玉侬本就是个名声在外的小话痨,今日陈初难得有兴致,两人聊起来便没完了。 “你方才吃那辣片还有么?” “有,奴奴拿给你。” “嗯,谁给你送来的?” “阿瑜送来的。” “哦?阿瑜对你蛮好.” “公子都不懂。” “我不懂什么?” “奴奴是说,阿瑜敢来给我送吃食,必定是得了姐姐的暗示,不然.阿瑜这个人呀,很聪明的,若无姐姐示意,她才不会为我得罪姐姐。” “咦,我还以为你俩关系很好。” “我俩关系是很好呀!” “那你还在背后说小姐妹的坏话。” “奴奴只说给公子听了呀,公子不要对阿瑜说.再说了,是人就有私心,奴奴有时也不能免俗呢。蔡姐姐便说过,我们姐妹又不是圣人,谁还不能有点小心思呀” “是这个道理。” 这厢,陈初和玉侬盘腿坐在祠堂内,摸黑聊的兴致勃勃。 那厢,初次住进王府的嘉嫆,领着一众妹妹,主动去往涵春堂拜见当家主妇。 因虎头一事,气的没吃晚饭的猫儿得悉众皇女来访,本想下楼迎接,最终想了想,却又稳稳坐回了厅内等待。 青竹阁里,虎头趴在书桌前,郁闷的咬着笔尾阿姐要求的三千字检讨,至今一字未写。 第415章 闺中事 第415章闺中事 涵春堂,花厅。 寒露引着嘉嫆等一众皇女款款入内。 猫儿坐在正厅主位上,借着烛火细细打量 早年间,嘉柔以摄政公主身份来蔡,猫儿即便当时身怀六甲,依然次次出迎。 今日,嘉嫆等皇女前来,猫儿却连出门迎接的礼数都没做.其中变化,源于猫儿知晓了嘉柔和官人之间的事所致。 两人若干干净净,猫儿便也要替陈初守着君君臣臣的规矩。 可现下,两人偷偷养在皇城中的女儿都会打酱油了。 在外是君臣,但在家,猫儿这大妇架子可得端起来! 虽暂时不知官人会怎么处理嘉柔母女这件事,但若下次相见,猫儿可不会再巴巴出门迎接了你是皇女又怎样,还得给我端茶呢! “嘉嫆携妹嘉福、嘉秀嘉禧见过王妃” 下方,嘉嫆微微颔首,眸子四十五度望向地毯,轻声报出一串妹妹的名字,紧接便带着妹妹们袅袅婷婷一礼。 自有一股优雅气度。 确实如蔡婳所言,嘉嫆身为皇女,地位并不比猫儿低微,却做足了晚辈礼仪,无一丝骄蛮之意。 看来,嘉嫆不但清楚齐国局势和姐妹们的眼下处境,甚至可能猜到了长姐和楚王之间的某些端倪。 猫儿见嘉嫆身在异乡,却依旧能做到从容有礼,忙笑着招呼了一句,让寒露端来水果冰饮子招待。 心中却不由一叹.自从娘亲被害,猫儿对虎头的成长不可谓不用心,那时猫儿对虎头未来的期许,大概就是眼下嘉嫆这般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气派。 以前虎头还好,可近两年因猫儿要打理后宅、处理商事、帮官人做些抚慰民心的工作,再加上孩子出世. 以上种种占据了猫儿所有的精力,不免对虎头有所忽略。 直到这次在学堂闯祸,猫儿才惊觉,对虎头竟有些陌生了.以前,猫儿没发现虎头沉迷情爱话本,更想不到,一直被她小孩看待的虎头竟偷偷缝制了那些令人羞耻的傲来内衣。 相对香妆、话本,这傲来内衣才是最让猫儿生气的事,大概有种孩子学坏了的沮丧。 今日猫儿回府的路上,反思了一番,猜测虎头学坏,很可能是因为住在自己隔壁的原因! 近年猫儿夫妻聚少离多,每次小别后同床,动静都不算小,以前吧,猫儿还觉着小孩睡得沉,虎头应该不懂这些事。 可眼下看来,虎头不但懂,甚至有可能偷偷翻过自己的衣橱! 不然,怎会知晓那内衣样式! 这边,叙话片刻,嘉嫆适时起身一礼,说起了今日正题,“今日学堂一事,错在嘉嫆,还望王妃不要惩罚相宜妹妹,王妃若允,嘉嫆去青竹阁向妹妹表歉” 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想起方才虎头那副死不悔改的模样,猫儿又是一阵气闷,却还是挤出一丝笑容道:“虽我是相宜胞姐,也不会袒护。此事对错,我心如明镜,嘉嫆不需多礼,相宜我自会处治。” 猫儿不止担心虎头‘变坏’,也担心.今日在学堂,虎头说甚‘阿姐已是稷儿和冉儿的了,哥哥也不要虎头了么’,让猫儿止不住有些担心。 爹爹去的早,这个角色在虎头年幼时是缺失的,直到后来有了官人,且官人也不是个重规矩的人,虎头十来岁时动不动还要官人抱.官人之于虎头,亦父亦兄亦友。 猫儿最重的担忧便是,虎头分不清这其中界限。 戌时末,蔡州城东夜市。 蔡婳领着刘大丫、吴君如、周芷若三个小丫头,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便买给她们。 从三家接她们出来时,蔡婳说的是,猫儿招呼几个小姐妹一起去府里玩耍。 这几人的娘亲都是王府常客,又是同出于桐山老家的人,可谓知根知底,根本没有任何怀疑。 但三个丫头却一脸紧张.今日学堂的事,她们都知晓,包括宿舍搜出来的话本、内衣一事,但虎头义气,没有说出她们这几位共犯。 是以,当恶毒名声在外的蔡婳找到她们时,自然是紧张又害怕。 买了一堆有用的、没用的,蔡婳领着三个丫头上了马车返程。 见三人统统低头不语,蔡婳不由一叹,“哎。” 胆子最大吴君如小心瞄了蔡婳一眼,低声道:“蔡娘娘怎了?” 蔡婳不禁眼窝窝一红,“我担心虎头呀!” “虎头怎了?被王妃责罚了么?”大丫忙问,一脸关切。 蔡婳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哽咽道:“何止是责罚呀,王妃让李翠莲抽了虎头足足二十板子,把虎头的屁股都打烂了。” “啊!” 大丫没想到王妃竟下如此毒手,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见状,蔡婳又哀切道:“哎,虎头却是个讲义气的,便是被打的昏死过去,依旧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话未说完,原本胆子最小的周芷若却先绷不住了,忽地‘哇’一声哭了出来,“蔡娘娘,莫打虎头了,莫打虎头了,那傲来胸衣,是我们几人为了好玩才缝制的。芷若替虎头分五板子好不好.” 至此,蔡婳才自以为明白了虎头被禁足的缘故哦,原来是这几个小丫头偷偷做了傲来胸衣! 这几小只,确实胆子挺大! 说实话,最先流行于陈家后宅的傲来内衣,在猫儿、蔡婳等人看来,纯粹是一件增添闺房意趣的玩意儿,和‘淫’高度相关。 这种东西,她们这些嫁了人的女子穿穿也就是了,这群丫头片子瞎凑热闹,该罚! 旁边,大丫和君如见周芷若已交了底,不由对视一眼,大丫小声对君如嘀咕一句,“咱也得讲义气呀!都是姐妹,怎能让虎头一人受罚!” 听了这话,吴君如心一横,干脆抬头,一副英勇就义的架势,“蔡娘娘,那话本,也是我们分别购买的,不过是放在了虎头那里!我们姐妹随娘娘回府,与虎头有难同当,我爹常说,人死鸟朝上,不死.” “咳咳!别让你爹说了!” 大丫急忙打断了吴君如的慷慨陈词.看话本、偷偷缝内衣已经东窗事发了,还整天鸟啊鸟啊的挂在嘴边,羞不羞! 彻底搞清了怎么回事,蔡婳也收起了方才的凄婉模样,好奇的多问了一句,“伱们说是自己偷偷缝制了傲来内衣,但这玩意儿,你们是从哪见到的?” 三小只各自脸一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周芷若以蚊呐一般的声音道:“在,在我姑姑的衣橱里看到的。” 接着,便是刘大丫,“去年,我娘因公去桐山办事,我随小婶住过一晚,见她穿过。” 吴君如最干脆,“我娘有许多许多傲来胸衣,我爹最爱看娘穿了。” “你咋知道你爹爱看?” “上次爹爹休假回家,夜里我听娘说,‘死鬼,看见这布片片那话儿便如同吹了气.’” 君如模仿着娘亲的声音,惟妙惟肖。 “噗嗤~!” 蔡婳实在没忍住.这吴家嫂嫂还挺会攒劲! 这东西,从王府后宅流传出去一点也不稀奇.即便近年来蔡州周边女性因参与生产、获得经济独立,地位有所提升。 但千百年来的传统思想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女子习惯性的依附丈夫,唯恐自己年纪渐长后对夫君没了吸引力,能增加床笫意趣的小玩意儿,自然受妇人欢迎。 譬如,蔡婳的二嫂尤氏,便从前者处讨来了这小衣的缝制之法。 玉侬那边,也向个别闺友透露过傲来内衣的做法别看玉侬做旁的事笨手笨脚的,但涉及设计之类的,她总能弄出些别出心裁的新花样。 什么系带的、吊带的、背扣的、半杯的,都出自她的主意。 不过,蔡婳依然没想到,这场隐秘潮流竟然席卷了这么多人接着又想到,兴许可以将此物当做商品在蕙质兰心女子会所内售卖。 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做‘玉侬的秘密’。 “哈哈.” 自己想美了,蔡婳突兀一笑,将三小只齐齐吓了一跳。 刚刚还在豪言壮语的君如,眼见马车已进了城,王府越来越近,终于不安道:“蔡娘娘,我们替虎头受罚,娘娘能不能和王妃说说,不要告诉我娘呀” 亥时初。 几人随蔡婳入府,战战兢兢的向猫儿讲了实情。 主要有两点,一则,那话本并非是虎头一人的,她们都用零花钱买过话本,只是白天被马师太搜到后,先入为主认为全是虎头的。 虎头很义气,没有出卖小姐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二,便是那难以启齿的内衣,眼下十几岁的女子,都在家学过些基础女红,因在家中见过这些玩意儿,便做来玩. 这两点很重要,至少让猫儿觉着并非只有虎头出了问题原来,现下的女娃娃们都这个样子呀! 一定是世道的问题! 即便今日表现得体的嘉嫆将虎头狠狠比了下去,可猫儿内心肯定不愿真的承认虎头品行不好。 眼前虎头这帮小姐妹,让猫儿多少有了台阶可下。 沉默间,三小只乖乖站在厅内大气不敢喘猫儿于她们而言,既是长辈,又是各自娘亲的东家,且有幼年彼此亲近的经历。 对猫儿是既敬又畏。 蔡婳见状,抿嘴一笑,让寒露带三小只去青竹阁找虎头玩,并道:“已遣人去各家送了口信,今晚都可以和虎头住在府里。” 虎头也是寒露等人看着长大的,自是不忍她被责罚过重,但王妃今日刚有嘱咐‘不许见人、不许出门’。 带三小只过去,明显违背了王妃的意思。 随后,见王妃不开口阻拦,寒露放下心来,带着几人去往了青竹阁 青竹阁内,郁闷、难过了一整日的虎头见小姐妹来访,惊喜的跳了起来。 可性子弱的周芷若只觉今日经历之事,实乃人生中最大的一道坎,犹如天塌一般。 此时,历尽劫波再相逢,不由哇一声又哭了出来。 这一声嚎,将其余三人的眼泪也勾了出来。 随即,四小只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当晚,亥时末。 猫儿似乎猜到了陈初会来自己这里,已早早的将稷儿和冉儿送去了蔡婳的青朴园。 可见了陈初,还是小嗔了一句,“官人怎不在祠堂陪玉侬了呀?” 陈初装傻,呵呵一笑,坐在床边故意卷起库管,露出小腿上被蚊子叮出包包,边挠边道:“祠堂里蚊子太多了,咬的人受不住。” 多年夫妻,猫儿还能看不懂陈初替玉侬求情的意思么,不由嘟了脸蛋道:“若非官人一直赖在祠堂不走,我早让玉侬回房了。” 说罢,喊了门外的丫鬟,让她前去祠堂送玉侬回望乡园。 见此,陈初才笑着替玉侬说了话,“娘子贤惠,懂得管理后宅亦需宽严相济,玉侬想不到那么多,她一心想让家里孩子们快活,自然对虎头有求必应” 这话是明确将虎头也归入到了‘孩子’的行列,猫儿听了却幽幽一叹,边脱衣服边道:“都说惯子入杀子,虎头与你我不同,家里苦时,她年纪尚幼。后有官人庇护我姐妹,她吃的好、穿的好,近年来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觉间,性子便刁蛮了起来” 猫儿讲自己和陈初衣裳在衣架上挂好,回身和陈初坐在床沿,稍显吃力的将陈初被蚊虫叮咬的小腿抬到自己大腿上,边帮他在叮咬处涂药边绵声道:“如今一家人都对她宠溺的很。阿瑜时不时便偷偷给她零用钱,蔡姐姐还给过虎头价值不菲的头面,我一直装作不知道,可这回玉侬给她这几百两的香妆,委实太过了!” “呵呵.”陈初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 其实说起给虎头东西,陈初才是带头的那个.正是因为近年来陪伴虎头的时间少,陈初每次回家,虎头那小钱匣,总会多上一沓货票。 也正是有他这种行为,善于观察风向的女眷们才会赛着劲的给虎头各类物件。 猫儿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故意没戳穿,反正没提陈初这茬.但眼下看来,玉侬有点像是被杀鸡儆猴了的那只‘鸡’. 以此提醒大家,别再惯着虎头了,猫儿生气了! “官人,虎头太过顺遂,大家都这般惯着她,我担心她不知民间疾苦、不知财货来之不易。” 涂了药膏,猫儿疲惫的将小脑袋搁在了陈初肩膀上。 关于猫儿所说这点,陈初倒认同,“待明日我说一声,以后不许大家再私下给虎头钱财了。” “嗯。”猫儿在陈初肩上点点头,可脸上忧虑神色依然未消,“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她.哎,如今的孩子怎么了,小小年纪便看那些情呀爱呀的杂书。不好好读书,却去钻研那,钻研那傲来内衣。我们在家作姑娘那时,可不会这般!” 这话,怎听得有点耳熟。 哦,对了,有点像当年父母长辈的唠叨.‘哎呀,现在的小孩咋这样,我们年轻时每天砍柴挑水,现在的孩子一点苦都吃不了’ 有几分神似。 陈初笑了笑,伸手揽住猫儿圆润小巧的肩头,在滑腻微凉的皮肤上边摩挲边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法,咱们淮北这帮孩子长大,必然比上一代更跳脱,更开明。” 闻此,猫儿微微仰起头,望着陈初,担忧道:“如此下去,天下人岂不嗤笑官人治下风气败坏?” 陈初却不以为意的撇撇嘴,“世人多是墙头草。我淮北只要富足强盛,便是风气开放些,旁人也会夸,淮北自由包容、不拘陈规.若我淮北穷困疲弱,即便人人守礼、视情欲为洪水猛兽,又会被人说守旧不知变通、束缚人性。这世间啊,历来是有钱的、拳头大的人说话有道理,国家亦如此.” 猫儿似懂非懂,沉默了下下,还是道:“虎头她们的年纪,情窦初开,看些话本我便不说甚了。但那傲来胸衣,却是闺中意趣之物,她们小小年纪,不该” 陈初却打断道:“谁说那胸衣只是意趣之物了?” “啊?难道不是么?”猫儿眨巴着水洇洇的桃花眼问道。 这是刻板印象,陈初必须帮猫儿破除。 于是,陈初用双手扳着猫儿肩膀让她坐直身子,随后指着猫儿绣有hellokitty图样的胸衣下沿,认真道:“傲来胸衣有细铜丝支撑和扶托,有利于小白兔血液循环,降低血液不畅造成的腺炎疾病发病概率。还可避免碰撞受伤、矫正胸型,降低发育畸形的风险.” 陈老师小课堂开课,巴啦啦说了一大堆,从美观到健康。 直把猫儿说的一愣一愣的。 陈初最后总结道:“此物并非娘子以为的轻佻之物,相反,还是一件可以造福广大妇人的好物,需要大力推广!” 陈初把自己说嗨了,信口道:“我看啊,可在勾栏行挑些身材窈窕的姐儿,在我淮北来场踢台内衣大秀!” 这话也就说说,若真搞了,不免太过惊世骇俗。 猫儿歪着脑袋,忽闪着长睫毛看了陈初半天,忽道:“官人,这胸衣终是女子贴身之物,你怎懂的辣么多?” 咦,猫儿发现了华点! “呃嗐,我一个大老爷们,肯定没研究过这种东西,都是大郎给我说的。” “大郎?他驻在寿州,你们兄弟已有大半年没见了吧?他何时与你说的?” “哎呀,睡了睡了,困死我了。” 你们放假了么? 第416章 更恼人的事 七月初七,乞巧节。 一早,王府后宅衣架、晾杆上便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女子衣衫。 这叫‘晒衣’,是乞巧节风俗之一。 下午时,吴君如、周芷若等虎头的手帕交,各自送来了亲手制作的巧果。 玉侬等人借着这女儿节日,再次替虎头求了情,终于在当日傍晚,猫儿解除了虎头的禁足。 是夜,后宅花园中摆起供案,置巧果点心、酒水香饮,行拜月之礼。 因家中多了嘉嫆一行人,今年乞巧热闹尤胜往年。 玉侬在孩子中间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和力,此时娆儿、冉儿正绕在她膝前,瞅着玉侬将小刀红的花瓣在药臼捣碎成泥,随后将花泥加矾涂在小丫头们的指甲上,再裹上布条. 睡一晚后,指甲就会变成红色了。 帮娆儿和冉儿弄好,两名小丫头欢天喜地的跑开了,玉侬抬头看见皇女中年纪最小的嘉禧正眼巴巴望着那药臼,不由咯咯一笑,朝她招了招手。 嘉禧回头看了看嘉嫆,征得二姐的同意后,稍显拘禁的走到了玉侬身前。 玉侬却不管甚皇女不皇女的,在她眼里,嘉禧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一伸手便将嘉禧揽进了怀里,笑嘻嘻道:“来,姐姐帮你涂指甲” 后院气氛融洽至极,除了. 除了独自坐在角落石凳上的虎头,形单影只。 在王府自然没人排斥虎头,但虎头故意远远躲开灯火通明的热闹处,像是在怄气,又像是在自我孤立。 “这玉侬,跟孩子真投缘,就没见过不喜欢她的小孩儿” 蔡婳眼瞧怯生生的嘉禧不多时便和玉侬熟络的咬耳朵说起了悄悄话,不由啧啧称奇,猫儿闻言,这才收回了关注虎头的目光,往玉侬那边看了一眼,浅笑道:“是呀,玉侬诚如赤子,和孩子最投缘。” 说罢,稍微一顿,又道:“蔡姐姐明日去往吴城,可准备妥当?” 蔡婳一边帮怀里的稷儿打着团扇,边懒洋洋道:“没甚好准备的,快则五七日,慢则一月便回来了,不耽误咱们一家仲秋团圆。” 一听蔡姨娘明日要离家,稷儿马上抬起了头,奶声奶气道:“姨娘要去哪儿?带上稷儿么?” “嘻嘻~”孩子的话中可明显听出一股依赖之感,蔡婳不由开怀,低头在稷儿粉嫩嫩的脸蛋上‘啵叽’亲了一口,“娘给稷儿去挣大钱呀,好给稷儿娶娘子” 猫儿当即翻了个大白眼她自然能听出,蔡婳自称时故意将‘姨娘’中的‘姨’隐去了。 这事吧,若在旁的大户人家,可不算小事但在生态奇特的王府,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猫儿这个当事人也只是翻了个白眼了事。 蔡婳明日要去往颍昌府吴城.冶铁所勘探人员在当地发现了一座品位极佳的赤铁矿,需她亲自过去看一看,好决定要不要在当地投资建矿场。 那边,阿瑜牵着冉儿走了过来,冉儿见了娘亲,急忙挣开阿瑜的手扑了过来,竖起包了小刀红的十根小手指向猫儿炫耀道:“娘,娘,红指甲。” 猫儿宠溺一笑,将小人儿抄起,放在了自己膝头,随后看向了阿瑜,“阿瑜,明日你去往颍昌省亲,刚好可以和蔡姐姐同路一段。” “好呀!刚好可以在路上聆听蔡姐姐教诲,阿瑜求之不得呢。” “呵呵,我这边也为重慈大寿备了一份薄礼,阿瑜明日起程时莫忘了带上。” ‘重慈’说的是祖母,阿瑜的祖母、陈景彦兄弟的母亲,七月十九日六十大寿,阿瑜回乡省亲,也是为了给祖母贺寿。 “姐姐太过客气了。” “阿瑜的祖母,亦是官人和猫儿的长辈,官人公务繁忙,无法陪你同去,已然心中有愧,阿瑜不用再推脱了。” “那,阿瑜代祖母谢过姐姐。” 阿瑜很羡慕,羡慕猫儿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出‘亦是官人和猫儿的祖母’.夫妻一体,替夫备礼,也只有大妇才能说的这般有底气。 在猫儿身边坐下闲聊几句后,阿瑜察觉猫儿的视线总会不自觉的落在虎头身上,聪慧如她,马上猜到了猫儿对虎头既担心却又不知如何沟通的纠结心思,稍一思索便道:“姐姐,不若明日我带上虎头,去颍昌散散心吧!” 猫儿只想了几息,便点了点头,“也好,阿瑜待会问问虎头,若她想出府看看,便劳烦妹妹带上她吧。” 当晚亥时中。 柔芷园,阿瑜坐在书案前,仔仔细细将数份礼单又看了一遍。 礼单中,爹爹的最为简朴,除了寿桃便是些龙涎香、乳香等香料和一些保体药材,最贵重的也不过是一件铜鎏金坐佛。 六十整寿,本该非常隆重,但爹爹和二叔的贺礼却都算不上贵重。 甚至两人都以公务繁重、脱不开身为由,不回家参加寿贺。 个中原因,阿瑜非常清楚.如今之陈家,在颍川远比当年吴维光家还要风光,表亲陆钦哉在朝中任户部尚书。 长子在淮北任一路经略,封疆大吏。 二子虽无具体职务,但齐国人人皆知陈景安乃楚王腹心,有‘隐相’之名,日后成就绝不比其兄长低。 更有众多子孙辈在任各级中下官员,其中,尤以宿州知事陈英俊,河北路巡案陈英朗最为突出。 眼下风光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便是淮北系中另一股重要势力蔡家,亦有所不如。 在颍川,已有好事者将陈家称为‘陈半朝’。 陈景安敏锐的察觉到了这股危险苗头,又恰逢老母过整寿,为避免场面过于出挑,他同陈景彦一边去信命留守老家的三弟低调行事,一边说服兄长留在蔡州。 以免回乡后招惹来更多想走他们兄弟关系谋份前程的故旧亲族。 为此,甚至寿礼都置办的异常简朴。 ‘陈半朝’可不是个什么好称呼,容易引起同僚嫉恨不说,更怕招来元章侧目啊! 别看他们这些文官风光无限,却在军中没有任何影响力 淮北军的建设从成军伊始,便剔除了各家势力,甚至当年在桐山时和陈初关系匪浅的张宝,因是徐家女婿这层关系,都没能留在淮北军。 据说,这个建议,还是蔡家三娘亲自向陈初提出来的。 便是蔡家,也鲜有人立足军中.果然女生外向,为维护夫君权益,便是损害到了娘家利益,亦在所不惜。 这般情况下,陈景安自然不敢让自家太过招摇。 阿瑜懂的这些,理解爹爹堪称寒酸的礼单,甚至她自己所备寿礼,也只能算作平常。 好在猫儿以王府名义所备礼单,才有了齐国顶级勋贵该有的气派。 三尺血珊一座,琉璃水晶杯一双,蜀锦百匹,淮北细布百匹 虽说阿瑜知晓不能招摇,但王府所赐,便不虞这等担忧了。 再者,终归是祖母整寿,王府厚礼,终归让她在家中姐妹面前有了面子毕竟她是陈家唯一一个给人做侧室的。 王府寿礼轻重,能在侧面看出她在王府内的地位。 此次贺寿,陈初不能亲往,若寿礼再随意些,只怕会让小姐妹们觉着她在王府不受宠了。 ‘不受宠’ 想到这里,阿瑜心尖尖上像是忽然被针刺了一下,酸涩微疼。 若照别家情形,叔叔待她已是极好了可是,阿瑜能清晰感觉到,叔叔待她和对王妃、蔡婳、玉侬又有不同。 阿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相识于微末的原因,但叔叔和她在一起时,总有些相敬如宾的感觉。 远不如他和玉侬在一起时放松,也不如他和蔡婳在一起时的放浪,更不如叔叔看向王妃时的满眼爱意。 便是想争宠都不知从何下手,不敢和王妃争,又争不过花样多放得开的蔡婳,玉侬傻乎乎的,不用争却是最得叔叔心疼的那个 进府后,这柔芷园成了陈初来的次数最少的地方。 以至于两年多了,阿瑜的肚子还没动静。 想起当年当年还没进府时,两人偷偷在青云观幽会,叔叔那时多心急! 一见面,还诉不了两句相思苦,不知不觉便被他剥的个干干净净。 果然还是偷的香呀 阿瑜望着烛火,因回想起早年荒唐事,隐有幽怨的小脸上微微泛红。 无声一叹,阿瑜吩咐道:“点绛,打水洗漱了。” 守在门口的点绛闻声入内,不由道:“娘子不再等等了么?明日返乡省亲,一走许多天,王爷兴许会来咱园子呢。” 阿瑜敛了落寞神色,“怕是快子时了吧?都这个时辰了,王爷应该已歇下了。” 点绛却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润珠守在月亮门旁呢,方才她回信说,王爷在节堂处理军务呢!” 陈初还没回府的消息,让阿瑜燃起一丝希望,随后却又自嘲般笑了笑,“便是王爷回府,也未必来柔芷园呀。” 阿瑜话音刚落,却听楼下润珠隐含兴奋的声音,“阿芫、芹儿,快去给王爷打水洗漱!” 随即,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已从楼梯上传进了屋内。 阿瑜不由脸色一喜,噌一下站了起来。 可随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两步走到妆奁前,对镜整理了一下发髻,慢慢坐了下来。 “娘子,不去迎王爷一下么?”屋内点绛自然也听到了外间动静,不由低声提醒道。 阿瑜恍若未闻。 几息后,陈初推门入内 背对陈初的阿瑜却依旧看向铜镜,烛火昏昏,本就不算清晰的铜镜内,影像更显模糊。 点绛见楚王脸色不大好,不由担忧的看了自家娘子一眼。 陈初因公务积攒了一肚子火气,可见阿瑜夜深还坐在镜前,奇怪道:“阿瑜,怎不多点几支蜡烛,一盏孤灯能看清么?” 早就等着陈初这句话的阿瑜,默默回头,自下而上与陈初对视一眼,以满是幽怨的口吻道:“看不清便看不清吧,反正阿瑜也没有三位姐姐那种可照人纤毫毕现的小镜子” “.” 陈初一怔,才反应过来,阿瑜说的是他早年间在汽车上拆下镜子后,改造的那几面巴掌大的随身小镜。 确实,那镜子猫儿、蔡婳、玉侬都有,唯独忘了赠给晚入门的阿瑜。 “嗐,不就一面镜子么,明日一早我便命人做个木框,嵌了那镜面,送给阿瑜。” 陈初一拍脑门道,这件事的确是他疏忽了。 可阿瑜却低低道:“在叔叔眼里,那镜子没甚稀奇。但在阿瑜眼里,那可不止是一面小镜,凭甚旁的姐姐都有,偏偏就阿瑜自己没有” 阿瑜聪慧,知晓何时该做何事,即便感觉受了冷落,但陈初只要出现在柔芷园,她都会将那些不开心的情绪掩饰好,从不在叔叔面前表露。 今日这般,看来是受委屈受大了。 其实,也和她方才的一番思考有关.她又不是大妇,整日装贤惠、装懂事有屁用呀! 即便学不来蔡婳那骚媚,也要学会玉侬撒娇的本事,才招人疼呀! 有委屈,便要说出来. 果然,陈初这边因阿瑜表露出的幽怨情绪,终于良心发现,反思了一番最近来柔芷园的次数有些稀疏了。 便拉着阿瑜甜言蜜语哄劝了一番。 小别离在即,阿瑜见好就收,顺势问道:“叔叔方才进来时,黑着脸,怎了?可是遇到了甚的烦心事?” 一说这个,陈初又来了火,骂道:“史小七这土匪混货!五月间,他睡了城外窑厂董掌柜家的闺女,把人玩了却又不娶,今日人家爹娘找到了军衙!” “啊?那怎办呀?” 阿瑜或许是因为早年间和陈初有过类似经历,一听男方始乱终弃,不由有种感同身受的担忧。 “方才在军衙打了二十军棍,现下已将他送去军法处关禁闭了!” 史家兄弟个个勇武,那史小七性子跳脱,极得陈初喜爱,是以听闻爱将办出了这么没品的事,自是生气。 可阿瑜关心的却是人家那闺女,“可董家小娘怎办?此事一闹,怕是不好嫁了。” “必须将人娶回家!这混球把人家玩了,还不想娶!太恼人了!” 陈初气呼呼道,可这话不知又怎地拨动了阿瑜的心弦,却见这文艺女青年幽幽望着陈初,似撒娇、又似娇嗔,“叔叔,这世上还有更恼人的事呢。” “哦?何事?” “哎,有人呀,将别人娶回了家,却不玩人家。叔叔说,此事是不是更恼人?” 第417章 荣归故里 亲眷不贤 七月初八。 一早,王府后宅整备车马,一番拜别后,阿瑜和蔡婳分别登上了马车。 出府前,玉侬院子里的一名小丫鬟悄悄塞给虎头一只小包袱,并此地无银般的向同车的蔡婳解释道:“里头都是些赵小娘子爱吃的零嘴。” 辰时,马车出府,阿瑜在城内汇合了母亲和婶母,车队粼粼出城,向西北方向行去。 出城后,虎头打开包袱一看,内里除了些吃物,还有一沓用红绸裹好的货票、一些散碎银子。 学堂一事事发后,虎头的小金库被阿姐一网打尽,手头上正紧.玉侬姐姐私底下给她的这些钱财无异于雪中送炭。 可想到自己此时仍是‘戴罪之身’,不免紧张的瞄了蔡婳一眼。 蔡婳斜倚在车内软枕之上,嘴角噙着一抹看穿一切的高深笑容看向车窗外。 也不知是真的没看见,还是装做没看见。 此次阿瑜省亲,车队中除了丫鬟仆妇,专职护卫的只有小满等几十人。 非是王府不重视阿瑜和蔡婳的安危,而是因为蔡州左近的强人匪贼早已一扫而空,方圆数百里内已多年未曾听说过拦路抢劫之事。 颍川县在蔡州西北四百里,一路上朝行夜宿,旅途果然顺遂平靖。 阿瑜的母亲谭氏,止不住的向妯娌程氏感叹,“阜昌九年,我带着阿瑜返乡,路上还遇见了劫匪,当年惊惧,至今记忆犹新啊!” 程氏不由笑道:“近些年淮北变化,日新月异,咱们都看在眼里,多亏了元章啊!在这混乱世道,生生辟出一处世外桃源。” “呵呵~”谭氏矜持一笑,谦逊道:“淮北能有今日,也不止元章一人之功呀,也赖将士用命、百官用心、百姓尽力.” 这种高屋建瓴的话,从谭氏口中说出也不算违和,毕竟程氏夸的是她的女婿,替女婿谦虚几句,合情合理。 可话是这般说的,谭氏脸上那自豪笑容却暴露了她如今畅快的心情。 自打十几岁嫁给陈景彦,在蔡州的这些年,是谭氏人生中最为开心的日子。 一来,丈夫仕途通达,短短几年间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知县,青云直上为一地封疆大吏。 儿子同样颇为重用,已成淮北年轻人中的翘楚。 女儿得偿所愿,嫁与了自己挑选的郎君。 到了谭氏这个年纪,所求之事,不正是家里男子有出息,女子幸福安康么。 安静坐在一旁的阿瑜,闻听母亲又提到了‘劫路强人’一事,没忍住露出一对招牌小酒窝当年哪里有劫匪哟,都是叔叔的坏主意。 昨晚,一番‘玩了人家不娶’和‘娶了人家不玩’到底哪个更恼人的讨论后,陈初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知错就改。 数度博大精深,阿瑜怨念大大消减。 再兼今日返乡,阿瑜的心情不由得明媚起来,看向车窗外,只觉那花儿格外嫩红、草儿格外鲜绿,世间万物都美了起来. 车队初八离开蔡州。 三日后进入颍昌府界,蔡婳于当日与阿瑜分别,转西去往吴城,视察新近发现的赤铁矿。 阿瑜带上虎头继续北上,终于在七月十二进入颍川县界。 此次省亲,阿瑜一路上尽量维持着低调,却不料,颍川知县不知从哪收到了楚王侧妃返乡的消息。 竟连日守在县界旁。 十二日晨午,巳时,车队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颍川知县忙率公人吏员迎上前去,在车队前方大喊,“下官颍川知县杜尚意恭迎两位夫人、陈妃娘娘.” 今次回乡没有当家男子同行,谭、程两妯娌下车与本地父母官交谈了几句。 寒暄中,这杜知县总会不时提两句陈妃娘娘,谭氏会意,笑呵呵招过身旁丫鬟,低声吩咐道:“去请阿瑜下车,杜知县乃本县父母,阿瑜回了家,见上一见也好。” 一直待在车内的阿瑜,这才露了面。 可不等她走上前,杜尚意已率数十名县衙公人齐齐一个深揖,再次开口道:“下官颍川知县杜尚意,拜见陈妃.” “知县大人,快请免礼。” 阿瑜知晓,杜知县能如此放低身段于县界迎接,并非因为她是颍川陈家女,而是因为她是蔡州陈家妇。 此时,她便代表了王府,是以,无论礼节还是态度皆不矜不伐,不蔓不枝。 少倾,杜尚意骑着大马亲自在前头开路,浩浩荡荡去往了颍川陈家祖宅。 这骑马功夫,是杜知县最近才紧急练出来的.齐国官员皆知,淮北之地官员巡视、出行不许乘轿。 颍昌府虽没这规矩,但杜知县宁愿磨破后股也要改轿换马,自是为了向陈妃展示他虽不在淮北,可依然将楚王教诲记在了心间。 如此处心积虑的苦心,当然也有些效果。 至少,数次大声自报家门后,谭氏、阿瑜还真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回家路途中,谭氏隔着车窗纱帘,往前方望了一眼,不由对阿瑜笑道:“这杜尚意,倒有些诚心。” 可阿瑜闻言,看了眼前方开路公人,担忧道:“娘,这般排场,有点过了吧?” 谭氏却道:“这是咱一地父母,他来亲迎,你总不能将人赶回去吧?你爹爹想要低调行事没错,但总要给人留些颜面,以免我儿被人说嫁入王府后,便不认家乡父老。” 这话初听,没什么问题。 可其中也不免掺杂一些谭氏的个人情绪在内早年间,因陈家一族只有一个陈景彦以区区知县之职撑门面,在本地世族中已明显露出了衰败之象。 甚至发生过别的世家侵占陈家田宅之事,正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下,陈景彦才不得已应下了阿瑜与吴逸繁的婚事。 彼时吴家有吴维光在朝中任一部尚书,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陈景彦的‘不得已’并非看不上吴家,而是因为吴逸繁‘私生子’的出身,在世家中又不是什么秘密。 陈景彦不过是为了给家里找个靠山,才捏着鼻子忽略了吴逸繁的出身污点。 到了今时今日,陈家在颍川之盛,已远超当年吴家。 早年所受屈辱,一朝得洗。 谭氏自然不抗拒杜尚意这般大张旗鼓的迎接! 富贵归乡,自当锦衣而行。 好让前些年那些趋炎附势之辈看清楚,到底谁家才是颍川世家之望! 而和她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阿瑜的祖母,梁氏. 午时初。 省亲车队抵达陈家祖宅所在的柳川。 祖母梁氏身穿灰色底子彩秀团花大袖衫,头戴嵌玉抹额,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银发内插金凤簪,亲自站在院门外迎接。 身后,一帮年龄各异的孙男娣女翘首以盼。 梁氏身左,站的是一脸和煦笑容的颍昌知府,身右,是留在老家侍奉老母的陈家三郎陈景虞。 颍川世家中的钟、庾、谢、裴等各家当家人,纷纷立于大门两侧。 原本,此处应有吴家一席之地。 可如今.原本颍川最为风光的吴家已成昨日黄花、烟消云散。 吴家先例,也正是其余各世家恭敬等候一名‘侧妃’的重要原因。 当今世家,虽清名仍在,却在面对军头屠刀时,毫还手之力。 眼下齐国政局已逐渐清晰,未来相当久的时间内,淮北楚王几乎可一言而决一族兴衰荣辱。 因其余世家早年和楚王井水不犯河水,并无交情,如今便是想加入淮北团伙,也缺了契机。所以,他们才表现的如此温顺,想要借陈家这层关系,尝试在这场世间大局中入局,为家族谋福。 这边,车队刚刚停稳,自有陈家下人上前放稳车凳。 随后,谭氏、程氏以及阿瑜分别踩着车凳下车。 前两人下车时,梁氏尚能保持淡定,但看见阿瑜时,老太太稳不住了,抬腿便走了过去。 陈景虞连忙搀着母亲跟了过去。 “媳妇拜见母亲.” 陈家规矩好像还挺大,谭、程两人赶忙行礼,动作标准、态度恭敬。 “嗯。” 淡淡嗯了一声,梁氏却未做停留,眼睛一直落在阿瑜脸上,直到走近阿瑜身前一尺处才停下了脚步。 “孙儿叩见祖母。” 阿瑜说着便要下跪磕头,却被老太太一把捞住胳膊阻止,随后紧握阿瑜小手,尚未开口已红了眼眶,“好,好,我孙儿长大成人了.” 阿瑜幼时跟在祖母身旁直长到八九岁才回到爹娘身边,祖孙自是有真切感情在,见祖母动情,不由也红了眼睛,低喃道:“孙儿不孝,数年未曾归家探望祖母,祖母身子可还康健?” “出嫁从夫,祖母不怪阿瑜。走,回家!” 说罢,扯着阿瑜的手往陈家祖宅走去。 六旬老太,脚步比以往利落有力了许多.跟在后头的谭氏虽方才被婆婆小有忽略,此刻却一点不介怀。 呵呵,阿瑜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此刻见女儿风光,她内心喜悦一点不比女儿少。 当初自己那极有主见的小丫头,如今不但成了她的骄傲,也成了整个陈家的骄傲。 午时二刻,陈家中门大开,迎阿瑜入府。 开中门,迎外嫁女,可以说是破格,也可以说稍有逾礼。 但更破格的还在后头,阿瑜进府后还没来及休息,便被三叔引着去往家祠拜了历代先祖。 这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即便当今世家式微,但陈家如此超规格接待一名王爷侧妃,还是让其余世家私下腹诽:这般讨好那楚王,陈家丢了咱颍川世家的脸面。 想当年,唐皇想求娶五姓七望之女为后,亦不可得。 再看看如今,一名王爷侧妃,却成了陈家贵人、成了各世家的救命稻草一般。 哎,世事变迁,令人唏嘘感伤啊。 可即便再失落,众人也只敢在心里逼逼赖赖,当面无一人不夸‘陈家女秀外慧中,雍容有仪,天生贵气.’ 午时中,陈府开宴,招待众多来宾。 后宅女宾中,按说以阿瑜的辈份,别说主桌,便是副桌也坐不上。 阿瑜很自觉的和家中姐妹坐了同一席,数年不见,姐妹间少许陌生感也在阿瑜的引导下迅速消解。 尚未开席时,远处一位五十许的老妇领着两名尚未疏髻的小娘,站在厅内踮脚四处打量,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人,直到看见阿瑜的身影,不由面色一喜,快步走了过来。 坐在阿瑜旁边的本家堂妹陈雪霁看见妇人,不由低声提醒道:“哎呀!姨祖母来了,各位姐妹们赶紧收好自己的首饰头面呀,小心被打了秋风。” 说话间,已从手腕上褪下了碧玉镯子贴身收好。 同席姐妹顿时如临大敌,纷纷将自己的贵重首饰藏了起来。 这姨祖母是陈母梁氏的幼妹,两人相差近十岁,多年前,由梁氏牵线,嫁与了彼时颍昌盐铁局务使的独子。 这盐铁局务官虽听着没那么气派,却是一顶一的肥缺,梁氏也算是给幼妹安排了一个好归宿。 可不想,姨祖母刚刚嫁过去一年多,公公便得病殁了。 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境况自然不比从前。 随后,丁未之难后齐周在颍昌左近乱战,姨祖母夫家历经数次洗劫,终于落了个干干净净,丈夫也因此气的呕血而亡。 自打那时起,姨祖母便隔三差五来陈家‘盘桓’。 梁氏心疼幼妹艰难,又觉幼妹不幸皆因自己介绍的这段姻缘而起,是以在自家也挺艰难时,也一直接济姨祖母一家。 这姨祖母正是把持住了梁氏的愧疚心理,更加变本加厉。 近年陈家境况好转后,姨祖母见到小辈戴了甚贵重首饰,也敢直接替自家女儿讨要,很是让陈家姐妹们不满。 果然,姨祖母走近阿瑜这桌,先扫视一眼,见众女头上、手上全干干净净,不由撇了撇如刀削一般的单薄嘴唇。 紧接,发现只有阿瑜头上玉簪金钗仍在,那双眼睛习惯性的多停留了几息。 可随后,或许是想起了今日还有正事要说,便强忍着将视线从阿瑜头上转开,挤出一脸肉麻笑容,“阿瑜,还记得姨祖母么!你小时候姨祖母还抱过你哩!” 终归是长辈,阿瑜起身朝姨祖母屈身一礼,笑道:“姨祖母和我祖母乃一母同胞的姐妹,阿瑜怎会不记得姨祖母呢。” 姨祖母一听这个,顿时笑的一脸褶子,抬手便要握阿瑜的手,阿瑜仿似无意间抬手,刚好躲过了姨祖母的手,同时从头上摘下两只淮北产的小发卡,笑着看向了姨祖母身后的两名少女,“这是六姐儿和七姐儿吧,多年不见,出落的这般好看,这两只小玩意儿当做姐姐的见面礼吧.” 说着将发卡递了过去。 阿瑜方才摘头饰的手非常精准,此时娘家陪嫁的玉簪、叔叔给她的金钗也戴在头上,却偏偏选了这两只。 “六娘、七娘,还不快谢谢表姐.”姨祖母替女儿收了,没忍住又瞄了一眼阿瑜头上的饰物,笑呵呵道:“还是阿瑜知道心疼姨祖母一家,心善便有好报,才嫁了如意郎君!比那些将姨祖母当成叫花子的人,不知强上多少倍。” 说这话时,姨祖母还斜斜扫视了一番在坐的众多陈家女儿。 这一下,把陈雪霁她们也气到了。 她们几个可听的明明白白,瑜姐儿方才说的多明白,‘姨祖母与我祖母一母同胞,阿瑜怎会不记得姨祖母’。 瑜姐儿已在提醒了,我家姐妹敬重你,只因你是我祖母亲妹。 这姨祖母不但没听出阿瑜的弦外之音,还托大拿乔起来了! 方才没见么,我家瑜姐儿向知府行礼,他都连忙闪开不敢受,你这八杆子打不着的姨祖母却理所应当的受了瑜姐儿一礼! 阿瑜眼瞧同席姐妹眼中都快要冒出火了,有心赶快结束这场尴尬叙话,便笑着对姨祖母道:“姨祖母,您座位在何处?不然,与我等同坐?” 这张桌上,能坐八人,此时已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位给她们三人。 姨祖母还真有些意动,但见没一人起身让座,只得讪讪道:“不坐了,姨祖母过来是想和你说件正事。” “哦?姨祖母请讲。” 阿瑜面色如常,但心中已起了警惕。 可即便有所思想准备,却还是被姨祖母的脑洞恶心了一下。 “阿瑜,我跟你讲,那楚王年少力壮,日后少不了再往家中带别的女人,与其便宜别人,你不如将六娘和七娘带回府。你们是表姐妹,她俩自然向着你,以后你们在王府好歹也有个照应,免得被王妃欺负” 阿瑜张着小嘴,半出话来。 见此,姨祖母又苦口婆心劝道:“以后有六娘七娘帮你,那王府还不是说了算?此事对你、对你陈家好处大大.” 说到这里,姨祖母又以‘好处都让你占尽了’的眼神看了阿瑜一眼,笑道:“阿瑜,你该不会连自家妹妹的醋都吃吧?放心吧,六娘七娘进了府,觉不与你争宠.” 哟,还玩上道德绑架了! 信口胡诌、满嘴荒唐! 即便此时身处家宴,阿瑜也气的胸脯不住起伏,但一开口却语气平淡,“姨祖母,难为你如此费心谋划了。与其这般,倒不如姨祖母梅开二度,寻位如意郎君再嫁,可使六姐儿七姐儿她们有爹爹庇护.” 哪有小辈劝长辈再嫁的啊,再说,姨祖母已五十岁了,一把年纪再度逢春这事说出去让人笑话。 姨祖母不由变了脸色,不悦道:“你这孩子,净说胡话。姨祖母已到知命,再行嫁娶不合礼数!” 阿瑜点点头,耷着眼皮、垂着眸子道:“说的也是。但六姐儿、七姐儿进我家门,岂不成了姐妹共事一夫,也不合礼数.” 姨祖母这时才听明白,这丫头绕了一大圈,是在暗骂自己不懂礼数,不由恼怒,“你,你好呀,瑜姐儿富贵便不认我们这些亲戚了,拉我家一把都不愿!” 声音有些大,引来周边几桌女宾侧目。 大约这边动静也惊动了内间主桌,少倾,两名婆子从里间快速却又不显慌乱的走上前来。 一人近前后做了个万福礼,开口道:“陈妃娘娘,老夫人请你去里间主桌就坐。” 阿瑜闻言,向同席众姐妹一礼,转身去往了里间。 ‘陈妃娘娘’是在提醒姨祖母,阿瑜虽是孙辈,但你不能将她当一般孙辈看! 可老太太的苦心显然没起作用,姨祖母看着阿瑜的背影还想聒噪什么,另一名婆子却已半请半拽的将她拉去了别处。 直到姨祖母走远,目睹了全程的陈雪霁才小声对众姐妹道:“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拎不清的长辈!大庭广众,胡扯什么帮阿瑜掌控王府后宅,这话若被王妃听了去,阿瑜如何自处!怪不得阿瑜生气骂她不通礼数!” “是呀!听说王府那蔡妃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姨祖母昏了头,硬给阿瑜招惹是非!” “哎,家里有这般亲戚,日后指不定闯出什么祸呢!” 第418章 陈家女 陈家妇 夜,陈家祖宅,老夫人住处。 此时宾客早已散尽,梁氏让刚刚回家的阿瑜住到了她这里。 就寝后,祖孙俩说着体己话。 “.孙婿待你可好?” “好呢。叔夫君他不喜拘束,王府后宅也没那般多规矩。夫君每次忙完公务回家,都要给孙儿带些外地零嘴吃食.” “呵呵,你倒是个好哄的。” 梁氏慈祥的笑了笑,又叹道:“说起来,你上头没有公婆管着,平日在王府倒是能自在些。” 这话祖母能说,阿瑜却不能接。 婆媳关系千百年来都是一个大难题,站在阿瑜亲人的角度看,上头少了长辈管束,自然能过的舒服些。 可阿瑜却不能表露出任何一丝‘幸好夫君没爹娘’的意思。 梁氏也没在这件事上继续深入,又道:“我听人说,王妃极贤慧温柔好相处,倒是那蔡氏性子乖张,在府里没人欺你吧?” “没有没有。” 阿瑜连忙否认在王府生活的久了,阿瑜早发现猫儿并非只如外界传闻的‘温柔好相处’那般,若没点心机和手段,怎会让叔叔多年来对她敬爱有加、怎会与蔡婳那般难搞的人相处的和和睦睦、怎会让玉侬对她死心塌地。 王妃,可没那么简单。 不过,为了让祖母安心,阿瑜还是多解释了几句,“祖母也知,夫君从海外归来,无亲族兄弟帮衬,家里许多事都需府内姐妹支应,大家都忙着外间大事,自然没工夫整日在后宅算计。” 说起这个,阿瑜口吻间有一丢丢的得意。 当今大族,妻妾进门后,要么相夫教子、要么负责繁衍香火,大多不愿女眷再抛头露面。 王府却不同,陈初不但不阻止,甚至还鼓励家人继续参与自己喜欢的事业用他的话说便是,若无正事可忙,整天闷在家中,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便是没矛盾也憋出矛盾了! 是以,阿瑜入王府后,从未中断过与外界的密切联系,在继续开拓眼界的同时,还可以获得成就感。 这种事在别家不常见,反正颍川众多世家的媳妇进门后,成年累月不出府宅,明艳少女变深宅怨妇的例子比比皆是。 梁氏闻此,不由好奇的问道:“你们几人都有甚大事在忙?” “王妃管着鹭留圩农垦,祖母或许不知这家商行体量,这样说吧.去年年末河北路边祸,夫君带兵北上,王妃以鹭留圩农垦为主,短短十五日,便为大军筹措粮食八万石、草料近二十万石,组织来民夫两千!当时爹爹都吓了一跳,他说,仅王妃手中这鹭留圩农垦,几可抵唐、颍、寿三州之力!” 明明说的是猫儿,阿瑜却也忍不住自豪起来,好像有这么一位厉害姐姐,是件很值得臭屁的事。 “这王妃是个有本事的。” 梁氏能在丈夫去世的情况下,带着几个儿子将大部分家业守住,自然不是庸人。 可比起近年在齐国无人不知的楚王妃所做的大事,梁氏当年经历竟被衬的有些小儿科了。 “是呀,姐姐是厉害,却也不是天生厉害的。” 阿瑜这话讲的微酸猫儿农女的出身不是秘密,但凡了解一下,便能知道猫儿早年间是一个不识一字、没见过世面的小村姑,和陈初相互扶持,一步步成长到了今日。 夫妇相濡以沫、以彼此为后盾、搏世间险恶、驱拦路豺狼的故事,简直满足了阿瑜这种小文青的所有幻想。 只可惜,陪叔叔经历那些的女主角不是自己. 梁氏听出了孙女语气中少许异样,却也没说破,只道:“那旁人呢?旁的女眷在忙什么?” “蔡姐姐掌着四海商行和冶铁所” 说起蔡婳负责的事务,阿瑜点到为止,倒不是不想在祖母面前夸蔡婳,实则是因为她打理的事,有很多不能对外人说 仅阿瑜所知的,四海商行底下的走私漏舶队伍规模之大,当属天下第一,和金、周两国各地文武有许多隐秘勾当。 而冶铁所产出,更是隐秘至极,好像和天雷炮有关系,阿瑜对此也只知晓些皮毛。 反正,王府女眷中,数蔡婳行事诡秘,她手里好像还有一个独立于淮北军政系统外、以青楼楚馆为根基的谍报系统。 阿瑜平日经常帮陈初整理、归纳公文案牍,这才对以上等事有所耳闻。 此刻,面对祖母,阿瑜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蔡州陈家’的人,自然要守好家里秘密。 “玉侬管着玉容香妆、花容包包等场坊姐姐原曾想让她帮忙掌家,后来却发现她太过溺爱孩子,现下也不敢把后宅的事交给她了,哈哈哈.” 不知不觉间,阿瑜对猫儿的称呼从‘王妃’改回了更为习惯的‘姐姐’。 说起玉侬时下意识的笑声,也并非取笑,而是说不清怎回事,想起玉侬便让人开心。 她是王府后宅的开心果,不止阿瑜和她相处时觉着开心,便是陈初和玉侬待在一起时,也肉眼可见的放松。 别看猫儿整天惩治玉侬,可她和蔡婳两人私底下说起玉侬时,也时常被气笑。 这边,梁氏从阿瑜的口吻、称呼间终于确定,孙女在王府还是蛮开心的,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笑着问道:“那阿瑜呢?阿瑜管了些什么事?” “孙儿呀,孙儿掌着淮北舆论场。” 阿瑜唯恐祖母小看自己的事业,挑着些能说的解释道:“祖母,如今蔡州五日谈、大齐七曜刊的报道风向,舆论引导,都是孙儿做的谋划,近年来孩童间流行的小人书、连环画也出自孙儿之手。夫君讲,舆情之事,轻则可凝聚民心、引导风向;重则可颠覆一国,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番说法,已将舆论宣传上升到了国家大事的层面,可阿瑜却没等来祖母的夸赞和惊叹,梁氏只是笑了笑,却道:“女儿家嫁了人,诞下子嗣才是正事、大事。你即便做下再大的事,也不如生下一个大胖儿子来的重要.” 满怀热情的阿瑜不由一滞。 催生这件事,阿瑜已在娘亲那边经历过了,原本不算什么。 让她失落的是,即便坚韧、要强如祖母,好像对女子做大事也没多少认同。 在王府待久了,阿瑜忽然觉着自己和世间女子有些格格不入。 在王府时,虽然几人在一起也聊夫君和孩子,但也能聊淮北淮南的局势、聊场坊经营、聊玉侬别出心裁的设计。 因王府内有猫儿和蔡婳存在,女眷的共识便是生了孩子也不耽误做事,更何况,她们做的这些事都和夫君的大业息息相关。 一家人共同奋斗不好么?难道非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无所事事枯坐宅中等待夫君归家,才算贤妻良母? 这是祖孙两代人的观念冲突,阿瑜没打算说服祖母,便沉默了下来。 梁氏自然能察觉到孙女的情绪变化,不由幽幽一叹,语重心长道:“阿瑜,你需记得,你不止是王府妃子,也是我陈家女儿。你早早诞下儿子,于你爹爹、二叔、兄长们有大益,于我陈家有大益.” 这话让阿瑜心里不太舒服,两陈联姻,在外人看来铁定是一桩政治联姻。 可阿瑜却清楚,当年的自己可没想那么多,即便是将身子给了叔叔时,他也才是一府都统。那时阿瑜可没想到叔叔会在短短几年内把持了齐国、震慑金周。 尽管认为自己和叔叔之间单纯的感情被玷污了,阿瑜还是小声应道:“孙儿知晓了。” 发现阿瑜没听到心里去,梁氏换了一副凄婉口吻,又道:“孙儿莫怪祖母说这些,但一家一族想要在世间立得住脚,靠的一代又一代儿孙寒窗苦读、以待天时. “当年你爹爹苦读多年,才在年仅三旬的时候谋的一个微末官身。如今,我陈家的天时等到了,这天时便落在你这桩姻缘上。前些年,家中无依仗,祖母熬了过来,但祖母还能有几年好活?以后啊,陈家这担子要落在你身上了.” 话说的不算太明白,但阿瑜也能听懂,祖母说的‘以待天时’,是暗指日后陈初变王为帝的可能性很高。 若到了那时,阿瑜在后宫,和陈家叔伯兄弟为外臣,内外呼应,多提拔自家子弟,用不了多久,颍川陈家便能重现百年前的风光。 可那句‘陈家这担子便要落在你身上’的话,让阿瑜突然间感受到一股好大压力,让人透不过气来。 大多数时候,以爹爹为代表的淮北颍川派和夫君的利益是一致的。 可祖母这般说,万一日后双方利益出现冲突了呢? 还有,如今陈家在淮北系已是如日中天,再行安插自家子弟,夫君会怎想? 想了一下,阿瑜没有直说,却举了个例子尝试劝说祖母,“祖母,如今家中才俊已大多在各地任职,余下亲眷难免有不贤不明之辈,便如姨祖母家的” 阿瑜想了一下,才记起了那位从小因顽劣而出名的表亲名字,“姨祖母家的钧哥儿,若他这般的亲戚也进了淮北为官,并非好事。” 不料,梁氏却道:“钧哥儿幼年是顽劣了些,那还不是因为你姨姥爷早丧,缺了教导么。人长大了,都是会变的.” 这话,阿瑜却是不信。 姨祖母有一子,育有七女一子,那钧哥儿两代单传的独苗,自幼被姨祖母和几位姐姐溺爱到了极点。 这位远房表兄,幼年时抢阿瑜她们小姐妹的头花、偷几人的零花钱,是姐妹眼中的大恶人。 长大些,依然恶习难改,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但不管拉下了多大饥荒,姨祖母和她家的几位表姐都会帮他补上。 后来,表兄不但亏的钱的越来越多,且时常呼朋唤友在街面上调戏小娘、惹是生非,姨祖母一旦解决不了,便会找到梁氏哭诉求助。 为此,梁氏散出去的银子没有一千,也有六八百两。 耳听祖母还在替表兄说话,阿瑜干脆沉默不语能想到,肯定是姨祖母又求过祖母了,想要为她那宝贝儿子谋个官身。 阿瑜才不接这茬! 果然,见她不吭声,梁氏又开口了,“哎,孙儿也知,你那姨祖母一生命苦,如今她年纪大了,只能依仗钧哥儿。现下钧哥儿在郾城做县尉,待孙儿回程时,将他带去蔡州安置吧,有表兄在,你也有个照应。” 听到‘钧哥在郾城做县尉’,阿瑜已然吃了一惊,不由道:“他一介白身,怎就做了县尉?” 县尉掌一县缉捕治安,虽不是什么大官,却已是官身了。 阿瑜还以为爹爹糊涂了,私下安排了这表兄。 祖母却道:“郾城知县侯节夫慧眼识人,提拔了钧哥儿.” “.” 到了此时,阿瑜已经非常生气了狗屁的慧眼识人! 表兄若没有和祖母这层关系,你看那候知县还识人么! 人家就是看中了颍川陈家的招牌,或者说是看中了颍川陈和楚王的关系,这才积极示好。 阿瑜不信祖母参不透其中关节,可眼瞧祖母在装糊涂,阿瑜终于没忍住道:“祖母,孙儿在蔡州有夫君疼爱,有爹爹在,孙儿想回娘家时,几步路便到,何需表兄来照应我?” 祖孙俩虽有真实感情为基础,但数年不见,梁氏没想到自己带了好几年的小丫头,说话竟如此直白,竟当场驳了她的面子。 怔了几息,梁氏才放低声音道:“祖母不是为你好么,表兄毕竟是自家人” 阿瑜忽腾从床上坐起,“自家人?祖母难不知,今日午宴,姨祖母要我带两位表妹回府的事?这是自家人?呵呵,打我夫君主意的自家人!” 眼瞧谈不下去了,梁氏忽然红了眼睛,抹了抹眼泪,道:“哎,当年都怪祖母,原以为给你姨祖母寻了个良配,谁知却害她受了半辈子罪,每每忆及此事,祖母便悔恨难当。如今,祖母操持了半辈子,眼看着咱家一天天好起来了,却唯独放不下你姨祖母一家啊。我孙儿若恨她口无遮拦,祖母替她给孙儿赔罪.” 说着,梁氏翻身竟作势欲向阿瑜行礼。 这一下,可把阿瑜吓坏了,连忙跪在床上抱住了祖母,阻止后者行礼的动作。 天下,哪有祖母向孙女赔罪行礼的。 “祖母莫急,祖母莫哭,阿瑜再多赠姨祖母家一些银两成不成” 阿瑜一边好言相劝,一边说起了旁的办法。 可梁氏却只在阿瑜怀里低声啜泣,甚也不说。 不知怎地,阿瑜猛地鼻子一酸,心下生出一股巨大委屈.您可是最疼爱阿瑜的祖母呀,为何要这般逼迫孙儿,在您眼里,外嫁的女儿果真就只剩下能为家里带来多大利益的作用了么? 阿瑜忽然很想念蔡州那座王府,想念总会逗她开心的叔叔、想念娇憨的玉侬、想念如长姐一般的猫儿、想念爱欺负人却又见不得姐妹们在外受一点屈的蔡婳. 一滴眼泪滑进嘴角,咸咸的、涩涩的。 阿瑜突然生出一丝明悟.自打自己出嫁那日起,这颍川陈家的宅子便不是自己的家了。 她的家,在蔡州洒金巷。 今日午时还因回家而满怀欣喜的阿瑜,忽然很想家。 自然,想的蔡州洒金巷的那个家。 恭贺新春 四月开书,不觉间已至年关。 这本书看到现在,有的小伙伴是半路加进来的,也有为数不多几位小伙伴从开书追到了现在。 十个多月的时间里,有下班后赶稿的仓惶,有懒癌发作时明明有闲却一个字都不想码的无药可救;有因为看到差评后一整日的沮丧,也有看到好评后信心爆棚自觉可比肩大神的沙雕。 总之,不管是新朋,亦或旧友;不管是恶评,还是夸夸,都谢谢大家一路来的陪伴。 故事写至此,已完成六七成,成绩一般,也就不总结了。 但无论如何,会给大家一个完整的故事。 至此除夕,笔者携初哥儿全家及丧彪、小红祝愿大家: 日有熹,月有光。 富且平,寿而康。 但有所愿,皆能得望。 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爱你们,比心~ 第419章 ‘国舅爷’梦断颍川道 十二日当晚,阿瑜和祖母一番谈话后,再也没了回家的欣喜之情。 随后几日,阿瑜深居简出,除了会见一些来访的幼时小姐妹,极力避免和家人照面。 只等十九日祖母六十寿辰过罢,便返程蔡州。 可这么一来,却憋坏了原本打算跟着她来颍川散心的虎头。 跟着点绛在陈家祖宅左近随意转悠了几日后,虎头于十七日一早带着小满、丫鬟鹿儿悄悄离了陈家。 这回来颍川,虎头带了件宝贝,蔡婳赠她的宝贝.墨影。 墨影是匹马,通体黑色,无一根杂色毛发,阳光下如缎子一般油亮。 她的母亲,是蔡婳从小养大的小黑,她的父亲,则是陈初那匹四处留情的骚红。 虽然两马结合的过程不算愉快,却不碍墨影出落成一匹体态矫健的漂亮马姑娘。 马匹四岁成年,墨影已五岁多了,蔡婳却一直不舍得乘骑。 以她的疯话来说,这匹马儿,是她和王爷的血脉,在王府中的地位仅次于猫儿、陈初、她和稷儿. 嗯,连玉侬和阿瑜都排到了后头。 可这次虎头史无前例的被重罚后,蔡婳却将墨影送给了虎头,哄她开心。 如今的虎头,怎也算的上将门出身,自是对漂亮小马毫无抵抗力。 今日她悄悄出府,正是要带着墨影撒欢 巳时,不顾头顶日头毒辣,虎头在郊外寻了处平整河滩地,很是肆意驰骋了一番。 直至午时初,王妃专门拨给虎头的丫鬟鹿儿适时劝道:“小赵娘子,咱们今日出府未向陈妃娘娘知会,眼下已到了进午食的时辰,咱们快回吧,免得陈妃担心。” 虎头因是王妃之妹,无法在王府内随陈家排序喊‘二姐儿、二娘’,大家平日多喊她‘小赵娘子’,以区分王妃当年的‘赵娘子’称呼。 有些意犹未尽的虎头,嘟囔道:“喊我相宜便是了,说多少回了。” “相宜,回吧。傍晚凉快些咱们再来玩。”和虎头关系最好的小满也开口劝道。 不久前刚被处罚过一回,这次虎头很听人劝,依依不舍的下了马,为防累着墨影,回程路上也不舍得乘坐,一路牵着。 日近正午,即将迎来一天内最热的时段。 返程官道上行人不算多,但隔上百八十步,也总能见上些行人。 陈家祖宅三里外,官道旁有一棵参天大柳,树下绿荫成片,十余步外更是有一条清彻小溪,潺潺南流。 有荫有泉,本该是行人歇脚的绝佳去处,可头顶烈日的过路行人,瞄一眼树下那群人,不但不敢前去乘凉,反而加快了脚步。 树荫下,有二十余名怪异汉子。 说他们怪异,是因为这群人的装扮,有人穿绿袍官衣,有人穿公人皂衣,更多的汉子身穿短褐、做帮闲打扮。 且短褐汉子们因天热赶路,大多袒胸露怀,黢黑皮肤上清晰可见虎狼刺青。 旁边,十几条担子内装有扎着红绸的礼盒.近些日子,这条通往陈家祖宅的路上,出现各类贺礼不算稀奇。 谁人不知陈家老太太后日六十大寿,几日来,周边府县的各级官员简直将值房搬到了陈家。 晨起便来,夜深才走,尽心帮陈家照应,比伺候亲爹还积极。 周边世家、士绅同样如此,收到请柬的,欢欣鼓舞,顾盼生辉。 没收到请柬的,想尽法子也要凑过来混个脸熟。 看来,树荫下这帮人,也是来贺寿的 靠树踞坐的那人面皮青白、眼窝发乌,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消瘦的身形偏偏又穿了件九品绿袍官衣,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 一名皂衣公人从小溪边打来清凉溪水,走到绿袍官员身旁蹲下,谄媚笑道:“许大人,快到陈家府上了,大人洗把脸吧。” 这许大人双手成捧,接过皂衣从水袋中倒出的水,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只觉神清气爽,精神大震,不由对众多伴当骂道:“你们赶快去洗把脸,拿出精气神!我这姨祖母家里规矩大,进府前将衣裳束紧,莫露出刺青纹绣,免得被我那三表舅训斥。” 众伴当嬉皮笑脸应下,纷纷脱了外衫,跳进溪水中擦身洗脸。 虽有亵裤遮住那重要部位,但光天化日,一帮赤裸青皮汉子鬼叫怪笑,还是吓的某些有妇人的队伍不敢近前,远远停在了官道烈日下。 许大人眺望一番,见都是些寻常农妇,便失了兴趣。 一旁,伺候完他洗脸的皂衣依旧蹲在旁边没有离去,只听这皂衣恭维道:“大人,陈家老夫人过寿,惊动颍昌一府数县,这般风光,便是当年颍川吴家,也远远不及啊!” “呵~”许大人嗤笑一声,霸气道:“吴家算个屁?惹了我家,弹指间灰飞烟灭!” 吴家湮灭,皆因和楚王的恩怨. 这许大人称呼陈老夫人为姨祖母,陈家又和楚王是姻亲关系,论起来,许大人和楚王的关系着实有点远,怎也轮不到他能理直气壮说出‘惹了我家’这种话。 可那皂衣却觉理所当然一般,脸上佩服神色更盛,笑的几乎看不见眼睛,“许大人,说起来,楚王见了您,还得称一声表兄哩。” “呵呵~”许大人矜持一笑。 皂衣又道:“大人表妹在王府为妃、大表舅又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大人本就有经世治国之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呵呵,少拍马屁~” 许大人笑骂一句,但脸上笑容却表露此刻内心真实想法,紧接便听他道:“张甲,你跟着本官有几个月了,是个忠心的。以后,待我去了淮北任官,会想法子给你也弄个知县什么的当当” “谢大人提携!” 皂衣张甲当即跪了下来,连磕几个响头后,这才激动道:“大人升迁一事,可是有了眉目?” “呵呵。” 许大人笑而不语。 十几步外,众伴当将许大人和张甲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眼瞅张甲一个皂衣转瞬间便得了一个‘知县’之职,自是按捺不住了。 知县啊,虽在一国治理体系中是最基层的官员,可在这帮数月前还靠着偷鸡摸狗、讹诈旁人为生的泼皮闲汉眼里,‘知县’已是人生终极目标了! 若不是以前在街面厮混时和这许公子有些交情,这等破天富贵他们想都不敢想。 张甲能得道升天,他们自然不肯落于人后。 只见那伴当头目胡三祥急急从溪水中奔来,隔着一丈远时便噗通一声跪地,“大人大人,生我者爹娘,懂我者大人!小的心中,大人早已是比爹娘还要亲的人。大人若调任淮北,儿愿长随大人左右.” 他一开口,其余伴当也呼啦啦跑了过来,跪倒一片,一阵乱糟糟的呼喊,虽称呼各异,却尽是恭维奉承之语。 这许大人见此,不由畅快至极,随意一指胡三祥,“你,一个指挥使使跑不了的。” 接着又指向了另一个喊的最大声的伴当,“你,先弄个营正虞候当当吧。” 短短十几息,这群伴当便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最小也是一个队将职务。 以前许大人也没当过官,甚至大半年前见了皂衣张甲,还需点头哈腰赔笑。 但他觉着,当官这种事不难,主要是看有没有贵人提携就像那位见了自己就没好脸色的大表舅,几年前还不是一个绿豆大小的知县么! 现在呢,却是大齐一路经略,跺跺脚便能使淮北震三震的大人物。 许大人对于自己能否如愿,一点也不怀疑.祖母早在数日前便来了颍川,为的便是帮他谋划。 甚至送两位妹妹去王府的妙计都是他想出来的。 为此,许大人上月还找了名暗门子,教给妹子一些伺候男人的床笫手段。 在他看来,曾经半死不活的陈家能在短短几年内重新成为颍昌望族,靠的就是表妹进了王府。 只要妹子能得宠,如今陈家的风光,早晚也会属于他许家. 眼前,一众属下、伴当跪成一片的景象,更加让他确定自己的想法。 呵呵,我许万钧日后说不得也能弄个国舅爷当当。 “快去穿好衣衫,再休息片刻,咱们便去陈府拜寿!尔等都给我机灵点,别丢人、别闯祸!” 许万钧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午时二刻。 众人已穿好衣裳,只待重新整理一番仪容,便要走完这最后三里路,去往陈家老宅。 恰好此时,打南边官道行来三名女子,牵着一匹神骏黑马。 许万钧最早是被那匹马吸引了目光,甚至一度动了将此马强买下来献给那便宜妹夫的心思.武人嘛,谁不爱骏马? 可随后,来人走近,许万钧马上又被那牵马小娘勾住了魂.许是为了方便骑马,这小娘未着裙装、而是穿了胡人那种分体上下衣。 比襦裙稍紧窄的胡衣,将小娘刚刚发育的袅亭身材勾勒出几分玲珑。 那张白净小脸因酷热渗出淡淡粉红颜色,小鼻精巧、小口樱红,更勾人的,是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 一颦一笑,自有风流。 起初,虎头并未留意到树荫下的人群,直到走近了,才发现这帮人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虎头未恼,不由停下了与小满的交谈,加快了脚步。 可那蹙眉薄嗔的模样,让树下许万钧,愈加难耐.不过,想到今日有拜寿大事,许万钧只能强行忍住上前调戏一番的冲动。 但俗话说的好,狗改不了吃屎,即便自我说服了今日不搞事,但许万钧却没忍住口花花,站在树下朝虎头那边浪笑喊道:“哟,哪家的小娘子,怎无父兄爹爹陪同啊?小心被山匪劫了,绑进山里做压寨夫人。” “哈哈哈” 众伴当一番哄笑。 虎头闺友几乎全是将门女子,嫉恶如仇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基因,如今她未搭理他们,反被这些人招惹,转头便要骂。 却被鹿儿一把拉住.鹿儿年纪虽不大,但能被猫儿专门安排给虎头,自然是个谨慎性子。 眼下在这郊外,鹿儿不敢让虎头与这帮汉子起了冲突,以免吃亏。 虎头大约是想起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强压下怒气,继续往北走了。 可这么一来,许万钧却更来劲了,“哟,小娘子莫走啊,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护送你回家如何” “叫声哥哥来听,哈哈哈.”伴当们如忠实捧哏,又闹哄哄喊了一句。 这下,虎头终于没忍住‘哥哥’一称,对她来说,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哥哥不但是某位亦兄亦父之人的专指,也是她六岁那年绝境中的一束光。 “滚!” 虎头站定路中,转头便骂,“想撩骚回家找你老母去,若无老母便去寻你家中姐妹!呸,腌臜玩意儿,一身狐骚臭,凭白脏了人眼、污了这大道通途!” “.” 大太阳底下,不止小满和鹿儿被震惊的张大了嘴巴,就连许万钧等人也怔了一怔。 哎哟,明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张口就将人全家骂了进去,好凶! 他们却不知,人家虎头幼年时可是经过桐山儿童脏话培训班强化训练过的人. 当年还在山上时,吴君如、吴宴祖、彭于言这些野孩子,哪个不是骂人高手。 只是近年来,虎头年纪大了,又有阿姐严格管教,才轻易不敢骂人了。 可许万钧这边,将将才经历过众人纳头便拜,被一名小娘骂了,自是面子上挂不住,不由恼怒,走上前去。 他一动,其余皂衣伴当纷纷跟了上来。 以多欺少这种事,最是得心应手。 眨眼间,便将三人一马团团围在了官道中间。 眼瞅势头不对,小满连忙将虎头挡在身后,戒备道:“你们想作甚?几里外便是颍川县城,你们不怕报官么!” 吊儿郎当、全然没将三女当一回事的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未来知县’、急于在许万钧面前表现的张甲从腰间抽出铁尺亮了亮,笑道:“看看这是甚?报官,我们便是官,小娘子为何状告本官?” “哈哈哈” 笑声中,鹿儿赶忙挺身而出,认真道:“你们休要无礼,我们是楚王府的人,这位是王爷的妹妹!” “.” 场间一静,正在打量三人穿着的许万钧却又哈哈哈大笑起来。 三女衣着,虽都是好布所制,但也不算太贵重,甚至还有些比不上颍川陈家女眷所用布料。 但能养起这骏马,也不会是一般人家。 在许万钧想来,或许是颍川某富户家中女眷.以前,这等人他惹不起,可现在呵呵。 整个颍昌府内,除了姨祖母坐镇的陈家,别的人家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眼下颍川内苟延残喘的钟、庾、谢、裴等世家,比之当年吴家如何? 再者,早年陈家衰败时,其余几家占陈家些小便宜之类的事,并不算稀少。 今日这小娘即便是他们几家人的,许万钧也不怕! 还能算作帮姨祖母家出气了呢! 一念至此,许万钧已打定了主意,这名敢骂自己的小娘需惩治,她牵着的那匹骏马也要夺来。 “你这贱婢,信口开河!呵呵,楚王家眷?我怎听说楚王回归故土时孑然一身,何处来的妹妹?” 一句话,让惊疑不定的众伴当放下心来对啊,从未听说过楚王有个这么大妹妹! 险些被这丫鬟唬住了! 鹿儿一时语塞.虎头自打六岁便跟在王爷身边,府内众人潜意识的确将她看作了王爷的妹妹。 可此时被对方认定自己撒谎,若再纠正为王妃之妹,只怕对方也不信了。 鹿儿焦急之下,和小满对视了一眼。 小满已开始观察四周,以防万一动手,好给虎头寻条逃路。 那边,许万钧猛地脸色一沉,喝道:“尔等身旁既无男子陪伴,又行色慌张!本官乃郾城县尉,怀疑尔等是某户员外家的逃奴,偷了主家这马匹逃遁!张甲将她们绑了,容本官亲自上手搜查一番,呵呵” 身旁,张甲已解下缠在腰间的锁链,狞笑着直直冲虎头走了过来。 他早就看出来了,许大人是看上了这位明眸善睐的小娘啦. 虎头三人久在蔡州,不说蔡州治安远胜颍昌,但她们王府家眷的身份,谁敢滋事? 是以,当下情形,无一人有处理经验。 小满眼见对方逼近,抬头往笔直官道上看了一眼,突然伸出一脚,将刚刚走近的张甲踹的连退五六步,坐倒在地。 张甲又惊又惧,不明白这看起来至多十八九岁的小娘,怎这般大的气力。 “哈哈哈,张甲,枉你整日吹嘘,却连一名娇滴滴的小娘都收拾不了!许大人,看儿的吧!” 和张甲有竞争关系的胡三祥趁机落井下石,又一挥手,便带着几名伴当扑将而上。 而小满这边也没闲着,踹飞张甲后,突然抱起虎头便放在了马背上。 “小满!” 虎头马上明白了小满的意思,挣扎着要下马,和小满、鹿儿共患难。 小满却一巴掌打在了墨影的屁股上,后者随即奋踢向前。 这边,小满已与伴当交上了手.这伙闲汉到此时才明白张甲会被一脚踹飞。 这小娘赤手空拳,只是格挡一下,都要被这小娘的拳头震的双臂发麻,后退几步才能稳住身形。 若有懂行的人在此,大约能看出来.小满这拳术腿法大开大合,明显是军中的套路! 可惜许万钧他们不识货,依然不明白,今日招惹的这小娘子,实则是某人、某家,甚至是整个淮北军的逆鳞。 粉雕玉琢的小娘子,也可能是位活阎王。 小满师从铁胆,学的是刚猛杀人技可眼下没有最适合她施展的长兵,小满又无杀心,对方仗着人多,竟打了个旗鼓相当。 不过,看到墨影驮着虎头已冲出了人群,小满不由心中大定。 “捉了她,别让这逃奴跑了!” 不料,许万钧突然大喊,一名待在外围的伴当马上从腰间摸出了兜石锁.这兜石锁两端各有一枚鸡卵大小的石头,以坚韧粗布缝裹,再以布带相连。 善使者,丢出去后可利用石丸飞行惯性捆人腿、缠马蹄。 只见他将兜石锁甩了几下,突然挥出,瞬息飞行后正中墨影后蹄 墨影猛地失速,一个趔趄,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幸而墨影刚提速,马速不快.墨影嘶鸣一声,想要站起,却因后腿被缠,尝试数次也未能成功。 虎头扑在官道尘土中,满身灰尘,今早阿瑜亲手帮梳的可爱双丫髻也散掉了。 脸上有些许擦伤,看起来伤的不重,但人却被这一下撞击摔懵了,傻呆呆坐在地上,目无焦距。 被伴当擒了手的鹿儿不由大惊,带着哭腔喊道:“相宜!” 正与伴当缠斗的小满回身,这才看见虎头那模样。 气血顿时全部涌上了脑袋,再顾不得旁的,忽一个矮身,从靴筒中抽出一支六寸短剑。 只一个横抹,一个前冲. 一人开喉,一人破胸。 围攻伴当中,突然狂喷的鲜血,骇的所有人齐齐一退。 几息后,两具尸体直挺挺扑倒在了尘埃里。 被血污迎面喷了一身的小满,虽习武多年,却是第一次杀人。 烈日之下,满身鲜血的小满持短剑遥指许万钧. 娇弱和血腥的不协调组合,吊诡且令人心惊。 或因心神激荡,小满一开口竟哭了出来,“我们好端端的过个路,你非要欺负我们作甚!呜呜呜若伤了虎头,我将你们,呜呜,将你们都杀了,呜呜呜.” 第420章 颍川县内波未平,忽闻吴城伏杀星 “娘娘,方才奴婢问了后宅门子,说小赵娘子一早便牵着那匹马同小满出府了。” 午时末,点绛回到阿瑜暂住的独立院落回禀。 阿瑜看了眼餐桌上已渐渐冷掉的饭食,又看向了屋外白花花的日头,摇头道:“这丫头,也不嫌日头毒,怕是又玩疯了,饭都顾不上吃。” “娘娘先吃吧,小赵娘子刚得了心爱的马儿,兴许撒欢忘了时辰。” 点绛劝道,阿瑜抬手指了指桌面的几盘菜肴,却道:“将这几样虎头爱吃的端去后厨锅灶温着,待她回来再端出来。” 点绛随即吩咐丫鬟按阿瑜吩咐去做,同时笑道:“娘娘待小赵娘子真好,自家亲妹也不过如此了。” 阿瑜笑笑没吭声,虎头能被一家子宠爱,除了因为她王妃胞妹的身份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楚王疼她疼的很。 就像这回来颍川,当着王妃的面,楚王甚也没表示。 但车队离开蔡州城后,老白一人追出十里,送给虎头一只包袱,包袱里有虎头爱吃的零嘴、数额不小的货票,甚至还有一只叫做美羊羊的‘小羊人’木偶玩具。 虽老白没说明,但同乘一车的阿瑜、蔡婳以及虎头,都知道这是楚王让老白送来的。 搞的虎头当场落了泪,捧着那木偶又哭又笑道:“哥哥真是的,相宜又不是小孩了,还送我这哄小娃娃的玩具” 虎头床头摆着好些个雕工简陋、样式各异的木偶,有的是楚王在栖凤岭做逃户时雕给她的、有的是他在桐山做马快时雕的。 近些年,因事务繁忙,虎头已好久没收到过哥哥送她的小木偶了。 人人都道,王妃严厉约束虎头却屡屡不成功的漏洞在于玉侬,其实自家人最清楚,对虎头管束一事中最大的漏洞在王爷! 若无他明里暗里的支持,玉侬哪有胆子敢违背猫儿的意愿,隔三差五给虎头塞钱花。 大体上,楚王和王妃分别扮演着类似慈父严母的角色。 也正因此,一家子人才会那般宠溺这丫头。 王妃胞妹的身份,说尊贵也尊贵,但她毕竟不姓陈,若非王爷的袒护,虎头在府里也不会那般超然。 “点绛,你去府门守着吧,若虎头回来,让她赶紧来吃饭。” 阿瑜做了最后吩咐。 陈家前宅。 “歪了歪了,左边再高上一寸.” 二进正堂外,堂堂颍川知县杜尚意,竟充当了管事一般的角色,指挥两名陈家下人将贺寿对联贴了上去。 ‘六秩华筵新岁月,三千慈训大文章’ 杜尚意抬头默念一遍,只觉此寿联极佳。 此时,像他这般主动在陈家帮忙的,还有其他府内官员和世家士绅。 平日里,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此刻却甘愿顶着大日头忙前跑后。 好像不这样,就显现不出和陈家的亲近关系似得。 别的人还好说,但在场众人中,却有一人的出现令杜尚意有些不满隔壁郾城知县侯节夫! 两人年纪相仿,出身近似,隐隐是颍昌府属官中的竞争者。 陈家本就在颍川,杜尚意身为颍川知县在此帮忙,勉强说的过去。 但你一个外县知县,竟也弃公务于不顾,巴巴跑来陈家套近乎官员的体面呢! 杜尚意瞄了一眼正弯腰撅着屁股、帮陈家拔掉院内角落杂草的侯节夫,暗骂道:呸,马屁精! 乌鸦落在了猪身上,只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正此时,忽有一名县衙吏人神色慌张的小跑近前,贴耳道:“大人,不好了!方才官道上发生一起命案,有两人殒命!” 杜尚意瞬间黑了脸后日便是陈家老夫人大寿,治下却在此时出现了命案,殊为不吉! 这事他还不能不处理,毕竟是人命案啊! “休要声张,莫扰了陈家喜庆!” 杜尚意低声嘱咐一句,忿忿瞅了眼表现积极的侯节夫,转身去往县衙。 他刚离开不足十息,却另有一名侯节夫的随从急慌慌走到候知县身旁,一番耳语,后者不由神色一变。 转头,刚好看到急匆匆离去的杜尚意背影,侯节夫微一沉吟,快步追了上去。 “杜知县,杜知县!” 陈府大门外,身体肥胖的侯节夫终于喘着粗气追上了杜尚意。 杜尚意好生意外,不由驻足,矜持拱手道:“候知县何事?” “杜知县,咱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处拐角,侯节夫一番快速解释,杜尚意不由愕然,“苦主是郾城县尉?” “正是。”侯节夫意味深长的往宾客进进出出的陈家大门看了一眼,低声道:“杜知县怕是不知,我这县尉,乃陈老夫人甥孙,陈妃表兄” 杜尚意的脸色突然郑重起来,“谢候兄提点!候兄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呵呵,杜兄,如今首重要务便是不可坏了后日寿辰。杜兄可先让许县尉前来贺寿,至于行凶之人,问清跟脚,待寿辰过罢,再做发落。” “候兄不如随我同去县衙,安抚许县尉一番。” “也好.” 两人迅速达成一致。 因传信之人言语不详,两位知县对具体情况了解不多,回到县衙后,见到暴跳如雷的许万钧,杜尚意又是赔罪又是检讨县内不靖致使许大人的伴当出现了死伤。 一个知县,面对一名县尉、且是隔壁县的县尉,低三下四 旁人看的一头雾水,杜尚意却十分感激侯节夫,感激后者提醒了许万钧的背景杜尚意自然不忌惮一名县尉,但有位表妹是楚王妃的县尉,却得打起十分小心应付啊! 未及提审凶手,后头却传信道:三名女子自称是陈妃侍女。 直至此时,杜尚意才知道,所谓凶手竟是女人。 可坐在县衙大堂内的许万钧却当即大骂道:“休听她们胡言!方才,那贱婢还声称有楚王胞妹在场呢!我观这三人信口雌黄、且有骏马同行,必定是窃了主家财物的逃奴!” 今日吃了瘪、又被吓了个半死的许万钧唾沫横飞,杜尚意眼瞅着前者那星星点点的唾沫飞到了自己脸上。 许万钧半年前还是名游手好闲的泼皮,眼界有限,但杜尚意却不傻.一名女子能在转瞬间杀了两名壮汉,事后又肯乖乖跟随颍川衙役回县衙。 对方若真是逃奴,何不击杀衙役逃窜! 敢跟着回来,便说明对方有底气. 低头看了一眼口供上‘赵相宜、陈小满、陈鹿儿’三名侍女的姓名,杜尚意喊来公人,让他记住三人名字,前去陈家求见陈妃,以确定这三女到底是不是陈妃随从。 可旁边的许万钧听了,却一跳三尺高,指着杜尚意的鼻子喝道:“我说了你不信,却信她们?” “求证一番,不过小半时辰的事,若真是陈妃侍女,那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杜尚意赔笑道。 这是在说,陈妃的侍女和陈妃表兄,勉强算作一家人,若三女果真是陈妃的人,怎样处置就要你们家内部协商了,小小颍川县衙可不敢胡乱掺和你家的事。 可许万钧一听,却更怒了,“呸!几个贱婢,即便真是我阿瑜表妹的侍女,又能如何!低贱奴仆,也敢妄称和本官是一家人?上刑,来呀,给她们上刑!日后若我表妹怪罪,本官担着!” “是是是,许大人稍等,稍等.”杜尚意连连赔笑,却坚决不肯在未弄清状况的情况下,按许万钧的要求处置‘陈妃侍女’。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杜尚意正是因为这份谨慎,保得了小命一条. 未时三刻。 谭氏来到女儿住处,母女俩躲在房中说了会悄悄话,送走母亲后,阿瑜关上门,悄悄掀开百迭裙、褪下亵裤看了一眼。 裤中那‘女儿宝’依旧干干净净。 说起这玩意儿的来历,自然和她那爱鼓捣些希奇物件的夫君有关。 当今女儿家来月事,要么闭门不出,要么用那布带折叠多层垫入裤内。 总之,诸多不便。 随着这两年淮南木绵大量供应,去年陈初趁着闲暇在家,弄来不少脱脂棉花,经阳光暴晒、酒精蒸熏、压缩成块,再缝入亲肤的细棉布中,便做成了这女儿宝。 起初,猫儿得知此物的作用时,连连阻止陈初,不允他再搞这种羞于启齿的东西。 便是疯癫蔡婳知晓后,也持反对态度。 毕竟,当下将女子月事视作不洁、污秽,别家男人,经常会在女眷来月事那几日避而不见,以免‘走霉运’。 自家这夫君却若传出去被旁人知晓,堂堂一个王爷竟为了女眷月事期间方便舒服些,去研究这等与污秽密切相关的物件,不得被人笑死。 陈初却道:“正常生理现象,有甚好避讳的。” 便是全家上阵,都没能劝住可当这产品被陈初强烈推荐给她们试用后,几姐妹就再也拒绝不了细布温柔的触感、以及月事突然来袭时有它兜底的踏实感了。 如今,府内已有了个小作坊,专供家中使用。 闲暇时,几位姐妹在一起说悄悄话时,总会对自家男人远超别家男人的体贴而自豪。 似乎在他眼里,家里每个人都是宝贝,没有人是那种大家族中常见的泄欲工具。 胡思乱想一阵,阿瑜随手翻开了一本图样册子,里头尽是些婴儿虎头鞋、虎头帽、五毒绣肚兜的绣样. 至今日,阿瑜身上的月事已推迟了三天。 她有预感,或许一直等着的小宝宝这回是真的来了。 但阿瑜又是个口风极严的人,在正式确定以前,她谁都没说,即便是刚刚来访的母亲都没告诉。 待回了蔡州,若能确定喜脉,阿瑜自然要让叔叔成为第一个知情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阿瑜翻看绣样的手停了半天没翻页,嘴角不自觉的勾出一道好看弧度,一双小梨涡浅浅嵌在白净脸颊上。 “娘娘!娘娘!” 门外忽然响起点绛明显慌乱的声音,将阿瑜吓了一跳。 整理好衣裳,阿瑜起身开门,却见往日行止有度的点绛竟一头大汗,脸色发白。 “怎了?”阿瑜不由奇怪。 点绛吞了口唾沫,却依然没能缓解因紧张造成的声带干涩,“娘娘,小赵娘子被.被捉进颍川县衙了。” “什么???”阿瑜一脸难以置信。 点绛继续涩声道:“方才有公人求见,说说,小赵娘子和小满杀了人,被捉进了县衙!” 阿瑜身子一晃,不待点绛搀扶已自己便稳住了身形,只沉吟两息,阿瑜果断道:“叫上王恩大哥,点齐随行侍卫,随我去县衙!” 点绛不由一愣,王恩是王府车夫,淮北军伤残军人退下来的,以脾气火爆着称。 阿瑜带上王恩,又喊上侍卫,难不成是要去县衙抢人么? 抢人倒不是不行,只是不符合书香门第出身的阿瑜脾性.照以往,她该细细谋划一番,既不使人抓了话柄、又能将事情办了,才是她的行事风格。 难不成,果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嫁入了将门,便是世家温婉小娘也变的霸道了? 已走出几步的阿瑜回头见点绛站在原地发怔,不由急道:“还愣着作甚,快些!对了,再带上我的命服!” 午后,未时末。 颍川县衙大门外,两名值守衙役正谈着今午官道上发生的一桩奇案.隔壁郾城县尉许万钧的两名伴当,竟被一位小娘杀了。 奇哉,怪哉。 甚小娘能击杀两名壮汉? 难道是女飞贼,江洋大盗? 两人正议论之时,忽见一名跛腿大汉直冲冲上了台阶,衙役一愣,抬手便要阻拦。 那大汉不见使力,好像只轻轻一推,两衙役便承受不住一般,往左右两侧腾腾腾退了好几步。 衙役不由大怒,正待招呼里头同僚,却见那大汉清开道路也不入内,反而站在一旁,喊道:“请,楚王府,陈妃娘娘.” 话音落,又见一面容姣美、神色冷冽的美人快步走了进去,后头跟随丫鬟婆子数名。 再后头,是二十来名表情肃穆、身穿锦衣的汉子,腰左挂弩、腰右佩刀。 凛凛杀意,犹如实体。 一看,便是久经战阵厮杀的好汉. 两名衙役竟被骇的不敢吭声,紧贴墙角,唯恐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后被当场斩杀。 这帮人入内直奔二堂,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衙役才如蒙大赦一般长出一口气。 “老天爷,这是谁家的人,好凶!” “你耳朵塞驴毛了?没听那跛腿汉子喊么,楚王府,陈妃!” “哪个陈妃?” “还能是哪个陈妃?咱颍川县,只陈家有女儿嫁入了楚王府!” “我哩个老天爷,咱县衙咋惹到楚王了.完了完了” 县衙二堂。 只有许万钧一人在高声咆哮。 郾城知县侯节夫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模样。 被指桑骂槐的杜尚意依旧保持着和煦笑容,将辱骂照单全收。 直到衙门外忽然遥遥传来一声,‘楚王府,陈妃’的雄浑喊声。 堂内三人齐齐扭头。 几息后,阿瑜迈着步幅不大、却频率极高的快步走进堂内。 杜尚意、侯节夫都参与了数日前迎接阿瑜一行,自然认得来人。 “下官见过陈妃.” 两人连忙行礼,杜尚意心中不免咯噔一声,暗道:看来,这三女还真是陈妃侍女,说不定还是极为亲密的贴身侍女,不然也不至于劳驾陈妃亲自过来。 当初,因嘉柔大酬宾,王府女眷人人有诰命。 阿瑜这五品诰命,便是见了颍昌知府也不需行礼。 不过,为了显得谦恭,阿瑜见了娘家父母官大多都会行上一礼。 可这次,阿瑜不但没行礼,甚至对方行礼后她连回礼都没做,开口便道:“人呢?” 杜尚意自然知晓陈妃要的是谁,连忙让公人将三女从后堂领了过来。 幸亏他机敏,没有用刑、也没有将人收监。 可虎头毕竟从马上摔了一跤,此时满身尘土,发髻散乱,脸颊一侧的擦伤还在渗着细小血珠,再和尘土一混,脸蛋上脏兮兮的。 从始至终没掉一滴泪的虎头,突然见到了家人,不禁小嘴一扁,眼里续起了泪包包,被圆润卧蚕兜住,摇摇欲坠。 说不出的可怜。 阿瑜见状,三不变做两步走,快速上前一把将虎头揽进怀里,边抚虎头后背边道:“不怕不怕,阿瑜姐姐来了” 不哄还好,这一哄,登时将虎头怒、惊、惧等各类情绪酝酿出的眼泪勾了出来。 紧紧抱住阿瑜的后背,哭的小身板直颤,“阿瑜姐姐,我想回家呜呜呜.” 这厢边,杜尚意和侯节夫终于察觉出有点不对劲了。 即便是陈妃的贴身侍女,主仆也不该如此亲密啊! 他们却不知,声称己方三人是陈妃侍女的,正是鹿儿.午时她说虎头是楚王之妹,对方不信,鹿儿事后反思,此刻越是将虎头说的尊贵,越难取信于旁人。 干脆说成陈妃侍女,还有几分可信,反正只要陈妃见了虎头的名字,肯定会来救她们。 只要见了面,就不怕了。 可那许万钧瞧见眼前一幕却不乐意了他好歹是阿瑜远房表兄,可自己这表妹来了县衙,却不和他招呼,反而只顾安慰一个侍女! 陈瑾瑜,你还能不能分清远近了? “咳咳,阿瑜啊,这几名贱婢真是你家的?这小丫头出口伤人在先,另一贱婢连杀我两人。就算是你家的人,也需好好管教,不然这等贱婢早晚给你惹出更大.” 正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阿瑜,强忍着也没能等他把话说完。 却见阿瑜单手轻拍虎头后背,猛地转身怒视许万钧,斥道:“住口!阿瑜也是你叫的?这是王妃一母同胞的亲妹!你却张口贱婢、闭口贱婢,你算个甚东西!” “.” 许万钧张着嘴巴、涨红了脸,愣在原地这货直到此时还未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因为被表妹不留情面的呵斥,下不来台。 可杜尚意和侯节夫却惊悚对视一眼。 天爷,出大事了. 骂了不知所谓的许万钧,阿瑜转头看向了杜尚意。 今日一事,她至今尚未了解清楚,只知个大概,比如虎头被摔了,小满也真的杀了人。 事发经过,她自然会问。 但肯定要将人带回去。 于是,阿瑜稍一沉吟,口吻稍微柔和了一点,“杜知县,人我先带回去了,此案若有事需询问我王府家眷,知县大人随时可遣人去陈家找我。” “是是是。”杜尚意躬身拱手,连忙让开了去路。 人命案,放走人不合规矩.但涉及王府,再借杜尚意十个胆子,也不敢硬扣。 没见么,外头整齐列队站在烈日下的王府侍卫,一个个目光不善,那视线一直在他们几人喉咙间游弋。 阿瑜申时初带人离开了县衙,带来的命服完全没用上她原本打算,万一颍川知县不配合,阿瑜便要仗着五品诰命强压度杜尚意。 没想到这般顺利。 毕竟是人命案啊! 阿瑜出嫁后,近几年多在王府,少了些与外界打交道的经验。 今日一事,她方知夫君在大齐官员中的威慑力. 下午,阿瑜安排人给虎头沐浴洗漱,又陪她说了会话。 后来又分别找小满和鹿儿了解了事情全部经过,心中已有了计较。 她这边了解了情况,而许万钧在得知今日欺的是王妃胞妹后,也没闲着。 傍晚时分,阿瑜便被老太太唤了过去。 屋内,除了老太太,还有一脸凝重的三叔陈景虞,和满是担忧神色的谭氏。 不用猜也知,姨祖母定然已找过祖母哭诉过了,祖母大概是来说和的。 “阿瑜呀,今日之事完全出于误会,还好没有酿出大错,那小赵娘子是怎想的?” 梁氏先开口了,阿瑜却反问道:“祖母是怎想的?” 梁氏未答,看了三子一眼,陈景虞无奈,只得替母亲道:“阿瑜也知,你姨祖母家中两代单传,只钧哥儿一根独苗。家里的意思是明日让钧哥儿去向小赵娘子陪个罪,咱再出些钱财弥补一番,阿瑜觉着如何?” 阿瑜耷着眼皮,目光下视,“祖母、三叔,你们觉着我家缺这点钱财么?” “.” “.” 这话一出口,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谭氏看了女儿一眼,欲言又止。 陈景虞神色复杂,梁氏面色不虞 能让三人同时露出各色表情的,是阿瑜那句‘你们觉着我家’。 我家是楚王府现在坐在此间和祖母、三叔谈判的,不是你颍川陈的孙女、侄女,而是楚王府的侧妃陈瑾瑜! 梁氏也是个性子要强之人,闻言也淡淡回道:“那陈妃以为,该当如何?” 阿瑜像是没听出称呼的改变,继续石破天惊道:“午间参与欺负相宜的伴当、皂衣,交由我府上处置。至于许万钧为留陈家体面,祖母私下处治吧。对外宣称暴病而亡” “!!!” 几人又是一惊,就连陈景虞也难以置信的看向了阿瑜。 这还是我家那知书达礼的侄女么? 那许万钧有错,但终归罪不至死吧,并且和自家还有血脉联系.那些伴当皂衣悄悄处治也就算了,弑杀表兄,这话你怎说的出口! “阿瑜!”陈景虞在母亲开口前,口吻严厉的喝了一声。 这次,阿瑜终于肯抬头看向了祖母,目光中尚存有一股温情,语气也缓和许多,“祖母,许万钧在城外三里、光天化日便敢当道拦截良家小娘,可想他在郾城有多跋扈!我颍川陈家千年清贵,有了这等不智、不贤的愚蠢亲戚,需尽早剜除为妙,不然早晚累及爹爹、二叔。” 陈家规矩大,何曾有过孙儿教育祖母的先例,再者,这亲戚本就是梁氏那边的,阿瑜的话,也能被梁氏理解为‘祖母亲人会连累陈家’的意思。 梁氏愈加不满,沉声道:“这是老身家事,陈妃是在教老身如何治家么?” 见事已至今,祖母仍旧这幅态度,阿瑜沉默许久,却道:“阿瑜知晓祖母心疼姨祖母一家。可今日之事,若非会拳脚功夫的小满在场,相宜会是何种结局?到那时,祖母可曾想,孙儿如何面对夫君、王妃!许万钧是祖母甥孙,阿瑜便不是祖母孙儿了么?” 这问题直击梁氏内心,竟一时回答不上来,只得硬辩道:“那小赵娘子不是没多大事么!再说了,钧哥儿有错,却罪不至死,磕头赔罪还不成么?早闻楚王从不以势压人、王妃贤惠淑德,便是他们夫妇亲至颍川,也没有将钧哥儿处死的道理!” 这话既抬了楚王夫妇一下,又表明梁氏想要硬保许万钧的态度。 阿瑜最后一点耐心终于消磨殆尽,不再劝了。 却见她抬起美眸往南边望了一眼,悠悠道:“祖母,王爷和王妃的名声自然沾不得污点。但我家呀,却有位蔡姐姐.如今她正在南八十里的吴城镇办事,一日可达颍川。想来今日之事已有人快马加鞭前往吴城、蔡州报信. 若照孙儿的意思趁早处治了许万钧,蔡姐姐或许会看在孙儿的面子上,不再追究。若等到蔡姐姐到了,不止许万钧要死,便是姨祖母能不能活都另说。 到那时,咱陈家的体面可就没了我家蔡姐姐,脾气可不太好呢。” 第421章 一抹红影锦衣至,半点情面不与人 第421章一抹红影锦衣至,半点情面不与人 七月十八,颍川陈府老太太六十整寿前一日。 今日往来宾客更胜前几日,可待在前宅陪客的陈家三爷陈景虞却显得心神不属,频频走神。 巳时前后,陈老夫人梁氏着人请了虎头前往二进偏厅。 虎头和阿瑜住在同一座院子,梁氏却只请了虎头没叫阿瑜昨日傍晚,阿瑜和祖母谈的不算愉快。 阿瑜站定夫家的态度,让梁氏非常不满。 如今,梁氏与虎头见面,想来是要绕过阿瑜,直接解决此事。 但虎头不过豆蔻年纪,让她单独面对祖母这种深宅内生活了一辈子的人,阿瑜不放心。 所以,即便祖母没喊她,阿瑜依然厚着脸皮陪着虎头一同出现在了二进偏厅。 到了地方,阿瑜不但庆幸自己跟来了,也生出些不快来 在坐的,不止有祖母、姨祖母,还有谭氏、程氏妯娌,姨祖母家里最能说会道的二表姐、四表姐,甚至颍川知县杜尚意、郾城知县侯节夫以及表兄许万钧都在。 嚯! 怎地? “二姐不必如此,仍像小时候那般喊我阿瑜便可。”阿瑜稍稍欠身,虚托一把。 阿瑜争辩的心思瞬间淡了下来,此次要求处置许万钧,有帮虎头主持公道的意思在,同时,阿瑜确实觉着表兄在外打着陈家乃至楚王府的名义胡作非为,绝对是陈家一大隐患。 梁氏身穿金色团花对襟衫,高坐正中。 说罢,作势要跪。 “阿瑜,你没旁的事么?若有事便忙,我们姐俩和小赵娘子亲近亲近” 上首,梁氏见儿媳不与自己有视线交流,便又看向了姨祖母家的二表姐。 二表姐借机一把握住了阿瑜的手,亲热道:“二姐便说嘛,阿瑜便是富贵了,也不会忘记了二姐!你小时候二姐可没少抱你呢。” 再看向堂中的祖母,没有任何阻止姨祖母一家的意思,阿瑜不由心生几生凄凉。 “呵呵,二姐恩情,阿瑜不敢稍忘。” 阿瑜话音刚落,一直没下场的姨祖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家姐姐守着陈家祖业,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孙,如今年纪大了,身旁连个说话的孙儿辈都没有,我家二姐儿、四姐儿勤来家中陪她说说话又怎了?阿瑜难不成还害怕我们几个孤苦无依的妇人抢了你家产业?” 不觉间,祖孙俩站在了对立面。 即便一对三,阿瑜也不惧口舌之争,可抬头却见母亲正在以哀求神色看过来,想让她少说两句。 此刻,二表姐见阿瑜有了回应,不由笑容更盛,说话间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银子打造的细镯,不容分说便要往虎头手腕上套,“小赵娘子,我是阿瑜表姐,说起来咱们也是亲戚,这支手镯就当见面礼了.” 阿瑜伸手,主动拉上了稍显紧张的虎头,向祖母见礼后在一旁坐了。 虎头休息一晚后,昨日擦伤的地方,将将结痂,周围却乌青肿胀一片,看起来有些凄惨。 四姐夹枪带棒,有驱赶之意,阿瑜也不客气,直怼道:“这里是我家,我想在哪儿便在哪儿。倒是两位姐姐一年中总有数月在我家中,比我这陈家女儿来的还勤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处是你郾城许家呢。” 这一下,当即得来了热烈回应,只见二表姐突然起身,走到阿瑜跟前一礼,巧笑道:“民妇见过陈妃娘娘.” 可眼见祖母不理解自己苦心,被所谓姐妹亲情蒙蔽,阿瑜不由产生一股‘随他去吧’的寂寥。 众人坐稳后,梁氏先看向了谭氏谭氏是其儿媳,又是阿瑜母亲,由她出面开口,阿瑜总不好再当面违抗吧! 谭氏却不自在的低了头,直勾勾望向地面,像是走神了一般。 虎头在外头怎会胡乱收礼物,又明知此时双方尴尬立场,自是不收。 二表姐突然变了脸色,弯腰捡起镯子一看,上头砸出芝麻粒大小一个白点,沉默片刻,竟红了眼睛,站在原地默默垂泪。 话是实话,可当众说出来. 姨祖母一家原本想着,那小赵娘子年纪不大,硬攀上亲戚、再送她几件小玩意,只要哄着她说出‘不再追究’,此事也就算了。 梁氏脸色渐渐不好看了起来想来,阿瑜和虎头进来前,她必定交代过儿媳一些事,想借儿媳之口说些什么。 姨祖母一家敢在陈家颐指气使,不正是仗着祖母么。 阿瑜对此心知肚明,心下却更不满起来.从虎头昨日午后归府至今,都没能等来哪怕一声道歉,却逼得娘亲左右为难。 这阴阳怪气的话,说的是虎头,但那四姐却是看向了阿瑜。 若不剜除,日后不定闹出多大祸事。 坐在不远处的四表姐适时开口,“哎!二姐,你何必热脸贴冷屁股,你把人家当亲戚,人家可未必能看的上你呢。” 可她沉默下来,站在身前哀哀啜泣的二姐儿却主动进入了正题,“阿瑜、小赵娘子,钧哥儿年少不更事,不小心冲撞了王妃胞妹,百死莫赎。但念在咱们血浓于水,还请小赵娘子原谅他一回吧!” 多年后,这只簪子出现在了二表姐自己头上。 这是要三堂会审我家虎头么? 猝不及防的变化,让虎头都看呆了。 阿瑜淡漠着脸蛋,竟点了点头,“说起来,相宜与几位姐姐确实论不上亲戚.” 此时谭氏明显不想配合她,逼迫自己女儿。 阿瑜却忘不了,幼时爹爹赠她的翡翠蝴蝶簪却不明不白的丢了,害阿瑜心疼的哭了好几天。 虽然吃喝的都是陈家米粮,但二表姐比她年纪长,便时常把‘照顾过阿瑜’挂在嘴边。 既显尊贵,兼有寿辰喜庆.从穿着可见,梁氏至今心情还是不错的,似乎只等处理了这点小小家事,便可安心等待明日过寿。 早年间,因陈景彦在外履职,谭氏相陪,阿瑜在老家时和二表姐同吃同住过几年。 可眼下看来,有了这胳膊肘往外拐的阿瑜在场,此计难成。 虎头哪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由手忙脚乱。 推让间,镯子滑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叮’一声轻响。 阿瑜抢先一步,将人搀住,心里却气的不轻.‘钧哥儿’少不更事? 他都二十四了! 我家叔叔和他年纪差不多,所思所虑皆是国家大事、黎民福祉! 他许万钧倒好,整日里除了寻花问柳便是调戏小娘,架鹰走狗、仗势欺人。 再者,这二姐张嘴闭嘴‘王妃胞妹’,倒弄的王府欺压弱小一般。 二表姐哭,陪坐在祖母旁的姨祖母也跟着抹泪,一时间堂内哀哀切切,阿瑜和虎头被衬成了恶人。 站在一侧的许万钧却昂着头、红着眼,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一般。 明日便是大寿的梁氏,终于开口了,“小赵娘子,伱说个法子吧,此事怎了?” 虎头半边脸蛋至今乌青肿胀,差点毁容,自是对那许万钧恨极,可对方一家子哭哭啼啼的模样,又让她不知该怎样开口,不由转头看向了阿瑜。 阿瑜当着姨祖母一家、两县知县,自是不能再说昨天那种让祖母‘私下处置,对外称暴病而亡’的话,只道:“祖母,此事就待王爷、王妃处置吧” 阿瑜屡次三番替王府、替虎头出头,梁氏早已恼怒,此时孙女的回答更不得她心若当场达成和解还好,待楚王插手,自己这甥孙大小得吃一通苦头。 数番情绪淤积下,梁氏突然哈哈一笑,“好一个大义灭亲的陈妃娘娘。既然要公事公办,那老身便问问杜、侯两位知县,许万钧无意冲撞了王妃胞妹该论何罪?小赵娘子贴身侍女当街手刃两人又该当何罪?” “.” 杜、侯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叫苦不迭。 两人今早被请过来时,便觉不妙,这事儿是他们两个知县能参与的么! 陈家得罪不起,那楚王府更得罪不起啊! 二人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难堪安静中,姨祖母忽然抹干眼泪,大步走向了许万钧,拽着人走到虎头面前,就要往下跪。 阿瑜、点绛连忙搀扶阻止.今日之事先不论对错,但千百年来世间皆以孝道为先,若‘逼着’长辈下跪一事传出,阿瑜还如何做人。 阿瑜被姨祖母死缠烂打的无赖法子气的又急又恼。 可被小梁氏拉到近前的罪魁祸首许万钧,却一脸倔强,见祖母要跪,猛地涨红了脸,扯着脖子嚷嚷道:“祖母,咱不跪!杀人不过头点地,男儿膝下有黄金!既然表妹不认咱这门穷亲戚了还求她作甚,孙儿一人做事一人当!” 嚯,这劲头哪像是做错事的模样,简直是被权贵欺压了的忠贞汉子。 堂内众人不由聚焦于阿瑜身上,那一脸刻薄相的四表姐也猛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哭嚎,两步上前后扑倒在地,哭天抢地道:“表妹想为夫家争脸面,干脆将我们一家都收入监牢吧。反正我姊妹七人命苦,父母去的早,全赖祖母将我等拉扯大,如今仅剩钧哥儿一根独苗.” 四姐儿东拉西扯些全无关系的废话,姨祖母哭的更响亮了。 许万钧却突然一折身,朝梁氏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含泪道:“姨祖母,多年来甥孙一家多赖您老人家照应,此事既然表妹不放过我,我便随她心愿,待会回去便吊死在我家房梁之上!只可惜,姨祖母的恩情,甥孙今世报答不了了.” “钧哥儿~” “乖孙~” 表姐、姨祖母齐齐扑到许万钧身上,一家人抱头痛哭。 梁氏脸色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终于一拍桌子,满含怒气道:“阿瑜!明日是祖母六十大寿,你果真要逼死你姨祖母一家、气死老身么!” “.” 阿瑜垂手而立,望着祖母怔怔说不出话来不由觉着荒谬,此事不是那许万钧招惹的么?怎好像自己做错了一般。 旁边,心疼女儿的谭氏悄悄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泪水,暗道:婆婆这是老糊涂了么,净帮着外人,王妃胞妹至今脸上带伤,表亲一家却从始至终连句真诚道歉都没有,反而用了这一哭二闹三上悠亚的无赖法子! 你们能这般逼迫阿瑜就范,难不成还能逼迫楚王夫妇就范? 午时一刻。 陈府大门前已出现了轻微堵塞,数名身穿青衣、腰系大红绦带的下人正在管事的带领下,引客入内、登记礼单。 虽劳累,但眼见主家红火,那份与有荣焉的感觉却让他们不自觉的挺直了脊梁。 颍川陈,沉寂数十年后,眼看要中兴、重现荣光啦! 正顾盼自得间,忽听一声马嘶。 抬眼看去,烈烈日光下,一匹神骏黑马因突然刹车,前蹄腾空,四周宾客也被疾驰而来的马儿吓的连连后退。 马背之上,乘有一名红衣美艳少妇,俏脸寒霜。 许是因为烈日下赶路,脸蛋嫣红,额前刘海被汗水濡湿在额头之上。 明日陈老夫人大寿,此时府门外官员士绅云集,纷纷侧目的同时也在猜测这美貌妇人是何来历,敢在陈家府门外纵马。 不待皱着眉头的陈家管事上前询问,后方又行来十几骑。 来人衣着统一,白色锦衣、衣领袖口下襟黑色滚边,左弩右刀。 近来因陈妃省亲,有人认得,这衣裳代表了王府亲卫。 “难不成,楚王又遣人来送礼了?” “想来是了,楚王对陈家果然优渥非常啊!” 人群中,响起几声感叹,可到底是有识货之人,那人敏锐的发现,今日这些锦衣亲军的胸前,皆绣有一拳头大小的五爪蟒纹。 终于有人发现问题了,“不对!这是锦衣所的差人!”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淮北锦衣所,专事侦缉文武官员不法,法权王授,可先捕后奏。 这些人同是楚王亲军,和负责护卫家眷的亲军穿着唯一不同的便是,左胸蟒纹绣。 普通百姓和锦衣使们没有交集,对他们知之甚少,但官员锦衣使捉的就是官,官员们自然对他们畏若蛇蝎。 众人错愕间,那红衣女子已翻身下马,拾步踏上了陈家门阶。 管事连忙迎上前,欲要搭话问清来人姓名,女子却率先开口,“陈瑾瑜在哪儿?” “呃” 敢直呼陈妃姓名,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几十息后。 陈家二进偏厅。 迟滞压抑的气氛,因一道红色魅影的突然到来而打破。 入厅后,红衣女子扫量一眼跪倒一片、哭哭啼啼的众女眷,便将此间情形猜了个七七八八,看向阿瑜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但走到近前后,却依然冷冷斥了一句,“多大的人了,连个孩子都顾不好。” 一旁的虎头连忙替阿瑜讲情道:“不怪阿瑜姐姐.” 红衣女子撇撇嘴,随后抬手掰着虎头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不由长出一口气,“还好,只是擦伤。王爷有祛疤消痕的芦荟乳,当年铁胆额头上的箭伤便是涂了那药膏没留下伤疤,你这不碍事。不耽搁日后出嫁找男人.” 一日夜来满腹委屈的虎头,听了她的话,竟咧嘴挤出一丝笑容。 这是因为,心里踏实了 在整个王府,只有哥哥和她才会给人一种可以依赖的强大安全感,在这一点上便是猫儿亦有不如。 即便隐约猜到了红衣女子的身份,但她完全视堂内其余人若无物的嚣张,还是引起了陈老夫人的不快。 只听她道:“敢问贵客姓名。” 红衣女子这才松开了虎头的下巴,拍了拍后者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又调皮的对虎头眨巴了几下眼睛,低声道:“虎头看好,我给你出气。” 说罢,起身走到陈老夫人身前一丈处,将手中马鞭在腰间塞了,以男子抱拳礼道:“晚辈蔡婳,见过老夫人。” ‘嗡~’ 堂内小有议论声响起,人的名树的影 蔡婳之名,响彻淮北,靠的是一桩桩血腥杀戮。 有传言称,便是当年东京宣德门惨剧,都是这妖妃挑起的事端。 总之,这女人到了哪儿都没好事。 但以陈家两子在淮北的地位,梁氏并不畏她,只听她淡淡道:“蔡妃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蔡婳嘻嘻一笑,转头看了一眼还跪坐在地上的许家诸人,回道:“晚辈今日来,既是公干,亦是祝寿。” “祝寿,便请留下吃杯水酒。公干,我府上有何事需你公干?” “你便是许万钧?”蔡婳未答,却转头看向了被祖母、姐姐护在中间的男子。 许万钧身处姨祖母家中,以往不管任何事,姨祖母和祖母都能帮他摆平,此时依然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咧咧起身,目光习惯性的在蔡婳勾魂夺魄的妩媚脸蛋上停留片刻,这才豪气道:“我便是!” 蔡婳点点头,忽道:“据侦讯,郾城县尉许万钧犯有奸淫、贪墨、讹诈等不法事共计一十七桩,数罪并罚,当斩。来人呀,将人绑了.” 堂外锦衣使当即入内,提了枷链便要锁人。 姨祖母一家顿时慌了神,团团将许万钧围在中间,连声叫嚷,“污蔑,都是污蔑” 方才,得知这女人是王府女眷,姨祖母和表姐已开始疯狂运转大脑,想好了一套说辞。 谁知这蔡婳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一句没提许万钧欺负虎头的事,反而从许万钧的差事上下了手。 这官身,既是恐吓百姓的皮,也是自带的枷锁! 小梁氏眼看锦衣使已走到近前,急忙将求助眼光看向了梁氏,后者稍一犹豫,还是开了口,“蔡妃!许万钧若有不法,也该郾城知县、颍昌知府处置,你一个王府女眷有何权力抓人!” 却见蔡婳胡乱从怀中摸出一只铜牌牌亮了一下,不待众人看清便收了回来,紧接道:“锦衣使法权王授,可监察百官不法,可风闻侦缉、先捕后奏!老夫人可还有疑问!” 蔡婳越说越严厉. 她方才亮出的铜牌牌到底是啥旁人也没看清,但距离她最近的阿瑜却在短短一瞬隐约看到‘淮北冶铁所见牌通行’几个字。 心中疑惑顿解的同时,也不由一惊.淮北皆知,锦衣所乃王爷手中的一把刀,旁人可不敢支使,方才她骇在疑惑叔叔怎这么快便得知了颍川之事。 毕竟传递消息也需时间,蔡州、颍川四百里,短短一日夜,不该来的这么快。 眼下看来,竟是蔡姐姐私自调了左近锦衣所这胆子也为免太大了! 即便日后叔叔不罚她,其他官员也要借机攻讦吧! 但不得不承认,蔡婳这招,直接从两家晚辈之间的小事上升了清除淮北内部蠹虫的高度。 任凭后宅妇人再多招式,也不起作用了! 堂内所有人被蔡婳骇住,两县知县更是吓得冷汗直流,祈祷满天神佛,不要受许万钧牵连。 一直‘英勇无畏’的许万钧此时也慌了,连口道:“祖母,姨祖母,救我,救救孙儿啊锦衣所那大狱,进了就出不来了.姨祖母救我。” 小梁氏带着几名孙女死死抱着许万钧不松手,哭喊又起。 梁氏见状,不由也急了,连忙起身走了过来,口吻也轻了、姿态也低了,“蔡妃,明日老身大寿,能否先等我家过了这寿辰再说。” 这是要拖时间,想办法。 蔡婳却非常干脆的摇头拒绝道:“国家大事,不可耽搁!待会我们带他从角门走。” 不走正门使陈家丢人,算是蔡婳给老太太最后的体面了。 恰好此时,陈家三爷陈景虞闻听消息,匆匆从别处赶来。 眼看堂内小梁氏一家哭个不停,已乱了套,连忙上前拱手,低声道:“蔡妃,请借一步说话。” “嘻嘻,不借~” 第422章 我家三娘花样多 第422章我家三娘花样多 环境造就性格。 比起蔡婳,阿瑜虽有叛逆的一面,却因从小接受正统教育,性格里终归缺了点狠厉。 再者,此事涉及自家长辈,难免显得束手束脚。 而虎头,年纪小是一方面,且自打六岁后,几乎没经历过需要她去与人勾心斗角的情况,被家人保护的很好,自是缺乏斗争经验。 蔡婳,既有手段,更不缺胆色。 至少私自调动锦衣所亲军这种事,阿瑜就不敢,此事往小里说,是假借楚王之名行事;往大里说,是后宅干政! 不过,即便阿瑜察觉了,也不会在此时拆穿。 午时二刻,许万钧在惊慌大叫声中,被锦衣使套上锁链,往堂外拖去。 一直负责唱红脸的二表姐,见状连忙挡在弟弟身前,求情道:“蔡妃,我家钧哥儿自小体弱,进了大狱千万莫对他用刑.” 这二姐儿也知,眼下是拦不住了,只有再找陈家大爷、二爷亲自向楚王求情,才有几分生机。 只见她忽地抡起右手,兜头朝蔡婳脸上打去,同时,口中尖利不似人声的厉喝道:“毒妇,老身与你拼了” 却见堂中,蔡婳忽然折身走回小梁氏身旁,低头附耳道:“老夫人请放心,待进了大狱,我必让你家钧哥儿好好尝尝贺北贺指挥的手段,保证你家乖孙撑不过三天.嘻嘻,你家要绝后了,待老夫人驾鹤西去,于黄泉下见了夫君、儿子,老夫人如何向他们交代呀,哎,可惜可惜.” 话音落,二姐儿指向蔡婳的手倏地收回。 倒是那杜尚意小心望了一眼已哑口无言的梁氏,一狠心,道:“齐统律卷一、二八条有载,白身辱骂命官命妇者,杖六十、刺面、徙一千八百里;袭击命官命妇者,男子判斩、女子判绞.” 一声清脆,响彻堂内。 结果可想而知。 ‘啪~’ 几句软钉子后,蔡婳又转头看向了杜、侯两位知县,声音也冷了下来,“两位大人,还没想起袭击辱骂朝廷命妇该治何罪么?要不要随锦衣使回衙翻翻《齐统律》?” 蔡婳斜乜一眼,却懒得和她讲一句话,转身走到了颍川知县杜尚意身前。 旁人尚未从这细节中看出异样,和蔡婳朝夕相处了数年的阿瑜,却早有所料一般无声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 身体肥胖的侯节夫用衣袖快速擦着额上汗水,却咬紧牙关不吭声。 蔡婳闻言,回头抿嘴一笑,“老夫人,晚辈也是这个意思,咱们后宅之事后宅了。若此事再惊动家父、陈经略,便显得没意思了。老夫人既知陈经略在淮北效命,便要替他多考虑一二,毕竟,待老夫人百年之后,为您灵前守孝、祭祀寒食的,是你陈家子弟,而非旁姓人.” 小梁氏、四姐儿霎时面无血色。 可那陈景虞闻言却黑了脸你家与她不死不休,可别带上我家! 旁边,一直扮演着和善角色的二姐儿,也忍不住了,伸手指向蔡婳,声色俱厉道:“蔡氏!你敢打我祖母?” 毫不犹豫。 蔡婳这般通透之人,如何感受到了小梁氏眼神中的强烈恨意. 原本已打算带着许万钧从角门悄然离去,蔡婳就此停住了脚步,习惯性的眯着狐狸眼认真打量了这极品一家。 却因转头太快,没来及藏好那抹怨恨至极的目光,直到和蔡婳对视上,才赶忙垂下眼帘。 堂内众人听不见蔡婳向小梁氏说了什么,却可看见后者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瞬间暴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松弛、单薄的嘴唇也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梁氏又惊又急,却也知晓眼下蔡婳占尽了道理,眼看她寸步不让,只能暂做了让妹妹祖孙先随锦衣使走,待后日她便是泼上老脸,亲自去蔡州向王妃、楚王磕头认罪,或许能保住妹妹一家性命。 小梁氏噔噔噔后退几步,捂着火辣辣的脸庞,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蔡婳敢打她一般。 梁氏虽不知袭击辱骂命妇的罪责有多重,但总归不会轻了。 方才一直唱黑脸的四姐儿,近年来因和陈家这层关系,早被郾城贵妇圈吹捧的不知道自己姓甚了,此刻眼瞧祖母被打,口中骂着‘小蹄子、淫娃荡妇’之类的污言秽语便扑了上来。 耳听妹妹一家哭嚎,梁氏烦闷焦急之余,不由又犯了头风的老毛病,只得一手扶额、一手自下而上挥了挥。 危局之下,糊涂了一辈子的小梁氏爆发出一点智慧,却也不多。 可细究起来,袭击朝廷命妇和袭击朝廷命官是同罪啊! 并且那蔡氏毒辣的很,完全不提在场众多女眷拐弯抹角的亲戚,却句句不离朝廷法度。 好歹知晓和姐姐打感情牌,也没敢直接指责楚王,反而把今日之事泼到了蔡婳的娘家头上。 这次,蔡婳只往后退了一步,根本不用她再出手,自有锦衣使上前,手上一拉、腿上一拌,用了一招军中最常见的‘绊跤’,直接将那四姐儿摔翻在地,反擒了双手。 小梁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嚎道:“大姊,救我一家啊!当年爹娘去的早,大姊在灵前说过要看顾妹妹的啊!如今咱们被这蔡家欺负到了家里,大姊不能不管啊!” ‘判绞’自不必多说了,‘杖六十、刺面、徙一千八百里’同样看不出任何活路啊! 一时间,几人汗如雨下,纷纷将目光看向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梁氏。 “杜知县、候知县,袭击辱骂朝廷命妇,该当何罪?” 站在小梁氏身前一尺的蔡婳,却早有防备似得,一个敏捷后仰,将将躲过小梁氏的巴掌,反手一个耳光结结实实抽在了小梁氏脸上。 这厢边,杜、侯两位知县,你看看我,我看看伱,却不敢回答这蔡妃明摆着是要借他们两人的嘴来给小梁氏祖孙治罪啊! 坐在上首的梁氏,不由心中‘咯噔’一下.妹妹和四姐儿不知听那蔡氏说了什么,突然暴怒。 蔡婳问的轻描淡写,可不远处的陈景虞却忽然想起了昨日傍晚侄女最后那句话‘若等蔡姐姐到了,不止许万钧要死,姨祖母能不能活都另说.’ 一人年迈,一人壮年。 “蔡氏,我家与你不死不休!” 短短一个多时辰内,心情几经大起大落的小梁氏,情绪如溃坝洪水一般席卷全身,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 但前提是,钧哥儿需在大狱内熬几日。 眼瞧事情闹大,梁氏终于再次开口,“三娘子,我家大郎、二郎皆在淮北效力,与你父同朝为官,说起来,今日之事也算咱们后宅妇人之间小磕碰,实无必要惊动公差。免的伤了两家和气.” 她这话一出口,正以怨毒眼神盯着阿瑜和虎头的小梁氏猛地转过头来,看向了蔡婳,希冀后者能应允下这最后一个简单要求。 “姨母!住手!”远处的陈景虞连忙大喊。 四姐儿被摁在地上,依旧叫骂不止。 那意思便是让小梁氏先随锦衣亲军去。 可小梁氏、四姐儿瞧见她这般态度,以为梁氏要将她一家放弃,小梁氏不禁哭声更大。 昨日还是人人都高看一眼的陈家亲戚,今日忽然就要变作阶下囚了.四姐儿满腔怨恨无处发泄,陈老夫人这边,她不敢怨;蔡婳自打出场便自带了强大气场,再有‘命妇’护身,四姐儿更不敢再对她不敬。 看来看去,自己那不争气的兄弟许万钧,就成了最好的发泄目标。 只见四姐儿忽然冲上前去,没命似的在许万钧抽打抓挠,发疯一般骂道:“都怨你这没心眼的蠢货,才害了我一家!我与祖母劝了你多少回,想要发骚便去勾栏找姐儿,你偏偏迷了心窍一般,胡乱招惹良家小娘,这一回,闯出大祸了吧 许万钧,你死不足惜,可怜我那一对儿女没了娘,可怎办哟.” 四姐儿打累了,坐在地上双手有节奏的拍着大腿,边哭边骂。 哭也好,骂也好,撒泼打滚也好,在淮北最冷厉的暴力机构面前统统不起作用。 锦衣使将瘫软如泥的许万钧以及咒骂弟弟不停的四姐儿,连同小梁氏一并带了出去。 堂内终于安静下来。 蔡婳再次环顾四周,众人纷纷低头,竟不敢和她对视。 “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晚辈蔡婳,先行告退。” 蔡婳却是个懂礼的,依旧不忘向梁氏说几句贺寿的吉祥话,随后,转头朝虎头招了招手,娇笑道:“走吧,随我回家。” 虎头赶忙走上前去,脚步轻盈了许多,有蔡姐姐这好榜样,虎头同样向陈老夫人认真行了一礼,随后便拉上蔡婳的手,并肩走了出去。 随着蔡婳离开,几位女眷顿觉浑身一轻,像是在水下憋闷久了一般长出一口气 强大的压迫感虽消,可尴尬气氛仍在,大伙那目光总时不时往阿瑜身上瞟。 这位陈家女儿,从昨日事发开始,没有丝毫犹豫的站在了夫家一面,此刻蔡婳耍完威风离去,阿瑜便有些碍眼了。 阿瑜仍坐在原位低眉垂眸,似乎各种意味难明的目光、以及家人的小声议论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大约过了十余息,阿瑜忽然起身走至堂内正中。 整理了一下衣裳,阿瑜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乎意料的跪伏在地,朝祖母叩首。 女眷中议论声又大了一些,以为阿瑜这是要重新修复与家里的关系。 不料,却听拜伏在地的阿瑜道:“祖母,今日家中传来消息,有当紧事需孙儿回去处置,祖母明日寿辰,孙儿不能亲自祝贺了。在此,孙儿提前祝.” 平静的声音终究没忍住颤了一颤,有一丝哽咽,阿瑜迅速调整了一下,才接道:“孙儿提前祝祖母长命百岁,往后再无烦忧灾病。” 说罢,又一次叩首。 随后起身,看都不看其他人一眼,只对三叔屈膝一礼,转身离开了此处。 步伐优雅坚定,这颍川陈家祖宅,似乎再无值得她留恋的地方。 犯了头风的梁氏,眼睁睁看着这道熟悉却又有些陌生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影壁之后,忽觉心中空落落的,像是弄丢了一件宝贝。 梁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唤了一声,“阿瑜.” 可孙女的身影早已走远消失,哪里还听的到她的声音,梁氏下意识迈出一步似要追赶,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眼前一黑。 “母亲!” “祖母.” “老夫人!” 厅内一阵骚乱,乱哄哄的围了过来。 七月十八,颍川县近来的头等大事、筹备了月余的陈老夫人六十寿诞前一日,楚王府陈妃却于当日午后低调离开了颍川县。 不免让人摸不着头脑。 翌日,陈老夫人寿辰,场面也远不如预计的那般大。 只有陈家三爷陈景虞在支撑场面,且心事重重,强颜欢笑。 陈老夫人更是未曾在自己大寿中露面,据陈景虞讲,老人家近来因接见亲戚过于频繁,昨日午后微感不适,在府内休息. 七月二十二日,阿瑜、虎头回府,到了家阿瑜先去了涵春堂,向猫儿细说了事情经过,并愧疚表示没能照顾好虎头。 猫儿大概已提前知晓了不少内幕,一再温言宽慰阿瑜。 可阿瑜离开后,猫儿第一时间让人拿来当初铁胆使用过的祛疤消痕乳,亲自给虎头仅剩一道浅色印记的伤疤上涂了又涂。 因月初那场学堂风波,起初姐妹俩都没讲话,直到猫儿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还疼不疼了?” 自己问了,不等虎头回答,大颗大颗的泪珠便从猫儿好看的桃花眼里滚了出来。 直至趴在床上泣不成声。 近两年,因稷儿和冉儿出生,虎头一度有种阿姐不在乎自己了的感觉。 此刻看见阿姐因自己这点小伤哭的不能自已,才晓得,自己在阿姐心里有多重。 坐在床边,迟疑片刻,虎头悄悄拉了阿姐的手,嗫嚅道:“阿姐,我没事的,你一哭,我也想哭。学堂的事,是相宜不对,以后我再也不惹阿姐生气了” 这是事发后,虎头首次正式认错。 此次外出,虽小有风波,却也让虎头重新想起了即将遗忘的真实世界在外边,可不是人人都把她当成大小姐、当成家里的宝贝来宠爱。 有了正确的认知,才会知晓家人有多珍贵。 听了妹妹的话,猫儿翻身坐起,破涕为笑,可眼泪一时止不住,又见虎头到底是被她勾的也跟着落了泪,猫儿忙掏出帕子给虎头擦眼泪,自己边哭边笑道: “阿姐管你,是想让你好好长大,少走些弯路。当年爹爹和娘亲迁坟来蔡州重新入葬时,我便向二老发过誓,一定要让虎头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如今,阿姐有你姐夫疼爱,有一对可爱儿女,阿姐这辈子再无奢求了,只待为你再寻一门顶好亲事,阿姐便可无愧于泉下爹娘了” 虎头小嘴扁了扁,主动抱上了阿姐。 这大概是虎头长大后,两姐妹最亲密的时刻。 一如当年风雪弥天的那个深夜,猫儿一脚深一脚浅的背着虎头,随陈初投奔栖凤岭。 话说蔡婳,回城后却没急着回府,反而将许万钧先送去了锦衣所大狱,又将小梁氏祖孙送去了蔡州府衙收监。 按说,小梁氏祖孙所犯罪责在颍川,按事发属地原则该交给颍川知县杜尚意;若按户籍原则,该交给郾城知县侯节夫。 蔡婳却对这两地县官不太信任,这才将人带了回来。 并且,以她以往的性子,被那四姐儿骂了小蹄子、淫娃荡妇之类极其难听的话,回程路上将人折腾死也不稀奇。 可这回,蔡婳却未用任何私刑,老老实实将人连同杜、侯两位知县的证言一并交给了蔡州府衙,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由此可见,蔡婳心里也是有点点发虚的。 毕竟,私调楚王锦衣亲军,这是染指了男人的权柄。 权力这种东西,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不容旁人觊觎分毫。 此事可大可小,全在陈初态度如何。 “三娘子这回也忒胆大了,你与王爷是夫妻,却也是君臣,若楚王由此忌惮三娘怎办?快想个法子哄哄王爷吧!” 最替蔡婳担心的,自然要数与她休戚与共的茹儿。 “我的男人,我了解!” 即便心里打鼓,可蔡婳那模样却依旧拽兮兮的,斜了茹儿一眼,又道:“帮我打水,我要沐浴。” “啊?都什么时候了” 茹儿小声嘀咕,站在原地没动,蔡婳飞起一脚,轻踢在了茹儿的小屁屁上,却道:“你不是说让我哄哄王爷么!赶了几天路,身上臭烘烘的怎哄?快去!” “哦哦.” 茹儿唤来婆子,打来热水。 蔡婳这回却不让人在屋里伺候,直到日头偏西,陈初快回府时,才神秘兮兮将茹儿叫了进去。 茹儿明明同为女子,可进屋后只看一眼,便觉热血冲上了脑袋,鼻孔一痒。 因热水浸泡,蔡婳通体粉红,一头乌黑青丝披散在肩头,外头只罩了一件半透的黑色纱衣,内里真空,一对娇俏大兔子若隐若现。 更绝的是,光洁的手腕和脚踝上,分别扣了条银子所铸的手铐、脚链。 坐在床沿的蔡婳适时抬头,自下而上仰望茹儿,贝齿轻咬下唇,楚楚可怜道:“大王,奴家有错,已自戴了枷链,大王休要怜惜奴家,请大王随意惩处吧.” 被临时当成了楚王排练的茹儿,哪经历过这个啊! 一抬手抹掉了喷涌而出的鼻血,喃喃道:“我家三娘.花样真多!” “嘻嘻,你就说,这一招能不能哄好他?” “能能能!三娘,我若是男子,便是把天下让给你都成!” “嘁~天下有甚稀罕?哪有我这知冷知热的小情郎美呀去,去外头盯着,王爷若回府,一定将人给我抢过来!” 第423章 贤后之风 第423章贤后之风 二十二日,傍晚。 二十日召开的淮北道六府议事会已来到了最后一天,此次会议,六府主官尽数到场。 历时三天的会议中,除了各府下半年的工作计划汇报外,最重要的会议成果便是各府间的‘转移支付’。 此事对于几年前经过乱军蹂躏的寿州,以及远离淮北统治中心的宿、泗三州自然有着极大好处。 但经济发展较好且需掏出真金白银的唐、蔡、颍三州难免有些肉疼。 不过,此事乃楚王一力推行,态度十分坚决,并讲道:“各位需把格局放大些,一枝独秀不算春,各府百花齐放、齐头并进才能夯实我淮北基业。” 楚王也为转移支付的逻辑基础做了解释近些年,为避免工贸繁荣的蔡、颍、唐三州出现用工荒,淮北采取了非常灵活的户籍制度,任由各府间百姓自由流动。 如此一来,以蔡州为中心的工业地区,自然对周边形成了巨大的人口虹吸效应。 人为国本,一府一县同样如此,人口少了,各府税赋便无从谈起。 再者,蔡州附近因大量场坊兴建,不但侵占了部分农田,农业人口也一再减少。 刚刚坐下的陈景彦只得再次起身,却总觉得怪怪的咦,这老五夸自家媳妇儿,却要他这老丈人一直道谢,还要给与奖励? 此事看起来没甚难度,但是若没有一个强力的集权机构从中斡旋协调,各府断不会将本府赋税用于别府。 这般情况下,适当的粮食生产补贴,便成了稳定农业人口的应有举措。 早几年纳入淮北控制版图的寿州尚好些,但宿、泗两州不但经历了数年前的大水患、兵灾,又被士绅多年盘剥,不但当地农业生产基础设施需要大力重建,且民众疲弱、府库空虚。 “但此事亦是一记警钟啊!各位大人,我等数年呕血经营、筚路蓝缕创下淮北此番基业,若不能约束好家人,摩天之厦随时有倾倒之虞!自即日起,请诸位大人深切内查自家可有通过非正常途径谋得官人的家人! 以一月为期,一月后,由蔡州刑狱提举苟胜、督监曹小健、锦衣所指挥使贺北密访各地,若到那时,再被揪出某些蠹虫和各位大人有关系,诸位脸上不好看,也坏了我等情谊,便不值了” 蔡氏跋扈毒辣之名由来已久,楚王次次回护,左国恩敢提此事,需十分勇气。 不过,老陈也明白,初哥儿这么说,许万钧一事就变成了陈家内部自查揪出的蠹虫。 如今也能算作极得楚王信任的淮北重臣了,可他当场提起此事后,议事厅内众官呼吸都放轻了。 左国恩这次之所以敢冒着楚王动怒的风险站出来,是因为他此刻代表了大多数官员的切身利益。 不料,颍州知府左国恩却会议结束前,忽然提起了一件和会议无关的事情,“楚王,近日下官闻,十八日有锦衣亲军突至颍川拿人,但带队之人” 而和此事没有任何关联的泗州知府唐敬安的想法,在官员中最具代表性.锦衣使针对的就是官员,如果缺乏有力约束,这种特务机构对他们来说不啻于洪水猛兽。 左国恩早年担任蔡州知府,身上尚有李相、范恭知派系的烙印。 是以,官员们对锦衣使天然带有抵触反感。 ‘早年农业贴补工业,如今到了工业反哺农业之时。’ 唐州知府蔡赟,眼皮微耷,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左国恩说的那人不是他妹子一般。 陈初看向了陈景彦,接着道:“许万钧如何从泼皮变为了官身?料定那郾城知县脱不了干系!幸而,此事被陈经略爱女得知,主动检举,不但替家中剜了毒疮,且维护了我等得来不易的官声!陈经略有此女,实乃家门之幸,应予以奖励.” 陈景彦、陈景安听到陈初夸赞自家千里驹,纷纷起身拱手,表示谢意。 陈景彦兄弟同样古井无波,说起来,他俩也是另一方当事人。 避免贪墨、浪费的情况出现。 阜昌十一年,李相在刘麟、刘螭夺嫡之变中‘意外’身亡,范恭知也迅速投靠了楚王,早和桐山系结有善缘的左国恩自然而然的被吸收进了淮北系中。 声调渐高,身为陈初老丈人的陈景彦不自在的欠了欠屁股。 陈初摆摆手,示意二人就坐,却话锋一转道:“然则,大族子弟中,亦不免有子不孝孙不贤之辈。那郾城许万钧一介泼皮出身,早年间便有偷鸡摸狗等种种恶行,做了一县县尉后,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豢养打手,以欺行霸市、调戏良家为乐!此人,坏的不止是某家某族的名声,更是坏我淮北官员之名!” 为保淮北粮食安全,总要有府县负担起种粮这类回报远低于工贸的重任。 那许万钧虽恼人,但老母六十大寿前一日,蔡婳带锦衣使上门锁人,将梁氏气的大病一场,寿辰差点变祭日,两兄弟内心的真实想法,外人不得而知。 虽说陈初未曾指名道姓是哪家大族中出了这腌臜玩意儿,但大伙都知道是怎回事。 “是” 说出来,总比陈家亲戚犯事被锦衣使捉了好听,算是保住了老陈的脸面。 总之,关于此事的争论在楚王这句表态后,一锤定音。 但当年他在任时,和彼时桐山系关系处理的不错。 “这件事啊,我已知晓了。”陈初一开口,语气倒也平淡,似乎没有因左国恩隐晦提及了蔡氏而动怒,在场众人不由松了一口气。 奖励阿瑜,那不就是奖励你老五家么? 厅内诸人,表情各异。 随后,便是各府负担转移支付具体金额的讨论了,经过一整日的讨价还价,最终议定,由蔡、颍、唐三府分别划拨一百七十万两、九十万两、五十万两专项资金,给予寿、宿、泗三府重修各地水利、购买耕牛、奖励垦荒. 再由锦衣所、淮北道衙门、文学院大儒、退役军人组成的督导小组巡回监视专项资金使用情况。 在场最小的也是一府知府了,都有各自渠道,谁不知他说的那‘在淮北没有职务的带队之人’是楚王府蔡氏啊! 徐榜看了看蔡赟,又看了看陈家兄弟,一脸的意味深长。 这处变不惊的态度,已有几分‘蔡老狐狸’的真传。 却听他接着道:“淮北用人,从不避讳各位家中的子弟,如英俊、英朗皆是我淮北后起才俊。” 如今,淮北内部的寿、宿、泗三府因水热条件良好,辖区全部是平原,自然而然被定位成了粮食生产基地。 想要大兴基建、重构基层组织能力,都离不开钱啊! 左国恩躬身低头,口吻极为谦恭、态度极为小心,“带队之人并未在我淮北担任任何职务。锦衣亲军负有监察百官之职,每次办差,都应严格按照规章流程。如此重器若沦于私人之手,恐致官员惶惶,于我淮北不利。” 转移支付一事议定,本次会议全部议题已结束。 陈初说这话时,脸上自始至终带着和煦笑容,可众人心中却不由一凛。 苟胜、曹小健、贺北,都是陈初心腹中的心腹,没人会怀疑他们对楚王的忠心。 并且,早在阜昌九年,王妃亲族赵开元仅仅因勾连温家往军中贩卖假药,便离奇身死。 王妃亲眷尚且如此,自然也没人怀疑楚王的决心, 但是,楚王好歹给了个一月之期,这次纠察各地官员的行动,说起来更像是一场震慑。 毕竟,淮北尚在创业阶段,楚王给大家留了颜面,以免坏了君臣情谊。 可众官总觉有点不对劲.左国恩主动提起此事,为的是约束锦衣使的权力,可眼下看来,锦衣使反而会借着一月后的纠察行为扩大权柄。 徐榜不满的看了左国恩一眼,嫌对方事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依旧尴尬站在厅内的左国恩,眼瞧陈初要宣布散会,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句,“楚王!那.十八日私锦衣亲军一事,不合规矩” 陈初不待他说完,已淡淡道:“蔡妃那边,我自会惩处。” 这句话把天聊死了楚王都说了会惩处,你还想怎样? 看来,这回楚王又会像以往那般包庇她了谁都不信楚王会真的惩罚蔡妃,最多不过床头责骂床尾和。 黄昏时,会议结束。 明日各位知府便要返回各自府治,晚上陈初设宴饯行。 和文绉绉的文官吃酒远不如和长子、奎哥儿那帮粗坯兄弟们吃酒快活,不及亥时,便早早散场。 陈初离去后,今日鼓起了极大勇气进谏的左国恩闷闷不乐。 一来,担忧日益活跃的锦衣使,二来,楚王对行事乖张的蔡妃无底线的宠爱,亦令人忧心忡忡。 蔡赟、尤知府两位蔡家干将走在最前。 楚王参赞出身的唐敬安、徐榜走在中间。 陈家兄弟、左国恩走在最后。 尽管士人讲究背后‘不议主过’,但左国恩依然没忍住,低声道:“陈大人、柳川先生,你们常在楚王身边,需多劝谏啊!楚王年少,不可过于沉迷女色,女子乱政,绝非善事!万万不可让楚王因后宅女眷毁了淮北大好局面。” 陈景彦闻言,先瞧了一眼前头的蔡家人,也压低了声音,疑惑道:“以往,元章对家眷极好,但也不至于放纵蔡氏成这般啊!那锦衣使干系重大,外头之事暂且不论,元章就不怕日后蔡氏威胁到王妃么?” 也在皱眉思索此事的陈景安,忽被兄长这句话打开了思路,不由道:“我猜,元章正是因为蔡氏无子,才不打算惩处蔡氏.” 陈景彦如醍醐灌顶,被二弟一句点醒,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前头的蔡、尤、唐等人纷纷停下了脚步,月亮门旁,一名侍女领着几名丫鬟正等在那边。 陈景安走近才认出,等在此处的是王妃贴身侍女寒露。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陈景安好端端自不会无故轻慢寒露,拱手笑道:“陈女官怎等在此处了啊?楚王已于一刻前离去,没迎到人么?” 寒露却作了一个万福礼,出人意料道:“奴婢在此并非等候我家王爷,而是受了王妃之命等候诸位大人。” “哦?王妃可是有事?” 左国恩好奇道。 寒露又是一礼,紧接招招手,一众丫鬟纷纷捧了大小不一的礼盒走了过来。 只听寒露道:“诸位大人同家眷弃离乡梓异地为官,需得注意身体,王妃知晓诸位大人明日便要离了蔡州,特意备了些上好温补药材,还有女眷所用护肤乳膏,请大人们带回去。” 众人皆是一愣,身为一地知府,家中自不缺各种好物,但王妃这份体贴. 年纪最轻、和楚王一家最亲近的唐敬安当即上前,看了看那礼品盒,略显夸张的大笑道:“哎哟,这不是玉容香妆刚出的珍珠养颜膏么!我此次来蔡州前,内人还专门交代我买了几盒给她使,却不料此膏卖断了货!正发愁不知回去如何交代呢!哈哈哈,寒露姐姐,回去一定要替我向王妃道声谢” 唐敬安爽朗的笑声,引的各地大佬都露出了笑容。 他比寒露要大上十来岁,可那姐姐喊的毫无违和感,毕竟唐敬安出身楚王嫡系,借此表达和王爷一家亲近,无可厚非。 王妃所赐,不必矫情,大家各自收了礼品后才发现,王妃的心思之细。 给几位大人的温补药品自不必说,都是上好道地货。 女眷所用的护肤品、香妆,则更显王妃用心.就连几位大人家中的妾室,也有一份,当然,为彰显主母尊贵,妾室所得,品类远不如正室丰富。 这一下,可免了回家后后宅的争风吃醋。 眼瞧左国恩所得香妆礼盒足有四五个,徐榜不由开起了左知府的玩笑,“左大人,好艳福啊!我记得你去年还只有两房姨娘,王妃却给你备了四套香妆,难不成又老树开新枝了?” “哈哈哈” 原本怏怏不乐的左国恩,仅仅因为这一件小事,心情突然变好了起来,却见他朝王府的方向拱了拱手,“劳王爷、王妃挂牵,连下官今年新纳了一房妾室这等小事都记得” 气氛不错,沉稳内敛的蔡赟也难得的说笑道:“多一房妾室,便多一份礼品,左大人赚了!” “蔡知府,你若眼馋,也多纳几房姨娘,到时王妃所赐,自然也就多了。” 陈景彦也跟着开起了玩笑。 蔡赟却故作苦瓜脸,无奈道:“陈经略,下官倒是极愿意的,可家中雌虎却不依啊!” “哈哈哈~” “哈哈.” 笑声溶进稍显闷热的夏夜中,淮北系内隐隐有着竞争之意的蔡、陈两家,甚少有如此轻松交流的场面。 常年不苟言笑、时刻注重人前威严的大佬们,此刻却像少年人一般开怀。 亥时初,蔡州城内的街道上华灯流彩,行人熙攘。 陈景彦、陈景安两兄弟走在街头。 身后,是捧着礼盒的随行下人。 并肩走出百余步,陈景安忽然呵呵一笑。 正沉浸在治下繁华盛世中的陈景彦不由奇怪,转头问道:“守谦何故发笑?” 陈景安却道:“方才我等担忧之事,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陈景彦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是啊!赵氏端庄大气,有古之贤后之风,内宅外事皆有条理,处事手腕愈发纯熟!有她在,王府后宅乱不了” 第424章 蹩脚借口 第424章蹩脚借口 七月间,颍川一事,最终导致了一场席卷齐国中原数十府、针对中下层官员的调查运动。 几个月的时间里,降职、贬官、入狱官员共计十五人。 其中,郾城县尉许万钧作奸犯科累计十余桩,罪责最重,他自然成为了那个杀鸡儆猴的‘鸡’,被判斩。 提拔其担任县尉的郾城知县侯节夫去职,徙千里,发配沧州牢城营。 许万钧的背景,并不难扒。 一时间,不免让人浮想联翩,怀疑此举是楚王是在故意打压陈家。 可随后不久,王府内先是传出陈妃身孕的消息,紧接,陈英俊又调任开封府担任了要职。 让传言不攻自破。 在颍川事件中,有所逾距的蔡氏在王府内老老实实待了一个月后,也重新出现在了大众视野中。 看来看去,这场风波中,受伤的除了许万钧一家,便是一批手脚不干净的基层官员。 秦胜武、康石头进入作战部队,眼下已分别担任了团副、营长。 进入腊月后,一批河北路轮休将士返乡。 二郎却也有自己的消息途径,连忙提醒道:“娇弱?我听蒋二娘说,这半年里她们时常聚在一起打马球,那折燕儿马上功夫俊极了!听说还能挽弓、会使长兵,沈团长私下都夸过她将门虎女呢!你们成婚后,胜武你若打不过她,可就给咱淮北军丢人了!” 杨二郎、许小乙加入亲兵行列,如今任正副连长。 “嘁~”秦胜武却非常相信自己的眼光,极为自信道:“一个女子,便是会些花拳绣腿又如何?我只需使三成力,便能将她收拾的服服帖帖!” 私者,秦胜武这次回来,是为了定亲。 其中,便包括秦胜武. 按说,第六旅新编二十一团团副的秦胜武身为军官,休假轮不到他,但这次返乡,却是楚王专门出的命令。 为公,定亲对象乃麟府折家小女,这桩极具政治联姻意味的亲事,说是‘公差’一点不为过。 秦胜武脸上笑容淡了一些,像是在说一桩无关紧要的事一般,“昨日回家后,表姐宴请折夫人一家,我和那折燕儿远远看了一眼,若无意外,明年应该也就成婚了。” 刚从一线回来,秦胜武为何手下弟兄打成一片,仍带有浓重的军汉粗鲁风格,满嘴脏话。 腊月二十二,得知秦胜武回来了,当初一起火头军共事的四小只凑到了一起。 二郎却毫不避讳的骂了一句。 “狗屁的先帝,用女子讨好金贼的软骨头!” “胜武,我听说你家大哥和石头家的大姊也定了亲事?这一下,岂不是亲上加亲。” “说来奇怪,你家大哥是如何认得玉兰姐的?” 早年,他和蒋怀熊二女是蓝翔学堂同窗,也能算作青梅竹马了。 当年四人合力生擒单宁圭,因功升迁,由此踏上了不同的道路。 “好吧。以后我再让蒋茜帮你摸摸娘那折燕儿的底细” 小乙问道,二郎却笑着看向了石头,由后者讲述道:“起初我也不知晓,后来听她说,早年先帝还在世时,朝廷那寻芳使不知怎地看上了我姐,幸而得史团副和胜文哥联手搭救,两人由此结识。后来,我姐得知胜文哥是王妃表兄,一度不敢和他好下去” 但康石头也没有接二郎的话茬,笑了笑回答了小乙的问题,“水军二团的史家五郎啊!就是他家幺弟过年时搞大了别人的肚子又不娶,气的王爷亲自踹了他几脚,关了十天禁闭后,才将人娶了回去。” 在二郎心里,心里还是向着并肩作战过的兄弟。 说起这个,秦胜武不由一笑,看了石头一眼,道:“可不是么!我家大哥性子敦厚,和玉兰姐情投意合却不敢向爹娘说,若不是表姐今夏来家里询问,只怕他还要瞒着爹娘呢。”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获罪官员的空缺,纷纷被完成了改造的东京士子、淮北村官占据。 “哈哈哈!” “直娘贼,当初老子入营第一日便看着二郎这撮鸟不顺眼,还在征兵处与他打了一架。谁能想,后来和他同生共死过几回,竟成了兄弟,哈哈哈” “还成吧,站在折夫人身边时低眉顺眼,看起来娇娇弱弱。”秦胜武根据第一印象实话实说道。 杨二郎大咧咧道,丝毫没有娇羞之意。 “秋天里,在陈大哥和嫂嫂的操持下,我爹已与蒋督帅议定了,转年开春就办婚事。” 兄弟们见他即将大喜,自是替他高兴,纷纷举杯,吆五喝六的起哄同饮。 “哈哈哈,笑死个人了,你俩怎样了?” 总之,整个宣庆二年的夏秋两季,淮北都在进行着内部政策调整、梳理内部人事、组织消化地盘人口,为日后必定会发生齐金二战积蓄着力量。 淮北到了如今这等规模,高层子弟参与联姻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二郎许是担心好兄弟心里有抵触,故意挤眉弄眼、活跃气氛道:“那西北将门女长的怎样?” “哪个史团副?”小乙奇怪道。 如今几人因在军中各有职司,已算作晚婚,康石头对秦胜武的婚事也颇为关心,主动问道:“胜武,你的事怎样了?” 在座三人表情如常,似乎辱骂皇帝这种事在他们之间早已习以为常。 至此,淮北体系往齐国内部渗透的举动,已近乎不加掩饰。 二郎听闻兄弟打趣自己,不由撇嘴道:“谁说不是,正是因为打了那一架,咱才被秦老大抽了几鞭子,发配到了火头军!奶奶滴,当过伙夫,是老子一辈子的污点!每回和蒋茜拌嘴,她都骂老子是个臭养猪的.” 却不料,‘打不过娘子’这句话,最终一语成谶。 为私也为公。 小乙夹了块卤猪头肉,八卦道。 要么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一说这个事,几人马上对上了号,纷纷道:“哦!原来是他啊!” “史五郎也是个好汉!” “他家几兄弟,人人功夫了得!” 男人八卦起来,也不比女人差多少,由史幺儿一事开始,几人说起了近年来军中种种轶事,哪位兄长最近刚成婚、哪位老兵退役后娶了寡妇、哪位伤残军人被安置进了王府当差 几人吃着酒,越聊越起劲。 秦胜武却在不知不觉间走了神,其余三位兄弟在后方待了将近一年,和他最大的不同便是身上那股子放松的劲头。 包括所聊话题,也和一线驻边将士有着明显不同在河北时,秦胜武和袍泽同僚谈的最多的,是鹿柴摆放、阵型战法,偶尔谈起家人,以及退役后的打算。 康石头最先发现秦胜武走神,不由奇怪道:“胜武,想甚呢?” 秦胜武回魂,先将已端在手中半天的清冽酒水饮下,这才一抹短须道:“忽然有些想念军中弟兄了。” 几人一滞,他们在安稳后方待了快一年,这一年里驻边将士却仍要时时警惕、风餐露宿,小乙真诚道:“胜武辛苦了。” “哈哈。”秦胜武却爽朗一笑,道:“不辛苦。方才听你们讲家长里短,老子心里分外踏实。我和弟兄们在北边守着,不就是为了让兄长、姊妹们可以在后方安心谈婚论嫁么? 我爹娘胆小谨慎、家兄性子敦厚,若没人将咱们这群人组织起来,他们岂能在这纷乱世道安稳过活?我等在前方风餐露宿,为的就是不使他们沦于异族铁蹄,为的就是他们只烦恼家长里短,不须终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胜武说的好!” “对!来年,我也要向陈大哥请命,去河北效力!” 腊月二十二,祭灶,民间又俗称小年。 蔡州城内新年气氛已非常浓厚。 年长之人祈求着明年依旧能无病无灾无战乱。 妇人祈求着儿孙康健,人口兴旺。 年轻人想的是建功立业,守护好家乡乐土。 同日,傍晚。 东京皇城仁明宫。 寝殿内燃着烛火、烧着地龙,暖意融融。 却因为寝殿面积大,依旧显得空旷冷清。 越近年关,嘉柔的心情越不好。 新年意味着阖家团圆,可自从妹妹们去了淮北,这偌大皇城,哪还有一点热乎劲,入夜后安静的可怕。 大臣们遇到年节,尚有十余日休沐陪伴家人,嘉柔却大概率要像往年那般孤零零守着皇城过年了。 不过,今日嘉柔心情稍微好了些,因为收到厚厚一沓淮北来信。 嘉嫆在信中讲了各位妹妹的状况,大家适应的都不错,王妃从未苛待过她们,一应生活标准和王府世子、郡主看齐。 除了不让皇姐担心外,还提前预祝了嘉柔新年安康。 而年纪更小的几位妹妹,来信中的内容就丰富了许多。 嘉秀讲,期末考试得了年级第二名,发了奖状、戴了大红花,王妃知晓后,另奖了她一支碧玉镯。 年纪最小的嘉禧,也用稚嫩笔迹给皇姐写了满满一张笺纸,信里说,王府的玉侬姐姐待她很好,不但给嘉禧染了红指甲,还带她偷偷滑冰玩.入秋时,嘉禧染了风寒,玉侬姐姐还把她带到望乡园住了几天,一直到养好病才送回了稚晖馆。 嘉柔从信中自然看出了嘉禧已对玉侬有了几分依恋之情,心下不免生出些许醋意。 同时,也有些自怜自伤.眼看要过年了,伱们都热热闹闹的,就我这里冷冷清清! 还好,一堆来信的最下方,是陈初的亲笔信。 拆信前,嘉柔不由生出几分期待,可看完信,心情更不好了! 陈初在信中大概讲述了一下嘉嫆她们一行的安置,和大半年来的成长。 余下大半篇幅里,都是关于绵儿的问题.小丫头长高了没?体重增加了多少?平日吃些什么,玩些什么,有没有怄人等等等。 是嘉柔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罗唣。 可整整两页的内容中,提到嘉柔的只有一句类似‘天冷了多喝热水’的关怀 喝你妹啊! 人家好歹一介长公主、大齐名义上的暂时领导人,你就这么敷衍??? 嘉柔带着气,摊开笺纸唰唰几笔写完了回信‘绵儿一切安好,谢楚王挂牵’。 就差直接指着陈初的鼻子说‘你还知道东京有个女儿呀!’ 可随后,嘉柔又觉着自己口吻太冲了,以两人眼下这种关系.想了想,嘉柔忿忿将仅有几字的笺纸团成了一团,颓然坐在了大椅内。 侍立一侧的篆云看出嘉柔情绪不对头,不由问道:“殿下,怎了?” 嘉柔望着烛火发了会呆,忽问了一个驴唇不照马嘴的问题,“篆云,你们你们蔡州过年好玩么?” “自是好玩极了!”说起这个,篆云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兴奋道:“在我们蔡州过年,从除夕夜开始,便有了灯会,各大商家为比拼财力,动辄将巨灯建做数丈高!有神仙妖怪、有飞禽珍兽,有的会转圈,有的会喷火!灯会绵延长街十里不绝,眼睛都不够用了! 初一和十五夜里,还会燃放焰火,那焰火能飞十余丈高,可好看了.” 篆云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自己说的起劲,也将嘉柔说的丢了魂。 半晌后,嘉柔才喃喃道:“那你,想家么?” 正自豪介绍家乡过年繁华景象的篆云,瞬间塌了肩膀,沮丧道:“自然是想的。” “那你们家过年是怎样的?” “家里过年呀” 篆云当初随阿瑜进王府,潜意识里早把洒金巷那座大宅当成了自己家,“家里过年也很热闹的,除夕夜里,王爷会带着一大家人打麻将守岁,王爷打麻将可是个高手!不过,最会打的还是蔡娘娘,每回过年都要将望乡园陈娘娘的压岁钱赢个干净,哈哈哈” 想起家里有趣一幕,篆云自得其乐的笑了起来。 “望乡园陈娘娘便是玉侬么?”嘉柔问道。 “嗯。” 家中两位侧妃姓陈,丫鬟们为区分,私下会带上住处前缀。 篆云这边越将王府说的温馨喜乐,嘉柔越心痒。 静坐一刻钟,嘉柔又摊开一张新纸,踌躇半天,终于写下,‘篆云想家了,我随她回蔡州过年行不行?’ 可.这个借口为免太过离谱,嘉柔自己都没眼看,最终,又一次沮丧的将笺纸揉成了团。 正蹙眉沉思间,绵儿迈着小短腿跑了进来,笑声洒了一路。 让她这般开心的,是因为今日随信一起送达的一件巴掌大的公鸡车 这公鸡车体积不大,却做的极为精巧,外形仿照公鸡,下方有四个小轮子,用细绳牵了跑起来时,轮子带动传动轴、齿轮,内里小机关便会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绵儿刚得这稀奇玩具,爱不释手,已在殿内疯跑了半天,累的小脸蛋红扑扑的。 “娘亲,娘亲” 许是玩累了,绵儿举着双手跑到了娘亲身边,嘉柔会意,熟练的将小人儿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膝头。 新玩具的吸引力还是蛮大的,绵儿继续把玩着小车车,将公案上成摞的奏折当成了小山,抓着公鸡车在奏折上翻山越岭。 嘉柔望着女儿手中的玩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丹凤眼一亮,随即有些心虚的瞟了一眼绵儿。 小丫头浑然未觉. 下一刻,嘉柔忽然伸手从绵儿手里将公鸡车拿了过来。 正玩的开心的绵儿一脸茫然的回头,望着娘亲,奶声奶气道:“娘,你也想玩么?” “娘不玩,绵儿知晓这小车是谁做给你的么?” “绵儿不知.” “这是你爹爹做给你的。” “绵儿也有爹爹么?” “绵儿当然有了爹爹了!你忘啦,今年春,他还抱着你睡觉呢。” “哦” 小孩子的记忆覆盖最快,将近一年前的事,她已记不得了。 此时瞧她眼巴巴盯着小车的模样,‘爹爹’明显没有玩具有吸引力啊! “娘,你玩够了么?你玩够就还给绵儿吧” 绵儿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嘉柔却将拿着小车的手举高了一些。 母女俩像做游戏似的,一人抢,一人不给。 正嬉闹间,嘉柔却‘一不小心’将小车摔到了地上. 木头材质的小车小巧,轮子、车轴自然也细小,当即摔断了一个轮子。 “.” 绵儿赶紧从娘亲膝盖上爬了下来,一看刚刚得来不久的宝贝被摔坏了,登时不依,哭闹了起来,“娘摔坏了绵儿的车车,娘赔绵儿,娘给绵儿修好” “哎呀!” 嘉柔一脸无辜的蹲到绵儿对面,拿起破损小车看了又看,愧疚道:“可是娘亲也不会修呀” “不管不管!娘给绵儿修好!” 绵儿坐在地上,小腿乱蹬,哭的满脸泪水。 篆云见状,忙上前哄劝,并向嘉柔提议道:“殿下,让黄公公寻匠作监的木匠修一下吧。” 谁知,篆云的建议却换来了嘉柔的怒视,却听嘉柔道:“这般机巧的物件,宫里的木匠哪里修的好呀!想要修,看来只能送去蔡州了!” “啊?”篆云一头雾水,匠作监里的木工师傅个个都是浸淫此道一辈子的高手,还能修不好一个孩童玩具? 可绵儿一听能修,连忙起身抱住了娘亲的腿,哭道:“娘,我们快将车车送去蔡州修好吧。” “好吧.” 嘉柔用帕子给绵儿擦了脸上泪珠,小心翼翼叮嘱道:“若到了蔡州,你爹爹问起娘亲为何而来,你要说,是为了给你修车车,是你非要来,怄得娘亲没法子了,才带你去蔡州过年,记得了么?” “呜呜呜,绵儿记得了” 绵儿认真的点了点头。 嘉柔这才抱着女儿站了起来,一转头,正好看见篆云一脸震惊的看着自己,嘉柔不由心虚的错开了目光,底气不足道:“快收拾一下吧,明早我们便动身。哎,你也看见了啊,是绵儿非要闹着去蔡州,我又有什么法子.” 殿下,咱想去蔡州找楚王过年就直说呗。 你找这理由,也太蹩脚了吧! 第425章 王见皇 第425章王见皇 腊月二十八,金国黄龙府。 因金国中枢有大量汉、辽官员,往年每至此时,城内多多少少总会有几分年节喜庆味道。 但今年.城内气氛明显肃杀冷冽了许多。 年初宗弼大败于河北后,砥柱崩塌、国威大损,金帝个人威严不可抑制的受到了严重削弱。 年中时,海陵王完颜亮借‘追责战败’,处死、下狱了一批与金帝亲近的汉辽大臣。 随后,又以‘重整军备’之名,将手伸向了金帝最后的依仗合札军。 合札军为皇帝亲军,共四猛安。 如今已有两猛安落入了海陵王掌控,金帝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脖子上的绞绳越来越紧。 同样,惶惶不可终日的还有国师‘通玄’道长。 近来,他整日待在金帝身旁,唯恐落单被海陵王干掉,也没少在金帝面前哭诉,劝后者早做打算。 完颜亶接了,当场吞下,过了片刻,身上升起一股暖意,昏沉大脑才有了少许清明,多少恢复了一丝思考能力。 越是要用脑,脑袋越昏沉。 有了这股药力的短暂支撑,完颜亶问起了南狩的一大难点,“就算要去往南京路,咱们如何带着两猛安合札出城啊?” “如何避其锋芒?” 来人是通玄资深姘头、代国公主.说她重量级,一来是因为她是金帝完颜亶长女,二来则是因为那一百六十斤的体重。 完颜亶揉了揉脑门,试图唤醒宿醉后昏沉的脑袋,却没甚效果。 “陛下!此事不难,年后,贫道在城南设祭坛,陛下以祈告天地、先祖之名率军出城.” “胸闷?贫道看你是犯了骚病~” 通玄见状,忙从怀中摸出三枚红色药丸,双手奉上。 眼看海陵王收网在即,通玄深知自己是对方‘除之而后快’的首个目标,自然慌了神。 抬头看去,却见完颜亶竟支着脑袋睡着了。 可这等军国大事,并非儿戏,仓促间也不敢轻易下决定。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刚四十岁的完颜亶,苍老的如同一位耄耋老人。 “陛下,配上神会三清果一起服用,效果会好些。” 不过,比起当初,这丹药的效力还是有了明显下降,完颜亶微有不满道:“仙长,你这丹药越发不如从前了。前两年,吞服一枚丹药,便可使人龙精虎猛。如今,服下三枚却强差人意.” 通玄稍一思忖,低声道:“陛下,以贫道看,陛下该避其锋芒!” 通玄适时再奉丹药,完颜亶如同着魔似得,不带任何犹豫的吞下。 “容朕想一想.” 完颜亶说罢,屋内安静下来。 本就惊疑不定的完颜亶,至此再没了侥幸心理,试图先下手为强,通玄却细细为其分析了一番当下局势,“陛下,海陵王完颜亮举全国之力所练三千铁浮图就驻在京外十里,宗弼元帅战死后,各军统帅态度暧昧,私下与完颜亮勾连者不知凡几!若在京中动手,陛下胜算不高啊!” 这仙丹,主药为丹砂、雄黄,皆是猛药。 也不知通玄是怎么下去嘴的。 直到今天,通玄带来了一位重量级人物,才让金帝下定了决心。 完颜亶多年前便向往温暖繁华南地,早有迁都之意,也正是因为完颜亮等人的阻挠,才未能成行。 “离京?朕去哪儿?” 通玄急忙又奉上搀了石灰和蜂蜜的炼制三清果,后者熟练的放入口中咀嚼,艳红汁水从嘴角渗出。 通玄道长仗着金帝宠信,兼之精通房中之道,和众多金国贵妇有过双修经验,‘妖道’之名早响彻金国帝都。 整日醉醺醺的金帝却始终迟疑不决。 如同一团浆糊一般。 看起来,果然精神了许多! 进行完这套流程,完颜亶才又问道:“以仙长看,如今危局该如何破解?” 一旁,代国公主也发现父皇睡着了,便扭着肥胖的身躯挪到通玄身边蹭了蹭,用那带有浓重口音的汉话故作娇美道:“仙长,已有些时日未给本宫行那深深浅浅的针灸之法了,恰好今日无事,仙长不如帮本宫再治一治这胸闷的毛病吧。” 通玄脸上一片崇敬,但心下却生出一股豪迈和得意。 连嚼三颗后,完颜亶的额头竟在寒冬腊月里冒出一层细汗,脸庞也呈现出一种妖异红色。 “南狩!去南京,南京路留守张浩、行尚书省宰相韩企先近年尽心为陛下营建新宫,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只要到了南京,再号令全国讨伐不臣,我大金忠勇之士必定云集陛下左右,可立于不败之地!” 通玄低头等了一会,未听完颜亶再开口,却先听到了一阵鼾声。 是以,他对通玄的提议自有几分心动。 效果差是因为完颜亶久服后身体有了耐药性,快感阈值被一再拔高。 据代国公主亲禀,其夫、驸马唐扩与海陵王密谋,欲行废立之事! 完颜亶揉着脑门,似要好好思量一番,但早已被药石摧毁的神经导致迟迟无法集中注意力。 “如今京城已在完颜亮掌控之中,若能带着忠于陛下的两猛安合札军离了黄龙府险地,才可施展!” 通玄嘿嘿一笑,方才那股仙风道骨的气度消失的无影无踪。 “仙长会治骚病么?”代国公主贴的更紧了些。 “你家里那驸马喂不饱你么?整日惦记着贫道这点千辛万苦才修炼来的玉露.” “他?他哪里能和仙长比.” “呵呵,夜里你将驸马支出去,子时贫道去你府上。” 皇宫庄严寝殿,一对狗男女窃窃私语。 一国之尊,金帝完颜亶已沉醉于温柔梦乡,对近在咫尺的污秽,浑然未觉。 腊月二十九。 洒金巷王府已张灯结彩,迎接新春。 今年,是三年来楚王首次在府里过年,府内喜庆气氛更胜往年。 到了今日,商行年底该扎的账已扎了,各位同僚臣属家中该送的礼也送了,至于过年该置办的吃食、祭果,自有李翠莲她们照应,王府女眷反而进入了一年中最闲适的时间。 一早,各院子的女主人便聚到了涵春堂暖阁说话。 玉侬来的最晚,偏偏喊的最响,一进门便举着自己的荷包嚷嚷道:“来来来,支桌!我要将去年、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输给蔡姐姐的钱全部赢回来!” 阿瑜七月间有了身孕,现下肚子已鼓了起来.子嗣问题算是她最后一桩心事,此刻笑的一脸恬淡从容。 蔡婳却斜了眼咋咋呼呼的玉侬,起身扭着腰肢坐在了四方桌案旁,故作阴阳怪气,“大过年的,有人送钱,我怎能拒绝。” “咦!蔡姐姐,我跟你说,我陈玉侬已不是去年的陈玉侬了!你休要小看我,今年我定当一雪前耻!” “嘁,别吹大话!待会我让伱输的一根毛都不剩!” “噗嗤~” 刚刚在四方桌前坐下的阿瑜,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斗嘴嘛,‘输的一毛不剩’听起来像是一句麻将开战前的狠话,但家里姐妹谁不知玉侬‘没毛病’。 于是,寻常一句话,说给了特定某人之后,就有了开车的嫌疑。 终归是私密事,被蔡婳当面说出,玉侬脸蛋微红,不由朝猫儿告状道:“姐姐,你看她!你管管她嘛.” “呵呵,打牌,打牌.” 似乎有所心事的猫儿拉着玉侬在方桌旁坐了下来。 一圈麻将打下来,阿瑜随口道:“官衙昨日不是已经开始休沐了么?王爷又在忙些什么呀,昨日半夜才回,今日一早又离了府.” 说者无心,但猫儿闻言却走了神,捏着一张牌迟迟没有打出去。 蔡婳察觉猫儿今早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不由疑惑的看了过来,“猫儿,怎了?可是家里有甚事?” 猫儿犹豫了一下,终究说了出来,“昨日,嘉柔同绵儿到了蔡州,住在城外桃奚庄。” 几人不由一愣,玉侬却瞪大了眼睛,惊奇道:“殿下昨日来了?怎没听到一点消息呀!” 蔡婳抬手给了玉侬一个脑瓜崩,嫌弃道:“你脑子里装的尽是水么?她这是尝过了欢好的滋味,耐不住深宫清寒,憋不住跑来找咱家王爷了!难不成还要大张旗鼓,搞的天下皆知?” “嘶~” 玉侬捂着被蔡婳敲疼的脑门,可怜巴巴的看向了猫儿。 可此时猫儿的心思都在那远道而来的嘉柔身上,自是没心情替玉侬主持公道。 阿瑜大约是猜到了猫儿的心思.嘉柔和王爷已然生米煮成了熟饭,女儿都诞下了,偏偏她又地位尊贵。 以前,嘉柔在东京城,猫儿在蔡州,已有点两头大的意思。 但那时好歹两人没在同一个地方,可谓井水不犯河水。 可如今,人家带着女儿已杀到了蔡州,虽然陈初向猫儿说起此事时,猫儿表现的大度体贴,然则内心怎会完全不吃味。 蔡婳却对皇女、公主之类没有滤镜,在得知嘉柔来蔡州却又躲在城外庄子时,不由挑眉道:“这嘉柔,来了蔡州却不来府里拜见大妇,不晓得礼数!” “人家是当朝长公主,怎可按家宅规矩来论呀。” 猫儿低眉顺眼,委委屈屈说道。 蔡婳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干脆一撂手中麻将,“不打了!走,咱们一起再去会会她!” 玉侬已听牌了,眼瞧牌局要散,不由嘟着肉嘟嘟的嘴巴道:“蔡姐姐,公子也在那庄子里,咱们便是去了,又能怎样?” 蔡婳一眼瞧出玉侬是不舍得一手好牌,霸道的伸手将玉侬的牌面扒拉进了牌海中,威胁道:“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今年花容手包的设计费用我扣下来不给你了!” “呀!蔡姐姐怎这样呀!那都是奴奴熬夜画出的图样,说好了一成利润归奴奴的呀!” “去了就给!” “去去去!谁说不去了呀,我们姐妹一心、其利断金,我自然要陪姐姐去呀!” 搞定了意志不坚、唯恐惹公子不快的玉侬,几人纷纷披上或红或白的北地狐绒披风,准备出门。 阿瑜虽和嘉柔有着相对良好的关系,但此时也需拿出撑王妃的态度,别看蔡婳吆五喝六的,像是要上门打架一般,但到了地方,大概率是脸上笑嘻嘻。 临出门时,反而是猫儿犹豫了,“咱们这般找过去,不太好吧?” 蔡婳竖眉斜眼,趁玉侬和阿瑜没往这边看时,伸手在猫儿小巧圆润的屁屁掐了一把,低声道:“还装?你若不想去,方才主动提起这事作甚?人我都帮你组织好了,你又在这儿装懂事了!” 蔡婳这黑手下的挺重,疼的猫儿直咧嘴,可听到蔡婳这计直球确确实实戳穿了猫儿的小心思,后者也顾不上喊疼,只稍显尴尬的一笑,低声道:“甚都瞒不过蔡姐姐。” “走!咱不但要去,还要抱上稷儿一起去,免得旁人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嘿嘿,好!蔡姐姐真好~” “得了吧!你也就拿我当枪使的时候小嘴才这般甜。” “哪有呀!人家一直很敬重蔡姐姐的好不啦.” 猫儿抱屈道,蔡婳明明一脸不屑,却反手拉了猫儿,两人手牵手走出了涵春堂。 猫儿和嘉柔早年有过数次见面,但那时的猫儿尚不知官人和这位皇女的关系。 蔡婳敢视天下规矩如无物,猫儿骨子里却残留着不少君君臣臣的纲常伦理,是以对嘉柔的身份不免有几分忌惮。 拉上蔡婳,猫儿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一人是王妃,一人是皇女,此次再会,想来心境大不同。 南北八千里,同贺新春。 但各地差异,却比仙界、地府之间的差异还要大。 同日清晨,蔡州百姓拖家带口走上街头采买年货、发愁吃啥的时候,金国榆州城内的汉军口鼻蒙着布巾,拉出了十几车的尸首。 尸首中男女皆有,多以年迈老人和幼童为主,一个个皮包骨头、肤色青白。 苦寒冬日本就难熬,数日前一场大雪后,每日晨间都要从城内各处背风的犄角旮旯内拉出数十具冻毙尸体。 汉军什长胡三,回头看了一眼板车上那名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冻硬女童,无奈的叹了口气。 拉车的属下小声道:“胡头,这女娃好像是终字营薛兆丰家的。” “薛兆丰?”胡三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沉默寡言的憨厚汉子形象。 那名属下又道:“是啊!老薛年初在河北战死了,至今家里未见一文抚恤!今晨有人在城内三孔桥下的桥洞里发现了薛兆丰的老娘和女儿,祖孙俩抱在一起都冻硬了,我们废了好大劲才将两人分开” 说到此处,这名属下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狗日的王伯龙!” 王伯龙乃榆州督抚,当初河北一战他反应机敏,倒是带着部分亲兵一路逃了回来。 如今,城内都在传,上头拨发的阵亡抚恤都被他截留拿去了。 胡三沉默前行许久,忽道:“自打咱们在河北战败,一年粮饷未发了,若不是小尹带着咱们做些羊毛生意,今冬咱们的儿女也未必能比老薛这女儿好到哪去.” “是啊!多亏了小尹哥!” 胡三带着人将十几辆车拉到城外,深冬严寒,土地冻的梆硬,但胡三还是命手下用铁镐抠出一排浅坑,简单整理了一下尸体仪容,规整放入,又在上头用石块垒了简易坟丘,以免尸体被野狗豺狼啃噬糟蹋。 这算是他们为袍泽家眷能做的最后一点事。 轮到薛兆丰老母和女儿时,胡三特意将祖孙俩葬到了一起,并念叨了几句,“尘归尘土归土,薛大婶带好丫头,一并上路吧。若能在黄泉和老薛相逢,也算一家团圆,胜过在这榆州苦熬! 哎,老薛休怪兄弟们啊,我家里也有老父、一双儿女要养。要怨就怨命不好吧,下辈子你们一家就托生到淮北吧,千万莫再来这金国了!在这金国啊,咱汉人不如狗.” 一番絮叨,像是自我辩解,又像是排遣烦闷。 总之,说了这番话,胡三心里好受了一些。 一群人拉着空车回城时,却在城门处看见了一名熟悉的身影。 收羊毛、羊皮的张传根张老汉 张老汉穿着一身肮脏羊皮袄,一看就是风尘仆仆刚赶到榆州。 城门外,几名督抚亲兵正拉扯着他,骂骂咧咧往城内走去。 离的远,只能隐约听见张老汉一直在讲自己是个收羊毛的,那亲兵却一脸笃定的骂道:“有人盯着你好久了!你这小老儿就是齐国的探子,待进了大牢,吃上狱卒几样手段,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胡三那名下属见状,不由低声骂道:“呸!这群狗腿子,定是要讹诈张大叔!” 张传根是收购羊毛的上线,若没了他,大伙唯一来钱的路也就断了,汉军军汉自然不愿看他被抓进大牢。 可王督抚的威名仍在,他们可不敢上前阻止。 而胡三的脸色却凝重起来,作为张小尹身边最核心的几人,他自然知晓一些内幕,也猜到了张传根身份不简单。 若老张受不住刑,断了羊毛财路事小,万一将他们都供了出来呢! 略微一想,胡三大步流星入城,直奔猪皮巷。 猪皮巷内,张小尹家破落的院子里,今日多了些烟火气。 娘亲一大早便起了床,守在灶前蒸了一锅过年吃的炊饼。 只是,这道忙碌身影总不时往院门眺望几眼。 张小尹将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又不敢笑。 自打今夏,张传根几乎不隔月,每月至少来家里一回,除了正常的工作外,每回都要给张母带点淮北产的物件,从起初的淮北细布、八月十五的月饼,再到上回捎来了香皂、口脂。 男赠女后两样,老张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娘亲从刚开始的抗拒,到紧张害怕,再到小心翼翼,如今已有些习惯了老张每隔一段时日来家。 张小尹今早还发现,娘亲起床梳洗时,还第一回用了那香皂洗了脸。 眼瞧日头移到了中天,约莫午时了,一直憋着不吭声的张母,终于忍不住问了儿子一句,“小尹啊,上回你干爹不是说今日来家么?这都午时了,怎还没到?” 难得今日心情不错,张小尹故意漫不经心道:“我也不知啊,怕是被旁的事绊住了脚,咱娘俩先吃吧。” “就知道吃!”张母有些不高兴的站了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低声批评儿子道:“你干爹待你不薄,有好东西可着劲的往咱家送,你也需心疼些他。快去外头迎一迎,炊饼马上出锅了。” “哈哈。娘,你近来怎对干爹这般上心啊!”张小尹逗道。 风韵犹存的张母不由面皮微红,赶忙打开锅盖,借着蒸腾而起的水汽,遮掩了不自在的神情,却道:“你干爹待你好,咱做人要知恩图报。” “娘,只为报恩么?”反正家里只他娘俩,张小尹索性把话说开了,“娘,干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儿又不是那腐儒,你若有意思下半生找个伴,儿绝不会拦您。” “胡说个甚!娘半截身子埋黄土了,何曾有过这想法!” 张母手持笤帚,从灶房水汽中冲了出来,作势要打。 张小尹一边绕着院内的枣树躲避,一边笑嘻嘻道:“娘,儿说的是真的,到时候让干爹带你去淮北享福.” 追了几圈没追上,张母微微羞恼,干脆又钻进了灶房。 片刻后,张小尹走了进来,见娘亲正坐在灶前发愣,一双眼睛微红,张小尹连忙在娘亲膝前蹲下,低声道:“娘,恼啦?娘别急,儿不提了就是。” 张母踌躇片刻,抹了抹眼角,却道:“娘知小尹心疼娘,但娘当年被金人掳进浣衣院多年,这身子早脏了,你干爹怎会看上娘这等出身.” “娘!我干爹和旁人不一样,他.” 张小尹话未讲完,忽听院门被咚咚擂响,听动静甚为急迫。 母子俩以为是张传根到了,同时起身,小尹去开院门,张母则赶紧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并用手梳拢了一下头发,这才将炊饼拾进了大陶碗中,只等老张进来便开饭。 不料,院内却响起了胡三紧张到颤抖的声音,“小尹!大事不好,王督抚的亲兵在城门处捉了张大叔!已押去了大狱!” ‘啪嚓~’ 张母手中的粗陶碗跌落在地,几颗一年中也舍不得吃几回的白面炊饼骨碌碌滚进了尘土里。 第426章 王府团圆 即将过去的宣庆二年是一个双立春年,这样的年份过年时大多会比往年暖和一些。 淮北刚进腊月时下了一场大雪,随后便是连续晴日,到了腊月二十九这日,午后气温已非常舒服,有了几分春日的感觉。 蔡州南桃奚庄村头,有一块夏秋时节用来晒粮的谷场。 冬日谷场闲置,此处成了村民们晒暖的好去处。 未时初,陈初脖子上驮着绵儿缓缓走向了这处村民娱乐兼情报交流中心。 几名坐在磨盘上的老汉远远瞧见他,已开始了低声议论。 “陶二哥,听人说咱庄这宅子早在阜昌八年便归了蔡州督监曹太监,昨日,怎是这小陈夫妇搬了进来啊?他们是甚来历?” 被唤作陶二哥的老者摇摇头,答道:“我哪知晓,许是曹都监家里亲眷吧。” 另一年纪稍轻些的老汉扭头看了一眼越走越近的陈初,压低声音道:“咱管他是谁,反正咱又不是曹家佃户,无须怕他。” 桃奚原属郑乙的庄子,陈初在阜昌八年占据蔡州后,将此庄当做蛋糕的一部分,分给了曹小健。 但淮北历经几轮田改,传统意义上的大地主已几乎不存在。 曹小健此时也只是在庄内拥有一座三进宅子、两处鱼塘、百亩桑园,雇了几户因当年淮北水患流落至此的逃难人家日常打理。 其余原郑乙佃户,早已变作了自耕农。 脱离了土地依附关系,农户对‘贵人’的畏惧自然就减轻了少许。 说话间,陈初父女已走到近前,陶二忙起身笑着招呼道:“哟,陈公子,带千金出来顽耍啊。” “嗯,陶二伯好啊。我带孩子出来晒晒太阳,有益身体。” 陈初昨日便带着女儿来过这打谷场了,经过一下午的攀谈,双方能勉强算作老相识。 绵儿常年待在宫里,皮肤显得过于白了,明显缺乏户外活动。 陈初刚把绵儿从脖子上放下来,小丫头便望向了谷场那群小伙伴昨日下午,绵儿随小伙伴们在谷场打滚、玩泥巴,好不快活。 是以今日刚吃过午饭,便缠着爹爹带她来此了。 不过,跑过去前,扎着两只小揪揪的绵儿还是抬头望向了爹爹,陈初呵呵一笑,先道:“和翁翁们打招呼。” 绵儿闻言,笨拙的朝几位老汉行了一个万福礼,奶声奶气道:“问诸位翁翁好.” “哎呦,哈哈哈.” 绵儿乖巧可爱的模样,登时引得一群老汉纷纷大笑,七嘴八舌送上了夸赞。 陈初站在一旁,笑的比打了胜仗还开心,这才对女儿道:“去吧,小心别再弄脏衣服,惹你娘亲骂你.” 孩子自有孩子的乐趣,绵儿加入了小伙伴,又像昨日一般马上成为了焦点人物原因无他,小丫头一身裁剪得体的好衣裳、娘亲亲手帮她梳好的发辫、白白嫩嫩的小脸,和村里这帮小泥猴坐在一起,犹如一群小鸭子中间落入了一只小天鹅。 如今即便是日子好了,庄户人家也没有给孩子整日做新衣的习惯,毕竟他们长的太快了,往往今年的新衣明年便小了,他们身上穿的大多是哥哥姐姐旧衣改小的衣裳。 陈初这边,和一众老汉在磨盘上坐了,随手拿出一条小布袋,里面装满了炒花生,以此为零食,就这么聊了起来。 “陶二伯,今年收成怎样?” “托王爷的福,今冬这大白菜和萝卜卖了个好价,一家子又能过个肥年喽。嘿,那话是怎说的?哦,对了,芝麻开花节节高,哈哈哈” 未时末。 嘉柔在宅子里待的无聊,且绵儿一走便去了近一个时辰,不免有些担心,便带着蔻芸寻去了打谷场。 此时虽已过了饭点,但明日就是除夕了,家家户户的烟囱内仍冒着炊烟。 蒸炊饼的、打年糕的、炸丸子的、煮肉的,各式香味混合。 嘉柔久长于深宫之中,哪见过这等烟火气,每路过一家,都想勾头看一看人家在准备甚吃食。 她这模样,也吸引了一些坐在房前屋后做针线顺便拉家常的老妪们的注意。 旁的不说,单说嘉柔那容貌衣装、一举一动,都和这座普通小庄子格格不入,不怪老妇们低声议论她的来历。 嘉柔自是感受到了被瞩目,微感不适,快步走过老妇聚集去才松了口气。 可见识了别家热闹,嘉柔下意识问道:“蔻芸,咱们宅子里过年,不需准备吃食么?” “呃” 一行人昨日才到蔡州,忙忙碌碌一天安置,今早,嘉柔又准了管事的篆云回家探亲,炸糕蒸饼这等琐事反倒没人管了。 蔻芸稍一思索,提议道:“殿下,待会奴婢去王府拿些现成的吧,咱们自己准备,有些来不及了。” 蔻芸和篆云一样,出自洒金巷王府,即使现在跟了嘉柔,依旧下意识将自己看作王府的人,所以这边来不及准备,去王府拿一些在她想来理所当然。 可嘉柔听了,却不高兴道:“不用了。” 人家好歹是一国长公主,过年还吃不起东西了么?人家又不是要饭的,怎好意思去王府讨要。 少倾,嘉柔走到了村头打谷场,一眼便看到混在孩子群中的女儿了。 刚刚一个时辰没见,小丫头蜀锦外衫上多了几道泥巴手印,也不管地上脏,就那么和一群小泥猴坐在地上,用泥巴捏了小鸡小鸭小老虎。 小手上一旦被泥巴糊满影响灵活,反手就在身上随意一抹. 就连嘴巴两侧也蹭上了泥印,猛一看,像是两道小胡子似得。 这还是自己那个奶香奶香、白白嫩嫩的女儿么! 让爹带娃,就给我带成个这? 嘉柔生气的在谷场上寻找着陈初的身影,倒也不难找,几息后便看到了背对着自己正和一群老汉聊的起劲的那道背影。 气呼呼上前,蔻芸翘楚嘉柔带了气,忙低声提醒道:“殿下,这是在外头.” 嘉柔不由放慢了脚步. 恰好,几名老汉聊到近年来的生活变化,陶二伯慨叹道:“以前那过的叫甚日子?犹记得阜昌三年冬,咱蔡州刚经历了两年兵灾,年底朝廷忽又加了一门‘贡税’,说是进贡给金国皇帝的税赋。那年大寒,咱们自己都没有吃食裹肚,哪还有余粮交税啊!” “可不是么!”马上有人接茬道:“那年大年三十,咱庄上老秃叔一家,不就是被征粮官逼的全家上吊了么!” 虽时隔多年,但说起此事,一群人依旧咬牙切齿。 另有一人带着恨意道:“若不是楚王主政淮北,咱们早晚也被朝廷折腾死!呵呵,还好,祸害不长命,一家男丁死了个干净!” 这话虽未指名道姓,但‘一家男丁死了个干净’说的是谁家,桃奚庄老汉都明白。 在淮北,阿瑜掌控的舆论系统,一直在有意无意削弱刘齐威严,树立楚王名望。 是以,在当地指桑骂槐两句刘齐朝廷既不算大事,也是政治正确。 站在他们的视角,自然无法共情‘税赋乃国家根本’这句话,他们也不了解如今的淮北税赋系统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刘齐时期,既无商税可收,又不敢对盘踞各地的豪绅征税,国家养兵、养官、朝廷运转的压力都落在了升斗小民头上。 现下,淮北税赋中,商税已占了大头,又有鹭留圩农垦这等类似国营农场的大型屯垦集团统一调度、推广新粮,战时亦可毫不犹豫的支援淮北军事体系运转,再加上新种带来的生产力大跃升,自耕农身上的税赋压力比起以往不知小了多少倍。 再者,如今蔡州算上驻军、军属、场坊工人等等,已成为一个人口百万的大邑。 如此人口规模,毗邻蔡州的各个村庄,仅靠种菜、往城内贩运蔬菜瓜果,也能过上相当不错的日子。 所以,在桃奚庄老汉眼中,过去的刘齐朝廷就是由一群只知盘剥百姓的恶人组成,说起他们嘴巴自然不留情。 这边正骂的起劲,忽听身后一声悲愤娇斥,“大胆!” 众人吓了一跳,齐齐回头,见是昨日刚同‘小陈’一起搬来庄子里的陈娘子,不由面面相觑,看向了陈初. 世人都有各自立场,嘉柔即便不站在国事角度,只那句‘祸害不长命、满门男丁死了个干净’也让她难以接受。 陈初起身走了过去,想先将嘉柔带到别处安抚两句。 嘉柔却倔强的站在原地,红着一双丹凤眼,盯着陶二几名老汉,道:“你们怎可这般背后议论先帝!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晓得么?” 这话倒没吓到几人,桃奚庄有数名子弟从军、便是庄子的里正,也是一名淮北退伍军人,这帮人聚在一起,骂刘齐朝廷、骂金狗时骂的更狠。 但看在说话好听的小陈面子上,老汉们不打算与妇人争执,纷纷闭口不言。 可嘉柔却像是要说服对方一般,认真解释道:“你们可知,先帝在世时,每年春冬不过常服两套,每日餐食不过四菜两汤,宫中用度一减再减,吃穿用度尚不如东京富户。先帝勤政,宵衣旰食,未到子时不寝,不及卯时既起。你们这般诋毁于先帝,良心可安?” 陶二的儿子就在淮北军中,身为军属,底气也就足些,听到陈娘子说了这么一大串,也激起了他的脾气。 只见陶二一拱手道:“陈娘子,你所说,我们自然不曾知晓。但我们却眼睁睁见过同族亲属活生生饿死、见过同村被税官逼死、见过淮北水患时外府百姓仓惶逃难,也听闻过寿州被乱军屠的赤地千里,江河阻塞!那时,先帝在哪儿?我蔡州若非楚王坐镇,只怕老朽也早已成了冢中枯骨。 陈娘子,你说的,或许是真,但和我们这些人又有甚关系?若大齐处处安乐,百姓无冻馁之忧,便是先帝每日山珍海味、终日嬉戏,也堪称明君啊!反之,大齐若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便是先帝每年少穿一套衣、每餐少吃几块肉,又有何用?” 早年在庄里做过私塾先生的陶二伯驳的嘉柔哑口无言,其实陶二的中心思想便是身为帝王,‘俭朴、勤政’这些私德最多算锦上添花,身在其位,只需让国家富强、百姓安乐便是明君。 你私德再好,将国家治理的一团糟,往轻了说是自我感动,往重了说是无能! 陶二已经说的很含蓄了。 嘉柔想反驳,一时无从开口,却有另一位桃奚村民举一反三道:“二哥说的在理!就像咱们楚王,虽淮南小报说他好色无度,但那又怎样?只要能带着大伙过上好日子,他便是再纳上三五十位姨娘,也属应当.” 诶~诶~诶!这位大叔,你们说归说,往初哥儿身上扯啥! 还三五十位姨娘,姨娘们受得了,初哥儿的腰也受不了啊! 申时一刻。 冬季日短,太阳已偏西。 桃奚庄宅子,陈初同嘉柔坐在一进影壁前的花池上,嘉柔显然不太习惯如此随性的坐在外头。 那双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一场,精神有点萎靡。 绵儿已洗净了手脸,应是被娘亲哭鼻子吓到了,小嘴抿的紧紧的,眼窝窝里有泪花,歪在嘉柔怀里。 今天这事,对嘉柔是场冲击。 被一位乡间老农不留情面的剥开了父皇勤政俭朴下,‘无能累国’的实质。 偏偏又拿了枕边人做了对比,嘉柔的心情自是复杂难言。 因身世的局限性,嘉柔肯定会有些和陈初不同的理念,陈初打算和嘉柔好好聊聊,但不会选在嘉柔正难过的当下。 “莫哭了,将绵儿吓的不轻。” 陈初说话间,伸手想从嘉柔怀中接过绵儿。 但两人自从昨日才熟悉起来,绵儿此时自然不想离开娘亲的怀抱,不由往后撤了撤。 陈初为缓和气氛,故意笑骂道:“昨日绵儿还说要做爹爹的小棉袄,看来还是和娘亲啊!” “一年里你和她见不上几回,若不是这回我带她来蔡州,绵儿都不记得你这个爹爹了,哪里和你亲的起来。” 这是嘉柔回家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自是有几分幽怨。 这件事,陈初是有愧的,不由道:“若近来无甚大事,你们母女便在蔡州多待些时日,我多陪陪绵儿。” 嘉柔沉默片刻,却道:“明日除夕呢,夜里你能来么?” 除夕夜,阖家团圆陈初若来这边,家里不得炸了窝。 嘉柔耷着眼皮,望着地面,忽又道:“那,你今晚总能留下吧?” “嗯,行。” 陈初脱口而出,随后狐疑的看了嘉柔一眼.方才嘉柔提出除夕陪她,陈初做不到,紧接她便改成了今日,陈初愧疚之下随口应下。 似乎有点故意要一百,其实心理价位只在五十的意思。 嘉柔被陈初看的不自在,继续垂着眸子道:“是绵儿想你呀,你昨晚走了以后,她怄了我半夜,非要爹爹抱着睡。” “娘,绵儿昨夜没怄人” 绵儿从嘉柔怀里抬起头,为自己分辨道。 “你怄了!你自己忘了!” “哦” 陈初哈哈笑了出来,嘉柔眼瞧自己的借口碑被女儿拆穿,不由期期艾艾道:“嘉柔终归是个女儿家,无论父皇贤明与否,他在世时,嘉柔总算有个家。如今丑兔儿孤零零一人待在皇城,见旁人一家齐整,自然想与你团圆.” 嘉柔忽然换了床笫间的自称。 自小长于宫中,虽不曾争宠夺爱,但后宫妃嫔们的手段话术嘉柔也见识过不少,一番话讲出,既显了真情,又露出些许依赖。 最是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和怜惜。 陈初张开手臂揽了嘉柔,旁边还有蔻芸、小乙在,嘉柔稍一犹豫,便乖乖将脑袋靠在了陈初肩头。 “抱我,爹爹也抱我.” 绵儿当即凑了热闹。 此刻若有相机在,定格下来必定是一副充满爱意的一家三口全家照。 只是 “哟哟哟,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呀!” 标志性的娇媚声音响起时,猫儿率领王府女团已踏入了大门。 开口的正是蔡婳。 陈初和嘉柔本就坐在进门影壁前,这一下,避无可避。 嘉柔蹭一下坐直了身子,下意识想要起身,屁股只离开花池矮墙寸许,却又坐了回来。 嗯,虽共事一夫,但她是摄政长公主! 王妃再尊贵,也是臣子,再说了,你那诰命还是嘉柔亲自敕封的呢! 猫儿带着姐妹们齐齐停在了陈初身前数尺外,先朝陈初抿嘴一笑,“得知嘉柔来了,我们姐妹几个来看看她。” 说罢,那双桃花眼看向了嘉柔。 既没称殿下,也没向嘉柔见礼.猫儿也有她充足的理由,管你是皇女还是公主,随了我家夫君,便要认我这个姐姐! 冬日暖阳,遍洒满院。 两人的视线对接后,竟持续了四五息没有移开,就那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各自盈盈浅笑,似乎都在等对方先见礼。 跟在后头的玉侬,兴奋的鼻尖尖冒出了细碎汗珠.哎呀!这就是后宅争斗么!好刺激,好刺激啊啊啊啊 阿瑜微垂着眼皮,置身事外。 蔡婳牵着稷儿,饶有兴致的在猫儿和嘉柔之间来回打量,似乎是要看看谁先撑不住。 尽管王府的规矩是陈初不插手后宅事务,此时也坐不住了,连忙抱着绵儿走到蔡婳身旁蹲下,逗弄道:“绵儿,叫哥哥.” 小孩子哪懂的大人之间的暗流汹涌,绵儿乖巧,闻声便乖乖的一个万福,奶声道:“绵儿见过哥哥。” 从小被猫儿和蔡婳当成温润公子教养的稷儿,也不用人教,像模像样的拱手回道:“妹妹安好。” “哈哈哈,这多好。年幼的先见个礼嘛,又不会少了一块肉。” 陈初打哈哈道,早已有点撑不住了的嘉柔年纪比猫儿小,闻言借坡下驴,起身盈盈一拜,“见过王妃。” 可猫儿回礼后却笑着回道:“妹妹不需客气。” 哦豁,这个称呼坐实家中地位了? 陈初为免再生口舌,忙岔开话题道:“你们怎么忽然找到这儿了?有当紧事么?” 猫儿原本的打算,只是来会一会嘉柔,可见了这处宅子又临时变了主意,只见她浅浅笑道:“马上过年了,让嘉柔和绵儿待在这边算怎回事。我与蔡姐姐商量了一下,想借嘉柔回府居住.” 说到此处,猫儿笑着看向了嘉柔,“嘉柔可愿意随我们回家?” 旁边的蔡婳撇撇嘴猫儿何时和她商量了? 不过,转瞬间蔡婳便能想清其中关节,一来嘉柔母女住在此处,陈初不免分心牵挂,这个新年也过不到好上。 二来,嘉柔回府,肯定要安排到唯一空闲的浣缨园,这么一来,她的住处和蔡婳、玉侬、阿瑜住的规格便一样了。 猫儿住在正宅涵春堂,这一下岂不是更加明确了猫儿的正室大妇地位。 女人心计,男人的反应有时会慢上一拍,陈初自然喜欢这个提议,一家人能待在一起过年,远好过各住一边,便以征询目光看向了嘉柔。 嘉柔不清楚王府后宅这般弯弯绕绕,稍稍犹豫后,终于道:“那便麻烦王妃了。” 酉时初,天近黄昏。 满村饭香,炊烟道道,伴随零星鞭炮声,提醒着大家新年将至。 刚刚搬进桃奚庄两日的小陈夫妇又要离开了。 收拾了行李,陈初特意向闻讯赶来的陶二等老汉告了别。 绵儿上车时,还小小哭了一鼻子她自打出生便长在宫里,哪有过和同龄小伙伴玩耍的经历。 眼瞧刚熟悉起来,就又要搬走,难免不舍。 最善和孩子交道的玉侬,却以惊人的速度和绵儿建立了友谊,不停安慰道:“绵姐儿莫怕,家里孩子多着呢,有方才你认识了的稷哥儿、冉姐儿、娆姐儿” 说到自己亲生的女儿,玉侬瞄了一眼远处的猫儿,压低声音道:“这里头呀,娆姐儿生的最好看了,和姐姐我生的一样好看!” 和玉侬同乘一车的阿瑜闻言实在没忍住,撇了撇嘴哪有这般夸自己的,当娘的人了,不害臊! 同时开口道:“还姐姐呢?绵儿该喊你姨娘!” “哦哦.”玉侬也不觉尴尬,又笑嘻嘻的指了指阿瑜隆起的肚子,对绵儿道:“绵姐儿,你阿瑜姨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明年此时,便能陪你玩啦!” 绵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阿瑜姨娘不算太大的肚子,最后看向了玉侬,小人儿一脸认真道:“娘说绵儿是树上结出来的。” 玉侬咯咯笑了起来,解释道:“才不是呢,你呀,是你爹爹和娘亲相爱的结晶!” 坐在一旁的嘉柔快要听不下去了,可另一边的阿瑜却率先伸出一脚轻踢了玉侬的屁股,埋怨道:“你和小孩子说这些作甚!” 玉侬却一脸委屈道:“踢我作甚,这都是公子亲口说过的话呀!你怎不去踢他.” “.” 嘉柔看着两人的互动,只觉荒唐又新奇。 这一家子相处的模式,好生奇怪,这玉侬口无遮拦、烂漫如孩童,那陈瑾瑜,不是颍川陈家的女儿么?怎也这般不稳重. 倒像是未出阁的女子见了闺友似得无拘无束。 她们嫁作人妇后,依然保有这般性子,想来王府该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吧? 车粼粼,嘉柔和绵儿都对即将到来的王府多了一丝期待。 腊月二十九,新年将至,王府团圆。 第427章 天下共庆时,又逢血色春 戌时初,王府涵春堂一楼暖阁。 地龙火墙加持下,阁内温暖如春,水仙怒放。 饭后,等了一年要在牌桌上报仇雪恨的玉侬便迅速组织起了牌局。 阿瑜因有了身孕不能久坐,便在一旁的胡榻上给一帮孩子讲故事。 王府一子三女排排坐在榻上,听的聚精会神。 无所事事的陈初则绕着牌桌东看看西瞧瞧,最后坐在了头次打牌的嘉柔身旁。 “四饼~” “幺鸡!” “碰,九万.” 比起前面几位姐姐,每次轮到不太熟练的嘉柔出牌,流畅的牌局总要卡顿一下。 嘉柔一番犹豫,好不容易选出一张牌,且口中已喊出了‘六条’,却被陈初拦了下来,“打这个,四饼!” 坐在嘉柔上家的蔡婳,听到嘉柔喊出六条时,已伸手要做胡牌后推牌的动作了,却又见陈初帮嘉柔换了一张牌来出,不满的‘啧’了一声。 下一圈,玉侬一张七条打出,陈初见嘉柔还在迷糊,连忙哈哈一笑,帮她推了牌,嚣张道:“卡七条!缺一门,来来来,会账,诚惠各位娘子每人六十文!” 玉侬赶忙俯身看过来,确认牌型无误后,才嘟着嘴巴埋怨道:“公子哪有你这样的呀,看了我们三家的牌再来教嘉柔怎出!” “嘁,可不是么!方才若不是王爷耍赖拦了嘉柔的六条,我已经胡过了!” 蔡婳打开牌桌小抽屉,摸出两张货票,不情不愿的递了过来。 陈初只当没听见,厚着脸皮帮嘉柔收了。 这下,反倒弄的嘉柔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声道:“爱爱卿不用教我了,我已经学会了。” 猫儿笑意浅浅,奉上货票,至于官人明显偏帮嘉柔的举动,并未放在心上。 她知晓,嘉柔首日以家人的身份入府,官人明面上的故意偏爱,是为了让嘉柔来到一个新地方后心里塌实些,有助于快速融入。 没见么,一场牌没打完,玉侬都敢‘嘉柔嘉柔’的喊了。 只要嘉柔不在家里摆谱,猫儿自不会为这点小事介怀。 但玉侬和蔡婳却不依了。 “公子若无事,带娃娃们放焰火去吧。” “对对对,去吧去吧,王爷别在这儿捣乱了。” 一听说有焰火玩,一群娃娃坐不住了,像爬山似得纷纷攀上了陈初,抱腿的抱腿,骑脖的骑脖 少倾,陈初身上挂着一串小娃娃出了屋门。 随即,屋外响起了娃娃们兴奋雀跃的拍手声,和小型焰火噼里啪啦的响声。 “爹爹,咯咯咯.” “爹爹,我要看小蜜蜂” “爹爹,点这个,点这个.” 隔着一扇窗,院内孩子们的开心叫嚷吵作一团。 嘉柔不由转头看了过去,却见绵儿仰着头,双手高举抓着一根仙女棒,笑的小脸通红。 虽绵儿身份暂时见不得光,但爹娘好歹是大齐一顶一的人物,锦衣玉食自不必说,但嘉柔印象中,却从未见过她这般开心。 “嘉柔,出牌呀!” 正走神间,玉侬催促的声音响起,嘉柔赶忙胡乱抽了张牌打了出去,“发财.” “嘟!” 玉侬当即以嘴作哨,快速从牌海中捡回嘉柔刚打出来的发财,霸气的往桌上一拍,哈哈笑道:“胡啦!七小对,门清对对胡,拿钱拿钱” 这把胡的不小,蔡婳侧脸一看,突然起身走向了门口,口中却道:“哦,看焰火去喽!” “老蔡!休要耍赖,先会账,这是我今晚赢的头一把呀!” 玉侬气的直跺脚脚,却又奈何不得蔡婳,只得转头看向了猫儿,“姐姐!你不管她么.” “看焰火,看焰火去.” “呀!姐姐怎也学会赖皮了!” 玉侬既不忿又委屈,抱着猫儿的胳膊不撒手,后者明显是在逗她,偏偏不给,玉侬屁股后撅,几乎是被猫儿拖着走向了院子。 这一幕,让首次体验王府氛围的嘉柔目瞪口呆王妃和蔡氏,一人掌鹭留圩农垦、一人掌四海商行,说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吧! 怎百八十文的输赢都要赖呀这一家子,都什么人呀! 不过,看起来好有趣,好欢乐. 此刻楚王府,只是蔡州城的一个小小缩影。 城内城外,沿街花灯,勾勒出城市的雄浑轮廓;欢声笑语,铺陈了万民的喜乐祥和。 浓郁夜色中,灯火通明的蔡州犹如一颗镶嵌在黑暗大地上的明珠,光亮璀璨。 数千里外,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金国中京路榆州城内,并不比往日热闹多少,各家院门上的新桃符,似乎是唯一一件和新年有关的提示。 戌时,猪皮巷张家小院,偏房内聚了十几位面色凝重的汉子。 张小尹以‘收羊毛’为幌子组织起的团队中,核心人物胡三、卢四升等人皆在。 见张小尹皱眉沉思,胡三稍显着急的低声道:“小尹,怎办?张大叔会不会吃不住刑,将咱们全部供出来啊?” 收羊毛是条能活人的财路,但胡三最担心的还是张传根全盘交代了,虽然他们这个组织就是为了联络底层军汉、伺机而动,可今日毕竟事发突然,众人完全没有准备。 张小尹尚未回答,身材魁梧的卢四升却沉声道:“怕个鸟!今夜咱们直接杀进大牢,将人抢了,投南京去!” 张小尹以前透露过,南京也有和他们一样的齐国内应,听说级别还不低,所以卢四升才有此一说。 此时,张小尹已成为了众人事实上的主心骨,他的决定,不但事关干爹的生死,也关乎数百名弟兄、家眷的存亡。 强压下今晚动手抢人的冲动,张小尹看向了牢城狱子谢德禄,“谢大哥,我干爹那边是个甚情况?” 谢德禄一抱拳,低声回道:“王督抚的亲兵兴许对张大叔有所怀疑,但没甚证据。张大叔也是个硬骨头,今日下午吃了不少苦头,却一口咬定自己是收羊毛的行商。” 听到干爹吃了不少苦头,张小尹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涩声道:“我干爹怎样了?” 谢德禄实话实说道:“傍晚被送进监牢时,尚能开口说话,那负责审讯的是王督抚的侄子王信,便是兄弟我想帮张大叔拦一下也拦不住。张大叔那边” 谢德禄斟酌了一下,才低声道:“最多再撑两日!” 卢四升闻言,马上接道:“小尹,还犹豫个甚!咱们今夜动手吧!” 张小尹又是一番长考,却道:“就咱们这十几个人,便是杀进牢城也是送死!三哥、四哥,春生、二鹏,明日天亮你们速速联络各位兄弟,备好家伙!” “好!” 卢四升等人纷纷应诺。 不多时,大伙离了张家,散于城中各处。 但张小尹却独自一人在屋内枯坐许久,他这边,能拢起来的人手不过二三百人。 其中,到底有没有事到临头退缩、甚至主动向王督抚通风报信的叛徒,张小尹也没有百分百把握。 再者,城中驻军六千,起事后,到底有多少人听命于王伯龙、多少人揭竿而起,张小尹同样心里没谱。 总之,明日之事,凶险异常 戌时中,张小尹经过慎重思考,决定启用干爹以前交代过那条‘非紧急时刻不得联络’的上线。 出门时,门轴响动惊动了堂屋的娘亲。 寒冷冬日,张母赤着脚急匆匆打开了房门,就那么站在门口,单手扶着门框,手指无意识、且极为不安的抠着门框。 青冥星光下,母子俩一时对视,竟久久无言。 最终,还是张小尹努力用相对轻松的口吻道:“娘,你且回屋歇息吧,我出门办点事。” 张母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化作一句,“儿,万事小心。” 离了家,张小尹在城内绕了一个大圈子,确定背后无人跟踪,这才来到城内董记商行。 毕竟是临近年关,董记商行尚未关门。 在前厅坐镇的商行掌柜似乎猜到了张小尹会来,“哟,小张啊,你上次送的羊毛里搀了不少砂石草屑,我家东主非常生气!他此刻就在后头,你亲自向他解释吧。” 张小尹从未向董记商行送过羊毛,闻言也不辩驳,只道:“小子做事不精细,特来向贵店东主赔罪,请掌柜引我去见一见吧。” 前厅还有旁的客人在,不疑有他。 掌柜一路抱怨,领着张小尹去了后宅。 后宅静谧,只一间堂屋亮着烛火,门外有三五名作伙计打扮的壮汉守着。 掌柜上前扣响了房门,屋内一静,响起一道张小尹似乎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声音。 “谁?” “苏先生,张小尹来了。” “哦,进来吧。” 随即,房门开启。 张小尹迈步入内,不由一愣,上首坐着两人,一人是董记商行东家董福贵,另一人则是军统苏晟业后者,张小尹在河北战俘营时接触过。 但更令他惊愕的是,屋内还有七八名金国汉军的中层军官!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都在河北被俘过,且大多最近一年内从基层军官升任了中层军官。 譬如那固字营营正庞大固,年初从战俘营回归榆州时还只是一名副队将,短短一年不到,便连升两级做了一营营正。 军中兄弟都知道,庞大固能这么快速升迁的原因,便是给上官使了大笔银子。 当初还有人疑惑,性格有几分耿直的庞大固怎就突然开了窍、又是从哪得来的大笔银子送礼。 现下,张小尹瞬间明悟,庞大固能高升,必定是这董福贵给他使了钱、为他铺了路。 或者说,是淮北给庞大固使了钱铺的路。 像他这般的,可不是孤例.如今这榆州城,究竟有多少军士暗中投了齐国,又有多少军官是淮北扶植的? 苏晟业见张小尹发怔,起身介绍道:“这是小尹,自己人。国忠兄,你应该认得吧?小尹是你麾下什长.” 张小尹此时才发现,自家营正丁国忠竟也赫然在坐,后者咧嘴一笑,“早察觉你小子不对劲了,果然是自己人。” “闲话少叙,明日诸位的任务可都记清楚了?” 苏晟业接过话茬,马上进入了正题。 在坐的都是经历过河北一战洗礼的汉军,自打走出战俘营的那一刻,便知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 为了不再与金国做炮灰也好,见识了齐国淮北军强横后想要认祖归宗再创一番事业也好,总之大家都对‘起事’有着思想准备。 众人纷纷抱拳应诺,丁国忠却也多问了一句,“苏先生,平定城内不难,但金国反扑势必不日抵达,咱淮北大军,还有天雷炮何时能赶来支援?” 这句话,也是所有汉军的担忧,让他们对王伯龙动手,他们不怕,却忧虑金国大军兵临城下。 苏晟业却也不相瞒,径直道:“今日一事事发突然,我这边午后才派出信使。待楚王得信,再组织大军粮草、开拨,援军抵达快则两月,慢则四月.” 这话一出,不少人变了脸色。 苏晟业马上又道:“怕甚?我已派信使去了南京路,起事后若形势不利,咱们大可退往南京!实在不行就退到我齐国河北路!此次起事,乃诸位归正后的初次效命,苏某一定会将诸位英勇表现奏与王爷!日后论功行赏,少不了大家一场富贵!” 这些人,当初在战俘营殴杀金人的证据都抓在淮北手里,若此刻再三心二意,一旦淮北将此事公之于众,以金国‘汉人谋害金人性命,诛全家’的律令,左右逃不过一死。 既然如此,不如奋力一搏! “愿为楚王效死!” 众军官纷纷表态,再无杂念。 这场秘密会议,直至亥时末夜深方才结束。 军统早期创建时,脱胎于蔡婳所创的‘说书人’组织,后来蔡婳虽再不插手、打听任何军统事务,但李科这些早期骨干却明显染了她几分脾性.细致却又胆大包天,狂妄却也步步为营。 苏晟业正是李科手把手带出来的人,就如此次张传根被捉,正常人大多会下意识认为军统在榆州有暴露风险,需赶快撤离。 可在苏晟业看来,却是一次难得的建功立业之机! 反正他是在按照军统早已制定好的战略大方向行事,又因路途遥远联络不便,军统本就提倡将在外遇突发事件自行决断。 嘿嘿,王爷,要过年了,学生送您一座榆州城好不好! 子时初,张小尹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觉心潮澎湃.方才,他不但知晓了淮北早已将榆州渗透的千疮百孔,并且听出,除了今晚在坐之人,榆州城内还有更高级别的军官是淮北暗子。 张小尹刚开始想的还只是怎样营救干爹,那苏晟业想的却是趁机拿下榆州,直接在金国腹地闹他个地覆天翻! 回到家,娘亲的屋子里还亮着烛火,这在仔细灯油的张家并不多见。 张小尹一夜辗转,一来是担忧干爹,二来是那股即将要搅动天下风云的兴奋。 三呢,则是因为娘亲屋里那张织机吱嘎吱嘎响了一整夜。 翌日,大年三十。 张小尹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却依旧精神充沛。 整一个上午,张小尹所住的那间侧房内人员进进出出,似是在密谋一件大事。 直到下午,家中才消停下来。 张小尹躲在屋内,磨利了短匕长刀,束紧了绑腿腰带,这才去了娘亲那屋。 张母从昨夜至今竟一刻未歇,一直坐在织机前。 “娘,现下又不缺吃穿了,何故这般辛苦。” 张小尹无奈道,张母揉了揉熬红的双眼,却不作答。 “娘,今夜城里兴许有点乱,我送你去丁营正城外的庄子住一晚吧。” 张小尹猜测娘亲昨晚应该就看出某些端倪了,是以说的相对直白。 这次,张母终于有了回应,却摇摇头拒绝道:“娘哪儿都不去。” “娘”张小尹欲要再劝,张母却起身揉了揉酸疼的手腕,随手拿起旁边的剪子,将织好的麻布唰唰剪成了三断。 张小尹不由愕然,“娘,你这是作甚!” 张母却俯身将两块长约六七尺的麻布叠好,以通红眼睛望着儿子道:“儿啊,你想做大事只管去,放心,娘不拖你后腿” 说着,又将刚刚叠好的麻布重新抖开,以哀切却坚定的口吻道:“若大事不成,娘用这两块麻布给你和你干爹裹尸下葬,剩下这条长的,娘留给自己自缢;若大事成明日,接你干爹来家里,咱们三口过年.” 张小尹猛地鼻子一酸,噗通一下跪地,向娘亲连叩三个响头,抬头时,却是一脸笑容,“娘!你莫怕,明日,咱们一家三口过大年!” 第428章 午夜王旗,榆州易帜 腊月三十,入夜后,榆州城内终于有了几分即将过年的喜庆气氛。 到了今日此时,各级衙门公人、将官士卒大多已休沐归家。 但榆州城大狱内,却依旧在加班加点工作。 幽暗刑堂中,一名年逾四旬的黑瘦汉子被反绑在刑架上,身上鞭痕笞印、皮翻肉卷,已没有一丝完好的地方。 奇怪的是,旁边持鞭行刑的人却不是牢城狱子,而是一位穿着军衣的小校。 这小校眼见黑子垂着头没了声息,忙走到刑堂角落那张方桌前,恭敬道:“王队将,这人又昏死过去了。” 仔细看,才能瞧见油灯光亮不及的暗处,坐着一名身形肥胖的军官。 此人正是榆州督抚王伯龙之侄、亲兵队将王信,王信饮了一口温酒,淡淡道:“泼醒,今日不审出这厮的底细,咱们就在大狱里过年。” 此话一出,刑堂内的五六名亲兵以及一众狱子纷纷面露苦相. 大年三十,除夕守岁,谁愿意待在这臭烘烘的大狱里,谁不想早点回家陪陪婆娘孩子。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有王信在这儿盯着,不审出个鼻眼来水也走不了。 那狱头彭进财不敢辱骂强制他们加班的王信,便小声骂了一句那名受刑汉子,“哪里来的硬骨头,扛了两日还敢嘴硬,再这般下去枉丢了性命不说,还拖累老子回不得家!” 身旁,狱子谢德禄提议道:“彭头,今晚除夕,要不你去劝劝王队将今日到此为止吧,先让兄弟回家,明日再接审也不迟嘛。” “你以为老子不想回家?王队将铁了心的要撬开这汉子的嘴,我现在若是去劝,凭白吃一顿鞭子!” 彭进财低声斥道。 谢德禄就此不语,却下意识往牢狱大门方向望了一眼,不小心露出一丝焦急神色。 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汉子身上,无人留意。 那边,一桶冷水浇到受刑汉子头上。 寒冬腊月,如此强烈的刺激,顿时让这汉子幽幽醒转。 王信起身,从黑暗处踱到汉子身前,幽幽道:“我说,你何故这般硬撑,既自己吃苦头,又累我等不得回家团圆。我且最后问你一回,你到底姓甚名谁,为谁效力,城中接头的是谁?” 那汉子明明已被折腾没了半条命,闻言却努力抬起头,竟朝王信咧嘴笑了笑,随即一口血痰啐到了王信正胸口,“老子是.是你爹,我为你娘效力,你回去问她美不美.嘎嘎嘎.” 久未进水米,这汉子的笑声犹如金属磨擦,干涩嘶哑,刺耳难听。 王信不由勃然大怒,“给我割了这贼厮的舌头!” 持鞭小校忙上前一鞭子抽到汉子脸上,这才转头对王信道:“王队将,割了舌,咱就没法审了啊。” 王信一怔,随后缓缓坐在了一张条凳上,隔了半天才森森一笑,“差点着了这老小子的道,你想求死,老子偏不让你如意!来啊,给这位好汉暖暖身子.” 小校马上会意,拿了根烙铁埋进了炭火堆里。 等候烙铁烧红的间隙,王信一脸阴鸷的擦掉了胸口血痰.除夕夜不回家,自然不是因为他为了福报甘心996。 实因审讯这汉子的任务乃王伯龙亲自交代,近几个月来,王伯龙早已察觉城内有些不对劲。 更有风闻,年初释放的那批俘虏,几乎都参与过殴杀金人。 但这批人人数众多,若无确凿证据,王伯龙也不敢轻举妄动。 还好,王信捉了这名贩羊毛的汉子,起初他只是觉着这汉子可疑,但一天半下来,他已确定对方绝对有问题毕竟一般行商不可能这般硬,几回大刑下来,普通人早已撑不住问啥说啥了。 这羊毛汉子不但骨头硬,且方才有故意激怒王信的意图,似是求死。 确定了对方八成是齐国细作,只要撬开他的嘴,才好按图索骥将与齐国暗中勾结的军将士卒一网打尽。 理清了思路,炭火中的烙铁也被烧成了橙红色。 王信起身,想要亲自‘伺候’一番,却忽听刑堂外一阵嘈杂脚步声。 疑惑间,一群汉军士卒涌了进来,人人手持利刃,额头上抹有一道红印。 “你们作甚!要造反么!” 眼瞧来者不善,王信强装镇定,大喝一声。 身后亲兵也急忙抽出了刀兵。 狱头彭进财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在场众人以王信为尊,彭进财下意识的便要抽刀。 只是,刀刚抽出一半,却被一只有力大手摁住了。 彭进财惊疑不定,侧头盯着阻止自己抽刀的谢德禄,沉声道:“兄弟,这是何意!” 谢德禄手上加力,缓缓将彭进财的刀推回了刀鞘,只听他隐含威胁道:“彭头儿,大伙兄弟一场,听兄弟一句劝,今夜榆州要变天,哥哥休要胡乱插手!嫂嫂和孩子还在家等着你吃团圆饭,莫要让她们失了依靠.” 说话间,跟随张小尹涌进刑堂的已有二三十人,却见后头幽暗甬道内仍有数不清的汉军,刀枪反射了昏昏灯火,泛着幽幽寒光。 这些人和冲在最前张小尹、胡三、卢四升一样,每人额头都有一抹红。 彭进财即便反应慢了半拍,也在谢德禄提醒下明白发生了什么.兵变! 额头印记,正是区分敌我的标记! 这伙人明显是冲着王信来的,若彭进财敢站到王信一方,今晚定然被一并清除。 那句‘嫂嫂和孩儿在家等着你吃团圆饭’到底起了作用,彭进财朝谢德禄微微一点头,给狱卒弟兄们使了个眼色,几人齐齐后退几步,紧贴墙壁站好。 而这边的张小尹进来后,见干爹体无完肤,不由目眦欲裂,根本不接王信话茬,只咬紧牙关吐出一字,“杀!” 话音未落,卢四升已挥起厚背长柄刀兜头砸下,王信没想到对方如此果决,硬接一计,腾腾腾连退几步,再喝道:“你们不怕诛九族么!我叔父在瞬息可至,尔等休要连累家人!” 不提这个还好,被俘期间,因金国扣发粮饷而饿死了婆娘孩子的卢四升瞬间红了双目,疯子一般冲上前去,以刀作棍,疯狂砸砍。 已无家人,何惧你以家人恫之! 卢四升癫狂之下,全无章法,却凭着气力大,将王信几人逼之墙角,退无可退。 张小尹见此,大喝一声,“兄弟们上!速速杀了这王信,再随各位大人砍了王伯龙,开仓取粮!过个好年!” 这一声,不但吓到了王信,也吓到了在一旁看热闹的彭进财等人。 好嘛,他们不但要杀王信,还要杀督抚! 众人一拥而上,只几十息,便将王信几人乱刀砍死。 张小尹顾不得旁的,急忙喊来谢德禄为张传根解除锁铐。 张传根自打看见张小尹闯进刑堂,便提了一口气,此时见小尹顺利控制住了局面,不由心劲一松,再次昏死过去。 “干爹!” 张小尹惊呼一声,伸指在张传根鼻下试了试,感觉干爹气息尚算稳定,这才放心下来。 “三哥,劳烦你将干爹送到我家,请我娘照看。” 此时不是父子话情长的好时机,张小尹当即做出了安排,胡三领命,带人将遍体鳞伤的张传根背了出去。 此次突袭异常顺利,再者已彻底没了回头路,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张小尹。 张小尹伸手指向王信尸首,“四哥,将他脑袋剁了,咱们去往督抚府上,送礼!” 行动派卢四升二话不说,一刀砍在了倒地的王信脖颈间,尚温热的鲜血喷了一地。 张小尹一挥手,带领众人转身出了大狱。 刑堂内瞬间为之一空,狱子谢德禄再次打量一眼狼藉刑堂,束了束腰带,便要跟上小尹去往王伯龙府上。 不料,刚走出一步,却被上司彭进财拉住,“兄弟,你们真要打王督.王伯龙府上么?” “这还能有假?”谢德禄看了眼刑堂内那具无头尸体,又道:“彭头,快带兄弟们回家吧,今夜可能会乱些,无事莫要出门,以免被当成王伯龙余孽被冤杀” 可彭进财却依旧未松开谢德禄,只见他稍显谄媚的笑道:“兄弟!哥哥往日待你不薄,今晚你们欲做大事,怎能少了咱这帮兄弟!我们随你们同去,多少可添把力气,待会你和小尹说一声,让我们也入伙吧.” 谢德禄不由一怔,方才这彭进财还想帮王信来着,这是看见小尹这边人多势众,又听见‘随各位大人攻打王伯龙’,知晓了今夜榆州要变天,才急赶着入伙。 世人啊,有几人真的心怀‘道义’二字,不过是看谁强便帮谁。 “呵呵,好!” 戌时中,城内长街两侧人家的院门外还挂着象征过年的龙凤灯,却宅门紧闭。 街面上已没了人影,但某些售卖吃食的小摊贩的泥炉上,还烧着热水,冒着滚滚水烟,却不见摊贩主人和顾客。 城内十字街的府衙内外,依然有零星喊杀传出,代表着厮杀未停。 张小尹带着二百多人赶来时,浑身是血的营正丁国忠刚好从里面大踏步走出。 “你那边怎样了?” 两人一照面,异口同声问道。 张小尹侧头看了眼卢四升,后者马上扬起手中王信死不瞑目的脑袋,“王信已死!” “哈哈,好!” 丁国忠爽朗一笑,也道:“里头也在收尾了,知府大人一家、公人差役一并归了西。” 这话说的随意,可队伍中的彭进财等人却吓的缩了缩脖子,暗暗庆幸自己没站错队。 就如这府衙内的公人,或许也有良善之人、或许某人前几日还和兵变汉军中的某一位把酒言欢过。 但到了此时,双方谁都不会再顾那么多,务必要将对方物理消灭才能安心。 要怨只能怨运气不好,轮到了今夜在府衙当值。 张小尹和丁国忠部合二为一,急急赶往督抚王伯龙的府上。 只有攻下督抚府,擒杀王伯龙,今晚才算竟得全功。 因府内有亲兵在,此处也成了城内抵抗最激烈的一处。 即便如此,当张小尹赶到时,拥有着绝对人数优势的‘金国叛军’已然攻入了督抚府后宅。 上百亲兵,以及王伯龙一家同下人仆妇被围在后两进宅院中。 地形一窄,兵变一方的兵力优势便发挥不出来了,双方在院子内缠斗于一处,竟一时分不出胜负。 见此,在前院督战的苏晟业当即招来营正庞大固,只嘱咐了一句,“放火!” 城中建筑多以木料为主,放火有风险,但为了速战速决、减少己方伤亡,已顾不得许多。 庞大固得令,稍作准备,便命手下士卒将火箭射向了王伯龙一家藏身的二层小楼。 不多时,小楼便四处起火,楼内女眷惊慌尖叫不绝于耳。 庞大固似不忍观看,悄悄撇了脑袋,与他并肩立于一处的苏晟业却冷冽道:“踏上了天下这盘旗,便要有儿女家眷也被绑上沙场的觉悟。王伯龙贪墨你们的抚恤、粮饷时饿冻死了多少将士家眷?他可曾不忍心过?” 说话间,却见火势越来越大的阁楼大门轰然倒地,火海中,王伯龙正在疯狂挥剑,将妻女一一刺死,口中不住喊道:“都死,都死都死了也不能便宜了外头这帮贼军汉” 几息后,须发、衣袍皆燃的王伯龙跑进院内,胡乱挥舞几剑,终于耐不住火舌舔身之痛,倒地翻滚,哀嚎不已。 他这般模样,登时让院内所剩不多仍在顽抗的亲兵气势为之一滞。 耳听王伯龙叫声凄惨,张小尹身旁一名兄弟,持刀上前,想要补刀了却王督抚痛苦,却被满脸怒容的卢四升蛮横挡住。 小尹将那名兄弟拉回,盯着在地上打滚嚎叫的王伯龙,面无表情的解释道:“四哥妻儿都被饿死了,全赖王督抚贪墨所致,你心疼他,他可没心疼过咱!” 十几息后,王伯龙声息渐弱,慢慢挺直了抽搐颤抖。 冷冽冬夜,弥散着一股皮肉烧焦的香味。 仅剩几十名亲兵再无一丝抵抗意志,接二连三弃刀投降。 见此,苏晟业终于展颜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混合了烤肉味道的空气,一脸陶醉道:“真香,饿了。” “.” 见惯了战场残肢断臂尚无惧意的庞大固闻言,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不由得偷偷打量了一眼作书生打扮的苏晟业奶奶滴,军统里都是些什么怪物啊! 戌时末。 一部分休假在家的汉军惊闻城中变故,纷纷走出家门,却因失了组织,直用了大半个时辰才三五成群汇聚了数百人,赶来了厮杀最为激烈的督抚府。 苏晟业带人出府时刚好和这群人迎面撞上,双方都是一怔,但庞大固、丁国忠等人披甲持刀、满身血腥;休假汉军皆穿便服,又无趁手兵器,若双方打起来,他们绝对被碾压。 苏晟业却组织了蠢蠢欲动的丁忠国等人,站在台阶上对下方汉军朗声道:“金人无道,视我汉儿为猪狗!楚王怀德,盼天下汉儿共抗鞑虏,重铸汉家金瓯!榆州,今夜易帜!尔等是归正楚王麾下为堂堂汉儿,还是冥顽不灵继续为金狗卖命!” 下方汉军面面相觑休个假、过个年而已,榆州怎就变了天啊! 可从四面八方聚过来红额汉军却越来越多,看着他们虎视眈眈。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该如何选择! “愿为楚王效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下方随即跪倒一片,乱哄哄的嚷道:“愿为楚王效命.” 苏晟业哈哈一笑,道:“好!庞营正,开仓!将粮食分发于兄弟们,大伙先过个好年!” 直至子时三刻,榆州城内才渐渐安定下来。 张小尹和卢四升各扛着一袋上好麦粉走向猪皮巷家中。 两日来精神高度紧张,昨晚又没睡好,方才又经历一场厮杀,可张小尹直到此刻才觉初累来,脚步都有些发飘了。 卢四升家人皆殴,已成了孤家寡人,小尹特地邀他一同回家过了这个除夕。 到家后,眼瞧冷锅冷灶,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的卢四升觉着肚饿,自己去了灶房和面,准备为为一大家包扁食。 张小尹却第一时间去了堂屋,干爹躺在床上眉头紧锁,似乎在睡梦中依旧承受着极大痛苦。 娘亲则坐在一旁,眼圈泛红,肉眼可见的担忧。 “娘,娘?” 张小尹连喊两声,张母才回过神来,连忙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干爹怎样了?”张小尹小声问道。 “方才胡三请了大夫,说你干爹脏腑无碍,只是被打的狠了,需将养几日才能缓过来。” “如此便好.” 张小尹闻言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然后抬手掀开干爹身上的被子,打算弄点热水先帮干爹擦拭清洗伤口。 却不料,被子下的干爹竟赤条条的被扒了个干净,且身上创口已洗净、涂了药粉。 那条一辈子没沾过荤腥的臜鸟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头,张小尹不由一愣,下意识看了娘亲。 张母不由脸色一红,忙道:“大夫说要赶紧帮你干爹处理伤口,为娘又不晓得你几时能回来,才不得已帮你干爹擦洗了身子快,快给他盖上吧。” “哈哈哈。” 张小尹笑的意味深长。 张母浑身不自在,起身要往门外去,却忽听几道沉闷却穿透力极强的钟声传来。 城中钟楼那口大钟,轻易不得撞响,除了皇帝殡天之外,便是新年报时了 此时此刻鸣响,自然是告知百姓们旧岁已去,新年来临。 张小尹缓缓走到门口,和娘亲并肩而立。 从他们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钟楼,却见,灯火通明的钟楼上,一面绣有一个‘楚’字的齐国王旗,正在夜风中猎猎招展。 钟楼烛火,将王旗映成金色,午夜时分却如朝阳初生,莫名让人心头生出几分希冀。 张母不由看呆了,喃喃到:“儿啊,这就是你们做的大事么?” 张小尹望着王旗,露出了一抹颇有些少年意气的自豪笑容,抬臂揽住了母亲消瘦的肩膀,低低道:“嗯!娘,这便是我和干爹一起做下的大事!早先,儿不是给您讲过么,儿在淮北还有数万好兄弟!待干爹养好伤,你随他去淮北吧,干爹说,那里是人间乐土.” 张母闻言微窘,言不由衷道:“那是你干爹,和娘又没甚关联,娘好端端的随他去淮北作甚!” “娘!你可是把干爹看干净了啊,你需对人家负责.” “呸,兔狲!愈发没大没小了!” “哈哈哈!咦,娘,你笑了!哈哈哈,娘笑起来真好看” 第429章 金帝南狩,忠勇榆州 大年初一,对旁人来说是一家团圆的日子。 但对陈初夫妇来说,却是新一年忙碌的开端。 天未大亮时,在猫儿的操持下,陈初率领一大家子去了家祠,向父母画像叩首行礼。 随后,出门去往各家拜年。 时至今日,按说已不需他亲自登门,不过为了彰显‘孝道’,陈初还是先带着猫儿去了城外赵家庄向太祖母拜了年。 回城后,又陪着蔡婳去了蔡家向蔡母恭贺新春。 然后,是陈景彦夫妇。 后两家,平日是臣属,今日却是当仁不让的岳家父母。 最后,则是杨开山、姚三鞭、刘伯等桐山老人 拜完年后,陈初照惯例去往了各府军寨、哨所,既是巡视,也有陪各地不能归家的将士共度佳节的意思。 一去便是多日。 猫儿虽留在城内,但也用了好几天时间探望军属、视察孤幼局等等。 整个淮北都沉浸在喜乐祥和的节日氛围中。 数千里外的榆州,则兴奋忐忑兼具。 经历过血腥除夕后,城中局势直到大年初二才彻底稳定下来。 城头变幻大王旗,位于金国腹地的榆州城突然成为了前线,苏晟业派出数位信使,联络南京路方面的齐国暗桩,同时通知河北路齐军早做准备。 初二日,南京路行行尚书省宰相韩企先、侄子韩尝,渤将万户郭安、兄长郭景分别以各自渠道知晓了榆州兵变,当日午后便秘密聚于相府商议对策。 去年被俘期间,韩尝被动参与了杀死金国副将完颜斜保,郭景也被逼着杀了辽将萧查哥,目击者众多,且留给了齐国签字画押的口供。 如今榆州起事,他们必须做出抉择了。 韩企先郭安虽从侄子、兄长口中得知了战俘营之事,但榆州事发突然,一时犹豫不定。 “如今局势不明,韩相请指条明路.” 众人见面后一阵沉默,最终由郭安先开口道。 所谓‘明路’,无非齐金两国选一个。 郭安亲身经历过河北一战,见识了那天雷炮的恐怖威力,对齐国河北驻军已有几分惧意。 但是,若易帜归齐,他同样没信心对抗金军铁骑。 韩尝沉吟几息,道:“你我两家世居南京,终归要以南京为根基。眼下,惟有一个‘拖’字,静观其变为妙.” 这是想看看榆州局势的后续发展再说。 可有人却不想他们继续骑墙观望。 俄顷,下人来报,“河间军魁字营队将田余庆求见” 河间军,由原金国南京路河间、深州两府被俘汉军组成,因家乡已被齐国占据,获释后重新编为一军,随韩企先等人一同返回了南京。 虽名义上受韩尝辖治,实则自成一派。 其军内心向齐国、甚至和齐国私下联络的军官不知凡几,韩、郭两家都知晓这是齐国楔进南京的一根钉子。 几人对视一眼,由韩尝道:“请进来吧。” 禀报下人不由暗暗惊奇.能出入相府的,无一不是高官将帅,方才那河间军队将求见时,还吃了门子几句奚落,料定他进不来。 不曾想,韩相不但要见对方,甚至还用了一个‘请’字。 不多时,田余庆大步入内,也不托大,以下级军官面见上级的姿态见礼后,但说出的话却异常强势,“想必榆州之事诸位大人已知晓了吧?咱们何日北上支援?” 尽管知道田余庆代表着谁,身为万户的郭安也没忍住,一拍桌子喝道:“你一个小小队将,也敢妄议军事!果真以为我杀不得你么?” 韩尝端杯抿茶,从杯子上沿观察着田余庆。 本来还微微躬着身子的田余庆闻言,却竖直了腰杆,淡然回道:“万户大人自然杀得了我,但杀了下官之后呢?我淮北有韩、郭两位大人谋害袍泽的证据,若公之于众,金国还容不容得诸位?” “呵呵,你一个土生土长的河间府人,张口却是‘我淮北’,田队将见风使舵的本事令人佩服。” 韩企先讥讽道,田余庆却抬眸看了前者一眼,笑道:“彼此彼此,韩指挥使当初在战俘营中杀金国随军录事时的果决,以及再三向楚王保证自己心向齐国已久的诚恳模样,下官亦是佩服的很。” 韩企先被揭了老底,不由勃然大怒,当即拔刀相指,“放肆!” 愤怒归愤怒,但韩企先站在原地,却并未冲上前去将田余庆一刀砍翻。 淮北握有他的把柄,若金国容不下他们,投齐便成了唯一退路。 此时若再杀了田余庆,不啻于自绝后路。 韩企先再狂妄,也不认为他们一个南京路,能同时抵御齐金两国的南北夹击。 “企先,这是做什么,快将刀收起来。” 一直未曾开口的韩尝终于说话了,给了侄子台阶下的同时,也稍稍缓和了场间气氛。 韩家二十多年前还是辽臣,后归附金国,眼下即便再投齐国也不算什么难为情的事。 但即便是投齐,也有许多事要谈好.譬如韩、郭两家归齐后,能否再继续坐镇南京路,能否再继续在当地享有特权等等。 韩尝顿了顿,以和蔼面目道:“田队将,我两家心向齐国毋庸置疑,但易帜一事,事关重大,可搅动天下大局。此事,总需我与楚王谈上一谈吧,请田队将与上头说一声,我想和楚王见上一面。见面地点在南京、河北皆可。” 田余庆被李科亲自吸收进入军统前,终究只是一名汉军小什长,自是比不得韩尝这等老狐狸。 初听韩尝的提议,合情合理。 但淮北距离金国南京何止千里,仅通传信息一来一回便需多日,再等楚王动身抵达河北,几个月就过去了。 待那时,榆州兵变成败早已有了结果。 无形中,便达成了韩尝想要‘拖’一段时间的目的。 田庆余思索片刻,回道:“好!我回去后便传信河北。” 应下后,总觉着隐隐不妥,便又道:“但这南京城,韩相还需尽快掌握在手中,以免有当紧事时,被人掣肘。” 南京城防,只要韩、郭两家统一意见,就不担心有甚意外。 唯一的隐患,便是南京留守张浩 “此事无需田队将费心,张留守虽说为南京路主官,手中却无一兵一卒,只需将他暂时圈禁在衙门内便好。” 处处为自己留着退路的韩尝,到了此刻也不愿害了张浩性命,后者毕竟是金国派遣官员,将人杀了就彻底没了回头路。 却道无巧不成书,韩尝话音刚落,又有下人来禀,南京留守张大人亲至 想来,也是得到了榆州消息。 韩尝稍一思忖,笑道:“既然张大人主动来访,那便将人请进来吧。” 数十息后,一脸焦急神色的张浩急匆匆走进堂内,不由得一愣。 韩尝、韩企先叔侄在此不意外,但大过年的,郭家兄弟也聚在韩家.这两家人只要定下某事,在南京城内无人可阻。 更稀奇的是,还有一名底层军官坐在韩尝下首,隐隐有种平等交流的架势。 张浩心中一紧,顿时有种不小心撞破了密谋现场的慌乱,但半辈子为官,张浩反应极快,忙一拍脑门道:“哎呀!此来为的是向韩相献上年礼,出门时却忘记带了!老糊涂了,老糊涂啦” 张浩一脸懊悔的念叨着,边往房门处退去。 却不料,郭景突然起身,后发先至拦在了门口。 “郭将军,你这是”张浩额头上的冷汗已冒了出来,却依然能装出一副疑惑样子。 身后,依旧坐在椅子上的韩尝却笑呵呵道:“张大人,既来了,就别着急走了。平日公务繁忙,时常想聆听张大人教诲,却不得空。至此新春休沐,大人便在我府上住几日吧,你我也好多亲近亲近.” 同日。 因信息传递不便,一千余里外的黄龙府对除夕夜榆州兵变一无所知。 上午,金帝完颜亶趁海陵王在几百里外的混同编练铁浮图之际,率嫔妃子女、同仪仗、合札亲军出城郊祀。 午时祭祀完成后,完颜亶突然宣布南狩,往西南方向而去。 完颜亶和完颜亮之间的斗争已进行了数年,去年完颜宗弼战死后,完颜亶全盘陷入被动,已几乎被完颜亮架空,只剩两猛安亲军还听命于他。 可即便这样,也没人想到身负社稷的完颜亶会用这种近似逃跑的方式,弃了帝京。 说的好听是南狩,其实就是南遁。 如此一来,金国内斗就要摆在台面上了。 当日,黄龙府内有些老臣得知消息,忙出城追赶。 完颜亶却在通玄道长的劝谏下,认为这些老臣皆是海陵王党羽,为的是诱骗自己返回黄龙府后加害,而后拥护完颜亮登基谋逆。 通玄道长痛陈利弊后,完颜亶一怒之下将追来老臣尽数斩于帐外。 随后,南狩队伍加快步伐,直奔南京。 正月初三,待在榆州的苏晟业收到了峨眉峰的密信。 密信是年前腊月二十九所发,苏晟业见信后,望着城头楚字王旗沉吟许久,忽然招来庞大固、丁国忠、张小尹等人议事。 “收起楚王旗帜,重立金旗!” 苏晟业一开口,便震惊了所有人。 造反最怕的就是反复无常,榆州已然易帜,左近府县也早已得知了此事。 忠于金国朝廷的中京路大定府、恩州等地,已经开始组织军士,只待金廷得知消息派来大军,便要配合大军镇压榆州兵变。 此时再重立金旗,事后他们这些兵变头目必定会被清洗。 吵翻了天的会场中,苏晟业连喊几声才安抚住了群情激奋的军官们,随后说起了金帝南狩一事。 众人不由错愕,身为中下层军官,大多不了解金国内部争斗已经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他们同样没想明白,此事和榆州重归金国有甚关系。 见此,苏晟业干脆说明了自己短时间内想出的计策,“诸位!海陵王有不臣之心,榆州督抚王伯龙早已秘密投靠了此獠!除夕夜兵变,咱们为的是剪除海陵王党羽,护我大金朝廷!今日起,咱们的口号就是‘诛权臣、清君侧,拥帝归京、重掌社稷!’” 啊? 庞大固望着慷慨激昂的苏晟业,脑子完全转不过弯了。 话说,你不是齐国军统的人么? 怎看起来比大金最忠诚的忠臣还要忠啊! 但有些人已经想明白了,譬如张小尹好嘛,苏先生这是要借机分裂金国,让金人内耗啊! 总之,王伯龙到底有没有投靠完颜亮根本不重要,但这句口号喊出来,完颜亶和完颜亮君臣之间再无任何弥合的可能。 金帝为逃脱权臣掌控,不得已南迁的事实也将被公之于众,一下揭掉了‘南狩’的遮羞布。 如此一来,金国各地方官员必定无所适从。 正月初七。 南狩队伍出发五日后,久在宫中、不适应舟车劳顿的完颜亶染了风寒,待在由六匹骏马拖着的龙辇内昏沉了数日,不能理事。 外臣、将官与他的联系,必须通过通玄道长传递。 当日未时,通玄攀上龙辇,唤了好几声才将完颜亶唤醒。 “皇上,贫道新制龙升丹,可祛病强体.” 通玄先奉上一枚大红丸,完颜亶就水服入,有些吃力的咽了下去,过了不久,只觉一股暖意从腹中升起,不多时便充斥四肢百骸,人也有了些精神。 “走到哪儿了?”完颜亶靠枕坐起,隔帘看了一眼窗外深冬的荒芜景色。 “禀皇上,已过了西州,再有四五日便可抵达南京。” “哦,还有别的消息么?” 不知怎地,服了丹药后,完颜亶只觉那股燥热一直盘旋在腹下,跪在一旁伺候的侍女明明姿色平平,落在完颜亶眼中却显得勾人心弦。 完颜亶想快点结束谈话,在这龙辇上颠龙倒凤一番。 通玄瞟了一眼脸上透着不健康潮红的完颜亶,抓紧道:“今日午前收到消息,海陵王得知皇上南狩后,紧急从混同回京,据说带了数百精骑朝皇上追来。” 或许是潜意识里也觉着自己南狩一事办的不光彩,完颜亶即便身为九五之尊,也不由紧张起来,忙道:“他到哪儿了?” “消息称其刚过信州,距离咱们尚远。” 完颜亶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通玄适时收回观察目光,又道:“今日还收到一则好消息。” “好消息?” “嗯,榆州汉军督抚王伯龙早已暗中投靠海陵王,得知陛下南狩竟要率军阻拦。幸而其麾下庞、丁等军官知晓大义、心念皇恩,坚决不从王伯龙谋逆之举,最终导致冲突,王伯龙被杀!” 完颜亶沉默片刻,忽地一叹,“国家板荡之际,终归不乏忠勇啊!待路过榆州,朕要见他们一见,朕要重用他们!” 第430章 金风潜入淮北春,男儿负剑再启程 未时二刻,通玄下了龙辇。 悠哉悠哉晃到了队伍后方,停在了一辆宽大却没有窗子的马车旁。 守在车门旁的黄衣小道士,见通玄前来,不用吩咐便打开了车门。 内里几人一惊,下意识往车箱后方缩。 通玄跳上马车,往里头看了一眼,只见车内有妇人数名,以及男女孩童十几位。 仔细看,才能找见那名约莫五十来岁的男子。 作为车内唯一一名成年男性,这人竟拼命往妇人身后藏,只露出一双惊恐眼睛往车门处看来。 待他看清门外是通玄后,这才推开身前妇人,手脚并用趴到前头,习惯性的赔笑道:“仙长,可是回到东京了?” “呵呵.” 通玄嗤笑一声,道:“陛下,当年你们一家从东京去往五国城时走了几天?咱这才出发几日?陛下还真是归心似箭啊。” 被唤作陛下这人仿似完全没听出通玄口吻间的不敬,依旧腆脸笑道:“多谢仙长搭救,只要仙长能送我归周,天下美女财帛,任由仙长取之” “那贫道先谢过陛下了” 通玄望着这位曾经的大周天子,一脸戏谑笑容。 逗弄几句,通玄重新关上了车门,和徒弟并肩坐在车辕上,嘱咐道:“看紧些,千万莫让他半路逃走。” 徒弟却鄙夷道:“师尊放心,这周国太上皇经过丁未一遭,早已吓破了胆。现下带他逃离金国,莫说逃跑,便是赶他下车他也不肯。” “说的也是。” 通玄呵呵一笑,感叹道:“你看看他那模样,全然没有一点人君的模样。若说他胆小吧,在金国十几年,竟又生下了一堆儿女,这心是真宽啊!” 正说话间,前头一阵喧哗,通玄连忙跳车赶了过去。 走近龙辇时却见,方才那名在辇内侍奉的小宫女衣冠不整,被两名金兵拖拽着,小宫女脸上带有明显指印,吓得不住哭叫。 通玄询问发生了何事,龙辇外的小道士低声道:“方才皇上忽然来了兴致,却不知为何.为何不举,便将气洒到了侍女身上,要杀了她。” 哟,那金枪铁戈大补丸可是通玄的看家猛药了,完颜亶刚服用过连一刻钟都没撑到? 看来,这身子骨被酒色掏空的差不多了。 “杀了多可惜!”通玄看了那名惊慌小宫女一眼,对徒儿低声道:“去,将她送去我的马车上。” 初九,完颜亮率数百骑,人马不歇,已追至银州。 近年,他确实有意打压宠信妖道的完颜亶,也确实有心代之。 但面对突然崛起的齐国,完颜亮未防内乱,一直不曾真的和完颜亶撕破脸。 他想的是,先平灭齐国,内部问题留待日后再说。 却不料,完颜亶竟干出了抛家南狩的事.此事一出,完颜亶必然威严扫地,可负面影响却也极大。 一国不可二主,金国必然不能有两个朝廷。 完颜亮有信心掌控黄龙府以及金廷中枢,但地方官员该听命金廷还是金帝? 此举必使亲者痛、仇者快。 暗骂完颜亶糊涂昏聩的同时,完颜亮也没有完全放弃,只待追赶上南狩队伍,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先安抚住完颜亶。 再不济,完颜亮利用自身在军中威望能说服两猛安合札军不要盲从完颜亶之命,也算有所补救。 不成想,他赶到银州时,惊悉榆州兵变。 且那兵变汉军打出了‘诛权臣、清君侧!’的旗号 这一下,不但将金国内部龌龊告知了天下,完颜亮也不敢再追了。 初十日。 金帝南狩队伍抵达榆州。 庞大固、丁国忠率部出城三十里跪迎。 昏昏沉沉了一路的完颜亶精神振奋许多。 进城后,通玄一番吹捧,正急需地方表明态度的完颜亶大肆封赏,升官许侯。 似有千金示马骨之意。 庞大固一跃升为榆州督抚,连张小尹也在举荐下混了个指挥。 此番举措,极具标杆效应。 中京路州府,先因榆州兵变而紧张不已,紧接得悉金国内部剧变。 大多数地方官尚处于一头雾水的懵逼状态,通玄已借完颜亶之名,要求各府主官主将前来榆州觐见皇帝。 各府尚在迟疑间,没想到最先给予热烈回应的竟是南京路。 正月十三,南京路率先向各地广发檄文,文中声明道:逆臣完颜亮欺君擅权,既有不臣之心,又有谋逆之实,当诛九族! 而今圣上无奈南狩,各地驻军守臣当思报效君恩,拱卫皇帝,讨伐佞臣! 檄文上,有留守张浩、行尚书省宰相韩尝,以及都统郭安、韩企先等人的署名。 这些人,代表的便是南京路军政两界的态度。 同日,韩尝、郭安率军前往榆州,亲迎皇帝驾临南京。 至此,中京路除了个别州府,纷纷表态拥护金帝,誓诛贼子完颜亮. 金国内部动荡似乎也波及到了齐国河北路,河北督帅彭二,急命麾下最精锐的‘虎团’辛弃疾部同沧州猛将焦屠,推进至河间北部一线。 冀州统制周良领麾下黑旗军陈兵滹沱河南岸。 这已经是彭二所能做的极致了,非战时若无楚王令,他也无权命大兵团进入敌国。 短短十几日间,事情发展的进程令人眼花缭乱。 即使南京路、榆州府明确喊出了‘诛权臣、清君侧’的口号,黄龙府一部分早已投靠了完颜亮的老臣的力主下,仍未第一时间刀兵相向。 正月十四,经平章完颜胡舍、参知赵思温的劝说,完颜亮最终还是同意了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派遣知制诰李俦、驸马唐扩为使,前往榆州面见完颜亶。 李俦原为完颜亶近臣,此次南狩仓皇,通玄为防走漏消息,未带任何一个金帝近臣。 使者中一人为近臣,一人为驸马。 由此可见,完颜胡舍和赵思温还是非常希望南狩一事能以和平收场。 毕竟,除了沉迷药石、神志受损的金帝,金国高官谁人不知晓若双方打起来,对金国百害无一利。 正月十五。 寒冬已过,北风渐消。 不同于凛冽北地,淮北微风中已有几分暖融气息。 入夜后,蔡州满城花灯,焰火不绝。 几日前刚刚巡视了一圈归来的陈初,带着一大家子闲逛在长街之上。 “呜呜呜,娆儿也要爹爹抱嘛,哎呀,娘亲莫打了,呜呜呜” 怄人的娆儿被玉侬在屁股蛋蛋上打了几巴掌,绕着陈初边躲避娘亲的追击边哇哇大哭。 此时,陈初怀里抱着绵儿 娆儿作为家中第一个孩子,却也和她娘一个样,最是粘人。 以前,爹爹只要在家,她便是那个往怀里拱的最勤的孩子。 可最近,因为嘉柔和绵儿在家,爹爹怀抱的位置便被这个小妹妹霸占了。 今日出游,见绵儿偎在爹爹怀里抱着爹爹的脖子一刻不撒手,娆儿吃醋了 嚷嚷着也要爹爹抱,换来娘亲几巴掌。 小孩子不懂事,玉侬却晓得,嘉柔带孩子来一回不容易,不定哪日就要回东京了,公子大约对绵儿是心里有愧才偏爱一些。 “别打别打。”陈初一个错身,将玉侬和娆儿隔开,笑呵呵道:“两个人也没多重,一起抱了就是了。” 陈初弯腰,单手抄起娆儿,两侧臂弯里,一边一个,才平息了这场纷争。 “公子就惯着孩子吧!” 最溺爱孩子的玉侬都没忍住讲了一句。 “呵呵。” 陈初一笑也不解释,前几日已收到军统关于榆州兵变的情报,这安稳日子不知还能过几天,能让孩子开心些,他是极愿意的。 可怀里的两个小丫头却不消停,娆儿见绵儿抱着爹爹的脖子,她也想抱,便嘟着嘴巴轻轻推了推绵儿的胳膊。 后者却不理她,趴在陈初耳边小声道:“爹爹,娆儿姐姐坏.” “哈哈哈” 陈初不由一乐,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李骡子站在不远处正朝他这边张望,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搅王爷一家难得的闲暇时光。 陈初见状,笑着哄了两个小丫头几句,随后将人分别还给了玉侬和嘉柔。 “可是北边又来消息了?”陈初走过去,同李骡子站在一处稍稍背人的街角。 “是,方才军统得来急报,金帝南狩,苏晟业做主让榆州重新竖起了金国旗号.” “哦?” 李骡子一番细说,陈初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意外愕然。 和军队系统不同,军统因需临机决断之事太多,有着远超其他机构的自主权。 包括这回榆州易帜再易帜. 结合当时情况,苏晟业的决断虽然大胆,却也相当优秀。 但军统能做的,无非是积累变量,促成齐国插手的契机,最终能占到多大便宜,还是要军事做后盾。 “将密文抄送柳川先生一份.” 陈初望着长街花灯,嘱咐了一句。 远处,猫儿不时往他这边张望一眼,似有心事,终是没忍住低低叹了一声。 旁边,与猫儿并肩站在灯火阑珊处的蔡婳,却道:“这次不错了,在家待了大半年。” “蔡姐姐,你是说官人又要出征了么?” “你自己不都看出来了么,还来问我” “你说出来,我便死心了。省得再患得患失。” 相见时难别亦难。 即使分别是近年来夫妻间的常态,猫儿依然无法习惯,每回离别,都像是生了一场病,整个人都恹恹的,做甚都提不起精神。 个中感受,蔡婳又不是没体会过,但她安慰人方式一直很独特,只见她低头凑到猫儿耳畔,悄声道:“那便要抓紧最后这几日光景了,今晚他住青朴园,你也来好了,咱仨一起睡。” “蔡姐姐说什么呢!老不正经!” “诶!你说我不正经可以,再说我老,咱姐妹可没得做啊!” 正月十六。 过年的气氛依然浓郁。 一大早,淮北军衙内一名名传令马军四散而出,急驰往各自目的地。 城东十里,濡河西岸,坐落着一栋栋二层小墅。 此处背靠市集,面朝河水,是一处风景绝佳、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蔡州周边用地紧张,容不得新建那种动辄占地数十亩的豪宅,便有商家花在此建立统一格式的小楼,一亩多的面积、前后院,拎包入住。 客户人群便是淮北军中低层军官、各场坊管事、小商人等标准中产阶级。 年前,秦永泰长子成婚,专家小区那栋院子虽精致,面积却不算大,兼之小区安保严密,不便于喜爱交游的二子秦胜武在家会客,干脆拿出积蓄在此购置了一套新房。 不算分家,但事实上却是送给了秦胜武毕竟后者也即将成婚了。 并且二儿媳是西军大佬折可求小女。 觉着自家一步完成了阶级跨越的秦永泰,近来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许多。 今日上午,秦胜武特意唤来一众好兄弟来家中热闹一回,一起吃个饭认个门。 辰时,秦胜武带着康石头去了市集采买菜肉。 留在家的小乙、二郎转悠到了后院,不由见猎心喜秦胜武身为武人,后院里摆有刀枪架,打熬身体的石锁,将后院布置成了一个简易校场。 小乙二郎两人一时手痒,分别拿了两根哨棒在院内‘嘿嘿吼吼’对战起来。 今日来家的,除了四小只,还有二郎的未婚妻蒋茜,秦胜武的未婚妻折燕儿。 二郎定下的日子是三月春暖成婚,秦胜武则在这月月底变成迎娶折燕儿。 耳听后院热闹,两女牵手前来观看。 蒋茜乃东京统制蒋怀熊二女,身为将门女,眼见二郎打的好看,不由起了争胜之心,笑问道:“燕儿,你观我淮北男儿如何,比之你们西军男儿又如何?” 蒋茜想夸的是自己那青梅竹马杨二郎,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才用了‘我淮北男儿’代指。 可她那句‘比之西军男儿如何’却也激起了折燕儿的好胜心。 都是将门女,折燕儿可不愿自家父兄被淮北军比下去,便笑道:“还成吧,耍的热闹,却少了杀气。” ‘耍的热闹’,怎听也不像是夸人的话! 蒋茜不服,笑嘻嘻道:“反正闲来无事,你我姐妹切磋一番如何。点到为止,绝不伤你” 折燕儿侧头打量蒋茜一眼,莞尔一笑,却突然指向了二郎和小乙,霸气道:“妹妹娇弱,恐吃不得我西军刚猛墙枪棒,要打,我便与他们打吧!” 折燕儿说话时刻意放大了音量,足以让小乙和二郎听见,俩小子登时住了手,看了过来。 先不说折燕儿是西军子女,单说被女子小看这件事就不能忍啊! 小乙当即将手中哨棒抛了过去,“嫂嫂,来来来,我空手与你过几招!” 折燕儿扬手接过,当即挽了个花,哨棒两端带起一股破风‘嗡嗡’之声。 行家有没有,一出手便知。 二郎是个机灵的,连忙将自己的哨棒塞到了小乙手中,大声道:“空手怎行,你看不起折家枪棒么!” 这话给了小乙台阶,二郎却又小声交代道:“我去年便听人说过她会功夫,切莫大意!你输了事小,给咱淮北丢人事大!” “放心吧!我使出六成力!” 直到这个时候,小乙依旧信心满满。 可一交上手.仅仅三个回合,小乙便被折燕儿磕掉了手中哨棒。 “一看就没怎么上过战阵!持枪不稳,便是将枪棒耍出花来,也不过是花拳绣腿!” 小乙满脸通红,偏偏又反驳不得他真正的实战也只有当年在东京生擒单宁圭那一回。 “再来!”小乙捡起哨棒,欲要再上。 折燕儿却站在原地,平举哨棒指向了两人,表情平淡,口吻却难掩嚣张,“你俩,一起上吧!” “啊呀呀!” 二郎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又当着未婚妻的面,自是受不了这般羞辱,持棒便冲了上去。 ‘铛铛铛’ 接连三计挥砸,皆被折燕儿格挡,二郎前冲脚步不停,折燕儿却一个十分优美的折腰拧身,欺进二郎身前一尺。 长兵,最怕的就是被对手杀进内圈近战,二郎一惊,尚来不及撤步,折燕儿却以棒身中段不轻不重的抽在了二郎屁股上。 “.” 耻辱啊! 这哪是打二郎的屁股啊,这是打了淮北军的脸啊! 二郎尚未作出下一步反应,却听人惊讶道:“你们作甚?” 转头一看,竟是买菜归来的秦胜武。 二郎输给一个女人,正倍感尴尬,却忽见那折燕儿一个甩头,撞在了他扬在半空的哨棒。 “哎哟.” “燕儿!” “武哥哥” “你不碍事吧!” “燕儿无碍,都怪燕儿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向两位叔叔讨教,自寻苦头。” 折燕儿已弃了棒,捂着额头,可怜兮兮的主动认错,眼窝窝里竟然嗑了泪花。 “哎!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能打的过他一个男人!” 秦胜武的心疼溢于言表,甚至还不满瞪了眼二郎,“你也是的!你嫂嫂一个柔弱女子和你切磋,你也不知留些力气!” “啊???” 柔弱女子? 大哥,你方才没见她有多嚣张,还打我屁股哩! 眼见二郎像个二傻子似得‘啊啊哦哦’想要解释,折燕儿忙唤了一声‘武哥哥’,拉回秦胜武的注意力,这才站在他身前哀哀道:“武哥哥帮燕儿吹吹额头,吹吹便不疼了。” “好,好。” 淮北军第十六团铁血团副秦胜武赶忙放下手中菜蔬,小心的在折燕儿额头又吹又揉,一脸宠溺。 少倾,一众人返回前院,准备一起动手煮饭烧菜。 走在后头的蒋茜三番五次打量折燕儿后,终于没忍住,道:“燕儿,你方才是为何!” “嘘!我娘说,女子会武功又不是甚值得炫耀的事!” “那也.也不必如此吧!” “你们淮北女子都娇滴滴的,我若还像以往那般,万一为武哥哥不喜怎办?” “咦!你对胜武哥竟如此中意呀!” “我也不知怎地,第一眼.便相中他了。” “对了!我淮北女子可并非全是娇滴滴的!” “怎不是了?我在楚王府待过,王府女眷一个比一个娇滴滴,特别是王妃,说话像小狸猫一般,又软又绵” “那是你没见过我的偶像,近卫二团沈团长!” “沈团长是女的?” “嗯!” “她成婚了么?” “没有.” “这不得了,你看她都没人要。” “.” 好像,是这个理。 几人转去前院,一番忙活,午时前已整治好几道小菜。 正当要开席时,却忽听院外一阵马蹄疾驰近前的响动,未关的院外门,随即出现了一名淮北传令马军。 “淮北军第十六团团副秦胜武可在!” 几人尚顾不得想问,那骑士已大声喊道。 正在灶房忙活的秦胜武闻声走了出来,见状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抱拳道:“本人正是秦胜武,可是有事了?” “紧急军令!河北驻军即刻取消休假,三日后辰时于军衙报到,返回河北!迁延不到、晚到者,军法从事!” “是!秦某得令!” 秦胜武双腿一并,行了军礼! 马上骑士宣读完命令,这才回礼道:“军令在身,未曾下马见礼,秦团副原谅则个。” “无碍。兄弟,可是河北有了战事?” “我所知不祥,好像和金国有关。” 传令骑士离去后,院内气氛不由沉闷了下来。 淮北将士从不畏战,伤感的只是突然而至的离别。 “怕是有大事了,不然不会这么急。” 二郎分析一番,瞄了一眼怔怔坐在凳子上的折燕儿,这才接着道:“却不巧,胜武这婚事要推一推了。” 秦胜武不由转头,满含愧疚道:“燕儿,实在对不住。” 折燕儿闻言,却忽然抬起了头,“武哥哥休要这般做小儿女态!我家世代将门,见惯了离别,自不会为此小事恼于武哥哥。” 耳听折燕儿将两人婚事说成‘小事’,秦胜武心中小有失落,不由自嘲道:“也是!沙场无常,谁也保不准能不能活着回来,若我战死,刚好不连累燕儿。” 其实,自打去年时,秦胜武就知晓自己和折燕儿之间是赤裸裸的政治联姻。 可短短一月接触下来,却被这名西北小娘勾住了魂魄,夜里入睡前,想起以后要和她过一辈子,秦胜武都能嘿嘿笑上两声。 此刻以为对方不在乎能不能成婚,自是一股心酸萧索萦绕心头。 可折燕儿听他这般说,忽腾一下站了起来,氤有高原红的脸蛋上因气恼愈加红艳。 想说些什么,折燕儿却气的口不能言,竟憋出一汪眼泪。 “燕儿,怎了?” 秦胜武被折燕儿如此大的反应吓了一跳。 折燕儿却一跺脚,气道:“我的心意,武哥哥还不知晓么!” 说罢,拽着秦胜武就往门外走。 “燕儿,作甚!” 秦胜武不明所以。 折燕儿却在院门处顿足转身,一回头,眼泪先流了出来,折燕儿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哭道:“走!去王府,我爹娘不在此间,便请王爷和王妃主持,为我俩完婚!反正还有三日,足够摆酒、洞房了!” “可可,我三日后便要去往河北了啊!到时万一有个好歹,你怎办?” 秦胜武至今也没闹明白折燕儿气哭的点在哪儿,自以为是在为对方考虑。 可折燕儿一听更急了,抬脚踹到了秦胜武的大腿上.一个大老爷们竟被踹到腾腾腾连退了五六步。 秦胜武目瞪口呆.咦,燕儿妹妹不是不会功夫么,怎这般大的力气? 那折燕儿却边哭边道:“从我见你那日起,我已将你当做了夫君!将门女,何止见惯了离别,也见惯了生死!你若残了,我养你一辈子!你若死了,我侍奉公婆!我只问你,你今日娶我不娶!” 秦胜武不由喉头一哽,“娶!” “好!随我去你家请公婆,一起去王府商量婚事!” 折燕儿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紧接又转头看向了杨二郎和小乙,“你俩,去街上为我夫妻采买红绸被褥、酒席菜蔬!” 不待二人应下,折燕儿又看向了康石头,“你替我们夫妇联络吹打乐班、出嫁喜轿.” 有如军令一般,一通安排过后,折燕儿才向几人敛衽一礼,“喜事仓促,劳驾几位叔叔了!” 随后,众人各自去忙活自己的差事。 秦胜武同折燕儿回家请爹娘的路上,忍不住几回打量后者,终于没忍住道:“燕儿,近一个月来,你是不是一直在装作弱不经风啊!” “.” 折燕儿蓦地脸蛋一红,低头不语。 可秦胜武却哈哈一笑,“燕儿以后莫装了,我还是更喜欢方才挥斥方遒的燕儿!” 第431章 自作孽,不可活 上元节后,因紧急取销休假的军令,将士大多已猜到了北境有变。 军队开拨,离家短则半年内,长则数年。 有些人生大事,需在出发前办了 正月十七,军令报到前一天,秦胜武迎娶折燕儿。 虽成婚仓促,但当日宾客的规格却近年来淮北少有的高标准。 楚王夫妇在婚礼现场待了一整日,王妃身为秦胜武表姐,亲自和胜武嫂嫂康玉兰充任了男方接亲的‘迎娘’。 折燕儿这边父兄都不在身旁,和折燕儿胞兄折彦文有结拜情义的陈初便担任了女方送亲的主宾。 折燕儿从王府出嫁,出门时按照风俗,楚王以兄长身份将折燕儿背出了府门。 因他这个重量级送亲人员的存在,折燕儿进秦家的当日,吴宴祖、彭于言、二郎小乙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都没敢闹新娘。 成婚翌日,秦胜武便脱去喜服,重着戎装,由折燕儿陪着去了蔡州军衙报到。 一时间传为美谈。 秦胜武等一众休假河北驻军北上后,陈初在蔡州多停留了几日。 原计划于三月底成婚的二郎和蒋茜,也将婚事提前举办。 正月二十二,两人大婚。 二郎是栖凤岭二代中第一个成婚的,娶的又是淮北军中旧厢军系大牛蒋怀熊的女儿。 两小只自打阜昌八年便是蓝翔学堂同窗,幼时打打闹闹,见面就互呛,却不料最后竟喜结连理。 二人算的上青梅竹马,又有利于淮北军内部融合.这桩婚事,整个淮北高层、各自父兄皆乐见其成。 可谓承载满满祝福的天作之合。 是以,当日宾客盈门,淮北有些头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现场。 杨家宅子在城西十里,一处叫做星落庄的地方。 早年间,大郎在城内杏花巷置有一座宅子。 但杨开山夫妇和田地打了半辈子交道,住在那遍铺地砖的宅子里浑身难受。 阜昌九年,大郎妻子聂容儿又在那宅子里小产,差点丢了性命,自那时起,也不愿再留在这伤心地。 同年,在聂容儿外公管培元劝说下,大郎拿出所有积蓄,管培元又给他添了一部分,在星落庄建起这栋内外五进深的院子。 当日巳时,陈初携猫儿抵达杨家。 得悉兄弟来了,大郎特意带着聂容儿及独子平安出来拜见。 杨平安今年五岁,生的虎头虎脑,壮实的很,和其父肖似。 “怎没带稷哥来啊,以后也需让他们小兄弟之间多往来,免得淡了咱们几家的情谊。” 大郎抱着儿子笑成了花儿。 自打当年一事后,聂容儿母子常年待在寿州大郎身边,是以两家人近年见面机会不多。 一旁的猫儿听了,笑着替陈初答道:“阿瑜今日布置的一百个大字稷儿尚未写完,待他完成功课,晚点随玉侬过来。” “这么小的年纪便有了功课呀?”聂容儿平日稍显冷清,但面对猫儿的时候,却始终挽着她的胳膊,言语间透着股亲近。 也是,当年那毒妇趁大郎随陈初在外征战,差点害了她的性命,幸而得王妃深夜来救。 说王妃是她的救命恩人一点不为过。 两人说几句话,见陈初和大郎说起了正事,聂容儿上前将平安接了,抱在怀里。 杨平安待在爹爹怀里时,一本正经,可一到聂容儿怀里,马上抱住了娘亲,哼哼唧唧道:“娘,娘,孩儿饿了.” “方才喊你吃早饭你不吃,现在又来怄人!” 聂容儿说是这般说的,却还是抱着儿子转去了后头给儿子寻吃食。 看起来很平常的一幕,但陈初却能瞧出,猫儿明显松了一口气孩子不会掩饰,平安在爹爹跟前老老实实,却敢在娘亲面前要这要那,说明平日里聂容儿待他极为亲善。 母亲待孩子亲善,说起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杨家情况特殊。 陈初夫妇都知晓,这孩子并非聂容儿所出.阜昌九年那回,聂容儿小产,对身体损害不小,自此再未有过身孕。 转年晚春,杨家便有了平安。 为给大郎留面,兄弟们从不主动提起杨家后宅这场龌龊,但当初猫儿可是亲耳听那女人说过自己已有了身孕 由此不难猜,平安其生母是谁。 如今见聂容儿疼爱平安,猫儿自然欣慰,毕竟,孩子如果被嫡母记恨,便注定了一辈子艰难、家宅也难以安稳。 巳时中,陈家兄弟联袂来贺。 “柳川先生,昨日密报已看了吧?” 耳听陈初说起公事,猫儿主动退出了花厅,并随手带上门,且不忘嘱咐一句守在外头的丫鬟,“暂时莫让人打扰。” 这幅摆明了妇人不掺和军政的态度,让陈景彦频频颔首。 “看到了。”陈景安捋须一笑,却也有些无奈的说道:“元章手里这帮人,是真能、也真敢折腾啊!弄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 在场的陈景彦和大郎,只大略知晓金国有变,却不明白‘烫手山芋’说的是甚。 陈景彦和大郎都是淮北核心,陈初也没打算瞒他们,便解释道:“咱们金国暗桩,这次不止带着完颜亶去了榆州,还带来一位‘贵客’呢” “贵客?” “嗯。”陈初也不卖关子,径直道:“丁未被掳走的大周皇帝,柴极” “嚯!” “啊!” 大郎和陈景彦同时露出一副惊悚表情,但前者明显更兴奋一些,不由道:“哈哈,这下热闹了!周国以孝道治天下,咱们若是让柴极颁一道旨意,命柴崇禅位,他会怎样?哈哈哈” 陈景彦却没露出任何笑容,甚至没忍住指责了大郎一句,“天真!国家社稷,即便两人是父子,那柴崇也不可能因一名废帝的旨意让出千里江山!” “我自然知晓,总能恶心一下他们吧。” 大郎不服,碍于陈景彦是陈初的丈人,才没有太过强势的反驳。 陈景彦却道:“那不是无故树敌么?而今有陈伯康坐镇淮南,两地默契,才使我淮北可一力应付金国。若周帝知晓柴极落入咱们手中,且打算用他生事,周国说不得会狗急跳墙。金国未平之前,不可刺激周国” ‘金国未平’,在几年前还是不可想象的事,看来,河北路一场大胜,确实给了齐国文武极大的信心。 陈初却知道,河北阜城一战,靠的依城而守、最大发挥了天雷炮的作用,再加金国对这种新式武器毫无防备,才不小心损了主将,导致一溃千里。 下回再开战,他们自然不可能再傻乎乎的站在城外等着被炮轰。 所以,陈初比较认同陈景彦的话。 “此事,咱们暂且不要声张,先将柴极圈养在蔡州左近,待榆州一事有了结果再做打算。” 陈初一开口,此事也等于有了结论,陈景彦随即道:“元章准备何时动身去往河北?” 当今,最不便的就是通讯问题。 没有即时通讯手段,待在大后方根本无法指挥瞬息万变的战场。 更遑论局势复杂的榆州。 陈初此去,最少也要留在紧邻金国南京路的河间府,才能及时协调军统、作战部队、官员,将分属各部、权责不同的几方拧成一股绳。 “正月二十五动身,柳川先生随我一同启程,留在东京居中调度。” 说到此处,陈初看了看陈景彦和杨大郎,又道:“我与柳川先生一走,淮北便仰仗两位了。此去河北,距离淮北千里不止,我部甚至有可能深入金国南京、榆州,彼此联络必然会有延迟、不便。届时,若遇紧急事,两位可自专。遇意见相左时,大郎需以陈经略意见为重” “是!”大郎起身,郑重抱拳道。 恰此时,院外一阵鞭炮齐鸣。 前来报信的下人却被丫鬟拦在门外,陈初听动静便猜到了因由,便转头对外问道:“可是二郎将茜姐儿接回来了?” “回王爷,二夫人的喜轿已到了府外,太公唤大郎出来迎接。” 杨家下人在门外喊道。 若只蒋茜进家,未必需要大郎这位大舅哥在府门迎候,但对方送亲的队伍中有东京都统蒋怀熊,于情于理大郎都要出府迎接。 陈初闻言,哈哈一笑,道:“走,咱们同去吧。免得蒋都统为难他那毛脚女婿” 午时初,杨家门外鞭炮声大作。 小乙、吴宴祖、彭于言等小辈拦在府门前吵嚷笑闹,端是热闹。 便是在杨家深处的第五进后宅也隐约可闻。 杨家人丁不旺,平日三进宅院足够居住,即便今日待客,也只是将第四进收拾打扫了一下,接待女宾。 久不住人的第五进稍显荒凉,和前头热闹的景象天壤之别。 鞭炮吵嚷邈邈传至五进西跨院内,一间外头挂了锁的偏房,房门猛地被人从里往外推了几下,一阵‘咣咣咣’的门板磕碰声响。 正攀在院内假山上往前院张望的丫鬟月珠听到动静,三两下爬了下来,一脸怒容的走到房门前,斥道:“你又发甚疯!” 话音刚落,房门又一次被大力往外推,却被外头铜锁限制了开合,只打开一条三指宽的门缝。 却见,门缝内猛地凑近一张因久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脸,脸上带有谄媚笑容,“月珠,今日怎了?可是府里有喜事?震郎要纳妾么?” “休要胡扯!老爷和夫人恩爱的很,哪有心思纳妾!今日是二郎娶妻呢!” 月珠说罢,屋内那妇人明显一怔,隔了半晌才喃喃道:“二郎都成婚了.” “废话!二郎已过弱冠,成婚还不应当么?” 月珠没好气道,妇人片刻失神,忽然扒着门板兴奋道:“月珠,求你去找震郎说一声,今日府内大喜,我这做嫂嫂也得给弟媳些见面礼吧!你去找震郎,放我出来一日,我绝对不捣乱!” “呸!你算哪门子嫂嫂!二郎的嫂嫂是我家聂大娘子!” 月珠原是聂容儿贴身丫鬟,聂容儿常年在寿州,杨大婶又没有管理大宅子的经验,便把月珠留在了蔡州大宅,协助婆婆管家理事。 妇人被月珠训斥后,默默垂泪道:“今日来的宾客,定有我徐家人吧。月珠求你寻上我伯父徐知事,我要与伯父见上一见。” “徐知事?” 月珠迷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徐榜徐知府,“徐公早已就任蔡州知府了!” “啊?”妇人一愣,随即一脸惊喜.当年她被圈禁时,徐家的大腿徐榜才不过是一名刚刚到任不久的蔡州七品知事,如今竟做了一府父母! 这条消息像是让她看了见一丝希望,妇人突然有了底气,“你快去找我伯父来!杨震欺我数年,我要找娘家人为我做主!” 不料,月珠完全没有被她这知府伯父吓住,反而嗤笑道:“知府算甚?老爷如今领寿、宿、泗三州军事,为一地督抚!平日便是徐知府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再说了,你徐家当年知晓了你谋害夫人,早已对外宣称你得急病死了。徐贞儿,我实话与你说,此刻便是将你带到徐知府面前,他也不认你这个侄女了!” “.” 徐贞儿张着嘴巴,半出话来。 月珠话里的信息很多,其一,娘家已将自己放弃了;其二,伯父、夫君,或者说当年随陈初从桐山出来的那批人,如今皆是风光无限. 知府、督抚,这些职位在当年莫说是她一个女子,便是对徐家顶梁柱徐榜来说也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一时间,徐贞儿满心悔恨。 当年,她可是拿了一把天胡开局的牌面啊! 王妃做媒,将她说与了杨大郎,若两人好事就此定下,她一来是出自桐山五家中的徐家,又是大郎正妻,如今她在淮北妇人中的地位,大概只在猫儿之下. 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她自视甚高,嫌弃大郎家贫拒绝此桩婚事,若此事就此打住,也不影响她一世衣食无忧。 偏偏后来她见大郎起势,又主动倒贴了上去。 一来一回间,她不但失了大郎的敬重,也丢了原本应属于她的官家大妇的地位。 至此,还不影响她随着大郎享一世风光,直到后来做下那件事. 好悔,好恨! 徐贞儿坐在地上,望着仅有一线的阳光,忽然爬起,疯狂拍打房门,叫道:“你唤震郎来,我知错了,求他让我看一眼平安吧” “休想!公子如今被夫人教养的极好,若被旁人知晓有你这么个恶毒娘亲,他以后还如何做人、还如何继承老爷衣钵!” “不!那是我辛苦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儿,你们不能抢了去!你们让我母子骨肉分离,不得好死” 提起儿子,徐贞儿愈加疯狂,可叫骂一通后,却又哀哀哭了起来,“月珠,好月珠!我求求你了,你带平安过来,让我看一眼吧就看一眼,我往后日日为你诵经祈福.求你了.” 月珠却连一个字都不信。 当年,夫人被这毒妇下药,危在旦夕之时月珠欲要出府找大夫,却被徐贞儿带人拦了下来,将月珠打了个半死,休养两个月才能下地。 心中有气又有恨,月珠说话自然不会好听,“徐贞儿,你莫要不知好歹!以你做下的事,任在谁家都逃不过被打死!老爷夫人没有打杀你,已属世上难找的心善,你若再生事,便饿上你两日!” “哈哈哈” 徐贞儿忽地疯狂大笑起来,隔着门缝死死盯着月珠,一字一顿道:“好一个心善!他心善会将我关到这屋子里六年?他若心善会夺走我的平安?他正是恨我,才不杀我,要我日日夜夜悔恨!杨大郎,你比我还要狠.” 提到大郎,徐贞儿彻底癫狂,边撞门边大喊道:“杨大郎!你还我平安,杨大郎,你一个破落逃户也敢欺我,还我平安,还我孩儿” 这番动静闹的不小,月珠唯恐惊扰到前头的宾客,连忙将守在院门外的两名粗壮婆子唤了进来。 房门一开,徐贞儿便猛地往外冲去,早有准备的婆子怎会让她如愿,拦腰将人扑倒。 “将人绑了,堵上嘴!免得这疯婆子发癫,冲撞了宾客!” 月珠一声令下,粗壮婆子便将徐贞儿往屋内拖去,徐贞儿双手死命扒着门槛,转瞬间又从怒不可遏的疯癫状态变回了让人生怜的大哭,“月珠,让我见一见平安,让我看一眼.” 在她手上吃过大苦头的月珠转过头不看她那可怜模样,犹自道:“自作孽,不可活!” 第432章 联亶抗亮 正月二十五。 陈初离开蔡州,于二月初三抵达东京。 二三月间,正是东京最漂亮的季节。 寒冬褪去,似乎在一夜之间,满城桃李杏梨便勃发了。 花香沁人,一派锦绣。 为汇总各方消息,同时也为了让诸位中枢大臣统一思想,陈初在东京多留了几日。 初四日,久未上朝嘉柔‘听闻’陈初进京,特意临朝与群臣见了一面。 这世上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至少范恭知、蔡源、张纯孝这些人都看出些端倪。 虽说嘉柔也不是每日上朝,但前些年有长达半年的深居简出,这回又月余不见. 不过,能窥出些许苗头的皆是重臣,他们或为淮北利益考量、或为自身考量、或为了国朝颜面,总之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深究这件事。 在他们眼里,这刘齐归陈,已是早晚的事。 当日朝会,陈初出列,将金帝南狩一事详细讲了讲,事发已经一个多月,朝臣们对此早已议论纷纷。 可齐国官方尚未作出一个明确表态,朝中对此事的态度也莫衷一是。 主流意见有三。 以鸿胪寺卿张行衍为首的老成持重派认为,此事纯属金国内政,大齐不该发声。 年轻些的礼部尚书杜兆清却与之针锋相对,认为大齐该趁金国内乱,挥师北上。 却迎来了张行衍的激烈反对,“拓地千里听来雄壮,那榆州却是苦寒之地,不利耕作,当地百姓久受胡统,已不识礼教、不认祖宗!便是火中取栗夺了金国三两州府,岂能久守?” 持有和张行衍一样态度的朝臣为数不少。 有这类想法也不希奇,榆州尚在金国南京路西北,此地自打唐末动乱,已脱离汉家王朝的统治版图。 数百年来和中原分离,民风、认知已有极大不同。 百姓中确实有一部分对汉家王朝已没了归属感。 张行衍和杜兆清在朝堂一番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兵部尚书张纯孝给出了第三种方案,“不论如何,金帝乃金国正统,完颜亮谋逆犯上,我大齐身为金国友邻,不可坐视不理!我朝应于道义上和物质上支持金帝,匡扶正统!” 这话一出,便是齐国的主和派也不淡定了,脾气暴躁的更是在朝堂中大声质问张纯孝到底是齐臣还是金奴! 确实荒谬,去年齐金还在河北大打出手,怎一转眼就成了‘友邻’。 再者,自去年一战,便是三岁幼童也知,齐金必将再有二战,你张纯孝不想着怎样趁机削弱金国,竟要资助金帝粮秣? 你这不是赤裸裸的投敌行为么! 但众臣也知,张纯孝乃楚王一系,后者本就是大齐最坚定的主战派,张纯孝此番表态,不怕惹楚王不快么? 心直口快之人痛斥张纯孝,有些心思机敏之人则在偷偷观察楚王表情。 却见楚王双目微垂,闭口不言。 蔡源适时出列,问道:“楚王之意,应当如何?” “金帝仓皇南狩,势弱。若不帮他,恐完颜亮年内即可平定榆州,掌控金国。若说金帝为病狼,完颜亮既为恶虎” 陈初仿佛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谁不知楚王和蔡尚书是一对翁婿,旁人才不信今日朝会前他俩没私下商量过。 此刻一问一答,明摆着就是说给别人听的。 这话并不难理解,暗指大齐不出手,金帝大概率撑不到一年便会在完颜亮的反扑下被消灭。 ‘病狼、恶虎’说的是金帝昏聩,完颜亮更年富力强,若任由后者掌控金国,对大齐无利有害。 最好的方法便是扶植弱势一派,让他们自己不停内耗。 在场朝臣并不是想不到这法子,只是他们没法像陈初一样获取前线准确战报,并不知道金帝仅仅带两千亲军逃到了榆州。 这事就是一层窗户纸,陈初捅破后,众臣都能想明白其中利弊让金人自己打生打死,总好过大齐将士伤亡。 唯一让人不自在的,便是短时间内的心理转折近两年来,淮北掌控的宣传机器不停罗列细数金国犯下的桩桩血案、累累罪恶,在齐国朝野,清算金国已成了政治正确。 而金帝完颜亶作为金国的具象化代表,自然是最为百姓痛恨的那个。 眼下却突然要扶亶抗亮,民心未必会理解。 群臣忽然沉默了下来,即便理解了这么做的意图、也知晓以眼下局势这般做是最好的选择,却依旧没人愿意背下骂名。 大概想一下便知,民间若听闻某位大臣力主支持金帝,大概会被骂作卖国贼、软骨头。 朝堂内鸦雀无声,陈初手持笏板,躬身道:“殿下,此事还需殿下做出计较。” “.” 长达数息的安静后,陈初抬头看向了御座。 处于大庆殿深处的御座周遭光线稍暗,陈初看不清嘉柔脸上表情,只得又道:“殿下?” “.” 依旧是沉默。 侍立嘉柔身后的黄豆豆急忙侧头看了过去,却见嘉柔怔怔看着下头的楚王出神,目光却没有焦距. 嗯,此时此刻,对嘉柔来说一种全新体验。 以前,嘉柔也不是没有坐在御座上偷偷观察过陈初,但当年的心态和眼下却又完全不同。 在蔡州过年期间,可以说是嘉柔有生以来第一次知晓了一家人是怎样相处的,放松、惬意、有趣. 关起门来,似乎就隔绝了所有外间纷乱。 自小缺乏的安全感,在那座王府里得到了极大满足。 可惜的是,时间太短,一个月不到便要回到无趣皇城了。 不过,好的是他陪着一起回来了。 此时瞧着陈初恭敬立在殿内的身影,嘉柔甚至生出一股异样快意.昨深欢好,你蛮不讲理的叫人家背向而跪,还打了本宫屁股,现下你不厉害了吧! 便是你再霸道,在这大庆殿内也要乖乖称呼本宫一句‘殿下’。 “殿下,殿下,殿下!” 耳旁飘飘渺渺响起几声黄豆豆越来越着急的叫唤,嘉柔蓦然回神,下意识道:“怎了?” “楚王,楚王!” 黄豆豆赶忙伸出食指朝下方躬身等待嘉柔回答的陈初指了指。 方才嘉柔神游天外,根本没听清陈初在说什么,不由脱口道:“爱卿,怎了?” “.” 下方一滞,范恭知悄悄侧头看向了蔡源,蔡源却像是没听出嘉柔的称呼有甚异样,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一国君主称呼重臣为爱卿并无不妥,但‘爱卿’两字也可用作热恋男女之间的互称,嘉柔因是女儿身,从未这般称呼过朝臣。 今日这是头一遭。 话一出口,嘉柔也察觉用错了称呼,不由脸上一热,连忙纠正道:“楚王,有事请讲。” “呃榆州一事,还需殿下速速做出计较。” “唔那便依楚王之意吧。” 第433章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第433章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二月初七。 东京城外牟驼岗。 绿草茵茵,春风和煦。 旷野之上,啾啾燕鸣和一连串银铃般的稚童笑声交相辉映。 颇通人性的小红,似乎也知背上的老伙计正在逗女儿,驰骋时总会故意撅屁股,以增加起伏颠簸。 陈初单手控缰,两臂牢牢将绵儿箍在身前怀中,胆子并不算大的小丫头第一次骑马却一点不害怕,待在爹爹怀里笑个不停。 不远处,一辆样式寻常的马车后厢大开,一身红衣的蔡婳和一身鹅黄春衫的嘉柔并排坐在车板上。 蔡婳看起来心情不错,悠哉悠哉荡着一双大长腿,嘴角噙着浅笑,看向马背上的父女。 嘉柔却有些担心,忍不住跳下车子,用双手拢了嘴巴,朝陈初那边喊道:“小心些,别摔了” 直到直到篆云掏出了一张价值五贯的淮北货票,和美小家庭内部的意见迅速分裂。 这边,嘉柔看得一脸尴尬.虽讨要纸鸢是蔡婳的主意,但这件事终归是因她而起,让嘉柔生出一股自己欺负了小孩子的负罪感。 老白近前后,禀道:“王爷,柳川先生来了。” 只有蔡婳嘉柔除了心底深处一点不愿承认的畏惧,也看不惯她的行事作风。 孩子闹的更凶了,最终换来了父母的男女混合双打。 和美一家,画风突变。 “人生嘛,总要经历些挫折,我这是教他成长.” 蔡婳晃悠着双腿,淡然道。 那边,正带着绵儿骑马的陈初见老白大步走来,不由勒马驻足。 是以,便是看不惯,嘉柔也憋着没吭声,转头看向了远处. 早春二月,已在家闷了一整个冬季,趁着近几日天气晴朗,出城踏青春游的人家不少。 “咦,将自己说的那般可怜。不就是玩纸鸢么,何必等到下次。” “啊?” 怪不得人人都说你邪性!嘉柔暗道。 那边,头次干这种事的篆云刚和对方说明来意,那孩子便紧张的抱紧了纸鸢。 嘉柔混若没有听到前半句,只道:“幼年玩过一回,已好多年没玩过啦。下次出宫,我一定带上一个给绵儿玩。” 就比如现在,你好歹是王府侧妃呢,却一点不顾及形象,晃腿多不雅观了男晃穷女晃贱没听说过么! 不过,嘉柔早在去年便领教过了蔡婳的战斗力,在蔡州时玉侬也私下偷偷和她讲过,‘府里头,王妃倒没什么架子,也好相处,但千万别招惹蔡姐姐,不然气哭的是你自己。’ 嘉柔的目光在对方身上驻留片刻,不由感叹道:“外头真好呀,便是乡野都比宫里有趣。” 嘉柔回头看了蔡婳一眼,却没讲话在蔡州王府住了一个月,有心了解王府情况的嘉柔稍微一主动,便和玉侬处成好朋友。 “放心吧,那是他亲闺女,怎会摔了绵儿。” 远处,一对夫妇领着一名约莫七八岁的男娃娃在放风筝,一家人其乐融融。 说到此处,嘉柔顿了顿,自嘲般道:“哎,下次出宫却不知要等到甚时候了。” 老白闻言,却往马车那边看了一眼,低声提醒道:“王爷,殿下也在。” “哦?”陈初抬头往远处一看,果然看见那道熟悉身影正站在十几丈外,便道:“请先生过来吧。” 蔡婳却像看白痴一样看向了篆云,训傻子似得斥道:“谁说让你抢了!掏钱买过来呀!” 男孩的父母似乎也礼貌的拒绝了篆云的提议。 说罢,蔡婳将篆云喊到了近前,随手向远处那家人一指,道:“篆云,去将那纸鸢讨来。” 这话不假,也只有陈初在东京时,才敢、才能带着嘉柔母女出城浪上一浪。 “蔡蔡娘子,不如还给他吧,你看那小孩哭的多可怜.” 今天陈初偷偷带着嘉柔母女出宫,老白也知若被陈景安见了,恐有不妥。 “哦哦哦” 唯一不高兴的,便是那位被夺了纸鸢的孩子,躺在地上打滚哭嚎,母亲哄劝无果后,拎起孩子照屁股上来了几巴掌。 男孩父亲连哄带劝从孩子手中抢走了纸鸢递给篆云,母亲则对着太阳照了照货票上印有的暗纹,欢天喜地的收入怀中,并对篆云连连道谢。 正疯耍的父女却没听见一般,越发来劲。 可不是么,一只纸鸢十几文,人家出了几百倍的高价足够一家人开销两个月了! 篆云看了眼和美一家人,为难的看向了蔡婳,可怜巴巴道:“蔡娘娘,王爷常说不能仗势欺人,我若带人将人家那纸鸢抢了,王爷一定会责罚奴婢。” “嘁,矫情,那皇宫是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的地方呢。”蔡婳习惯性的毒舌,接着却道:“怎了?想玩纸鸢?” 蔡婳不但理直气壮,甚至还一副做了好事后深藏功与名的嘚瑟表情。 篆云忙不迭点头,转身向那一家子走去,半道还在兀自嘀咕,“蔡娘娘又没说清” 陈初却道:“无碍.” 就是,堂堂楚王府的人,抢一个孩子的纸鸢,这要传出去多丢人啊! 另外,嘉柔和阿瑜关系也不错.两人都接受过传统的儒家教育,在许多事上三观比较契合。 “爹爹,绵儿还要骑马。” 见爹爹停下,意犹未尽的小丫头仰着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陈初道。 “爹爹有点事,让你白伯伯带你骑。” “不嘛不嘛,绵儿要爹爹带” 同样一番哄劝无果,但陈初可不舍得打女儿,还好蔡婳那边新得来的纸鸢吸引了小丫头的注意力,陈初这才让白露将女儿抱了过去。 陈景安与陈初相交多年,亦师亦友,两人间自是没那么多虚礼,就那么在长满嫩绿小草的缓坡上席地而坐。 那边,绵儿得了新玩物兴奋的哇哇大叫,嘉柔见女儿开心,也露出几分童真,扯着纸鸢在草地上跑来跑去。 自打陈景安走近时,便留意到了这对母女。 早年间,嘉柔头次去往蔡州时,陈景安见过她一回。 但当时见面仓促,再者,他也不可能肆无忌惮的盯着人家看,是以只对嘉柔容貌有个模糊印象。 可即便这样也够了旁的特征记不清,那双丹凤眼却好记。 再结合常驻东京的表亲、户部尚书陆钦哉听来的‘荒唐’传闻,看来,某些事并非空穴来风啊。 不过,陈景安脸上却一片平静,往马车那边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说起了正事,“确实和元章猜测的差不多,朝中放出援助金帝的消息后,民间反应不小。” “都说了甚?”早有心理准备的陈初随手揪下一根青草,噙在了口中。 “洛阳《儒报》评论此事为割肉饲虎的通敌蠢举。” “又骂我了?” “呵呵,那倒没有。不过,儒报评论中暗指兵部张大人主动向金帝示好,狼子野心。又隐晦批评了.” 陈景安下意识往马车那边又看了一眼,才接着道:“隐晦批评了殿下暗弱,牝鸡司晨非国家之福。” 陈初不由也看向了马车初四朝会,联亶抗亮一策乃张纯孝所提,最后由嘉柔拍板。 说起来,这两人都是替陈初背的锅。 限于获取信息能力的差异,民间既不知晓峨眉峰的存在,也无法清晰了解金国局势。舆论出发点皆因在感情上接受不了支援金帝一事。 许多内幕无法向大众披露,陈初想了想才道:“让蔡州五日谈和大齐七曜刊做一番舆论引导吧,话不能说明,但要让大家明白河北一战虽是大胜,却并未从根本上扭转金强齐弱格局” 可见的未来中,齐国兵出榆州概率很大。 此等国战,获得朝野以及全民支持,才利于后续的举国动员,所以该向民众做的解释,还是要做的。 两人商量好引导舆论的具体举措后,又谈起了已秘密送至阜城的前任周帝柴极一家。 临最后,陈景安却突兀地讲了一句,“元章啊,如今国家大任担与你一人之肩,可谓家事既国事,最近若是遇到甚难办之事,我也可以为伱参详参详。” 陈初稍感意外的侧头看着陈景安,后者望向在草地上嬉笑跑跳的绵儿,笑而不语。 “先生是说.”陈初也笑了起来。 陈景安伸手指了指绵儿,笑道:“如此惹人疼爱小丫头,总不能一直无名无分的躲着不见人吧?莫说元章心疼,我都要心疼了” 话差不多都要说透了,陈初不由一叹,道:“先生何以教我?” “元章啊,你是当局者迷!如今,天下臣民、西军诸将已然归心!这大齐于你而言,已唾手可得!” 方才不是在说嘉柔和绵儿的事么,怎忽然扯到这个上头了? 下一刻,陈景安便继续道:“只要你登了大位,殿下和令媛的身份岂不迎刃而解?以天子之尊,纳殿下为妃,既可安抚刘齐旧臣,又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元章,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话是这么说的,陈初不由自主看向了乐泱泱的嘉柔母女,心里生出些许不自在总有种要强夺媳妇儿家产的羞耻感。 “元章可还记得当年为何在桐山起事?为的不就是一个‘公道’么!给自己一个公道,还天下万民一个公道!此乃大义,儿女情爱在天下大义面前,称的上几斤几两?莫忘了你和蔡公五人当年在桐山采薇阁结义时许下的誓言,‘为天地驱散浊障,拯万民于水火!’” 陈景安慷慨激昂地诵了一句结义契书上的原文,紧接又道:“当年元章一呼百应,便是因为大伙笃信,随你起事能过上好日子。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只有元章登临九五,取刘齐而代之,方可使今日之齐境,皆成明日之淮北!” 不得不说,陈景安非常会忖摸人心。 同样是劝进,陈景安可比早年间彭二、大郎那帮人会说多了。 似乎陈初不走这一步,便是背叛了理想、背叛了同生共死的兄弟们、背叛天下万民一般。 陈景安亮明了态度,再不说话,似乎是要留给陈初思考的时间。 一大段沉默后,陈初终于道:“我离京在即,此事,待金国一事有了眉目后再议吧。” 陈景安竟也不再劝,恭敬一礼后,干脆利落道:“也好!只需再胜一场,我主挟大胜之威还朝,届时一切水到渠成!” 二月初十。 陈初收到军统密报,称一月底时,金国知制诰李俦、代国公主驸马唐扩带随从数十人已先行进入榆州。 峨眉峰试图挑拨金帝杀了前来劝说的两人,但金帝迟疑不决。 二月初一,李科同大宝剑赶到了榆州,当晚外出活动时,疑似撞上了金国同行。 双方在深夜中有过低烈度的交手,各有损伤。 短短几行文字,也能窥见榆州局势波诡云谲。 二月十一,大军开拨的粮秣装备已准备齐全,定于翌日开拨。 当晚,陈初留宿宫闱。 心知离别在即,往常矜持、放不开的嘉柔主动许多。 数番云雨后,嘉柔枕在陈初大臂上,东拉西扯半天,终于试探着问了一句,“绵儿明早若见不着你,肯定会哭鼻子的。要不然不然,我俩随你去河北吧?” 陈初一走,嘉柔又要长时间待在宫中出不了门,也不知她是留恋待在陈初身边的闲适安逸,还是留恋外边的自由欢乐。 总之,提出了这个听着就离谱的请求。 不出意外,陈初拒绝了,“你们去哪作甚?河北兴许有战事,又不是过家家!” 可能是陈初的口吻严厉了点,正一脸乖巧的嘉柔不乐意了,哼了一声推开了陈初的胳膊,自己翻身面向床内侧的墙壁,留给陈初一个白嫩光洁的后背。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陈初面前露出这种小女儿家的做派。 陈初本就因陈景安劝进一事对嘉柔怀有歉疚,见她如此,便笑呵呵抬手攀上了嘉柔光滑的肩头,想要把人扳过来。 嘉柔却又哼一声,抖了抖肩膀,将陈初的手甩了下来。 “河北条件不比京城,绵儿年纪小,万一染病了怎办?” 陈初换了个说辞,口吻也温柔起来。 不料,嘉柔却背对着陈初,满是醋意的讲道:“你就是不想带我,为甚蔡娘子能和你去河北?你就是看她比我好.” “她去河北有正事要做。” 陈初解释一句,撑起身子看了过去。 却见,嘉柔竟然攥着被角在偷偷掉眼泪,陈初愕然后说笑道:“不至于吧,又不是生离死别。” 嘉柔闻言,噌一下一个原地一百八十度旋身,纤细藕臂紧紧抱住了陈初,脸蛋贴着后者胸膛,带着哭腔道:“你别乱说呀!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有那么多女人,但我只有你一个男人,你若有事,我和绵儿怎办” 二月十二,楚王率军北去。 摄政长公主领文武百官出城相送,但奇怪的是,殿下虽然送了,却始终待在车辇内未曾露面。 甚至楚王亲至车辇外单膝着地行礼辞别时,殿下也只隔着明黄车帘嗡声应了一句,“楚王身负社稷,沙场无常,万勿小心.” 只有同样待在车辇内的篆云知晓殿下为何没有下车今早,嘉柔自打出宫伊始,便默默掉起了眼泪,精细妆容直哭了花猫脸儿,一双丹凤眼也红的小兔子一般。 这般状态,如何能让百官看见。 巳时,旌旗连绵数十里的队伍出发。 同日,齐国朝廷首次对金国政局表明了态度。 朝廷喉舌大齐七曜刊在头版全文刊印了齐国声明。 ‘.齐金两国作为睦邻友邦,齐国对金国皇帝的支持是一贯的、切实的。 齐国敦促金国海陵王立即停止一切犯上之举,还政与帝,寻求以和平途经妥善解决双方分歧,避免冲突升级。 若海陵王继续一意孤行,我大齐绝不会对金帝遭遇坐视不管。 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434章 风暴前夜 第434章 风暴前夜 二月十二。 金国中京路榆州,城内局势微妙敏感,像是一个火药桶,随时会因一星半点的火星爆炸。 自上月完颜亶率两猛安合札亲军进城后,归化、恩州、利州、建州等州府驻军纷纷听诏前来勤王。 一月中旬,南京路指挥使韩企先率本部以及河间军共计五千余人抵达榆州。 再加上土生土长的本地汉军,一时间,榆州左近大军云集,却分属四方势力。 榆州历来贫瘠,根本无力供养近三万军队。 榆州府衙供应不上粮草,外地客军便只能将目光投向了左近百姓。 这一下,方圆数十里内的士绅百姓都遭了殃。 但从搜刮粮草这种事,费时费力,效率还低,远不如从不如从友军手里抢! 二月初,归化军历时十余日,好不容易征来千担粮食。 里头,赫然正是军统大档头李科,以及金国区域主事人苏晟业。 不过,李科只当是头一次听说,一脸惊喜道:“好事啊!哈哈哈上次我发给王爷的密信中还提到了小尹在除夕兵变中的表现,王爷嘱咐要将小尹当成我淮北子弟悉心培养!这下好了,亲上加亲,哈哈哈” 军统内部,同样有自查机制,包括张传根和张小尹之母那点事,早已传入李科耳中。 见此,苏晟业也笑着走了过来,“张大哥说的哪里话,王爷这不是体谅你刚吃了大苦头么,想让你回去后好好荣养。老哥若有雄心壮志,养好身子自然可以再行出山嘛!” 当日傍晚,城内太清观。 却不料,当晚三人彻夜未归,第二天才被发现死在了一条沟渠内,心肝尽被剜去。 本就微妙的局势,又因一月底金使李俦、唐扩,以及二月初齐国李科、大宝剑的到来,愈加脆弱。 术虎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虽无任何证据,却一口咬定是和建州军有纠葛的利州军宇文虚中所为。 张小尹陪刚刚痊愈的干爹张传根走进太清观后院,后院虽稍显破败荒芜,却有数名劲装大汉不停游弋巡逻。 二月初五,利州汉军指挥使宇文虚中所部的运粮队伍,又被建州军金将术虎所截。 张传根这才放下心来,笑呵呵道:“王爷给老汉置的庄子有多大啊?” 四人落座,一番寒暄,却迟迟不听李科提起今日召集他们至此的原因,张传根没忍住问了一句,李科却神秘兮兮道:“等一位贵客.” “哎呦!” 张传根仍显苍白的脸上露出十分满足的笑意,却下意识看了张小尹一眼,才接着道:“两进便够了,一进我与小尹娘住,一进给小尹娶媳妇儿。三进太大了” 翌日,合札亲军都统驮满赤古便带人闯进了归化军军营,蛮横抢走了后者的口粮。 李科笑道。 酉时末,外间忽然有侍卫叩门,禀道:“大档头,人到了。” 张传根依职位尊卑欲要行礼,李科却已率先起身上前,一把拖住了张老汉的胳膊,爽朗笑道:“我不不敢受老张大哥一礼啊!王爷讲了,金地一事,张大哥应为头功!王爷已在蔡州左近为你置下了庄子、备好了云麾勋章,只待张大哥返乡,便可做个安乐富家翁喽!哈哈哈.” 又是焦头烂额的高存福出面,发誓五日内一定破案,给术虎一个交代。 和金人密谍纠缠了十余日的军统战斗人员也突然停止了活动。 这一等,直等到了天色黑透。 到了二月十二这天,四方军队已严令约束己方将士不得出营,同时,将不解甲、马不卸鞍,似乎都在静待风暴来临。 二月初一夜,军统人员欲往金使驻地刺探,却被对方察觉,双方甫一接手便在彼此身上嗅出了相近的味道。 二月初八,建州金军术虎部一名什长同两名同伴入城耍闹,醉酒后和几名汉军发生了冲突,一番厮打后,汉军遁去。 张传根闻言却没露出兴奋神色,反而稍显失落道:“李档头,王爷和不军统不要我了?老汉我还能再干十年啊!” 五日没人知道五日后高存福到底能不能破案,但五日后术虎若不满意,这榆州城必有大事发生。 “王爷竟也知道我了?”张小尹不由激动。 此后数日,夜间的榆州城便变作了角斗场,两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宇文虚中却是个暴脾气,当即率人去往建州军军营讨要,双方差点因此刀兵相向,最后由中京路留守高存福出面说和,并保证速速筹集粮草拨发各军,才免去了一场冲突。 “足足三进,占地三亩有余,老哥回去后可要抓紧娶个美娇娘喽,不然恁大院子你一个人怎住的过来,哈哈哈.” 经过通禀,父子二人入内。 这般吊诡的情形,更加加剧了紧张气氛。 如此氛围下,各军虽以勤王名义共聚榆州,却又互相提防。 李科等人本就是秘密入城,他们在暗,金使在明。 至此,李科已确定,金国使团内同样有密谍刺客存在。 每到翌日清晨,榆州城内的一些偏僻街巷总会多出几具无人认领的尸首。 归化军都统耶律广德气的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 同夜,有黑衣人潜入国师通玄道长的住处欲要行刺,被大宝剑发现,双方在榆州黑夜中追逐一番,大宝剑斩两人而回。 “那是自然!这天下事、天下人,桩桩件件都在王爷心里.” 金国之内,金人本就高所有人一等,那赤古又是金军中的皇帝亲军统领,耶律广德便是想讨个说法也无处伸冤。 “哎呀,太大了,太大了。” 李科尚未将那句‘请进来’说出口,门外却已率先响起一道充满磁性的吟诵,“福寿无量天尊.” 仅仅听了这声音,李科便止不住的笑了起来,起身边往门口迎便道:“请进来!” 话音落,房门推开。 却见外头站着一位道人,看年纪约莫三十多岁,梳作道髻的头发乌黑浓密,脸上虽小有细纹,却难掩俊秀风流,明黄道袍,一派仙风! 李科远远的便拱起了手来,笑道:“道长,许久不见,风采依旧,更胜以往啊!” 来人是谁? 自然是无根道长的师弟,阜昌九年便来了金国的太虚道人,如今的金国国师、善阴阳采补房中之术、精通丹药炼制的通玄仙长 这也是两人自五六年前一别后的首次见面。 今日他能亲自和李科见面,所谋之事定然不小。 果然,简单问候几句后,太虚直入主题,“人,我已物色好了。” 太虚的话没头没脑,但李科却直接问道:“哦?是何人?” 看来,会面前两人已有过多次联络。 太虚又道:“柴圆仪” “姓柴?周国皇女?” “对!丁未被掳走时只有十岁,阜昌三年,金帝将十三岁的柴圆仪收入后宫,颇得金帝喜爱,如今已被封为昭容.” 太虚说罢,李科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待会道长将她的住处画张图与我。” “我已画好带来了。” 太虚从宽大袍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过去的同时,又道:“李档头,这些事我能做,但如何将人偷送至驮满赤古的房中,还需你的人来做。” 李科展开画有地图的纸看了看,抬头还了太虚一个自信笑容,“放心吧!此事自然不许再劳烦道长” 戌时二刻,双方一番密谋后,定下了各自要做的工作。 如今的完颜亶,不但离不了太虚炼制的丹药,也离不开他这个人,太虚不能在外太久,匆匆会晤后便要赶回完颜亶在榆州的住处。 临别前,太虚却忽然面露为难,提出一个不情之请,“大档头,榆州动荡在即,贫道留下和大档头共赴大计自不必说,但贫道想请大档头将贫道的红颜悄悄先行送往淮北安置,暂离这是非之地。” 哎哟,还是个知道疼人的‘贫道’哩。 知晓榆州马上要乱,还惦记着将相好送回去。 如今榆州在庞大固、丁国忠等人的控制下,偷偷送个把人出城不是难事,李科调侃一句应下,“道长如此体贴,男儿亦有柔情啊!哈哈,放心,明日我便命人将道长这位红颜送出城去” 却不料,太虚闻言没有露出任何喜意,反而道:“大档头,你弄错了,贫道这红颜并非一位。” “便是两三个也不碍事,一辆马车足矣。” “咳咳,也不是两三个,贫道今日来时算了算,一共有一十九人.” “噗~咳咳咳.” 正在喝茶的张传根呛了一下,好一通咳嗽才平稳了气息,随后愕然望向这位仙风道骨的俊逸道人,下意识道:“我哩个老天爷,一十九位?我年轻时在家里养猪都养不了这般多,道长你玩的过来么?” 一听这话,太虚不乐意了,斜瞪着老张这粗坯,不悦且认真道:“甚叫做‘玩’?我与她们,都是真爱.伱这粗汉自然不懂!” 嗯,老张你不懂爱啊! 就在太清观密谋的同时,城外建州军军营内同样有一场小型会议在召开。 牵头的人是知制诰李俦、代国公主驸马唐扩,以及合札亲军都统驮满赤古,建州金军统领术虎。 作为曾经的完颜亶近臣,李俦大多时间在沉默,讲话最多却是唐扩。 二人来到榆州后,数次请求觐见金帝。 却屡屡被通玄妖道所阻,初七日好不容易见上了一回,眼见金帝面色不虞,两人也没敢提请帝返京的事,只道:“此事纯属小人挑拨,海陵王绝无反心.” 完颜亶却不知被那妖道灌了什么迷魂汤,开口却道:“既然如此,尔等便回去,让海陵王单人独骑前来榆州拜见” “.” 这个提议,纯属放屁.以金帝和海陵王此时隐隐对峙的局势,海陵王若独身前来,怎可能还有活命机会。 他俩若就此返回黄龙府,请海陵王南下榆州,完颜亮一定会认为两人是要配合完颜亶要他的命! 再加近几日,跟着唐扩一起前来的金国密谍已和一群神出鬼没、武艺高强的神秘人交手了数次,他很笃定,近来榆州闹风闹雨,一定和这帮人脱不开干系。 甚至唐扩八成确定,这些人来自于南边的齐国。 几天来,唐扩让金国密谍搜集了不少线索,主要是关于榆州除夕兵变的信息。 但同时,却又凑巧得了一条惊天内幕.去年河北战俘营,南京路、中京路众多汉辽渤军参与了集体屠杀金人的暴动! 所以,此次密会他没有通知任何汉辽渤三族将领。 有了情报,便有了底气,唐扩率先将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抛在了公案上,环视两名金将,沉声道:“二位将军,榆州一事处处透着诡异,海陵王早已察觉异样!汉军名为勤王,实则早已投靠齐国,汉辽渤三族首鼠两端,绝不可信!” 唐扩,乃至一旁沉默不语的李俦都是汉人,可前者说起这话时,完全没有任何不适。 李俦一脸尴尬。 和利州军有怨的术虎却道:“三日前,我军中三名将士在城内被人剜了心肝!定是被那宇文虚中所害,此人必须杀了!” 时至今日,唐扩已大概猜到那三名建州金兵,应是被齐国密谍所害,却故意不纠正术虎的想法,反而看向了驮满赤古。 赤古身为合札亲军都统,自是对金帝极为忠诚,和唐扩对视一眼后,却冷淡道:“驸马,将我们召集至此,想要如何?” 唐扩微一沉吟,还是大着胆子道:“二位将军!我皇身处榆州,如同置身虎穴!至此生死存亡之秋,我等不能再犹豫了!诛妖道、三族将领,拥帝返京!” “大胆!唐扩,你是想要造反么!” 赤古拍案而起,怒视唐扩三族将领有没有反心,赤古不知道,毕竟此刻都是唐扩的一面之词。 但金帝不敢回京这件事,赤古却清楚要不然,完颜亶也不会在正月初二日那般狼狈南狩。 赤古十分怀疑,唐扩是不是已投靠了海陵王,蒙骗金帝回京。 唐扩即便贵为驸马,却在对金帝忠心耿耿的赤古眼里不算个甚,若确定他投靠海陵王,赤古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斩杀当场。 唐扩自然也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杀意,讷讷不敢言。 一直未曾说话的李俦终于一叹,开了口,“赤古将军息怒。我与驸马此行,皆出于对大金一片公心!如今局势,陛下不安,海陵王惶恐,我等若再行差踏错,大金分裂之危近在眼前” 赤古对金帝忠贞,自然对金国同样忠心,目前局面,他也颇为心痛,闻言便缓缓坐了下来,不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唐扩脸上。 眼见赤古还知晓大义,李俦放心许多,又道:“驸马所言不差,榆州确实乃虎狼环伺之地,我等欲救皇上,必须先将三族将领捉了,由二位亲掌各族将士,方可免去危机。” 李俦原本也想说‘除三族将领’,但无令擅杀大将,已形同造反,所以才用‘捉’这个字眼,并且摘掉了原本在诛杀名单上极为金帝宠信的通玄。 李俦这才接着道:“至于三族将领如何发落、皇上是否返京,全由皇上做主。赤古将军,以为如何?” 这个说法,赤古果然好接受许多。 只要能保证皇帝安全,赤古自然想赶快平息金国内部纷争,沉默几息,赤古终于道:“好吧。明日我先面见陛下一回,你们切勿擅自行动,待我见了陛下之后,若劝不得,我们便明晚子时动手” 夜深,国师通玄暂住的府上,一十九名高矮胖瘦各不同、年龄从四十加之十六七岁的妇人小娘齐聚。 突然得知明日国师要将她们暂时送往南京府,顿时哭声震天,依依不舍。 历来风轻云淡的仙长亲亲这个、搂搂那个,竟也掉了两滴泪。 直把待在此处,等待明日一早将人送出城的张小尹、胡三等人看了个目瞪口呆。 “三哥,这就是爱么?” “哎,三哥也不懂哇,看起来还怪感人哩” 是夜。 昭容柴圆仪入寝时,竟在枕下发现一封书信,拆开看了一眼,柴圆仪便止不住的泪水涟涟父皇的笔迹,她自然认得。 数十丈外,已归了住处的合札亲军统领驮满赤古,却还忧心着金国局势,辗转难眠。 而城内多数人家,已进入了梦乡。 自打去年除夕夜便纷扰不停地榆州,竟迎来了最安稳的一夜。 翻墙爬屋的黑衣人没了,时常酒后寻衅的各族军士也不见了。 榆州百姓,难得睡了一个稳当觉。 暴风雨来临的前夜,最是安静. 第435章 疯皇 二月十三,午后。 虽北地春来迟,但到了这个时节,榆州的春天也早已来临。 暂时被金帝用作行宫的官舍后花园内,新柳翠嫩,乍起的春风吹皱了一池绿水。 曾经的周国皇女、如今的金帝昭容柴圆仪好不容易支开了宫女内侍的跟随,既紧张又忐忑的等在一座假山后头。 昨夜,她收到一封来自父皇的亲笔信,信中讲,父皇在义士协助下已秘密离了金境,在齐国河北路安顿了下来。 并道,今日未时,父皇会派人在此处与她接头。 柴圆仪不疑有他,悄悄等在这里,想要得到父皇更详尽的信息。 未时二刻,正当她等的稍微有些着急时,忽觉后颈一麻,随即眼前黑了下去 榆州自是比不得黄龙府,金帝驾临后,占了官舍以及左近十余家大户宅院,才勉强将后宫妃嫔子女安置下来。 金帝完颜亶一直想要移驾南京.南京不但更暖些,留守张浩也早在两年多前便开始为其修建行宫,据说这行宫完全按照汉人的规制所建,精巧秀雅,不输黄龙府那座皇宫。 可惜的是,合札亲军都统驮满赤古一直不太支持继续南下,认为此举不利于日后金帝还朝。 赤古早在完颜亶尚未登基前,便是后者侍卫,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完颜亶对其极为信任,赤古也是除了玄通之外为数不多能影响到完颜亶决定之人。 不过,今日上午,赤古被完颜亶呵斥了一回。 原因嘛,正是因为赤古苦口劝谏完颜亶不该再继续南狩,应在榆州和黄龙府之间选一中间地带,邀海陵王会面,以弥合金国分裂危机。 赤古虽对完颜亶忠贞不二,却没有任何政治敏感.虽此议出于一片为国赤诚,但金帝明显无法接受。 ‘中间地带会面’的潜台词中,岂不是将海陵王放在了和金帝平等的地位? 当时,完颜亶面色不虞,通玄适时站了出来,痛斥赤古,“不通国事,欲将皇上置于险地,其心可诛!” 赤古这等战场拼杀出来的金人将领怎会将一名汉人国师放在眼里,闻言不由大怒,一边骂通玄‘妖道误国’一边抽出了腰刀,追着通玄在殿内一通乱跑。 完颜亶这才生了气,骂了赤古几句,让他去自领三十军棍。 赤古气呼呼离去后,通玄跪伏完颜亶脚旁嚎啕大哭,只道:“贫道自从得了圣眷,对皇上、对大金忠心耿耿,从无贰心。既然赤古将军认为贫道误国,贫道唯有一死方可证明忠心.” 说罢,便爬起来装模作样要往柱子上撞。 还好,在完颜亶着急阻拦下,内侍抱住了通玄。 “诶!仙长之心,朕如何不知.仙长受委屈啦。” 完颜亶好一番安抚,才‘打消’了通玄寻死的念头。 如今,完颜亶不但心理上依赖许了他长生之法的玄通,身体更离不开通玄每日炼制的丹药。 但有一日不服用,便浑身难受,如同万蚁噬心. 国师可不能死! 借着这个机会,往常很少在政事上发表意见的通玄,向完颜亶打起了小报告,“陛下仁厚,但有些事也不得不防啊!贫道听闻,近日来赤古将军同李知诰、唐驸马交往频繁,今日赤古将军便劝陛下同完颜亮见面!此举定然包藏祸心” 李俦、唐扩是海陵王派来的说客,赤古同他俩交往密切确实令人起疑,但完颜亶对赤古的忠诚还是很有信心的,不由笑道:“仙长多虑了,赤古与朕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不会叛朕。” “陛下!在朝中屡屡逼迫您的海陵王何曾不是陛下的堂兄?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啊!自打陛下南狩以来,赤古将军时常随意出入后宫,见了陛下妃嫔也不躲不避,照贫道看,赤古不止有反心还有觊觎陛下后宫的” “够了!” 通玄尚未说话,却被完颜亶一声低喝所阻,后者或因情绪起伏,导致一脸不正常的潮红,不住咳嗽起来。 通玄连忙躬身奉上两枚丹药,完颜亶稍显急切的一把夺过吞下,如此过了十几息,脸上潮红才渐渐消退,气息平复下来。 似乎因为这次服药,完颜亶的情绪也缓和下来,只听他缓缓道:“仙长,南狩以后,你与赤古一文一武,乃朕的左右肱骨。赤古性子粗鲁了些,方才得罪了你,看在朕的面子上,你原谅则个,你俩可不能再生出嫌隙了.” 完颜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通玄只得就此打住。 正此时,一名内侍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进门后噗通跪在了地上,颤声道:“陛下,柴昭容找不见了.” 找不见了? 这是甚意思? 难道趁眼下纷乱跑掉了? 坏消息一桩接着一桩,完颜亶刚刚压制下去的怒意,这次再也忍不住了,“好好一个活人怎会找不见!你们这帮奴才是做甚吃的!来啊,将柴昭容宫内宫女内侍通通处死!”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这名报信内侍登时吓得面无人色,门外的亲军侍卫已大步走了进来。 恭立一旁的通玄,却隐蔽的和一名徒弟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开口道:“陛下!处治奴才不急,还是先要找到柴昭容为好!” 这柴昭容算是完颜亶近年来最为宠爱的一个女人,听了通玄的话,脸色阴沉的完颜亶思忖几息后才道:“好!随我去看看” 如今在这榆州城内,条件自不比黄龙府。 所谓后宫,也不过是官舍后宅,因条件所限,宫禁远不如以前严密。 赤古身负拱卫皇室之责,需经常出入周边环境复杂的官舍,这才有了通玄方才告状时所言的‘随意出入后宫’。 一行人来到官舍后花园,据说此处是柴昭容最后出现的地方。 后花园虽面积不小,但四面皆有高墙,角门又有合札亲军把守,按说一个大活人怎也不该凭空消失。 不久后,通玄的一名徒弟果然发现了可疑线索。 “啊呀!陛下,快来看.” 刚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的完颜亶被喊声吸引过去,顺着那名小道士手指方向抬头一看,却见白墙上赫然留有半枚脚印,且墙头瓦片有被踩踏的痕迹。 “难不成有贼子光天化日之下悄悄掳走了柴昭容?” 通玄一声惊呼,却说出所有人的疑惑。 方才那名差点被处死的内侍,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若柴昭容是自己偷偷跑掉的,他们这些人大概都逃不过一死,可若是被贼人掳走,内侍的责任就小了许多,而负责拱卫皇室的合札亲军就成了第一责任人! 这名内侍急忙爬到了墙边一棵大树上,顺着墙上这枚脚印的方向往远处一望.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陛下.墙外隔一条街,便是赤古将军的住处” 赤古既然担负着皇室拱卫职责,住处自然要紧挨官舍。 可此时. 完颜亶面沉似水,唤来几名身手利落的亲军,沿着那脚印攀出了围墙。 不多时,亲兵回禀,果然在赤古住处的外墙上发现一枚一模一样的脚印 申时初。 金帝身着便服,带着亲军忽然进了赤古住处。 南狩时,赤古并未携带家眷,是以根本不难搜,仅仅一刻钟后,便在赤古房中找到了昏迷的柴昭容. 初得此消息,完颜亶屏退所有人,只带了通玄一人进了赤古卧房。 床上,柴昭容玉体横陈、昏迷不醒。 完颜亶见此,一阵天旋地转,通玄赶紧伸手将人扶了。 足足过了十几息,完颜亶才缓过神来,慢慢在房中坐下。 通玄忙低声劝道:“陛下,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应速速将此处下人、兵士关起来,以免走漏风声.” 头疼欲裂的完颜亶揉了揉脑门,自下而上摆摆手,却道:“将此处所有兵士下人都悄悄杀了!命赤古速来见我对了,他如今在哪儿?” “回陛下,方才贫道问了赤古将军的下人,说将军今日从陛下那里离开后便去了李俦、唐扩的住处” “命他回来!” 完颜亶突然间来了邪火,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可随后却又落了泪,喃喃道:“赤古负朕,赤古负朕啊!你想要女人,为何不与朕说,朕都给你.” 从怒到哀,只在一瞬。 可下一刻,完颜亶脸上却忽然又呈现潮红和狰狞,“朕可以给你,但你不能抢!当杀!” 短短几息,各种表情疯狂切换,便是站在一旁的通玄都生出了一股寒意.常年服药的金帝,神智受损,已有了几分癫狂迹象。 申时末。 北地日短,日头已西垂至天边。 榆州城多为土木建筑,因此造就了土黄底色,此刻被日暮映的更显苍凉。 “内官,陛下怎忽然到了我家?” 赤古坐在马上,问向了牵头牵马的太监,太监恭敬回身道:“今日午后将军离去后,陛下闷闷不乐,忽地讲起了幼年时被先皇责罚,将军挺身而出替他受过的事陛下便突然去了将军的住处” 哎.赤古无声一叹。 虽说这太监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赤古理解皇上许是因为觉着午后说他说的重了,才特地去他家找他说说话。 被骂几句,赤古自然不放在心上。 只不过,眼下大金的局势让人忧心不已啊方才他与李俦、唐扩碰面,已下了最后的决心。 决意今晚按李俦之计,诛三族将领和妖道。 事后若皇上怪罪,是打是杀赤古都认了。 总之,赤古觉得这般做对皇上、对大金有利。 路上,赤古甚至还想好了今晚一直陪在完颜亶身边,以免夜里起事时,皇上不知详情受到惊吓。 只是 回到住处后,赤古见家中侍卫都换成了完颜亶身边的人,依然未有多想。 直到见到了坐在自己卧房中的完颜亶,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陛下,为何不点灯?” 时近黄昏,屋内晦暗,赤古见礼后问了一句。 完颜亶沉默片刻,却缓缓道:“掌灯能看清一个人的面目,却看不清人心” 赤古一头雾水,可不待他再问一句,却忽听帷幔后一声,“动手!” 昏暗屋内迅疾涌出一大群亲军,不由分说扑将上来。 “陛下小心!” 赤古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下意识以为有人要谋害皇上,当即拔刀。 可随即,他瞧见完颜亶坐在原处纹丝不动,稳如泰山.赤古心里一沉,竟鬼使神差的站在原地没动 曾有过大金第一勇士之称的驮满赤古,就这么被曾经的属下擒拿捆绑,没做任何反抗。 少倾,屋内终于燃起了烛火。 觉着有误会在的赤古,借着烛光看向了完颜亶,却见他双目赤红,犹如要噬人一般。 “陛下,这是为何?” 起初,赤古还以为是今晚‘清君侧’一事事发了。 完颜亶直直盯着赤古,沉默不语。 这时通玄也从外头走了进来,看向了被五花大绑摁跪在地的赤古,冷冷一笑,“将军还在装糊涂么?你私通完颜亮,劫持妃嫔的事已败露了!” “放屁!” “将军还嘴硬,要与柴昭容对质么?” 通玄说罢,瞧了完颜亶一眼,后者面无表情,既没同意,也没反对。 通玄随即请了柴圆仪进来.柴圆仪醒来已有一段时间,搞清了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的情景也让她大概猜到了怎回事。 说实话,柴圆仪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到了赤古屋里,上一刻,她还在后花园等着和父皇派来的人接头,只觉后颈一疼就没了只觉。 再醒来时,眼前就成了面色难看到极点的完颜亶。 和父皇接头这件事肯定不能说,再者,她十分清楚赤古对完颜亶的重要性。 虽游泳信息十分匮乏,但柴圆仪却敏锐的抓住了重点,甚至脑补出今日之事乃是父皇计谋. 只见,柴圆仪进来后,立刻扑到完颜亶膝前跪下,趴在后者膝头上嘤嘤哭了起来。 完颜亶脸色稍缓,低沉道:“昭容莫怕,今日到底是怎回事,你一五一十说了!” 柴圆仪闻言,回头怯怯望了赤古一眼,似不敢言 至今仍没搞清怎回事的赤古不由大急,吼道:“柴昭容,今日到底怎回事!” 听他开口,柴圆仪直接吓的一哆嗦,哭的愈加痛了。 见此,完颜亶声音又冷了下来,“朕在此,你怕甚!照实说,朕给你做主!” 有了这话,柴圆仪终于抽抽噎噎道:“陛下,臣妾今日在后花园闲逛,遇见了赤古将军,他,他.” “今日何时遇见你了?”赤古激动想要起身,又被五六名军士摁了回去。 柴圆仪接着泣道:“他说.臣妾不敢讲。” “说!朕赦你无罪” “赤古将军说,皇上命不久矣,要臣妾与他.与他好,臣妾不从,他便将臣妾打晕了.臣妾再醒来时,便到了赤古将军的住处.” “妖妇!你为何攀诬与我!陛下,休信这女人!” 赤古大怒,疯狂挣扎。 通玄刚开始完全没预料到柴圆仪会这般说,惊愕之后赶忙补刀道:“赤古!陛下待你有如兄弟,你却不念圣恩,竟欺陛下至此!该死!该杀!” 他不开口还好,赤古一听,登时暴怒,如蛮牛一般撞开几人,竟真的站了起来,朝通玄冲来。 赤古找的是通玄,后者却一下扑倒了完颜亶身上,同时大喊道:“救驾,救驾!” 跪在完颜亶膝前的柴圆仪也有样学样,起身护住了完颜亶.好两位忠臣啊! 因为两人紧紧贴在完颜亶身上,反倒安全下来.屋内众多亲兵,怎也不敢让赤古靠近皇帝身旁啊! 到了此刻,完颜亶也彻底愤怒了,再不顾其他,“拉下去!斩了!” 亲兵们方才或许还存了留些情面的想法,可到了现下,再不敢留力,七八人同时发力,将赤古抬了起来. 脚离了地,再多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亲兵抬着疯狂挣扎的赤古往外走,赤古犹自悲愤大喊,“皇上,汉人不可信!妖道毒妇要害皇上” 甚少有今日这般活动量的完颜亶只觉头疼,满脑子浆糊一般,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赤古的喊声遥遥传来,十几息后,戛然而止。 完颜亶只觉周边的吵嚷声飘飘渺渺,眼前的人,恍恍惚惚,一切都变的不真实起来. “等一等.” 完颜亶突然有些后悔了,可他话音刚落,亲兵已端着赤古死不瞑目的脑袋呈了上来。 完颜亶胸腹间一阵翻涌,头闹愈加昏沉,明明有些悲伤的感觉,可精神却又亢奋起来 “陛下!赤古死不足惜,但消息若传出,李俦、唐扩、术虎等人必然不会坐以待毙啊!如今危局,还请陛下速速决断!” 通玄近在咫尺的声音,却犹如隔了千山万水,落在完颜亶耳中忽远忽近。 一旁,柴圆仪依旧在低声啜泣 “杀,杀,杀,都杀了.” 完颜亶低声自喃,通玄却又大声道:“陛下说的甚?贫道听不清啊!请陛下早做决断。” “杀,杀,都杀了!”完颜亶颤颤巍巍起身,声音终于大了起来。 “尔等都听见陛下口谕了吧!速速将李俦、唐扩、术虎等人捉来,敢反抗者,杀无赦!” “是!” 完颜亶耳听通玄替自己发号施令,总觉着哪里不对,可还未及说出自己的想法,面部却不控制一般笑了起来,“哈哈,杀杀,都杀了.” 第436章 翻云覆雨 二月十三,傍晚时分。 建州金将术虎忽被金帝召唤入城今晚子时,原本是他和赤古等人约定诛三族将领的起事时间,此时进城便要脱离部属。 尽管心中有惊疑,但来的是合札亲军,传的是陛下口谕,若他不想造反,就必须去一趟。 戌时,术虎离营进城。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按原计划待在城内驿馆做内应的李俦、唐扩几乎在同时接到了面圣的口谕,他俩可要比术虎警惕的多。 说甚也不动身,口口声声非要先见赤古将军一面。 最后,合札亲军失了耐性,将两人堵了嘴、绑了手脚,塞进马车运了过去。 当晚,术虎和李俦不声不响的死在了官舍内。 而驸马唐扩,则被其妻代国公主和姘头通玄亲手缢杀。 亥时整,官舍内传出金帝口谕,召集南京府韩企先、归化军耶律广德、利州军宇文虚中、榆州新任都统庞大固、中京路留守高存福等文武议事。 夜半急招,众人不由心中惴惴。 人到齐后,通玄代金帝宣读了旨意,言道,驮满赤古、术虎、李俦、唐扩等人与贼子完颜亮勾结,证据确凿,已然伏法! 然,军中仍有将校与贼子来往甚密,需一并铲除,方可使朕安心。 即命诸军前往建州军中捉拿贼首 旨意一出,众人哗然。 那赤古乃合札都统,可谓金帝一等一的心腹,就这么被杀了? 再有那建州军,各路勤王大军中除了合札亲军外惟一一支主要由金人构成的军队,如今统领术虎已死,听这旨意的意思,是要他们在建州军中清洗一番啊! 庞大固、韩企先当即起身领命。 耶律广德和宇文虚中虽察觉今晚之事处处透着诡异,但两人都和金军有怨,犹豫一番后先后领命。 只剩了中京留守高存福短暂纠结后,壮着胆子道:“国师!此事非同小可,本官要面见圣上” “嗯~?” 通玄用鼻腔哼出一道拖长声音,似是对高存福的质疑求证不满。 庞大固和韩企先看过来的目光也不那么和善。 高存福额头上渗出些许细汗,却依旧强撑着没有改口。 值此紧张关头,却听门外有人道:“昭容、太子到” 旋即,柴圆仪牵着年仅八岁的太子完颜安走了进来。 金帝完颜亶年少时便有贤名,登基后一度励精图治,颇有几分‘明君’之象。 直到齐历阜昌七年,他与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完颜济病逝.寄托了完颜亶无限期望的长子去世后,完颜亶性情大变,开始荒废朝政、酗酒嗜杀。 先于当年除夕夜,斩杀宫娥内侍二百余,后又于翌年酒后杀皇弟完颜元、完颜查剌,最终于年中一次大醉后亲手砍杀了皇后裴满氏 至此,完颜亶彻底放飞了自我,在昏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这完颜安同样出自裴满氏,在完颜济死后被立为太子。 众人见太子到来,纷纷行礼。 完颜安懵懂无知,柴圆仪却道:“皇上略感不适,已歇下了。今夜之事,暂由太子主持” “.” 皇帝染病,太子监国,说起来天经地义。 但这太子只有八岁! 且皇上未安排任何辅政大臣,这为免太儿戏了! 高存福满心忧虑,那完颜安不知是不是来前已得了某些嘱咐,只听他以稚嫩童声道:“国师乃父皇肱骨,诸位今晚便听命于他吧。” “是!”几名将领抱拳应诺。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高存福便是再不安,也只能领命而去他看得出来,几位汉渤辽将领对那建州金军早已跃跃欲试,若他再推三阻四,今晚,说不定他也得上那清洗名单。 亥时二刻。 诸军将领皆已领各自任务离去,完颜安也被宫女带走休息,厅内只剩了柴圆仪和通玄。 通玄能察觉到,这位大周皇女有话要对自己说。 但两人像是在比耐性似得,就那么远远坐着,谁都不开口。 最终,还是通玄先笑了笑,颂道:“福寿无量天尊,今日之事,谢过柴昭容。” 今日能顺利杀了驮满赤古,柴圆仪的临场发挥功不可没。 要知道,柴圆仪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大概猜到了有人做局陷害赤古,马上就跟着演了起来 十分有胆魄,且细心。 也正是因为她的精彩表现,才彻底断了赤古的生机。 耳听通玄答谢,柴圆仪还了一个公式化的微笑,却道:“我既是帮你,也是帮自己。话说回来,国师是齐国楚王的人了?” “.” 正在打量这位平日低调的昭容样貌的通玄闻言,心中一凛。 虽然到达榆州后,因为有军统做后盾,通玄行事大胆了许多,但这也是头一次有外人当面指出他的跟脚。 通玄惊异的是,常年待在深宫中的柴圆仪是怎么在短短一下午的时间里,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柴圆仪却继续道:“如此说来,我父皇他们眼下也在楚王手里了?” 反正话已说开,放松下来的通玄笑呵呵颂了一声道号,既不否认、也没确认。 柴圆仪见状,也笑了笑,并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利落的切换了话题,“国师,今日我帮了你,今夜你是不是也要帮帮我?” “柴昭容想要贫道如何帮你?”通玄以为柴圆仪在此大变之际,想要找他做靠山、主动投怀送抱,口吻不由轻浮了一些。 柴圆仪却像是没听出一般,望着窗外斑斓夜色,淡淡道:“这后宫呀,女人太多,我想清静些.” 玄通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不由哑然,柴圆仪却接着道:“国师今夜趁乱除掉她们,于你、于齐国、于楚王都有好处。” 自阜昌八年裴满氏离世,金帝再未立后。 但嫔妃中,却以贵妃桌陀氏、惠妃石敦氏等金国大族女子为尊。 柴圆仪虽得金帝宠爱,却也没少在这些人手里受过折辱。 “柴昭容,好狠的心肠啊!好歹都是你宫中姐妹,呵呵” 通玄笑道,不置可否。 柴圆仪侧头看了通玄一眼,脸上挂着一抹看不出任何喜意的笑容,“姐妹?呵呵,我自打九岁北来,受尽屈辱,心中只有家仇国恨!金人都该杀,无论男女、无论老幼!” 最后两句,始终平稳的声线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通玄敛了笑容,却问道:“昭容方才说,除掉她们,对我、对楚王都有好处,敢问有何好处?” “今日,完颜亶已显现失智之象,接下来,太子便成了可以摆在高台上的傀儡.你若帮我除掉贵妃她们,太子自然会落在我手里,届时国师立了大功,我帮楚王通过完颜安祸乱金国,于齐国大事岂不事半功倍?” 这个理由,马上说服了通玄,不过后者还是多问了一句,“昭容好气魄!可金帝若哪天恢复了神智,问罪于我怎办?” “国师只管放心,此事由我来解决。” “好吧!” 通玄终于下定了决心,又道:“昭容想要送谁去见金国列祖,说与我吧。” 柴圆仪却早有了准备,从大袖中掏出一张笺纸递了过去。 通玄展开一看,直呼好家伙.笺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除了一些和柴圆仪一样被掳过来的前周国勋贵女子,余者金国七大姓与金帝联姻的后宫女子名字尽数在列 通玄转念一想,如此一来也好.金国完颜一姓虽是皇族,但底下部落众多,历来有联姻传统。 若将这些女子都杀了,必定惹怒黄龙府一众部落族长,彻底断绝了两方议和的可能。 “昭容安坐,贫道这就去办” “国师留步,还有一事。” 通玄行礼,欲要离去,柴圆仪却再次喊住了他。 “昭容还有事?” “楚王如今在何处?” 柴圆仪却突兀的问了这么一句,通玄摇头不答。 不料,柴圆仪接下来的话,却一下乱了通玄的心境,“国师,我且问你,你能在金国受金帝宠信、享受荣华,是因为什么?” “.” 这个问题,通玄即便自己心里清楚,也不想回答。 能为啥,还不是自己能献上那些可榨取精力的丹药么? 柴圆仪也没打算听通玄讲出来,自己幽幽道:“我却听人说,那楚王年轻力壮,身旁贤臣猛将如云.你说,若你在金国之事完成,回到齐国,楚王既不需你那丹药,你又不会治理一方、也不能统兵打仗,到时,还如何保你这荣华富贵,如何养活你那众多红颜?” 通玄心乱了,柴圆仪句句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又不是没在淮北待过,当时便看出陈初对‘丹药’之类的极为抵触,甚至可以说是反感。 这大概便是当年他一直走不进淮北核心圈子的原因。 “再者,国师若还想用眼下这套讨好楚王,他身边那些贤臣、猛将恐怕也容不下你”柴圆仪又补刀道。 “贫道大不了回淮北做个富家翁!”通玄略微带气道。 不料,柴圆仪却莞尔一笑,像魔鬼诱惑世人一般,低语道:“国师舍得么?你在黄龙府可谓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回了淮北做一位见了知县都要低三下四的富家翁,你甘心么?” 确实有些不甘心啊! 品尝了皇帝近臣,百官敬畏的滋味,回去再做一个普通人,只想想,那落差就不好受。 “你到底想说甚?” “我想说,国师找机会,将我送到楚王跟前日后,我为你内援,你在外头为我奔走,你我联手,我保你一生大富贵!” 通玄闻言,细细打量了柴圆仪一番,皇家因一代代选秀,改良基因,子女甚少有丑的。 这柴圆仪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正如那轻熟果实,娇艳不腻、风姿绰约。 但通玄也见过楚王家眷,不管是贤惠王妃还是恶毒蔡婳,乃至玉侬皆是各有千秋的绝色。 没吃过细糠的完颜亶将柴圆仪当个宝,但楚王却未必. “昭容好大的野心,呵呵,你就这般笃定楚王会看的上你?” 一边想要掌控金国太子,一边又想掌控齐国话事人若此事被她搞成,可一举坐拥金齐,再加她周国皇族的身份,日后便是齐金周三国归于一统也有可能. 此女野心,可谓吞天! “你只需为我创造机会,至于能不能成,只需两年,你到时再看”柴圆仪平淡的语气中蕴含着强大的自信。 通玄一番思忖,此事怎算都对他有利无害,最终点头,应下了这个联盟。 随即,通玄出门,准备先替柴圆仪除掉那帮掌控太子的潜在竞争对手。 可出门前,始终觉着心里不踏实,没忍住回头提醒了一句,“旁人到还好,你千万莫在王府蔡氏面前露出马脚,若引她起疑,你十死无生,便是楚王都保不住你!” 通玄离开后,柴圆仪独自留在屋内许久。 论成长环境,篡了她家天下的嘉柔也远远比不过柴圆仪惊险。 当年一起被掳来金国的三十余位姐妹,能活到今日的,不足一半。 柴圆仪能活下来,隐忍、毒辣、果决、心计样样不缺。 今日之局中,她原本是一颗被利用的旗子,却被她果断抓住了机会,翻覆之间竟由棋子变成了棋手。 并且选择了梭哈。 如今她拥有的筹码不多,唯有这具尚算年轻的身体,可以算作本钱。 柴圆仪细细复盘一遍,直到后宅骚乱声起,才摇曳着步伐,去看望一众即将被赐死的姐妹. 通玄那句关于蔡婳的提醒,最终还是没能听到心里。 二月十三,亥时末。 榆州官舍后宅大乱,完颜亶的妃子中,自贵妃卓陀氏以下,共计三十二名妃嫔被填井、缢杀。 正好和当年周国被掳的皇女人数一模一样。 子时初,城外建州军营动乱又起。 归化、恩州、利州、榆州等多路汉辽渤军将军营团团围住,宣读皇上旨意后,绑缚军官二十余人带走。 几乎将建州军中高层军官一网打尽。 群龙无首的建州金军无所适从原本见汉军竟敢来抓金人军官,他们怒不可遏,可随着圣旨的宣读,两千余军士不由迷茫起来。 皇上,为何杀自己人啊。 这大金.到底是怎了? 至天亮时,榆州内外动荡初步平息。 当日重新任命了部分军官,午时前后,官舍传出消息,皇帝染病,并于翌日移驾南京府休养诊治。 可小道消息却讲,皇上得了疯病不但时哭时笑,且前一晚以口谕的形式处死了三十多位嫔妃。 以至于,昭容柴氏,成为了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那个。 金帝动身前,高存福泣血求见,却被柴氏和国师联手所阻. 二月十七日。 齐国楚王率军进抵齐金边境河间府。 第437章 迩来三千年,皇气行幽州 二月十八,河间府。 在河北督抚彭二的陪同下,陈初首次见到了上任周帝柴极。 陈初不知道柴极当年身为天子时是哪般模样,但绝不会现下这般 柴极得知堂内上座的年轻人便是鼎鼎大名的楚王后,丝滑的跪了下来,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看来,异域十几年的囚禁生活,早已消磨掉了柴极身上的所有皇家骄矜。 随后,已五十多岁的柴极伏地啜泣起来,对楚王的搭救感激涕零,并表达了愿意带着一大家子留在东京做位富家翁便足矣的心愿。 陈初笑吟吟将人搀了,却对柴极的请求不置可否。 当晚,陈初夜宿榆州官衙。 此刻正值春季,河北风大沙多。 出门奔波了一日的蔡婳正在屋内沐浴。 陈初回房时,被氤氲水汽熏蒸的脸蛋通红的蔡婳慵懒趴在捅沿上,微闭的狐狸眼听见动静,半睁着看了陈初一眼,随即嘻嘻一笑,邀请道:“大王,来呀,一起洗” 沐桶蛮大,装两个人完全没问题。 陈初从善如流,褪了衣裳,整个人浸入热水中惬意的哼了一声。 蔡婳从椭圆浴桶另一端滑了过来,双臂像条无骨软蛇似得攀上陈初的肩膀,就那么抱了一会才道:“今日你见了周国那太上皇?” “嗯。” “怎样?” “他想回东京。” “那可不成!” 本来懒洋洋缠在陈初身上的蔡婳闻言,突然坐直,一对傲娇玉兔因此浮出了水面。 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的原因,明年便要三十岁的蔡婳,从身段上瞧,完全不输那些双十女儿。 “为何不成?”眼神在蔡婳身上停留片刻,陈初故意问道。 “你会想不到?” 察觉爱郎的视线,蔡婳不但不羞,反而自豪的抖了抖,这才重新偎在了陈初身上,“东京乃周国故都,朝野内外周国旧臣遍布,且距离保守士人的大本营西京洛阳不远。若柴极留在东京,万一走露了风声,谁知那些人心中会不会生出甚想法?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呵呵,我也是这般想的。” “那你准备怎样安置他?” “我想将人送去淮北,待婳姐忙完河北事宜,回程时刚好带上他们一家,刚好可以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是因为陈初目前还不想被周国知道柴极已经落入了自己手中。 “嘻嘻,此事不难嘶,先老实些~” 正事还没说完,蔡婳先捉住了陈初越来越不安分的手,抓紧时间道:“我回去后,请文学院韩昉帮你笼络些周国在野旧臣吧!” “哦?” “总要先做些准备嘛。待金国之事有了眉目,咱们便可在蔡州扶植柴极复辟了,总要给他这座小朝廷弄些文武官员做门面吧!” “哈哈哈,这不就是大周流亡政府.” 这想法,和陈初的计划不谋而合,论灵魂契合这点,初哥儿还是和婳姐儿最能想到一起。 蔡婳虽是第一次听说‘流亡政府’这个词,但马上理解了含义,不由娇笑一声,伸出手捏着陈初的下巴扭了扭,娇笑道:“到时再让那柴极封我小狗做越王,封地就选在临安小狗身负齐周两国王印,不知那周国上下会是何种精彩表情。” “哈哈哈,婳姐儿恶心人有一手啊!” “嘻嘻,是哦好啦,正事说完,该你露你一手啦!” 蔡婳说罢,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禄山之爪往脐下移去。 二月二十。 在河间府盘桓三日后,跟随陈初一路北来的姚长子近卫一团,吴奎、刘四两第六、第七团、武同天雷炮一团;以及原本就驻在河北的小辛虎团、周良黑旗军、秦胜武第十六团、王彦独一旅,共计三万将士、五千民夫做好开拔前的所有准备。 出征编制中,除了秦胜武的第十六团,余者皆为淮北一线强军。 淮北军中四支有荣誉称号的队伍,有三支在列。 比起当年河北战事时的兵力捉襟见肘,如今淮北阔绰多了。 便是抽出三万作战部队,依然不大影响淮北防务,同时,东京城亦有练成的蒋怀熊十镇厢军、刘百顺统领的禁军。 后者虽野战不如淮北系,但守城、安稳地方,还是可以胜任的。 唯一让人纠结的,便是该以何种名义进入金境。 二十一日,河北众文武云集河间。 武将自不必说,都是些老面孔。 文臣这边,以河北经略阮显芳为尊.这阮显芳原为金国河间府知府,当初小辛转进千里深入敌后,一举夺了河间,阮显芳恐被上官治罪,叛金归齐。 这是齐国立国后的首次收容金官,极具象征意义,为示千金马骨,阮显芳也得了重用,担任了一路经略。 但实际上在齐国没甚根基的阮显芳并不能真正掌控河北,河北官员都知,转运使西门恭才是可以拍板河北军政的那个人。 除了他两位,新任河间知府蔡思、河北巡阅使陈英朗尽数在场。 “还需找什么理由啊!咱就是看金狗不顺眼便杀过去又能如何?” 场间,吴奎的发言代表了军方大多数人的意见。 只有小辛先朝吴奎竖了大拇指,这才笑呵呵道:“奎哥儿霸气!但这回是出境作战,若咱直接这般说,不免又被腐儒批评咱淮北、批评陈大哥好战了.” 这是婉转的反驳了吴奎蛮不讲理的说法,但小辛有响当当的功绩在,且既不属于桐山系、又不属于旧厢军系,地位超然,与文武皆交好,便是吴奎也卖他几分面子,闻言没再吭声。 有了小辛开口,文臣这边再反对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陈英朗适时道:“确实,兵者,国家存亡之道。我等并不反对诸位同楚王北上入金,却需想个好点的说辞,以服天下悠悠众口。名正,才可言顺嘛” 近年来越发稳重的彭二哥朝上首的陈初抱了抱拳,才道:“楚王,前些日子大齐七曜刊提出的那‘抗逆援金帝’的说辞便不错,虽齐金两国不睦,但守旧士人皆认各国正统不可犯,那完颜亮谋逆犯上,咱们以驰援金帝的说法入金,岂不暗合守护天下纲常的道理?” 陈初不由看向了彭二,他有些吃惊,吃惊彭二哥如今竟也能想到这些了。 知晓了以‘纲常’大义,来为自家的军事行动辩护。 陈初笑着点点头,“二哥说言不差!但咱们因此派遣将士,终归有干预他国政事之嫌嘛。我大齐千万百姓看不过友邦逆臣欺主行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直接调动官军入金,多少还是有点不妥” 这话说哩! 不派官军派谁? 初哥儿你筹备两月,带着这么多将士陈兵边境,此时又说不妥? “初哥儿,那咱来干啥?你总不是带大伙千里迢迢来看热闹的吧!” 性子急的吴奎嚷嚷道,旁边的周良悄悄踢了踢吴奎的小腿,小声道:“怎和楚王说话哩?” 陈初却没有任何不悦神色,反而哈哈一笑道:“奎哥儿,我说的是不派官军,又没说咱不去。” “啊?”吴奎被搞糊涂了。 “快坐下吧!”周良伸手拉着吴奎的衣襟将人拽了回去。 陈初这才环视众人,笑道:“咱们此次出境作战,队伍更名为抗逆援金志愿军,并非官方行为.” “.” “呃哈哈哈。” 蔡思和陈英朗对视一眼,忍不住同时笑了出去.啧啧啧,支援金帝的并非齐国官军,而是齐国民间自发组织的义勇,这下,任谁也说不出啥了吧! 二十三日,大军开拨。 河间府北的金国南京路,早已在韩、郭两家人的控制之中,大军一路行来,两家已提前知会守军让开了通道。 其实,即便韩郭两家不吭声,任凭那驻有一两千人的州府城垣也挡不住拥有天雷炮的齐军。 并且,齐军入境后不但打着抗逆援金的旗号,又和沿途百姓秋毫无犯,谁他娘没事去主动招惹这帮杀神啊。 甚至在途经雄州容城县时,当地知县主动奉上酒肉犒军,还借机向楚王表达了想要归附齐国的意思。 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出金帝南狩后,金国动荡在即。 而这南京路很可能成为双方反复争夺的前线,只有托庇于齐国,尚有保全满城的希望。 不过,陈初为了不刺激韩郭两家,闻言安抚了对方一番,并未答应容城知县在当地驻齐军的请求。 数日行军后,于二十八日进抵金国南京府城下。 韩尝、郭安以及被挟持的张浩都知,到了此时已没了回头路,待完颜亮反扑之时,还要仰仗齐军,便彻底摆出了一副低姿态,就连近卫一团随楚王入城的要求也没拒绝。 二十八日午后,陈初等一众将领在南京文武的引领下,入城。 南京城内居民仍以汉人为主,但自打唐亡,他们已数百年未曾见过汉人王朝的军队了。 一时间,街头巷尾、门旁窗后,尽是好奇窥视。 入城的近卫一团,是淮北军中选兵条件最为苛刻的队伍,历年淮北征兵,都要先让近卫一团选完了,才轮到别的队伍选人。 便是其他将领不乐意也没办法,一来,近卫一团是淮北军的起家队伍,二来,近卫一团在战场上还担任了楚王亲兵的职责,三呢,则是她没有落过任何一次战事,次次表现突出。 如今这支三千人的队伍中,皆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且个个人高马大,背负长柄马刀,左挎手弩、右挎副刀,有些人小腿绑有近战短刃,有些人腰插破甲骨朵锤,可谓武装到了牙齿。 再加上一身铠甲,人如虎马如龙,端是威武不凡!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百姓只看出齐军威猛气势,但同在军伍的南京军将却看出.这些将士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却人人表情肃穆、队列规整、徐徐如林。 全然没有一丝老兵身上常见的油滑之气。 更吓人的是,这些人的装备三千人披铁甲、配手弩、各类长短刃,这对后勤的要求极高,且需一个冶铁发达、产出变态的大后方,才能支撑的住。 整个南京府,一万多驻军,也只有队将一级往上才能配得一副铁甲。 余者,皆为皮甲。 甚至有部分老弱数人共用一副甲胄。 稍稍落后陈初半个身位的韩尝,去年听闻郭安大败而归后转述淮北军强悍时,尚有三分不信,觉着郭安是在为战败找借口。 可此时此刻,他彻底收起了所有侥幸心理,特意展现出一副激动表情,对陈初道:“久闻淮北强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南京府沦入异族之手,裂土中原已二百年,今日,终盼得我汉人大军啦.” 说罢,韩尝以衣袖擦了擦眼角泪花。 陈初闻言笑了笑,望着古朴长街和雄浑城垣,忽吟道:“迩来三千年,皇气行幽州” 南京文武听了,皆是一凛,互相对视一番。 ‘皇气’说的是谁? 可以理解为前几日刚刚被送来的金帝完颜亶,但在场众人却无一人会这么想。 完颜亶入南京后,柴昭容只允韩尝和张浩觐见了一回,随后便有消息传出,皇上似是神智出了些问题,已不能理事。 这么一个昏聩失智之人,怎拿来和眼下如日中天的楚王比! “皇气”大概是楚王在自比. 并且,楚王还用了‘幽州’这个旧称。 幽州,已是二百多年前唐时的称呼了唐朝啊,又是一个境抵四海、万国来朝的汉人盛世。 楚王之志,非同小可。 你看,这就是名人效应。 陈初不过随口吟了一句文忠烈的诗,旁边的人便纷纷做起了阅读理解。 当晚,张浩、韩尝、郭安等人摆宴摩云楼,为淮北军接风。 陈初带上长子、吴奎、小辛等等一众淮北军军官赴宴。 摩云楼本就在近卫一团的城中防区内,不虞安全问题。 此次出发前,淮北军刚刚从阜城纺场接收了一批将校礼服,连以上军官皆有。 这套军礼服为黄绿色,上下分体,毛呢料子既坚挺又保暖,穿在身上板板正正,无一丝褶皱。 当一众军官穿着新式军礼服进场时,直把现场抚琴、添酒布菜的小姐姐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自然又一次收获了张、韩等人的赞叹。 酒过三巡,在场的金国国师通玄道长终于趁着楚王身边人少,走了过来。 “太虚道长,一别多年,辛苦了!此次你为我淮北立下了大功!道长这些年的功劳,抵得上两万大军!” 有了几分酒意的陈初,一见这骚包道人,不由诚心夸赞了几句。 许是太虚在此次金国政变中起的作用太关键了,陈初甚至小小反思了一下,当年以无情师太腹中胎儿要挟太虚入金,是否太过苛刻了。 见楚王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太虚一阵心神激荡,竟鼻子一酸,红了眼睛。 “诶~不必如此,待道长回了淮北,以道长之功,我保你三代富贵!” 陈初许诺道,太虚又是一番感动,差一点点,真就差一点点便要放弃和柴圆仪达成的秘密协议。 随后两人交谈几句,陈初自是温言勉励,太虚看见远处的郭安拉着族兄郭景直直朝这边走来。 郭景曾被淮北军在河北俘虏过,这郭家虽是渤海人,但掌着军,又在此次挟持南京留守张浩一事上出了力。 可以想见,日后他们只要不犯错,必定能在楚王主导的新体系下获得重用。 不知怎地,太虚突然又想起了柴圆仪的那些话‘楚王厌恶丹药,你既不掌兵,又不会治理地方,以后依仗甚和楚王亲近?’ 眼见郭安郭景兄弟越来越近,楚王已转头看了过去,太虚脱口而出道:“王爷,您要不要见见完颜亶?” “哦?” 陈初的注意力被拉回,不由问道:“军统说,他已被你的丹药毁了神智?” “呵呵,正是如此,贫道才问王爷要不要见他一见。” 这话的潜台词是,若完颜亶清醒,陈初以外臣身份见他,少不了一场麻烦。 但此时,都不用了,只要楚王想见随时可见。 说起来,陈初也对这名少年贤明、中年昏聩的金国天子有些好奇,便问道:“他身边不是尚有忠于他的合札亲军么?见他这么容易?” “王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 太虚能将完颜亶玩弄于掌故之间,自然是有些真本事的,只听他丝滑的将谈话引到了自己预设的话题中,“如今,咱们通过柴昭容已间接控制了完颜亶的合札亲军。” “柴昭容?”陈初在军统情报中看到过她的名字,却了解不多,不由惊奇道:“如此说来,她一直很配合你的行动?” “正是如此!柴昭容为周帝十七女,幼时被掳,随柴极北上。昭容虽十年颠沛,却始终心怀汉室。这次,她察觉咱们做局害赤古,却也没有因齐国代周之恨坏咱大事,反而果断配合!正是因此,贫道才如此顺利的除掉了完颜亶臂膀驮满赤古!事后,我问及原因,昭容道:周齐之事乃家仇,汉金之间却是国恨!国恨当前,余者皆为小事!” 谎话最怕的就是九真一假,太虚所述,基本属实。 除了柴圆仪最后这段话太虚在陈初身边待过,知晓楚王最看重的便是‘民族’二字。 果然,陈初不由感叹一句,“倒是个知晓民族大义的奇女子。” 那边,郭安郭景已端着酒杯在不远处站了一会,太虚见楚王给自己满了酒,像是要主动上前与两人交谈,便仿似随意的问了一句,“楚王还要不要去看看完颜亶?” “好吧,待会宴席结束,我去看看这位大金天子现下是何模样。” 陈初说罢,端杯走向了郭家兄弟。 楚王去看完颜亶,自然就会见到柴圆仪。 按约定,太虚反正是给她创造出机会了,至于能不能把握住,便要看这皇女的手段了。 第438章 此女断不可留! 幽州自后晋为都城,历经辽、金陪都,二百余年三朝修缮,位于城内东北角的皇城颇有几分气象,远不是金国黄龙府皇宫所能比拟的。 这也是完颜亶早年间一直心心念念的迁都原因之一。 如今,他终于住进南京皇城,人却只剩了半条命。 二十八,夜里戌时末。 在龙床上昏沉了一日的完颜亶竟在入夜后短暂清醒清醒过来。 睁眼见身旁宫女有些眼生,完颜亶嘶哑道:“你是谁?朕在哪儿?” “陛下,奴婢是柴昭容身边的黛蕊,此处是南京皇城元和宫” 黛蕊忙跪地回答,同时向另一名宫女使了眼色,示意赶紧通知柴昭容过来。 形容枯槁的完颜亶似乎迷茫起来,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到的南京城。 不多时,柴圆仪快步走来,原本平静的脸色,却在距离龙床尚有十几步时已杏目含泪。 最后这几步,她走的格外急切。 “陛下,终于醒了”柴圆仪扑至床畔,一开口,泪已经流了下来。 关切、惶恐之情溢于言表。 完颜亶见宠妃到来,也稍稍有些激动,吃力的抬起手拍了拍柴圆仪的手背,随后问起贵妃卓陀等人现下在何处。 一听这个,柴圆仪哭的更利害了,小心翼翼讲道:“数日前,陛下亲自命人将卓陀姐姐、石敦姐姐等人处死了” 完颜亶闻言惊愕,一时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多年前,他便有过酒后砍杀皇后裴满氏的先例,是以处死妃嫔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似乎并不稀奇。 可完颜亶拼命回想,混沌大脑中却想不起任何一丝和此事有关的回忆。 迷茫间,完颜亶下意识想到了自己最信任的驮满赤古,忙道:“昭容,请赤古来一趟.” 柴圆仪又哭,抽噎道:“陛下忘了么?这月十三,在榆州时赤古将臣妾掳走,幸而陛下察觉赤古欲行不轨,将其当场斩杀” 记忆像潮水一般猛然涌进完颜亶脑袋中。 处死赤古的旨意乃他金口玉言,他自是想了起来。 完颜亶内心不由一片萧索.此刻他明白,自己大概是病了。 正是因为生了病,便是像赤古、李俦这样的忠臣也开始三心二意、胆敢觊觎他的东西、他的女人! 起初,完颜亶满腔愤怒,只觉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随后又瞧见趴在床边期期艾艾不住抹泪的柴圆仪,心下才稍稍生出一些暖意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 便是到了此时,也只有昭容对朕不离不弃了! “昭容啊,近日来,吓的不轻吧。” “呜呜.陛下的身子快些好起来吧,陛下是臣妾的天,陛下昏迷这些日子,臣妾日日胆战心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柴圆仪抹泪答话时,余光却留意到黛蕊从殿外进来后,一直在朝自己使眼色,好像很着急。 “哎,朕会好起来的!待朕杀了那逆臣完颜亮,便封昭容为贵妃.” “谢陛下,呜呜呜于臣妾来讲,贵妃、昭容、才人并无二致,只要陛下身体康健,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柴圆仪倒是想问问黛蕊到底发生了何事,昏迷多日后的完颜亶却明显聊兴正浓。 “哎!后宫人众,但待朕真心的,也只有昭容一人了” 完颜亶有被柴圆仪的话感动到。 柴圆仪着急脱身,借着擦泪思索几息,忙道:“陛下昏迷这几日,全赖太子稳定南狩军心,臣妾带太子过来与陛下说说话吧?” “好!” 这个提议马上抓住了完颜亶的心,柴圆仪这才借机走出了寝殿。 一出门,黛蕊急忙跟上。 “发生了何事?”方才还泪水涟涟的柴圆仪,此时已是一脸清冷。 “方才国师遣人通知奴婢,待会,楚王要过来了!” 同为汉人的黛蕊在柴圆仪身旁伺候多年,知晓后者某些计划。 她之所以着急,正是因为完颜亶好死不死的,竟在这个时候醒了! 柴圆仪果然顿住了脚步,稍一思忖便道:“黛蕊,去煮一副定魂汤来.” 定魂汤由半夏、竹茹、炙甘草、押不芦等草药熬煮的一个药方,最后一味草药押不芦有毒,可助人入眠。 但身体虚弱者,需慎用,搞不好这助眠就变成了昏迷。 此药有害,可黛蕊听了吩咐,却毫不犹豫的回道:“好!奴婢这就去。” 完颜亶自榆州移驾南京时,在太虚和柴圆仪联手操弄下,以太子完颜安之名发昭,命合札亲军大部留在了榆州,抵抗不久后可能会到来的完颜亮叛军。 如今这皇城,外部守卫多为韩、郭两家汉渤军,后宫内侍则几乎都换成了柴圆仪的人,是以黛蕊倒也不怕这定魂汤一事败露。 亥时初,黛蕊端着汤药随柴圆仪回返。 等了这么一会,完颜亶已经有些撑不住,昏昏欲睡。 可见到柴圆仪并没有带来太子,完颜亶还是打起精神道:“昭容,太子呢?” “陛下,方才太子已经睡下了,臣妾已让人将太子喊醒,前来觐见。” 说话间,柴圆仪在床沿坐了下来,从托盘中端了药碗,拿调羹盛了汤药送到完颜亶嘴边,“陛下,吃了这药,能多撑一会,好等太子前来” 完颜亶嗅出药汤苦辛刺鼻,原本不愿喝,可为了见上儿子一面,还是强忍着吞咽下去。 一碗药汤,只喝了一半,本就身体虚亏严重的完颜亶便脑袋一歪,昏睡过去。 柴圆仪却仍担心药力不够一般,让黛蕊掰开了完颜亶的嘴,将最后一点汤药统统灌了进去。 做完这些,柴圆仪来不及重新梳洗打扮,便有内侍低声禀道:“国师领着楚王来了” 夜半,外臣入后宫。 且不止一两人,随陈初和太虚一起入宫的还有长子、焦屠两位猛将兄,以及大宝剑。 步入寝殿时,门口小黄门想要拦一下,却被国师瞪了一眼,当即躬身低头,不敢动弹。 大宝剑依照惯例,先在殿内四处查看一番,确定里面没有埋伏之后才退回陈初身后。 陈初径直走到龙床边,居高临下好生打量了这位初次谋面的金国皇帝 即便到了如今,周、西夏两国依然奉金国为上国,齐国也只是凭着去年河北一战,去掉了‘父国’这一屈辱称号。 也就是说,仅仅在前年,这位金帝还是天下共主。 可此时一看,完颜亶脸色灰白,呼吸急促,即使在昏迷中面皮仍时不时的抽动几下,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长子、焦屠也对完颜亶颇感兴趣,踮脚打量。 这种感觉,就连陈初都是第一次体验.横扫天下的金国之主、齐周两国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曾经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此刻就这么静静躺在几人面前,像蔡州珍兽园兽笼中被铁链锁了脖颈的动物。 再想起,此人眼下落在齐国手中,皆赖淮北多年谋划,陈初也不由生出几许飘飘然。 太虚偷偷瞄了一眼楚王的神情,适时开口道:“王爷,这位便是柴昭容.” 自进殿后,注意力始终聚焦于完颜亶的陈初,这才发现,龙床边还跪着一位女子。 “民女见过楚王.”柴圆仪双手交叠扣于地,额头轻触手背,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大礼。 陈初尚未看到这柴圆仪的模样,只听她声音中隐隐哽咽,拜伏下的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 “起来吧,我已听道长讲了你所做之事,你无需害怕,也不用跪着” 陈初说罢,柴圆仪缓缓起身、抬头,却见梨花带雨的脸蛋上竟嵌了一丝笑容,“民女并未害怕,这一拜,是替北境汉家儿女谢过楚王再造之恩。离家十四载,今日终于见着家乡来的兄长接圆仪重归家园,圆仪怎会害怕?” 虽是笑着说的,但越说泪越多,其中蕴含的心酸苦楚,令人动容。 陈初不由一叹,伸手道:“起来吧” 柴圆仪抬臂搭上了陈初的手,后者的虚托就此变作了真扶。 起身后,柴圆仪略显急迫道:“王爷,何时带民女回归故土?” “.” 陈初不由看向了太虚,后者马上低声道:“昭容,如今如今还需你在南京再待上一段时间。” 确实,眼下号召南京、中京两路汉渤辽以及部分金人抗击完颜亮,用的便是完颜亶的大义。 若柴圆仪一走,就没有合适人选掌控太子了。 虽说成大事不拘小节,但为此而强迫一名被掳女子继续留在伤心地,总归让人有些不自在。 那柴圆仪‘似乎’明白了陈初的想法,不由凄然一笑,随后擦了擦脸上眼泪,却对陈初道:“既然如此,那楚王需给小女子一诺.” “何诺?” 柴圆仪却未回答,反而看向了太虚、长子等人。 “你们先出去吧.” 陈初说罢,尽职尽责的大宝剑又在殿内查看了一圈,几人这才鱼贯退了出去。 黛蕊最后一个离开,出门后带上了房门。 “说吧,你要何承诺?” “我要.” 柴圆仪却反手摘掉了头上的簪子丢在一旁,紧接跪在了陈初双腿前,随后抬起头,“我要做楚王的人” 说罢,凑了上去。 吞吞吐吐。 以当下论,败者一方,田产女眷都可算作胜者的战利品。 说是柴圆仪主动也好,说陈初率军入南京后,心态膨胀了也罢。 总之,这是他头一次利用这个特权。 亥时中,烛光摇曳。 此时的烛火摇晃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正在真切发生的一件事。 烛台置于殿内长案上,烛台摇是因为长案在晃。 殿内不是没有床,只是龙床上还躺着一个完颜亶 柴圆仪趴伏于案,颠簸的身体刚刚经历一波欢悦,恍恍惚惚的魂魄归了位,不经意间,余光瞧见完颜亶斜着个脑袋,口涎流了半张脸、眼睛半睁,正看向这边。 柴圆仪吓了一跳,连忙回身,颤声道:“他醒了!” 陈初暂停,抬眼细细看了几息,却道:“没醒,发癔症呢!” “先停一停~” “怎了?” “那张脸扭向这边,我看着不舒服.” “好吧。” 陈初从善如流,带着柴圆仪走向了床边。 如同连体婴儿一般. 随后,柴圆仪摸出一方帕子,罩在了完颜亶的脸上。 嗯,这下,谁也看不见谁了。 你昏迷你的,我们忙我们的,互不打扰。 真是一对有素质的狗男女! 按计划,陈初需在南京驻留五日。 这几日里,像是离开家长监视的孩子,很是有些放纵。 毕竟,吃惯了家中精致珍馐,偶尔吃几回完全不掺杂感情的快餐,也蛮过瘾的。 三月初二。 留在河间府的蔡婳,收到了一封通过特殊渠道递来的密信。 刚看几行,便明白了是家里那位在外头惹了桃花。 蔡婳第一反应自然是有些不爽,可随后便释然了.说起来,陈初在他帮兄弟里已经被衬托的堪称君子了。 五朵金花中,除了一个陈景彦,剩下的谁家不是一群姨娘。 那徐榜、西门恭家里的女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便是自己那爹爹,到了东京后不也纳了一房么。 几年来,想给陈初送女人的同僚不知有多少。 还有主动送上门的,就如那梅瑶大家以陈初血气正旺的年纪,也没有见人就收嘛。 想到这些,蔡婳原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可密信后头的内容,却让她瞬间不淡定了蔡婳忌惮的不是柴圆仪周国皇女的身份、也不是她金帝昭容的过往。 而是密信中关于柴圆仪在榆州时趁乱将金帝后宫几乎屠戮一空这件事! 比我还要狠辣么? 若只狠辣,蔡婳也不会这般重视。 但再加上重心计、善使勾人手段,那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独自在房中思索了半下午,当日傍晚,蔡婳带了一队人去往了南京府。 三月初四黄昏,蔡婳到达南京城南十里,却没有急着进城,反而在一家客栈内住了下来。 夜里,茹儿伺候蔡婳洗漱,见后者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好奇。 三娘子什么风浪没经过?甚样的女人没斗过呀,这回怎紧张兮兮的 “三娘子,那位便是周国皇女又怎样?以如今形势,她也不过是落毛凤凰她很厉害么?” 茹儿边帮蔡婳梳头边问道,蔡婳摇摇头,随后却又点点头,一出口便吓到了茹儿,“此女断不可留!” 茹儿一脸惊悚。 王府女眷争风吃醋她是见过的,茹儿明显能感觉到,三娘子的态度其实就是当做了陪着她们过家家一般,耍闹着玩。 可这回,三娘子明显动了杀心! “可是,她和王爷睡过觉了呀!王爷肯杀她么?”茹儿不免担忧道。 脸色凝重的蔡婳毫无征兆嘻嘻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要等王爷离了南京府以后,才进城呀。” 明日三月初五,正是陈初带大军往榆州进发的日子。 “.”可茹儿的担忧却没得到任何缓解,反而更加担心了,“可是.王爷总会知晓的吧?万一王爷事后责罚三娘子怎办?” “大不了被他说两句。他舍不得重罚我,嘻嘻.” 翌日,三月初五。 仲春时节,北地没有连绵春雨,俱是晴朗好艳阳。 当日巳时,陈初亲率大军,出东门往榆州而去。 巳时一刻,蔡婳自南门悄然入城。 第439章 避子 断嗣 第439章避子断嗣 三月初五,陈初带走了郭家的城防军大部,以及本就为数不多的合札亲军。 南京府防卫的主要力量,换作了田余庆等人所在的河间军以及淮北军第十六团秦胜武部。 再由李科坐镇于此,为东进淮北军建起了一处尚算稳固的大后方。 蔡婳入城后,住进了一家客栈。 随后,让人前往军统驻地向李科送了封信。 两刻钟后,便有人匆匆赶来客栈面见蔡婳。 人,来的是挺快,却不是李科本人。 蔡婳于李科有知遇、举荐之恩,因这层关系,蔡婳偶尔想从军统打听些非绝密情报,总能得偿所愿。 但这次,李科大概猜到了蔡婳想作甚,自是不敢亲自露面。 来人名叫段维忠,一见面便恭敬道:“今早王爷出征,带走了原有驻军大部,如今防区刚刚交接,李大档头同秦团长正在秘密抓捕潜伏于城内的黄龙府密谍,公务当前,李大档头无法亲来面见蔡娘娘,还请娘娘原谅则个。” 这话基本上说出了军统内部的真实想法,眼下金帝不能理事,太子便成了那个最合适的淮北传声筒。 蔡婳沉默许久,却还是幽幽道:“段维忠,你想法子将人给我带过来。” 轿外马上响起了黛蕊明显紧张起来的低唤,也好似在提醒。 这种情况下,太子今早能亲自送多族联军出征,就成了最好的定心丸. 而小孩子最难搞,柴昭容正是利用了近来兵荒马乱的时机,对金国太子做了一定的感情投资,让完颜安对她有了心理依赖。 可这次仅有的数百合札亲军也离了南京.他们是傻的么? 刚才抬轿的轿夫已不知跑到了何处. 柴圆仪稍一思忖,迈步走了进来。 柴圆仪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紧闭的院门旁,同样站了人。 眼下又和完颜亮开战在即,来不及重新大面积任免当地官员,以免动乱。 他前脚一走,蔡婳便揉了揉脑门,嘱咐道:“茹儿,去抓副药来了” 只淡淡问了一句,“王爷此次出征,除了咱们淮北军,还从南京带了哪些人?” 棋局凶险,身为一名想要努力翻身变作棋手的棋子,这也是她如今唯一的底气了。 “昭容!” 蔡婳眯了狭长媚目,脱口道:“金帝这帮亲军如此听咱的话?” 段维忠却望着地面,小心翼翼道:“太子之所以能任由我军心意调动金军,皆因柴昭容今早,王爷出征,柴昭容带着太子亲自出城相送,一举打破了金帝、太子被我军圈禁的消息,可使南京路其余州府金国旧臣安心.” 有了榆州被所谓父皇手书坑过一回的经历,柴圆仪自然不敢再轻信来人,可信不信,她都得去. 如今整个皇城都尽在淮北掌控,她哪里有拒绝的权力。 申时一刻,轿子被抬进了一座小院后,院门‘吱嘎’一声闭合。 当初金帝南狩,带了两千合札亲军,从榆州来南京时,大部留在了榆州准备抵抗完颜亮。 正对轿门的堂屋内,上首坐了一名一身红衣的女子,一旁的小灶上放着一支药锅,咕嘟着水汽。 “哦?你们军统好手段呀!”蔡婳赞道。 蔡婳却摆摆手,“放心,今日我不杀她!至少,我杀她时不牵连你们军统吃王爷挂落。去吧,你若不信我,便去找李科,将我原话说与他听” 目前淮北虽然基本上掌握金帝印绶,可自行以金帝名义颁布旨意,但总有些场合需要他们父子中的一位亲自露面才好。 轿内柴圆仪看不清外间情况,反正来都来了,干脆心一横,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这本就是她自己选的路,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 只见,不大的院落内,分两排站了五六名健妇。 不过,好歹和那齐国大王有了数晚鱼水之情,柴圆仪觉着应该无人敢害自己。 段维忠却道:“如今金帝整日昏沉不醒,合札亲军只得听命于太子完颜安,此次合札亲军随楚王出征的命令,正是太子亲口旨意” 申时,柴圆仪被一顶小轿接出了宫。 即便亲军统领驮满赤古已死,可中下级军官但凡有脑子,也不可能全部离开金帝、将后者留给满城汉军啊! 段维忠只得退了出去,此事他不敢做主,还是要问过李科再做定夺。 就比如今日出征送行燕云等地,民族复杂,便是当地汉人也为没有多少民族认同感。 河北一战后,齐金已成事实上的敌国,而今却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两国联手抵抗海陵王.自是有许多当地官员转不过来这个弯。 齐国这才通过她掌控完颜安,用几乎为零的代价稳定了南京、中京两路。 军统的人做事,只看重对淮北有利的现实考量,自是愿意维持当下脆弱平衡。 “娘娘!”段维忠抬起头,一脸为难。 这口吻听不出任何恼怒之意,段维忠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以额触地,“在下不敢。李大档头以及下官对王爷、对娘娘绝无二心。但金国太子乃一无知稚童,有柴昭容在,确实利于我淮北掌控金国南京、中京两路.” 据来人讲,是父皇那边来了人。 “都统郭安率两镇马步军同行,上月随金帝从榆州来南京的数百合札亲军也跟着王爷离了南京。” “哦?” 蔡婳闻言,放下茶盏,认真打量段维忠一番,忽而娇媚一笑,“段段维忠是吧,原来你是来做说客的呀?” 蔡婳抿了口茶,表情平淡,她自然清楚李科在忌惮什么,却也未曾动气人嘛,趋利避害是为天性。 如今整个南京皇城尽数在淮北之手,他也没用‘皇城守卫森严,带不出来’的理由搪塞,只道:“娘娘,以大事为重啊!” 黛蕊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柴圆仪却深吸一口气,给了前者一个万事小心的眼神。 屋内外明暗光线的转换,让她一时看不清屋内红衣女子的模样,却先听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你,便是完颜亶的宠妃柴昭容?” 柴圆仪闻言,垂了眸子,先盈盈一拜,才道:“民女柴圆仪,不知堂上夫人是何方神圣?” 柴圆仪进了南京后,面对齐国人,始终自称民女。 这是既不想承认自己金国‘昭容’的身份,也不想在对方面前提及自己周国皇女的身份,以免令齐人生厌。 上首的蔡婳,先在鼻前挥了挥手,好驱散满堂浓郁药味,随后才笑眯眯道:“我呀,是来南京寻夫君的,我夫君姓陈,淮北人氏,生的俊朗不凡,极讨女儿家喜欢。柴昭容,可见过他?” 站在一旁搀着柴圆仪的黛蕊不由心里一沉.原来是楚王夫人来了!男子争斗,尚讲究个利益得失,但女子害人,仅仅一个‘厌恶’就够了! 眼前这情形,不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 那边,小灶上熬煮的药似乎是好了,茹儿上前掀开盖子看了看,随后,将一碗浓黑药汁滤进了碗里。 柴圆仪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似得,只稍一犹豫,便款款跪了下来,唤道:“民女,见过王妃” 嗯,以她的视角看来,对方拥有如此强大的气场,肯定是正室大妇来着。 蔡婳嘻嘻一笑,也不否认,就那么静静在椅上坐了,再不吭声。 只等了盏茶工夫,才忽然开口道:“茹儿,药汁不烫了吧?该能入口了吧?” 茹儿用手背贴着药碗试了试温度,回道:“能入口了。” “嗯。伺候柴昭容饮药” “.” 一听这个,同样跪在地上的黛蕊吓的赶紧扑在了柴圆仪的身上,喊道:“求王妃放过,求王妃放过!” 一旁的健妇却不管那么多,一人上前像提溜小鸡似的将黛蕊扯开,另一人从后擒了柴圆仪的双臂,再有一人捏着柴圆仪的下巴,就要将汤药灌下去。 柴圆仪自是疯狂挣扎,但她那气力,当然比不过健妇,眼瞧汤药端近,柴圆仪心下发狠,一偏头狠狠咬在了健妇虎口之上。 健妇吃疼,叫了一声下意识撒开了手。 被反擒了双臂的柴圆仪,这才有了开口机会,忙喊道:“王妃!你想让王爷失信于天下么!” 正玩味看着眼前一幕的蔡婳,抬手阻止了另一名上前的健妇,笑道:“此话怎讲?” 柴圆仪抓紧时间道:“自榆州起,民女便竭力配合你齐国起事,这才使得完颜亶自斩臂膀驮满赤古!抵达南京后,宫内一切安排,我同样听命于齐国!如今,飞鸟未尽、狡兔未死,王妃便要藏良弓、烹走狗!王妃杀我,确实易如反掌,但此后,王爷还如何收服金国万千汉臣!” “.” 蔡婳甚少有嘴上说不过别人的时候,此刻却反驳不来了。 可三娘子是谁? 道理论不过,咱可以不讲理嘛! 只听她道:“咦,这小嘴叭叭的真能说。不过,伱说的很有道理.” 黛蕊闻言,以为柳暗花明之时,却见那‘王妃’邪性的笑了笑,又道:“但你睡了我男人茹儿,灌药吧。” “.” 黛蕊大愕之后,紧接大惧,即便被反擒双臂,却猛地朝地面青砖叩起了头,“王妃饶了十七姐儿吧,求王妃开恩.奴婢愿替十七姐儿饮了此毒,奴婢来喝.求王妃开恩.” 额头触地的咚咚声夹杂着黛蕊的哭喊,分外凄凉。 片刻间,不住磕头的黛蕊,额头上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愿代主死,如此忠仆,确实令人动容。 像小鸡仔似被擒着双臂的柴圆仪侧头看了黛蕊一眼,往常惯于表演的眼泪,这回是真的没忍住,滚滚而下。 便是端着药汁的茹儿,上前的脚步也迟疑了起来,回头看了蔡婳一眼。 蔡婳沉默几息,忽道:“你俩哭个屁,这又不是毒药!这是避子汤!” “.” 场间一滞。 避子汤,算是当下事后紧急避孕的手段此刻蔡婳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柴圆仪当下有用,杀不得。 但绝不可使她怀了陈家子嗣,那就真的麻烦了。 黛蕊的哭声只停了一瞬,随后哭声又起,却听她边哭边道:“王妃不必担心,十七姐儿十三岁从浣衣院挑进宫里时,便被贵妃卓陀氏、石敦氏灌了断嗣汤.她,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子嗣的王妃若不信,可请女医来诊断.” “.” 屋内气氛又是一滞。 避子汤,不过是事后紧急避孕;但那断嗣汤,却歹毒多了.据说饮了此汤后,为使药效达到最佳,还需以石杵锤击小腹,连续多日,才能彻底毁了女子的生育能力。 只听便令人不寒而栗。 这事也好理解,金国后宫自不愿出现拥有汉人血脉的子嗣。 一味断嗣汤,一劳永逸,多方便了。 蔡婳静坐片刻,忽然摆了摆手。 擒着柴圆仪和黛蕊的健妇见状松了手,黛蕊膝行两步,抱着柴圆仪便大哭起来,同时不忘朝蔡婳解释,“谢王妃世道离乱,十七姐儿飘零十几载,只能随波逐流。我主仆二人断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能平安了却残生” 而柴圆仪经过短短一瞬的情绪流露,此刻早已止住了泪水,脸上只余几道泪痕。 即使跪在地上,偏偏那腰身直挺挺的,黛蕊扒着她的肩膀,数次使力想要柴圆仪的腰板别挺那么直,以免被王妃当做是在挑衅 可此时被揭了伤疤的柴圆仪却倔的像块石头,怎也不肯弯了脊梁。 还好,蔡婳并未计较这些,短暂思忖后,却道:“柴昭容,方才你所说不错,我想杀你,易如反掌。日后你若继续哄着那太子,为我家王爷所用,我自不会要你性命!但是,若你想要挟完颜安自重,我一定取你性命。我想杀的人,谁也保不住” 蔡婳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至少,眼下那太子就只和柴圆仪亲近。 一旦日后柴圆仪有了别的心思,不再配合楚王,多少有些麻烦。 可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柴圆仪却将一缕因方才反抗而散在腮畔的青丝掖回耳后,望着蔡婳竟露出一抹笑容,“此事王妃放心,待楚王灭了金国,民女会亲手杀了那完颜安.” “.” 这下,就连蔡婳都惊了一下,不由好奇问道:“七八岁的孩子,养在身边,你就没点感情?能下的去手?” “呵呵.”柴圆仪又是一笑,默默南望一眼,只道:“卑贱胡种,有甚下不去手!金国六十万男女老幼,都该死!” “.” 蔡婳不由哑然,隔了好半天,才弯起狐媚眼笑了起来,“人人都道我歹毒,但比起你,好像还差些呀” “王妃不是我,自然不知晓民女经历过什么。”柴圆仪回答的平淡自然。 蔡婳却道:“我年少未出阁时,也被人欺负过,心中恨意至今未消” 早年间,每回说到那单宁圭,蔡婳心中便会生出一股滔天恨意,可这次.她亲口说出后,却发觉心境竟平静的犹如一片平湖。 别说是恨了,就连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 以至于,最后那句‘心中恨意至今未消’结尾时变作了疑问句。 咦,老娘咋不恨了? 下方,柴圆仪似乎从蔡婳的口吻、神态间看出些许端倪,只见她垂了眸子,低声回应道:“或许,王妃是早早遇到了命中注定的救赎之人.若早年间,有人救民女脱离苦海、被世间温柔以待,兴许民女心中也无这般戾气.” 蔡婳闻言,不由失神. 第440章 国师引天罚,黑旗添新功 二月下旬,完颜亮信使李俦、唐扩在榆州被杀,彻底断绝了双方维持体面的可能。 待消息传回黄龙府,完颜亮无奈之下,只得在朝中进行了一番清洗,将部份仍忠于金帝的大臣武将秘密处死。 为获‘大义’名分,完颜亮让渡大量利益,联合塔塔尔、克烈、卓陀、石敦等金人部族,三月上旬于达鲁城会盟。 聚金人两万,各族仆从军五万,号称十万,誓要‘清除奸佞,迎帝回京’。 由于完颜亶‘南狩’事发突然,完颜亮整合内部又耗费一段时间,待大军南下时,已是三月下旬。 而齐国这边自楚王三月初九率军抵达榆州,只做了一日休整,便继续挥师北上。 此时的中京路,各州府先收到了金帝以太子之名颁发的诏谕,痛斥逆臣完颜亮欺君擅权,号召大金官民群起攻之。 紧接,又收到了黄龙府以朝廷之名急递来的公文,言道皇上被奸臣小人蒙蔽,命各地文武坚守城池,待朝廷大军前来接收。 一时间,各州守军守臣无所适从,惶惶不安。 三月十三,陈初率本部,以及为勤王而聚集在榆州南京韩企先部、归化耶律广德部、利州宇文虚中部、恩州吴银石部、榆州庞大固、建州金军. 各族共计六万余人,以中京路留守高存福为帅、金帝宠臣通玄国师为监军兵临建州城下。 建州守军此时就在城下大军中,城中仅剩数百老弱,且原都统术虎早已在上月榆州事变中,被完颜亶砍了脑袋。 十三日正午,城外将太子亲谕和中京留守高存福的亲笔信射入城内,一个时辰后,紧闭了一上午的城门大开。 知府率文武官员出迎。 为表明立场,建州文武已在大军入城前,将‘逆臣’术虎留在城内的家眷子嗣杀戮一空。 兵不血刃,取下建州。 随后,兵峰继续前推,短短八日,连下兴中、咸康、盛吉、弘政四城。 因有太子谕旨在,同样没怎么遇到抵抗。 直到二十二日,联军进抵大凌河西岸的海北州时,出身塔塔尔部的守将黑罕才拦住了大军去路。 在前头充任开路先锋的,乃合札亲军。 新任统领塞蒲力,原为合札亲军中的一名低级军官,因在榆州事变中毫不犹豫的对上官驮满赤古动手,事后由通玄举荐、太子用印,一跃成为了合札亲军都统。 一步登天,在历来讲究资历军功的军内,自是有人不服气。 塞蒲力憋了一股劲,只等建功立业以服众。 当日进抵海北州城下,塞蒲力按以往流程,命人将太子谕旨和高存福书信送入城内。 可仅仅一刻钟后,那名信使的脑袋便被吊在了海北州西门之上。 塞蒲力勃然大怒,不等后续主力到达,便以简易器械发动了攻城。 海北州已深入金国腹地,为金国东京路门户,拿下此地,后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肥沃大平原。 当地虽驻军不多,却同样以金人为主,战力不俗。 激战一个多时辰,守将黑罕依托城墙之利,数次击退塞蒲力的进攻,后者伤亡二百余,却不得寸进。 战至午后,眼看上头了的塞蒲力又要组织强攻,副手斡勒温不愿意了,拽着塞蒲力急道:“皇上南狩,我合札勇士仅有两千随行,你难不成今日要将这两千勇士都填进这海北州城下么!” “我是太子亲命的合札主将,斡勒温,你想抗命么!” 因攻城不利而窝火的塞蒲力见对方敢质疑自己,怒而拔刀。 斡勒温本就对塞蒲力不算服气,自然不吃他这一套,当场也拔了刀。 双方侍卫同样如此,一时间军帐内剑拔弩张。 恰此时,有传令兵来报,后方大军主力已至,命两位将军前去议事。 双方这才借着这个台阶收起了兵刃。 未时末。 二人来到中军大帐,上首坐着主帅高存福,左右分别坐了监军通玄,和齐国楚王 其余将领皆立于帐内。 高存福身为渤海人,是最早一批跟随老祖阿骨打起事抗辽的外族后裔,兼之他中京留守的身份,坐了主位尚可勉强服众。 通玄为皇帝最为宠信之人,有座位也说的过去。 可一个齐国王爷大喇喇坐在此处,让斡勒温甚为不满。 汉人,便是侥幸在河北路赢了一场又如何汉人地位低贱,莫说金人,便是渤人、辽人也比他们尊贵的多! 在金国内部,汉人军士最不堪战,只能跟在金国勇士的屁股后头做奴做仆。 而今,竟让他堂而皇之的坐在此处! “元帅,海北州城坚壕深,逆军精良方才攻城小挫,待夜半子时,末将再组织勇士趁夜偷袭” 这边,塞蒲力一边为自己莽撞攻城不克做出辩解,一边又主动揽下了夜半攻城的任务。 而斡勒温一听,当即反对道:“我合札亲军皆为大金千里挑一的勇士,擅野战,却不擅攻城!都言汉军擅仿地鼠掘进地道,不如将攻城之事交与他们!” 眼见斡勒温当众拆台,塞蒲力不由转头怒目而视。 斡勒温却不看他,以不逊眼神扫视帐内的陈初、吴银石、庞大固等汉将。 那轻蔑不分内外,公平的分配给了齐国陈初,和金国吴、庞二人。 颇有点‘在坐的都是垃圾’的意思。 陈初从始至终一直是一副轻松神态,仿佛没听出斡勒温的挑衅一般。 可庞大固却不依了,拍案而起道:“你说谁是地鼠?” 方才还一口流利汉话的斡勒温却乌拉拉说了几句女真话,庞大固听不懂,却料定没甚好话,扑上去便要与斡勒温厮打。 还好有帐内侍卫将他拦下。 高存福呵斥两人一句,大帐内才重新安稳下来,随后笑呵呵看向了陈初,“陈帅意下如何?” 高存福几乎是被裹挟着站队了金帝一方,当初榆州事变,颇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且一个月来,待在南京的金帝所出军政命令,皆出自于太子。 看来,皇帝病重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如今联合齐国进攻海陵王的计策,出人意料的近乎荒诞。 即便在身不由己的当下,高存福也存了骑在墙头观望的心思。 至今,他和黄龙府的密信往来也未断绝。 所以,高存福想看看在河北胜过金军的齐军到底成色如何。 本以为那楚王会推诿一番,却不料他只短暂思索了几息,便笑着回道:“好!这海北州,我们来打!” 话音一落,耶律广德、宇文虚中、吴银石等各族将领神色各异。 他们和高存福一样,都想看看近来声名鹊起、被齐国吹成天下第一强军的淮北军,到底是骡子是马。 陈初在心中稍一盘算,当即对身后亲兵道:“招周旅帅进帐。” 不多时,一身甲胄的周良大步入内,先朝名义上的联军主帅高存福随意抱了抱拳,就当是行过礼了,随后才面朝一侧的陈初,干净利落的单膝点地,大声道:“末将周良,楚王有何吩咐!” 联军虽各有各的班底,但像周良这般毫不掩饰的,却也少见。 “起来吧。” 陈初先喊周良起身,才道:“周旅帅,我将武同一部配属与你,命你在两个时辰内拿下海北州城!” “嗡~” 帐内尽皆哗然。 若非众将明知周良乃楚王嫡系,大家都要以为楚王这是要借攻城一事,故意难为周良。 这海北州虽不是什么大城,但终归是金国东京路门户,联军中最精锐的合札军打了一晌午,连城头都没攀上去,你淮北军两个时辰拿下? 开什么玩笑。 却不料,周良没有任何犹豫,利落抱拳道:“末将领命!” 旁人不知,良哥儿还能不知‘配属武同一部’是啥意思么? 如今武同的天雷一团,合计配备各种口径天雷炮百余门,此次北来,更有新式大口径炮列装。 周良见过炮团野外操练,那大口径天雷炮,打在山上,碎石飞溅百丈,气势如天崩! 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为攻坚破城量身打造的利器。 别说两个时辰,那城墙只怕两刻钟的齐射都撑不住。 见陈初和周良片刻间便做出了安排,轻松的犹如逛窑子一般,白白伤亡二百余人的塞蒲力和斡勒温脸上自是挂不住。 斡勒温又用那女真鸟语嘟囔了一句什么。 自有译人在陈初耳边低语,翻译了斡勒温的话,“汉儿就剩一张嘴了.” 这次,陈初没装作听不见,抬眼看向了斡勒温,笑道:“你不信?” 见陈初发问,斡勒温也不惧,哈哈笑道:“你们若能两个时辰打下海北州城,我的脑袋摘给你!” “好!” 陈初当即接下了他的话,转头看向周良,“周旅帅!敢不敢立下军令状!”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拿下海北州!” 这话瞬间让帐内众将的议论声压不住了。 好狂妄的齐将! 周良回答了陈初的问话,转头便盯着斡勒温道:“我一个时辰拿下海北州,若超时不克,你砍我的脑袋!若一个时辰内拿下,我砍你脑袋!你敢不敢随我立下军令状!” “.” 斡勒温至今仍不信周良能在一个时辰内破城,但对方无匹的自信,却让他心生疑虑。 可此刻,帐内众将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他身上,骑虎难下。 “好!我与你立下军令状!” 申时三刻。 海北州城,已被讨逆联军以围三阙一的方式围了北、西、南三门。 眼看对方旌旗招展,无边无际,再有‘奉皇命讨逆’的大义,城内不免军心浮动。 “妖道挟持皇上.海陵王已亲率大军来援,兄弟们只需坚守一两日,待海陵王至,必有重赏.” 海北州都统黑罕尽力安抚部众时,西门三里外,一辆辆大车停在了一处平坦小丘之上。 天雷炮可是整个淮北军的宝贝,也占据了最多的随军力夫,待大车抵达炮位,力夫们先在炮位前立起了一张张画着滚滚天雷的木板,遮挡了炮位上的工作过程。 与此同时,阵前竖起一座丈余高台。 国师通玄身穿八卦明黄法衣,头戴七星冠,一手持了桃木剑,一手掐了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因炮位有木板阻隔视线,站在黑旗军阵后的耶律广德、宇文虚中、吴银石、斡勒温等人并不清楚淮北军正在做什么,且大多被在阵前施法的太虚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作甚?那齐国楚王难不成想让这道人招来天罚破海北州城么?” 宇文虚中以讥讽口吻低声道,但他身旁的耶律广德早年间却在黄龙府亲眼目睹过通玄空手生出三味真火的神迹,不由将信将疑道:“国师乃得道仙人,说不定真能像那诸葛亮一般,引来风雨。” 另一边吴银石却嗤笑一声道:“诸葛亮也不过引来东风而已,如今咱们又不是水战,引来风雨有个卵用!原以为这淮北军能在河北胜了宗弼大帅,该有些真本事,想不到却在这儿装神弄鬼” 不远处,斡勒温见此,似乎也放下心来,甚至周良巡视列阵黑旗军时路过他旁边,斡勒温还调侃道:“周将军,装神弄鬼也算时间哦!如今已过了两刻钟.” 周良却露出森森牙齿朝他咧嘴一笑,“你也再好好看看这花花世界吧,时间不多了。” 少倾,小丘上的天雷炮一团似乎准备已毕,竖起木板上纷纷打开了射击孔。 随后,太虚的一名徒弟走到了阵前高台下,悄悄朝师父竖了竖大拇指。 太虚见状,忽然之间,肢体动作大了起来。 只见他手掐法诀,仰面朝天,浑身颤抖,口中大喊道:“雷神将,六甲六丁,闻吾招乎,疾速降临!兴云吐雾,掷火万里,鬼无逃形天雷,降!” 一声大喝之后,太虚须发皆张,食指中指并拢,猛地指向了海北州城! 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将阵后几名将领都唬住了,某一瞬间,真的以为随着他这一声‘降’之后,会有天兵天将降临凡尘。 可. 这一声后,四野一片宁静,啥事都没发生。 只有穿过旷野的春风,拂动太虚的黑发. 太虚继续保持着原有姿势,恼怒的瞪了前来报信的徒弟一眼。 想来,定然是后者没算好时间按原计划,该是他一声‘天雷,降’之后,便是万炮齐发啊! 心知背后有无数人在看着自己,太虚只得硬着头皮,收回手臂,再猛地一指,“天雷,降!” 宁静依旧 擦,还没准备好? “天雷,降!” 稍显滑稽的一幕,引得耶律广德和吴银石捂嘴狂笑不已。 “这老道,终于露馅一回,往后看谁还” 耶律广德一句话尚未说完,忽觉地面一震,紧接,如天崩一般的密集爆裂几乎在同一时间炸响。 众人只觉耳中嗡鸣,整个身体都随着空气震荡带来的扰动战栗不已。 胯下战马更是纷纷嘶鸣,个别马匹被惊的前蹄高高扬起,将马背上的吴银石掀翻在地。 “怎了!怎了!” 吴银石落马,不觉疼痛,却被这番响动吓的脸色苍白,赶忙向同伴询问发生了什么。 可马上的耶律广德、宇文虚中、塞蒲力等人却一个个瞪大了眼,看向海北州的方向,像是见了鬼。 吴银石惊讶之下,赶忙爬起,视线这才能越过前方列阵黑旗军,却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的海北州西墙,此刻却多了数十个黑乎乎的大洞,墙垛也缺了一块。 还有那厚达半尺的硬木城门,竟不知被何物冲开了一个三尺方圆的大窟窿,隐约可见门后残肢断臂、以及被吓傻了一般的军士。 “发生了何事!” 吴银石因方才被震的耳朵嗡鸣,喊声特别大。 可一众将领却耳聋了一般,傻呆呆望着城墙,下一刻,又几乎同时看向了仍在台上施法的通玄道人,不,是通玄仙长! “急急如律令,天雷,降!” 恰好,通玄又是一指。 这一次.两边终于对上了节奏。 通玄刚一伸手,方才那一阵巨响再次来临. 吴银石眼睁睁看着南门之上的箭楼,像被天神用重锤砸到了一般,那一人粗的梁柱突然从中折断,木屑、砖瓦、肢体、血雾、灰尘.齐齐扬上了天空。 即便隔了三里远,也能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木材挤压变形的吱嘎声,下一刻,两层高的箭楼轰然倒塌 随即,第三轮响声又起。 度过最初的惊愕之后,吴银石、耶律广德等人这次同时回头,看向身后的小丘。 却见一股股浓烟自挡板后升腾而起,小丘上方,已聚起一团明显烟雾。 再转头看向海北州,仅仅三轮齐射,城门已轰的稀巴烂,墙头上更是没了人影。 接着,第四轮雷声又起。 阵前,某些不明所以的金、渤、辽军士,已吓得面无人色,不由自主朝依旧尽心尽力施法的国师跪了下来,疯狂叩头。 已移至阵前的周良,眼看城门大开、城墙摇摇欲坠,抽刀而出道:“兄弟们,今日出境第一战,让蛮子们看看,我淮北儿郎的风采,杀!” “杀啊!” 数千人齐声大喊,以建制为单位,朝海北州城蜂拥而去 第441章 关中锁钥 天下阵眼 三月二十二,申时三刻。 通玄引天雷. 仅仅一刻钟后,海北州城西城门便成为齑粉,城墙垮塌。 申时中,黑旗军攻城。 天雷炮团攻坚自然要选用实心弹,此弹丸虽威力不凡,但对有生目标的杀伤仅仅集中在狭窄的弹道之上。 西城墙上被犁了几遍,直接死于弹丸的守军并不多,被弹丸砸的漫天激射的墙垛碎砖反倒造成了主要伤害。 即便如此,墙头上依旧六七成可战军士. 可是,这些人却被震撼四野的轰鸣、毁天灭地的伟力吓傻了,一个个匍伏于地,双手抱头吓的瑟瑟发抖。 黑旗军入城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攻城是个苦差事,但入城却是个肥差 眼看此美差落在了黑旗军的头上,后方众将自然眼馋不已。 吴银石有心跟着周良入城分一杯羹,却碍于没有军令,只能站在城外干着急。 他们这些军头,其实对所谓主帅高存福并无多少敬畏之心。 但就在刚刚,吴银石见识了淮北神器后,自是有些忐忑不敢做那和黑旗军抢功的出头鸟。 眼珠子一转,吴银石看向了身边面如死灰的斡勒温 后者和周良立了赌命的军令状,此时孰胜孰败,已一目了然。 吴银石又瞅了一眼已顺利入城的黑旗军,忽然凑到斡勒温耳旁,低声道:“将军!还等什么,快上啊!” 斡勒温一愣,茫然看向了吴银石,却听他道:“将军赶紧率本部跟随周将军入城吧!入城后尽力肃清城内逆军,也算将功补过,这般,我与宇文、耶律将军才好为你求情” 果然,耶律广德和宇文虚中也支着耳朵,看了过来,皆是一副鼓励神色。 斡勒温听懂了,几位想让他赶紧进城血战,好将功补过,再借此帮他求情,保他一命。 你们,都是好人啊! 斡勒温不由感动,随后一声呼喝,带了本部兵马便朝海北州城杀了过去。 合札亲军主将塞蒲力见状,连忙喝阻,斡勒温却头也不回。 塞蒲力岂能让他专美于前,一咬牙也带着剩下的合札军冲了上去。 坐镇后方的高存福,不由悄悄瞄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楚王。 楚王一脸平静,没有任何表示。 倒是把站在一旁的二郎和小乙气的不轻,二郎愤愤不平嘟囔道:“这帮鞑子,不听号令!若在我淮北军,早被砍了!” 陈初闻言笑了笑,甚也没说城虽破,但里面还有三千金人守军呢。 破城用的炮弹火药虽贵,但至少不用人命填;城内巷战,才是重头戏既然合札军想表现,那就让他们去呗。 至于破城后那点浮财,陈初还真看不上。 前方,耶律广德、宇文虚中、吴银石哄着合札亲军做了出头鸟,却不见后方的楚王有任何不满表示,胆子当即大了起来。 几息后,三人各率精锐亲兵尾随进城。 和陈初猜想不错,入城后没了炮火之利,又限于街巷地形,攻守双方都只能打散建制,各自为战。 逐街,甚至逐屋展开争夺。 但周良发觉本方各军趁乱跟了上来以后,并无恼怒,反而重新聚拢了部属,一路杀向了囤积了粮草军械的仓房。 而后续的合札亲军、宇文、耶律、吴银石等部,同样有明确目标。 那便是各处高门深院的文武官员府邸、以及位于府衙内的银库。 高门深院内,有银钱细软、有美貌女眷。 府衙银库,更不必多说。 各军军官早年都有过随同大军南下侵周的经历,每破一城,何处回报最为丰厚,自是心如明镜。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他们抢的汉人,如今却向金人动了刀子。 合札军都统塞蒲力,率部浴血砍杀,杀穿半城,终于来到了城中那座最为唐皇的府邸前.守将黑罕的宅子。 塞蒲力手下一位名叫兀林荅嘎的百长刚入城,便遇到了一名断了左臂的金人守军,双目赤红的朝自己冲了过来。 不及细思,兀林荅嘎已融入本能反应的战斗意识,让他一刀震来袭长刀,反手便将对方砍翻. 可随后,兀林荅嘎心中升起一股异样感觉。 这种感觉,当年杀汉军、屠汉人时从未有过。 类似迷茫我大金满族不过六十万,控弦之士十万,如此珍贵的勇士,怎被自己亲手杀了呢? 我们本该同吃大块肉、同饮大口酒大金,到底是怎么了? 可战场上,哪容得了他深思这等事。 短短一瞬后,便又重新投入了激烈战斗。 直到冲锋至黑罕府邸外,战斗强度陡然又升高了一个级别。 兀林荅嘎为防止上官塞蒲力受伤,一直带着属下紧紧跟随着塞蒲力。 府门外,一场短促而又血腥的战斗后,双方丢下了近百具尸体,终于攻破大门,一路往后宅杀去。 路上,已隐约听见女眷的惊慌尖叫. 深宅内、血腥味、尖叫声,恍惚间,兀林荅嘎还以为回到了十几年前的东京城,渐渐重新兴奋起来。 通往后宅的垂花门旁,又是一番激烈厮杀。 守在此处的军士可能是黑罕亲兵,此时为了保护主家女眷,一个个状若疯虎,悍不畏死,全是一换一的搏命打法。 垂花门地形窄,塞蒲力这边的人数优势发挥不出来。 眼瞧后方耶律广德带着辽人军士也冲了过来,塞蒲力担心肥肉被友军分润,忙对兀林荅嘎喊道:“兀林,带你的人,上!快快杀出一条路来!” “是!” 兀林荅嘎领命,当即带着仅剩五十来人的百人队冲了上去。 即使后宅守军采用了搏命之法,但已然到了强弩之末,面对金军最精锐的合札军冲击,不多时便被斩杀殆尽,只剩一名满脸满身是血的小校,还在殊死反抗。 兀林荅嘎察觉此人身形分外熟悉,不由扒开一名属下,走上前去。 那杀疯了的小校见人靠近,便是一刀挥出。 兀林荅嘎抬刀一挡,顺势欺近对方,这小校虽一脸血污,但五官并无变化,兀林荅嘎不由一惊,喊道:“阿仆,我是大哥,你怎在此处!” 正一脸狰狞的小校闻言不由一愣,仔细瞧了一眼正生死搏杀的对手,也惊呼道:“大兄!竟真的是你!” 后方,塞蒲力没发现战场上这段兄弟相认的戏码,只看到兀林荅嘎忽然停手了,不由急道:“快将这逆军杀了!” 兀林荅嘎连忙回身,准备向主将解释,可旁边塞蒲力的亲军却不管那么多,直接从后方一刀将那名叫做‘阿仆’青年小校捅了个透心凉。 “啊~”阿仆惨叫一声,身子瞬间像是失去了支撑,软软倒了下来。 兀林荅嘎登时气血上涌,一刀挥向那名偷袭袍泽。 还好,袍泽反应挺快,赶紧撒手大撤一步,才将将躲过这一刀,同时怒骂道:“兀林,你疯了!对自己人动手” 兀林荅嘎一击不中,也不追击,赶忙俯身抱住了一母同胞的幼弟,却见满脸血污的阿仆怔怔望着天空,眼角却滑出了一串泪珠,“大大兄,为何.为何咱们要自相残杀啊.大兄大兄回家后,莫要对娘说.莫说我死了.” 阿仆生机快速流失,喃喃说了几句话后,气绝。 兀林荅嘎用战袍帮幼弟擦了擦脸上血污,却怎也擦不干净。 恰好,塞蒲力见挡在后宅前的最后一道障碍已清除,连忙带人涌了进来。 路过兀林荅嘎身旁时,还责骂了一句,“兀林!你疯了,敢对袍泽动手!回去再治你罪!” 正默默低头看向怀中幼弟的兀林荅嘎,却不知怎地,忽然被这句勾起了滔天怒火,额头上青筋暴突,攥着刀柄的手背,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下一刻,突然暴起,挥刀朝塞蒲力砍去 幸而身旁亲卫机敏,赶忙替塞蒲力格挡了一下,后者这才逃过一劫。 惊魂甫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塞蒲力不由大怒,狂吼道:“兀林荅嘎通贼完颜亮,快将此人就地格杀!” 亲卫们一拥而上。 兀林荅嘎虽勇猛,却也架不住群狼围攻,十余息后,被亲卫逼在墙角乱刀砍死。 方才,还是一同并肩作战的弟兄,此刻却已身首异处。 塞蒲力瞟了一眼兀林荅嘎的尸体,大步走向后宅。 现场只留下一帮原属于兀林荅嘎的下属,他们想帮兀林荅嘎收尸,却听到了方才统领亲口说了‘兀林通贼’,迟疑不敢上前,只得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 府衙内,战斗同样惨烈。 守在此处的正是守城主将黑罕,攻打此处的,却是急于将功补过的斡勒温。 二十多年来,金人连下辽、周,获得了大量资源及女子,经过二十多年疯狂繁衍,全族也不过六十万人。 老祖阿骨打起兵时,率领的生女真全族不过几万人。 这些人中,沾亲带故的极多。 黑罕和斡勒温也能论得上亲戚.黑罕的母亲,是斡勒温姑父的妹妹。 早年间,两人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酒。 可此刻,已杀红了眼的双方,你骂我‘反贼’,我骂你‘逆军’.疯狂对刀。 那模样,几如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但随着入城联军越来越多,黑罕一方终于无可挽回的滑向了战败深渊。 黄昏时分,周良已带人控制了粮草军械。 而后以仓房为圆心,建立起一道防线,既防小股守军,也防友军. 随着不断剿杀,守城溃军的反抗越来越微弱。 接着,将劫掠当成破城后固定流程的宇文、耶律、塞蒲力等人部众,开始展示传统艺能。 入夜后,城内火光冲天。 唯一平静的地方,便是周良占据的仓房一带。 不久前刚赶来支援的四旅七团团长刘四两站在仓房大院内的敌楼之上,见满城离乱,不由叹了一口气。 站在一旁的周良,却淡然一笑,问道:“怎了?不忍了?” 刘四两想了一下才道:“也不是。只是咱们淮北军每次出征,从不扰民劫掠,此刻却和这帮蛮夷为伍,心里多少有点不得劲。” 周良却道:“那吴银石呢?他可是正儿八经的汉人,并非什么蛮夷。” “.” 见刘四两答不上来,周良又道:“这些人啊,骨子里已经黑了!咱初哥儿心里有数,他们自相残杀,咱淮北儿郎能少折损多少!以后.呵呵。” 便是周良没说出来,刘四两也知道,上官说的是这帮人以后不会有甚好结果。 周良接着道:“再说了,城内大多是金人军属,她们既然享受了丈夫、儿子劫掠中原财货带来的富贵,凭甚不能再被别人抢走财货?” 刘四两听了这话,心里瞬间通透许多,随即笑道:“确实如此。方才我进城时,见合札军和宇文虚中的部属在衙门前对峙,好像还发生了冲突,想来是为了府衙内那些银子。” “呵呵,那点银子咱才看不上。” 说罢,周良回头看了看仓房,这才道:“初哥儿早就交代了,进城后只要粮,旁的甚也不管。咱掌握了粮草,便掌握了各路人马的命根子” 三月二十三日。 海北州初定,陈初第一时间让民夫抓紧修葺城墙。 而耶律、宇文、塞蒲力、吴银石等人却因入城后所获分赃不均闹了一场。 名义上的主帅高存福手中没有嫡系兵力,说话不比放屁响多少。 于是四方便找上了监军、昨日引来狂暴天雷的国师通玄,以及齐国楚王来评理。 他们明面上找的通玄,其实就是为了找陈初。 昨日过后,各军亲眼目睹了通玄仙长的大神通,借雷霆天威灭一城.太恐怖了。 如今,底层军士不但笃定本方有国师这号人物存在,必能杀回黄龙府,且对通玄的膜拜已经到了神圣的地步。 但耶律、宇文这些上层军官,自然不会轻信这等鬼神乱力。 去年河北一战,金国便得知了齐国有了一种新式恐怖武器,为了防止底层将士对齐国生出惧意,这条消息只被各府都统及以上军官知晓。 结合去年旧事,不难猜出昨日淮北军的大宝贝又亮相了。 于笃信武力的武将来说,握有大杀器的楚王,自然就成了联军话事人。 陈初一番安抚,随后几句打趣,免了斡勒温昨日与周良立下的杀头赌注军令状。 斡勒温去了一块大心病的同时,对陈初劝说他分润些银两给友军的提议欣然接受。 昨日,他拼死占据府衙银库,为的就是借此保命。 眼下楚王自己说了出来,斡勒温刚好有台阶可下。 几方皆大欢喜。 昨日惨烈巷战死伤部下给几人带来的伤感气氛,也大大消减。 当日,散布于大凌河以东的游哨来报,言道:已与完颜亮逆军在河东岸三十里接触。 陈初闻听消息,顾不上休整,连夜拔营南下,赶往六十里外的永乐。 零星海北州溃军,已‘国师引天雷’助联军半时辰破海北州的可怖消息带到了永乐城,当地驻军大惊之下生不出任何抵抗勇气。 二十三日,城中约莫有三成在后方留有家眷的金人守军出逃。 余下军士,在联军当日拂晓赶到城下时,开城‘喜迎王师’。 这便是有金帝在手的好处啊! 有了完颜亶,不但有了大义,也会让金国守军无所适从,战意不坚决。 从榆州一路出发,途经府县八城,却仅仅遇到一个海北州抵抗了一下。 再有金辽渤诸军冲锋陷阵,周良部仅仅付出了几十人伤亡的代价 拿下了永乐,陈初心中大定。 天雷炮不但是攻坚利器,同样也是守城神物! 陈初将炮一团分开布置于海北州、永乐一线。 此防线西依松岭、东临辽东湾。 自永乐城南下至卢龙三百余里的辽西走廊中,最窄处仅十六里。 东北地形,中部为广阔平原,西部为绵延千里的大兴安岭、北侧为小兴安岭、东侧为长白山。 这辽西走廊,自古以来便是进出关的唯一通道。 陈初掐住此地,进可攻退可守。 即便东北平原辽阔肥沃,但限于关外百万级的人口规模,只需拖上三五年,发挥关内千万级的人口规模优势,便是耗也能把完颜亮耗死。 是以,处于战线最前端的永乐城便成了防线核心。 此地堪称关中锁钥、东北门户,天下大势的阵眼。 后世明清,乃至近现代战争史中,永乐城不但浓墨重彩,且直接决定了数百年中,四代政权的更迭。 对了,永乐城是辽人改的名字,她在唐时,叫做锦州。 第442章 小狗你飘了 二十三日,联军接收永乐城。 当日,辛弃疾所部虎团,却似有别的任务,过城不入,带金人向导东渡大凌河而去。 当晚,海北州一战中所获颇丰的斡勒温率三百金人马军在大凌河东岸巡弋时,首次与完颜亮部前锋交手。 各有损伤后,迅速退往大凌河南岸。 大凌河往南三十余里,便是大体上同为西北东南流向的小灵河,永乐城便座落于小灵河东岸。 两河之间形成了一个宽窄从十几里到四十多里不等的狭长平原地带。 联军没有沿河而守,便是打算将部分金军放进这块前后皆有河的预设战场。 二十四日,完颜亮大军抵达大凌河东岸,七万大军再加上数万民壮,扎起营寨绵延二三十里,蔚为壮观。 兵马尚未完全安置妥当,便有提前至此的游哨来报,“昨日午后,一支约莫三千人的汉人马军已过了大凌河,往东南的辽东半岛去了。” 眼下局面,完颜亮大军和多族联军隔大凌河对峙,已彻底封锁了进出关外的道路,这般情况下自不能任由一支汉军在关外肆虐。 完颜亮当即命副将完颜谋衍率四千精锐马军,朝辽东半岛上追击而去,一定要消灭这股窜入内部、目的不明的汉军。 完颜谋衍领命,一路上路过辽东湾东岸的辰州、宁州、复州. 沿途百姓甚至州城守军都言道:“确实见过一支汉人军队,他们却绕城而过,继续往南去了。” 辽东半岛多年来从无战事,城内只象征性驻有少许军队,自是不敢追击。 完颜谋衍一头雾水,猜不透这支汉军到底欲要何为。 直至追击到复州时,得知汉军一日前路过此地忽然掉头往东边的金州去了,完颜谋衍才暗道不妙! 金州,大金唯一一处负责督造海船的舶作司正在此地! 如今身在南京的完颜亶早在多年前,便受了通玄妖道蛊惑,聚集大量工匠船夫于此,建造大船,意欲东渡扶桑,请两位九天玄女至中土双修. 果不其然。 完颜谋衍二十七日追至金州城外的作舶司时,已建造好的大小海船十一艘早没了踪影。 余下那些半成品、以及阴干了数年的上好木材,已烧了个七七八八。 聚集于此的造船工匠、船夫,同样被一掳而空。 完颜谋衍大怒,只得杀了作舶司遇袭时紧闭城门不敢出援的金州知县泄愤。 小辛正是来抢船的! 二十六日得手后,当夜便登船让船工将十一艘海船开往了渤海西岸、紧邻山海关的卢龙县停泊。 说回大凌河对峙前线。 二十五日,完颜亮大军在大凌河上架起浮桥十余座,联军没做任何骚扰。 翌日,一支五千汉军队伍渡河,同样顺利的抵达了永乐城城下。 只不过,当他们排着密集队形准备攻城时,那种震耳欲聋、可糜碎人马的天雷又出现了。 仅仅一刻钟,完颜亮这支试探进攻的炮灰队伍便当场溃散。 伏于城外的合札军塞蒲力部、吴银石部趁势杀出,一路追杀至大凌河西岸。 仅有不足两千人逃回了东岸。 塞蒲力、吴银石隔河一番叫阵后,回归本阵。 去年河北一战,关于天雷炮的传闻早已在金国高层之间人尽皆知,完颜亮借此证实了永乐城内有这种齐国神器,竟就此消停下来。 连日在河东岸修筑寨堡,大有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 此举正中陈初下怀。 天雷炮虽利,却笨重难运,不适野战。 完颜亮既然想耗,那就耗着呗。 待陈初彻底消化了金国南京、中京两路,有华北、淮北两地供给,再加上十几倍的人口优势,总有拖垮完颜亮的一天。 二十七日,得知小辛完美完成任务,陈初暂时将海北、永乐一线的防务交给了周良,于二十八日同中京留守高存福、国师通玄、南京行尚书省宰相韩企先等人去往了卢龙县。 四月初一,在卢龙县知县汪铭祖的陪同下,一行人在碣石港检阅了小辛刚刚抢来的海船。 其中最大那艘,以皇帝所用御船规格建造,称之为‘神舟’。 神舟长近三十丈、宽七丈余,可载重两千余石。 因是为皇帝准备的,舱房远超普通船只宽敞、奢华。 御舱不但有花厅、偏厅,卧舱内更有一张宽达一丈的龙床,床头雕龙、床位镌凤。 那太虚随陈初入内后便连连惊叹,像是不知道这神舟专门为皇帝打造的一般,提议道:“此船威武,可为楚王专用旗舰啊!” 这话明显僭越了,但在场几人却像是没发觉似得,韩企先似乎还因为此事是通玄所提,后悔自己没先说出来而懊恼了一番。 以东道主身份站在陈初身旁的卢龙知县汪铭祖,同样是本地汉人。 他二十多年前还是辽人,后来做了金民,如今,再做齐人他完全没问题。 眼下大势,齐国楚王如日中天,曾强悍无匹的金国先于去年吃了一回大败仗,此刻又因突然而至的内乱,显出几分颓势。 说不定,这幽燕之地,在不久的将来就又要改换门庭啦。 既如此,可要趁此机会和楚王亲近一番。 随后便躬身道:“王爷,咱卢龙县虽算不上富庶,但此地乃始皇帝遣徐福出海寻仙药的出发地;此港三里外,又是曾留有魏武遗篇的碣石山卢龙不显,却有帝王气,王爷若有兴,下官陪您去碣石山上看看吧?” 一个金国知县,竟也口口声声喊外臣为‘王爷’,委实肉麻。 还说什么‘帝王气’,这汪知县竟比我还要心急.太虚笑呵呵打量对方一眼,心中暗道。 又觉落后一步了的韩企先赶忙道:“下官早闻王爷乃当世诗词大家,请王爷登山留诗,不让那曹操独领此地风骚!” 四周登时一阵吹捧。 陈初哈哈一笑,领众人出舱,往北攀上了碣石山。 这碣石山乃伸向渤海的燕山余脉,虽不高,却称的上险峻。 登顶后,目力所及,尽是茫茫大海、漫漫波涛。 四月海风,扑面而来,青丝飞扬、衣袂飘荡。 如临仙境。 千里江山、万里海波,尽入眼来。 从桐山栖凤岭一路走到此处,陈初用了将近十年。 特别是阜昌十一年后,趁乱占了东京、蚕食齐国,转年又与金人在河北路打了一场,再到今日进驻了金国南中两京. 一时间,陈初由景至情,心头跃然而生一股豪情。 在众多官员和当地士绅的吹捧下,小陈向他老人家又借一首。 只听他中气十足的诵道:“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融煦春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 春风拂面,跟随在陈初身边的十几人都怔了一下。 一来,是惊愕楚王随口吟出这首浪淘沙质量之高。 二来,却是最后那句‘融煦春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楚王这改朝换代之意,已毫不掩饰了啊! 韩企先见大家呆愕,终于抓住了这次机会,大声道:“好!楚王此词雄浑奇峻!与魏武相比,也要略胜一筹!必成千古佳作!” 有他带头,众人迅速抛弃了异样想法,各类肉麻到让人牙酸的夸赞响成一片。 那卢龙知县汪铭祖则最是直接,“好啊!我县又添一传世之作,来人啊,将楚王这首浪淘沙铭于石壁之上,好使后人瞻仰!” 午后,陈初在众多官员的簇拥下,前往卢龙县赴宴。 四月初三。 一辆马车经过数日跋涉,终于抵达了卢龙县外近卫一团驻地。 茹儿跳下车子请营外值守军士通传后,既兴奋又有些担心的走回到马车旁,掀开车帘,里头正在闭眼假寐的蔡婳睁开了眼,疲惫道:“到了?” “嗯,我已让人通知王爷了。”茹儿忙道。 此时蔡婳的脸色稍显苍白,神色也比平日憔悴许多。 茹儿不由更加担心了,低声埋怨道:“三娘子净自讨苦吃!不管是玉侬还是王妃,谁也不像你这般害喜害的这般厉害,吃一点东西都要吐出来!却偏偏颠簸几百里来找王爷.” 主仆相守多年,茹儿早已摸清三娘子的脾性,说话时怨气满满却也不怕。 可这回,蔡婳却一点恼怒的模样都没有,甚至还嘻嘻笑了一声,“你懂个屁!这般大事,我自然要亲口告诉他!” 想起这几日的心路历程,蔡婳不由一番感慨。 多少年了,吃了多少调理身体的汤药、求了多少神、拜了多少佛,全然没有任何作用。 自去年起,眼见稷儿渐渐长大了,蔡婳的心思便也淡了下来,已做好了一辈子无嗣的打算。 却不料,就在她不抱希望的时候,柳暗花明 二月中旬时,蔡婳在河间府和陈初有过短暂几日。 三月上旬,本该到来的月信迟迟不来。 本以为是这回不准时,可直等到了月末还不见它来蔡婳这才悄悄找了大夫把脉诊治。 诊治前,蔡婳为防又是一场空欢喜,刻意调低了心理预期,以免又一次失望。 是以,当大夫把脉后说出那句,“恭喜夫人,有喜了!”时,茹儿兴奋的如同猴子,在屋里上蹿下跳。 蔡婳当时却格外冷静,甚至让大夫重新把了一回脉。 ‘喜脉’诊断,几乎是入门级的难度。 大夫自不会诊错,可见这妇人衣着华贵,还是依言又诊一回。 结果嘛,自然还和头一次一样。 这回,得到了确定,蔡婳呆呆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才一把抱住茹儿哇哇大哭起来. 惹得茹儿也陪着三娘哭了一场。 当晚,茹儿便要求蔡婳明日即刻回淮北安胎。 蔡婳当时答应的好好的,却在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兴奋夜晚后,说啥也要来找陈初一趟,好将这个消息亲口告诉他。 茹儿起初不愿意,想着以书信告知便可。 但蔡婳一旦倔起来,茹儿岂能管得住? 三月二十六,蔡婳一行出发,一上路,害喜的症状陡然厉害了起来。 吃什么吐什么,只喝稀汤才好些。 可净喝些稀米粥,茹儿担心蔡婳身子撑不住,弄了些鸡汤、鱼汤,蔡婳却一滴不沾. 茹儿知晓原因,是因为当年王妃诞双生时,不太顺利,三娘子立下‘余生茹素’的宏愿。 气的茹儿骂道:“人人都说三娘子心眼子多,我看这王府后宅里,你才是那个傻的!” 营门外。 蔡婳主仆没等多久,却见长子匆匆走了出来。 茹儿见状,意外道:“姚旅帅,王爷不在营内么?” 长子却道:“初哥儿去城里赴宴了。” “那王爷几时回来?”茹儿追问道。 长子稍一犹豫,实话实说道:“兴许.夜里就宿在城内了。” 茹儿尚未听出异常,可马车内的蔡婳却蹙起了眉头她可是知道初哥的,多少年来,初哥只要在外征战,一直和兄弟们同吃同住,从来不会离开军营。 随后,蔡婳从车窗内伸出了头,“长子,这几日王爷是不是一直住在城内?” “呃三娘子.” “你实话实说,王爷是一直住在城内么?” “前日,初哥吃醉酒后回了军营。但昨日未归” “他近来每日赴宴?” “呃”淮北第一猛将兄,万人敌姚美丽竟被蔡婳那双狐媚眼瞪的有些紧张,“初哥儿也都是为了公事,周边府县金国官员络绎来访,初哥儿总不能不见吧” 这套替初哥儿遮掩的话术,在蔡婳面前完全不起作用,只见她稍一沉思,却道:“如今王爷在城中何处?” “三娘子,你要干啥啊初哥儿真的都是为公事” “你怕甚!我还能吃了他?” 黄昏酉时。 卢龙县城,知县汪铭祖的一栋别院内,宴会已开席了一阵子。 坐在正中上首的,自然是携大军坐镇中京路的齐国楚王,中京留守高存福和国师通玄一左一右坐在两侧。 下方,韩企先、汪铭祖以及周边府县官员分列两边。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烈。 汪铭祖不知从哪搞来几坛淮北特产、鹭留圩农垦出产的蔡州春。 卢龙地处偏狭,并非什么名都大邑,能寻来楚王家乡美酒,极显诚意 韩企先饮下一口蔡州春,清冽酒水不由辣的他斯哈了一声。 这酒虽极得金人喜欢,但韩企先吃不惯这入口如刀的烈酒,却不妨他放下杯子便夸赞道:“啊呀!此酒美极,果然不愧是淮北产出!这淮北好物,样样精巧,便如淮北风流人物,独领天下风骚啊!” 借着淮北美酒,赞了淮北人物.此刻在场的淮北人就陈初一个。 既夸了家乡,又夸了自己,微熏的陈初不由呵呵一笑。 底下,自然又是一阵连绵不绝的马屁。 出征前,陈景彦认真劝进过一回,如今到了金国中京,不但战事顺利,且各地官员颇有几分望风归附的意思。 陈小哥,有一点飘了。 这苗头,在金国南京的皇城中,已有显现。 就在众人夸赞淮北时,却听高存福忽然一叹,道:“淮北美酒,到了此地,可润大家心田。但淮北人离乡久了,却止不住思乡之情啊!” 众人疑惑,不明白高存福想说甚,陈初也扭头看了过来,奇怪道:“高大人,何意?” 却见高存福又是一叹,“前些年,齐国不靖,百姓流离者甚众,一对双生女流落中京,被我家夫人所救,如今养育十年,年方十六出落的亭亭玉立。但两女终究不是北地人士,时常思念淮北老家我观之不忍,楚王若方便,待回程时能否携她姐妹一同回返?” 这话一出,底下官员还能不明白是怎回事? 若按高存福所言,十年前收留了一对来自淮北的六岁双胞胎.这两个女子莫非是神仙? 几千里路,能从淮北平安走到中京? 明摆着是给楚王塞女人嘛! 但高存福用‘请楚王带她们返乡’的理由,不可谓不高明啊! 不但说起来好听,回去后,两女完全可以用‘离家太久,记不得家在何处’的说辞,留在楚王身边。 既让楚王落了好名,又让他落了美色! 高!实在是高! 说话间,高存福拍了拍手,两名身穿素白纱衣,体态、步幅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款款入内。 “奴诗情” “奴画意,见过楚王.” 两人同时开口,声如莺啼。 高存福以余光瞄了楚王一眼,随即道:“诗情、画意,抬起头来” 两女怯怯抬头。 屋内好似突然明媚了几分,更有些没甚见识的官员没忍住到抽了一口气。 烛光羞玉颜。 明眸微怯,眉目含情。 确实是一对人间绝色,更难能可贵的是,还是一对双生. 这边,高存福呵呵一笑,又道:“诗情、画意因是双生,姐妹之间颇有些心意相通。譬如诗情被小猫抓了,画意会疼;画意若疲累了,诗情也会犯困.” 哎哟,这句话登时吸引走了所有男人的魂儿。 更有老色批马上联想到若夜里和姐妹中的某一位欢好,另一人会是甚模样? 高存福眼看目的已达到,又笑道:“诗情、画意,为楚王舞上一曲.” 屏风后,乐手马上奏起了颇具异域风情的胡旋舞曲。 酉时中。 蔡婳在汪铭祖的别院外下了车,守在外头的小乙见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蔡婳已带着茹儿走了进去。 刚过前宅,二进正堂内的丝竹之声已清晰可闻。 “三娘子慢些” 小跑着跟在身旁的茹儿瞄了一眼脸色冷清的蔡婳,低声道:“三娘子,不可动气呀,小心肚子里的娃娃。” 蔡婳闻言,这才放慢些脚步,随后转头朝茹儿一笑,“放心,我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茹儿这才放下心来。 正堂外,由白毛鼠值守,可老白见着蔡婳时,后者已走到了门口。 老白虽比小乙反应快,但也不敢强拦蔡婳啊。 “蔡娘娘。”老白站在蔡婳身前躬身抱拳。 蔡婳直接一个横移绕过老白,径直走进了堂中。 堂内,灯火通明。 两名曼妙女子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坐在门口位置的金国官员已经留意到了突然入内的美貌妇人,以为这又是高存福安排给楚王的‘淮北老乡’。 不禁又酸又嫉妒。 屏风后的乐手们,自然看不见蔡婳,依旧在卖力的弹奏。 蔡婳在堂内站了两息,大概是觉着自己此时开口说话,会被众人的交谈和乐声压住,便转身走到了一名金国官员身前。 今晚宴会,为附庸风雅采用了魏晋风气的分餐制,每人单独一个矮桌。 那官员迷茫的看着突然走来的美妇,不明所以。 “吃饱了吧?”蔡婳却道。 “嗯。”该官员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便借你桌子一用!” 蔡婳非常有礼貌的非常有礼貌的俯身抓了矮桌一角,猛地一甩。 矮桌上连同酒具、菜肴、杯盘齐齐飞了出去。 ‘叮叮当当、噼里啪啦.’ 一时间,金属酒具的磕碰声、瓷器杯盘摔地的碎裂声,压过了所有交谈和音乐。 音乐停了下来。 所有人齐齐转头,愕然看向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红衣美妇。 “宴会结束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吧.” 蔡婳微微仰头,盯着坐于厅堂深处正中的陈初. 第443章 当头棒喝 卢龙知县汪铭祖别院,二进正堂 面对进堂后二话不说便掀了桌子的红衣美妇,坐在门口位置的榆关知县生生将‘大胆’两字怒喝咽了回去。 因为他看到了楚王的亲兵营白营正。 能担任此职司之人,必是楚王心腹中的心腹。 可这这红衣美妇做出了掀桌的无礼举动之后,白营正不但不敢上前硬拦,甚至显得有一丝无措。 在坐众人,无一不是心思玲珑之辈。 马上猜出此女应是王府女眷,且极大可能是王妃。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白营正踌躇不敢前的原因当下,大多数人都将军队视为私产,白营正遇见王妃,既是臣属又是仆从,他自然不敢强拦女主人。 榆关知县的想法,正代表此刻在场所有官员的想法。 难堪安静间,还是太虚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诶,今日大家吃了不少酒,时辰不早了,都散了吧.” “是是是,吃醉了,吃醉了” “啊呀,一时尽兴忘了时辰,不早了,该回家了” 下方顿时响起一阵附和之声。 此时将将酉时中,天色都还没黑透,若照以往惯例,哪回不宴饮至子时以后? 众人纷纷向楚王告辞后,鱼贯而出,离了这是非之地。 太虚短短几年内能在金帝面前混的风生水起,除了楚王一早为他打造的人设和‘神会三清果’的供应以及楚王赐他的一系列‘仙家宝贝’外,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上意也是他能成事的内在优良品质。 就如此时此刻。 先将大伙劝离,至少能化解楚王当下尴尬。 觉着自己又帮了楚王一回的太虚,心中小有得意,向楚王辞别后,路过仍站在门内的蔡婳身边时,还主动向蔡婳低声道:“贫道太虚,拜别蔡娘娘.” 本来暂时没打算搭理太虚的蔡婳,见他主动送上了门,不由收回看向陈初的目光,眯眼看向了太虚。 那柴圆仪一事,便少不了这牛鼻子在中间撺掇,现下又是他上蹿下跳。 “道长在金国方立下不世奇功,为何不回淮北安享富贵?道长与无情师太的儿子,如今已四五岁了吧?” 蔡婳口吻虽冷清,但语调尚算平静,可太虚听了,却低声辩解道:“如今金帝那边,尚需贫道帮王爷通传消息,贫道便是思念孩儿,也只能暂时为国舍家” 眼下,楚王便是权势中心,太虚自然想要留在陈初身边。 不过,他却用了一个大义凛然的借口所谓通传金帝消息,便是指帮楚王控制完颜亶。 可蔡婳听了却嗤笑一声,低声道:“你自觉聪明,却尽做蠢事!如今有了柴圆仪,王爷还何需再借你之手?你和她,起的是同一个作用.” 仅仅一句话,说的太虚瞬间额头冒汗。 确实! 蔡三娘说的确实有道理啊! 如今南京皇城内有柴圆仪代楚王掌控太子,他这个国师除了装神弄鬼,再没什么用了! 太虚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清醒感,也察觉出自己被柴圆仪利用了,不由生出一股懊恼。 眼见太虚低头不语,蔡婳最后又低声讲了一句,“我淮北用人,不拘一格,却独独容不了弄臣!往后,你若敢将在黄龙府使得那些手段带到王爷身边,便是王爷不杀你,我也必杀你!” 说罢,蔡婳再不管太虚,径直朝堂内走去。 方才高存福离去时,并未带走双生美婢诗情、画意,此刻两女还没太搞懂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楚楚可怜的跪在堂内。 蔡婳路过时,却连看都没看二女一眼。 直直走到了陈初面前。 两人对视一眼,有几分酒意的陈初心下稍有不快,觉着被蔡婳当众扫了面子,不由道:“你一个妇人家,好端端跑来前线作甚?” 蔡婳对此却早有预料一般,罕见的回怼了一句,“不劳王爷驱赶,明日,天一亮我便滚回淮北,不耽误王爷同这对双生女快活” “.” 诶.陈初倍感意外。 以往,蔡婳便是偶尔使个小性,也非常有分寸。 既不会像今日这般,当众闹出如此大动静,更不会以这样的口吻和陈初说话。 今天这是咋了? 婳姐,这回没给初哥儿台阶下。 当晚,陈初和蔡婳暂住汪铭祖别院。 只是,两人分别住了一个院落。 这在以往,可没有先例。 咦,闹分居么? 陈初残存那丝酒意早已消散,原以为蔡婳在宴席上闹了一回是因为正在气头上,晚些她消了气定会主动找过来。 却不料,一直等到夜里亥时初,也没见到人。 亥时一刻,在屋内干坐半天的陈初出了门,守在外头的二郎和小乙连忙跟上。 却见陈大哥看似漫无目的,却一直绕着人三娘子所住的院子晃荡,似乎在等待一场偶遇似得。 二郎对陈大哥的目的心知肚明,不由道:“大哥若想找蔡嫂嫂便进去啊,此刻应该还未睡下。” 谁知,陈初却脸一黑,“谁说我要找她了!都怨这些年对她放纵太过,全然没了一点规矩,黄昏时闹这一出多丢人” 说是这般说的,可那双眼睛却没忍住,第N次往蔡婳住处瞟了一眼。 一刻钟后,始终不见那院子里有人进出,陈初干脆在院外一颗青石上坐了,仿似漫不经心的随口问了小乙一句,“小乙啊,我有一个朋友,嗯,假如,假如我有一个朋友,和家里夫人闹了点矛盾,若我这朋友主动服软,会不会会不会被人笑话?” “啊?陈大哥,我尚未成婚,也不晓得啊” 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小乙难得遇到陈大哥求助一次,绞尽脑汁组织语言道:“但我觉着吧,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男子主动服软虽有损威严,但” 已成了婚的二郎,最理解陈大哥处境,后者不过想找个台阶下,小乙却说不到点上。 二郎干脆打断了小乙,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大哥!你都忘啦?当年咱还在山上,你和我兄长还有长子哥、奎哥儿一起逛勾栏,事情败露后,你服软哄嫂嫂时,可没见大哥怕被人笑话啊!男子汉大丈夫,对便是对,错便是错,若疼惜家人、怜惜自己的女人都要被人笑话,那看笑话的人绝不是真心与大哥相交!” 这话把陈初说的一愣一愣的 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懂。 但或许是源于近年来顺风顺水,身旁尽是各类变着花样的吹捧马屁,让人迷失这才让他过于关注在外的威严。 二郎虽没讲大道理,却让陈初突然反省起来.是啊,当年哄猫儿时,可不怕人笑话。 当年采薇阁大火后,蔡婳为助他和爹爹之间的联盟板上钉钉,在大雪中当着数百人与他拥吻时,何曾在意过脸面? 一想到这些,陈初瞬间念头通达,侧头看了一眼下巴已冒出青森胡茬的二郎,“一眨眼,二郎也是大人了。为兄谢过你今日这番话.” 说罢,起身大步朝蔡婳所住的院子走了过去,并对身后二人摆摆手道:“你俩回去歇息吧,不用跟着了。” 亥时三刻。 时间不算早了,但蔡婳是个习惯晚睡晚起的夜猫子,陈初料定她此时还未入睡。 可走到屋外时,却见里头已熄了烛火。 茹儿知晓王爷到来,赶忙从偏房迎了出来。 “婳儿,已睡了么?” “回王爷,近日赶路劳累,三娘子不到亥时便歇下了。” 直到此时,茹儿还帮蔡婳守着那个喜讯,好等三娘子亲口说出来。 可兴冲冲的赶过来,两口子却生了一场气茹儿有些替三娘委屈。 “茹儿,可是王爷来了?” 不知是不是被屋外谈话吵醒,屋内响起了蔡婳刚睡醒的慵懒哑哑问话。 “是,王爷来了。” “哦,请王爷进来吧,门没栓.” 话音落,屋内燃起了一豆烛火。 陈初进屋,蔡婳只穿了素白里衣、披散一头如瀑青丝坐在桌案旁,一看就是刚起床。 “今日怎这般早睡了?” 陈初像个没甚经验的雏儿一般,生硬搭讪道,蔡婳却懒洋洋回了一句,“赶路倦了,便早早歇了。” 一阵沉默后,陈初又道:“今日,那对双生女,事先我并不知晓.” 这次,蔡婳终于抬眸望了过来,却听她以极少见的认真口吻道:“小狗,你以为我生气是为了争风吃醋?” 不待陈初吭声,她马上接着又道:“莫说是一对俏婢,便是那柴圆仪,我都不放在心上!我担心的是你呀!” 说到此处,蔡婳明显动了情,口吻中既关切又有微恼的情绪在,“若当今是天下太平时,我便是帮你纳上十个二十个美貌女子为我家开枝散叶又如何?可如今并非太平盛世!眼下,齐国半数大军囤于中京,完颜亮恨不得除你后快!除此外,莫忘了百年间从未安分过的西夏,还有南边坐山观虎斗的周国! 但凡你露出一点破绽、败相,定会被这天下群起攻之!你可想过,万一你败了的后果?你们男儿大可在沙场上一死了之,但我、猫儿、玉侬、阿瑜还有那嘉柔呢?便是我等缢死在房梁上随你去了,我们家中那些孩儿呢?被净身送入宫里做太监,还是自小被人掳走养在浣衣院?” 这话说的相当重了,别说近年陈初起势后没人敢对他说这番话,便是当年在桐山一名不文时,杨大叔、蔡源这些人都没这般讲过。 并且,蔡婳也不提家国大义甚的,只简单从一个角度切入.若你败了,可想过家里人的下场。 这个角度的确是陈初的命门,想都不敢想那一种。 见陈初涨红了面皮,蔡婳口吻不由柔和了下来,微微一叹道:“当年还在桐山时,我让你做富家翁,你却把天捅了个窟窿。一路走到如今,咱们一家已经没有退路了呀,只能继续走下去。你这艘船上,不止有你和你那数万弟兄,还有王府所有人,一旦船身倾覆,旁人兴许还有活命机会,但咱们一家绝无幸免之理. 如今猫儿不在,我替她唠叨你两句吧为人君、为人主者,亲贤臣、远小人这些大道理都写在书本上,你不会不知。至于谁是贤臣,我不下论断,但这帮整日想着讨好你的金国官员,应是小人无疑。你可用他们,却绝不可信他们” 这场谈话,除了陈初刚开始说了两句,后来几乎都是蔡婳在讲。 其实,蔡婳说的所有道理,陈初都懂。 可人性的复杂,并不能以简单‘知道什么是错就不会犯错’来概括。 至少,连下金国南京、中京后,已如‘代班皇帝’的陈初,确实迷失过。 “莫忘来路,方知归途。” 最后,蔡婳以类似‘莫忘初心’的话语,为今日交谈做出总结。 对陈初来讲,蔡婳不但是自己的女人,同时还是一个类似‘大姐’一般的角色。 一路从桐山走出来,数次险恶风浪中,陈初身旁都有她的身影,或一锤定音、或出谋划策、或循循善诱。 在这世上,也只有她和猫儿敢像今日这般对陈初讲话,但猫儿的性子又注定了她永远不会对官人说重话。 今晚,犹如当头棒喝。 半晌后,陈初讪讪道:“婳姐,咱们歇了吧.” 蔡婳不由勾起嘴角笑了笑,自家这小情郎把她的话听进了心里,仅从这声称呼也能听的出来。 不过呢,现下可不能随他乱来,万一伤了肚子里的娃娃怎办? 只见她笑吟吟的牵了陈初的手,陈初迷茫的跟着蔡婳走到了房门。 蔡婳打开房门后,嘻嘻一笑,将人推了出来,麻利关门、上门栓。 “.” 陈初以为蔡婳还没消气咱都叫你姐了,还不行么? “笃笃.婳姐,婳姐?” 陈初叩门,蔡婳隔着房门却道:“今日我倦了,让茹儿伺候你吧。” “.” “.” 同样站在门外的茹儿登时弄了个大红脸。 当晚,陈初自己回了暂住的院子。 不管蔡婳是说笑还是认真,他也不会真的将茹儿带回来。 这晚陈初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自是对近来所作所为进行了一番自省.蔡婳那句说的对,一路走到如今,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一家,甚至整个淮北都没了退路。 要么横扫六合,将所有潜在敌人都消灭了,要么等别人缓过气以后,将淮北摆上餐桌。 想到这些,陈初又连夜起身,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西军折家,让他们留意西夏动向。 另一封信,则给了淮北军统总部,让他们联络代号为‘佛龛’的梅瑶、并汇集近来周国所有情报,送来中京前线阅览。 做完这些,东方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 陈初刚有了些困意,想要上床休息一会,却听院外小有喧哗、似是搬移箱笼之音。 好奇之下,陈初披衣起身,走了出去。 却见蔡婳所住院子外,已停了两辆马车,茹儿正指挥下人往车上搬运行李。 旁边,昨日那对双生姐妹在一名婆子的引领下,忐忑却又迷茫的登上了另一辆马车。 “茹儿,你们要走?” 陈初非常惊讶,许是因为做完蔡婳那句话,茹儿见了陈初,脸蛋一红,稍显僵硬的行了礼,这才道:“回王爷,今日三娘子便带我们回淮北了。” 恰好,裹了一领红色斗篷的蔡婳也走了出来。 陈初几步上前,望着蔡婳那张颠倒众生的狐媚脸蛋,低声道:“还没消气啊?我都叫你婳姐了” 蔡婳自是从陈初的神态语气间看出了情郎那股子委屈,不由弯起眉眼笑了起来,随后,牵上陈初的手走到了一棵石榴树后。 “昨日我并非要赶你走。婳姐若还介怀,让你掐我两下出出气总成了吧。” 有石榴树遮掩,阻断了侍卫和仆妇们的视线,陈初也不怕丢人了,小声赔不是道。 蔡婳却嘻嘻一笑,望着陈初被北地凛冽寒风吹的稍稍粗糙了些的脸庞,柔声道:“姐姐我这辈子落了个心眼小的名声,却从未真正生过小狗一回气,我这次回去呀” 说到这里,蔡婳以左手拉过陈初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这才露出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容,“我这次回去,是为了安胎。我肚子里呀,有了小狗崽,嘻嘻.” 陈初一时陷入呆愣状态,蔡婳却踮脚在陈初唇上浅浅印了一下,随后微微仰着头,抬手摩挲着后者的脸颊,即便早已收拾好了离别心情,却还是不小心露出一丝眷恋不舍,“此去两千里,待再见时,兴许小狗崽已出生了.你在前线,战阵凶险、刀枪无眼,切记万万小心” 第444章 天下围攻,四面烽火 六月。 北地仲夏,苍山叠翠、绿柳成荫,湛蓝天宇,偶有苍鹰掠过,自有一番不同于淮北的风景。 陈初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拉上高存福在中京路巡视了一圈。 好对当地人口、耕地等资源做到心中有数。 初五日,陈初回返海北、永乐前线。 提前一日知晓陈初回来的吴奎,今日特地去山里猎了两只偃马回来,只待让初哥儿尝尝这辽西特产。 申时末,陈初进了黑旗军驻在城外的南大营。 彭二、周良、吴奎等老兄弟已等在了营门。 刚刚分开两个多月,几人却像是见了在外游历后归家的幼弟,献宝一般带着陈初去看了那肥硕偃马。 这偃马非马,却生的更像小鹿。 旁边一只同伴已被开膛破肚,另一只却还在傻乎乎的啃噬地上的青草。 “擦,这不是傻狍子么!” “傻狍子?哈哈,初哥儿说的形象!这玩意儿确实傻的很,我带人上山打猎时,遇见这傻狍子,当地军汉只消喊一声‘站住!’,这傻玩意儿就会乖乖站在原地,任人屠戮” 可不是么,这玩意儿后世要不能成为保护动物? 在永乐驻扎了几个月,吴奎将左近已摸熟悉,不由感叹道:“以前只道家乡好,来了此地方知甚叫真正的肥沃之地。” 对此,周良深表认同,“可不是么!听这当地军汉讲,山林中不但獐兔狐鹿猎不完,随便一条不深的河流中,那大鱼便能长到两三尺长!” “对对对!林子里还产辽参、松子、榛蘑、木耳,鹿茸狐皮他们还说,过了大凌河再往北,尽是黑土,攥一把能攥出油来,随便插根木棍都能长起来!” 栖凤岭逃户跟着初哥儿起事前,都可算作农人,打骨子里对肥沃土地充满向往。 听几人聊的起劲,长子嗡声道:“若关外果真有个几十万亩这般沃土,能养活多少人啊,往后天下就不会因为口粮打仗了.” 陈初闻言,不由鄙夷了长子的想象力,只道:“几十万亩?东北平原至少能垦出三四亿亩的良田!” 众人顿时咋舌。 虽大伙都经历过夜校扫盲,但‘亿’这个级别的数量词,依旧不能完全体会,反正很多就是了。 一直没吭声的彭二哥却瞥了天真的长子一眼,道:“若照长子说法,金人本就占据如此沃土,为何还屡屡南下劫掠中原?” 这个问题,长子确实想不通了金人都有那么好的田地了,好好种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么?非要南下抢我们的东西作甚! 长子下意识看向了初哥儿,在他心里,初哥儿是无所不知。 但这个问题,挺复杂,可以渔猎民族和农耕民族的性格特点的客观因素,讲到金国起势时周国一系列骚操作断送半壁江山的主观因素。 想要讲清楚,太费嘴,陈初干脆简略道:“种地多辛苦啊,哪有抢来的畅快。” 说罢,陈初转头看向了周良,“良哥儿,这两个多月我不在,前线可有变化?” “我们去帐内说吧。” 这边,狍子肉已放上了烤架,众人却先转去了周良的中军大帐。 大帐内有大比例地形沙盘,周良以细支柳木棍将各处驻军、城寨一一指给陈初看,并道:“海北、永乐一线三十里,近两月来,我军在纵深三里的正面,以品字型修筑军寨十一座,连成一线。金军若想等到冬季大凌河结冰后,强攻我军防线,几万人未必够填!” 有天雷炮在,周良相当自信。 陈初望着沙盘上互为犄角、犬牙交错的军寨城邑,点了点头,“近来完颜亮一方有何异动?” “没甚大动作,隔三差五敌我两方都会派些小股部队,趁夜渡河后抓舌头,有过几次交手,伤亡都不大。” 陈初闻言笑了笑,“他还真打算和咱们耗下去啊?他们撑得住么?” 一旁的长子听了,却疑惑道:“初哥儿,你方才不是说,关外有沃土数亿亩么?只要有地,便能种粮,他们怎会撑不住?” “有地不假,但关外人口拢共不过百万,且眼下驻在大凌河东的军士、民夫便有十余万,这些人既是作战主力,同样也是耕作主力” 陈初说到此处,周良马上接话道:“如此一来,便是关外良田再多,但无人耕作也是白搭!若咱们能将他们拖在此地一两年,完颜亮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一旦关外缺粮,极易出现内乱!” “呵呵,不错。” 此时在前线的青壮已超过关外人口总数的一成,如此多的青壮脱产,非常可怕。 试想一下,后世华夏人口虽众,但忽然抽走1.4多亿男性青壮,整个社会瞬间得瘫痪喽。 那完颜亮短期能耗,长期必出问题。 眼下的对峙,便是阳谋! 完颜亮畏于天雷炮,不敢强攻,又因联军压境,也不能撤军。 那咱就耗着,齐国加金国南京、中京两路已三千多万口,还能耗不过你区区百万? 众人领会了陈初的战略意图,心思各异。 吴奎觉着,未来一两年可能都要这么干耗呢,没了大仗打,便少了建功立业机会,小有遗憾。 周良却觉着,若能将完颜亮这头猛虎困成瘦狼,能减少多少兄弟伤亡,干耗着总比拿人命填要好! 只有彭二哥细细观摩一番沙盘,又对照了帐内挂着的辽东舆图,最后指向了辽东半岛,“楚王,若想困死完颜亮,海路也需防着些,以免他走海路从周国运粮纾困.” 这个事,自打在卢龙见了蔡婳以后,陈初便在做打算了。 眼下金齐周三国中,金齐两国皆海船有限,善于操船海战的军士更加希少,陈初三月间便想过调史家兄弟几人以小辛劫来的金国战船为班底,组建沿海水军。 虽内河和大海不同,但为史家兄弟配上一些熟悉渤海水文、海路的海民,做些沿岸巡弋的工作应该还能完成。 毕竟,金国水军略等于无。 但陈初暂时未调动史家兄弟的原因,便是要等周国的确切消息。 淮北沿岸,水军仅有江树全和史大郎两团,抽调史家兄弟的前提,是周国无异动。 可这次情报传递却出现了纰漏. 军统传递情报很是倚重信鸽,可这回,辽东前线却成了信鸽的禁区.只因完颜亮军中豢养着大量海东青。 海东青又名鹘鹰,乃信鸽天敌。 此猛禽产地在极北的黑水畔,完颜亮可得,关内的陈初一方却无法获取。 接连折损数只信鸽后,军统只得采用快马驿递的方式,将情报传回前线。 因此直到上月下旬,陈初才先后收到淮北陈景彦和周国佛龛的情报。 陈景彦对淮北局势非常乐观,言道,楚王大军北去后,淮南一片安静,他甚至和陈伯康私下又见了一回。 那陈伯康趁机为淮南讨要了一点便宜,却没有任何北侵之意。 佛龛那边传回的消息称,临安城同样一片歌舞升平,未打探到周国有组织大军趁乱北上的消息,官员大多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看待如今的永乐对峙。 陈初这才放下心来。 对彭二哥如实道:“前几日,我已去信调史五郎带部分水军骨干前来,待他们熟悉了海船操作,可领封锁辽东半岛的差事。” “好。” “狍子肉烤好了,初哥儿来尝尝” 三十多里外。 就在陈初等一众兄弟围火炙肉的同时,大凌河东的完颜亮大帐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所谓阳谋,便是双方都知道对方要干啥,却没办法阻止. 完颜亮坐于大案之后,左右两侧分别坐了新任尚书省宰相完颜胡舍,大军副帅完颜谋衍,参政萧仲贤、行军长史吴维正。 完颜胡舍早年间随老祖起兵抗辽,因年岁已高,多年前便已致仕。 此次金帝南狩后,大金有分崩离析之虞,完颜亮这才请了德高望重的完颜胡舍再次出山,好稳定人心。 眼下,他的脸色也最为凝重,只听胡舍道:“海北、永乐一线已成铁桶,皇帝被妖道和那贱妇蒙蔽,南、中两京自不可能再运来一粒粮食。我大金族人本就不善耕作,再耗下去,不出一年,后方族人再无口粮可食,前方军心必溃.” 关外土地虽肥,但金人长于渔猎,却不善耕种,土地开发程度极低。 随着近年来金国地盘越来越大,口粮几乎全靠关内输运,关外自足率不到三成。 此时联军将辽西走廊一封,一下锁住了完颜亮的命门,胡舍自是担忧不已。 副帅完颜谋衍却忽然起身,朝完颜亮抱拳道:“大帅,既然耗下去于我军不利,末将愿带五千死士为先锋强攻永乐!” “不可!”完颜亮当即摇头,“齐贼那天雷炮声势骇人,大金在河北路已吃过大亏,不能再白白送死!” “可战也死,不战亦死,这般憋屈的困在此处,还不如放开手脚与他们拼一回!” 完颜谋衍急道,完颜亮却冷静驳斥道:“拼?拼也需摸到敌人身前才有拼的资格!如今城上架着那天雷炮,我大金勇士恐怕还摸不到城墙便要死在冲锋路上!” 这般说罢,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完颜谋衍有气没地方撒,转头看向了始终一言未发的吴维正,连讥带讽道:“吴长史,咱们发兵至今,你一计谋未献,可是见对面有齐国汉军,不忍相残?” “不得对吴先生无礼。” 上首的完颜亮淡淡斥了完颜谋衍一句。 吴维正抬起了微耷的眼皮,不见任何恼怒,只见他先向完颜亮拱了拱手,又朝完颜谋衍拱手道:“完颜副帅,早年我兄长被齐国楚王所害,全族亦受牵连。如今那楚王就在永乐城内,下官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何来不忍?” 说起此不共戴天之仇,吴维正却一脸平静,仿佛在说别人家事。 “既然如此,数月来你可想出计策助大帅破敌?” 完颜谋衍仍旧是一副讥讽口吻。 这明摆着强人所难嘛! 如今近乎死局,靠脑子就能想出破敌妙计? 不料,吴维正却再次朝完颜亮一拱手,却道:“王爷,下官确实有一计。” “哦?说来听听.” 苦思多日的完颜亮不由燃起一丝希望。 吴维正颇有名仕之风的理了理衣衫,走到帐内天下舆图前,开口道:“联夏、联周,四面围攻!齐国西北、淮北危机,大凌河之围自解!” 完颜亮不由一阵失望,这法子他又不是没想到过,但几乎没有执行可能。 如今金国内乱,完颜亮一方自保尚且困难,那西夏、周国会老老实实听他的? “嗤~”完颜谋衍嗤笑一声,“我还以为吴长史有甚妙计,还不是老调重弹!你去说服两国出兵啊?” “我可为密使,乘船去周!若不能说服周国出兵,下官已死谢王爷知遇之恩!” 吴维正一揖到底,口中所言掷地有声,似是怀有强大自信。 完颜亮见状,上身下意识微微前倾,认真道:“吴长史,你有何法说服周国出兵?” “王爷,天下熙攘,皆为利来!王爷可手书一封,告知周帝和秦相,若周国出兵,我大金必取缔齐朝,将黄河以北之地,还于周国!” 帐内不由一静,这个‘利’,许的够重了! 但眼下局势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完颜亮甚至觉着,便是许下了黄河南岸之地,那怯懦周廷,也未必敢撩拨淮北虎须,“周帝未必敢吧?” 吴维正却道:“只为黄河南岸故土,周帝或许会犹豫,若淮北威胁到了周帝的皇位,周帝便是不想出手也要出手了” 完颜亮心下一动,大概猜到了吴维正没有明说的事,是哪一桩了。 可不待他再开口,完颜谋衍却又道:“那西夏呢?西夏名义上臣服我大金,实则从未安分过,他们怎会听咱们的” 吴维正抬手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大圈,“西夏若出兵,我大金可助他们拿下整个齐国西北!” “哈哈哈,西夏若有本事拿下齐国西北,他自己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今日?” “下官说了,我大金助他。” “如今我军被困在关外,如何助得了他们?” 是啊,派条船将吴维正送去周国不难,但若想派大军去西夏,哪里走的出去? 吴维正却早有准备,只见他抬手指向了绵延千里的大鲜卑山中段,此处有一条命为潢河的水系穿过,“连日来,下官一直在向士卒打听,询问是否有通途可穿越大鲜卑山,昨日方得一老卒确认,潢水河谷,有一虎道,可供猎户穿行。” 老陈完颜胡舍似乎知道这条小路,闻言却大摇其头,只道:“此虎道毒虫虎狼遍布,崎岖难行!收国二年,老祖曾想利用此道绕到辽国后方,派出一支百人队探路,却仅剩十几口活人,此路行不得!” 一直面色平静的吴维正直到此时,脸色才变得狰厉起来,只见他转头向完颜亮进言道:“王爷,如今之局,不冒大险已难解局!此路虽难,却是唯一扭转战局之法!一旦我军走出虎道,经漠北抵西夏,便如猛虎出笼、蛟出浅滩!不但可解大凌河之困,横扫齐国也只在须臾!周国见有利可图,必不会再做壁上观,届时,天下围攻,四面烽火,齐国必亡!” 完颜亮不觉间握紧了拳头,内心天人交战。 要不要赌一把? 第445章 说客登门,奇兵西进 六月中旬,完颜亮大军副帅完颜谋衍同参政萧仲贤,悄然离开大营,北返黄龙府。 二人此去,仅带走护卫数十人。 绵延二十里、驻扎了十几万人的军营中,自是看不出少了这么点人。 第二日,长史吴维正同样只带了十几人、携东珠山参等财货去往了辽东半岛上的镇海府。 此处,有金国仅剩的五百石海船。 大凌河东岸,完颜亮的帅旗依旧高高飘扬在中军大帐前,两军继续做着互相骚扰,完颜亮甚至在六月二十日这天又组织了一波试探进攻,来掩饰真正的战略目的。 七月伊始,进入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金人不耐暑热,联军中同样有近半数的金辽渤人,隔河对峙的双方很有默契的降低了互相骚扰的频率和强度。 七月初二,南去三千里。 临安龙山渡,一艘商船靠岸后,自有伙计打点了上前盘诘的军巡铺军士,随后,吴维正才从船上走了下来。 龙山渡距离周国都城不远,因人口聚集后的巨量消耗,每日自此进港的渔船、商船不计其数。 身穿短褐、肤色黝黑、身上带有一股鱼腥味的渔夫,身穿铜钱纹锦袍的广南商人,高鼻鹰目的波斯人.可谓鱼龙混杂。 作了商人打扮的吴维正站在其中,一点也不显突兀,稍稍驻足打量后,便带着几名精悍伙计汇入了去往临安的官道。 临安城西倚西湖,东南临钱塘江,因地形所限,城池南北狭长。 吴维正一行自新开门入城,一路向西至望仙桥。 因十几年前丁未之难中东京沦陷,有大量勋贵、官员、富户随周帝一路南逃,最终落脚临安。 因大量人口和财富的到来,短短几年间,临安地价便涨了十倍不止,城内寸土寸金。 可即便如此,望仙桥联接御街这等一顶一的繁华之处,却坐落着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宅。 下午申时,日头正毒。 大宅前竟排起了队伍,排队人群直从府门门房站到了大街上。 其中不乏衣着富贵之人,甚至有个别绿袍低级官员。 即便太阳晒得头脸出油冒汗,可大伙依旧保持着颔首微躬的恭敬姿态。 试问谁家能有这般派头,自然是大周独相秦会之秦相了 周国的政治体系搭建就突出一个互相掣肘制衡。 不但军队体系是这样,文官同样如此。 便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虽有宰相之名,却不掌军权。 军事职司归枢密使,也称枢相。 财权又被划给了三司使,称为计相。 历来朝中军政大事,需三相全部认可,才能施行。 可如今这周国枢相、计相皆空缺,秦相一人独揽大权。 这是周国立国近两百年来都没出现过的情况,是以,相府前门庭若市的景象也就不稀奇了。 吴维正抬头看了眼府门上挂着的周帝亲笔‘相府’匾额,不紧不慢站到了队伍后方。 这一等,便等了一个时辰。 排在他前头的,递上拜帖后若被接见,自是露出顾盼自得的欣喜神色。 若拜帖被送回被告知相爷今日无暇,即使在大太阳下干等半下午,也不敢露出丝毫怨言。 轮到吴维正时,随从递上拜帖,那相府下人瞄了一眼,只见拜帖上仅寥寥数字,‘无光殿故友,拜见.’ 相府下人不由又打量了吴维正一眼,心下不满。 前来拜见相爷的,若亲近些的便在拜帖落款‘晚生、后辈’。 若是官场下属,落款便为‘下官、卑职’。 更肉麻的,称呼自己为‘门下走狗’的也大有人在。 可这人呢仅以‘故友’自称,连姓名都没写,好托大! 即便不悦,但相府下人还是将拜帖送了进去,路上,却又忍不住心生嘀咕.这‘无光殿’又是哪里? 酉时初,日头偏西。 相府二堂,借着会客间隙,秦会之抿了口茶,侍立一旁的养子秦熺忙躬身上前,替养父添上茶,这才低声道:“父亲,已酉时了,着意身体,今日见客到此为止吧。” 恰此时,下人持了一沓拜帖入内,秦熺自下而上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不要再将拜帖送进来了。 秦会之却道:“国事为重,将拜帖拿过来” 下人双手举过头顶,将拜帖呈上。 秦会之确实感觉疲累了,随意翻看几封,一一将那些名字眼生的、官阶不高的,丢在了茶几上。 这是不打算见了。 眼见拜帖即将丢完,秦会之却突然愣住,定定看着那‘无光殿故友’走了神。 无光殿. 十几年前,东京城破,彼时已官至御史中丞的秦会之同柴极一同被俘,押往五国城。 金人为羞辱周国,将柴极关在一处地窖内,秦会之得了同样待遇。 为劝降,金国派出了最早一批降金的前周国官员前来游说,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便是出身颍川世家的吴维正 秦会之正是在吴维正的循循善诱下,认清了天下大势,亲笔写下了投效书,这才在转年被放回。 而那吴维正在数次游说时,便打趣过那地窖为‘无光殿’! “父亲~父亲?” 眼见秦会之罕见失神,秦熺低唤几声,秦会之猛然惊醒一般,四下看看,才确定了自己仍在这座御赐府邸内,而不是回到了苦寒北地的地窖中。 稍一思忖,秦会之道:“请本相这位故友进来吧,熺儿,此处不用你支应,你忙别的去吧。” “遵父亲大人命.” 秦熺后退着退出了二堂,却止不住好奇.养父这故友到底是何来头,谈话竟还要我回避? 少倾,相府下人引吴维正入内。 下人随即退出,掩上了门。 二人借着映进堂内的偏西日光,彼此对视、打量一番。 吴维正连日赶路,虽清减了些,但精神矍铄。 秦会之已到了知名之年,虽脸上有些皱纹,但面皮白净、发须皆黑,同样仪态不凡。 最终,还是吴维正先开了口,“哈哈,秦公,一别十余年,却愈发精神了,看来秦公回归南朝后过得不错啊” 秦会之也不和他玩装作不认识的那一套,径直道:“吴先生来的突然,不知有何贵干?若是有国事,先生该先去鸿胪寺报备,若是游玩,明日本相赠你两名美婢为向导,可带先生在左近逛逛.” 口吻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吴维正闻言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只听他呵呵一笑,“自然是国事,却也是私事” “吴先生何意?” “呵呵,当年秦公写下血书投效大金,如今,便到了秦公为大金出力的时候了!” 吴维正直接点破,但秦会之却淡定依旧,别说是羞愧惊慌,便是脸上细纹都没有任何变化,只听他道:“当年,本相投效的是金国皇帝,如今你金国局势.敢问吴先生,你今日代表谁?” 吴维正出身海陵王府属官,他代表谁自不用多说。 秦会之这么说,便是想借金国内乱,甩掉这条套在脖子上的枷锁。 吴维正却早有准备,淡淡道:“秦公投效的是我大金皇帝不假,但如今你那投效血书,却在海陵王手里.” 始终古井无波的秦会之这才又一次抬眸打量了对方一眼,似乎是在判断吴维正所说真假与否。 吴维正也不着急,不紧不慢踱至秦会之下首坐了,甚至还有闲情为自己添了杯茶,抿了一口后,连声赞叹,“哎呀,还是这江南茶汤上乘啊!久在北地,都快忘了这美妙滋味” 说到此处,吴维正慨然一叹,“也不知何时才能手刃仇人,回归乡梓啊!” 秦会之身为一国独相,自然有渠道了解齐国消息,不用思索便知晓吴维正说的手刃仇人是甚意思。 秦会之借着饮茶之机,思忖一番,问道:“吴先生,大金想让本相作甚?” 见他终于问出口,吴维正不由洒然一笑,以放松口吻道:“也不是甚大事,大金想借秦公之口,鼓动周国出兵占领淮北!” “.” 好一个不是甚大事! 淮北强军,天下皆知。 去年你们金国在河北路刚吃了亏,如今又被人家堵在家门口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让我们无端无去捅这头老虎的屁股,帮你们解围? 吴维正似乎知晓秦会之所虑,紧接又道:“眼下淮北军半数困在永乐海北一线,其余军队多部属于河北、齐国东京,淮北驻军,只余两成左右!” 就算剩了两成,那也不好惹啊! 秦会之装模作样思考一番,还是摇头道:“不成,我皇心怀黎民,绝不会同意无端挑起与淮北战火,此事难成!” 秦会之将周帝推出来为自己无法执行金国命令背锅,吴维正却依旧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笑容,只听他道:“有一事,若大周皇帝知晓了,恐怕攻打淮北的心思要比秦公还急。” “何事?” “呵呵,年初时我国小有动荡,那齐国楚王趁机掳走了贵国太上皇,如今就安置在淮北,据我大金密谍刺探到的情报,那齐国楚王已挑选了年幼皇子为太子,并逼迫太上皇立下了传位的诏书,只待中京局面稍缓,便要行那废立之举,与贵国争夺正统!届时,贵国皇帝如何自处?秦公如何自处?” 吴维正这些话,五成是猜测、五成纯粹胡扯。 完颜亶南狩后,囚于五国城的柴极确实不见了,但到底是被完颜亶带到了南京,还是落入齐国之手,并无人知晓。 至于后头说的什么‘密谍刺探情报’,楚王挑选年幼皇嗣立为太子,则完全是无稽之谈。 但信息不对称,即便周帝只信一成,这种极易引起周国内部动荡、甚至可能剥夺他继承大统合法性的事情,也会对他造成极大刺激! 秦会之同样如此,早年于五国城被吴维正说服降金以后,秦会之也没少帮金人做事,甚至柴极那朱皇后,便是被秦会之与吴维正联手逼死的。 若柴极再立新帝,虽不大可能影响柴崇帝位,却会极大折损后者威严,且陷柴崇于‘不孝’。 秦会之早年回归周国,说的是自己趁看守松懈,逃了出来。 若柴极有了重新露面的机会,将秦会之早年所做公之于众,‘不忠’这个恶名便要背定了。 吴维正猜的很对,即便秦会之不确定他所说真假,却绝不肯坐视此事发生,便是有一分可能也不行! 更关键的是,那齐国楚王有过扶植傀儡的先例,便如当今的齐国摄政长公主. 秦会之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凝重,沉默半晌后,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这话,几乎表明秦会之答应了吴维正要配合金国,鼓动周帝对淮北用兵了。 但‘从长计议’,还是暴露出了内心深处的一丝犹豫。 吴维正却道:“秦公莫忧,我大金也并非要贵国仓促出战,秦公可早做些准备,以待天时!” “天时?” “呵呵,我大金尚有一路奇兵,到时若能扰动中原,贵国的时机便到了!我出发前,海陵王早已有了嘱咐,贵国只要出兵,日后淮北之地,尽数归周!还望秦公到时莫要瞻前顾后!” 一听这个,秦会之心中大定。 若金国奇兵果真能突入齐国腹地,周国自然可以北上助拳! 淮北富庶,谁不眼馋? 以前没机会,这种事也只敢想想,如果有了机会,谁会拒绝占领淮北、瓜分齐国的诱惑? 即便心中已有了决断,秦会之却也没有露出特别表情,仍旧以模棱两可的口吻道:“此事本相已知,持衡暂且在我府内住下吧,平日尽量不要四处走动,以免走漏风声。” 听闻秦会之唤了自己的表字,吴维正呵呵一笑,拱手道:“是,谨遵秦相之命。” 七月初十。 完颜谋衍以支援大凌河前线的名义,征调达卢古部、铁骊部、兀良哈部、室韦部、于厥部共四万马步军,又带上了完颜亮当做宝贝一般的三千铁浮图,一路往南而去。 此次出征,罕见的没有带上汉辽扈从军,尽是金国精锐。 却也是除了大凌河前线外,金人全部的武装力量了。 行军三日后,途经距离大凌河前线尚有四百里的通远城时,完颜谋衍忽然下令全军向西转进。 沿着潢河河谷,一头扎进了莽莽大鲜卑山中. 第446章 三国兴衰 百万军民生死之大事 八月初五,大鲜卑山西麓。 此时中原仍处在盛夏的尾巴上,敌剌部的牧场已清晰感受到了阵阵寒意。 晨午,十六岁阿娜日将马群赶到了山脚下水草丰美的地方,好在严冬来临前为马儿贴上最后一层秋膘。 巳时中,阿娜日遥遥望见西侧群山中走出数名男子。 起初,阿娜日还以为是汉人小商队,赶紧骑马迎了上去。 汉人也不知是怎么生的,特别的心灵手巧,他们带来的货物中,有牧人们不可或缺的砖茶、铁锅,还有女儿家最喜欢的胭脂水粉,孩童们见了就走不动道的饴糖。 总之,尽是些好物。 可惜的是,敌剌部的牧场在漠北东部,南边是戈壁大漠,东边是横亘千里、阻隔交通的大鲜卑山。 汉人商队甚少来到这偏僻之地。 阿娜日上一次见到汉人商队,已是两年前了。 彼时,她们这个只有三百来人敌剌部小部属,很是热闹了几日,首领拿出了珍贵的马奶酒招待商队,好客是一个原因,同时也有希望对方来年还能再来的期望。 不过,待阿娜日骑马近前,却见几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且头顶髡发也不是漠北各部那种三搭辫的样式,不由疑惑道:“你们是何人?” 来人明显带着警惕,一开口却是阿娜日听不懂的语言。 双方一番鸡同鸭讲,不多时,后方山林中又走出几人,这几人模样虽同样狼狈,却都背负着长短武器。 后方来人中,一人留着辽国样式的髡发,拄着根木杖盘跚上前,见了阿娜日的装扮,一开口却是地道乌烈部惯用的鞑靼话,“美丽的紫燕,请问此处是何地?” “此地是我乌烈敌剌部敖日格勒首领的牧场,你们从何处来?” 漠北东部、大鲜卑山西麓,为乌烈八部的牧场,敌剌是其中之一,首领‘敖日格勒’又是敌剌部中的一个小首领。 听闻到了乌烈部的地盘,那辽人不由面色一喜,不回答阿娜日的问话,却急急对身旁一人讲了句什么。 说话间,自山林中走来的汉子越来越多,这些人渐渐汇聚在山脚下的平原上,有人第一时间跑到小河旁,像牲口一样疯狂饮水。 有些人,则眼冒绿光的看向了阿娜日放牧的马群。 还有人,卸下了后背上的弓臂、从油布中拿出了弓弦,开始默默上弦。 即便阿娜日纯真热情,也察觉不对劲了,突然一提马缰,调头往部族营地逃去。 上弦那人,刚好在此时绑好了弓弦,眼见阿娜日要跑,却依旧不慌不忙的扯了扯弓弦,感受到弦力充沛,这才抽出一领箭羽,张弓搭箭 眼见少女已逃出百余步,张弓之人稍稍抬高箭头半寸,果断松指。 微弱破风声,箭羽拉出一道低弧度抛物线,正中后心 阿娜日未发出一声,便栽下马来。 百步距离,移动目标。 “完颜都统,好俊的箭法!哈哈哈.” 参政萧仲贤抚掌大赞,射箭之人,正是铁浮图都统完颜揽. 金军先锋,历时二十余日后,终于于今日完成了横穿大鲜卑山,抵达西麓乌烈部牧场。 不过,代价也不小 一路上,掉队、失踪、摔死、病死、被毒虫蛇蝎要了性命的军士有多少,还来不及统计。 但出发时,随军的两万匹战马,却早在进山第六日后便因实在难以通过山道、峭壁,被丢弃在了大山中。 金人生于山林,本就善于攀爬山壁,可即便如此,在丢掉了马匹后,依然无法通过最险峻的路段。 最后西进主帅完颜谋衍发了狠,丢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辎重,直至命全军抛弃了笨重甲胄。 不过,他却为铁浮图保留了三千套人马重甲,并依萧仲贤之意,将重甲拆分,每名军士分摊背负 完颜谋衍和萧仲贤都清楚,铁浮图是此次西进成功与否的决定性力量,一定要保证它的战斗力。 七月底时,在大山中摸索前进的西进大军已断了粮,只为在前方开路的铁浮图军士提供最低限量的口粮。 若十日内再走不出大鲜卑山,全军覆没的结局已无可避免。 幸而! 终于在八月初五这天走了出来! 短暂休整,不待后方的主帅完颜谋衍走出最后一段山林,完颜揽便招来副将,命令道:“速率两猛安军士,将这支敌剌部众围剿,不可使一人逃脱!” 乌烈八部虽是鞑靼后裔,却早已归降辽国一二百年,金灭辽后,又向金国臣服,每年都会依例上贡牛羊。 说起来,也是他金国臣民。 副将闻言,却多问了一句,“都杀了?需遵照他们草原上的规矩么?” 所谓草原上的规矩,便是年轻女子作为战利品可活命,不足车轮高的男孩子也可以活命。 完颜揽侧头冷厉道:“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副将这才领命而去,倒是一直站在一旁的萧仲贤以满是称赞的口吻道:“都统果决!” 为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此次西进保密为第一要务,漠北草原广阔无垠,各部落之间通常相隔数百里。 若遇大部落则绕行,遇小部落则直接消灭,如此一来,既能保持行军隐蔽,又可保障沿途补给,并获得马匹。 这回,仅在穿越大鲜卑山时丢弃的战马、甲胄,便丢了金国起兵二十多年来积攒下的小半家底。 若不能狠狠在齐国弥补回这些损失,金国必定会实力大损。 是以,相比这次压上国运的大迂回,杀些个鞑靼又能算的了什么! 午时。 乌烈敌剌部敖日格勒部属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十几倍优势的兵力突袭,战斗不到两刻钟,全族尽灭. 草原上从缺乏类似战斗,但这回依然比以往惨烈的多毕竟,各部落互相倾轧时,即使敌对部落间也会将儿童和女人当成资源,不加屠戮。 可这场发生在大鲜卑山西麓的短促战斗,没给敖日格勒部留一名活口,便是襁褓中的婴儿亦不得活。 未时末,中军随完颜谋衍走出大山。 先来一步的萧仲贤已安排人支锅造饭,杀羊宰牛。 至黄昏酉时,大部队已基本走了出来。 出发时衣甲鲜明的大军,已没了一丝军队模样,一个个破衣烂衫、许多人还光着膀子,以枪刀做拐杖,互相搀扶,犹如流民。 当闻到肉香时,彻底失去了军队应有纪律,纷纷冲到最近的锅灶前,从滚开热汤中捞出一块肉便疯狂撕咬。 当晚,仅受饿多日后因暴食撑死的,就有几十人。 午夜子时,经各部统计,走出大山的人数已不足三万人 “至亥时中,六部各军加在一起,共计两万五千七百余。铁浮图折损最少,三千将士仍有两千八百整。” 当萧仲贤报出这个数字,毡包内一阵沉默。 四万三千大军,如今一敌未杀,便折损了近一万五千人 自打大金立国,二十多年征战中,也从未一战折损过这么多金国勇士。 弃马、丢甲、又少了一万多人,并且如此大的损失还只是发生在行军途中。 金国本就人少,披甲之士只有十余万,扣除分散在关内跟随了完颜亶的那部分,完颜亮手下拢共也就七万来人。 一下少了两成多此次若不能大胜震慑天下,元气大伤的金国极可能被各族反扑。 西进主帅完颜谋衍先赞了一句完颜揽当机立断屠灭敖日格勒部众的作法,随后道:“这敌烈小部落,人虽不多,但牛羊却有数千,成年马匹八百。刚好我军以此物资休整两日,收拢掉队将士。完颜都统,明日派信使,去往西夏联络” 稍稍安抚了各部一番后,完颜谋衍又鼓舞五部主将道:“我军今日损耗,本帅必率诸位从齐国讨回来!如今咱们天堑已跨,剩下的尽是大道通途,诸将务必尽心!” “是!” 众将轰然应诺。 初六、初七两日。 完颜谋衍大军在格勒部旧营休整两日,靠着大量牛羊的供给,让将士快速恢复长途跋涉后的体力。 两日间,陆陆续续又从深山中走出千余掉队军士,勉强凑够了三万人。 八月初八一早,完颜谋衍命人烧掉格勒部毡包,继续西进。 至午时,大军后队点火后,离此向西。 由动物毛发所织的毡包火势猛烈,却燃烧的极为快速。 不到一个时辰,数十座毡包便化为了灰烬,只余几缕袅袅黑烟。 被全族视为珍贵财产的牛羊,已尽数进了金军肚腹。 那名叫做阿娜日的少女,静静躺在绿茵如锦的草地上,经两日干燥朔风吹拂,原本带有高原红的饱满脸蛋已干瘪下来,甚至招来了草原八月间已少见的蚊虫 一个繁衍了一甲子的小部落,就此消失在了无垠草原上。 八月二十二。 西夏都城兴庆府。 方及弱冠的第五代皇帝李仁孝坐在昭明殿,耳听下方群臣吵嚷不已,不由揉了揉眉头。 自他登基以来,就没过过几年舒心日子。 登基翌年的大庆二年,西夏辽将萧和撘叛乱,幸得静州都统任得敬平叛。 去年四月,都城所在的兴庆府又发生了地裂,地底黑沙涌出数丈高,垮塌屋宅、吞噬人畜。 今年六月,境内蝗虫又起. 接连天灾,致使饥荒四起。 今年六月西夏闹蝗后,情知秋收必定大受影响,西夏朝廷便依往年经验,密令嘉宁军司都统李察哥南下打草谷。 一旦西夏国内不稳,打草谷便是维持国内稳定的不二法门。 百年来,一直如此。 汉人软弱,西夏南侵不但能掳来牲口粮食,还能从汉人朝廷里讨来些财帛,纾解困难。 可这一回,不但没能打来粮草,反而磕掉了门牙。 李察哥部越过长城岭进入保安州地界后,起先连下四座军寨,掳口千余、牲口三千。 可不待他继续推进,却在保安州北一百八十里的浑州川西岸遇上了撞上了闻讯赶来支援的保安州节度使佟威主力。 西夏军和西军打杀了二百余年,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自也不怯。 两军在露梁塬上摆开阵势厮杀正酣之时,却不料,被麟府路节帅折可求带领马军抄了后路。 在保安、麟府两路西军的前后夹击下,李察哥大败,不但丢了掳来的人口牲畜、且折损将士两千,李察哥亦被生俘。 这一下,西夏朝堂炸了锅。 众将叫嚣再遣大军,直下保安州,营救李察哥。 李察哥乃皇族,于情于理李仁孝都要设法营救。 可昨日宰相斡道冲刚刚将收集到的情报呈给他看,解释了此次战败的原因。 两地交手两百年,西夏胜多败少。 特别是齐代周后的阜昌二年、四年、五年,西夏连战连捷,不但掳来大量人口,更是从西军手中夺走了贺兰塬、十里井等地,将两国防线南推八十里至长城一线。 不想,这次突然败了,且败的如此之惨。 而斡道冲带来的情报显示,西军自打阜昌十一年得了某种全新麦种,耕种后产量超以前两三倍。 经数年推广、扩大、聚积,如今西军各城府仓麦粮堆积如山,便是普通军户也可顿顿吃上麦粉制作的主食。 吃饱吃好,带来的是整个军队气质上的变化。 并且,情报中还显示,或许是因为手中有了粮,各地西军已开始招募丁壮,欲要编练新军。 相比于李察哥战败被俘,西军编练新军的消息无疑更令人心惊。 两地打生打死那么多年,党项人和西北汉人的仇恨何止滔天,双方几乎家家都有命丧于彼此之手的家人。 如今西军有了那高产神麦,更多的粮食便意味着更多的人口。 若再给西军几年生养、招募的时间,双方实力一旦失衡,李仁孝绝不怀疑会被西军惨烈报复。 一桩又一桩的糟心事,使这位年轻皇帝头疼不已。 散朝后,李仁孝招斡道冲、任得敬议事。 这一文一武被李仁孝视为左膀右臂,可说起此事,两人都沉默下来。 西夏以二百万人口硬钢周齐两朝,并不是因为西夏将士天下无敌,而是因为汉人内耗严重,劲头不往一处使。 可如今,西军不但解决‘贫瘠缺粮’这个最大短板,且保安、麟府如此亲密配合。 再有齐国楚王声名鹊起后,虽嗜杀好战,却将齐国上下打造的铁板一块,执行力极强。 一个得国不正的伪朝,却在他的掌控下渐渐有了兴旺、勇武的盛世之象怎不令人担忧啊! 斡道冲思虑良久,终于以无奈口吻道:“陛下,要不然,咱们请大金皇帝居中斡旋?好释放李都统” 金国曾经是西夏、齐国、周国三国共主,请上国出面,确实算一个法子。 虽然屈辱了些。 不料,任得敬一听便连连摇头,“斡相,谬矣!自河北一战后,金齐之间已改父子为兄弟,如今金国到底能不能影响齐国决策尚且不说,但上月收到的消息,金帝和齐楚王已结为联军,共同讨伐不臣完颜亮,此时那金帝还需依仗齐楚王,他怎会帮着我等说话?” 斡道冲沉默下来。 任得敬朝李仁孝一礼,又道:“陛下,李都统一事只是近忧,齐国国势渐隆才是笼在我国头上的远虑!若咱再不想法子,我大夏危矣!” “任帅可有妙计挽回此不利局面?”李仁孝稍显着急道。 可这话也把任得敬问住了.危机大家都能看的到,但面对不可逆转的大势倾轧,这位西夏重臣也生出一股无力感。 殿内安静了下来。 正在此时,一名小黄门急匆匆跑了进来,呈上一封来自黑山威福军司的军情急递。 连日来都是坏消息,李仁孝不由一惊,有些不敢拆开来看。 那黑山威福军司地处西夏东北,背靠漠北,无强敌威胁,平日里素少紧急军情,今日这又是怎了? 定了定心神,李仁孝打开了急递。 蜡封信札内,有三封信,第一封乃黑山威福军司所禀,言道:本月十九日,有三十名金军信使致,特来交递金国海陵王密信。 海陵王? 他不是被困在大凌河东么? 极度疑惑下,李仁孝展开了笺纸,自动省略了开头没营养的内容后,李仁孝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已遣大军于漠北秘密西进,不日即可抵达贵国两国联手,指日可破齐国西军.待事成后,东京半城财货赠与贵国;金夏以洛阳西虎牢关为界!’ 来信写的相当客气,若完颜亮以金国为上国自居,也不会用‘贵国’称呼西夏。 但李仁孝的关注点却根本不在这等细枝末节上,而是被‘东京半城财货’和‘金夏以虎牢关为界’摄住了心魂。 东京富庶,天下皆知。 而虎牢关以西囊括了整个齐国西北之地,其中不但有繁华的京兆府,且有人口稠密的关中平原. 若能得此,西夏再不是一个困守一隅的蕞尔小国! 眼见李仁孝持信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斡道冲和任得敬不由对视一眼,由后者问道:“陛下?可是又发生了大事?” “大大事,确实是大事。可决定三国兴衰、百万军民生死的大事” 李仁孝咽了口口水,哆嗦着手,将完颜亮来信递给了斡道冲和任得敬,“二位也看看吧,我大夏当何去何从” 第447章 死战悲歌川 齐宣庆三年、西夏大庆四年。 九月初十。 西夏集结正军十四万,负赡七万人,号称大军三十万南出白干山。 早在六月间,西夏便和西军有过一次冲突。 保安州节帅佟威、麟府路节帅折可求对西夏军可能的报复早有防备,却依然没想到对方竟摆出了搏命架式。 整个西夏,才不过二十余万披甲之士,除了各府、关隘必不可少的守备力量,这次南侵几乎抽调了所有能调动的机动力量。 自打一百多年前,西夏从周国手中抢了河曲地,后者失去了河曲马的来源,西军自此机动能力远不如西夏,导致整个西北的防御以军寨堡垒为主。 十一日,西夏军前锋一日破土门、平戎二寨,翌日转进八十里,夜破顺宁寨。 仅仅南侵两日,便距离西军北部防线重镇保安州不足百里。 虽西夏军声势吓人,但佟威、折可求两名处于第一线的边塞老将并未慌张。 两地交战已二百余年,虽不清楚西夏此次为何突然倾全国之力、赌上国运打这一仗,但西军各部集结起来也有十余万人。 庆州、麟府同保安州呈品字型、互为犄角,最靠北的保安州为犄角之尖,只要保安州不破,庆州和麟府便安全。 十三日,折可求率一万折家军同庆州都统何定边七千马步军在庆州南七里三川塬汇合后下寨,牵制西夏军,不使后者全力攻城的同时,等待其余各路西军向附近集合。 十四日,西夏大军兵临保安州城下,不顾休整,当日便开始攻城。 西夏军如此迫切,颇令折可求意外。 十四日午后,折可求折彦文父子、何定边三人驻马于三川塬上,远眺保安州城攻防。 须发皆白的折可求单睁一眼,手持一支可伸缩的长筒往保安州看了一番,不由道:“这西夏军疯了不成?如此不计死伤硬攻,他们有多少人命可填?” 说罢,却没等到何定边发表意见,折可求转头看去,却见何都统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自己手中的千里镜,不由呵呵一笑递了过去,“此千里镜,乃去年我们一家去往淮北时,楚王所赠,何都统试试.” 军伍之人,没那么多假客气,何定边接过,仿着折可求的样子将千里镜怼到了眼前,却吓了一跳,连忙挪开。 只因那远在七里之外的保安州城在视线中忽然移到了眼前,就连那守城军士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此重复了几遍,何定边才明白这‘千里镜’的妙用,不由惊叹道:“哎呀!这可是好玩意儿啊!有了它,战场细微之处尽入我眼!” 说罢,何定边收起这千里镜就要往自己腰间塞,另一边的折彦文忙道:“嘿!何都统,想要就向楚王讨啊!这是我爹的,上头还有楚王亲刻赠言” 何定边重新将千里镜拿近一看,果然在铜铸镜身上看到一行小字,‘宣庆二年夏,晚辈初赠折世伯’。 得了,就算何定边脸皮厚,也占不了这个小便宜了,只能呵呵一笑双手奉回折可求。 或许因为提到了楚王,何定边下意识道:“折帅遣人给楚王送信了么?” “嗯。”折可求点点头,却又看向了胶着战场,口吻渐渐凝重起来,“如今朝中精兵陈于河北路,楚王正率半数淮北军同完颜亮对峙,短时间内应无暇西顾。这一仗,还得咱们西军来打啊!” 说话间,却见保安州东、南两侧城墙上的攻势突然猛烈起来。 云梯上攀附而上的西夏军换了一批人,这些人一个个俱是矮壮身形,身披两层甲却依旧动作迅敏,攀登极快。 眨眼间,南墙上竟有西夏军攀上了城头。 折可求不由眉头一皱,再次以千里镜细看后,既意外又似预料之中,“果然!西夏军此次劳师动众,果然带来了横山步跋子!看来,他们还真不是虚张声势来讨要李察哥,怕是真的想拿下我保安州!” 西夏有两大强军,一曰步跋子,二曰铁鹞子。 步跋子由世居横山的党项羌各族精壮组成,这些人经常上山下坡、出入溪涧,故兵士有耐寒暑,忍饥渴,轻足善走,逾高超远之特点。 再配以双层步甲,作战尤为勇猛,悍不畏死。 不过,这种重装步兵和铁鹞子一样,人数都不多。 西夏舍得派他们出战,必定是存了拿下保安州的野心。 保安州城内的佟琦,迅速感受到了步跋子所带来的压力,少倾,城内便燃起了请求援军上场的狼烟。 “这佟老三,沉不住气!” 作为西军中声望最盛、资历最老的老将,折可求批评了佟威一句,却还是对儿子道:“彦文,率三千马军于城南骚扰西夏军侧翼,务必使他们不敢放手攻城。” “遵命!” 折彦文领命,当即率本部离营,从东南方向进入了战场。 折彦文十四岁时便跟随父亲上阵杀敌,如今大小征战已经历十几场,他非常谨慎的没有直接杀入战场内,而是一直游走在战线外围游射,干扰西夏军攻城后队。 毕竟,步跋子都来了,铁鹞子还会远么? 果然,不出折彦文所料,大约一刻钟后,列阵于保安州城正东的西夏中军步卒方阵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一匹匹神骏良驹驮着一名名高大骑士,自步卒让出的道路中缓缓朝南侧战场而来。 此军皆由党、羌贵族子弟、亲信组成,人马皆配装饰华丽的重甲,刺斫不入。 且腰间有环扣,以钩索绞联于马上,即便战死,亦不坠地。 战马往往会继续随大队前冲。 折可求年轻时,便亲眼目睹过一名西夏铁鹞子,人头已齐颈而断,但整个人依旧坐在马背上冲锋,场景相当慑人。 两地百年征战,对彼此实力心知肚明,都是明牌。 见对方刚刚交战就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折可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隐隐担心。 松一口气,是因为明确了铁鹞子的动向,便不用再担心他们埋伏于某处发动突袭。 隐隐担心,则是因为此刻明明未到战局胶着、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那西夏军主帅任得敬也是名老将了,此次怎这般沉不住气? 下方,三千铁鹞子已抵达城南战场,折彦文按照预先和父亲商议好的计策,依仗轻骑便利,且战且退,将铁鹞子引往西侧悲歌川。 三川塬上,折可求眼见铁鹞子果真被儿子引向了利于本方作战的战场,随即压下些许不安,下令道:“彦忠,何都统你二人各率本部重骑进悲歌川” 西北各军,以前因贫弱,自是养不起人马佩甲的重骑兵。 直到最近几年,因耕种新麦,连年丰收,再得益于和楚王的良好关系,西军才得以从淮北购入好铁,铸造重甲四千副。 其中,折家装备的最多,共计一千五百。 何定边麾下有五百骑。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西夏尚且不知的底牌,折可求才敢硬钢铁鹞子。 二子折彦忠、庆州都统何定边两人都是首次率领西军重骑作战,自是兴奋雀跃,当即点齐兵马冲下了三川塬。 悲歌川西窄东宽,犹如喇叭状。 申时一刻,折彦忠率千五百重骑,自喇叭口入川。 西军忽然出现的重骑,让铁鹞子统领细母嵬名吃惊不小,随即朝东边望了一眼,呜哩哇啦的说了些什么,看起来很着急,也像在咒骂。 数里外的三川塬上,折可求手持千里镜,时刻留意着悲歌川战场和保安州城下西夏中军大营的动向。 若西夏中军来援悲歌川,他的任务便是带领塬上将士拦截。 此一战,折可求已下定决心,便是付出巨大伤亡也要打残铁鹞子,磨了西夏军锐气。 千里镜移动间,狭窄视线中忽然出现几只高飞大鸟。 折可求本来已移走了视线,却忽觉怪异,下意识拉回了视线。 在西北生活了一辈子,折可求自然知晓当地有哪些常见猛禽,比如秃鹫、金雕等等。 可此刻盘旋在悲歌川上空的几只怪鸟,却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 通过千里镜细看一番,此鸟头、腹白色,翅羽灰褐,虽体型远不如西北原生的金雕大,却同样带有‘钩喙’这种猛禽标志。 正疑惑间,却见东侧山丘后扬起一片烟尘。 折可求赶紧看了过去,仅仅几息后,千里镜内陡然出现一条黑线。 马是西夏河曲马,人却比党项人矮了不少,同样人马俱铁甲,却是一水黑色,完全没有西夏铁鹞子那般的华丽装饰。 甚至连旗号都没打。 那一具具沉默重甲骑士,在阳光照射下犹如铁铸恶佛! 即便还隔着几里远,折可求也能明显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以西夏国力,能养三千铁鹞子,已是极限。 这股重骑,又是从哪里来的! 短暂迷茫后,折可求的目光再次看向了盘旋于天的怪鸟 海东青! 金人的海东青! 折可求瞬间头皮一麻,再看向悲歌川内的战场,双方已纠缠在了一起,单靠鸣金,绝对撤不出来了。 “西军为国戍边,有进无退,随我杀!” 折可求只犹豫了一息,便回头暴喝一声,带领塬上将士朝东而去。 申时中。 折可求所部本想为悲歌川建立一道屏障,可仅接战半时辰,阵线便快速动摇。 眼见这支不知从哪杀来的重甲骑兵已进至折可求身前不足百步,亲卫队长、家生子出身的折车儿抽出大刀,猛地对身旁一人喊道:“带帅爷走!弟兄们顶不住了!” 说罢,一提马缰便冲向了敌军。 有他带头,当即又有数十名亲卫驾马前出,同样都是那句话,“带帅爷走!” 仅仅几息,折车儿便带着数十名亲卫冲到了铁浮图阵前,一刀挥砍下去,砸出一溜火星。 那马上金将只身形微微一挫,双手持握狼牙棒兜头砸下。 折车儿知晓重甲难破,方才那刀使出了十成力,却不想依然是这样。 招式已老,折车儿避无可避. 这几十名护主忠卫,只在双方交战的阵线之上,翻出一朵小到不能再小的浪花,随即被黑色洪流碾压、淹没。 申时末。 折可求在剩余亲卫护拥下,退至悲歌川内。 正在全力与西夏铁鹞子厮杀的折家军,忽然感受到了来自东侧战场的巨大压力。 战线摇摇欲坠。 折可求在川内偶遇折彦文,此刻父子俩俱是血染战袍。 “爹!你怎在此处!”折彦文见了父亲,不由大惊失色,“东边怎了?” 折可求已年迈,一番厮杀后气喘吁吁,只简略道:“金人!金人来了!” “金人?” 折彦文闻言心惊的同时,却也觉着荒谬。 金人主力不是被楚王困在关外么? 再说了,保安州和黄龙府相距千里,中间又隔着漠北草原,他们怎忽然出现在了此处? 折可求却无暇解释,急道:“趁悲歌川西口未被西夏军封闭,带身边将士快退!” 折彦文闻言,疯狂摇头,大急道:“爹,我不退!你快带二郎退!” 紧要关头,折可求显露慈父本色,一巴掌扇到了折彦文脸上,只道:“休再争论!我让你退,你便退!二郎此时在哪儿,为父都不知晓。你带上将士快退,为我折家军、为我折家留颗种子!” “爹!”折彦文泣血唤道。 “快退!你若能逃出生天,便去找楚王!去吧.爹便再为你断后一回!” 酉时三刻。 折彦文率四百重甲、四百轻骑,不足千余残兵从悲歌川西口浴血杀出。 酉时末。 悲歌川内,西军和西夏将士的尸首交相叠压,密密麻麻,血腥气直冲天灵盖。 战斗已近尾声,西夏铁鹞子统领细母嵬名正带领属下,寻找尚未断气的西军补刀,同时翻出那些战死的西军重骑,扒掉对方的人马甲胄收集以为己用。 走到悲歌川中间时,却见主帅任得敬带了数十人正围在一名身穿将帅甲的老头身前。 这老汉须发皆白,胡须却又被鲜血所染,成了深红色。 此时他耷拉着脑袋,委顿坐于地,背靠一杆‘折’字帅旗,口鼻中还在断断续续淌着血。 细母嵬名打听一番方知,此人竟是和大夏作对了数十年的西军大佬折可求! 据大帅任得敬的身边人讲,方才任帅劝降,这折老儿不但不从,竟连杀十余人,直砍断了虎头刀,又从怀中拿出一根铜管砸碎了一人的脑袋,才被己方军士连捅数枪,失去了行动能力。 细母嵬名闻言才注意到,折可求被削去了两指的右手中,还握着一根变形铜管。 虽说这老贼眼看随时会死去,但对他恨之入骨的细母嵬名还是想亲手宰了他,好告慰多年来死在西军手中的弟兄们。 提刀走近后,细母嵬名发现,眼神已涣散的折可求嘴唇翕合,任得敬半蹲,侧耳倾听。 竟.这折可求竟在哼唱一首西北民谣. “三十里的黄河,二十里的水,五.五十里的山路,我来看阿妹崖畔上的阿妹从白守到了黑,远远的像.个土堆堆” 断断续续的歌声越来越微弱。 任得敬明明看出折可求死亡只在须臾间,却为了证明他战胜了折可求,依旧劝道:“折老将军,如今金夏联手,你齐国亡国在即,你降了吧,降了至少可保身后哀荣,和你子孙荣华” 多年前.大概有十几年了吧,齐代周后,齐国使臣便是这样说的。 那一回,他降了。 但这一回.折可求越来越昏沉的大脑中,却清晰浮现了淮北人人安居乐业的盛景,以及今年夏收时,麟府路的金色麦浪。 折可求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积聚起最后一丝力气,一口血痰吐了出去。 这便是他的回答。 只可惜,已油尽灯枯的身体,连将那口痰吐到任得敬脸上的力气都不够了。 血痰将将落在任得敬的脚面上。 任得敬见状,抬手从折可求手中拿走了那根刻有一行字的铜管,随后背手起身,对细母嵬名道:“杀了吧,将首级割了,咱们南下带上。” 夜,子时。 自漠北草原吹来的朔风已裹了清晰寒意。 银盘皎月下,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犹如一层又一层的冰冻怒涛。 这片贫瘠的多灾之地,厚重且坚韧,温良却又不缺澎湃。 西夏负赡收敛了本方将士的遗体后,自不会安葬齐国将士。 子时中,夜深。 有躲在左近山沟中的百姓借着月色摸索进了悲歌川。 用了一个时辰寻找,终于在川内寻见一句背倚‘折’字旗,被扒了甲胄的无头尸身。 压抑呜咽随即响在了悲歌川内。 今日战死的,不但有被西北各府百姓视作保护神的‘折帅爷’,还有无数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西北儿郎。 丑时初。 月光遍洒,悲歌川外的山梁上,响起了一道悲怆嘹亮的女声小调:“三十里的黄河,二十里的水.阿妹寻郎,郎不见,阿妹寻到了山梁上。山梁上是沙场,胡人又来抢我粮. 血染花儿,红艳艳,阿妹寻见了心上郎心上郎气息断,阿哥阿哥一声声唤,阿妹的泪蛋蛋,掉进黄土窝里面” 宣庆三年九月十五,西北巨变。 第448章 牛鬼蛇神 折可求战死,对其他各路西军将领带来的冲击,远比丢掉一两个城池来的严重。 西夏主帅任得敬又适时放出了此次西夏南征有金国‘六万’大军助阵的消息。 一时间,已赶至保安州外围战场的各路西军迁延不敢前,眼睁睁看着保安州城被破。 十六日,金夏联军突破城垣,攻入城内。 节帅佟威率领家族子弟与敌展开巷战,战至午后未时,仅剩三十余人的佟威被围姜太公武圣庙。 任得敬劝降不成,命军强攻,佟威身披二十余创,战死武圣庙。 未时一刻,佟夫人领全家妇孺二十三口,于节帅府内引火自焚。 一夕之间,在此绵延了数百年的佟家几乎灭门,仅剩在金国中京路大凌河一线为楚王作随军参赞的佟琦一根独苗。 当日黄昏,金夏联军占据全城,随即开始劫掠屠杀。 城中百姓哀嚎彻夜不止。 十七日清晨,任得敬、完颜谋衍携带城中所得大量军械粮草,转向东进。 临走前,放了一把大火。 一直停留在保安州西八十里的秦凤路安经略刘叔平得知金夏军东进,这才率部拔营,小心翼翼前进,于翌日天亮时赶到了保安州。 而此时的保安州城内已成一片死地,到处烧黑的残垣断壁和无人收敛的西军尸体。 刘叔平带人经过城中武圣庙时,命人收敛了佟威被砍去了头颅的尸体。 “哎!佟节帅力战殉国,佟夫人率全家慨然赴死!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刘叔平触景伤情,以官袍擦了擦泪湿眼角。 却不料,属下一名格外健壮的中年提辖官却抱拳道:“前日额们军若不停下观望,或许尚能避免保安州悲剧!如今贼军急速东进,必然是想打开通往东京道路,还请大人速速联络各军,追击围堵,以免眼前悲剧再次发生啊!” 这话说的虽情真意切,但指责甚至指挥上官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刘叔平不由大恼,两日前,这货就逼逼赖赖催促刘叔平率秦凤军急进,当时刘叔平念在他是自己亲兵出身的份上,忍着没计较。 不想,今日他又当着众多秦凤军将领的面造次,当即喝道:“我军仅一万多人,金夏联军四十万,本官怎能带着弟兄们前去送死!” 所有人都听出刘叔平生气了,那小小提辖却一杠头,道:“那任得敬是在吹牛!便是有金人助战,也凑不出四十万人来!大人莫被他吓破了胆!若大人害怕,便给下官一支千人马军,下官去.” “放肆!” 刘叔平怎会不知道任得敬号称的‘四十万’大军有水份,这只是他避战的一个说辞而已。 这提辖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却完全不懂一个人情世故,甚至当面说出了‘若大人害怕’之类的话。 刘叔平喝了一声后,当即喊道:“来人啊!将泼韩五拉下去,斩首!” 随即一帮军将为其求情,这泼韩五虽不会做人,但打仗勇猛的很,次次争先,事后军官便是被各位上司人抢走做了人情,也只需一顿好酒便能将人安抚住。 说起来,大家都欠他些人情。 刘叔平对这韩提辖同样又爱又恨,爱他能啃硬骨头身为军将,手底下总得有些个身负真本事的好汉。 恨他,就如眼前这般.口无遮拦,持功桀骜,不知给上官脸面。 但让他真的杀了韩提辖,刘叔平还有些不舍得。 眼见众将求情,刘叔平借坡下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五十军棍,即刻执行!” 有两人上前要擒韩提辖双臂前去受刑,那韩提辖却一抖膀子将两人甩开,犹自道:“打便打,额自去,谁要你们来押!” 晨间一个小插曲,未能改变刘光世任何想法,简单帮佟家收敛了尸首后,便在城外驻扎下来。 派人往东打探消息的同时,也在等局势进一步明朗。 只不过. 是夜,身体素质像牲口一般的泼韩五,五十军棍竟一点事没有,甚至胆大包天到鼓动一帮手下兄弟,趁夜离营,往东去了。 而整个西北战场,仿佛被折可求、佟威接连战死的消息震慑住了。 金夏近二十万大军,一路东去连破八寨三城,其中多数城寨在大军来临前,守军已逃走,有些惊慌的将领,甚至连粮草都没来及搬运或者焚毁。 凭白资了敌。 便是有些悍不畏死的小股部队沿途阻截,也往往撑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打散。 一路畅行无阻的金夏大军进入河东路,直到二十五日兵临太原府城下,才第一次遇到了像样抵抗。 连攻两日后,见太原城坚不克,完颜谋衍力压任得敬,决意不顾太原,自此南下进发齐国京西路。 京西路紧邻开封府,已是东京最后一道屏障。 但这个决策也冒着极大风险,首先尾随在大军之后的秦凤军、京兆府信安军、威胜军以及麟府路折家军残部,已汇聚了六七万人。 这些人虽被保安州一战吓破了胆,但始终跟在后头,万一金夏大军进攻不顺利,便可能陷入被前后夹击的危局。 这便是任得敬不愿再继续冒进的原因,但完颜谋衍却知道,此次金军翻越大鲜卑山西进,付出了多少代价。 如今,只解海陵王在大凌河前线的困局,已不解渴了。 若能一战破了东京,齐国大后方糜烂,那么进退两难、被前后夹击的人,就要变成那齐国楚王了。 唯此,方可逆转攻守之势。 最终,二十八日,金夏大军在太原府左近一番劫掠,补充军资后,果断转头南下。 太原守将王秉似乎猜到了金夏军的战略意图,当日派出了城内仅有一千马军,试图骚扰金夏南下。 却不料中了铁浮图的埋伏,交战不足一刻,齐军大败,生还者不足四百。 如今的重甲骑兵,便如后世一战时期的可以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的坦克。 要么以同样装备的重骑拼消耗,要么重现唐时天下无敌的陌刀军阵显然,太原府不具备这等实力。 金夏军扬长而去。 二十九日,折彦文率折家军残军以及沿途收拢的溃散将士共计九千,抵达太原府。 知府田饶亮不敢开门,几日间已瘦脱了相的折彦文在城门外泣血求助,恳请田知府发兵,随他一起跟踪金夏军,以图再战之机。 坚守太原府是田饶亮的职责,但派兵出城前几日守将王秉又不是没试过,凭白死了那么多将士。 知府推诿,与西军颇有关联的王秉见折彦文模样于心不忍,当即对田饶亮抱拳道:“府尊,金夏军南下,必是要攻东京!东京若破,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下官愿只带亲兵随折将军南去,请府尊定夺!” 听王秉不带走守军,田饶亮叹道:“如此也好。” 三十日,信安军邝道固、威胜军荆超率各部途经太原府,经一夜休整,跟随金夏军步伐,往南去了,只不过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十月初一下午,秦凤路经略刘叔平的队伍却在太原府外盘桓了一日。 看似在追击,却也像是近距离观察齐国局势,好在最短时间内作出正确决策。 金夏军完美发挥了机动能力强的特点,进军异常神速。 京西路节帅冯双元九月二十一日收到了金夏大军围困保安州的消息,二十二日收到了西军之望折可求以及保安州节帅佟威战死的消息。 还不等他将如此震撼的消息完全消化,十月初金夏军已连下怀州、孟州,于初四日进逼西京洛阳城下。 这里,已是东京前面最后一座重镇了。 西军战败的消息,齐国高层文武虽知,却并未第一时间选择公之于众,以免人心慌乱。 可当金夏军前锋突然出现在城下,犹如神兵天降到了齐国腹地,洛阳军民自是惊慌失措。 初四下午,西夏军前锋官赏者埋命数百臂力强劲者,将千余封书信射入城内,信中言道:金齐本为友邦,齐国楚王却不顾邦谊,挟持大金皇帝,祸乱金国金夏联军此来,并非针对齐国军民,只为惩治权臣楚王只诛首恶,惩其家眷,余者自安。若开城迎金夏天军,我军入城后秋毫无犯;若妄图顽抗,待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西夏远比金国要汉化的早,朝中同样有众多汉臣。 而这劝降信,便出自南征主帅任得敬之手,想来,他对齐国局势关注已久。 不得不说,他选在此地此时广发劝降信,非常毒辣。 此地为西京洛阳.本就是保守派的大本营,当初楚王擅权,罢免了许多不配合的官员,这些官员罢官后大多聚在了西京。 后,东京田改、宣德门之变,一些士绅受到打压后同样跑来此处。 再有当初程壁雍以‘清君侧’的名义在京西路发动叛乱,虽历经数年后被冯双元平复、程壁雍被灭族,但冯双元为安抚当地,并未清算那些和叛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当地世家。 若齐国太平,借这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生事。 可眼下. 城中怀恨楚王者不少,任得敬先在信中将楚王与齐国作了分化,后又以‘秋毫不犯’和‘鸡犬不留’两种结果做出了威胁。 即便冯双元见信后,当即命军士全城搜剿销毁射入城中的劝降信,可依然有相当一部分落入了有心人之手。 初四当晚,西京大儒卢应贤家中小聚五六人。 密谋至亥时,依然没能拿出个准当主意.众人皆知,金夏所谓只诛首恶的保证完全做不得准,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楚王倒台,那么他扶植的嘉柔必定也要被赶下台,包括此时依附楚王的满朝重臣,都得换人。 不管金人再扶植谁、或者干脆将齐国纳入金国版图,也总需要人做官、需要人帮他们收税吧。 卢应贤这一派被楚王打压了,岂不是金国天然需要的合适官员。 到时,查抄楚王一系官员家产、清算淮北派系,仅是想想其中的油水,便让人止不住的哆嗦啊! 但.此事风险也很大。 以前,他们至多算是和楚王系政见不合,若这回明确投金,金夏大军攻破东京一切好说。 若攻不破,待楚王缓过劲来大家都得吃九族套餐。 见卢应贤迟迟拿不定主意,阜昌十一年从祥符迁来洛阳的孙邦低声道:“卢公还犹豫个甚?卢公女婿就在冯双元手下当差,只要咱们迎大金将士入城,瞬息可至东京!届时我等黜了那傀儡长公主,再立新君,方可还我大齐内外一片清明啊!” 孙邦小有激动,说话间,面皮微红,胡须都跟着抖了起来。 在场几人都知晓,孙邦的兄长、原户部度支郎孙启在阜昌十一年的宣德门之变中,被楚王手下斩杀。 当时孙邦没参与此事,但家中顶梁柱不明不白的死了,自是吓的胆战心惊,当年便带了全家迁来了洛阳。 可以说,他和楚王有大仇。 眼看此时有了报仇的可能,怎能不激动。 可卢应贤却冷静的多,只见他稍稍思忖后,道:“先不急,明日我去寻韩昉,探探他的口风。” 韩昉,原本也是西京保守派的旗帜人物,时常针砭朝政、言辞犀利。 阜昌十年,被淮北请去了蔡州文学院担任院士,可即便端了淮北的饭碗,依然时不时会批评楚王几句。 众人觉着,此人或许可以争取一下。 也有聪明人,看出了卢应贤的深意.若韩昉开口骂陈初,自然会给某些人留下一个‘楚王自己人都骂他’的不得人心之印象。 同时,若日后金军进展不顺、楚王未倒,韩昉也可以推出来当挡箭牌。 卢应贤所思所虑,初看面面俱到、进退自如。 但此事若被淮北系官员知晓,譬如蔡源、陈景安,两人大概会嘲讽一句,‘这般谋取天下的凶险之事,还如此谨小慎微、爱惜羽毛.想上牌桌当赌徒,就要有输掉全部身家乃至一家性命的觉悟,瞻前顾后,只会满盘皆输!’ 总之,随着这次金军漂亮的千里转进,齐国内部早已蛰伏起来的牛鬼蛇神,又纷纷冒出了头。 第449章 勤王诏令 十月初五,金夏军主力陆续抵达洛阳城下。 此次南征先锋、左厢神勇军司副统军赏者埋当日命人将折可求、佟威二人首级挑于长枪之上,乘马绕城疾呼奔走。 直至此刻,城头齐国守军才首次得知了折、佟两位西军将军战死的消息。 一时城中大骇,军心浮动。 守军中下层军官将士无法宏观了解此时的齐国局势,昨日忽然出现在城下的西夏先锋本就让人忧心,今日又见金夏联军主力赶到,队伍联绵数十里,望不见边际,心中自是惊惧。 陡然又闻折老将军身死殉国,守军们不免将事态往最恶劣的方向猜想,比如西军已被金夏联军尽数消灭,西北全境沦陷之类。 毕竟,西军历来自成一派,老将折可求更是西军象征。 在中原齐军眼里,折可求就是西军,西军就是折可求。 楚王声名鹊起以前,折可求是齐国武人中最出名的人物,西军也是毫无疑问的最强战力。 可‘自古耐苦战’的十几万西军,就这么轻而易举被金夏大军歼灭了? 要不然,他们怎可能短短二十余日便杀到了洛阳城下? 如此猜想,导致守军畏惧情绪迅速传染.连十几万西军都挡不住金夏军,靠咱们这一两万人怎拦的住哟。 这股畏惧氛围,迅速被城内某些有心之人察觉,并加以利用。 当日,驻守北城的昭武校尉曲义先被岳父卢应贤唤回了家中。 当卢应贤问起洛阳能否守住之时,曲义先忍不住长长一叹,垂首无语。 虽未明说,却已表明了自己的悲观态度。 见状,卢应贤语重心长道:“义先,若金夏大军不可挡,你可要想好退路啊。你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爹娘,为我纤儿,为你一对儿女考虑啊!” 曲义先听出些许弦外之音,不由认真打量岳父两眼,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泰山大人,何以教我?” 卢应贤却未答,抬手拍了拍巴掌,却见孙邦、梁记祖等五六位城中富户大绅从帷布后走了出来。 那孙邦最显急切,一露面便低声道:“曲校尉,愿不愿随我等做番大事!” 见众人目光灼灼的望向自己,曲义先心中顿时了然七八分,再想当今局势,一咬牙抱拳道:“泰山大人、各位叔伯,小侄一介粗鄙武夫,此刻如雾瘴遮目,正不知该如何取舍,请诸位指条明路!” “哈哈,好!” 西京洛阳自古便是重镇,城墙高深。 已事实上成为了金夏军主帅的完颜谋衍,原本不欲在此耗费大量时间攻城。 但南征以来,虽进展格外顺利,却毕竟高强度行军了二十余日,完颜谋衍原打算在城外休整一日,留下小股部队驻留城外监视,大军直取东京。 却万万没想到,初五日黄昏时分,洛阳北门突然洞开。 城门左近的守军甚至发生了自相残杀,似乎在争夺城门控制权。 任得敬还在怀疑洛阳守军耍诈之时,完颜谋衍只经几息观察,便急令赏者埋率本部突击,占领城门。 完颜谋衍判断的一点没错,洛阳守军在强大的心理压力下,发生了内讧。 酉时二刻,赏者埋成功占据北门,随后金夏军主力如潮水一般蜂拥入城。 酉时中,完颜谋衍入城,昨日还是齐军校尉的曲义先带着千余手下,已恭敬跪在了道旁。 方才,曲义先开门后,相邻防区友军察觉不对,赶过来想要夺门,双方自是厮杀一场。 此刻曲义先身上还带着渗血伤口,端坐马上的完颜谋衍微笑勉励一句,“你不错,日后必重用。” 曲义先闻言,激动的连连磕头,只觉自己冒着大险开门迎天军是赌对了不但保全了一家性命,还赢了一个光明未来。 酉时末,随着入城的金夏大军越来越多,城内混乱起来。 一脸懵逼的冯双元带领残兵且战且退,至天黑时,从洛阳东门撤出城外,一路狼狈东逃。 戌时初。 勒马街韩家宅院,韩昉育有两子一女,如今长子在朝为官,二子在蔡州任教谕,小女前年嫁了西门恭族侄。 韩昉和老妻这次回乡省亲,却不料遇到了金夏南侵,被困在了城里。 但平日只他夫妇加四五奴仆的院内,今晚格外热闹。 卢应贤、孙邦、梁记祖等曾经老友此刻都聚在他家厅内,众人带来的健壮家丁,举着火把在挤满了院内。 耳听外间有将士厮杀和百姓惊慌呼喊的动静,卢应贤贴心道:“韩公勿惊,我家那女婿已将韩公此处宅院报与了完颜大帅,金夏大军不会骚扰。” “哈哈.”韩昉闻言一笑,却道:“卢公此举是护我,还是害我?如今城内十数万居民皆遭了兵祸,就我们几家不受其害,卢公这是让全城乡亲觉着老朽也做了金夏走狗?” 走狗这字眼不好听,毕竟,卢应贤等人是真的做了走狗。 梁记祖脸上挂不住,暗讽道:“韩公近年来也没少骂那权臣,今日这是怎了?金夏大军南来便是为了帮我大齐清除此獠,韩公应该欢喜才是!难不成韩公在那文学院吃了几年俸禄,便被权臣收买了?” 韩昉也不急,只冷笑一声道:“老朽骂楚王,只为鞭策,是为了我齐国昌隆!岂是因私怨?尔等却因与楚王私仇,陷洛阳十数万乡亲生死于不顾、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背国求荣,数典忘祖!如今忆及当年曾与尔等为伍,老朽如同吃了蛆屎,恶心!” 这就是号称淮北第一辛辣的战斗力。 韩昉身为第一批文学院院士,一直是个刺头,不但批评过淮北、楚王,便是某些政策不得他心,连同为大儒的陈景安都被他喷过。 孙邦不由破防,强横的将一张写满文字的笺纸拍在了桌上,“少装清高!我只问你,这讨陈檄文,你到底署不署名!” 这讨陈檄文,自是出于任得敬的授意后,由卢应贤撰写檄文中历数陈初十大罪,为金夏大军的南侵寻找合法性、正义性。 孙邦耍横,韩昉却比他还横,只见这老头一把抓过檄文,噌噌噌撕了个粉碎,兜头摔在孙邦脸上,斥道:“署名?我署你娘的大稀匹!老子为周出仕时,你还是一个胎毛未褪的腥臭小儿,也敢在老子面前大吼大叫!你算什么玩意儿!” “你你你” 孙邦大怒,作势要打,却被卢应贤拦住。 到了此时,卢应贤脸色也阴沉起来,“韩公!我等相交一场,才来拉你一把。你果真不怕死么?” “哈哈哈” 韩昉放声大笑后,自椅子上长身而立,悠然走到了屋门外,却道:“来吧,在外边动手,免得老朽这腔热血染了厅内所铺波斯地毯,这地毯乃楚王所赠,脏了可惜!” “.” 十月初五,京西路治所洛阳被内贼所破。 金夏大军入城后,昨日射进城中劝降信中的‘秋毫无犯’只当放了屁。 彻夜劫掠。 当然,卢应贤、曲义先等人家宅自然未经洗劫,任得敬甚至贴心的派人把守在了几家门外。 这么做,自然有他的原因。 西夏汉化颇深,任得敬又是汉人,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有士绅投靠,能增强金夏军的正当性。 大军在城内获得大量粮草补给后,休整了一日。 完颜谋衍让曲义先将被俘守军重新编为四镇厢军,共八千人,号称一万。 西夏擒生军又在洛阳内外捕获民壮三万,号称五万,交由卢应贤等人。 这些人虽没有任何战斗力,却意义重大。 汉人跟着金夏大军起事,无疑再一次印证了‘楚王’不得民心。 十月初七,先锋赏者埋继续东进,中军主力午时跟进。 破了洛阳后,金夏军不但得了大量粮草军器补充,又添了八千汉军、三万民夫。 整支队伍加上西夏负赡、汉人民夫,已近三十万人,绵延近百里。 大有一战灭齐的声势 早在十月初六这天的早朝,洛阳失守的消息已传入东京。 相比前几日吵嚷讨论的朝堂,这天反倒死一般沉寂。 西北九月初十出的事,东京九月十九才初步得到消息。 可随后,军情一次次传回,却尽是坏消息。 形势完全可以用急转直下、一溃千里来形容。 九月二十,朝廷知晓了金夏联手南侵、折可求战死。 可大伙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二十三日,保安州失陷、佟威战死的消息又来。 十月初二,收到了金夏军经太原南下的消息。 紧接,洛阳被围。 张纯孝组织西援的军队还没做好开拨准备,今日,洛阳城破的消息就到了. 从得知西北战端开启,到最后一座重镇洛阳失陷,拢共十几日。 金夏大军的连战连捷和神速进军,吓傻了不少官员,今日朝会的气氛才格外压抑。 散朝后,嘉柔招范恭知、张纯孝、蔡源等重臣于宣德殿议事。 “殿下,西军并非无一战之力,只是此次折老将军不知金军何时到了西夏,全无防备之下战死沙场,导致西军军心崩坏,才使得金夏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现在,张纯孝都不知道金军用了什么办法,直接飞到了遥远的西夏。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帮金军才是西夏敢举全国之力南侵的胆气所在。 西军同样不知情,自是没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 开战前,折可求大概认为西军完全可以西夏军正面掰掰手腕,却不料,西夏又找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帮手,且埋伏在床底下,趁西军和西夏缠斗时,突然冲出来给西军后背来了一刀。 这般情况下,才出现了大溃败。 嘉柔身穿宫衣,坐于大椅之内,脸上已彻底褪去了青涩,那双威仪日重的丹凤眼内却也有深重忧虑。 原本朝臣、包括她自己,都认为洛阳能拖上金夏军一些时日,东京总归能再做些准备。 却不料,洛阳两日都没撑到眼下,金夏军三两日便可抵达东京城下。 此战凶险,不但关乎齐国国运、城内数十万百姓,也关乎她视若珍宝的小绵儿。 思忖片刻,嘉柔终于道:“张大人,请你绕道黄河北岸,沿途联络尾随金夏军而至的西军将士。如今他们群龙无首,唯有德高望重者方可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 嘉柔这是解释了为啥非得要张纯孝亲自出马,毕竟,再行组织各路西军,便要摸到金夏军后方,此事有相当大的危险。 危难关头,张纯孝也不犹豫、也不推脱,直接领下了这个任务,却又道:“那殿下是否先去淮北避一避?” 嘉柔移驾淮北,正是近两日朝堂内争论不休的事。 金夏军来势凶猛,不少朝臣都在劝嘉柔南迁,这么一来,有些吓破了胆的官员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去往淮北了。 但此事争议颇大,朝中分为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 嘉柔自己却始终没有表态。 张纯孝临走前再问,只因嘉柔再不走,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朝廷收否继续留在东京,事关整个战局、民心、军心,张纯孝需做到心中有数。 这次,嘉柔终于给了明确答复,“本宫不走!” 作为坚定的留守派,蔡源心中一松,忙道:“殿下英明!” 范恭知是南迁派,其中虽小有私心,但出于公义的担忧却还是占了主要原因,只听他劝道:“殿下,金夏军来势甚急,我军主力在外,仓促间东京城防难免出现纰漏,一旦金夏军围城周国之鉴,不可不防啊!” 当年周国坐拥百万大军,却差点被金人灭国,正是因为都城被破。 范恭知以此为例,便是提醒嘉柔最好先转移到安全地带,就算万一东京失陷,也不至于整个中枢被一锅端了。 眼瞧蔡源要反驳,嘉柔为免两位老臣再吵起来,自己开口道:“范相,当年周国能保住半壁江山,靠的是江南大片国土可守。我齐国地狭,本宫若带朝臣们逃往淮北,便再无了转圜之地,等于自入死地。” 说罢,嘉柔顿了顿,又道:“且东京城内如今尚有厢军十镇,禁军两万。若本宫逃了,留下来守卫东京的将士们,心中会作何感想?再者,若中原北金夏占据,淮北和河北之地便会被阻隔,那时,尚留在永乐城的大齐将士便失了后方、成了孤军!本宫,不能走!” 蔡源听着听着,慢慢抬起了头。 一时心中感慨万千。 至今,他仍记得当年东京之乱后,初次在万胜门见到想要外逃的嘉柔时的模样。 那会儿,嘉柔穿着破衣、涂着黑脸,被王嫲嫲出卖时,惊慌失措,吓得哭了出来。 而现在,这位被他们当做傀儡扶持起来的殿下,不但有了不差男子的见识,同样也有着敢于同臣民共生死的担当。 范恭知似乎也被嘉柔这番话说服,长叹一声后,便不再劝其南迁,开始重新思索东京城防一事,“殿下,虽近日来张兵部组织了数万青壮上城巡守,但仅靠这些人和厢军、禁军,东京兵力依然捉襟见肘,请殿下下令调楚王回援吧。” 这件事,同样在朝堂争论了好几日,嘉柔也同样没给出意见。 如今面临凶危局势,嘉柔如何不想爱卿能率军入城呀! 至少,他在身边,嘉柔心理上能有所依靠。 可嘉柔也知晓,不能这样做。 只听她道:“不可!虽不知完颜谋衍用何种法子跑到了西夏,但此时大凌河一线,完颜亮所部依旧完整。若楚王大军回师,完颜亮必定跟随追击。就算楚王大军能赶到东京城外,也会面临完颜谋衍和完颜亮一前一后夹击,届时非但解不了东京之围,反而会陷楚王大军于险地。” 此事范恭知不是想不到,只是觉着东京危机,唯有楚王可解,便是后者继续将完颜亮堵在大凌河东,但东京若丢了,一切也就完了。 “曲义先、卢应贤投敌后,金夏军已逾三十万众,若楚王不回,他们便是围也将东京围死了。” 范恭知又道。 他说的都是实情,别说范恭知自己,便是蔡源,甚至嘉柔,此时也看不到此次东京保卫战的胜机在何处。 众人沉默时,嘉柔怔怔望着桌案,下意识道:“或许,他有救我的法子吧” 近来,嘉柔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不必多言,一瞬间的恍惚,说出了这句颇显露骨的话。 范恭知、张纯孝当即抬头,一脸诧异的看了过去。 ‘他’说的是谁,并不难猜。 嘉柔察觉自己失言,赶忙轻咳两声遮掩,随后从大案后走出,迈下台阶,来到几位重臣身前。 随后道:“当今之计,唯有发布勤王诏令了,广招各路将士、义士进京勤王,共击贼兵,保万千黎民、护江山社稷。” 勤王诏令一出,等于告诉天下,齐国危机。 虽可招各地兵马前来,亦会造成一些动荡,非万不得已不用。 但事到如今,已顾及不到那么多了。 几人意见一致后,嘉柔铺纸就墨,伏案书写 ‘.华夏之民,自古勤俭,微有积财,泽及子孙.然,金虏北胡,不事生产,劫掠成性.以华夏万姓为猪羊,三代积余,一夕被夺,一生辛劳,顿化乌有 而今朝廷初定,万民得已休养,却再逢金夏进犯. 招八方将士、海内忠信进京勤王,解黎民倒悬,护四境平安。 立纲济世救民,伐罪灭虏,复强汉盛唐之昭烈,定百代万世之长兴!’ 数百字的勤王诏令一蹴而就,范恭知等人轮流观看后,暗暗赞了嘉柔。 这诏令一句未提刘齐江山,句句不离金夏军队百姓造成的伤害,道义上天然比保护一家一姓天下的高度高了许多。 蔡源看过后,却掏出自己的一方私印,在嘉柔印鉴下方,摁了上去。 张纯孝稍一迷茫,马上反应过来,也加上了自己的印鉴。 随后,便是范恭知。 嘉柔因是女子,至今也只是‘摄政’身份,这个身份发出的诏令到底能对各路将士产生多大影响,并不好说。 蔡源用印,是要告诉各地将士,这勤王诏令也是淮北系的意思。 张纯孝自然代表了兵部,百官之首的范恭知则是明示天下官员要给与积极配合。 总之,大敌当前,这是嘉柔摄政以来,最为团结的一次。 嘉柔自是明白各位的意思,丹凤眼不由一红,随后执晚辈礼向几位重臣分别一礼,“东京数十万百姓,仰仗诸位了!” 十月初六日,金夏军先锋距东京已不足四百里。 当日巳时,紧闭的东门忽然大开,一拨拨骑士身背信筒,鱼贯出城,疾驰而去。 往北的,要去往河北路,河间府。 往东的,要去往山东路。 往南的,目的地是淮北路 四面八方撒出去的人,也是东京城撒出去的最后一丝希望。 第450章 帝京,帝京! 十月初六,勤王诏发。 等于公告全境两千三百万军民,大齐已到生死存亡之秋。 十月初八,河东路武安军都统赵孟广以勤王护京之名,招六千将士誓师驰援东京。 同日,泽州知府贾遵率当地将士、民壮八千,起程南下。 十月初九,河北路阜城开明士绅姚宗江,号召阜城武邑两县一十七家富户,以青壮族人为班底组建义勇千二百人,南下勤王。 十月初十,驻扎山东东路的独二旅六千将士,在粮草尚未齐备的情况下,随旅帅杨安迅速西进。 十月十一,沧州知府西门恭和团练使潘雄以原牢城营‘忠义’为基础,四处招募江湖好汉,聚四千人,前往德州与彭旅帅汇合。 彭二坐镇德州,驻留左近州府的第五团项敬部、九团耿宝喜部、十二团秦大川部、十七团刘毛蛋部先后在两日内在此汇合。 虽说各地勤王大军正络绎不绝的往东京靠拢,但论战力和组织能力,当属河北彭旅帅所部。 十二日,彭二将组织粮草前运的工作交给了河北经略阮显芳,随后率军出发。 而此时,金夏大军早已进抵东京城下,将齐国帝京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初陈初北上时,留在东京的陈景安便显出了价值。 早年淮北剿匪,陈景安不但主导了后勤工作,同时每接收一城,也大多交给他来重建。 金夏军破洛阳后,陈景安第一时间组织人手疏散了东京外方圆八十里的百姓,或迁往城内、或驱赶至其他州府。 随后,东京闭城。 城内开始施行当年桐山那套军管之法,不管是朝廷公库,还是粮行私仓,包括能收容百姓的客栈,全数纳入统一管理。 以厢、坊为单位,组织民壮,以备战时上城协助将士守城,或搬运物资。 城中所有水井登记造册,派专人把守,以免宵小、细作投毒,污染水源。 厢军一天十二时辰在街面巡逻,若遇泼皮滋事,可当街斩杀。 丁未之难,刚刚过去十几年。 多数居民不用动员便会配合,毕竟,当年惨状谁也不愿再受一回。 但这军管之法,必定会伤害粮行的利益,聪明人自不会说什么,静待朝廷说的‘战后弥补此次亏空’。 却也有些要钱不要命的,死活不肯配合,或藏匿粮食、或对抗征收。 此时,厢军、禁军皆被淮北掌控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 陈景安虽无正式职务,但他能用的动淮北军将啊! 战时需用严法! 你若听不懂‘家国大义’,老陈也是会杀人的 围城当日,厢军在东京菜市口杀了几个带头挑事之人,又关了一批,城内顿时安稳下来。 道理咱都懂,但这同样出身士人的陈景安却如此蛮横,自是引来个别言官的攻击能在帝都开起粮行的,谁背后没官员背书啊。 可指责陈景安的奏章,不但没有引起朝中大佬们的支持,几位言官甚至还被嘉柔当朝呵斥了一回。 自此,朝中再无异议。 自打淮北崛起,齐国渐渐有了中兴之象,东京也慢慢恢复到了六十余万的常住人口。 此次又从城外迁入近二十万人。 大军围城的情况下,能使一个八十万人口的超级大城维持秩序、保持基本供应,已是十分难得。 对比十几年前那回,满城惊恐、粮价一日涨七倍的末世景象董记绸缎行的东主董添宝,由此多了几分‘东京可守’的信心。 十月初九,西夏前锋出现在了城外。 翌日,大军陆续抵达。 十一日,金夏大军分别在东京东北牟驼岗和西南刘家寺下营。 将周长五十里的东京团团围住。 自当日起,因金军海东青的存在,东京城内鸽信亦无法出入,城内城外消息断绝。 或许是因为一个月内转进千里,金夏军疲惫,也或许是因为完颜谋衍包围东京后,觉着肥肉已咬进了嘴里,总之,他们没急着攻城,反倒在城下休整了两日。 十三日,夜间。 蔡源、陈景安、杜兆清,在东京十镇厢军督帅蒋怀熊的陪同下登上东京北墙。 只见金夏大军连营百里,灯火绵延至暗夜尽头。 一股难以名状的巨大压迫感,随瑟瑟秋风潜入城,笼在几人心头。 驻足观看片刻,陈景安忽道:“蒋督帅,河北彭旅帅到哪儿了?” “陈先生,十一日晨间收到最后一回消息,彼时彭旅帅尚在德州等待各部集结,若顺利,他们此刻应该已进至黄河北岸。” 几人不约而同来到北城,便是源于盼望援军早日抵达的潜意识。 城内虽有厢军、禁军、差役、民壮十余万,但谁也不敢说,在金夏二十万大军的强攻下能撑几天。 一旁的杜兆清却道:“淮北那边,没消息么?” “.”蒋怀熊一滞,没吭声,却看向陈景安。 齐国高层如今已有了统一共识,待在大凌河一线的楚王不可轻退他若退,完颜亮必进。 如今齐国内,除了楚王带在身边的精锐,便属于河北彭旅帅和淮北杨旅帅麾下尚有强军。 甚至淮北杨旅帅部,比河北彭旅帅部还要更强悍一些。 可初六日勤王诏令发出后,各地军民踊跃来援,唯有淮北至今不听动静。 这般对比,不免让人心凉。 陈景安一叹,向杜兆清解释道:“杜大人,淮北地处齐周一线,情况特殊,淮北到底出不出兵、或者说出多少兵,就由陈经略和杨旅帅自行决定吧。他二人之心,不必疑虑.” “我自不怀疑陈经略与杨督帅的忠心。” 杜兆清忙道。 二人忠诚自然没问题,当然,这份忠诚对的是楚王。 淮北经略陈景彦不但是楚王肱骨,还是姻亲;那杨大郎更不必多说,是楚王于微寒时的过命兄弟,多年来一直镇守老家,便能看出楚王对其信任。 但杜兆清站在东京安危的角度上,依然有话要说,“陈、杨两位大人之心,日月可鉴。然,齐周自打阜昌二年起,便再无边祸。那陈伯康入主淮南后,一力发展民生,从无扩军备战之举。如此看来,淮北并无燃眉之急,可东京面临的威胁却是实打实的。若东京城破,金夏大军可顺势南下,且淮北无险可守,保东京,便是保淮北啊!” 这话,杜兆清更想当面说给陈景彦和杨震听,甚至恨不得指着两人的鼻子质问:为何不援。 陈景安只是被当做了出气筒。 陈景安默然.杜兆清虽早已彻底投向了楚王,但派系不同,利益诉求也不同。 在杜兆清看来,作为齐国中枢的东京,自然是天下首重之地。 但陈景安却觉得,淮北是淮北系的根基,杨大郎若率军北援,他自然欢喜。 若杨大郎按兵不动,陈景安也理解.如今消息传递不便,兄长和大郎身处一线,不管怎做,必定有他们的道理。 正沉默间,忽听蒋怀熊惊奇的‘咦’了一声。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数里外,密集火把晃动,像是金夏军发现了一拨勤王义师,正在围剿。 几人还来不及心痛,又见一拨人,从黑夜里杀出,冲散了这支小股金夏军,接应了被围义师,往北退去。 见义师逃出生天,几人齐齐长出一口气。 白天里,这种情况已发生数次了。 从各地赶来的勤王队伍自是想进城帮助守军守城,可眼下东京被围的水泄不通,经常有小股义师晕头晕脑的撞进金夏大军中。 凭白丢了性命。 由此,也看见被堵在外围的无数支义师组织有多混乱. 蒋怀熊下意识道:“若楚王在就好了” 蔡、陈、杜三人默默无语蒋督帅尽说废话,谁不知楚王在最好啊! 毕竟义师来自天南地北,互不统属,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一个将士中有极高威望之人振臂一呼,将各自为战的大伙拧成一股绳。 眼下大齐,只有一人可胜任此事 酉时初,陈景安和蔡源并肩下了城墙。 路上,蔡源无意间叹了一口气。 今晚他一句话未讲,陈景安不由搭话道:“蔡尚书,可是忧心城防?” 蔡源点点头,却又道:“也不止此事。” “哦?那还有何事忧心?”陈景安好奇道。 蔡源是一个感情内敛、甚少与人说心里话的人,但或许离家太久、也或许是因为近来精神压力过大,这回罕见的讲起了私事,“我那女儿.哎,这一两个月便要临盆,却赶上了此时动荡。我不在,元章也不在上月老妻来信,言道小女不知怎地,至今孕吐未停。人瘦了一大圈,上回她娘去王府看望她,小女还哭了一鼻子呵呵” 老蔡最后以刻意呵呵笑声结尾,似乎是在掩饰心疼女儿的情绪。 蔡婳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旁人身孕两三个月后便差不多消退的孕吐,她却至今未停。 几个月里可把蔡婳折腾的不轻。 以前啊,老蔡盼了多少年,盼着女儿能诞下一子。 可几个月来心知女儿每日辛苦,此刻又恰逢天下动荡,蔡源的心态却忽然豁达起来生不生儿子也不打紧了,只要他的婳儿能平安闯过此一遭,便好。 并肩走在一旁的陈景安闻言失笑,他实在不能将‘哭鼻子’和那名恶名在外蔡家三娘联想到一起。 却还是宽慰道:“蔡妃吉人天相,定然平安无事。” 时间前推半时辰。 秦凤军‘逃兵’泼韩五,带着百余名兄弟紧赶慢赶终于在今日黄昏来到了东京外围。 他怀有一腔热血不假,但到了东京左近却又成了无头苍蝇。 东京城进不去,外围乱糟糟的,到处是金夏军的游哨。 泼韩五仗着一身勇武,力气却又无处使。 在城北十五里一座空无一人的村庄休息了一个多时辰,泼韩五带着兄弟们往内线摸去。 想要寻机截杀游哨或巡弋小队。 戌时末,泼韩五尚未找到目标,却忽听西边杀声四起。 赶过去后,却见一名身穿八品知县绿袍的银须老者,带有三四百厢军、差役,正与一对西夏擒生军交战。 泼韩五当即喝了一声‘好彩!’。 这喝彩,一是为了这年迈知县,此人骑在马上虽将一把单刃剑挥的虎虎生风,但看那鸡皮银发,显然年龄已不小了。 二喝,是为他身后的厢军、差役。这帮人虽忠勇,但战场厮杀之技明显生疏,不多时便被比他们少了一半的擒生军杀入阵内。 就算吃了亏,却依旧仅仅围在那老知县身旁,死战不退! 对比装备精良,却不敢正面与金夏军交手的秦凤军,这些人更令人敬佩。 军中汉子,最佩服的就是这样不惧生死的带种之人! “兄弟们,既给额们遇见了,额们就不能不管!上!” 泼韩五习惯赤膊上阵,说话间已一把扯掉上衣.前些日子因受了五十军棍而糜烂的后背,早已和衣裳黏连在了一起。 这一下,登时扯掉一块带血皮肉。 泼韩五却恍若未觉,提起长柄斩马刀便冲了上去。 都是久经战阵的汉子,这帮人绕到擒生军侧后借草丛掩护,弯腰疾行,无人出一声。 本已占了绝对优势的擒生军完全没防备侧后又杀出一伙人,毕竟本方大营就在几里外。 一场几百人的小型战斗,兔起鹘落,待西夏军大营发觉势头不对,派人前来增援时,泼韩五所部已带着老知县那些人快速退去出了战斗,逃往黄河南岸大片芦苇荡中。 是夜,子时。 秋风一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簌簌作响。 泼韩五安置好受伤弟兄,光着膀子、拎着几条尺长鲤鱼,晃悠到了那老知县休息的地方。 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的老知县见他过来,笑着拱了拱手,以答谢对方方才伸出援手。 泼韩五咧嘴一笑,丢过去一尾生鱼。 芦苇荡中自然不敢生火,以免葬身火海,也担心被敌军发现。 老知县也不矫情,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刀,细细去了那鱼皮、鱼鳃、内脏,将鱼肉切成了薄薄肉片。 顷刻间,一道精致鱼脍便成了。 月光下,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正抱着生鱼啃的泼韩五顿时觉着手中的鱼不香了.同样都是生鱼,这老头慢条斯理吃嚼的模样,咋看起来那么香哩? 眼见对方盯着自己的生鱼片,老知县哈哈一笑,往前推了推,却道:“若有鹭留圩农垦所产的豉油,更加鲜美。” 泼韩五可没试过那甚的豉油,但所谓吃人嘴短,便夸了这老知县一句,“你这老县官,比那些大官还厉害!老成这样了,竟还敢亲自上阵杀敌!” 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心。 泼韩五不止佩服他老骥伏枥,更佩服他能获得手下的忠心! 要知道,各地厢军不堪战,差役更是油滑,今晚却宁死也要跟随这名知县!由此可见他平日里在县内的威望有多高! 可明明夸人的话,听起来咋有点不舒服呢。 “哈哈.” 老知县不以为意,但他身旁一名差役头子却不乐意了,“这位将爷,我家县老爷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前朝政宁十六年,我家老爷知海州,那恶贯满盈、凶名赫赫的京东三十六巨盗,便是我家老爷亲自带兵剿杀!” 政宁十二年,已是丁未前周国的年号了。 原来,也是前朝遗臣。 不过,几十年前这老知县便是做了知州,现下却又降级作了知县。 想来要么是近年仕途不顺,要么是低调为官,不想为大齐尽力。 眼瞅泼韩五对他以前颇感兴趣,似不愿多谈过往的老知县笑着转移了话题,“韩将军,你从何处来?” “嗐,额算什么将军,额在秦凤路任提辖官.” “秦凤路?韩提辖来的好快!” 老知县不由吃惊,要知,十月初六勤王诏令才发出,秦凤路距此千里不止。 泼韩五却一五一十的说了自己是怎么跟随金夏军来到了东京城外,甚至连做了逃兵这事都没隐瞒。 赤诚忠勇之辈! 老知县暗赞泼韩五,却也知晓,事后刘叔平若不放过他,泼韩五恐怕要丢性命。 “韩提辖,如此说来,驰援东京是你自己的主意了?” “也不是,额们这帮兄弟都这般想,要不然他们也不会随额一起来。” “韩提辖以前来过东京?” “没有。” “那你为何.”老知县稍一斟酌,笑着问道:“那韩提辖怎对东京如此厚爱?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来援?” 若平常人,大概会说忠君报国、报效朝廷之类的。 泼韩五却不假思索道:“前些年,楚王派人在秦凤路教额们种新式麦子来着。当时,咱也不敢信啊,还打过那推广技术员。却不料,年后夏收,那新麦竟真比往年多打三百来斤!额大事后拿棍子撵着额去给人家技术员赔不是,人家却在先一天回了淮北.至今想起,都对不住人家。” “.”老知县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不由愕然。 那泼韩五却以为对方不信,忙道:“你不信问问跟额来的这帮兄弟,世人都说额们西北贫瘠,但有了楚王的麦种,如今家家都吃的饱了。你说,额们是不是欠了楚王人情?金夏南侵,楚王困在北地,额怎也得来帮帮这场子。” 说罢,老知县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 这泼韩五也是个话多的,又主动问了他一句,“老县官,你又是为甚来援东京的?” 老知县闻言,悠悠抬起头,视线穿过丛丛芦苇,落在二十里外灯火通明的东京城,却听他道:“老朽生于东京、长于东京,十四年前,她已被毁过一回了,不能再有下一回了” “老知县,东京很好么?”泼韩五一脸憧憬 “嗯。很美很美.春日繁花、夏日翠绿.丰乐楼的姑娘,正月十五的花灯州桥的夜市,相国寺的晚钟”老知县说了好大一段后,再次沉默下来,似乎沉入了某种久远回忆,片刻后回神,却又一笑,道:“这回若能护她周全,老朽带你游东京,去丰乐楼找姐儿耍。” 久在荒凉西北的泼韩五却想象不出城内是何等繁华,但有人请客找姐儿耍,他是可以的,“那咱可说好了!” “哈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知县,那你说,咱这回能护的住他么?” 老知县闻言,却摇了摇头,“老朽也不知,不过,这回便是战死城下,也算为我百万东京父老尽了一份力了。呵呵,能与韩提辖并肩一战,乃老朽荣幸。” “呵呵,额也荣幸的很,老知县你直接喊额名便好,‘提辖提辖’听的人害臊。” “哈哈,敢问韩提辖尊姓大名?” “弟兄们都喊我泼韩五。” “诶!不可,英雄需尊称,怎能喊诨号!” “额” 泼韩五有点不好意思的自报了大名,“额是绥德人,大号韩世忠。” “哈哈,好!老朽开封东京人士,大号张叔夜,幸会!” 第451章 家人们,谁懂啊 十月十三,黄昏时分。 初九日淮北收到了来自东京的勤王诏令。 淮北督抚杨震第一时间命淮北五府驻军进入战备状态,随后赶往了蔡州。 今日,官衙内这场会议已持续了一下午,关于到底出不出兵的争论也持续了一下午。 双方争的面红耳赤。 “二来,出征后,爹爹一切都要听女儿的,若女儿说了甚不合你意,爹爹也不能发火,更不能骂人!” 淮北原驻有两万多将士,大郎要带走一半,其中近卫二团、大郎起家的桐山班底组建的三团,都是精锐。 稷儿小大人一般,接过后不忘答谢。 “傻样。”蔡婳嗔了一声,唤铁蛋在床边坐了,随手塞过来一颗橘子。 曹小健呢,当然担心嘉柔安危。 “咦,爹爹,你怎来了?” 早已有腹稿的大郎却道:“本帅带近卫一团、三团、十三团、十七团及天雷二团一部北上。刘二虎第十团自寿州回调,负责蔡州防务。十八、十九、二十,三团驻守寿、宿、泗三府” “一来,爹爹不许胡乱发令指挥!” 杨大郎一锤定音后,堂内关于出不出兵的议论告一段落。 大郎却哈哈一笑,纠正道:“郭大哥切勿说什么城破人亡,淮北是我十余万大军的乡梓所在,亦关乎王妃和小世子小郡主的安危,这副担子可不轻。” 说到此处,大郎又是一礼,认真道:“数十万将士家眷,便拜托郭大哥了!” 反对淮北出兵态度最坚决的是蔡州知府徐榜,他的理由很清楚,‘淮北地处齐周边境,不可不防。即便东京丢了,也不能丢了淮北。’ 话音一落,堂内顿时一阵吵嚷,似是对唐敬安的表态不满。 不过,此事最终决断,还需以军方意见为重,陈景彦主动向始终未发一言的杨大郎,道:“杨督抚,为今之计需督抚拿个主意了。” 被剥夺了指挥权的老沈只好委屈吧啦应了下来,“好,依乖囡” 唐敬安乃楚王秘书出身,他应该最了解楚王的心思。 陈初和陈景安都不在蔡州,军统得来淮南情报,有相当一部分都会呈给陈景彦阅览,以助后者对周边局势有清晰了解。 “爹爹随你去东京。” 铁胆兴奋之情顿时消散想来里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必是秦胜武新妻,折家幼女折燕儿. 老父血洒疆场,身为人子自是悲恸。 陈景彦则负责与各家场坊沟通,将各厂护卫队、乃至朱达的武装押运队都纳入了动员体系,以防万一。 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沈再兴小声嘀咕一句,求助似的看向庞胜义,可这回老庞也不帮他说话了。 “嗯,姐姐放心,有我在,必保陈兄弟平安!” 此时看过去,这杨大郎确实有了几分大将风采。 这就是徐榜最大的优点,从不死犟,只要拗不过,便赶紧调头。 “三则,出征后,女儿可没法给爹爹安排军职,爹爹要从大头兵干起。念在爹爹年迈,女儿便收爹爹做亲兵.” 铁胆眼看王妃一时半会腾不出空闲见自己,便转头去了蔡婳所在的青朴园。 孩子天真的话语,逗得蔡婳大笑,可随后心中又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童言无忌,稷儿想让她诞下男孩,但腹中若真是男孩,恐怕有不少人要担心的睡不着了。 既然这回他们主动送上门来,大不了将决战提前几年。 铁胆信誓旦旦道。 铁胆自然担心爹爹在战场上越俎代庖,胡乱发号施令。 如今来不及请楚王定夺,唐敬安的意见便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楚王的意思。 蔡婳不由一乐,笑问,“稷儿想让姨娘生个弟弟?” 唐敬安掷地有声的话,让徐榜喃喃说不出话来。 两人的话都无从反驳,却也都代表了各自派系的利益。 自打前年河北一战,铁蛋已憋了两年没撒野了! 只是,刚走到涵春堂前,便看见大大小小一群小娘,站在门外踌躇不入内,脸上尽是担忧神色。 与之针锋相对的,是督军曹小健,理由同样充分,‘东京若破,淮北也不过是砧板鱼肉,金夏军转而南下,淮北根本无险可守。是以东京必救.’ 只不过,有的闻之担忧,有人闻之兴奋,有人闻之肝肠寸断 酉时末,铁胆得知此次北援有自己,推开饭碗便跑去了后宅,准备向王妃和蔡姐姐辞行,今晚就搬去军营,好为后日开拨做准备。 耻辱,耻辱啊! 半只近卫二团都是老子带出的,如今老子回归队伍了,竟要从大头兵干起? 杨大郎最是干脆,直接道:“寿州大营驻军已开始向蔡州集结,三日后即可整装北上!” 这种判断,没有任何情报支撑,完全基于两人之间的了解。 “谢姨娘” 一句‘普通百姓’让沈再兴老脸颇为挂不住,罕见的对女儿黑了脸,“你的功夫还是我教的呢!你若不带我,我便去找杨大郎,请他换你庞大叔带近卫二团出征,让你留下!” “好说好说,乖囡只管讲!” 铁胆狐疑打量老爹,不明白后者想干啥。 但周国也不得不防大郎让二虎指挥分散于各府县的老兵,带领各村民团进入二级战备状态。 “嗯!” 等于明说了,齐国已成楚王禁脔。 “哈哈哈,你这小机灵鬼,牙都快被甜食蛀没了,还吃果子?” 唯独出身于鹭留圩的刘二虎不需担忧他或许算不上淮北军中最有能力的那几个军官,但论忠心,却能排进前三。 戌时中。 随即,便是猫儿低低的安慰。 有孕前,蔡婳身形一直算的上丰腴,可此时的蔡婳倚在床上,原本圆润的两颊微微内陷、往日艳若桃李的脸蛋微微蜡黄。 眼瞅老爹拉了脸,铁胆忙道:“爹爹已应下了第二条,一切都听女儿的!” 蔡婳嘻嘻一笑,抬手在稷儿脸蛋上轻轻捏了几下,“小机灵鬼儿,真招人喜欢。” 陈景彦又喝一声,转头对唐敬安道:“唐知府,说说你的理由。” 沈再兴一开口,便惊到了铁胆,只见她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成呀,爹爹是普通百姓,怎能随便跟随大军行动!” 稷儿说起‘弟弟’时,眼巴巴望着蔡婳的大肚子。 “为何?” 自有大郎身边的传令兵去往此次被选中出征的军官住处通知,好让他们快做准备。 此次出征,遭遇野战的可能性极高,带上近卫二团无可厚非。 陈景彦却瞄了曹小健一眼,唐敬安明确无误的支持淮北出兵,和曹小健的诉求契合。 近卫二团老班底便是八山九寨逃户,当年沈再兴便是这些人的大哥。 但曹都监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喜意也是,唐敬安太直白露骨了,完全不再掩饰,什么‘大齐两千余万军民,皆楚王臣民’什么‘楚王之地,不止淮北五府’。 “肃静!” 蔡婳虽有身孕,却主动揽过课余教导孩子的差事.当然,她只教稷儿。 “蔡姐姐怎了?”铁胆扶门回首,眨巴着婴儿般的纯真大眼。 坐在上首的陈景彦不由心生感叹,近年因大郎一直驻在寿州,两人见面机会不多。 尽管铁蛋已得了军令,却还是暗自道:嘉嫆求人都求不到正主,王妃素日不插手公务,便是找上王妃也没用。 “哈哈哈”蔡婳伸手将稷儿捞进了怀里,不由分说在小人儿脸蛋上啪叽亲了一口,“娘没白疼你稷儿,来,喊声娘” 叙了会话,铁胆告辞时,从来不啰嗦的蔡婳竟没忍住在前者出门瞬间,又唤了一声,“铁胆.” “那个.你莫忘了。若真在东京城外遇见王爷,你替我看顾则个” 这一万多人,若遇小股敌军,自然没问题。 “近来淮南一片风平浪静.” 莫说取代齐国,便是金国、西夏也早早存在于初哥儿的长远布局中。 庞胜义讲情时,沈再兴眼巴巴的望着女儿,唯恐再被拒绝。 “你你们都还是我带出来的人哩” “依你,依你” 而近年来逐渐占据淮北中层的新式官员,譬如陈英俊、唐敬安一直保持着沉默。 “爹爹.爹爹离家前,说稷儿是家里长子,要保护好家里姐妹和姨娘。” 留下的军队中,除了二虎的十团,余下三团皆是去年编练的新军。 铁胆下马,已四十有五的沈再兴身形站的笔直,一见面便道:“大郎调铁胆出征了?” 说句难听的,楚王不在的情况下,在二虎面前就算陈景彦、徐榜加一起,都未必有王妃说一句话有用。 铁胆也不知怎回答,旁边,蔡婳将那颗剥好橘子一分为二,一半塞给了铁胆,一半给了埋头抄字的稷儿。 当年威震唐州许州汝州及蔡州部分地区的万人敌沈老汉仰天无声慨叹,终道:“依你,依你,都依你” 铁胆也担心爹爹果真去找大郎,将自己换下来,不由一跺脚道:“那好,我与爹爹约法三章,爹爹若同意,我便带上爹爹。” 蔡婳得知铁蛋特地前来告辞后,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忽又话锋一转,低声道:“此战远比任何一回都要来的凶险,铁胆若在东京遇上了你陈兄弟,帮我留意些他,莫让他缺了胳膊少了腿,嘻嘻” 他只是借唐敬安之口说了出来,以免得罪淮北系内相对保守的势力。 说到此处,大郎忽向颍州都统郭滔儿一抱拳,道:“我离去后,淮北防务便托付与郭大哥了!” 玉侬说她偏心,蔡婳却反怼娆儿太闹,影响她休息。 气的玉侬十来天没让娆儿来过青朴园。 戌时初,屋内又剩了蔡婳和稷儿。 “弟弟好玩,娆儿姐姐和冉儿姐姐爱哭鼻子,不好玩.” 狐媚眼下意识弯起好看弧度,“稷儿,谁教你的?” 徐榜乃根正苗红的淮北系,自是想家乡子弟兵以保卫家乡,毕竟淮北数府内遍布的工坊、大片良田才是淮北的根基。 还‘念在爹爹年迈’.说的人家老沈像个拖油瓶一样。 这边,铁胆不知是受了折燕儿丧父的感染,还是见了消瘦蔡婳.竟杵在蔡婳床前,蓦地红了眼睛。 唐敬安深知此事干系重大,回答前不由先问了一句,“经略大人,近来淮南可有异动?” 蔡婳没第一时间回答,反而先从铁蛋手里拿走了剥好橘子,这才弯起狐媚眼笑了笑,“你不懂他,或早或晚,他一定会出现在东京城外!他呀,比谁都爱用险着” 其实,陈景彦和唐敬安的想法一致,同样认为东京不容有失。 已不过世事多年。 甚至蔡婳自己在夜深人静之时,也思考过这件事. 不过,此事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是果决如她,也不敢细想.毕竟,她如果真的要做些什么,不止这个让她迷恋的家要完蛋,稷儿也需 日后可见的要与小野猫成生死仇敌,和小狗也只有君臣没有夫妻了。 嗯,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堂内众人随即安静下来。 “姨娘莫怕,王大伯教了稷儿拳脚功夫,稷儿保护姨娘和弟弟.” 稷儿从小一半时间都待在蔡婳身边,这种‘游戏’不知做了多少回,小家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亲娘不可能听见,这才糯糯喊了一声,“娘,娘,稷儿想吃果子.” “唐知府,说的简单.” 沈再兴忙不迭应道。 大郎和唐敬安之所以态度坚决,正是因为两人都了解陈初的志向.自打淮北水患贼乱后,初哥从未有过偏安淮北一隅的想法。 在得到陈景彦肯定回答后,唐敬安再不犹豫,起身环顾众同僚,道:“以我来看,东京,需救!” 蔡婳回神,瞧了小人一眼,笑道:“怎了?稷儿可是害怕了?” 铁胆认得带头那小娘,不正是殿下的妹妹嘉嫆么! 铁胆马上明白过来,这群丫头怕是听到了消息,担心被困在东京的长姐安危,许是来求王妃说服淮北军北援的。 蔡婳却嘻嘻一笑,飞了个媚眼,“我也没打算请你吃呀,我是让你替我剥皮.” 这么一想,蔡婳觉得非常不值得 走神间,忽觉小腿上一痒,蔡婳抬眸看去,却见小家伙不知何时已脱鞋趴到了床上,正跪在自己腿边,像模像样的揉摁着她因怀孕而浮肿的小腿。 陈景彦料定,自家这便宜女婿若能平定此次大乱,登基大宝指日可待,便是陈初不急,他手下这帮人也等不及了。 “是呀。” 自打桐山一战后,沈再兴便提前进入退休生活,和一帮老伙计在城外庄子里侍弄庄稼、闲暇时教农家孩童瞎几把耍几套拳。 徐榜的关注点马上切回了淮北防务,“既如此,杨督抚怎么安排淮北防务?” “好好好茹儿,去玉侬房里讨些蜜果子来,小心别被王妃看见喽。” 酉时中,天色渐黑。 大郎、郭滔儿、陈景彦却依旧留在堂内,开始商议详细防务以及应急预案。 急冲冲进营的铁胆,却在营门处见到了一位‘熟人’。 府库刀枪旧甲,下发至村、厂一级。 “可姨娘怕的很,怎办?”蔡婳故意逗道。 但近卫二团常年担负着驻守蔡州、保护王府的重任,蔡州交给别人自然难以放心。 正思量间,却听堂内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紧接便是一道已哭哑了的女声,“求娘娘让燕儿去吧!我爹爹的爹爹首级尚在金狗之手” “蔡姐姐,我不吃”铁胆连忙客气道。 要不然初哥儿也不会几年前便将太虚道长送往金国。 蔡婳故意说的轻松,正在剥橘子的铁胆一愣,却低声道:“蔡姐姐,陈兄弟在金国呀,他应该不会出现在东京城外吧。” 防务安排便可窥见一斑大郎缜密心思.淮北军中,近卫一团可称最强步卒,近卫二团却也是淮北最强马军。 “.” 蔡婳似有心事,狭长双眼目无焦距的望着床帐呆愣半天,一旁的稷儿写完今日作业,依旧乖乖坐在小凳子上,忽然小声问了一句,“姨娘,父亲又要和坏人打仗了么?” 铁胆一听便急了,“爹爹你怎能这般耍赖!” 以前家中孩子的功课,都由阿瑜负责,今年五月间,阿瑜诞下一子,如今正处在休养身体的阶段。 正因北上名单中没有自己而稍感失落的郭滔儿匆忙起身,回礼道:“杨督抚只管放心,郭某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随着西北和东京的消息渐渐在蔡州扩散,自是在城内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稷儿背着双手,摇了摇头,“稷儿不怕。” “娘,稷儿想吃.” “诸位大人.”唐敬安作了个团揖,这才道:“楚王荜路蓝缕,砥砺十年,方有今日之局面!楚王之志,岂单单淮北数府?若我等见死不救,致东京沦陷,先不说淮北能否安矣,楚王十年心血亦毁之一旦!” 陪沈再兴站在一旁的庞胜义连忙出面打圆场,劝铁胆道:“大侄女,上回淮北平乱你额头中箭,后来河北一战,你又差点淹死,你爹爹这不是担忧么,就带上他吧” 校场内的将士似乎已收到了出征消息,正在连夜整理甲胄、检查马掌。 徐榜起身打断,可唐敬安却也不客气,摆手阻止了这位淮北大佬之一,紧接便道:“徐大人,如今咱们不能只盯着夹带里这淮北数府了!楚王是齐国的王,楚王之民,不止淮北四百万,整个大齐两千余万军民,皆我楚王臣民!同理,楚王之地,也不止这淮北五府!东京若失,便是楚王的东京沦陷!如今万民惶恐,四境不安,大齐臣民皆盼楚王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之将倾。如此民心所向,我们怎可见死不救!” 他总不能否认楚王对淮北以外的国土臣民没有责任吧。 涓竴涓浜屼簲涓涓节涓浜屽洓锲 铁胆出城,去往城南校场。 铁胆进屋时,稷儿正趴在床头抄大字,蔡婳倚在床头,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指导稷儿的字型。 家人们,谁懂啊,我这小棉袄四处漏风啊! 十月十五,淮北援军北上。 打头的近卫二团沈铁胆团长身边,却多了一名全团谁见了都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臭脸大头兵。 第452章 首胜 十月十五,戌时末。 金国中京卢龙县水军军寨。 明晃晃的月光下,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将士沉默有序登船。 陈初站在岸边,史小五和辛弃疾一左一右并立两边。 此时泊在码头的舰船除了当初小辛从金州缴来那十一艘,另有抗浪较差的近海商船、驳船九艘,就此组成了一支二十艘的船队,用以运送小辛第六旅中挑出来的四千精锐和马匹。 亥时三刻,眼看将士即将登船完毕,陈初又一次嘱咐道:“坦夫,你部登岸后若遇小股金兵,不要恋战,迅速往北突进,进了金国腹地平原,你便可随意施展了。” “陈大哥放心,愚弟心里有数。大哥选定在平南登陆,一定能打金虏一个措手不及。” 出征在即,小辛却不见任何紧张,反而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平南县在辽东半岛东侧,面朝外海。 即便金国有所防备,防御重点也会摆在辽东半岛西侧,朝渤海湾的一侧。 小辛说罢,瞄了陈初一眼,笑嘻嘻道:“陈大哥,登陆后咱们可就是敌国作战了,粮草补给不免要在当地补给,若金人不配合,咋办?” 废话,抢别人的粮草,别人能配合才怪了。 但淮北军建军以来,军纪历来严厉,‘劫掠’是必斩之罪,小辛这是在向陈大哥讨要‘便宜行事’之权。 陈初自然不是迂腐之人,径直道:“登陆后,除了‘淫辱’之罪不可犯,余者皆由坦夫自行决断。” “是!” 有了陈初背书,小辛心中大定.打仗又不是过家家,特别是深入敌后这种活计,就食于当地、甚至杀人遮掩行军路线这种残暴事,必要时都可以是选项。 不料,陈初却又道:“沿途所获粮草牛羊,除了你部所需,余下的统统烧了;若遇堤坝,便用所带炸药炸了;若金国青壮,亦可杀之.” 小辛不由一凛,又瞄了一眼,陈初却不是他想象中的狰狞神色,反而一脸平静。 陈初似是察觉小辛看过来的目光,不由道:“我让你毁坏地方,并非为了报复。如今金国出奇兵迂回千里,自西北犯境,内部必然极度空虚。毁了生产力,便是毁了他们持续作战的能力你尽管在关外折腾,我倒要看看,若金国内部四处烽火,完颜亮还能不能在大凌河待的住。” 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 无非是为了争夺战略主动。 若陈初心忧金夏西路大军围困东京,继而率大军回援,完颜亮必然趁机渡河,尾行追击。 即便陈初顺利抵达东京城下,也会面临前有完颜谋衍,后有完颜亮的凶险局面。届时,不止陈初所部,便是此刻集中在东京城外齐国举国精锐,也会陷入全面被动。 既然如此,那就再开辟一块新战场! 你打我东京,我打你黄龙府,杀你牛羊、刨你祖坟! 齐国好歹还能在东京城下拼凑出一支大军,而金国那边.太虚多年待在黄龙府,自然对关外有多少兵力摸了七七八八。 陈初笃定,除了被牵制在大凌河一线的金军和西进金军外,关外哪怕两千精锐都凑不出了,关键还要把守各个城池。 天宽地阔,任由小辛发挥! 酉时中,史小五带三哥、幺弟准备登船,临别之际,陈初又嘱咐道:“送小辛登岸后,五郎便按计划沿渤海湾北侧、辽东半岛东西两侧巡弋,务必使金国不得有片板下海,无论军民船只!” “得令!” 史小五抱拳,陈初接着又道:“沿岸各处城池,若靠海近的,五郎便让他们听听响,不必心疼弹药” 如今划归到史小五麾下的这批海船,已有三艘大船在船舷上分别装了十余门天雷炮。 非常适合封锁海岸,炮击城池。 料想几日后,金国关外不但内部各地四处烽火,沿海亦不得安宁,到时就看完颜亮是继续在大凌河挺着,还是率军回援了 陈初早在十余日前便收到了金夏联军犯境的消息,之所以等到今日才有所行动,正是等待这几艘炮舰成型。 酉时末,船队起锚,往东北方向而去,慢慢隐入了黝黑海面。 陈初回转军营,却在大帐中见到了随军参赞佟琦。 短短几日,佟琦已脱了相,两侧颧骨高耸,嘴唇干裂、渗着血珠,刚刚过了弱冠之年,青丝中已有银发隐现 确实,比起折燕儿,佟琦内心悲痛更甚。 前者虽父亲和二哥阵亡,但长兄、母亲、姐妹好歹还在。 佟琦却是一家满门死了保安州 “玮璜。” 陈初轻唤佟琦表字,正在走神的佟琦闻声抬头,见了来人,嘴唇不受控制一般一阵哆嗦,“兄长,我们何时南下东京,杀了那狗贼完颜谋衍、任得敬!” 佟琦仰着头,双目通红。 陈初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坐下,这才温和道:“玮璜,你我既有结义之情,你之仇便是我的仇,此仇必报!但你连日来不饮不食,又不好好休息,自己的身体便要先熬垮了,这般下去还如何随我杀敌?如何手刃仇人?” 佟琦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陈初身前三尺处,噗通一下跪了下来,伏地恸哭道:“兄长,如今我在世间已孑然一人,若兄长帮我报了此仇,弟日后必为兄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两名出身保安州的佟家亲兵佟克峰、王满仓,也随佟琦跪了下来。 三人哭的如同两岁幼童,闻之令人伤心。 是夜,子时。 陈初久未成眠,干脆披衣起床在营内巡视。 住在隔壁的长子闻听动静,也爬了起来。 两人随意在营中走着,长子看出初哥儿情绪不高,还以为后者是因为晚间佟琦痛哭一事而受了感染。 长子知晓自己嘴笨,不会安慰人,便用自己的法子,默默陪在兄弟身旁。 却不料,陈初突然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长子,我.我如今是不是变了?” “没啊,初哥儿还和当年上山时一样,是个赤诚好男儿。” 长子搔搔头,认真回道长子不会拍马屁,他确实觉着初哥儿一直很好。 陈初心知在长子这里问不出个甚,不由苦笑一声,望向了头顶圆月。 他之所以会这么问,蔡婳大闹卢龙县知县别院,只是个引子. 事后陈初反思的,不光是生活作风问题,更包括军政大事,就比如这次借金帝南狩一事,提前进军金国是不是太过心急了? 虽事实上分裂了金国,却也因太虚南归,断了淮北在金国内部最重要的情报线。 导致金军西进一事没收到任何示警。 同时,多年来陈初一直未能在西夏建立军统分支机构,客观原因有他将防御西夏当成了西军之事,但主观上忽视、小觑西夏,也是有的。 这才有了此次金国困兽之斗后的齐国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陈初下意识往南方夜空望了一眼.自打他率军北上后,一直留意着周国消息,可近来周国却格外安静。 安静的有些过分。 翌日,陈初率近卫一团,及秦胜武十六团两营从卢龙县继续南下。 不过,他们打出的却是小辛第六旅的番号,旗帜用了第八团虎旗 北边百里外的大凌河西岸永乐城内,代表楚王驻跸所在的王旗,依然飘扬在城头。 十月二十三。 东京城,已被围困多日。 而营垒连绵的金夏军营更外围,则是一支又一支的勤王将士。 多日来,陆续赶来的勤王队伍,粗略估计已有近三十万人。 但各路人马互不统属,乱糟糟的完全形不成合力。 十月十三日,京东路藤县知县率厢军、壮勇八百,刚抵达了东京东侧五十里,便被一股金军发现,一个回合,藤县义勇便被杀溃。 仅知县苏育英同县尉、衙役十余人逃走。 十四日,同样有京西路的义勇被打散。 直至十六日,兵部尚书张纯孝联络上了秦凤路经略刘叔平、威胜军节帅荆超、信安军节帅邝道固以及折彦文,四军合为一处,于黄河北岸延津县下营,才勉强有了一个统一指挥的机构。 但这驻地也能窥见齐军对金夏大军的惧意东京在黄河南,延津在黄河北,且两地距离一百多里。 十七日,各路义勇首领聚首延津。 随后,在西军各路将领和张纯孝的推举下,秦凤路经略刘叔平担任了主帅。 此时西军四军仍有七八万人,且都是正军老兵,不管是张纯孝安抚也好,还是按实力来说也好,刘叔平确实是合适人选。 刘叔平新官上任,当日便制定了一个突袭计划.东京城下的金夏军,补给多赖已失陷的洛阳东西两仓供给,刘叔平决计袭击金夏军粮道,劫断后者粮草。 方案没问题,但在执行过程中却出现了问题。 京西节帅冯双元因丢了洛阳,且只剩数千残军,在各路人马中已没了话语权,被刘叔平指定担任了此次任务。 按计划,冯双元与河东路武安军赵孟广负责突袭。 刘叔平率大军主力于五里外埋伏,冯、赵突袭若顺利自不必说,若不顺利,刘叔平再率大军前出支援。 金夏军粮草几乎全部来自于洛阳,完颜谋衍自然也对这条粮道极度重视,不但派遣猛将押运粮草,且金军副帅完颜揽亲自率轻骑在不停在粮道之上巡视。 十八日午后,冯赵两部精锐于京西万胜镇外伏击押运粮草的叛将曲义先部。 却不料,运粮队伍中的西夏猛将赏者埋所部并不慌乱,以劣势兵力抵抗两刻钟后,等到了闻讯赶来的完颜揽援军。 金夏军一路从西北杀穿半个大齐,兵临东京城下,面对齐军自是有着巨大的心理优势。 以三千人硬抗冯赵七千人马,战至未时,齐军竟率先有不稳迹象。 恰好,另一股在东京外围巡弋的金军又至,冯赵两人所部不支,往北溃退。 五里外原本该接应两人的刘叔平见金夏追兵阵容肃整、无机可趁,竟一兵未发徐徐退出了战场 此一战,冯双元所剩不多的人马折损近半。 待夜间冯双元狼狈逃回延津大营后,愤怒至极,夜闯刘叔平中军大帐,痛斥后者见死不救,故意将京西军当做炮灰。 冯双元虽为一地节帅,但丢了洛阳,如丧家之犬,原本手中的两万余将士,如今只剩五千余人。 已是没牙老虎,刘叔平当即命人将冯双元脊杖三十,羁押于秦凤路大营,同时将五千京西军划归本部 败一场,没什么,毕竟各路援军都知金夏军不好啃。 可刘叔平借机吞了冯双元部,影响却极为恶劣 当夜,延津大营中许多小股人马便悄悄离开了营地。 二十日,折彦文所率折家军残部同太原都统王秉,也以寻机歼敌的借口离了大营。 随后,河东路武安军赵孟广,泽州知府贾遵也率领本部离了延津大营。 二十一日,淮北军彭二也拔营转向东南,张纯孝闻言,急忙赶来劝阻。 好不容易将各地军头笼在了一起,其中以西军和淮北战力最强,若淮北军再走,这各路勤王军的联盟就名存实亡了。 彭二却道:“淮北杨督帅不日即将抵达,我部去京南迎他们一迎。” “那两位将军汇合后,请速速赶来延津大营啊。”张纯孝扯着彭二的马缰不舍松手,口吻中甚至带了些哀求之意。 彭二一叹,道:“张大人,东京被围,正是需各路援军勠力同心之时,可如今外敌当前,刘经略却不顾吃相,吞了冯节帅的部属,大伙不但要和金夏军作战,还需防着自己人.张大人若想让将这几十路援军拧成一股绳,必须推举一位无私心、可服众之人统一调度这数十万人马,不然.只会让咱大齐这些忠勇之士枉丢了性命。” 彭二部离去后,张纯孝站在原地呆愣良久,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如今东京外围,五十余路援军、三十来万人,哪里能选出一个真正的‘服众’之人,推举刘叔平为首领,也是瘸子里挑将军。 一来对方是西军出身,职位高;二来,刘叔平的秦凤军又是各路援军中建制保留最完整的一支。 却没料到,这刘叔平私心如此重。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张纯孝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此时他若在强行罢免刘叔平,必定生出祸端。 张纯孝忽觉一股无力感这刚有了中兴之象的齐国,果真要亡了么? 二十一日,刚刚成立了数日的勤王联军分崩离析。 各路人马脱离延津大营后,分散于方圆一百多里的东京外围,各自为战。 翌日,彭二部于京南临蔡同杨大郎所部回师。 共计两万多人马,成了仅次于西军的最大一股兵力。 了解清目前状况后,大郎让将士休整了一晚,转头向东,绕过金夏围城主力,从东侧悄悄靠近东京城。 虽大郎对淮北军战力颇为自信,也不会带着两万多人强行冲击二十多万人组成的包围圈。 他的目标是京东三十里的通津镇.数日前从洛阳掳走的三万民壮皆在此处,正为金夏军打造云梯、鹅车等攻城器械。 东京墙高壕深,若没有完善器械,金夏军的攻城便无从谈起。 不想,竟有一拨人和他想到了一处. 二十三日午时,淮北军前锋接近通津,一路上竟没怎么遇到外围警戒的游哨。 直至距离通津三里,大郎才明白过来是怎回事。 通津关外,正有一拨数千人的勤王军攻打金夏军的器械打造营地。 左近金夏的游哨、巡弋小队都已赶来支援。 “二哥,这是哪支队伍?” 大郎驻马一处小丘,远眺战场,倍感惊奇。 早来数日的彭二哥和勤王军中的不少头领都打过交道,只见冲锋队伍最前,一面将旗上书有‘定远将军赵’。 彭二不由呵呵一笑,道:“应是河东路武安军都统赵孟广赵将军!” “此人不错啊!和咱想到了一处.” 大郎言语间有着清晰赞赏确实,毁了金夏器械,对方短时间内就无法攻城。 但能想到是一回事,敢不敢冒着风险来做又是另一回事。 彭二的目光却落在了武安军最前头那两人身上,一人身穿脏污绿官袍,官帽早已在冲锋途中没了踪影,银发在秋风中狂舞,看起来年龄就不小了。 而另一人,则是步卒,赤膊持双手长刀,竟敢以步战直面对方轻骑借奔跑之势,矮身躲过来敌攒刺,顺势拧腰,一刀挥出那粗健马颈竟就此两断。 “嚯!好猛士!和长子有一拼了!” 大郎的目光不知何时也落在那杀神身上,忍不住喝了一声。 能让他将此人和长子对比,足以说明对这名赤膊步卒的欣赏。 说话间,西边已有三四支马队正朝器械营地狂奔,想来是来援的金夏马军,铁胆看的心急,忙道:“震哥儿,让我们上吧!” 大郎正待下令,却又见北边大地上一丛烟尘,正在快速接近战场。 北边来的? 大郎不由一怔,暂缓了铁胆出击的命令底下的武安军,他自然想救,但却先要搞清楚状况,北边来军是敌是友尚不清晰,不能让铁胆陷入险地。 就这么一耽误,西边来的西夏马军已冲入武安军军阵。 虽那赤膊汉子和绿袍老官足够勇武,但武安军军阵却在马军冲击下,迅速动摇,随时有崩溃的可能。 而北侧来军快速接近后,大郎、彭二也终于看清了对方军旗.杏黄旗帜上,无字,只绣有一只下山猛虎。 “虎团?小辛从金国中京回来了?” 彭二不由惊讶,可两军接近后,那虎团将士齐齐勒马,纷纷从得胜钩上取下长柄马刀,奔跑着冲向了敌人. “.” 不得不说,这一幕稍稍有点滑稽。 能让骑士弃马步战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这群人是步卒,或者说是骑马步卒,不擅马战。 但小辛所部,堪称淮北马军精锐啊,仅次于铁胆的近卫二团。 正疑惑间,眼尖的铁胆一声娇喝,甚至还有些些惊喜之意,“你们看,那个跑在前头的大高个,是长子呀!” 大郎和彭二赶忙凝神看去,嘿,不是长子还能是谁? 两人快速对视一眼,彭二哥下意识道:“长子来了,那初哥儿” 自打淮北建军,陈初不管在哪儿,长子便在哪儿。 大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赶忙在乱糟糟的战场上寻找初哥儿的身影,可一片狼烟洞地,哪里寻的见。 一旁的铁胆却再也等不了了,只见她提起点钢梨花枪,如一股旋风一般杀下小丘。 她一动,近卫二团的马军自然紧随而去。 “诶,乖囡,等等,等等我!” 十余丈外,沈团长的亲兵沈再兴老先生因没有配备战马,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随后停在原地,急的直跺脚! 老沈已四十有五,小沈正是担心爹爹年迈,才特意让老沈做了名不需上战场厮杀的勤务兵。 旁边的彭二哥好意劝道:“沈大叔,上战场厮杀这活计便交给我们小辈吧,您歇着,免得铁胆担心.” “放屁!” 正无处发火的老沈径直走到十七团团长刘毛蛋身旁,毛蛋骑在大马上,疑惑道:“大叔,您有事?” “下来吧你!” 沈再兴一把将毛蛋从马上拽了下来,随即一个敏捷、漂亮的鹞子翻身,上了毛蛋的马,“驾!乖囡,等等爹爹,小心着些啊” 一南一北,两支齐国援军的突然出现,登时让器械厂外的西夏军乱了阵脚。 二十三日,午时。 河东路武安军于京东三十里通津关外,突袭敌军器械厂,在淮北军‘虎团’、近卫二团的配合下,镇斩西夏马步军两千两百余级,焚毁攻城器械无算。 此战规模虽算不得大,却是东京保卫战开战以来的齐军首胜。 东京岌岌可危之形势,稍有缓解。 第453章 楚王回来了! 十月二十四日,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寒风凄雨中,嘉柔在蔡源陪同下,首次登上了东京城头。 如今城内存粮充足,虽百姓有所恐慌,但秩序大体井然。 不过,嘉柔的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 城内城外消息已断绝多日,此时站在城头看过去,迷蒙雨丝下,金夏大军营垒严密,绵延不绝。 据蔡尚书说,金夏二十多万大军的外围,同样有众多各地勤王义师云集,所以金夏军才迟迟不敢攻城。 以昊天视角俯视,确如蔡源所说。 周长五十里的东京,此时已被联绵营垒团团包围,可营垒之外,却又散布着几十股人数不一的齐军、义勇。 东京方圆百里内,已聚集金、西夏、齐三国六十万众。 至此,三国已经将所有筹码都摆在了赌桌之上。 胜者,通吃。 败者,身死、国灭. 相比于城内,城外齐军的气氛反而轻松了一些。 昨日傍晚,淮北军督帅杨震行文各军,文中前半部,嘉奖了武安军赵孟广、成武知县张叔夜、校尉韩世忠。 后半部,则是招各军首领前往京东北的陈桥驿议事。 通津关器械厂一战,虽战果不大,却是武安军在淮北军配合下第一次在正面战场打了胜仗。 对于此时士气低迷的五十八路勤王义军来说,不啻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抹微弱希望。 是以,大伙对杨督帅前往陈桥驿议事的召唤,给予了应有尊重,纷纷连夜动身。 杨督帅刚抵达东京,便配合武安军拿了首胜,并且不贪功,将功劳都给了武安军。 没见么,公文里写明了,要擢升赵孟广为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升成武知县张叔夜为枢密院承旨司;校尉韩世忠升从五品游骑将军.战后就职。 全部为破格超品提拔。 唯一让人不解的是这杨震虽为淮北督帅,却没有这般封赏的权力啊! 不管怎说,杨督帅都有些越权了,万一战后朝廷不认他许下的官职,那便尴尬了。 当日未时,众首领陆续抵达陈桥驿大营。 陈桥驿虽然也在黄河支流以东,但相比刘叔平选择的延津,却距离东京近了几十里。 会议开始时间定在未时三刻,有些提前到来的将领入帐后却发现杨督帅却没坐在首位,不由疑惑起来。 大家都猜测,杨督抚这回招大家前来,便是为了重新整合勤王义师,从刘叔平手里拿回指挥之权。 此事,多数人倒也乐见其成刘经略做主帅时,见冯节帅战事不利,不但不援,反而事后褫夺了人家的人马。 再看看人杨督帅,撞上赵都统突袭金夏器械营,不但主动上前援手,事后还竭力提拔! 跟着后者,大伙自然心里踏实些。 再者,世人都知淮北强军,杨督帅又是楚王心腹中的心腹,由他做五十八路义师的主帅,资历也勉强够了。 只是,那西军刘叔平未必会服. 未时二刻,赵孟广带着张叔夜、韩世忠入内。 周遭顿时响起一片恭贺、赞叹,赵孟广自然欣喜.张、韩二人原本并非他的属下,数日前,赵孟广在黄河南岸活动时,二人率部主动来投。 偷袭粮道不成后,各军士气低落,张叔夜便向赵孟广提出了袭击器械营地的建议,彼时赵孟广犹豫了一日后才接受了此建议。 不想,一仗打出个从四品将军,还因此和淮北军搭上了关系。 这边,王秉、折彦文主动和赵孟广叙话。 那边,泽州知府贾遵则拉上张叔夜走到一边,试图拉拢后者暂时到他的勤王军中听用。 两人都是文官,心理层面亲近,这张叔夜昨日披发冲阵的消息已经传开,如此能文能武之人,谁不想拉到自己队伍中。 而韩世忠则自来熟似得,主动走到杨震面前,抱拳道:“杨督帅,敢问昨日那名持长刀的大汉在您营中效命么?” “哦?韩将军有事?”大郎笑问道。 “那好汉勇猛,额想与他比试一番。昨日战阵匆忙,未及上前叙话结识,求杨督帅引荐.” “哈哈哈,你们有机会认识!韩将军可愿来我淮北军效力?” 杨大郎趁机替某人挖起了墙角。 韩世忠一愣,可不待他答话,忽听外头一声喊,“秦凤路经略刘大人、威胜军节帅荆大人、信安军节帅邝大人到” 帐内众将下意识便看向了杨大郎,随即低声议论声起。 杨督帅相招,便隐隐有了将自己视为勤王义军之首的意思。 众将起先还以为刘经略不会搭理资历浅的杨督帅,没想到,他还真的来了,且是带着西军几位大佬一起来的。 看来,刘经略此来不是为了伏低做小、认杨大郎为帅,反而更像是来砸场子的。 果然,刘叔平一进来,便直直走到杨大郎面前,直接道:“杨将军,招我等前来何事?” “商议如何解了这东京之围。”杨大郎不卑不亢道。 “那便开始吧。” “会议定于未时三刻,时辰尚不到,我们等一人到了再开始.” “笑话!如今东京危极,一刻都耽误不得!何人这般尊贵,还需大伙等?” “未时三刻,时辰到了,会议自然会开始。” 两人一见面就带了火药味,众将目光都聚拢过来。 或许是知晓大家都在看着,刘叔平越发强硬,只听他哼了一声,道:“你们愿等,便等着吧。老子回营了!” 说罢,刘叔平转身就走,却在出帐前大手一挥,身后两名亲军,当即上前作势擒拿刚刚得封了将军的韩世忠。 “你们作甚?”都是西军袍泽,韩世忠并未第一时间反抗,可见两人已掏出了绳索要捆自己,和温顺没有一毛钱关系的韩世忠不由恼了,反手从对方手中夺走绳索,砰砰两拳将两人打的连退五六步。 能有泼韩五这般诨号,岂会是任人宰割之辈? “刘经略,你这是何意!” 杨大郎霍然起身,明显有了怒气 刘叔平负手而立,直视杨大郎,不咸不淡道:“怎了,杨将军可是要包庇逃兵?” 一句‘逃兵’顿时让帐内众将面面相觑都是军将出身,自然知晓军中如何处置逃兵,左右逃不过一死。 可令人觉着难以理解的是逃兵,自然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可这韩世忠明明昨日还在奋勇杀敌,怎一眨眼成逃兵了? 已知韩世忠根底的张叔夜连忙上前,朝刘叔平一礼,低声道:“刘经略,此事有些误会.” 刘叔平却不待他讲完,直接冷笑一声,看向了韩世忠,大声喝问道:“泼韩五,你是不是逃兵!” “额不是!” 似被‘逃兵’二字所辱,韩世忠昂着头,面色黑红,脖上青筋都暴了出来。 张叔夜心下一喜,以为这耿直汉子开了窍只要他咬死不承认,再有杨督帅硬保,韩世忠应无性命之虞。 谁曾想,韩世忠下一句争辩便重新将自己置入了死地,“额带百余弟兄们脱离秦凤路大军,是为了追击金夏后军,额从未想过逃!” “嗡~” 众将哗然。 好嘛,这韩世忠不但自己脱离军队,甚至还带走了百余将士。 “.”张叔夜无语的看了看这位西北汉子,帐内,数他最了解韩世忠,后者并非痴傻,他之所以照实讲,正是因为认为自己所作,符合心中道义。 可.不管咋说,你确实主动脱队了,刘叔平以此治你‘逃兵’之罪,旁人还真说不出啥。 若说个瞎话.比如战斗中和大队失散,总要比眼下要强。 张叔夜无奈,只得看向了杨督帅。 杨大郎也一阵头疼,他不知韩世忠还有段这样的过往,可自己这边刚照着某人的意思擢升了此人,便被刘叔平绑走以‘逃兵’治罪,那不是打俺们的脸么! “刘经略” 大郎刚开口想说和,荆超却主动道:“杨督帅也听到了,此人确实是秦凤路军人,此事该由刘经略处置。” “荆帅所言不差,但韩将军刚立大功.” 让大郎上阵杀敌可以,但和这些世代军头理论,却有些说不过别人,偏偏此事那刘叔平有理有据。 一旁的邝道固也道:“杨督帅,韩世忠刚立大功不假。但逃兵历来是军中大计,若不交由刘经略严惩,日后岂不人人效仿?” 刘、荆、邝三人同出西军一脉,但两人帮刘叔平说话,并非全因情谊。 毕竟,他二人也看重此次韩世忠如何处置。 如今齐国将士都知晓,淮北军饷银足、吃的好,内部竞争机制良性,有无数个不靠血缘、裙带关系做上中高层军将的例子。 若这回不能治韩世忠,往后若西军中的勇武之辈都投了淮北军咋办! 这边,眼看刘叔平亲兵又要上前,韩世忠戾气陡升,沧啷一声拔出佩刀,恶声道:“来!额和西夏兵厮杀了半辈子,还未曾和袍泽动过真章,今日便来试试吧!” “韩兄弟,不可!”张叔夜急呼。 此处是淮北军中军大帐,你在此向上官动刀,谁也保不住你啊! 见韩世忠气昏了头,刘叔平冷笑环顾帐内众将,似乎是在向大伙说,‘你们看见了吧,这种人还能留么?’ 听闻帐内吵闹,帐外的淮北值守军士也冲了进来,他们尚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见一人手持利刃,连忙拔出了兵刃。 “收刀!”杨大郎喝了一声,既是说给本方军士听,也说给韩世忠听。 正值剑拔弩张之时,大帐再次被人掀开。 却见一名青年将领带着一名黑脸大汉,迈步入内。 二人似乎已提前知晓了帐内之事,那青年将领徐徐走至韩世忠身前,后者还拿着刀呢。 跟在后头的铁胆,迅疾前移两步,握紧梨花枪。 韩世忠和那青年将领互相打量一番,却不料,青年将领忽而一笑,“五哥,吃醉酒就回营睡觉,在这发什么酒疯!” “.” 刘叔平、荆超、邝道固三人一阵迷茫,一时没搞清楚这位随意出入中军大帐的年轻人是谁。 但荆超却听儿子描述过楚王的样貌,机灵的看向众将中的淮北第五团团长项敬、九团耿宝喜、秦大川等人。 几位果然露出了惊喜神色,荆超马上猜出了来人是谁,急忙后退了一步,好和刘叔平拉开一些距离,免得被那位认为他们是一伙的。 紧接着,一直站在人群外围看热闹的山东路独二旅旅帅杨安便从人群中挤上前来,惊喜道:“王爷!竟真的是王爷!王爷何时回来了!” 有他这一声,帐内顿时有近半淮北将领齐刷刷的单膝跪了下来,口中喊着‘楚王、王爷、东家’不一而同。 随后,赵孟广、折彦文、王秉这些非淮北系将领也跪了下来。 营帐一角,张纯孝嘴唇一阵哆嗦,想唤楚王一声,一张口,浊泪却先流了下来。 今日,他被刘叔平拉来杨震大营,心知定无好事,可两边一个是西军,一个是淮北军,谁都不鸟他. 所以入账后他便躲在了角落里装作小透明,方才见大齐最强两军又起争执,那股巨大无力感让老张恨不得跑出去投河自尽,好落个心静。 可就在方才这一瞬,张纯孝犹如五脏俱焚的焦虑忧惧,瞬间消散.只因,楚王回来了! 那边,陈初趁韩世忠呆愣间,缓缓从后者手中拿走了佩刀,慢慢放入韩世忠腰侧刀鞘内。 韩世忠尚处在巨大震惊中,一如提线木偶。 做完这些,陈初才回头看向了刘叔平,淡笑道:“刘经略,何事发这么大的火?” 到了此时,刘叔平自然知晓了来者是何人,下意识看向左右可方才还和他并肩而立的荆超、邝道固已没了踪影。 那邝道固足足离他有三丈远,好似这回西军将领来淮北军营寻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而那荆超更他娘不要脸,竟也学着淮北军将,单膝跪了下来! 一群怂货! 人的名树的影 虽少了荆、邝二人,刘叔平也不愿就此服软,他觉着自己占着道理呢,便硬着头皮道:“好叫楚王得知,我秦凤路校尉泼韩五蛊惑百余军士做了逃兵,如今被本官捉了,他却拔刀像抗” “咦,刘经略怕是认错人了吧?韩五哥自幼在蔡州长大,乃本王于阜昌八年亲自募下的兵,他何时跑到你秦凤路当兵了?” 陈初一脸疑惑,大郎却差点笑出声来.这泼韩五一口子浓重西北口音,怎也不会是在蔡州长大的啊! 陈初就是明摆着耍无赖,又能怎样? 他能这般做,自是源于在齐国军界威望,大郎却不能这般做,不然一定会被刘叔平喷死。 “.” 果不其然,刘叔平短暂愕然后,表情迅速恢复平静。 他自然不会真的和楚王争辩这韩世忠到底是秦凤军的,还是淮北军,但既然楚王已亮明了态度,他只能认了。 而后方的韩世忠经过最初震惊,回神后听到的第一句便是‘韩五哥自幼在蔡州长大’,不由下意识反驳道:“额可没去过淮北,额自小在秦凤路凤翔府长大!” 陈初以手扶额,回头斥道:“放什么臭屁!你记错了!你自小在蔡州城西丁家湾长大,和武团长是对门邻居!” “.那感情是额记错了” “还有,以后不要学西军兄弟说话!” “额知晓了.” 第454章 邀千万华夏男儿,共赴万里关山 十月二十四,东京城东北陈桥驿会议,不期而至的楚王终于为各路勤王义师竖起了主心骨。 五十八路义师重新分为四部,淮北军、西军两军合为中军。 冯双元残部、折彦文一部组成一支八千人的马军,由折彦文和张叔夜为正副主帅,从黄河北岸绕至京西,继续执行骚扰金夏军洛阳至东京的粮道。 十三股人数少、战力差,仅凭一腔血勇前来勤王的义师,则划归泽州知府贾遵,命其在更外围的地方引导、组织仍旧陆续前来的各地义勇,以免后者一头扎进金夏大军阵线中。 铁胆部则负责和金夏军外围游哨、警戒部队缠斗,不求大量杀敌,但务必压缩金夏军游哨的活动范围。 得知此事,陈初半晌没说出话来原来,愿意以生命守护淮北的,早已不止他和他那帮兄弟了。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孙邦表现的格外恭敬,‘李’乃西夏国姓,孙邦已打听了,别看这李讹移岩只是一名小校,却是正儿八经的西夏皇族。 而楚王在陈桥驿会议中,当众向大伙保证,‘我淮北但有一捧粟,便与诸位共食一锅粥’、‘东京城之围一日不解,淮北便一力供应全军吃嚼’。 十月三十夜,折彦文部趁夜北渡黄河,黄河以北几乎没有金夏军。 呵呵,淮北经略.不但是那佞臣老巢,还代表着富可敌国的财富! 正沉浸在一朝得道快意中的孙邦,忽见远处夜色中一丛火光。 折彦文偷袭洛阳北仓,仓内有洛阳降军两千、西夏军五百。 方才还‘听不懂’孙邦求官的说辞,可此刻李讹移岩却会心一笑,道:“日后是日后的,但眼下.” 十一月初二,夜亥时。 折彦文无奈,只得率部退去。 初七日,随着运粮队伍,楚王颁与各军的那份大捷嘉奖也流传到了蔡州。 爱出风头的陆延重可比那彭掌柜会吸人眼球,过河后,当即打出了周国义勇的旗帜,并喊出了‘汉儿一家,同击金夏,共护华夏’的口号。 据说那卢应贤,不足一月的时间,便搜刮来三百万不止。 十一月初二夜。 “洛阳至东京四百里,将军以为,金夏军在何处防御最为严密?” 十一月初四,被俘的孙邦送到了陈桥驿大营。 淮北富庶,孙邦觉得不能自己独吞了利益,至少需拿出一半孝敬李讹移岩。 随后两日,折彦文率部于荥阳、须水之间游走,却始终未能寻到战机。 此次突袭,干净利落,出人意料。 这李讹移岩听不懂孙邦的旁敲侧击,后者只得露骨的说出了自己求官的心思。 东京城外三十多万人啊! 不过,二十八日午间这支满腔恨意的军队,在初次袭击金夏粮队时,并不算顺利。 二十七日,折彦文和张叔夜所率马军已摸索到了京西百五十里外的郑县。 如今东京外围,金夏和齐军犬牙交错,各有重兵,距离东京越近,粮道遇袭的可能就越高。 是以,多日来他一直没有主动发表过意见。 而公文后头,却笔锋一转: ‘国家至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战,已无他法。只有本此决心,方可护我国家亲眷。 十一月初九,王妃号召淮北妇人开展‘大援军’运动,请各家各户妇人拿起手中针线,为前线护国男儿缝制冬衣. 已入深秋,冬天确实快来了。 这里的‘我皇’,已经变成西夏皇帝。 周国朝堂一片平静,但民间. 十一月十一,淮南霍丘万源商行东主彭掌柜组织三百青壮,秘密北渡后,主动往蔡州军衙,欲要北上助齐国一臂之力。 甚至出现义师互相争抢粮食的闹剧。 不多时,李讹移岩满意的拍了拍手,孙邦心中一定,又转头对一名健仆道:“将人带进来吧。” 铁胆近卫二团,短短三日内历经七十战,消灭了大量金夏游哨、巡弋小队。 刚交手不久,原京西节帅冯双元自报家门,大呼,“汉儿不从胡虏!” 这是淮北自己立起来的人物,淮北自然要表现的大度些,若不是陈初拦着,蔡婳不知让他‘意外身故’多少次了。 但同时,完颜谋衍、任得敬的目光开始从东京城,转向了城外突然脱胎换骨的勤王军。 之所以对这老头这般没信心,全因两人并不算太良好的关系.韩昉是文学院授予的第一批院士,这老头虽暗地里吃着淮北的好处,却从不算温顺。 类似小股队伍,北渡者不知凡几。 卢应贤更是被许诺了新朝宰执.这么一比,孙邦新得来的转运使就没那么诱人了。 翌日,十一月初八。 自从诞子后,一直留在府内休养的阿瑜,见了这份抄写来的文字,当场哭了起来。 五日谈头版头条,原文刊印了楚王公文。 五六日前,已有多支义师断炊,有些将领靠个人关系能从友军处借一点,也有的靠捕鱼勉强混个饿不死。 泽州知府贾遵于胙城、长垣、东明等城设置义师接待处,将东、北两个方向的来援义师拦在各县,重新组织起建制后,陆续送往陈桥驿大营,各做安排。 十日来,连胜两阵,齐军终于一洗早起低迷士气。 是现成可抱粗腿。 “韩昉没降?韩昉未死?” 每天需供应的粮草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比起一上来就想吞并友军的刘叔平,楚王的格局胸怀呸,那姓刘的何德何能与楚王相比。 折彦文手刃一名西夏校尉,枭其首后挂于腰间,西军余者,有样学样,将五百西夏军全部割了脑袋,以慰九月初悲歌川战死袍泽英灵。 金夏军二十多万战兵,但围困周长五十里的东京,却依然让庞大兵力变得捉襟见肘,再有四百里粮道需防御 洛阳城防,以及城外南北两仓的守卫工作,几乎全由洛阳降军负责,仅城内驻有三千西夏军震慑。 王、赵两人,一人率部往南,在通许、杞县一线接应淮北来粮,一人往北过黄河,在黎阳、白马一线接应河北来粮。 我煌煌四千年之华夏民族,决不至亡于区区金虏夏胡之手! 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枯、石不烂,便是身膏野革,亦无半点更改,愿与诸君共勉! 此刻国运艰难,邀千万华夏健儿,共赴万里关山,请诸君奋勇,愿我后辈再无苦难!’ 以陈初想来,他要么死于乱军,要么投了金夏军。 齐军兵力占绝对优势,再者,不管是折家军还是洛阳军,都和西夏军有血仇,自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可这一回.听孙邦言,这韩昉不但没有投降,反倒将卢应贤等人臭骂了一顿,至今和老妻被关在洛阳大狱中。 以至于到了十月二十八日,完颜谋衍将原本十余人一支巡弋小队加强到了百人以上。 嘉奖报捷公文,前头自然大肆夸赞了折、张二人,同时亦不忘强调斩杀西夏皇族之事。 反之亦然。 此战,是器械营一战后的第二胜,意义却远超前者。 众将领在倍感塌实的同时,亦感动难言。 明确告知了天下万民,此时国家危机,文中却无半点挫败之感,只有一股‘为国赴死,男儿无怨’的雄壮,弥散在字里行间。 张叔夜反问,折彦文脱口便道:“自然是距离东京越近,防御越严密!” 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孙邦的好心情.离开李讹移岩的院子后,背手站在萧瑟夜风中,仰头望向了无月星空。 一一四.四一.六六.二零三 “如何出其不意?” ‘邀千万华夏男儿,共赴万里关山’不止搅动了淮北,在淮南同样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孙邦闻言一喜,忙躬身为李讹移岩添了酒,投桃报李道:“若小可做了淮北经略,一定竭力报效我皇、将军!” 这么一来,必然影响侦查频率和覆盖面积。 自十月二十四这日起,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糟糟的各路义师,逐渐井然。 便如那曲义先,‘投诚’当日,便被任得敬封为了京西节帅。 张叔夜却道:“既然要靠近洛阳,折将军敢不敢去洛阳北仓看一看?” 张叔夜和楚王未有过任何交集,这次却被后者委任一军副帅的要职。 孙邦被送来后,照例拷问一番,便要问斩,可负责审问的军士却从他口中得到一个重要消息,连忙禀与楚王。 随后,阿瑜亲自带着公文去了蔡州五日谈报馆。 孙邦不由一惊,北仓囤积着大量粮食,仓房数百座,储粮区严禁明火! 折彦文一怔,随后一拳砸在自己掌心,“张承旨,那咱就去看一看!” 直到这次折彦文主动问起,张叔夜稍一沉吟才道:“折将军,如今金夏军队粮道防御严密,若想有所收获,我军需出其不意了!” 行军两日后,自白坡向南再渡黄河. 张叔夜此计,虽看起来冒险,却准备抓住了金夏军的纰漏。 太原都统王秉、武安军都统赵孟广,则一南一北领了押送军粮的任务。 而折彦文,更不必说.老父、二弟已血染疆场,他与金夏不止有国仇,更有家恨! 完颜谋衍自然也知洛阳至东京之间这条粮道的重要性,又经两次齐军骚扰,自然加强了沿途防卫。 自九月初,金夏军一路东进,大小战阵十几场,未尝一败,早已不将齐军放在眼里。 要不然,也不会在各路勤王军云聚东京的情况下,依旧不舍退去,仍要攻城。 李讹移岩可不像汉人那般还要些脸面,当场便掀开木箱,查看箱内财货成色。 自从九月初六,孙邦同卢应贤、梁记祖等人配合曲义先夺门投敌后,孙邦便开始操心自己的前程了。 孙邦带领健仆大步往火光处跑去,可只奔出不足百步,陡听北仓内四面八方杀声喊起。 洛阳北仓孙邦同西夏擒生军校尉李讹移岩对坐小酌。 这支队伍中的冯双元,月初丢了洛阳,事后又被刘叔平借故整治,若不是楚王到来,他仅有几千子弟兵不但要姓刘,便是他自己能不能活都两说。 孙邦早有准备,马上一拍手,外头走进十余位抬着硕大木箱的健仆。 而这场东京保卫战,似乎暂时还不到分出胜负的时刻。 一时间,豪迈之风鼓荡淮水两岸。 但淮北经略,孙邦可以! 谁这么大胆,敢在仓区放火? 随即,数名衣着清凉的貌美女子便被引了进来。 厮杀半个时辰,虽斩杀了叛将曲义先部近千人,但己方也有数百伤亡,最关键的是未能完成焚粮的任务,西夏军便赶了过来。 心中有所触动,陈初于当日写下一文,借嘉奖折彦文、张叔夜一事,抒发了心中块垒。 折彦文说罢,自己也反应了过来,不由道:“张知县,你是说,我军继续西进?越靠近洛阳的地方,防御越薄弱?” 这群旧属短暂犹豫后,竟临阵倒戈,引齐军围攻仓内五百西夏军。 再者,这支由折家残军和洛阳残军组成的队伍里,他只有数百成武县士卒,在历来讲究拳头大便有理的军中,他这副帅着实有点名不副实。 如今在城下和金夏军对峙十多日,随行带来的那点粮秣早已告罄。 淮南经略陈伯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一月十二,周国大喷子陆延重率弟子三十,第一次偷渡成功。 李讹移岩愈发满意,哈哈一笑。 城内三千西夏军怎也没想到,已被打破了胆的齐军竟敢跑来洛阳偷袭,猝不及防之下,待他们出城赶至十五里外的洛阳北仓,大火已救无可救。 他自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一个年迈老知县,说起来没甚好值得楚王拉拢。 或是为了扬名,或是为了树立不畏强权的人设,整日里盯着淮北施政中的小纰漏,在报纸上阴阳怪气,甚至还指名道姓批评过‘楚王宠溺蔡妃过甚’之类的。 有人见了面貌粗犷的李讹移岩,吓得浑身发抖。 初五日,折、张夜袭洛阳北仓、斩杀西夏皇族李讹移岩的捷报,已传遍全军。 陈初一脸惊愕道,韩昉回家省亲时洛阳失陷,就此没了消息。 五百西夏军只撑不足两刻钟,便被尽数斩杀。 门刚关上,大概有名女子情绪崩溃,发出了低沉压抑的啜泣声。 说起来,楚王能迅速获得所有人拥护,一来是因为在齐国积攒下的威望,二来,便是因为这粮草 各路义师大多出发仓促,带不了多少辎重粮草。 随后,以猛火油点燃北仓,率军往北,潜入夜色。 十月三十,眼瞅无法完成楚王布置的任务,折彦文心急如焚,便主动询问起了张叔夜的意见。 就这,他还有些不满意。 一路经略,官有点小了。 看那分量,绝对不轻。 洛阳虽比不上东京,但城中富户可不少,这回借东京易主,孙邦有了新主人,仅狐假虎威便在城中讹来了百余万两的财货。 孙邦一招手,带领健仆退了出去,并有眼色的关上门。 北仓若有失,他的淮北经略就泡汤了! ‘呼~’ 甚至派出了副将完颜揽专门护卫。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孙邦心中豪情万丈。 再者,那金夏军夺了他的根据地,他又急着建功,好弥补失城过错,自是战意十足。 李讹移岩不知是吃了几杯马尿说的醉话、或本来就是个不靠谱的大嘴巴,开口便道:“齐国国土四千里,官帽不多着么!待我军拿下东京,再立新朝,我便上书皇兄,封你为.封你为淮北经略吧!都说淮北富庶,不算亏待你吧?” 如今,河北路经几年生息,已成楚王手中仅次于淮北的粮仓。 短短数日内,便有淮南北渡者、驻留淮北的淮南人云聚景从,成军三千。 这些人能不能打仗另说,但这种气氛却刺痛了一些人的神经。 齐周并立,到底谁为汉人正统? 第455章 你有奇兵,我有虎贲 十一月的关外,早已是一片银白世界。 信州东北岗岗营子的古里甲贺,扛着一支颈间中箭的狍子从山林间走了出来。 已五十有六的古里甲贺在金人中算绝对高龄,但依旧能扛着五六十斤的狍子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如履平地。 午时前后,古里甲贺从山脚下走到了村口,只见村内家家炊烟,十来个半大小子光着膀子在村内摔交。 古里甲贺的四子连胜了两场,正站在雪地上顾盼自得,古里甲贺不由露出豁牙,满意一笑。 为防齐军再次渡海登岸,完颜亮本就不富裕的兵力又要分兵把守沿海各城哪还有余力再回身剿灭那支处在腹地的马军。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正坐在古里甲贺家的门槛上剔牙的小辛闻言道:“好家伙!一个小村子囤了这么多东西。传令下去,带上肉干咸鱼,麦子每人带十斤。让爆破组在河上冰面炸个窟窿,将余下的冻肉、麦子统统丢进去” 他们的胜败,不但关乎大凌河前线,甚至关乎着整个天下局势。 秦智渊是前几日小辛救下的一名汉人奴隶,六年前,秦智渊刚刚十一岁的幼弟,为金国贵人耕作时因人小力气不足,被活活打死在了麦田里。 少数几名金人见不能敌,四散逃向野外。 就如家中九名汉奴,两位汉女,堆满仓房的粮食,南地来的烈酒都是靠两代金人勇士搏杀出来的! 比起早年尚未起兵抗辽时,吃不饱穿不暖,如今白日里有汉人为他家耕作、夜里有汉女伺候,再不忧愁吃喝,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短短数日,便连扫黄龙府外围十余处金人村落。 和在牛马身上烙印,是一个意思。 可金国却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范如山叹了一口气,却未答话。 岗岗营子住了古里部一谋克部族,乃黄龙府外围众多金人村落之一。 却被天雷炮轰了回去。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汉狗!” 随后,妇人再次俯首,认真朝小辛叩首。 完颜亮切身体会到了进退不得 十一月十二日,完颜亮借大凌河封冻,硬着头皮强攻了一回联军防线。 但关外却是金国唯一的后方。 只是,双方巨大的装备差距,并非悍勇可以弥补. 仅仅一刻钟后,二百余留村金人,死伤殆尽。 一开口,泪却先涌了出来,“将军,可是家乡亲人来救我等的?” 其第四子见状,疯了一般扑将过来,另有亲兵没有任何犹豫,抬手便是一弩.未来金国勇士,又少一人。 小辛叹了一叹,接着道:“咱们若败,后世子孙大抵就是他们这般模样。大哥,为不使咱们儿孙为人作猪狗,莫说造些杀业,便是小弟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再看向旁边那位.面目俊秀,自带几分儒雅气质。 前冲身形余势未止,又跑出两步,才轰然扑跌在那青年将领马前一生征战数十场、丁未年在东京城曾手刃二十七人的老祖麾下老兵、岗岗营子谋克,古里甲贺就此殒命。 唯一让古里甲贺疑惑的是.自打谋衍将军带走了最后一批青壮后,左近几百里内都没了大股兵力,但此刻这支队伍绵延不绝,少说有数千人。 父子俩说话间,这支全由马军组成的队伍前锋已至村口,领头几人齐齐勒马,双方一番对视。 不过,此刻村内青壮要么随海陵王待在大凌河一线,要么随完颜谋衍出征,村内只剩二百余金人老弱妇孺。 那妇人见状,不由哭的愈加悲恸,“将军若弃我等不顾,待金国发现此地金人尽数被杀,我等绝无生机,求将军带上我们吧” 这让完颜亮分外恼火,金国的猛安谋克之制,既是军队组织,同样也是生产组织。 小辛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过了这么久,耳边一直响着熟悉乡音,总归有些人明白发生了何事。 “坦夫,你莫说了。这话为兄只听一听,便心如刀绞。世上有楚王、有你这般好男儿,必不会使咱汉家子孙遭此惨祸” 短短二十余日的破坏,不但让后方运粮时用到的人手出现了短缺,并且粮草供应也开始紧张起来。 齐国如今有淮北、河北两座粮仓为依仗,可以随意耗下去。 对于人口稀少的金人来说,象征着未来的男孩,是最为珍贵的财富。 可刚冲出两步,那青年将领便微一抬手。 当日,完颜亮得报,高丽国王王楷遣侍中金富轼率军攻占金国保州城。 午时中,汉军就地扎营,以岗岗营子内的粮食、猎物熬煮了美食,补充体力。 眼见,这名青年将军要走,一名被金人掳来多年的女子,终于壮着胆子上前,跪伏在了小辛的战马前。 果不其然,百余息后,一支马队慢慢出现了古里甲贺的视线中。 妇人委顿在地,目无焦距的望着地上染了血污的积雪。 稍一沉思,小辛唤来录事,搬来一部分此处获取的粮肉、各类皮毛,随后道:“你们将这些东西分了吧,若想活命,便先往山里逃.” 连日来,齐国水军一三五炮轰渤海湾北部沿岸城邑、二四六炮轰辽东半岛西侧沿岸城邑。 这汉女好歹伺候了古里甲贺数年,古里甲贺起初还有些心疼,随后想了想却在村口站定,打算等老妻收拾完这汉女再回家. 听老妻的喝骂,似乎是因为汉女偷吃了东西才挨打。 一时间,黄龙府内人心惶惶。 可如今,就连这等三姓家奴都敢撩拨大金,让完颜亮彻底认清了现实金国先内乱,再被齐国封锁,西进军团迟迟没有拿下东京城,自家腹地又被齐军突入。 汉女一声声惨嚎响彻村内,远近邻人抬头看了一眼,随即见怪不怪的收回了视线。 虽一口流离女真语,但古里甲贺却心中一警,此人脸上那金印,是金人圈养的汉奴独有的标志,为的是防止各家分不清汉奴归属。 来嘛,看谁能耗的过谁。 金人凶悍,可见一斑。 自完颜谋衍部横穿大鲜卑山后,两军之间联络同样不便。 金国男儿生来就从军这一条路,从军不但能劫掠、封赏得来财富女人,更能得到族人的尊敬。 半月前,小辛自辽东半岛顺华登陆后的第三日,打下一个名叫乌颜泡的金人村落。 如今金国精锐尽数在外,后勤异常依赖这种散布于各处的村落,可这支马军每破一村,便会将老卒屠尽、囤粮毁坏、驱散汉奴,甚至连那耕作用的农具都要烧掉。 小辛大概是猜到了丈哥的心思,不由道:“大哥可是觉着不忍?” 再这么下去,先不说大凌河前线会不会缺粮,金国明年开春闹饥荒几乎成为了定局。 虽没造成太大损伤,但海边十余座城池一日数惊。 可也不能任由他们在关外流窜肆虐啊! 反应已极快的古里甲贺迅速从腰间抽出狩猎时用的剥皮短刀,一声怒吼便冲了上去。 此地位于金国腹地,黄龙府左近,古里甲贺未作他想,静静站在原地等待军士到来。 彼时,范九部只杀了反抗的金人退伍老卒,撤离时,范九或是出于不忍,单独跑去给几名十几岁的金人留下了部分口粮。 其他老卒,不是不来,而是都被小辛屠了个干净。 那妇人闻言,露出一抹绝望表情.便是有这些吃食和御寒皮毛,又能在山里活多久啊? 一一四.四一.七八.一七一 年迈卸甲后,长子入了铁浮图,三子在海陵王麾下听命,二子.二子于前年战死在了河北。 来人中,有一人脸上带有金印,开口便问道:“此地距离黄龙府还有多远?” 小辛硬起心肠,只道:“带不了。你们想办法好好活下去,熬过这个冬天,兴许明年,楚王便带着大军出关了,你若能撑到那时候,我一定送你回家!” 饭后,自有随军录事前来报告缴获情况,“仓内囤有麦子约一千一百石,獐、狍、兔冻肉两千斤,肉干、咸鱼七百斤,各类动物皮毛没有统计.” 几息后,打南边隐隐传来一阵微渺的鼓点声,古里甲贺打了半辈子仗,自然能听出这是马蹄踏响大地的声音。 未时末,休整一个时辰后,四千虎贲重整装备,欲要继续北进。 这是小辛虎团三日来吃的第一顿热饭。 小辛吐掉剔牙木棍,眯眼看向满村尸体,淡淡道:“大哥忘记范九怎死的了?” 小辛说罢,犹不解恨,指着那名脸上烙有金印的汉人道:“大哥,你再问问秦智渊,他那幼弟是怎死的?金人可曾怜悯过咱汉人孩童?” 不但有退役老卒,同样有那些半大男子,甚至妇人们亦是如此。 关外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是早死晚死的事。 ‘送你回家!’ 老妻健硕,汉女娇弱。 这种气质,是古里甲贺最讨厌的! 便是近十几年来金国势大,但金人却从学不来这幅模样这种味道,汉人独有! 古里甲贺察觉出不对劲,自是不回答那汉奴的问题,反而戒备问道:“你们是何人?” 这支突入腹地的马军,是要断大金的根! 烦心的不止这一桩,齐军不知用了甚法子,将那天雷炮搬到了战船之上。 完颜亮还没来及高兴几天,却得知腹地出现了一支人数不详的马军 起初,这支马军好似没有明确目的,尽袭击些城邑左近的金人村落。 古里甲贺对此习以为常,他自己原本便是老祖阿骨打麾下士卒,跟随老祖参与了出河店之战、护步达冈之战,后又南下参加了东京之战。 有她带头,其他人也纷纷上前叩头、取了物资,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一步一步走向了远处的大山. 十一月初六。 自打阜昌九年淮北贼乱时,便跟在了小辛麾下,是根正苗红的第八团老班底。 小辛的话,让范如山莫名想起家中一对儿女。 黄龙府内仅剩的一千老卒,守城尚且勉强,根本不具备出城作战的能力。 她这么一说,剩余数百汉人齐齐跪了下来,呜咽声一片。 但在广阔雪原,两条腿怎么也跑不过四条腿。 想起二子,古里甲贺稍感悲伤,可抬头看了看岗岗营子,悲伤迅速消散.二子便是战死,也值得! ‘咻~’ 自打老祖阿骨打起事占了黄龙府,几十年来左近从未出现过敌军。 却不想,几人趁其不备在屋内将范九所杀 自那时起,虎团只要遇见反抗之人,再不管男女老幼。 原有金人三百余,亦有汉奴四百、汉女百余。 完颜亮不由大怒! 金齐交战,尚可算两虎相争,你他娘一条瘦犬也敢趁机在大金身上咬一口? 那高丽起先事辽,辽灭后事周,周南迁后事金,每次转换父国都做的异常丝滑,没有任何羞愧负罪感。 一千多里外,大凌河东岸,显州完颜亮军大营。 儿女若真的沦落到这般悲惨境地范如山只稍微一想,胸中便气血翻涌。 接着,吃力起身,随意提了袋粮食、捡了两条御寒皮毛,坚定却又缓慢的走出了院子。 用不了几年,这些男娃便是优秀战士,可为大金攻城略地,也可为家里带来财富。 金国帝京黄龙府外,突然出现了一股马军。 奈何完颜亮、完颜谋衍已将金国内能战之士抽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在别国看来,大金已是风雨飘摇,随时有覆灭之虞,那蕞尔高丽才敢趁机进犯。 汉人懒且馋,一日一顿稀餐还喂不饱,总想着偷吃的.刚好可以借此警告一下家中汉奴。 留守城内的宰相完颜胡舍,急令散布各村的退役老卒前来支援,可军令发出三日后,仅有二百余人前来。 又过几十息,来人身影逐渐清洗人马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吐着白烟,没有打旗,身上好像穿着甲,但甲外裹着由貂、羊、狐、兔等各类动物皮毛缝制的皮袍。 这是哪位猛安的部属? 古里甲贺还在迷惑,但村内妇孺老幼看到这支队伍后,已欣喜往村口迎来。 可众人听了不但不惧,反而纷纷抽出腰间短刃,以更快的速度的冲了过来。 直到上月下旬,才收到了金夏大军进入中原的确切消息。 一枚无羽短箭,下一刻便钉在了古里甲贺的额头正中。 临别时,那群汉奴汉女竟依旧乖乖站在原地,即便被冻的瑟瑟发抖,依然不敢移动分毫。 范九,颍州颍上县范家庄人。 十一月初十,这支马军如同挑衅一般,特意在城外招摇而过。 金国有西进奇兵,齐国亦有北渡虎贲! 正思索间,忽见自家院子内,老妻薅着一名汉女的发髻从屋内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将那汉女捆在了栓马柱上,抡起手臂粗的棒子便在汉女后背上抽了起来。 十三日,完颜亮一度动摇,欲要率军回撤,却因一桩意料之外的事,熄了此心思。 简短四个字,让这妇人死鱼一般的眼睛中,迸发出一丝光彩。 变故陡生,正从村内往这边赶的古里甲部村民,脚步不由一顿。 没见么,那几名汉奴在墙根站了一溜,吓的大气不敢喘。 更让完颜亮内心滴血的是,金国少年男子、也就是族中兵源的快速消失. 中原汉人,人口繁盛,便是战死几万人,也不至于动摇国本。 那脸上带有金印的汉奴,侧身向那位俊秀将领翻译了下,后者却咧嘴一笑,露出了青森森的白牙,以生硬女真语回道:“小爷是你金人的杀星.” 这幅打扮猛一看,和金人军士冬季穿着并无二致。 被调教的如同一群温顺绵羊。 古里甲贺对四子积极从军的态度很满意,却还是道:“我大金十五成丁,明年,明年你便可以参军了。” 尽管心中不忍,小辛也绝不能带上这群人第六旅这支奇兵,做的就是千里奔袭,破坏金国后方的工作。 其中,古里甲贺的四子最是兴奋,大步走到老爹身旁,问道:“阿玛,可是海陵王又来招募勇士了?这回我能从军了吧!” “将军,果真不能带我们走么?” 一旁,虎团团副范如山却没有任何打了胜仗后的欣喜,反而时不时往远处那群半大男子和妇人的尸首看一眼。 越是这个时候,金国越要强硬,一定不能回撤! 但眼下,不管是大凌河一线,还是东京城攻防,似乎都陷入了僵局。 唯有再有外力介入,方可打破此时平衡。 完颜亮不由自主抬头南望,那早在数月前已南渡周国的吴维正,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456章 你攻你的城,我拔我的营 临安皇城,勤政殿。 十一月的临安算不得暖和,广阔空寂的勤政殿更显幽冷。 年迈的秦会之坐在锦凳之上,缩着肩膀,如老僧入定。 耳畔是大理寺卿万俟卨和兵部尚书王庶的争论,两人的分歧,自是因为到底要不要趁齐国动乱,出兵占据淮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此事了。 早在半个月前,秦会之便私下打探过王庶的口风。 起初,王庶非常反对配合金夏灭齐,他的理由是,“金国狼子野心,与其联手,不啻于与虎谋皮。二者,齐为周金之间屏障,若齐灭,我大周便要直面金国” 彼时,万俟卨的反驳理由同样充分,“如今金齐之势已逆,那伪齐楚王的封号‘楚’字便能窥见野心,其人好战,又屡屡在淮北假借学术之名笼络人心,若不趁机灭之,来日亡我大周者必是此子。” 万俟卨说的很明白不管怎说,大周臣民对不通教化的金人,终归有几分抵触,就算金国得了淮北半壁,周国大可继续以父国事之,总能偏安一隅。 可齐国同是汉人政权,若任由他胜了这一战,挟‘驱除鞑虏’之威势,到时还不得天下归心? 齐国之害,尤胜金夏! 王庶是忠臣,却是忠于柴周,万俟卨的话让他有了几分动摇。 接着,便是十一月初陆延重率弟子偷渡去往淮北,组织了那所谓‘周国抗金义勇’。 这件事虽被朝堂极力压制,不许任何报纸报导,但士林间早已传的沸沸扬扬,让周国朝堂很受刺激。 今日,几名重臣首次在御前公开讨论此事,王庶敏锐察觉周帝似乎倾向出兵 至此,王庶的态度已开始转变,但在其位谋其政,王庶还是站在实操难点上提出了几条疑问,“若取淮北,我军出淮南最为便利。可如今,粮草未备,兵马未曾集结,待沿淮三路做好准备,怕是要到年后了。届时,兴许东京之战已见分晓” 确实,即便淮北兵力空虚,也不是任人拿捏的疲弱之师,但凡发动几万人,便需至少一个月做后勤准备。 可万俟卨听了,却自信一笑,甚至和龙椅上的周帝对视了一下。 表情颇有几分得意。 只听他道:“此事便不需王尚书忧心了。今年荆湖北路、荆湖南路两地秋赋至今仍留在当地” 王庶顿时愕然。 荆湖南北两路和江浙路,一直是大周的重点粮食产区。 当地所植水稻,每月八月左右收割,按往年惯例,每年九月收上来的粮食便要启程东运。 今年为何留在了当地? 结合方才万俟卨的表情,王庶瞬间想到.莫非大军要从荆湖路北上? 两路驻有屯军三万余,若就此北上,还能路过周国驻有重军的襄阳,几军合一,便能凑出六七万人! 不但不用重新征集粮草,还可绕过淮水天堑,直入齐国邓州而邓州往东便是唐州,过了唐州即可兵临蔡州城下。 恍然大悟之后,王庶眼神复杂的看向了万俟卨和秦会之此事绝非巧合,八月收粮,若无秦相之命,当地绝不敢扣粮不发。 看来,这北伐大计,至少早在七月间就已经定下了。 秦相等人却瞒天过海,从未与人透露。 这事,要说没有周帝在背后支持,王庶是不信的。 身为兵部尚书,如此军国大事竟连知情权都没有,王庶不由无声一叹。 一直没有讲话的秦会之似是看出王庶失落,这才开口道:“王大人莫恼,本相并非要瞒你,而是要瞒过天下人军国大事,不可失密。若我大周军大规模调动、征集粮草,必然引起淮北警惕。少一人知晓,便多一份妥帖。” 王庶下意识想问一句,‘难道朝中还能有齐国细作不成?’ 可下一刻,他却反应了过来.陈伯康在淮南路坐镇多年,如今当地不但兵精,而且粮足! 眼下这么大的事,皇上、秦相却不招他前来商议,莫非陈伯康和淮北 正暗暗心惊间,宝座上的周帝缓缓走了下来,“王大人,朕便将这副重担托付与你了.” 王庶心中一警,犹豫了两息后,最终还是一个深揖,“臣领命!万死不辞!” “好!即日你便前往荆门坐镇,吴宣抚已得朕的密令,会一力配合。诸军集结后,北上一定要快、要迅捷,才可打淮北一个措手不及!” 周帝认真嘱咐道,甚至不小心露出一丝迫切神色。 其实,担心齐国争夺正统也好、担心齐国万一胜了金夏天下归心也好,只是明面上的原因。 周帝最担心的,还是秦相关于太上皇落入了淮北之手这件事。 攻打淮北,最重要的便是找到太上皇,秘密带回大周! 王庶离去后,万俟卨躬身告辞,“陛下,臣这便出发前往泉州了!请陛下和秦相坐等我军捷报!” 泉州乃大周海运最为发达的地方,市舶司外海船云集。 王庶自荆湖路北上,万俟卨却要从泉州带当地兴化军乘海船北上,于泗州登陆。 好吸引淮北西部两府淮北军,使其不能西援蔡州。 不管是荆湖路还是遥远的福建路,都不和淮北接壤,可最大限度保密,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若从临安附近出发,难保不被淮北细作察觉。 万俟卨离去前,君臣之间不免一番君圣臣贤.此次行动,已秘密筹备三四个月,莫说民间毫不知晓,便满朝大臣,也只他们几个知晓。 虽然此次出征没有动用精锐禁军,而是交给了三地厢军,但周帝、万俟卨却笃定胜券在握。 毕竟,淮北的军力在那儿摆着,大凌河占据了一部分,东京城下又占了一大部分,淮北还能有多少兵力? 而周国这边,一海一陆两路大军八万余将士东西夹击,这怎么输? 午后未时,殿内只剩了周帝和秦会之这对君臣。 再无外耳,两人终于说起了最私密的话题,“秦相,那陈伯康如何处置?” “陛下.”秦会之自锦凳上迟缓起身,拱手道:“不可打草惊蛇,也不可再让他留在淮南。陛下便趁着年底将至,招他入京述职.趁机圈禁。” 周帝点了点头,随后却稍显忧虑道:“待我军北伐的消息传开,不知民间舆情会怎样” 确实,东京被围后,伪齐楚王一纸‘邀万千华夏男儿,共赴万里关山’、‘使我辈子孙再无这般苦难’撩拨的不少周国人热血沸腾,大有一副共抗时艰的氛围。 此时若陡然知晓,人家齐国抵抗鞑虏时,本国却在背后给齐国来了一刀,周人怕是有点不好接受。 秦会之却一副淡然表情,“陛下,只要胜了,些许杂音不足为虑。即便到时舆情汹涌些,陛下不也被是臣子蒙蔽么” 所谓被臣子蒙蔽,说的就是王庶.万一日后批评声大了些,完全可以将王庶推出来背锅嘛。 仗还未打,垫背之人都找好了。 周帝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万一打不过咋办. 当日傍晚,秦会之回府,吴维正已等在书房,一见面便焦急问道:“秦相,怎样了?” 秦会之在椅上坐了,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这才露出了难得微笑,“幸不辱命.” 自十一月初二折彦文、张叔夜偷袭洛阳北营后,完颜谋衍便报复性的展开了对城外勤王义师的进攻。 陈初命各部步卒后退收缩,依靠城寨防守。 在东京城外围拉开一道宽约百里开阔地带,任由双方马军在其中缠斗。 对方人多,便退入城寨;己方兵力占优时,便围而歼之。 纠缠十余日,双方互有损伤。 完颜谋衍却看出了,城外勤王军就是想耗死他们。 毕竟,洛阳虽有粮仓,但被焚毁了一处后,也撑不住近三十万金夏军消耗了。 又因不停被拉扯,金夏军水泄不通的包围圈终于出现了少许松动。 十一月十六日,老白斥候营内的几名下属,终于悄悄穿过层层防线,首次抵达东京城下,被吊篮拉进城内。 随即带来了‘楚王已至’的消息。 范恭知知晓后,如同获得前线捷报一般,当日便在全城张贴公文,告知数十万军民。 人心浮动的帝京,不由为之一振! 这边,完颜谋衍被齐军这种麻雀战、骚扰战搞的不胜其烦,也心知再耗下去待洛阳粮草耗尽,便真的麻烦了。 任得敬适时提议,“攻其必救,逼其决战!” 所谓攻其必救,说的不就是东京城么。 但如今,身后游弋着大股齐军,再强行攻城的话,相当冒险。 可是,继续耗下去更加难以看见胜机。 经一夜苦思后,完颜谋衍终于决定冒险一搏。 十七日,完颜谋衍命全军收缩,将原本平均分配于东京四面战兵做了重新布署。 仅在东西南三面各留下了一万多人负责监视,集结了十五万金夏军于北城摆开架势强攻。 金夏军号称五十万,其实只有三十万人,其中还有七万西夏扈从和三万掳来的洛阳民壮。 二十万战兵已用到了极限。 十八日一早,完颜谋衍几乎未作试探,便命西夏擒生军配合着步跋子在北城阔十二里的城墙外开始攻城。 同日,铁胆率部快速扫清金夏外围警戒部队后,楚王中军跟进。 但齐军却未去营救东京北城,反而直扑城南那一万多人的监视部队。 城南金夏军龟缩营寨不出,想要依托营寨坚守。 老白率斥候营弟兄人人身披双层甲,每人怀揣一个由粗麻包裹的四方体。 午时初,老白一声呼哨,数百人齐齐跃马而出。 刚进入营寨一百多步内,寨内便倾泻出了如雨箭矢。 老白等人的双甲起极大作用,斥候营行进至营寨百步时,老白大喝一声‘点火’。 余者纷纷咬掉竹筒火镰帽盖,盖子一去,疾驰带来的风速,马上让火镰阴火变为了明火,随后众人将火镰对准了粗麻包一角露出的导火索。 待完成这套动作,已近至营寨三十来步。 众骑士在大地上划出一道弧线,借着与寨墙平行之机,纷纷抛出了粗麻包,紧接便快速驶向了本方军阵。 那速度,竟比来时还要快。 似乎背后即将发生什么可怕之事. 南城城墙上,一些招募于东京左近的厢军,看到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拨淮北军在作甚,下意识问向了身旁的淮北队将,“王队将,城外这些淮北弟兄在干啥?难不成想用那布包包砸死金人么?” 可这名王姓淮北队将却有经验,赶忙捂住了耳朵,朝袍泽们大喊道:“张大嘴,捂着耳朵!张大嘴” 一名东京来的张姓伍长,一脸迷茫道:“王头儿,你喊我干啥?” “谁他娘喊你了,我是让们张大嘴巴,不是喊你张大嘴,快,捂住耳.” 王队将的话到底没能说完,便突然淹没在了城下如同天罚一般的巨大轰鸣中。 不是一声,而是一声接着一声。 城下瞬间笼罩在十余丈高的烟尘之中,营寨木屑、血肉甲胄不时从烟尘中激射而出,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伍长张大嘴,张大了嘴,只觉耳朵嗡鸣,大地震颤,直到脸上忽然一阵温热,张大嘴下意识在脸上抹了一把.却尽是血水。 城下金夏军的血水。 远处,陈初安抚了受到惊吓的小红,转头对黄恢宏的长子骂道:“黄大郎,我淮北的火药不要钱是吧!你他娘怎给炸药包装了这么多药!” “还不是王爷老嫌不攒劲么如今攒劲了,王爷又骂”黄大郎委屈道。 天雷炮笨重,不利野战时四处转移。 但炸药包照样可攻坚破障! 烟尘尚未散去,陈初原本打算等烟尘稍散,看看寨墙破坏成了什么模样,才让马军冲锋。 “铁胆.” 陈初让铁胆做好准备,可他刚喊出这大憨妞的名字,后者便猛地一提马缰.白袍银甲,便是近卫二团的冲锋命令。 随即,一道铁甲洪流自千里阔野席卷而过。 西军马军、彭二第五旅马军耿宝喜九团紧随而去 “我他娘还没下令呢!铁胆是不是想吃军棍!”陈初恼铁胆不等他发令便冲锋。 驻马身旁的杨大郎初听这‘军棍’下意识露出一抹古怪笑容,转头见初哥儿一脸严肃,才把打趣的话咽了回去。 这边,一骑突至陈初身旁,翻身下马,禀道:“王爷,东北五里,西夏铁鹞子正在接近,约有千骑。” 众将不由神色一凛,特别是西军将领。 铁鹞子、铁浮图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陈初却道:“长子、胜武,咱们去会会这铁鹞子.” 城南战场之上,万骑卷平岗,蔚为壮观。 唯一不协调的,便是.一名身穿勤务兵制服的老卒,手里提了根长枪,却因胯下无马,早早被甩到了后头。 这老汉一边发力狂奔追赶,一边大声嚷嚷着,“乖囡,等等我.等等我,乖囡,小心些啊!” 第457章 一人 一城 东京汴梁,自春秋魏国定都于此,千五百年以降,此地六朝为京,饱经风霜、历尽劫波。 可宣庆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巳时,这座千年古都,却在阵阵滚雷中颤抖、战栗。 即便金夏军主力强攻北城,但城南大营仍驻有一万多人。 以常识说,这些人依托营寨,即便有数倍大军围攻也该能撑上一两日。 却不料,仅仅一刻钟由无数根大腿粗细原木所筑壁垒,分崩离析。 寨墙、墙后军士已随着升腾烟尘飞的到处都是,便是距离远些的,也尽是一副痴傻模样。 更有数不清的金夏军士,口鼻耳眼渗血,显然是被震伤了脏腑。 反正,被炸开了百余丈口子的营寨豁口纵深三百步内,金夏军士暂时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 旋即,一马当先的白袍银甲女将,胯下青鬃马疾速奔跑中一个纵跃,跨过一处炸药包炸出的坑洞,杀进营内。 后方,便是如一线平潮一般的大股马军 城上,已被围月余的东京厢军却要比底下正在冲营的勤王军还要兴奋,方才被震晕了的伍长张大嘴,朝自家队将激动嚷道:“王头儿,咱们开门随楚王大军一起杀金虏吧!” 眼看城外三里的金夏军营内已乱作一团,那王队将不由意动,看向了负责南城守卫的上司丁鹏。 丁鹏尚未开口,在此监军的礼部尚书杜兆清却忙道:“不可!此刻北城激战正酣,不可不防!城南贼营已破,你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免敌兵有机可乘!” 丁鹏出自镇淮军,乃根正苗红的淮北嫡系,按说这杜兆清的话,对他影响有限。 但自打东京被围那日,蔡源蔡老爷子便郑重嘱咐过丁鹏,需尊重杜尚书,不可在他面前桀骜。 旁人的话,丁鹏可以不听,但老蔡是淮北大佬,又是楚王岳父,他的话在这帮骄兵悍将耳中还是很有些份量的。 再者,东京保卫战开始后,十三座城门内都堆满了石头,以防敌兵撞门。 想要出城,清理石头便要好一会儿。 丁鹏这才彻底放弃了出城助战的打算。 杜兆清自打宣庆元年在河北与楚王交心一谈后,早已彻底转向了后者。 这段时间东京被围,他自然和所有倒向淮北系的官员一样,背负着巨大压力为公,东京若破,整个东京数十万百姓,乃至整个中原百姓必再遭浩劫。 为私,旁人或许还有活命之机,但他这般已打上了楚王烙印的官员必被金夏屠戮清洗。 史书由胜者书,届时他和范恭知、张纯孝这帮人也必然会被记载成权臣走狗。 还好,城南一战,虽不能消灭金夏主力,但总算在金夏军严密的包围圈上敲开一道巨大裂缝。 下意识的,杜兆清的目光从战场上转向了中军,却不见了楚王纛旗. 正疑惑间,却见一名传令兵满脸惊恐的跑到了近前,见了杜兆清便惊慌道:“杜大人,守在东城的陆大人遣属下来问‘城南怎了?’” 杜兆清闻言,不由一拍脑门,懊恼道:“都怨我!一时激动忘了通知各处大人,你快快回禀,楚王于城南三里,大破金夏营寨!斩首俘获暂无统计,总之,城南之围已解!陆大人勿忧!” 说罢,杜兆清连忙又对丁鹏道:“丁指挥,速速遣人前往西城、北城,将消息告知各位大人,以免城内军民不知详情,生出惊恐!” 东京皇城,福元殿。 午时整,城北如天雷一般的阵阵轰鸣,清晰传入殿内。 震的窗棂簌簌作响。 嘉柔初听动静,吓得第一时间跑回后殿,抱了绵儿便往外跑,途中跑丢了鞋子都恍若未觉。 跑到大殿门外时,城北升腾起的十几丈烟柱已遥遥可望。 嘉柔大惊失色,以为南城城墙被金夏军所破,惊慌之下,嘉柔一把将绵儿塞到了篆云怀里,开口便哽咽了,“篆云,带绵儿换身旧衣,一定想法子将她带出东京,送到送到淮北,交给王妃!” 篆云哪经历过这般情形,吓的也跟着哭了起来,连道:“奴婢带着殿下一起,咱们一起走吧。” 嘉柔却坚定的摇了摇头,“金虏进了城,若找不到本宫,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我留下,你们才好逃!快走!” “娘,娘不要绵儿了么” 绵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顾哇哇大哭。 女儿的眼泪,终于勾的嘉柔也哭了出来,却见她从篆云怀里接过绵儿,疯狂在小丫头嫩嘟嘟的脸上亲了几口,随后犹挂着泪珠的脸上,忽然严肃了起来,“绵儿听话!到了淮北也要听王妃的话,不要和姐妹兄弟们置气。就算日后有人欺负你” 说到此处,嘉柔再次破防,眼泪滚滚而出,可还是抓紧时间嘱咐道:“便是有人欺你,也不要还口还手。忍一忍,很快就能长大了.” 说罢,嘉柔自己比绵儿哭的还厉害,甚至一瞬间脑补了绵儿失了亲娘庇护后,到处被人欺负的可怜小模样。 她一哭,篆云、蔻芸等人也跟着哭作一团。 下一刻,寝宫前院忽又传来几声喝骂、打斗,甚至两声惨叫。 嘉柔顿时花容失色金人竟然这么快? 刚破南城,便杀进了后宫? 紧接,前殿匆匆走来几道身影。 打头的,赫然正是楚王亲手安排进皇宫的黄豆豆。 往日面皮青白、浑身幽冷的黄豆豆此刻竟提着一把带血朴刀,衣衫也染了血,身后跟着几名身形健硕的太监,人人手持利器。 极度恐惧,让嘉柔止不住的浑身发抖,却还是一个错身,挡在了抱着绵儿的篆云面前,厉声道:“黄公公,你想作甚!” 这声压抑着惊慌的喝问,让处在极度亢奋中的黄豆豆瞬间回神。 黄豆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再看看身上血迹,马上明白自己吓到了殿下。 ‘哐当’一声,黄豆豆第一时间弃了手中刀,急忙跪下。 身后几人也赶紧跪了下来,黄豆豆这才开口道:“惊吓到了殿下,咱家罪该万死!望殿下恕罪” 见状,嘉柔自然看出黄豆豆并非是要捉了自己交给金人,心中稍定,“发生了何事!” “禀殿下!城南生了变故,内侍莫贤忠与其对食裹了宫中财货,欲要出宫逃遁!莫贤忠被臣拦阻后,竟劝说臣随他降金!非常时用非常法,臣便将莫贤忠与其对食当场格杀臣此来,正是要禀报此事.” 黄豆豆一番解释,嘉柔却蹙眉疑惑道:“那莫贤忠,不是你的干儿么?” “殿下,莫说是干儿,便是亲儿,只要敢叛楚王、叛殿下,臣照杀不误!” 至此,嘉柔大抵信了黄豆豆的说辞,却还是问了一句,“城南如今情形不明,黄公公便真没想过和那莫贤忠一般.投金?” 一直弯腰趴伏于地的黄豆豆,缓缓直起了腰身,甚至还朝篆云怀里的绵儿笑了笑,这才道:“殿下,杂家虽是个没卵子的阉人,却也知晓知恩图报的道理!楚王临走前,只交代过内臣一桩事,那便是护殿下母女平安.皇城外,由刘统领的禁军护卫,皇城内.谁若想动殿下一根毫毛,需从我黄豆豆尸身上踏过去!” 黄豆豆跪在地上,上身却挺的笔直,瘦小身形,在午时日光照射下,竟有那么一丝伟岸味道。 良久,嘉柔才幽幽一叹,“楚王,没看错人” 正此时,外城负责把守皇城的禁军似是又发生了什么,一阵阵喧哗声,飘飘渺渺传入福元殿。 若说是城南禁军攻到了皇城底下与禁军交上了手,却又不听厮杀之声。 莫名其妙间,又见一名小黄门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不待气息喘匀,也没顾上向嘉柔行礼,张嘴就以尖利嗓音嚎道:“城南守军传信,请殿下勿慌.城南动静,乃楚王大破敌军营寨所起!如今斩首俘获暂不知,但城南之围暂暂解了!” “.” 大惊大忧之后大喜,冷冽初冬,嘉柔只觉身上迅速沁出一层细汗,下一息,寒毛都竖了起来。 蔻芸见嘉柔身形微晃,赶忙上前搀扶,又命人搬来一张椅子,嘉柔在椅内坐了足有十几息,才渐渐缓过神来。 “娘,娘不要将绵儿送走,绵和娘待在一处.” 大眼睛里依旧磕着泪花的绵儿伸着胳膊,要往娘怀里去。 此时福元殿内人多眼杂,嘉柔却一改往日谨慎,张臂便接了女儿,使劲搂在怀里,哽道:“不送了,不送啦有你爹爹在城外,咱哪也不去!” 哄好了女儿,福元殿外渐渐安静,可清晰听见城内越来越大声的喧闹,和北城从晨间至今未断的隆隆战鼓。 嘉柔抱着女儿呆坐一阵,待情绪平复,掏出手帕帮绵儿擦了擦小脸,随后起身,将女儿递给了篆云。 绵儿方才差点经历一场离别,自是不愿脱离娘亲怀抱,嘉柔却柔声道:“绵儿乖,在宫里和篆云嫲嫲耍,娘亲要去做事。” “娘去作甚呀?” 绵儿不舍,扯着嘉柔的衣袖,奶声奶气追问。 嘉柔那双丹凤眼还残留着哭泣后的血丝,娇美脸蛋上却露出一抹笑容,“爹爹在城南护你,娘便去城北” 绵儿不懂城南城北意味着什么,可黄豆豆一听却吓了一跳,忙道:“殿下不可!如今金夏主力正在全力攻打北城,城上流矢不断,不可冒险!” 正在整理衣衫的嘉柔,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数万将士去得,本宫为何去不得!” 午时初。 北城谯楼,十镇厢军督帅蒋怀熊、禁军统领刘百顺、范恭知、蔡源尽数在此。 方才城南的响动,自然也被几人察觉。 相比范恭知,出自淮北的蔡、蒋、刘三人反倒没那么惊惧,城南响声虽不是天雷炮,三人却熟知楚王投入了大价钱的火药局、冶铁所,总爱弄出些稀奇玩意儿。 但情形不明的情况下,负有皇城禁卫职责的刘百顺还是走出了谯楼,准备去皇城查探一番。 而北城这边,虽攻防战况激烈,却尚未到危机之时。 毕竟东京城高四至五丈,环城沟壕、瓮城、敌楼、马面皆备,箭羽滚木充足,一上午的时间,金夏大军冒着城上如雨箭矢,也只填平一段十几丈宽沟壕。 照这么下去,金夏军不留下几万条人命,休想攀到城头。 这般情况下,虽偶有流矢飞上城头,但大体上北城还算安稳。 范恭知和蔡源在谯楼内甚至还有喝茶的闲情雅致。 不过,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范恭知说起自己担心的事,“蔡公,城外有楚王统辖各路勤王大军,金夏军便是攻城,也需防备后方,再加东京城高壕深,短期内应该拿东京没甚办法。我却忧虑.黄河!” “范公可是担心金夏军掘河淹城?” 蔡源接话道。 东京地面和黄河水线,有高达两丈的落差范恭知所虑,并非庸人自扰。 但金夏军最重来去自如的机动性,若掘堤淹东京,他们的马军也在千里泥泽中寸步难行。 这一招,完颜谋衍未必是没有想到,但他不这么做,大概就是顾虑这副作用。 一脸疲惫的范恭知点了点头,旁边的蒋怀熊却道:“如今黄河冰封,正值枯水期,便是掘河也造不成多大破坏吧?” 蒋怀熊说的也不错,范恭知又道:“若他们等到开春桃花汛时掘河呢?” “桃花汛要到三四月,仅靠洛阳那点粮草,他们撑不到!” 蒋怀熊异常笃定,但老蔡却比他更有信心,“便是洛阳粮草够他们撑到桃花汛,元章也等不了那么久!元章既然来了,便一定有破敌之法!” “.” 这话范恭知没法接了,不然有怀疑楚王之嫌.不过,范恭知分外奇怪,这淮北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怎都对这楚王这般信任啊! 简直到了奉若神明的地步,就连严谨老蔡,也不能幸免。 沉默间,却见方才离去的刘百顺又匆匆入内,几人见他跑的一头汗水,不由奇道:“怎了?打听到城南发生何事了?” 刘百顺端起桌上范恭知的茶水,一饮而尽后,才一抹嘴笑道:“是咱们!是王爷搞了这大动静,城南来人报信,说楚王破了城南敌营!” “好!伤其十指不如短其一指!”蒋怀熊兴奋道。 可老蔡却一副‘早知如此’的淡定神色,镇定自若的捋了捋胡须。 激动的差点跳起来的范恭知,见人老蔡这般有范,强忍着将那句到了嘴边的‘快哉!’咽了回去,哆嗦着手端起了茶杯,以喝茶掩饰。 好让自己也显得和老蔡一样,处变不惊! 却不料,在场三人齐齐看了过来,目光怪异范恭知继续自己的表演,抿了一口‘茶水’,却因胸中四处乱窜的畅快喜悦,完全没尝出茶水味道。 直到此时,蒋怀熊才哈哈一笑道:“范相,你端着个空杯子,能喝出个甚?” “.” 一阵尴尬,范恭知却也就此洒脱起来,随后将空杯往桌上一放,也哈哈笑了起来,“咱也想学学蔡公这般气度,却露了怯!哈哈哈.快意,快意啊!不该喝茶,当为楚王浮一大白!” 范恭知话音刚落,又听外头一阵沸腾,几人以为是城南一战得胜的消息传了过来,不由相视一笑。 可紧接,门外便有一兵士闯了进来,不等相问,便道:“相爷,蔡尚书,殿下来了!” “殿下来了?来哪儿了?”范恭知微微迷茫。 那兵士又道:“来了北城!正在登城!” “.” 几人同时一惊,赶忙迎了出来。 却见,嘉柔头戴凤冠、身着遇到重大仪式时才会穿上身的宫衣,自登城马道正徐徐而上。 刘百顺赶忙命人持盾护在了嘉柔左近,以免有流矢飞来。 马道尽头,几名刚刚被替换下来的厢军士卒正在此休息,忽见一名贵气逼人的娘子走到近前,不由一时呆愣。 直到旁边有人惊呼一声殿下,几人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爬起便要行礼。 嘉柔虚托,却道:“诸位将士辛苦,本宫代城中六十万百姓来看看大家.” 午时二刻。 北城六里外,金夏军中军大帐,完颜谋衍刚刚收到城南大营被破的消息,不由错愕。 一万多人,就算守不了三两天,但守一上午应该没问题吧! 仅仅一刻钟,便被齐军所破? 就算是一万多头猪,一刻钟齐军也捉不完啊! 完颜谋衍一边派出一千铁鹞子,前去稳住城东大营,一边遣斥候再去城南,以确认此消息的真实性。 可不待他消化此事,又听东京北城城头一阵巨大嗡嗡声。 完颜谋衍忙出帐查看,那嗡嗡声正是城头守军发出的,起初乱糟糟的听不清喊的是甚。 但仅仅过了几息,喊声渐渐汇聚成同一道声音,“大齐万胜,殿下千岁!大齐万胜,殿下千岁!” 即便隔着数里远,但这道由数万齐军共同发出的怒吼,传遍四野,震的人头皮发麻。 雄浑厚重的城,万众一心的声. 磅礴、澎湃! 这一幕不止震撼了金夏士卒,便是完颜谋衍原本‘大金天下无敌’的想法也出现了动摇。 甚至,首次产生了齐国不可胜、汉家不可敌的念头. 第458章 你千岁,他也千岁 十八日午时,东京南熏门外,金夏军南营被破后,除个别小股队伍负嵎顽抗,余者狼奔鼠窜。 外围警戒的西军刘叔平部马军负责追击捕杀。 金夏军主力就在一城之隔的北城,是以齐军始终保持着警惕,防备敌军来援。 午时二刻,得知一千骑左右的铁鹞子自城北而来,陈初带近卫一团、秦胜武十六团两营,自中军转东,负责拦截。 于城东新曹门外的西夏军军营南三里,遭遇铁鹞子都统细母嵬名所率千骑。 城南的变故,细母嵬名已知晓。 但铁鹞子自成军以来,与周齐两朝西军历经大小数十战,野战从无败绩。 相比姚、焦二人淡定神色,韩世忠却左右看了看,疑惑道:“两位兄弟,咱们莫非要以步卒硬抗铁鹞子?” 便是老卒,在面对骑兵冲锋时,依然会生出巨大的心理压力。 不止是那能破重甲的烧火棍,更有长子等人熟练斩马腿的动作.若只长子会使这一招,还可以说是他个人勇武,但近卫一团将士,好像都此招。 旗下,同样有一名青年将军正手持千里镜往他这边看来。 一百五十步 铁鹞子马速已提了起来,同样披甲的高大战马托着玄铁骑士。 别说是他们,便是近卫一团的大多数将士,也是第一次打这种仗。 不多时,城东守军的‘大齐万胜,楚王千岁’的喊声响了起来。 停下来,更是自寻死路。 韩世忠刚要答话,却被阵前一幕吸引了注意力。 东城上的陆钦哉以及守城厢军已看傻了,完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眼下可好,他倒主动送上门了! 有人头部中弹,直接碎了半拉脑袋,打开包裹严密的头盔时,里头的血肉、头皮、脑浆子呼啦啦往外淌,直如泄掉的西瓜 有些人没死,只是因战马中弹而摔在了地上,但身上重甲却压的他们起不来身。 但西夏骑士的马术确实了得,短暂混乱后,重新在疾驰中调整好了冲锋队列。 只是,他们此刻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会数十名精于驭马的袍泽会无辜摔倒. 韩世忠也不明白. 然而,下一刻,砰砰爆豆声又起。 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却见冲在第一线的铁鹞子像是忽然撞在了一堵无形坚墙之上。 这回因为速度不快,骑士未死,但腰间和马鞍锁在一起的挂钩,以及身上数十斤的铁甲,让他动弹不得分毫 眼睁睁看着焦屠一刀剁掉了自己的脑袋。 最后那五百骑,大多丧命于此。 战马哀鸣,一头栽了下去,马上骑士同样重重摔在了地上。 搞的完颜谋衍和任得敬头疼不已。 可眼下,最后这几百步的冲锋途中,莫名其妙就折损了二百余人。 嗯。 千骑狂奔的巨大噪声中,韩世忠似乎听到一阵炒豆般密集、却不算震耳的爆裂声。 焦屠这话说的没有任何矫情意思,他原本就是河北路一名颇受排挤的下层军官,沧州府一战后,加入了淮北系统。 确实,半个时辰前,北城那边万人同喊‘大齐万胜,殿下千岁’,让不少淮北将士有些吃味.仗,是俺们楚王打胜的,你们却只喊殿下千岁,对得住俺们淮北将士和楚王么! 看来,这玩意儿的射程还不如弓箭! 但.它能破重甲啊! 细母嵬名不由心中一喜! 为将者,功劳最大不过斩将夺旗,某种程度甚至要比破城先登的功劳还要大! 牛德旺自然不知晓,楚王和殿下,早已超越了计较这等小事的关系。 和姚、焦两人并肩站在近卫一团第一线的韩世忠,这次终于听出爆豆声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了。 要知晓,冷兵器时代,‘铁’一直是顶级战略物资。 他在淮北系内得到的,不止是爹娘妻儿过上好日子这般简单,最重要的是,获得了尊重和荣誉。 “哈哈,韩兄,你死不了!” 走近后,才能看清这些人的惨状,有人胸口中弹,铁甲上只有一个指头粗细的小口,但后背上,却是碗大的血窟窿。 ‘砰砰砰砰.’ 那校尉也不明所以. 站的高看的远,底下形势一清二楚。 只见这粗壮黑大个,一个灵活滑跪,长柄斩马刀躲开了战马有甲胄保护的地方,直奔前蹄而去。 普通农户家中,兄弟分家时,一口铁锅都要砸成两半,各分半拉。 楚王所部几乎都是步卒,又没有携带笨重天雷炮在开阔地带迎战重骑,这不是.找死么! 城下,近卫一团军阵中,前几日被楚王点名要过来的韩世忠与近卫一团两大猛将姚长子、焦屠并肩站于一处。 二来,这是野战! 若精锐在野战中都无法战胜齐军,那咱们这回南侵还玩个屁啊! 一日两胜,先前是城南守军过了眼瘾。 随后,民夫们转向两侧,开始布置侧翼。 这,便是铁鹞子骑士战死不坠马的秘密,同时也是铁鹞子冲锋前的最后准备。 城上,某些前来协助守城的东京百姓,已闭上了眼睛,似是不忍看那惨烈碰撞。 话音落,剩余五百骑来到了那道铁丝网前。 且对方军阵中,多为步卒,只有数百轻骑 这简直是老天爷送到嘴边的大功。 后方端坐马背的陈初见状,赶忙吩咐二郎上前传令,“留军官活口!” 短短两年里,军职、封赏、封妻荫子.甚至还被大齐官方报纸七曜刊以战斗英雄报道了好几回。 距离三百步,已进入弓箭抛射的覆盖范围。 他们是战局胶着时一锤定音的大杀器,也是金夏南侵的底气所在.每一人所耗财货,是普通军士的百倍。 正前方,细母嵬名率一千铁鹞子慢慢踱过两里距离,终于在双方距离四百余步的时候,开始缓缓提速。 楚王的小舅子、十六团团长秦胜武,正在挥舞着令旗指挥 第一排,约有三百多名军士,平举一根三尺多长的‘烧火棍’,秦胜武猛一挥手,又是一阵密集爆豆. 随后,这排军士整齐划一的侧身后退至第三排,用一根细棍在烧火棍中一阵捣鼓。 和焦屠经历颇有几分相似的韩世忠,对前者的话很是认同,不由桀骜的斜乜了长子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骑在马上的楚王,这才道:“焦兄弟说的在理!嘿嘿,这天下,可并非只淮北人带种!待会让那些看不起人的尕娃瞧瞧,额西军好汉的威风!” 除了这些,韩世忠还有点懵方才还想着以死相搏,这仗就打完了? 老子衣裳都脱了! 刚想到此处,汗都没出的韩世忠忽然觉着有些冷,赶忙重新套上了外衫。 但只越过一道铁丝网,两道网之间这点距离,又不足以使背负重甲的战马重新提速夸过第二道 于是,多数跨越第一道铁丝网的战马,一头扎进了第二道铁丝网中。 不但四处骚扰,使金夏大军不能全力攻城,且一直不肯与金夏主力决战。 长子便是憨厚些,也能听出韩世忠在指桑骂槐,不由冷脸道:“莫吹牛,待会比一比,看谁斩首多!” 铁鹞子.和金国铁浮图一样,都是举国之力才得以组建的战略武装! 韩世忠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奶奶滴,你们淮北是真有钱!” 一时间,战场上只剩了连绵不绝的爆豆声和被铁丝裹缠了马腿的战马嘶鸣。 二百步. 马蹄砸击大地的响声,如沉重鼓点,敲在众将士心房。 惊愕之下,迅速撤回了营寨。 并且,两月前正是细母嵬名部配合金军铁浮图,于保安州外的悲歌川大胜折家军,阵斩折可求! 此时的铁鹞子正值信心爆棚之际,将是悍将,兵是骄兵。 六一.二二三.一三二.一四六 便是他们也知晓,步卒对重骑的结局。 午时三刻,细母嵬名一马当先,自正面徐徐朝三里外、敢在旷野列阵的齐军进发 齐军这边,近卫一团以内凹弧线,肃立于寒风之中。 说明这套战术动作,早已存在于日常训练中。 倒不是他起了恻隐之心,只是前些日子折彦文、张叔夜袭击洛阳北仓后,活捉了孙邦,从后者口中得知蔡州文学院院士韩昉和其老妻还被押在洛阳大狱中。 这淮北,竟将好铁做成了铁丝! 如果,韩世忠知晓方才大显神威的炸药包里,掺着价比白银的霜糖粉,怕是要骂娘了。 焦屠盯着越来越近的铁鹞子笑道,长子却瞥了韩世忠一眼,酷酷道:“你不怕冷么?” 韩世忠看不明白,但由第二排变为第一排的军士,已重新端起了烧火棍 待他再回头看向铁鹞子时,千余重骑承受了四轮齐射后,终于冲到了阵前十几丈,但人数.只剩了一半。 这些铁鹞子人马两套甲胄足足有一百多斤重,高速奔跑时摔倒,莫说是人,便是马也受不了这股巨大冲击。 近卫一团的阵线中,不时响起连排长们对袍泽的呼喊,“稳住,莫慌,稳住,深呼吸,放松” 不由猛然转头,却见,步卒后方的小岗之上,一片烟雾。 北三里,金夏军城东大营守将赏者埋刚刚组织好军士跑出营寨,准备从细母嵬名手里蹭点军功,猛然得知一千铁鹞子全军覆没,统领细母嵬名不知生死的消息。 两军遭遇之地,距离东京城墙仅四里远.城头上,不但十镇厢军中的神卫、武卫两军将士紧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百余名淮北随军民夫,抬着一捆捆重物,快速跑至步卒阵线前方十丈的距离。 今日若能斩了这楚王,城外齐军不战自溃,待事后论功,头功定为细母嵬名囊中之物! 想到这些,细母嵬名甚至等不上城东大营派出轻骑、步卒协同攻击,便颁下命令.一千铁鹞子当即从腰间拽出铁链,勾在了固定于马鞍的挂钩之上。 韩世忠恼道,另一边焦屠忙劝道:“韩兄莫急。王爷不会让兄弟们白白送命!咱们既然担了此差事,就莫要多想了,大不了泼了这一腔热血,也好报答王爷一二知遇之恩!” 不过,牛德旺的提议,还真的说动了李指挥.一国王爷,喊声千岁,不算僭越吧? 韩世忠往手心吐了口吐沫,握紧了长柄斩马刀。 遇到这种的,焦屠上去就是一脚,踩断对方持握兵器的右手,再让本方军士将他们绑了。 韩世忠在军伍待了半辈子,瞬间便看出了此物的凶悍之处.方才,铁鹞子冲至一百五十步,才第一次听见了爆豆声。 同时,赶紧遣人前往北城向完颜谋衍送信,请求率部向城北主力靠拢,以免再被齐军各个击破。 而第二道铁丝网,已变成了一个肉串. 数不清的重骑被缠裹于此,进不得进,退不得退。 一来,这是举国精锐。 好不容易有一名铁鹞子,冲至了阵前,却被长子抢了先。 今晨齐军一刻钟破南营的消息,只是让金夏各将惊愕迷惑,但瞬息间全歼一千铁鹞子的战报,便有点吓人了。 紧接,民夫们将那一捆捆物件扯开了. 韩世忠定睛一瞧,那一捆捆重物,竟是绑了倒刺的铁丝. 民夫们动作麻利迅捷,看来日常没少训练。 陈初想以交换俘虏的方式,将老韩换回来。 身旁几名同样来自淮北的袍泽,竟真的作势要随他一齐喊,幸而同出淮北的李指挥使就在身旁,一脚踹在了牛德旺大腿上,紧张的四处乱看,见没人注意自己到牛德旺喊的啥,才长出一口气。 由钢铁包裹的一线黑潮,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 二百五十步,韩世忠预感今日生死难测,哈哈一笑将上衣左右一扒退到腰间,朝长子和焦屠喊道:“额今日若死,麻烦两位兄弟将王爷所赐抚恤,送往凤翔府井陉镇驴市子街额老娘手里。” 长子听出了韩世忠似乎有质疑初哥儿的决定,不由翁声道:“怎了?怕了?若是怕了,便去后头躲着!” 顿时有大几十号人连人带马重重砸在地面上。 “咦!你这尕娃!额当兵打仗时你还在吃奶哩!额从不知怕字怎写!不过是担忧兄弟们凭白丢了性命” 特别是这齐国楚王抵达东京后,先前杂乱无章、甚至互相掣肘的各路齐军迅速糅合成了一股巨大力量。 但近卫一团内,没有任何箭矢射出.弓箭对无甲、轻甲马军有用,但对重甲来说,和挠痒痒差不多。 千里镜内,陡然拉近的距离,清晰可见一面‘楚’字王旗。 两道铁丝网布置的很有讲究中间间隔两丈五尺,铁鹞子便是凭借马速,也没法一下越过两道铁丝网。 “那也不成!如今整个大齐勠力同心保卫东京,你喊这么一嗓子,不利于团结!” 眨眼间,前后两道卷曲的U型铁丝网便在阵前铺设完毕。 “憨货!万岁是能乱喊的么!” 一抹寒光,一蓬血水,一双前蹄应声而断。 见前方齐军竟摆出了正面迎敌的架势,细母嵬名诧异之下,从怀中摸出一根铜管管贴在眼前这玩意儿叫千里镜,正是悲歌川一战中,从折可求身上搜来的战利品。 铁鹞子锋线出现了一个明显缺口,紧随后方的部分骑士躲避不及,又有十余人被绊倒。 跟在姚、焦两人身后打扫战场的韩世忠有点懵. 这短促一战下来,他看出太多门道了! 而全神贯注于战场的长子却没空回答韩世忠的问题,直盯着铁鹞子,低喝道:“注意迎敌!” 两道铁丝网,得用多少铁啊! 铁丝网不高,也没有固定,但卷曲、松垮且带有倒刺的铁丝网一下缠住了战马马腿 后方,镇淮军第一支前膛火枪团、秦胜武的第十六团一二营,还在有条不紊的装填、击发、清膛、击发,再重复以上动作。 得令后,长子带人进入两道铁丝网之间的地带。 李指挥低声斥道,牛德旺这才意识到方才那句是大大的僭越了,却还是低声嘀咕道:“咱王爷反正早晚得事嘛!” 眼看对方彻底没了阵型,秦胜武当机立断,改齐射为自由射击,这等于挨个点名. 即便有个别铁鹞子挣脱了铁丝网的纠缠,但已没了重新提速的距离。 这李指挥到底是有些政治敏锐,那牛德旺嘿嘿一笑,讨价还价道:“那不喊万岁,喊千岁总成了吧” 或许是因为这次距离的近了,‘撞墙’之人更多,足有一百多人。 细母嵬名大惊之下,却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冲锋,重骑不如轻骑灵活,此刻距离齐军军阵只余百步,想要转向已来不及。 “姚老弟!这烧火棍是甚玩意儿!好生凶猛,竟能在百步外破重甲!” 负责东城监军的陆钦哉因城南金夏军营被破的兴奋还没持续多大一会,又被眼前景象吓的口瞪目呆,拽着身旁一名淮北校尉,以发涩嗓音质问道:“楚王意欲何为?为何要在旷野迎战西夏重骑!楚王到底要作甚!” 这便是生产力的碾压。 摔倒便意味着死亡。 这回,换到城东守军乐呵了,从最开始见楚王要在野外迎战重骑时的恐慌紧张,到一千重骑瞬息间消灭殆尽的狂喜,让城头某些人忘了形。 是以,整个西夏才有三千铁鹞子。 直接传到了北城. 探视了一番将士后,嘉柔尚未离去,耳听东城山呼海啸的呼喊,不由一愣。 不久前,北城刚喊过殿下千岁,现下,东城又起了楚王千岁。 蔡源和范恭知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看向了嘉柔.后者虽有短暂失神,却还是迅速露出一抹得体笑容,温和道:“看来,楚王又胜了一场.” 第459章 山雨欲来 第459章山雨欲来 十一月十八,晨午两战,齐军两捷。 北城金夏军主力仍在攻城,待完颜谋衍重新组织起金军主力赶来时,城东新曹门、城南南熏门外只剩了一片狼藉和遍地被扒了甲胄的尸体。 城外齐军已迅速退往黄河支流东岸的陈桥驿、封丘一线。 城南金夏军营被破时,完颜谋衍、任得敬尚存疑惑,但细母嵬名所率一千铁鹞子在城东接战后迅速被全歼的事实,震惊了金夏军高层。 原本,被围一个多月的东京城,随着寒冬的到来,军民士气不可抑制的逐渐低迷。 而金夏军自从在保安州城外大破折家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此刻又进入了他们最喜欢的冬季,正觉占尽天时地利,士气高昂. 可十八日一晌午的时间,金夏军连败两阵,折损万余对于信心高涨的他们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 城内、城外,士气一涨一落。 铁胆听爹爹这般说,不由更加泄气,哪有用‘义气’要挟人家娶自己女儿的! 见女儿不吭声,老沈又连忙保证道:“乖囡,你放心,待咱回了淮北,我便是绑也把他绑来与你拜堂!哈哈哈” 老沈历数初哥儿缺点,却换来了铁胆当场反驳,“爹爹,净胡说,人家哪里生的不好看了?” 见陈兄弟略显狼狈的背影,自始至终一直坐在榻上的铁胆,竟破天荒的绷紧了嘴唇,两侧嘴角微微上翘。 当日,西夏汉臣梁惟忠提议暂且退兵罢战,完颜谋衍闻言大怒,斩之。 诶,不是,方才俺老沈进来前,你俩并肩坐在榻上,铁胆你穿着里衣,光着脚都不怕他看,现下老爹来了,你知道自己年岁大了,男女有别了? 不过,封赏要等到东京解围之后才能真正实施,大伙倒也理解。 陈初的目光不由自主上移,看向了铁胆的脸,却不料,这大妞正斜着那双纯真眼睛偷瞄并肩坐于榻上的陈初. 二人目光刚交汇,铁胆便如受惊小兔子一般,赶忙移开视线,本就带有一抹高原红的脸蛋愈加红艳。 如今,初次尝试强攻不利,且那齐国楚王一直在背后虎视眈眈,今天稍有不慎,便被他咬下一大块肉。 铁胆问了一句,伸手从榻上拿了一条布巾,搭在了脚丫子上,却道:“爹爹,女儿年岁大了,请爹爹往后进来前,先问一句方便不方便呀!” 甚至,还有点埋怨爹爹.你看,你一来,把陈兄弟吓跑了! “爹爹有事么?” 万俟卨自然听出了对方是甚意思,不由矜持一笑,道:“放心,所获女子奴仆都归你家,金银字画与你三成” 老沈异常霸气。 “我用了。但一到冬季吹了冷风,便会这样” 当年桐山之战,陈初因给了铁胆一个兄弟间的热情拥抱,差点被老沈当场抱杀的事,至今记忆犹新。 原本心中无鬼,竟也开始心虚起来,“呃,沈大叔来了,那个啥,我和铁胆谈了点工作,眼下已说完了,你们聊,呵呵,你们聊哈,我就先走了。” “咦!初哥儿生的太秀气了,长成长子那般的,才算威武!” 自小跟着他山上长大,别说笑,便是懂事以后连哭都没哭过。 “乖囡,你如今年纪大了,不能再拖了!初哥儿虽说好色了点、身子骨弱了点、功夫也不好、人长的也不好看,但他好歹讲义气” 若被旁人知晓,一定会笑死她的。 老沈见女儿低头不语,心中顿时明悟女儿的归宿一直是他一块心病,眼看要拖成老闺女了,老沈急的整宿睡不着。 老沈这才明白,女儿拿毛巾遮住脚丫子,竟是因为男女有别??? 今晚看似偶遇,其实是几人专门来打刘叔平小报告的。 老天爷,我家铁胆是在憋笑么? 沈再兴一时间忘了别的,直勾勾盯着女儿红通通的脸蛋和强行压制的嘴角弧线,不由心中一动。 虽小有不爽,却也遵命执行。 那双不怒自威的虎目,来回在陈初和女儿身上打量。 和旁的将领不同,铁胆帐外并未安排军士值守。 但现在齐金夏三国角力已到关键时刻,此时谁敢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为铺垫一个适合批评铁胆的缓和气氛,陈初先从‘关怀’切入。 一旦后撤,不但被封锁在大凌河的金国迟早被耗死,且回程的一千多里路途,绝对会被无数士气大震的齐军围追堵截。 又因洛阳至东京粮道上骚扰不断,大军还需分出一部分人马驻守洛阳、把守粮道。 老沈这么一问,铁胆绷直的后背慢慢垮了下来,娃娃脸上顿时浮现出沮丧神情。 但今天这般规模的船队,依然少见.更令人惊奇的是,船队没像以往那般选在清晨出发,而是选在夜深的子时出发。 思量间,陈初带着二郎走到了铁胆的营房外。 这事不难。 反正到了现在,除了和齐军死磕,已无他法。 庞大船队离港后,往东行出二十余里,突然齐齐转向,直奔北方而去 子时末,鹰钩鼻深眼窝的蒲善佑走出船舱,寻见了在船头临风而立的万俟卨,一脸恭敬却又以担忧口吻道:“万俟大人,此次鄙人可是压上了全部身家啊。” 此刻将女儿这抹拘禁微笑看在眼里,沈再兴只觉比喝了两斤美酒都要舒爽 帐内安静半天,直到陈初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一直盯着帐帘的铁胆才回过神来,抬头见爹爹还留在此处,笑容瞬间消失。 且因为常年习武、骑马,脚趾关节位置被磨出了一层茧子。 如今大敌未灭,一切以团结为重,但陈初也不能任由他一家霸占了城南缴获。 这算是铁胆首次对人坦诚心事,可这般卑微的表述,登时惹的老沈眼圈微红,心疼极了。 那是西夏人心中战无不胜的精神图腾! 二来,城南一战大伙都出了力,没有好处只落在你秦凤军头上的道理。 但完颜谋衍却和任得敬统一了思想此刻绝不能退! “.” 其乐融融的气氛中,楚王命刘叔平拿出昨日缴获重新分配,但却将近卫一团缴获的铁鹞子重甲分给了西军各部。 不过哩,这番心事她从不敢与外人讲王府里的姐姐妹妹们,一个个生的千娇百媚,铁胆觉着若是自己和她们站在一起,就像是一群白天鹅中间混进了一只黑不溜秋的丑小鸭。 两桩事,看似毫无联系,却都对淮北不利。 自己的女儿,他自然最了解。 打发走了赵、贾等人,陈初想了想,去往了大营内近卫二团营区。 “不成!乖囡若没个归宿,爹爹便是死都不能瞑目!我乖囡自小懂事,从来不曾问爹爹要过任何物件二十多年来,爹爹连个头绳都没给你买过,这回,爹爹定叫你心想事成!阜昌八年,初哥儿在桐山抱过你一回,他既然抱了,就得对你负责!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怎么会嘛,俺铁胆只会杀人,不会打人。 上月十五日,通津关外器械营地被袭,这月初二,洛阳北仓被袭。 说罢,又觉着这话有点超越兄弟之情了,赶忙又补充了一句,“从蔡州出发时,蔡姐姐交代我,伱功夫不好,要我照应着你。” “嗯,确实辛苦铁胆了,一个个女儿家家的,寒冬腊月又随我出战。待此战了,铁胆在淮北家中好好养几年,兴许能将冬日皴脸的毛病养过来.以免日后成了沈皴长,哈哈哈.” 二郎热情前迎,却被沈再兴一下扒拉到了一旁,径直走进了帐内。 所以,铁胆在外头时才总爱低着头、不说话,不哭也不笑,以免遭人嘲笑。 楚王于陈桥驿大营中召集各军首领,当场宣读了陈初昨晚草拟的封赏。 一句话把铁胆问成了大红脸,但铁胆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马上纠正老爹道:“爹爹,陈兄弟和大郎、长子,和我是一辈人。他都喊你大叔呢,你怎能喊他兄弟” 临安苗奎,是最早一批和淮北搭上线的周国商人,此时却因‘漏舶’被羁押,且是被羁押在防卫更严密大理寺. 淮北兴盛终究时日不长,且以前注意力多在北地,对周国渗透不够。 这爷俩,一个比一个不会聊天,老沈语境里,女儿简直成了男人避之不及的母夜叉,竟沦落到了需‘绑’人来娶的地步。 见陈初忽然进来,铁胆下意识蜷起了脚趾。 几人先向陈初恭贺了今日两捷,表达了对楚王的敬佩,随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由贾遵主动道:“连日来多赖楚王供给粮草,下官感激不尽我等千里来援,为的是杀敌报国,虽死无憾,然,我等部属缺少甲具,枉死了不少忠义男儿.此次破了城南金夏大营” 贾遵用叹气代替了回答。 尽管心里吃味至极,但老沈还是压下些许失落,开门见山道:“乖囡,你是不是看上陈兄弟了?” 北城仍偶有攻势,却已不像十八日那般猛烈。 “那爹爹问你,在你心里,你陈兄弟和长子、大郎他们一样么?” 外间,住在铁胆营帐隔壁的‘勤务兵’老沈同志,大约是无意看见了守在女儿帐外的杨二郎,急匆匆赶了过来。 二十三日,陈初分别去信陈景彦和郭滔儿,要两人务必留意沿淮防务 当晚,泉州港外。 即便是在巨富无算的泉州城,蒲家也是一顶一的大家族。 六一.二二三.一三三.一六三 海商翘楚蒲家家主蒲善佑亲自率神舟十三艘、艚船二十离港往东。 铁胆说的是实话,却更令人尴尬了。 陈初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更让人心惊的是.一千铁鹞子的覆灭。 若陈初不管,必定会消磨其他义师的积极性。 不过,铁胆的性子既敏感又封闭,有时旁人一句无心之语,她便会纠结半天。 可进入十一月下旬之后,军统传来的部分消息,却让局势再次复杂起来。 有些事,铁胆能骗爹爹、骗兄弟们,却骗不了自己。 刘叔平虽失了金夏南营得来的大量甲胄,但好歹分来二百余套人马重甲,算是有了台阶可下。 “.” 眼下军统虽未掌握周国异动的明确证据,却隐隐一股山雨欲来之感。 城南战斗尚未结束,便去往了城东,以他想来,最先发起冲锋的铁胆和宝喜所部,应该缴获最丰。 贾遵没说完,陈初便明白过来.赵、贾两人所部今日也参与了城南之战,他们大概是看缴获甚多,想要讨点甲胄防具,好减少部属伤亡。 届时,齐军乘势杀入西夏的可能性非常高。 蒲善佑祖上是大食商人,自唐时便定居泉州。 现下好了,铁胆有了意中人,旁的事,老沈再顾不上计较。 思索间,陈初的视线落在了泡在热水的那双脚丫子。 虽然这话说的不讲理了些,但身为女儿,还是让铁胆感受到了有靠山的温暖,不由抬起头,依恋的望向了爹爹。 别人说铁胆木讷,其实沈再兴最清楚,女儿从小身边尽是一帮糙汉子,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女儿家。 自打当年淮北之乱那回,铁胆平静的心湖被一块小石子打破,涟漪至今未断,甚至有愈加汹涌的势头。 正享受女儿依赖、孺慕目光的老沈,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赶忙提醒道:“乖囡,此事包在爹爹身上!但是,日后若你俩有了争执,你可不能动手打他啊.” 陈伯康与淮北交好,如今突然失联。 陈初稍微一忖便道:“你们先回去吧,今日缴获,明日我自会重新分配。” 所以怎么开口,需讲究个方式。 被一个女人保护着,显得咱跟弱鸡似得. 沈将军,你把天聊死了! 看他表情,陈初立马明白过来,却还是问了一句,“哦?你们可是找刘经略讨要过了?他不给?” 需让铁胆改了这毛病。 淮北还有些看不上金夏军那些破甲烂盔呢。 随后几日,东京城下金夏军全军收缩于北城,撤掉了东西南三营。 战场杀星,也终究是个爱美的女儿家啊。 说罢,陈初大步走出了铁胆的营帐。 初哥儿有点尴尬。 陈初只得在行军榻上坐了,思忖着怎么开口.今日城南,这大妞不等军令便冲了出去,并且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了。 经此一战,自是让某些人生出了惧意。 年过四旬的蒲善佑却似不满足,依旧道:“哎,此次去大周奇袭,小人家中也出了两千青壮,日后抚恤不知要花销多少。” 可贾遵闻言却并未露出喜意,反而苦着一张脸,“好叫楚王知晓,攻破金夏南营后,沈、耿两位将军并未搜集战利品。甲胄多被秦凤路刘经略.得了。” “爹爹~” 陈初掀帘入内,铁胆一身素白里衣,坐在行军榻旁,一双脚丫泡在冒着氤氤热气的木盆内。 人初哥儿知晓自己功夫不强,但也不用一直强调吧。 “啊,对对对,是你陈兄弟。那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上你陈兄弟了?” 这样的说辞,不由让本就自卑敏感的铁胆更难受了,低头沉默半天,才低声道:“爹爹,我除了打架甚也不会,更不会讨男人欢心,你就别难为陈兄弟了眼下这般,我每年能见他几回,能助他成就大业,我已经很开心了,真的.” 帐内只有一张行军榻,别无长物,就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为避免老沈误会自己占了铁胆便宜,陈初站了起来。 “哎” “.” 虽然此时是夜里,但初哥儿可是来找铁胆谈工作的啊! 可陈初左右一看.他和铁胆中间虽隔着两三尺的距离,但同坐一榻,后者更是只穿了里衣,并且正在洗脚。 活脱脱一副小两口睡前洗漱的日常片段啊! ‘月中,周国淮南经略陈伯康回京述职,此后再未出现。’ “没有,爹爹莫乱说,我把他当做兄弟看呢。” 比起家里几位,个子极高的铁胆脚板明显大的多。 但这声爹爹,却是二十多年来,铁胆口吻中首次有了一丁丁撒娇的意味。 一来,缴获如何分配,涉及一军主帅威严。 “脸又皴了!每年府里发的雪花膏,你没有用么?” 陈初张口便道:“好说,明日你们去找沈将军和耿将军便是了,让他们将缴获甲胄分与你等一部分。” 可即便这样,铁胆修剪整齐的十颗趾甲上,依旧涂了豆蔻红,许是因为上次涂趾甲的时间久了,颜色半褪。 皴与村同音,沈皴长便是沈村长 可铁胆完全没get到这个笑点,不由莫名其妙看了眼兀自发笑的陈兄弟。 不由惹的老沈畅快大笑 十一月十九。 随后,便定住了身形。 作为五十八路义师中建制最完整的秦凤军,刘叔平虽不敢在陈初面前桀骜,但绝不会将赵孟广、贾遵这些人看在眼里。 ‘十二日,军统暗线苗掌柜被府衙以‘漏舶’之罪羁押于大理寺监牢。’ 但铁胆是个义气的,眼瞅初哥儿难堪,为缓解便接了话茬回道:“我不想在家养着,能像近来这般在陈兄弟身边,是极欢喜的.” 齐军依旧和对方保持着低烈度的交手,双方似乎都在寻找着战机。 铁胆双手撑塌,望着地面轻声解释道。 “咦,沈大叔。” 戌时,陈初探望了负伤将士,刚走出伤兵营,迎面撞见武安军赵孟广、泽州知府贾遵等几路主动来援东京的勤王义师首领。 至今日,又经一日两败.表面看起来,金夏军不过折损不到两万人,对拥有二十余万战兵的大军来说,绝算不上伤筋动骨。 当晚,陈桥驿楚王中军则是另一番景象。 “乖囡,你是我女儿,爹爹怎会不操心!如今你也在王府住了数年,和王妃、蔡三娘处的融洽,初哥儿又是个义气的,爹爹若张口,他一定应下门亲事” 可事实上,中上层将领都察觉到了粮草供给越来越艰难。 虽结果不错,但现下数十万大军在东京城外犬牙交错,军纪最重要! 万俟卨稍一皱眉,不满道:“不是答应你了么,待拿下淮北,予你泉州提举市舶一职!” 得了万俟卨再次亲口确认,蒲善佑一揖到底,“是!谢陛下、谢秦相、谢大人提举小人全家甘为大周、为大人肝脑涂地!” 第460章 最后一名玩家,上桌! 十一月二十五。 辰时一刻,大雾。 泗州薄山官营盐场职工薛来寿拎起自家八岁的女儿,朝屁股上来了几巴掌。 婆娘心疼,见他真的动了怒,又不敢劝。 辰时二刻,薛来寿气呼呼的出门上工,路上还在不住叹息,‘娃娃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便不知惜福了!’ 他们一家是宣庆元年自淮南逃来淮北的流民,后被安置在了泗州涟水县。 涟水靠海,多滩涂盐碱地,良田稀缺。 不过,她此来却不是来看望女儿和小外孙的,反而是来见王妃的. 两人见面具体聊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但申时中,谭氏出了涵春堂,转去了阿瑜所住的柔芷园。 肉眼可见的忧心忡忡,似乎和王妃的会面并未达到预期目的。 苟胜历经多年历练,早已看不出当年为胥吏时油滑气息,只见他起身一抱拳道:“咱们确实正军不多,但尚有数十万经过简单训练的青壮、民兵,周军暗弱,咱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苟胜想起了那年仲秋,三班衙役在鹭留圩赏月吃瓜,那时,见人还有些怯怯的猫儿,便是这样唤自己的,‘苟大哥,我家夫君年纪轻,劳苟大哥平日多多教导照看.’ 但百姓们聊起金夏军南侵却不见任何担忧神色,可见淮北百姓对自家将士的信任,达到了何种地步。 以此时淮北势力,早不忌讳谈起当年弑杀冯长宁。 但就这么平和朴实的话讲完,蔡州面临大敌前内部意见分裂,却就此弥合。 今年五月,阿瑜分娩,为王府添了第五位孩子、第二名男孩,至今未曾与幼子见过面的陈初来信中为他取名‘念’。 “徐大人” 二十七日,陈景彦、郭滔儿收到消息。 苟胜因何楚王私交良好,并不惧徐榜,此时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重点,“徐大人!楚王在淮北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四百万百姓爱戴!若此生死存亡之秋,王妃一家撤离,民心必然散尽,蔡州也定然不保!若王妃能留下与百万军民并肩,蔡州未必会失!” 可事实上当地秩序依旧,最多只是各类民兵组织最近操练的频繁起来。 徐榜和陈景彦一时失神.两人当年都是亲历者,人生际遇也都因此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带着对下一代人的忧虑,薛来寿来到了盐场晒盐的盐田。 谭氏第一时间摇头道:“你父亲呀已抱定了和蔡州共存亡的决心。” 话已至此,谭氏心知再劝无用,轻轻一叹,抬起双手捧住了女儿脸蛋,疼惜道:“也好,反正你哥、二叔一家,都在这条大船上,不逃便不逃了。生,咱们一家一起生,死,便一起死。” 申时末。 薛来寿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约莫半刻钟后,薛来寿莫名心中一警,鬼使神差的抬头看向了海面。 这场仗,需他们自己打。 ‘荆湖南路督抚吴贡于二十五日率荆门军忽然拔营北上,一路汇集襄阳军、光化军、枣阳军约七万众,至二十七日情报发出时,周军前锋已进逼邓州新野一线.’ 此时不是批评军统的好时机,陈景彦吩咐一句,又唤人前去请徐榜、刘二虎、苟胜等人前来议事。 不出意外,蔡州城内城外出现了骚动,有人习惯性的收拾细软逃走。 蔡州淮北官衙,堂内气氛压抑沉重,且意见不一。 申时中。 当日申时,眼眶微红的谭氏出府,直接去了洒金巷王府。 却不料,任凭她怎说,王妃就是不应。 这才过去几年啊,竟连咸鱼都嫌弃了! 明显,周军一东一西两面同时行动,是为了蔡州! 陈景彦坐在椅上,伸手想要捋须,却摸了个空,“这么说来,此军情已是两日前的了?可有最新进展?” 蔡州以淮北路、蔡州府、淮北军三级军政衙门的名义张贴通告。 说起来算是军统失职,实则也怨不到他们.自淮北成势,精力多在北地和沿淮地区。 那年,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吧 堂内正安静间,忽有门子来报,王妃亲临。 寄托思念之情,虽满是温情,但比起王府嫡长子那隐含重托的‘稷’字,好像少了一丝期望。 借着等待几人的间隙,陈景彦转去了后宅找到夫人,一番交谈。 此时,若楚王挥师南下来援,五十八路勤王义师失淮北主力,必然崩溃。 谭氏泪珠滚滚而下,阿瑜拿了帕子帮娘亲擦了擦眼泪,却道:“所谓夫妻一体,不正是这样么娘亲要随着夫君,女儿的夫君虽不在身边,但女儿也要守着女儿与夫君的家呀。” 眼下一日三餐,顿顿有肉这日子你不过,难不成想上天啊! 可对此,阿瑜却比母亲看的还要通透,只听她柔声道:“娘,一来女儿觉着蔡州未必会丢。二来,若蔡州破,王爷败了.这些年来,他在朝野打压下去的那么多政敌,岂会放过我和念儿?与其等日后受辱丧命,还不如一家人都死在蔡州落个干净” 徐榜却力主,由军方护送王府家眷北撤。 如果说此时的陈景彦还算镇定自若的话,那么二十九日军统李骡子递来的一封情报,却让他的心理防线有了一丝裂痕。 可此时逐渐冷静下来,又觉苟胜说的在理。 邓州位于唐州西,属京西路辖地但结合淮北最东的泗州刚发现周军登陆,紧接便进逼邓州,陈景彦绝不会天真的认为对方就是冲邓州来的。 “.说是金国和西夏来了百万大军,团团围住了东京城,咱王爷正率军与他们周旋。” 可就这么好的日子自家那丫头,今早竟嘟囔着吃腻了咸鱼,偷偷将自己碗中的鱼块夹给了小猫! 糟践吃食,是要遭天谴的! 薛来寿因此打了女儿一顿.遥想当年他们一家刚逃到淮北时,那淮北子弟兵端来一碗热粥,女儿顾不得烫,抱着碗哧溜哧溜吃的香甜。 此处并非可停靠船舶的海港! 盐场管事经此事后举一反三,甚至又在盐场外建起了豆腐坊,雇佣职工家眷、利用盐场多到用不完的卤水,生产豆腐干、腐竹、千张等利于长途贩运的干货。 这个意见,刘二虎也不反对总之,在他眼里,楚王一家的安危胜过一切。 谭氏说到此处,有些说不下去,调整了一下才继续道:“阿瑜,你听娘一句劝,若王妃不走,你便带着念儿走。” 被驳了的那人也不恼,只道:“嘿嘿,管他是二十多万,还是百万,反正打不过咱王爷率领的淮北子弟兵!” 军方的刘二虎表态最干脆若周军来犯,蔡州守军必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不想,苟胜却对王妃相当有信心,只听他哈哈一笑道:“诸位大人难道忘了?阜昌七年冬,王爷于城中采薇阁图谋大事时,正是王妃一人坐守鹭留圩!那时王妃尚且不怕,如今我蔡州尚有两千披甲之士,数万忠勇志士,王妃,更不会怕!” 这话直接把谭氏说的掉了眼泪,阿瑜伸手握住了娘亲的手,随后却笑了起来,露出一对浅浅酒窝,“娘这回淮北凶险,父亲会逃么?” “贼人!贼人,海上来了贼人!快去县城禀报.” 近来,金夏两国同时与齐国开战的消息早已传遍淮北,工人们聊天内容左右总不离此事。 是以,几人都没有将希望寄托在援军身上。 说来奇怪,东京距离泗州千里,这个距离不近,但也绝算不上千山万水。 猫儿的话始终不疾不徐,也没有慷慨激昂。 徐榜当即反驳道:“初步消息,东西两路周军足有八万余,咱们蔡州只有刘指挥使部两千五百人,沿江江树全、史大郎两部又需防备周国水军,不可轻动!这般情形,蔡州如何守得住!” 可徐榜一听,却连连摇头,“青壮、民兵都没见过血,指望他们真成?” “胜,自然能胜!不过,这金国和西夏两国打咱们一个,以多欺少,忒不要脸皮!” 军统在淮北内部占了不少资源,可这回周军突然发难,却几乎没收到任何消息。 但苟胜却道:“如今东京外敌我集中了数十万大军厮杀,王妃一家便是逃又能逃去哪里?万一在撤离途中撞上敌军,王府家眷有了损伤,谁担此责?还不如据城而守!” 直接表明了此时面临的危机局势。 六一.二二三.一三三.一六三 “这倒是” 几位都淮北嫡系,自然清楚此时东京情况,眼下楚王和金夏军的缠斗已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 便是徐榜,鼻子都微微一酸。 冲在最前的巨舰搁浅了。 近年来,五朵金花里,属他存在感最低.除了人初哥儿夫妇,老三、老四谁还喊他二哥啊! 陈景彦似是为了确认,低声问了一句,“王妃.走不走?” 短暂愕然后,薛来寿拔腿就跑,一路跑回盐场内平日用来提示上下工的小钟旁,拼命敲了起来。 几人赶忙走至二门迎接。 距离岸边尚有二三十丈,一声刺耳吱嘎声直穿耳膜这是木材受压变形的声音。 周军于泗州涟水县薄山盐场外一处滩涂登陆。 薛来寿只分来一亩三分地,仅靠这点耕地肯定养不过一家四口人。 想要发动百姓,至少要先让百姓理解当前情形。 淮北军余部,自从杨大郎率部北援后,便取消了全部休假、枕戈待旦,处于最高警戒状态。 “如此军国大事,你父亲岂会儿戏!听娘的话,你快带着念儿回颍川老家躲一躲!” 今日大雾,不利晒盐,几位早到同僚正坐在工棚内闲聊。 这才是问题关键! 他们想不想让王妃留下是一回事,王妃敢不敢留下又是另一回事。 “那娘亲您呢?”阿瑜又问。 辰时中,雾气稍散,众人四散,各忙活各的。 泗州知府唐敬安于当日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组织了民壮随同当地驻军行动,同时以六百里加急报与陈景彦、郭滔儿。 见状,阿瑜自是猜到自己所言不差,便接着道:“蔡姐姐临盆在即,此时一点颠簸都受不得,我们若要撤离,蔡姐姐定然得留下.姐姐断不会这样做。” 王妃虽素有贤名,但此时面临满门生死,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那泼天之胆困守孤城? 陈景彦看完情报,细密汗珠快速沁出额头。 见了一身命妇的猫儿,几人纷纷行礼。 阿瑜稍一沉思,既没答应娘亲,也没拒绝,反而道:“娘,方才您去见姐姐应该是没劝动她吧?” 下一刻,薛来寿脸色陡变。 阿瑜却侧着身,温柔的替念儿掖了掖襁褓一角,低声回道:“娘,你都说了,我们是一家.姐姐和王爷相濡以沫多年,不管是他俩谁,都不可能丢下家人逃命的。娘亲试想,若一家都不走,就女儿一人带着念儿逃来,日后,我还如何在家里自处,念儿也会被人低看” 陈景彦得知西路周军快速接近新野时,第一时间让夫人劝说王妃撤离,确实存了一点私心.王妃走了,他的阿瑜自然也就能跟着走了。 事关生死,谭氏对女儿安危的关心胜过了一切。 在他眼里,不珍惜吃食,便是不珍惜好日子.想想以前在淮南,一日两餐稀的,有时还吃不上。 “那也胜过待在死地等死!” 薛来寿沿着盐田一路朝海边走去,观察结晶情况。 这算不算钻了政策空子,薛来寿不知道,但却知晓自那时起,盐场的效益一天好了起来。 “速速增派人手,打探消息。” 却见薄雾缭绕的平静海面上,一艘又一艘的艨艟巨舰,以锐利舰首刺破雾气,缓缓靠近了薄山盐场外这片滩涂。 后来,还是泗州知府唐敬安唐青天亲自帮盐场想了个法子.你们盐场的盐不能私售,但你们完全可以在完成盐铁局制定的生产任务后,多生产出一批粗盐腌制海鱼往内地销售嘛! 二来,淮北势力膨胀过快,情报系统的铺展不足以覆盖齐金夏周四国。 猫儿慢慢摇了摇头,“我不走。我不晓得行军打仗之事,但咱们当年仅以一县之力,便能胜了那郑乙。眼下,咱们有四百万乡亲可依靠,难不成还怕了区区八万周军?夫君常讲,只要发动了百姓,那便是一片汪洋大海,就算地府阴兵来了,也需溺死其中当年桐山能胜,如今的淮北就能胜.” 陈景彦强自镇定,李骡子愧道:“尚无.” 淮北境内平价售盐,是以从盐场收购的价格也高不到哪去,盐场利润低,职工薪俸自然也低。 “你父亲虽未明说,娘却能看出,他大约觉着蔡州难保了,这般情形下,便是留下蔡三娘子,也好过你们一家在城里冒险呀!万一城破” 谭氏不由一叹.她来王府,就是受了夫君所托,请王妃携全家先行撤离。 十一月二十五日,辰时末。 柔芷园二楼卧房,听娘亲郑重讲完,阿瑜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熟睡的小肉团,喃喃道:“竟到了如此险恶地步?” 刘二虎的脑海里,却是他和大哥从牢狱中被接回鹭留圩的那个午后.阳光遍洒,猫儿亲自敬了他娘一杯酒,还说,‘以后,官人会带大伙过上好日子的’ 若照以往,得知东京大战正如火如荼,泗州百姓该惶惶不安,随时准备南逃。 猫儿这几声称呼,让几人恍惚间回到了阜昌七年的桐山。 巨舰左右迅速放下十余艘小舟,一名名手持刀枪的军士登上小舟,迅速往岸边划来。 是以,无需再多做准备,郭滔儿翌日便颍州第二旅一部西去,汇合寿、宿守军驰援泗州。 十一月二十九日,傍晚。 原本,薄山盐场职工的薪俸可没这么高,最初盐场只产出两种产品,粗盐和细盐。 淮北如今众多行业皆允民间商户经营,惟独这涉及民生的盐业,属官营垄断。 “那是你的父亲,也是娘的夫君,他在哪里,娘自然就在哪里!” 身形笔直的猫儿大方的受了几人的礼,紧接却又是一个屈身万福,随后保持着行礼姿势,温声道:“二哥、三哥,苟大哥,二虎哥.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又到了我等为守护乡梓一战的时候了,如今,我家夫君在东京与贼搏杀,这蔡州、这淮北,便需仰仗各位了.” 不过,蔡州来的年轻里长却为他介绍了一份盐场职工的工作,每月可得月钱一贯七百文,小日子一下宽裕起来。 ‘铛铛铛’ 盐场就此蒸蒸日上 就如今年,薛来寿的薪俸从一贯三百钱涨到了一贯七百钱,且作坊中那些卖相不好的咸鱼、碎腐竹,常常以近乎不要钱的低价售与职工,家中荤腥不断。 这下,薛来寿彻底确定了.对方并非迷航到了此处,而是故意选在这处并非港口的滩涂登陆! 谁会这么做? 只可能是前来偷袭的敌军. 薛来寿只觉浑身战栗,虽未上过战场,但好歹接受过淮北老兵的基础训练。 但不管是便宜些的粗盐,还是昂贵细盐,都只能以规定价格售与盐铁局,盐场不得私自出售。 几人见薛来寿走进了工棚,纷纷打起了招呼,许是因薛来寿是盐场民兵小头领,当即有人向他询问道:“来寿哥,你说咱们王爷能胜吧?” 当年确实如苟胜所言,王妃在采薇阁情况不明的情形下,一人留守鹭留圩! 徐榜说不过苟胜,干脆冷哼一声,“苟团练说的好听,那你去劝吧,你去劝王妃一家留下吧!” 可开口这人话音刚落,却被另一人反驳道:“胡扯!金国一部被堵在关外,东京城外的金军和西夏兵号称五十万,实则能有二十多万便不错了。” 这回,一河之隔的淮南始终风平浪静,很有些迷惑性。并且,周军东西两路北上军队,尽在军统触角接触不到、又不和淮北搭界的福建路和荆湖路 一来,周军早在数月前已秘密谋划,做足了保密工作。 城外大批场坊紧急停工,商户闭市。 但更多的青壮得知消息后,从场坊宿舍、村庄地头走向了临近集合点,领走了刀枪. 继大凌河、东京后,似乎又一处战场即将开辟。 举世瞩目的三国围攻,或者说齐国一挑三的最后一名玩家,就此上桌。 第461章 决战序幕 腊月初一,晨午巳时。 沈再兴一早来到楚王大帐外,却见进进出出的淮北将官一脸凝重,似是有大事发生,便只得站在帐外的寒风中等待。 早年间,沈再兴之于淮北系,算得上重量级人物。 那时陈初手中只有桐山嫡系,以沈再兴威望组织起的八山九寨逃户马军,便成了前者除了桐山系外最重要的臂膀。 但老沈对封候拜将兴致不高,后来随着铁胆逐渐成长起来,老沈便退居了幕后。 可即便眼下他只是名近卫二团勤务兵,可守在帐外的二郎、小乙依然敬重有加。 “沈大叔,您若找楚王有事,小子通禀一声,您进账即可.” 二郎见沈大叔缩着膀子、抄着双手,主动开口道。 沈再兴却不以为意,摇头道:“不慌,待初哥儿先忙完正事,我再见他不迟” 账内,气氛确实有些凝重。 晨间,陈初已收到了周国西路军自自荆湖路北上,占新野,快速推进至唐州的消息。 目前,此事只有陈初、大郎、彭二几名高级将领知晓。 巳时初,各路将领齐聚,初哥儿的嘴替大郎尚未将一番‘伺机决战’的话讲完,老白忽然入帐禀道:“藤县知县苏育英部,于东京城东被围.” 苏育英不过是一名小小知县,十月中旬来援东京时,不幸撞上了金军,所部八百青壮损失殆尽。 但其人组织能力甚佳,仅用一个月,又拢起数股散兵游勇,成军两千。报仇心切的佟琦不愿留在安稳中军,主动担任了苏育英副将。 像这般担任了骚扰任务的小股部队,勤王义师中不知有多少。 多日来,齐军和金夏军互相吃掉对方小股部队的战斗,更是每日都在发生。 是以,旁的将领并未将此事当成多大的事。 可威胜军节帅荆超之子荆鹏,以及折彦文闻言却突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看向了上首的陈初。 陈初听了苏育英的名字,脱口道:“佟琦佟校尉,可是在他处担任副将?” 荆鹏马上出列,答道:“回楚王,佟琦确实在苏知县麾下担任副手。” 陈初只用了几息思索,马上命令道:“刘经略、荆节帅、邝节帅速速整备各部马军,彭督抚、折将军各带本部马军随我出营。大郎,你坐镇大营,视前方战况伺机而动” 彭二、折彦文马上应下。 西军三将却有些疑惑.以前又不是没有小股部队被困的先例,大多情况下派几千马军接应就是了,这次怎楚王要亲自前去? 陈初扫量几人一眼,只道:“保安州佟节帅已全家殉国,仅留佟校尉这一根独苗,无论如何需保下,不可是忠良无后!” 这个说法,不禁使西军各将心下一热,纷纷抱拳领命。 但陈初这般做,保下这名结义小兄弟只是其一,更深层的原因,自然和今早收到的淮北军情有关。 如今金夏军的锐气早已消磨的差不多,且淮北有变,是时候寻找决战之机了。 巳时一刻,陈初率各将出帐,却在帐外看见了面皮冻得通红的老沈,不由上前道:“大叔,可是有事?” 只要眼睛不瞎,都瞧得出,楚王带着杀气腾腾的众将,肯定是有了新的军务。 沈再兴稍一犹豫,终道:“并非甚大事,老汉有些私事。待初哥儿忙完再说罢。” “也好!” 此时确实不是说私事的好时机,陈初朝沈大叔一拱手,大步走了过去。 沈大叔望着陈初的背影,随即转身去了近卫二团营地。 他前脚刚到,‘命近卫二团全团随楚王出战’的军令便到了铁胆手里。 沈大叔为避免前几次那种只能跟在女儿屁股后头狂奔的情形,转头找了庞胜义,威逼利诱抢来一匹战马. 午时中。 东京城东四里东嵬岗。 此处是一片缓丘,晨间苏育英、佟琦部在左近伏击一支西夏游骑,却不料反遭了两倍于己的拐子马埋伏。 齐军且战且退,退至这东嵬岗。 岗下拐子马反而停止了进攻,方才,又有五千拐子马进至岗下,将面积不大的东嵬岗团团围住,却依旧不攻。 至此,苏育英和佟琦都明白过来,对方这是要围点打援。 故意留着这支到嘴的肉不吃,伏击来援齐军。 越是担心什么,越来什么。 午时末,却见东南侧烟尘滚滚.果然,还是像以往那般来了援军,甚至比以前任何一次来的都多。 看旗号,西军马军、淮北军马军几乎倾巢而出。 见本方在一里外列阵,苏育英忙让人以旗语相告‘敌军恐有埋伏’。 东南一里的齐军中军,陈初看到苏育英部旗语后,手持千里镜往城北观察片刻。 因淮北之变,齐军有心决战。 完颜谋衍因粮草逐渐不济,同样有心决战。 只不过,金夏军进抵东京城下后,先遇天雷炮,又遇炸药包,最后又见识了可破重甲的‘手炮’,连败四阵,折损精锐两万余,心中已有了惧意。 为鼓舞士气,围困东京以来,完颜谋衍首次命铁浮图统领完颜揽率全部三千重骑、再加两千西夏铁鹞子出战。 数日前,铁鹞子统领细母嵬名所率一千重骑虽被全歼,完颜谋衍与任得敬事后亲临战场,得知了齐军内还有一样‘以手持握、百五十步外可穿重甲’的新式武器。 此事在军中引起的恐慌不小,但两人还得知,虽一千铁鹞子战死,可最后已抵近了齐军军阵。 若当时铁鹞子再多些,未必不能冲散齐军中军。 今日,见齐军主力马军又至,完颜谋衍当即命金夏两国全部五千重骑出营。 起初,任得敬不同意如同孤注一掷般的赌博行为,完颜谋衍一改往日霸道风格,好言劝道:“此刻已不能计较损失,你我两军若能一战破了城外齐军,拿下东京,能得来多少财货重建铁鹞子?此时若不敢放手一搏,咱们迟早会被耗死在东京城下.” 完颜谋衍所言不差,东京一战若胜,多大的损失战后都能弥补回来。 若败,齐军必定一路尾随,到时连西夏帝京兴庆府能不能保住都需两说。 最终,任得敬被说服。 未时初,金夏两国以两万西夏轻骑为前阵,五千重骑埋伏于后阵,自城北徐徐往城东东嵬岗而来。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城内守军。 陈景安从城北一路狂奔至城东,遥遥看见齐军阵列严整,没有退却之意,心中顿时猜到几分陈初意图。 陈景安尚且不知淮北生变,但他却看出了齐军似有决战之心。 虽心中错愕,但陈景安却没做任何犹豫,绕过齐国兵部、范恭知乃至嘉柔,直接找来蒋怀熊和刘百顺,吩咐道:“速速命人搬开新曹、丽景两门门道内的石块沙包,随时准备开城出战.” 不多时,闻听消息的范恭知、陆钦哉等人齐聚东城城墙,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 谁都知道,东京被围近两月,之所以城内尚未感受到巨大压力,皆因城外牵扯了金夏军大量精力。 城外若胜,城内自安。 城外若败,东京必然不保. 只不过,城外齐军的举动落在范恭知眼里,却有些不好理解,“为了救东嵬岗这点残军,值得么.” 完颜谋衍和任得敬也是这般想的他们至今认为齐军忽然大动干戈,正是中了己方围点打援的计策。 为防止齐军战意不够坚定,甚至将杀手锏五千重骑放在了轻骑后方,以免将齐军吓跑。 而城外齐军中军这边,众将云集陈初身边,由后者做了最后一次战前动员,“此战,有进无退!若有无令自退者、迁延不前者,定斩不赦!” 东嵬岗外,齐军集中了马步军四万余,后方三十里外,大郎率精锐步卒正在靠近战场。 金夏军这边,轻重骑三万余同样是倾巢而出,另有北营步跋子等步卒从北侧迂回包抄。 一时间,城东狼烟洞地,烟尘漫天。 一场决定齐金夏三国国运的生死大战,徐徐拉开帷幔。 在城外缠斗两月,双方几乎都是明牌。 此时此刻,计谋所能起到的作用已微乎其微,剩下的,便是双方战斗意志和战斗技巧的比拼了。 此战自然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弦,东城作为最佳观战位置,不多时,便朝中大佬云集。 就连身穿便服的嘉柔,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处。 几乎没作任何试探,双方距离五百步时,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开始提速、冲锋。 两万西夏轻骑,分别攻击齐军左右两翼。 齐军左翼,由折彦文、张叔夜同耿宝喜、冯双元部、潘雄等马军组成。 右翼,则是西军、山东路独一旅、赵孟广部、老白部马军组成。 中军,由近卫一团、二团坐镇。 未时中,右翼前锋西军邝道固、荆超所部马军率先与敌接战。 高速冲锋下,双方甫一接触,顿时人仰马翻。 经年老卒都知晓,大规模骑兵对决时,第一线马军在接敌瞬间,甚至不需挥舞武器,最当紧的便是坐稳马鞍、控好马缰. 密集队形,甚至没有挥砍劈刺的空间,只要不坠马,就有了三成活下去的希望。 果然,犹如巨浪拍岩的猛烈冲撞下,那些双手持枪、仅靠腰腿控马的骑士纷纷摔下马来。 如此密集的马军队列,坠马,便意味着被踩踏成肉泥。 第一轮冲撞过后,因战马失去了奔跑空间,双方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这时,那些经久战阵的老兵才从趴伏姿势起身,取下长枪便开始攒刺,甚少见有人抡圆了膀子挥砍。 一来,挥砍费力,会快速消耗体力。 二来,也没有挥砍的空间。 第三,攒刺破甲效果更好,也更准. 两军阵线,犹如竖起了一道无形坚墙,后方不断有骑士狠狠撞上去,紧接便会扬起一朵不起眼的血花。 或是自己的,或是敌人的。 此时,打的就是意志和胆气,一旦某一方稍有迟疑,马上就会被对方察觉,对方只会以更坚决、凶猛的姿态冲击阵线。 随后就会是个别溃散导致的阵线崩溃,那样的结果,便是被敌军追逐砍杀。 这道理,不只领兵将校们知晓,便是第一线的兵士也知晓.但退是不能退的,退了也难以保命,惟有死战拼出本方胜利之机,好歹战后家人能得一份抚恤。 千百年来,马军对决大抵都是这般。 直到后世某草原雄主,首次组建了成建制的、可马上御弓的大军,以‘骑射’之法横扫亚欧,才改变了马军的作战方式。 而当下,马军仍以冲击力为主要取胜手段。 这就有了老白等人的发挥手段. 近卫一团斥候营五百余骑,并未参与到冲锋之中,自打交战伊始,便游弋到了西夏马军侧翼。 和十八日那天拔出金夏城南大营有些相似,斥候营以距离西夏马军五十步的并行路线,手持火折子,疯狂往西夏军中投掷着什么玩意儿。 这次不同上次那炸药包,斥候营投出去的尽是些成人拳头大的铁罐罐。 每次铁罐罐掷入西夏马军阵内,一两息后便会火光一闪,发出一声巨大爆裂声。 周边一两丈内,往往人伤马惊,跌倒一片,继而,后方骑士还会因前方忽然倒卧的战马、骑士,被绊倒. 算起来,那铁罐罐造成的伤亡并不算大,却极大的破坏了西夏轻骑的冲锋路线和密度。 左翼的潘雄部,干着同样的工作。 后方骚乱,前援不及,与齐军厮杀的第一线西夏马军阵列厚度渐渐被血肉磨盘磨薄、磨透. 西夏马军见状,自有一股人马脱离大队,朝老白等人杀来。 可如此一来,本人数就不占优势的西夏轻骑,第一线压力更大了。 而老白等人非常灵活,见敌军接近,迅速遁走.将这支追赶而来的西夏马军引入负责两翼护卫的刘叔平部属前,由后者缠住这股西夏军,老白等人转而再次回到西夏军两翼。 战场上不断炸响的铁罐罐扰的西夏马军不胜其烦.就像两名同等重量级的壮汉正在全力应对彼此时,旁边却有位泼皮不停拿小刀在一人屁股上、大腿上捅刺。 虽不致命,却着实烦人。 更关键的是,牵扯了西夏军巨大精力,那马上骑士不但要留意前方齐军,还需时时小心不停飞进军阵中的铁罐罐。 战至未时末,右翼西夏马军渐有不支迹象。 远处观战的任得敬,见本国骑士伤亡越来越大,心疼难言,却也知,战至此时再无后退之理。 “完颜大帅,快派铁浮图和铁鹞子上吧!”任得敬以近乎哀求的口吻道。 “尚不见那伪楚王纛旗,再等等!” 完颜谋衍盯着战场,坚定道。 他不信此等大战,那楚王会不在场,如今却始终未见楚王王旗.自从大凌河对峙以来,完颜谋衍与淮北军作战十余回,心里已不情愿的承认淮北军不输大金勇士。 可越是这般,他越要将好钢用在刀刃上五千重骑是最后底牌了,只要确定了那楚王位置,一战杀之,方可在孤军深入的情况下,彻底灭了齐国抵抗意志! “大帅,再不驰援,攻击齐军右翼的赏者埋部便要撑不住了!”任得敬却再次央求道。 完颜谋衍察觉赏者埋部确实有摇摇欲坠的迹象,终究还是让东嵬岗下的八千金国拐子马分出大部去往了齐军右翼。 拐子马是金国轻骑,完颜谋衍原本打算将其作为一支奇兵使用,可眼下见西夏军攻击不利,只得先打出了这张牌。 申时一刻,五千金国拐子马自西北方向朝齐国右翼。 一直在外侧警戒的刘叔平部主力并未参与和西夏轻骑的厮杀,是以仍保留着一万四千人的完整建制。 见敌军北来,刘叔平遣其部将杜仲率五千马军拦截。 却不料,刚刚接敌一刻钟,杜仲便被一名金将斩于马下。 将领身死,余部瞬间慌乱,拼命逃回本阵至此时,刘叔平仍有万余将士。 陈初察觉右翼小挫,不由起身用千里镜看了过去。 却万没想到,那刘叔平在仍有再战之力的情况下,忽然带着亲兵往东南逃了。 第462章 有楚王在,大齐亡不了! 宣庆三年,腊月初一。 申时初。 东京城东城新曹、丽景两门内瓮城中,分别隶属厢军、禁军的四军马军共计万人已集结待命。 城门洞内,数百民夫正在全力清运堵塞门洞的砖石。 十镇厢军督抚蒋怀熊甲胄齐全,面色冷峻,乘马候于最前方。 后方列阵马军中,有经验的淮北军官、老卒,纷纷摸出平日不舍得吃的配给糖果,剥开糖纸,送入口中。 这法子,是多年前楚王亲口教的,说是糖果能增加体力,以待恶战。 而其他新军,则明显有紧张神色东京厢军禁军,于阜昌十一年皇子夺嫡之乱后重建,兵源大多来自于东京周边良家子。 说起来,这些人从军已有三四年,并不算新兵蛋子。 但新兵老卒却又不能只以从军时长来区分,没有上过战场,都可称新兵。 虽然集合在内瓮城看不见外边战况,但战马嘶鸣、将士嘶吼和兵刃交击声却如联绵波涛一般,从战场不住传来. 申时一刻,城头上不知是谁突然擂响战鼓,起初几声,明显绵软无力,可随后,鼓声大了起来。 不多时,整个十三里东城上的数十面战鼓都跟着响了起来。 再过十余息,西南北三面都响了起来。 周长五十二、战鼓一百三十二、历史千载、军民六十万的大齐都城仿佛一瞬间踩在了同一个节奏点上。 每一声鼓响,犹胜春雷,胜传数十里不绝。 每一声鼓响,大地都要跟着颤抖一下,似有蛰伏千年的巨龙即将要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是鼓响,亦是古老民族面临绝境时的不屈呐喊。 东城之上,是最佳观战地点。 此刻重臣勋贵云集。 即便是不懂军事之人,也看出来了,晨午一支不起眼的小股齐军被围东嵬岗,至现在已快速发展成了齐金夏之间的决战。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战,直接关系在场所有人、乃至六十万军民的生死荣辱。 起初,战局胶着。 至申时初,齐军右翼渐渐有了一定优势。 直到东嵬岗下的金军拐子马突然从西北方向突入战场,右翼外围一支西军短暂抵抗后,往东溃逃。 五千拐子马直接杀入齐军,将齐军右翼拦腰斩断。 战场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右翼有崩溃之虞。 东城居高临下,战场局势一目了然。 冷兵器时代,之所以会有大量以少胜多的战例,都离不开‘奇兵突袭,阵线动摇’的先提条件。 没有对讲机、没有步话机、没有即时通讯手段,一旦阵线动摇,恐慌情绪会快速传导至全军。 前线一溃,便是后方没有任何损伤的将士也会在情况不明的情形下,被本方溃军和恐惧所裹挟。 继而全军大溃,接着便是袍泽互相踩踏、被敌军追击砍杀所谓兵败如山倒。 范恭知原本因紧张、过于专注而通红的面皮,瞬间一片灰白. 陆钦哉则一拳砸在了墙垛之上。 便是最善隐藏情绪的蔡源,藏在长袖中的拳头也紧紧握在了一起,指甲刺破皮肉,亦浑然不觉。 年迈的鸿胪寺卿张行衍见此,一时气血攻心,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张大人” 城头因此,又是一阵慌乱。 大有世界末日之象。 只有嘉柔,左右一看,不管朝臣还是守城士卒,入眼尽是一副颓丧之色。 嘉柔忽然间大怒,心中只觉,他尚带着众将士在城外拼命,眼下一时不利,你们却一个个如丧考妣,你们对得住楚王和将士们么! 怒归怒,嘉柔却也暂时没对众人发火,却扭头朝一名守在战鼓下的鼓兵喊道:“擂鼓!” 可一来距离远,二来那鼓兵正全神贯注的盯着下方战场,竟没听到嘉柔的喊声。 见此,嘉柔拎起长长的宫衣裙摆,大步而去。 东京城上战鼓为统一制式,直径三尺整,下方由半人高的梯形木架支撑,鼓面竖直。 嘉柔近前,左右两手分别拎起那儿臂粗的鼓槌,砸向了鼓面。 但这般硕大战鼓,都需膀大腰圆之士方可擂响,嘉柔终归是女子,手持双捶本就有些吃力了,勉强擂响的鼓声,莫说催人奋进了,甚至显得有气无力。 不知是懊恼自己没用,还是多日来担惊受怕的情绪终于在此时溢满,反正嘉柔忽然绷不住了。 眼泪夺眶而出。 可.下一刻,嘉柔抬手一扯,薅掉头上固定凤冠的簪子,将沉重碍事、无数女子艳羡的凤冠随手扯下,丢在了地上。 紧接用手背一擦眼泪,又弃了一根鼓槌,改双手双槌为双手单槌又一次砸向了鼓面。 ‘咚~咚~咚~’ 近在咫尺的沉闷鼓声,让城头所有官员和将士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众人眼中,嘉柔此刻双手握槌,站在比她高多了鼓架前,正在疯狂锤击鼓面。 因凤冠拆的匆忙,一头如瀑青丝稍显凌乱,却在寒风中飘舞飞扬。 鼓响十几声后,嘉柔猛然回头,脸蛋涨红,檀口轻启,厉喝道:“京城未陷,我军未败!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作甚,有楚王在,我大齐亡不了!将士听令,随本宫为楚王鼓!” 申时一刻,东京城头,鼓声大作,震天撼地! 城外四里。 秦凤经略刘叔平率部东遁后,陈初第一时间令铁胆近卫二团前出迎敌。 如今城外说起来有三十万齐军,可真正堪用之军,也就淮北军、西军以及赵孟广、张叔夜和王秉都人部属。 西军至今仍保有相对独立性,若陈初于此时设法褫夺对方军权,必起大动荡。 再者,上月城南大营一战,刘叔平部除了战后抢了友军物资,表现的也还不错。 这回,陈初本也没交给他太过艰巨的作战任务。 却不料,仅是一名部将战死,刘叔平便退了. 右翼动摇,但以淮北和折彦文部为主力的左翼尚且安稳,铁胆一部迅速突入战场的同时,左翼耿宝喜一部也迅速往右翼靠拢。 可秦凤军退却带来的恐慌还是在右翼引起了波动。 右翼后军坐镇的荆鹏、邝道固两人眼见形势不对,不由也迅速生出了退意。 和淮北军并肩作战的诚意,他们是有的。 但此时眼见阵线随时有崩溃的可能,骨子里的军阀习性,还是让他们下意识的想要选择保全实力。 毕竟,西军将门数百年总结出的生存经验便是只要手里有兵,天大的罪过,朝廷也会容忍。 以前的周国是这般,眼下的齐国应该还是这般。 可邝道固命身旁亲兵后退的命令还没发出,儿子邝思良却恼了,开口便道:“父亲!楚王为救佟兄弟、为给佟家留后,不惜提前决战!咱们同为西军将门,此时怎能退!” 邝道固不由也恼了,张口骂道:“瓜怂,再打下去,咱家与你荆世叔的家底就要拼光了!没了兵,咱甚也不是!” 邝思良闻言,却昂然道:“既如此,父亲便保着家里家底吧!阜昌十一年,儿与佟琦、楚王等七人于东京结义,儿虽做不到与众兄弟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死,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琦身死!” 说罢,邝思良向父亲一抱拳,竟逆着已零星溃退的本方马军,朝交锋第一线冲了出去。 “站住,逆子!不从军令,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邝道固大怒,可已奔出五六步的邝思良却回头洒然一笑,“爹,若儿此战不死,再回来受您这砍头军法!” 马上一揖,邝思良踢夹马腹,战马疾速冲向了前线。 邝道固无能狂怒,左右一看无所适从的亲军,不由更怒,“还傻站着作甚!快跟上啊!莫使我儿吃了刀枪!” 一旁,荆鹏作为一名看客,乐呵呵看完了这可笑一幕.年轻人啊,总是容易被杀敌报国的热血冲晕了头脑,咱们军门既要和敌军斗,也要知晓保存实力,仅靠忠诚,哪能绵延数百年富贵? 还是我儿懂得大局嗯?我儿呢! 荆鹏侧头看向儿子荆超方才所在的位置时,竟发现没了人下意识抬头往前方看去,只见邝思良后方五六十步,一匹枣红马、一身亮银甲,不正是自己的嫡长子、好大儿么! 这货,自从阜昌十一年结识了楚王,处处与人学习,马换成了枣红马,甲换成了最骚包、最惹眼的亮银甲。 这种显眼包,战场上的死亡率最高! 荆鹏瞬间口干舌燥,脱口而出道:“威胜军的儿郎们,杀敌报国,就在今朝,随老子杀” 东京东城上,众人自然不晓得威胜、信安两军后阵发生了什么,突见两军节帅率亲兵逆着溃兵杀了上去,大叹邝、荆两位节帅忠勇的同时,还觉着,一定是殿下亲自擂鼓才鼓舞了城外大军的士气! 几十息后,近卫二团率先接敌。 锋矢阵中,原本以铁胆、庞胜义等好手在前。 可冲锋途中,‘勤务兵’老沈却不知不觉冲到了女儿身前。 接敌瞬间,老沈伏低身形,臀部与马鞍保持着若有若无的接触.正是因为他这种身形,猛烈冲撞发生时,战马承受的冲击力大部分都没有传导至他身上。 在战马受撞跌倒的瞬间,老沈双手在马背上一摁,借着前冲马速一个纵跃,竟飞出一丈多远,准确落在一名金军百长的马背上。 那百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咦,马上咋多了一个人。 可下一刻,老沈一手握了对方马槊,另一只手已用短匕以斜上角度捅入了轻甲缝隙间。 “借你兵刃一用.” 老沈还不忘礼貌的询问一句。 兔起鹘落。 这一套抢马、夺刃、杀人的动作行云流水,实则只发生在几息间。 “大哥!威猛不减当年,哈哈哈” 后方的庞胜义一枪挑落一人,哈哈大笑着赞道。 但老沈这么一个纵跃突进,将双方碰撞在一起的阵线甩到了身后,也就是说,此时他前后左右都是金军拐子马。 铁胆见状,不由心急,喝道:“爹爹小心!” 可老沈却犹如闲庭信步,一把将那名百长推下马来,以倒骑马的姿势,一招横扫千军式磕飞四面八方袭来的兵刃,再一刺一挑,将一名金兵挑飞至人群中,砸翻数名金军骑士。 这才有空回头朝女儿自得一笑,“你的功夫,还是爹爹教你的哩!” 铁胆唯恐爹爹和自己说话分心,再不敢搭话。 老沈聊发少年狂,一把马槊挥的虎虎生风,迅速在铁胆前进的道路上,清出一条行进路线。 以至于小沈往前冲了十余步,竟一个敌人都没捞着 申时二刻,耿宝喜部两营马军,威胜、信安两军亲军精锐在两名主帅率领下先后加入战场。 原本将右翼几乎拦腰截断的金国拐子马凶猛攻势为之一顿,右翼渐渐重新稳住了阵脚。 后方,完颜谋衍和任得敬自然发现了方才一闪而逝的战机。 此刻眼见齐军右翼攻势重新猛烈起来,任得敬再次进言道:“大帅,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攻打齐军右翼的我军要先撑不住了!” 完颜谋衍用了三息观察,终道:“令,贵国剩余两千铁鹞子继续冲击齐军右翼!” 耳听完颜谋衍到了现下还不舍得动用金国铁浮图,任得敬有了几分怨气,可此时进攻齐军右翼的正是西夏精锐赏者埋部,此时赏者埋攻势已明显力竭,若再不支援,齐军必然会反冲锋。 任得敬暂时再顾不得其他。 ‘呜~呜~呜~’ 申时三刻,东京城头遥遥传来的雄浑战鼓背景中,忽然响起几道苍凉的牛角号。 紧接,藏于后军的两千铁鹞子徐徐出阵,再次朝齐军右翼扑来。 像是回应,齐军中军缓缓升起了黑底金字的楚王纛旗. 随后,一颗颗留着西夏髡发的人头被挑在一丈多长的木杆上立在了中军阵前。 还有一个被扒光了衣裳的西夏将军尸体,被一名齐军骑士拖于马后,在中军阵前疾驶.为了让对方知晓这是谁,那名骑士还手擎一面大旗,上面特意以西夏文写到:‘细母嵬名尸身在此,谁敢来取?大齐楚王于此,谁敢来战!’ 细母嵬名,正是铁鹞子都统。 一军将领,乃一军之魂。 这不但是挑衅,亦是羞辱! 冲向右翼的两千铁鹞子明显出现意见不统一,一部继续遵守军令攻向齐军右翼。 另有数百人,却脱离大队,朝齐国楚王纛旗所在而来。 后方的完颜谋衍暗骂西夏军不尊军纪,同时又下令,命完颜揽率三千铁浮图出战。 目标,王旗矗立之处。 新曹、丽景内瓮城,民夫还在清理着最后一层砖石。 乘马伫立于最前方的蒋怀熊终于露出一丝焦急神色。 东城城头,坚持要亲自擂鼓的嘉柔已累的汗湿衣衫,却在看见金夏军重骑开始前进时,心知已到了关键时刻,不由得咬紧牙关,将战鼓擂的更响。 千里平原,鼓声隆隆,杀声震天。 几十息后,齐军右翼和中军先后接敌。 朝楚王这边袭来的铁鹞子约有五六百人,齐军照例快速铺设了铁丝网,网后近卫一团步卒列阵。 步卒后,则是那珍贵的两营手炮兵。 但刚刚有所好转的齐军右翼,则因为重骑突进,压力陡增。 早年间,沈再兴于淮北义军中有万人敌之称。 今日,由他作为锋矢,历时两刻钟,终于从侧面将拐子马杀了个对穿。 一直被他刻意护在身后的铁胆,身上的甲胄都没怎么沾血致使小沈有些郁闷。 可穿阵而过后,眼前并非是预想中的开阔地,迎面而来的,却是刚刚靠近战场的铁鹞子。 方才杀穿拐子马,沈再兴和铁胆冲的太前,此时后方大队未至。 正在大口喘粗气的沈再兴,一眼便察觉到这群人马俱甲的黑色骑兵不好对付,下意识回头喊了一声,“乖囡!小心!” 此时双方只余几十步,沈再兴没有任何犹豫,侧拉马缰,重新挡在了铁胆身前几丈的位置。 转眼间,刚战过一场的沈再兴便再次和一名手持狼牙棒的敌将交上了手。 虽气力已衰,但沈再兴刁钻的槊法依旧避开了对方的格挡,正中敌将胸口,却不料,那槊尖只入甲胄寸许. 这点伤,最多只能算是皮肉伤。 果然,敌将行动没有任何影响。 沈再兴打起精神,刚与敌将缠斗两合,又有数骑已越过沈再兴,直扑他身后的铁胆。 首次和铁鹞子交手的铁胆似乎也吃了一亏.一枪刺出,未能杀死来敌,再急速收枪格挡另一名敌人的挥砍,侧面敌人却冲了过来。 沈再兴见状,不由大急,再顾不得正与其交手的敌将,直接在马背上一个诡异扭身,将近丈长的马槊当做了棍棒来使,猛地砸向了偷袭铁胆的那名敌军后脑。 即使敌军头上罩有铁铸兜鍪,但这一棒径直将那兜鍪砸扁了下去,有血浆自兜鍪前方空隙中飞溅而出。 就连那坚韧槊杆竟也应声而断。 但.这全力一击使老了力气,老沈后背中门大开。 那敌将自不会放过如此良机,狼牙棒结结实实砸在老沈后背上。 老沈自马背上倒飞而出的同时,一口鲜血已喷了出去。 “爹爹!” 铁胆惊恐大呼,沈再兴却觉得眼前此刻犹如慢动作宝贝女儿自小对外界反应麻木,以至于显得有些呆。 直到最近几年,铁胆才渐渐学会了笑,还知道害羞啦,不过,也有了心事。 可这么丰富的情绪反应,却不是因为自己这个爹爹,而是因为旁的男人,让老沈有些吃味。 现下,铁胆那张娃娃脸上满是恐惧,这回,是因为他老沈。 老沈根本无暇考虑自己的伤势,反而下意识的想到.哎呀,吓到我乖囡了,我可不能死在她面前! 随即,老沈重重落地,刚想开口说话,却咳出一口血来。 后方,庞胜义等人已冲到了近前,缠上了敌将。 老沈望着脸色煞白、眼窝含泪的女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哄道:“莫怕,莫怕,乖囡莫怕,爹爹是钢筋铁骨,死不了.” 可话音未落,又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第463章 长空碧血幻彩虹 申时中,齐军右翼、中军先后接敌金夏重骑。 右翼齐军兵力占优,在老白一营机动掷弹兵的配合下,战线堪堪维持平衡。 而金国铁浮图极为坚定的将楚王所在当做了攻击目标。 不顾左右两侧的小股齐国马军骚扰,直扑中军。 方才,因阵前拖拽铁鹞子统领细母嵬名尸首,已有五百余被激怒的铁鹞子从齐军右翼转来了中军,提前为铁浮图试了中军虚实。 和上月城东一战差不多,距离百五十步时,齐军中军阵内再次响起爆豆之声。 但人类在战争中的学习速度无疑是最快的,这次,五百余铁鹞子尝试着散开了原本密集的冲锋队形。 虽冲击力有所减弱,可承受一轮齐射后的伤亡果然少了一些。 以至于最后有数十位铁鹞子通过了两层铁丝网,与网后列阵的近卫一团发生肉搏。 数百步外,自东京被围后首次参战的铁浮图已开始徐徐提速。 快速剿灭方才突入阵前的参与铁鹞子,近卫一团快速整队,长子、韩世忠、焦屠三人皆披厚甲,站于阵前。 四百步时,中军阵内数门三寸炮首先开火。 淮北军中口径最小的便是这三寸天雷炮,射程、穿透力自然就差了一些,不过,这也是惟一能跟随马军快速转进的机动火力。 其他大口径天雷炮,动辄数千斤,只能留在陈桥驿大营做守寨之用。 二百步时,近卫一团严阵以待,长子猛喝一声,“山!” “山!山!山!” 近卫一团两千余将士三声齐呼,以示近卫一团不动如山的死战之意。 这呼喝,瞬间充斥战场所有角落。 不管是东京东城城头,还是数万人驰骋厮杀的战场,都知晓,这场历时数月的三国混战最终决战,正式开始了。 百五十步,秦胜武部两营开火。 这铁浮图却已经迅速从方才铁鹞子的冲锋中总结了经验,冲锋途中不但拉大了彼此间的距离,且冲锋队形一改往日扇面阵型,变为了数道纵队前进。 如此一来,自是大大缩小了易受打击的正面面积。 这个战术动作,确实有效果。 说到底,还是淮北军中克制重骑的火铳不够。 自宣庆二年年初,秦永泰和黄恢宏、余大猛等人联合研制小组取得火铳制造的技术突破后,经没日没夜的试制、试验、修改、定型、生产,至今也只装备一千多条。 其中最影响效率的便是枪管制作,为避免炸膛、增加枪膛使用寿命,冶铁所采用整根圆形锻铁钻孔制造枪管的工艺。 起初每月只能生产三十根,直到去年年中,工人逐渐熟练、且再次优化工艺后,达到了每月百根的产量。 如今秦胜武第十六团,已有三营列装,其中一营留在大凌河前线,两营随陈初南援东京。 以三段射击法,每轮击发三百多枚弹丸。 面对千人以下的马军冲锋时,火力密度勉强尚可,但三千人的冲锋,火力便明显不足起来。 百五十步的冲锋距离,转瞬即至。 十六团打出四轮齐射,虽有二三百重骑中弹坠马,但并未对铁浮图的冲锋造成太大影响。 直到铁浮图冲进两道铁丝网之间的地带,伤亡陡增。 此处距离后方火铳兵只余几十步,如此近的距离,准度自然又提高许多。 前冲的铁浮图和上月细母嵬名所率那一千铁鹞子遇到了同样难题,前冲跨越第二道铁丝网距离不够战马提速,若硬趟过去,马腿又会被带有倒刺的铁丝网所缠。 即便有零星幸运金兵跨过铁丝网,又会被网后严阵以待的步卒迅速清除。 短短几十息,已有数百进退不得的铁浮图被阵后火铳兵收割。 这些人.都是大金最后的精锐,每折一人,都让完颜揽的心在滴血。 举国奉养的精兵,没有死在与敌正面对决的战场上,却窝囊的如同猪狗一般困在这咫尺之间,被人一一点杀。 完颜揽大急之余,朝身旁一谋克喝道:“黑罕!将这铁网劈开,给我军辟出一条道路!” 那黑罕亦是勇猛之辈,闻声没有任何犹豫,率领部属挤到本军最前,挥起长柄关刀便砍在了那铁丝网上。 可那卷曲铁丝网并未完全固定,软韧如草,一刀下去,力道泄去八九成,根本对铁丝网造成不了多大破坏。 正在此时,齐军步卒后方又是一轮齐射。 ‘啪啪啪~’ 清脆响声中,黑罕身旁足有数十名金兵倒下。 眼下连齐兵的寒毛都没摸到,本方已折损了数百兄弟,黑罕自十七岁从军,从未打过这般憋屈的仗。 绝境之中,逼出了黑罕的凶悍之气,只见他忽然翻身下马,朝部属吼道:“儿郎们,随我为将军铺一条路出来!” 说罢,直挺挺趴伏在了那卷曲铁丝网之上,以体重、重甲生生将铁丝网压平了下去。 示范比任何讲解都清楚,黑罕部金兵见状,有人犹豫后悄悄后退,但更多人以决绝之姿纷纷卧倒在了铁丝网上。 身披重甲,铁丝网上的倒刺自是伤不得他们。 但他们以身做桥.披甲战马加上披甲骑士已逾千斤,战马踩上去,底下的人断无生路。 黑罕等人的动作,不但让十几步外的韩世忠露出了一抹诧异神色,便是金军中也有不少人没反应过来。 见此,黑罕忽然回头朝完颜揽大喊道:“将军,快!过了网,替我多杀几个汉狗,一定要将那齐国楚王碎尸万段!” 完颜揽虎目微红,大喝一声,“黑罕,待战后拿下东京,你部每人家中赐银百斤,男女奴仆三十!儿郎们,冲!” 一声令下,剩余两千多铁浮图沿着黑罕部以身体搭出的通道,快速通过铁丝网。 完颜揽胯下战马正是踩着黑罕后背穿过了齐军最后这道防线,马蹄踏上黑罕身体时,这名跟随完颜揽多年的下属,早已没了声息.只有一股股黑血从甲胄缝隙间往外狂涌。 申时六刻,近卫一团接战铁浮图。 此时虽还不到下午五点,但冬日日短,偏西昏阳,斜映大地。 齐金夏三国将近十万马步军在东京城东,疯狂厮杀。 这些人中有人是为了财货、荣誉,有的人是为了守护家园,更不乏个别野心家。 但到了此时,都是没了退路的赌徒,面前唯二选择,要么杀了敌人,要么被敌人所杀。 赌桌上的筹码,是自己的生命,和身后家人的荣辱安危,以及各自国运。 总之,所有筹码上桌,剩下的,便是意志力的比拼来决定胜败了。 铁浮图虽入阵,但失了马速,并未在近卫一团面前显出多大优势。 那韩世忠手持长柄斩马刀,马步半扎,金兵迎面而来时,却不闪不避,一刀斜上辟出竟生生将一匹披甲战马的马颈齐齐斩断。 这气力.委实骇人。 金兵战马脖颈整齐断面内,好一腔热血泼洒,将韩世忠浇了个满头满脸,犹如一尊血佛。 热燥腥膻的马血反而让这货更兴奋了似得,只见他伸舌将嘴边血水卷入口中,哈哈一笑,“延安府韩五爷在此,金狗们来此受死.” 如此嚣张姿态,自是引来几名金兵围攻。 韩世忠却偏偏不按那近卫一团的斩马腿之法,每次都要硬斩马头。 十余步外,焦屠矮身躲过一柄长枪刺击,一刀削掉来人马腿,侧首朝韩世忠喊道:“韩兄!莫逞强,斩马腿省气力!” “哈哈哈,你杀你的,莫管老子” 依旧我行我素的韩世忠,癫狂叫道。 两军阵线碰撞、交汇、融合,逐渐混在了一起。 后方,秦胜武为防止误伤本方军士,命属下停止了射击,只留下几十位准头好的好手,站在后方专挑铁浮图将校放冷枪。 此时,已用不到秦胜武指挥,秦胜武取了长兵,和小乙一左一右站在了陈初两侧。 他身后,便是在寒风中卷扬招展的‘楚’字王旗。 近卫一团的凸形阵线正中,有长子、韩世忠、焦屠三位猛将兄,阵线稳固的如同屹立在惊涛骇浪中的巨石。 但右侧却稍有动摇,金军一度接近到了陈初五六十步的距离。 一名金将,甚至远远掷来一柄短枪,被全神贯注的秦胜武使长刀格开。 铁浮图的目的很明确,他们不顾巨大牺牲也要强冲中军,就是为了斩将! 不止完颜谋衍,就连完颜揽也相信,只要杀了那楚王,齐国军心自会崩溃。 眼见铁浮图数次冲到几十步外,手持包铁盾护在陈初身前的二郎不由着急道:“陈大哥,先去坡后躲一躲吧!万一金狗冲到眼前,仅靠秦大哥这点兵,恐挡不住!” 秦胜武麾下的火铳兵只穿一身轻皮甲,且没有长兵,一旦被铁浮图接近,确实难以抵挡。 正在观察战场局势的陈初却不假思索道:“不动,不退!” 虽战场上处处厮杀,却依然有不少人留意着楚王纛旗所在,他钉在这儿,便是向全军表明中军安稳、死战不退。 此时两军激战正酣,中军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军心变化。 可在某些人眼里,却不免胆战心惊。 东城城头,蔡源眼看铁浮图数次冲击楚王纛旗,在这寒冷冬日傍晚,汗水湿透内外衫。 城外局势,齐军以淮北马军和折彦文部为主力的齐军左翼,已渐渐占据了优势,左翼西夏马军鏖战一个时辰后不但未能动摇齐军军阵,齐军反而开始了反推。 左翼西夏马军虽仍吊着一口气强撑,却已显了败相。 齐军右翼历经金国拐子马、铁鹞子冲击,虽一度摇摇欲坠,但在近卫二团、耿宝喜部的支援和荆、邝两军不计损伤的反扑之下,已重新稳住了阵脚。 反倒是中军,看起来最为危机。 此时两军都在熬,看是你左翼西夏军先溃,还是我齐军中军先顶不住。 但毋庸置疑的是,不管是哪一方,只要有一方先撑不住,战场胜利的天平就会迅速倒向另一方。 申时末,完颜谋衍得报,欲从北部迂回的西夏步跋子、金军步卒,在东十里外遭遇齐军步卒,双方展开激战。 这么一来,步卒是暂时指望不上了,并且由此得知,齐军步卒也已来到战场外围。 短暂思索后,完颜谋衍直接命两千金夏亲卫驰援铁浮图,继续攻击齐军中军。 任得敬错愕后,却也未作阻止.这两千人,是两人身边最后一批亲卫。 亲卫上场后,两人身边只剩不足百人,万一再有齐军冲击此时位于城东的大营,两人身边就无兵可用了。 不过,比起攻破齐军中军、斩杀楚王,值得冒这个险! 酉时初,两千金夏亲卫绕过激战的齐军左右两翼,朝纛旗所在的中军扑来。 一直率领斥候营兄弟们向铁鹞子投掷铁罐罐的老白,也一直留意着中军局势。 见状,不由大急。 他觉着在铁浮图的搏命冲击下,中军已险象环生,若金军再来援军,楚王有险。 再左右四处一看,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各军袍泽和金夏军厮杀的身影,短时间内哪还能抽出人手支援中军。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白一咬牙,朝副手道:“继续带弟兄们袭扰铁鹞子,我去后方一趟!” 不待副手回应,老白斜拉马缰,往战场外围疾驰而去。 一里多外,正是由彭二坐镇的齐军补给点.如今淮北军作战,火器渐多,自然需要更多的火药。 但火药若囤积于第一线,万一在混乱战场引燃,必会造成本方重大伤亡。 是以,火药补给之处,特意后置。 老白投掷的铁罐罐就是此处领取,那后勤兵见这回只有老白一人回返,诧异之余也并未多问,赶紧备好单兵携带量。 却不料,老白径直道:“不要这些,给我炸药包!” “好,白营帐要多少?” “二十!” “!” 虽不明白老白要这般多炸药包作甚,但后勤兵依旧按他要求备好了物资。 直到看见他将炸药包在战马身上绑满,又将余下炸药包挂满了自己的前胸后背,那后勤兵才察觉一丝不对,忙道:“白营长,你要作甚!” 正将数只炸药包引信缠在一起的老白抬头看了这后勤兵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却呵呵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支簪子,递了过去,“这支簪,是王爷从王妃哪里讨来的,原本打算让我追女人用,嘿嘿,可咱老白以前做过错事,白娘子不收啊.得了,现下用不上了,日后你还与王爷。” 后勤兵木怔怔接了,却也就此确定了老白的某些意图,连忙去寻彭二告知了此事。 待彭二赶来时,人马挂满炸药抱的老白刚刚驾马驰出补给营,彭二连忙在身后大喊,“老白,你要作甚!” 白毛鼠于马背上扭腰回身,笑嘻嘻朝彭二行了个军礼,遥遥回道:“彭二哥,劳您向王爷说一声,咱这辈子能跟他数年,死而无憾.” “兄弟!尚不至此!” “哈哈,二哥,老白去也” 酉时一刻。 各处战斗已至白炽,每一次呼吸,都有无数鲜活生命定格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傍晚。 双方已都不足两千的铁浮图和近卫一团,还在缓坡下以性命疯狂撕扯。 此时的完颜揽左臂中了冷枪,鲜血顺着下垂手臂如小溪一般淌个不停。 焦屠同样肩上吃了一枪,长子的铁甲上遍布血肉、刀痕,只有韩世忠如同疯子一般,弃了头盔,披头散发,肩膀上卡了半只齐腕而断的手掌. 两军全力厮杀之时,铁浮图侧后,忽有一骑孤影疾驰而来。 后阵警戒金兵见状,并未当回事一人前来,不是送死么! 却不料,此人接近军阵侧后时,也不与警戒金兵交手,直直冲向铁浮图中央。 那警戒金兵不明所以,却也不能任由他来去自如。 无奈,重骑马速赶不上这位身穿齐军军衣、身上挂满麻布包的轻骑。 仅仅几息,这名齐军校尉便冲进了铁浮图深处。 阵中金军见了这身上四处冒烟齐军忽然出现在身旁,显然吓了一跳,顿时四面八方的兵器便招呼了过来。 齐军校尉仗着身形灵活,连躲三四次,可他胯下马儿却没那么幸运了,被一名手持狼牙棒的金兵一棒砸碎了脑袋。 马儿登时失速,栽倒在地。 这名齐军自然也逃不脱跌马的结局,周边金兵趁其不及起身,五六杆长枪马槊便刺了过来。 方才身形灵活如猴子的齐军校尉被枪槊死死钉在地上,这齐军虽口鼻喷血却并未当场身死,反而看了一眼引线已到底的麻布包,吐出一口血沫,咧嘴朝上方众多金军铁浮图笑了起来,“老子大号白玉堂!哈哈” 几乎在笑声响起的同时,以老白为中心的铁浮图深处,陡然间爆出一团巨大火球。 紧接,狂乱气浪迅速膨胀,撕碎了周边所有物体,不管是温软血肉,还是坚硬兵甲,都如同纸糊一般。 被裹挟其中的断肢碎肉、残甲折枪向八方天地激射而去。 缓坡上,陈初清晰看见一道圆形空气波动自铁浮图中后方的位置席卷而过。 距爆炸点二百步开外,正与金军厮杀的长子、焦屠等一线将士都被这股巨力横推的倒飞了四五尺。 随后,一股浓黑蘑菇云从铁浮图阵中升腾而起,短短几息便升上了十几丈的高空。 然后才是肢体碎甲、糜碎肉块,稀烂的肠肺心肝如骤雨一般落了下来。 被气浪掀翻在地的完颜揽耳中嗡鸣不止,脑袋昏昏沉沉,他腰腿被战马压住,动弹不得,只能扭头看向了声音来源处 却见,原本身后乌泱泱的铁甲骑士,此刻竟原地消失! 也不能说是消失,只有一部分还在天上飞着,一部分以爆炸点为圆心呈发散状,要么口鼻渗血,已没了气息,要么缺胳膊少腿,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别说他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便是陈初也没明白他自然知道这是火药所起的爆炸,但爆炸点怎刚好在铁浮图中间? 有那么一刻,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即便有不少人见过城南金夏大营爆炸,也被这次爆炸的威力惊的口瞪目呆。 城外齐金夏三军同样惊骇莫名。 金夏军知晓齐军有天雷,自然认为这又是齐军所为。 可众多齐军将士见这可怖爆炸就在楚王纛旗前数百步的距离,唯恐楚王也被扬了,一时军心大乱。 右翼耿宝喜部、左翼秦大川部甚至不顾当面敌军,竟有掉头回援中军之意。 紧急关头,忽听那缓坡上响起一道嘹亮唢呐,‘滴滴哇滴滴哇滴滴滴滴.’ 淮北军的冲锋号! 黑烟稍散,只见楚王纛旗依旧迎风飘扬! 几乎就在冲锋号响起的同时,东城新曹、丽景两门同时洞开。 东京厢军十镇督帅蒋怀熊不等大部在城外空阔地重新列阵,便带着百余马军,直扑战场而来。 犹如出闸猛虎! 冲锋号一响,前方便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淮北军一步。 在淮北各部的带动下,齐军发起强硬反击。 早已如同强弩之末的左翼西夏军率先崩溃,往城北大营逃去。 金夏诸军见状,相继溃退 缓坡上,临风而立的陈初,眼看大胜在即,心中却没有多少兴奋欢喜之情。 抬头望去,方才大爆炸激起的烟尘混合着扬至半空的血雾,在昏黄晚阳照射下,竟幻化出一道彩虹. 碧血长空,亦幻作虹。 陈初仰头看着这道奇异景色,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伤感。 第464章 铁火淬炼,天下强军 第464章铁火淬炼,天下强军 朔风凛冽,残阳如血。 东京东城外的广阔平原上,溃兵四散。 即使到了此刻,金国拐子马在逃遁之时,依旧渐渐汇聚到了一起。 陈初站在岗上以千里镜观察了形势后,命小乙前去传令,“宝喜第九团、折彦文部、近卫二团三部合力追击拐子马,务必不使其再度集结,余者小股溃散敌军暂且不理。” 此战,金夏虽折损大量精锐,但以二十万马步军的体量来说,远未达到主力尽灭的程度。 若给他们喘息机会,完成又一次集结、重建指挥体系,确实有再战之力。 眼下齐军要做的就是痛打落水狗,专盯着相对大股的金夏军追击,让对方无法完成组织重建。 除此外,陈初又分兵一部,去往东北十里外.大郎所率步卒后队,原本领了迂回至金夏军北大营后方的任务,却在半道撞上了同样想要迂回摸营的金夏步卒,眼下激战正酣。 军令发出后,折彦文部、耿宝喜部迅速出击,杀向正在收拢溃兵的拐子马。 果然,沈再兴闻声,原本已有些灰暗的眸子瞬间爆发出最后一丝神采,张嘴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只有一股一股的黑血和嘶嘶漏气声。 只见他缓缓摇了摇头,侧脸看向了惊恐无助的女儿。 许是这话转移了铁胆注意力,挣扎的力道果然小了许多,可嚎啕大哭中,铁胆却断断续续道:“我我只想要爹爹爹爹死了,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嗯” 人群内圈,庞胜义和铁胆一左一右跪坐沈再兴两侧,老沈面如金纸,下巴、胡须、胸前衣衫上满是浓黑血污。 “叔!” 可这话,老沈却不满意,依旧盯着陈初,眼神中,已是不加掩饰的哀求.要强了一辈子的老汉,也只会在儿女事上舍弃脸面、尊严了。 这是陈初头次看见她哭鼻子,也是头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般害怕的神色许是担心自己把爹爹哭走,明明眼泪已止不住了,可铁胆偏偏用力咬着下嘴唇,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结合远处情景,陈初心中一沉,忙道:“沈大叔伤了?” 一直如提线木偶的铁胆,此时才发现爹爹没了气息,不由哇一声哭了出来,随即疯狂抽打起自己的脸蛋。 不待陈初遣人前去询问发生了何事,前去传令的小乙已急慌慌折返,不待战马停稳,小乙一个漂亮翻身便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至陈初身前,低沉却又急切道:“陈大哥,沈大叔想见你一面.” 几息后,沈再兴恋恋不舍看向女儿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变作灰暗. “大哥!” 老沈到底没忍住,两行浊泪自眼角缓缓滑入已白发斑驳的鬓间.乖囡啊,往后爹爹无法护你了。 铁胆终于吓得哭出了声。 接着,老沈艰难的伸出了手,将铁胆一直揪着他衣角的手攥在了手里,吃力的递给了陈初。 小乙说的委婉,陈初却也明白过来,忙一个呼哨,招来小红,翻身上马,朝那处近卫二团聚集地赶了过去。 而近卫二团得令后,却只分出一部人马参与了追击,余下数百人却沉默围在一处。 外围将士见楚王亲至,纷纷沉默着让开了道路。 陈初一怔,忙道:“沈大叔放心,我自会照应铁胆。” 铁胆,既不爱哭,也不爱笑。 周边几声哀切惊呼。 以东京为中心,溃兵已扩散至方圆百里的范围。 呼吸声犹如漏气风箱。 这场面,看起来十分不协调。 陈初连忙在沈再兴身旁蹲下,道:“沈大叔,你莫讲话了,好好休养,今日不管是战死还是负伤的兄弟,我一定安置好大伙家眷。” 淮北军又不是第一天成军,将士遗孀和伤兵安置早已有了一套高标准,沈再兴自然不是担心这个。 另一边的庞胜义见陈初到来,赶忙道:“大哥,楚王来了!” 少倾,陈初驰近跳下马来。 是夜,戌时。 或许是觉着自己不该耳根软,最终同意了带爹爹出征,也或许是觉着方才自己冲的太快,害爹爹也跟着自己脱离了大部队总之,铁胆认为是自己害了爹爹。 陈初见状,一把抱住了铁胆,免得她继续自伤。 “陈大哥再去见沈大叔一面吧。” 父女俩短暂对视,千言万语尽在这沉默一瞬。 尽管庞胜义万般不愿承认,却也知大哥不行了,之所以强撑到现在,正是为了见初哥儿一面。 看起来,像是伤到了脏腑. 一旁的铁胆,娃娃脸上遍布敌人迸溅来的血点,经泪水一冲,形成两道清晰沟壑。 陈初马上明白了老沈的心思,侧头看了一眼六神无主的铁胆,随即由蹲变跪,大声道:“沈大叔,小侄爱慕令爱已久,日夜思之,欲迎娶铁胆回家,请大叔成全” 伴随着呼吸的动作,血沫夹杂着块状暗红血肉不住从嘴角淌出,似乎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痛苦。 但铁胆的力气陈初险些控不住她,便连忙低声在铁胆耳旁道:“乖,乖了,铁胆乖了,我帮你捉了贼人,帮沈大叔报仇好不好” 老沈望着初哥儿,挤出一丝笑容,心里自是生出少许欣慰初哥儿不错的,有他这么一张口,便将老沈送女儿的行为变成了临终求娶, 男子主动求娶,总要比女方爹爹倒贴白送,要好听许多,免得旁人说我乖囡没人要、硬塞给了初哥儿 待陈初从他手中接过铁胆的手,老沈长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生命中最当紧的一桩事。 战场上尸横遍野,刚刚经历一场恶战的汉子们浑身浴血,坚毅神色此时竟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 “伤势怎样?” 金夏军一部北逃,却在北渡黄河之际踏碎了本就不厚的冰面,落水溺毙者甚众,剩余溃兵背水犹做困兽之战。 但面对建制相对完整、且兵力明显占优的齐军,覆灭只是早晚。 另一部则往西向洛阳方向逃窜,折彦文、张叔夜部同耿宝喜部正在星夜追击。 城东平原制高点牟驼岗上,陈初同陈景安、蒋怀熊、彭二并肩立于一处,遥望城北大营火光冲天。 方才,陈景安已知晓淮北生变、且元章欲要连夜南返,特意提醒道:“元章休慌,今日一战大破金夏,待消息传回淮北,想来那趁人之危的周国鼠辈八成会不战自退。” 陈景安说的确实有道理齐周自阜昌二年和议,两国间已大体维持十几年的和平,此次周国趁齐国危机,欲扑上来分一杯羹,也不过是狐假虎威之举。 待他们知晓金夏大败,只怕会吓得即刻退兵。 陈初认真想了想陈景安的建议,还是摇头道:“不行,不回去看家里一眼,我不放心” ‘家’是个特殊字眼。 让人感觉温暖的同时,又止不住的挂牵。 在场几人,谁的家眷没在淮北? 彭二和不在场的大郎、乃至岗下警戒的长子等淮北军官,自上月月底知晓周国进犯淮北后,谁人不担心家人安危? 但大伙都知晓,东京决战已迫在眉睫,此时就算再心忧,也不能分心,总要解决一头腾出手来再解决另一头。 至此刻,这场历经数月的东京保卫战虽仍有众多首尾要处理,不过总算大体尘埃落定,自然归心似箭。 也只有陈景安这种人,能以近乎冷血的理智,来劝说陈初暂且留下。 果然,听陈初这般说,陈景安则继续道:“战俘安置、战后功过赏罚、如何追剿残敌、如何问责西夏都需元章拿主意,千头万绪,除了元章无人可办.” “战俘.”陈初只用了两息环顾旷野中尚未来及收敛的齐军将士尸体,便道:“彭二哥,若俘金夏高层军官,留待新春祭奠。中下将校全斩,普通士卒行三抽一之法斩首。余者发往各地矿山碳厂” 短短几句话,便定下了十余万人的命运。 “是!”彭二利落领命。 陈景安也不是腐儒,知晓此战齐军同样付出了不小代价,若不让众将士狠狠杀一批人,恐心中戾气难消,自也闭口不劝。 “至于功过赏罚.” 所谓‘功过’,此战过后,全军应该都有封赏,除了那.秦凤路刘叔平,‘罚’说的就是他。 陈初继续道:“刘叔平归营后,你们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待我自淮北回返后,亲自处置。” “若他就此逃遁不归怎办?”蒋怀熊问道。 彭二马上接腔道:“逃?他能逃去哪儿?逃回秦凤路?还是投靠西夏、投靠周国?” 军人最恨的便是袍泽关键时刻弃友军不顾,彭二此时说起这刘叔平来,依旧咬牙切齿。 不过,蒋怀熊细细一想,彭二哥说的确实不错! 今日一战,金夏主力几乎尽墨,而周国又是各国军人心中默认的战力吊车尾。 值此大胜,不管是西夏还是周国都不敢收留刘叔平,他便是逃回秦凤路,想以一地抗衡一国也必定是取死之道。 思来想去,主动归营、负荆请罪似乎才是唯一的活命之机。 陈初接着又对如何追击残敌做出了布置,最后又专门对陈景安道:“柳川先生,明日回城后,让礼部杜兆清、鸿胪寺张行衍准备好使团,出使西夏、周国.” 彭二和蒋怀熊同时转头看向了陈初使团的作用便是和谈,如今咱们打胜了,还和谈作甚? 陈景安却马上领会了陈初的意图,只问道:“元章心里可大概有个数?我也好提前向杜、张两位大人交个底.” 陈初不假思索道:“西夏那边,至少要赔咱们三万河曲健马,银子嘛西夏贫瘠,便以五百万两白银为底线吧。至于周国.周国富庶,赔银至少不能低于一万万两.” 彭二和蒋怀熊两人的嘴巴齐齐张大成了O型.西夏三万河曲马,周国万万两赔银? 万万两是多少?他们俩心中完全没概念,但总之很多很多就是了。 就连陈景安也一脸诧异,以他的了解,就算周国富庶,朝廷也拿不出万万两的巨款啊! 仿佛是为了打开陈景安的思路,陈初主动解释道:“一时拿不出,可以用两国的盐铁监、市舶司税收做抵押嘛,只需安排咱们的人做他们的三司副使、盐铁局务便是了” 咦,这确实是个法子。 陈景安甚至第一时间窥出了陈初的深意此战过后,奖赏各路勤王将士,西北、东京重建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索要战争赔款再合理不过! 但陈初狮子大张口,却也有‘疲敌’之意,让西夏、周国再无余银加强武备。 这是阳谋,两国若是不同意,那咱就再打上一场试试. 反正经此东京一战,西夏未来几年内都难有再战之力。 倒是那周国.虽然此时淮北军还未正式与他们交手,但却无一人怀疑,齐国腾出手来以后,可随意拿捏周国。 如果说以前淮北军的强横战力靠的是领先于时代的生产力,那么自今日胜了金夏联军后,经过血与火的淬炼,淮北军正式有了天下第一军的底色和气质。 并且,东京一战,也是陈初重新融合齐军的一战。 此战过后,各路义师身上那股家族私兵的味道减轻了不少。 若陈初想的话,靠着几个月来无私供给各军粮草、封赏不分亲疏,再加上战后加官进爵,完全可以将某些西军大佬扒成光杆司令。 陈景安想到这些,不由幽幽一叹,却道:“哎,正因如此,元章才不该回眼下元章扶社稷将倾、挟大胜之威,可谓百官万民所望,此时进京,可一言鼎定江山!” 如此露骨的话说罢,陈景安又补充一句,“这也是蔡公的意思。” 确实,此时城外三十万勤王大军听命于陈初,城内厢军、禁军同样由淮北将领掌控。 值此大胜,陈初若径直取嘉柔而代之,的确为良机。 这才是他一直劝说陈初留在东京的真实原因。 陈初望着战场上远远近近的星点火光,却道:“此事不急,待淮北平定后再说吧。” 陈景安有点着急,不由看向了彭二和蒋怀熊,可彭二哥生性沉稳,不是急躁之人,蒋怀熊又出身旧厢军,也不是适合挑头之人,以免抢了大郎等人的风头。 见二人不语,陈景安不由怀念杨大郎、周良、吴奎等人.若这帮人在,自己只需稍加撩拨,几人说不定扯来黄布将初哥儿一裹,便将人抬到了皇城大庆殿。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彭二见军政大事已谈妥,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支碧玉掐金丝蝴蝶簪子来,双手奉到了陈初面前。 陈初不由一愣,拿起簪子仔细瞧了瞧,才想起是这簪子来历.早在阜昌十年,老白便追求过白露,却进展不顺。 后来陈初向猫儿提起此事,猫儿只道:白露是我的人不假,但男欢女爱却也不能强求. 不过,为了撮合两人,猫儿挑了一支精细头面,让陈初转赠了老白,想要后者以此讨白露欢心。 后来,白露没有收这簪子,老白还给陈初时,陈初让他自己先留着,当时还说,‘现下不收,以后说不定就收了’ 此刻见彭二哥将此簪送了回来,陈初心下一沉,不由道:“他怎了?” 彭二哥望了陈初一眼,却将到了嘴边的‘楚王’咽了回去,转而以兄长般的口吻道:“初哥儿,今日傍晚冲入铁浮图阵中的,正是玉堂兄弟” “.” 陈初身上一紧,心中登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 夜子时。 城东淮北军临时营地,眼睛微红小乙端着一碗肉羹进帐,却见陈大哥一人安静的坐在小马扎上,身形绷的笔直,目光却没有焦点。 老白的事,大伙都已知晓了小乙不知陈大哥此时心里怎想,但他猜,陈大哥此时板板正正坐在此处,正是不想让人窥见任何外露情绪。 他是一军主帅呢,随时随地都要是一副坚定平静的模样。 便是身边弟兄去了,也要像一块没有情感的石头一样,不能难过,不然看起来会软弱。 “陈大哥,吃点东西吧。” 小乙上前,递上了热粥。 陈初本能接过,端了一会又放在身旁的案几上,却道:“几时了?” “子时二刻。” “兄弟们准备的怎样了?” “战死兄弟的尸首已装殓好了,待后军返回淮北时一起带回去。其余人等,已进了餐、喂好了马,随时可启程南归.” “嗯。”陈初起身,往帐外走去,可走到门口终究不死心一般问了一句,“老白哪儿果真一点东西都找不到了么?便是衣冠哪怕一点血肉也成.” 一说这个,小乙眼中涌出一行泪水,却还是摇头道:“甚也没找见” 见他这般模样,陈初折回,拍了拍小乙肩膀,像是安慰小乙,也像是自我开导,“打仗,哪儿能不死人呢.” 可久在陈初身边的小乙却清晰听出,陈大哥故作镇定的口吻间还是出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颤抖。 少倾,陈初走出大帐。 转头望向灯火绵延的巍峨东京城。 一片漆黑的大地上,煌煌帝京愈发耀眼。 外围战斗距此已越来越远,厮杀声已不可闻。 这座城,咱终归是守了下来! 陈初长吐一口浊气,转身走向了隔壁铁胆的营帐。 帐内,铁胆犹如失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坐在榻畔,娃娃脸上是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和星点血迹。 “铁胆.” 陈初唤了一声,铁胆毫无反应,陈初来到角落拿了条干净布巾湿了水,转身走回铁胆身旁蹲下,以最轻柔的方式帮铁胆擦洗了脏兮兮的脸蛋。 或许是冰凉的毛巾的触感,让铁胆稍稍清醒了一些,无神大眼呆呆看向了陈初。 陈初挤出一丝笑容,道:“乖,走吧,我带你回淮北,回家。” “我爹爹呢.”铁胆稍显木讷的问了一句。 “也回家,我们一起带沈大叔回家。” “可可爹爹没了,我哪儿还有家呀”铁胆喃喃道。 “怎会没家呢?你忘了么,洒金巷那宅子里,一直有你的院子呢。有我,有猫儿和伱蔡姐姐,你便有家.” 铁胆性格简单如白纸,陈初便用了最直接最朴素的话来哄劝。 可铁胆听了这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涟涟而下。 陈初也不再劝,只握了铁胆的手,徐徐走出营帐.铁胆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爹爹战死,伤心自不必言,但同时,那种失了依靠、茫然无措的惶恐,更让她产生一种余生无味的绝望之感。 幸好,此时有一只温暖手掌引着她走了出来。 铁胆是个死心眼,既然被人牵着往前走了,那便走吧,管它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 子时三刻,东京保卫战战事未歇,近卫一团、近卫二团漏夜拔营南归。 第465章 淮北儿女,勇烈至此! 腊月初二。 闭城两月的东京一十三门齐开。 因昨日擂鼓,两条藕臂肿成了棒棰的嘉柔率文武百官出城接见各军将领。 虽双臂胀痛不适,但亲眼目睹了昨晚大胜后,嘉柔依然兴奋的彻夜未眠。 方才出宫行经御街,满城百姓跪伏沿街两侧,山呼千岁嘉柔恍然若梦。 只是,当她抵达新曹门,得知楚王已在昨夜夜半南归淮北,欣喜之情顿时消减许多。 甚至还生出一股醋意.就不能见上本宫一面再回么? 城外,虽战火已熄,却仍是一片狼藉。 齐军战死将士已装殓,沧州知府西门恭、团练潘雄正驱赶着一众西夏战俘将金夏军尸体往一处深坑内搬运。 城墙根,齐刷刷蹲了两排、足有数千人的金夏战俘,泽州知府贾遵正带人甄别军官。 北方十余里外,黄河南岸一股股黑烟遮天蔽日。 据说,昨日一股万余人的西夏溃军往北逃至黄河岸,欲要踏冰过河。 但东京地处中原,冬日远不如西北严寒,这河冰自然也就没那么厚。 西夏溃军逃至河心处时,河冰碎裂,溺毙冻死者不计其数。 余者只得退回南岸,但面对数倍于己的追兵,南岸亦是死路,溃兵一部抵抗被杀、一部投降被俘,还有一部借绵延数十里的芦苇丛藏了起来。 今晨,齐军开始放火烧苇,逼迫藏匿其中的溃军现身。 此刻,折彦文、张叔夜、杨大郎等人还在向西追击溃军,建制完整、战损最小的东京厢军禁军马军已在今晨随蒋怀熊作为第二梯队出发往淮北。 嘉柔便接见了荆鹏、邝道固以及彭二西门恭等人,一番温言夸赞勉励后,又亲自去了伤兵收容的医所。 白露身为东京岁绵街王府的管事,自然有法子在城门开启后跟随蔡源一同出城。 楚王夫妇十几岁时,她便跟在了王妃身边,陈初于她而言,既是东家,又是弟弟和父兄的结合体。 如今战事平息,她自然要出城看初哥儿一眼,心里才踏实。 却不料,出城后才得知楚王已离了东京。 还好,与楚王有着通家之谊的彭二在场,经过询问,得知楚王无碍才放下心来。 “白娘子” 了解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白露打算回城,却被彭二哥喊住了脚步。 “彭督帅还有事么?” 白露疑惑间,对方却从怀中摸出一根蝴蝶簪,白露愈加迷茫,彭二哥却道:“这是玉堂兄弟从王妃那里讨来的,昨晚交还楚王时,他道:交给你做个纪念吧.” 白露这才仔细瞧了瞧那根蝴蝶簪这根簪子她自然见过,确实是早年间白毛鼠赠她被婉拒的那一支,白露不由下意识道:“白营长怎了?” “战死了。” 彭二哥表述的格外平淡,白露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战死’意味着什么。 白露缓缓接过蝴蝶簪,一时说不出话来,彭二哥却道:“玉堂兄弟甚也没留下,只有这根簪子了。不管世人怎看他,但在某心里,他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白露以拇指轻轻摸索着簪子,隔了半天才道:“白大哥确实是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妾身早年被贼人所侮,只觉配他不上” 说到此处,语调终是一哽,再说不下去。 彭二哥悠悠一叹,似有无限萧索。 正此时,忽听北边一阵欢呼. 少倾,佟琦同亲兵佟克峰等数十骑快速驰近。 眼下此处不但有诸多朝廷重臣,殿下同样在此,自然不敢让披甲提枪军士太过接近。 自有禁军刘百顺第一时间上前阻拦,“殿下在此,不得纵马!” 有了刘百顺提醒,佟琦才反应过来,只见他一个扭身,从马背上薅下一名被绑缚了双手的中年汉人。 紧接佟琦翻身下马,卸掉佩刀,随后抓住那人发髻便走向了嘉柔这边。 刚刚走出伤兵营的嘉柔、陈景安、蔡源、张纯孝等人看向了那名中年.此人穿了普通士卒衣衫,但体态微胖,虽脸上留有烟熏火燎的黑灰,仍一眼可辨经年养尊处优的气度。 认得佟琦的张纯孝不由奇怪道:“佟将军,此人是谁?” 佟琦闻言,揪着对方发髻的手向后一扯,使得此人不得不仰起了脸,佟琦随即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刮子忽了上去,厉喝道:“老狗,我齐国摄政长公主当前,说说你是谁!” 两巴掌,带了佟琦的家仇国恨,直把那中年人扇的两颊快速肿起,口角溢血。 此人表面惊慌,却依旧在嘉柔等人脸上快速洒了一眼,随即哭嚎道:“将爷饶命啊,老夫只是名西北村夫,在村里开了间私塾。金夏大军南侵时掳了老汉作随军书记官,老汉可从未做过恶啊.” 方才经过审问旁人已知晓此人身份的佟琦闻言不由大怒,弯腰从靴筒内抽出短匕,唰一下割掉了对方的左耳。 这中年一声惨呼,双手捂着伤口,疼的满地打滚。 嘉柔不由微微皱眉,似有不适。 跟在一旁的黄豆豆赶忙前出一步.这名小将在殿下面前动刀已是不敬,又在殿下面前无端折腾一名被裹挟的教书匠,好没道理。 “这位将军,你到底要作甚!”黄豆豆喝问一声。 佟琦却不理,再次攥住那只剩了一只耳朵的中年汉人,森然道:“我再问你一回,你是谁!若还不照实说,另一只耳朵休矣!” 望着滴血短匕,那中年终于崩溃,嚎道:“我说,我说老夫乃西夏枢密使、此次南征.” “嗯?” 佟琦一声质疑冷哼,半边脸糊满了鲜血的中年汉人忙改口道:“老夫乃西夏枢密使、此次南侵副帅任得敬老夫知错,愿为大齐长公主殿下效命,将功赎罪.” “任得敬!” “哈哈.老贼,老天开眼啊,没让你逃了!” 当东京大胜、齐军生俘西夏任得敬、往西追击完颜谋衍残部的同时,一千多里外的泗阳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上月二十五日,周军忽在泗州薄山县登陆。 知府唐敬安在收到消息后,率诸泗州第十九团紧急赶至泗水东岸的泗阳县坐镇。 因泗州归于淮北管理体系下不久,许多基层治理、组织尚未完成,是以,周军几乎未遇阻碍,两日后便进至泗阳城下。 起初,周军在攻城的同时也采取了攻心之策。 但手中仅有一团的唐敬安并不慌张,静待寿、宿淮北军来援。 直到十一月三十日,周军西路军进逼蔡州,宿、寿两府驻军已西进回援的消息传来,城中突然惊慌了起来。 因战事来的突然,城窄地狭的泗阳城作为抵挡周国东路军的第一线并不合格。 不但驻军不足,且城池也不够高深,城内更没来及囤积粮草。 若无援军城破只是早晚。 腊月初一,城外飞入无数带有书信的箭羽。 信中言道:‘日前,伪齐楚王已于东京城下被大金西夏联军阵斩,齐国长公主出城奉上降表.经周金夏三国商议,齐国西北之土归西夏,中原归大金,淮北五府纳入周国版图。 今,大周东路军主帅万俟卨有好生之德,不忍泗阳生灵涂炭、军民俱灭,特命城内主官于今日子时前开城归正。 大周天军入城后必秋毫无犯,军民百姓性命可保,文武官员在齐职司可留.’ 唐敬安自是知晓这是对方的攻心计,当日便命城头守军射箭回信,千余支箭羽携带的回信中只有四字‘吹牛死娘!’ 这般羞辱性的强硬回应自是惹恼了万俟卨,当日午后,周军攻势愈加猛烈。 不过,唐敬安坚定的认为楚王不会败,可旁人却没有他这般笃定。 当晚,泗阳城内有大户组织了家丁护院,偷袭县衙,欲要擒了唐敬安开城投降。 去年便和泗州乡绅斗过一回了的唐敬安自是有所防备,叛乱被迅速扑灭,却也致使城内更加人心惶惶。 城外守军似乎感知到了城内氛围,自翌日腊月初二晨间开始,开始发动千人规模的攻城。 这次周国东路军围攻泗阳城,并未将其围死,只围了东南北三面,留出了西城供齐军逃窜。 围三阙一嘛,唐敬安自是能看出周军意图。 但泗阳城西侧十几里便是泗水,多是步卒的守军便是往西逃了,也难有活命之机。 除此外,还有另一个唐敬安必须死守的原因。 如今宿寿两府驻军已回援蔡州,若丢了泗阳城,往西一马平川,周军东路军可畅通无阻赶到蔡州城下。 届时,周国东西两路大军回师蔡州城外,那蔡州城就真的危险了! 蔡州城,不但是淮北系的老巢,也是楚王、各位淮北大佬,包括他唐敬安的家宅亲眷所在,不容有失! 唐敬安便是带着十九团全团战死于此,只要能为蔡州争取来几日时间,也值得了. 腊月初二午时前后,周军再次强攻之时,甚至派出了海商蒲善佑带来的两千‘青壮’。 所谓海商,谁家不养个几百彪悍之士.这些人,平日作水手用,若在海上遇到落单商船,黑吃黑的没本买卖也做过不少。 这两千青壮,是泉州五大海商家族选出来的精锐,为的就是在跟随周国在淮北分一杯羹。 登岸以来,他们甚至比周国官军还要悍勇,当然,劫掠之时也更残暴。 有了这些善于攀爬的青壮助战,周军攻势瞬间凌厉不少。 当日未时,周军攀上城头,泗阳城摇摇欲坠。 于县衙坐镇的唐敬安拒绝了十九团团长让他撤离的建议,并亲书一封,让传令兵带出城外,日后亲自交与楚王。 ‘我三千健儿已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若泗阳城在,学生当生还觐见王爷。若泗阳有失,学生便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若王爷遇清风拂面、见麦浪如涛,那便是学生来见您了家中老母幼子,恳请王爷眷顾。 并,祝我淮北横扫宇内,四海归一,万胜!’ 同在当日,周国西路军已进至蔡州城下一日。 蔡州城乃淮北大本营,虽正军只有刘二虎一团,但紧急应征的退役老兵、城外场坊村庄的联防队,轻松聚拢起起两万余人守城。 再者,蔡州驻有两营天雷炮,昨日,西路周军第一次试探攻城,便碰了一鼻子灰,今日反倒暂时消停了下来。 开始在城外掘壕往城东濡河延伸。 当晚戌时,唐州团练使张宝、桐山县尉徐志胜二人所率四千厢军、义勇尾随周军摸到了蔡州西十里的坪山镇外。 三十日,周国西路军行经唐州桐山,却根本不做停留,直接绕城而走。 城内百姓松了一口气,但张宝、徐志胜等人却不由心惊。 往东去,过了朗山便是蔡州。 两人顾不得请示上峰,当夜便带领桐山五百厢军出城,一路东去,到处是人数多少不一赶往蔡州的青壮。 其中有厢军、有桐山农户,一路收拢,待赶到蔡州城西三十里时,已有四千之众。 但比起周国西路七万大军,这点临时拼凑的人数还不够人塞牙缝的。 张宝、徐志胜毕竟都有过从军经历,知晓不能硬来,只有加入大部队才能发挥出些许作用。 夜色里,二人伏在一处小丘后,望向蔡州方向。 十里外的淮北第一大城,此时只剩了一个光点,偶尔有隆隆炮声邈邈传来。 比起徐志胜,张宝更显着急些,只听他道:“听说城里只有淮北一个团,周国七万大军,不知能挡几日” 徐志胜却道:“兄弟,咱们急不得.再说了,城内虽正军不多,但不乏青壮。我还听说,颍州郭都统还带着三团将士在城东,咱们若能寻到他们,倒是可以与周国鼠辈碰一碰了。” “兄长说的道理我都懂,哎,但眼下城外到处是周军,咱们四千人也不好随意活动,想要找到郭都统,并非易事。” 张宝话音刚落,桐山厢军老卒王保才带着一名女子大步走了过来。 “张团练,方才在野地遇见一名女子,自称是淮北军属,主动问咱需不需要帮忙。” 王保才低声道,徐志胜和张宝却同时皱眉看了过去兵荒马乱,一名女子出现在野外,还说要主动帮忙,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莫非是周军探子? 张宝借着星光一番打量,随后心中疑惑、警惕顿消,“当面可是丁娘子?” “咦!这不是张家大哥么!你们也来了啊!” 女子一脸惊喜,徐志胜不认得对方,还在以审视目光打量却见这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却还梳着未婚发髻。 张宝这才解释道:“兄长,这位丁娘子出自鹭留圩,她兄长便是淮北军十五团团长丁鹏。” 妥了,这句比任何解释都有用,徐志胜不由放下心来。 丁娇上前见礼,说起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原来,周军进至蔡州后,城外各村义勇分散埋伏,但联络不便。 熟悉本地情况的丁娇等军属女眷便主动承担为了各村传信联络的任务。 此时城外遍布周军,女子总比青壮容易糊弄过去。 丁娇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好帮手,徐志胜便直接说出了想与郭都统联络的想法,看能不能劳驾丁娘子找到对方。 不想,丁娇还真的知晓郭滔儿所属十一团中的几支小股部队活动区域,当即一口应下。 戌时中,丁娇沿着小路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城南摸去。 走至半途,却迎头撞上了一支数百人的周国步卒。 第一时间,双方都吓了一跳。 丁娇差点拔腿就跑,随后马上冷静下来.她一个女子,怎也跑不过男人。 而周军那边发现只有一名女子,马上放下心来,当即笑嘻嘻围了上来。 “哟,哪家小娘子啊,夜深在这野外晃荡?” “怕不是齐军探子吧?嘿嘿嘿,来让老子来搜搜身” 一名军帽斜戴,兵刃随意拖在身后的士卒吊儿郎当的凑了上去,抬手往丁娇胸口袭去。 怪笑声中,另一名士卒又道:“哈哈,张吊驴你会不会搜身,往裆里摸.哈哈,还是让我来吧.” 周军军纪和齐国旧厢军有的一比,此时又身处敌国,更加肆无忌惮。 顿时无数支手攀在了丁娇身上,惊恐之下,丁娇吓得浑身发抖。 第一时间里,她却想到被贼人摸了身子,姚大哥更看不上我了吧 可随后,又想起两人眼下只比陌生人亲近一点的关系,丁娇反而释然了,甚至,极端恐惧的心情也因此消散了不少。 “军爷,军爷莫慌” 丁娇努力装出一副风骚模样,赶紧道:“后头还有几十位姐妹藏在坪山镇,已一整日没吃食进肚了,军爷先给我们点吃食吧.” 这一句话,顿时让周围周军眼睛一亮。 那周国虞候却存了一分小心,冷冷道:“你不怕我们?” 强壮镇定的丁娇却掩嘴一笑,道:“谁不知咱淮北军与百姓鱼水情深。说起来,你们还是奴家第一回遇见这么心急的” 周边顿时一静,那名叫做张吊驴的兵士却嘿嘿一笑,“小娘皮,你看看大爷们到底是周军还是齐军?” 丁娇装模作样靠近对方,仔细看了看张吊驴身上的军衣,顿时脸色一变,转身便要跑。 如今天下各国军衣样式大差不差,此刻又值月初,月光晦暗,一个妇人看错也属寻常。 但她反应,却彻底打消了那虞候的怀疑。 只见他哈哈一笑,紧赶几步,抬手抓住了丁娇的发髻,抽刀放在后者颈间,阴森森威胁道:“老实点,给大爷们乖乖带路,可饶你一名,不然便将你大卸八块喂野狗!” 丁娇吓得抖如筛糠,张口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疯狂点头,以示同意。 戌时末。 被绑了手的丁娇在一众周军驱赶下,终于来到了坪山镇。 此处百姓早已逃走,镇内空无一人。 往镇内走了一二百步,却始终没听到任何声音,那虞候不由再度生疑,喝问道:“你那些姐妹在哪儿?快喊出来,敢耍花样,老子一刀劈了你。” 丁娇闻言,忽然顿住身形,回头环视一众周兵,表情淡然。 张吊驴甚至从她目光中,明显感受到了一股轻蔑之意。 可不待他动怒,丁娇猛地朝影影栋栋的屋舍大喊道:“兄弟们,还等什么!莫顾及我,杀贼保家!” 话音刚落,安静小镇陡然间躁动起来,长街前后、屋内院里猛地跃出一群又一群汉子,手持钢刀铁叉,朝周军扑将过来。 到了此时,那虞候自然知晓自己被那小娘皮骗了,不由勃然大怒,抽刀向她劈去。 丁娇本能反应往后一闪,钢刀虽未伤到要害,却在她脸上斜斜划出一刀长达四五寸的伤口。 鲜血汩汩而下。 丁娇却全然不顾伤患,畅快大笑几声,对那周军虞候呵斥道:“周国鼠辈,敢欺我淮北,便叫你等统统葬身于此!” 淮北儿女,勇烈至此! 第466章 桐山老炮 腊月初一,周国兵部尚书王庶、荆湖南路督抚吴贡率七万大军兵临蔡州。 当日试探攻击受挫后,周军在城外寻了高处扎营,同时开始往东掘壕,大有引濡河灌城之意。 蔡州作为淮北根据地,基层动员和常年累月的战备最为充分。 城外各村皆有地道互相连接,四通八达。 眼瞅周军没有急攻,城外兵力弱势的郭滔儿也就没有选择第一时间硬碰周军,着手联络各村各场坊准军事力量,好协同行动,增加胜机。 反正那掘壕引水之事并非三五日可成。 却不料,仅仅隔了一日,周军忽然于腊月初三黄昏,集中步卒两万,猛攻蔡州东南两侧。 已与郭滔儿部主力汇合了的张宝本能想到周军突然改围困为强攻,一定和东京局势有关。 果然,当日酉时,淮北军收到了每六个时辰一更新的东京战报.腊月初一申时,金夏联军同齐国勤王军主力于城东四里展开决战。 东京保卫战各地义师五十八路,战场纵横近百里,如此规模大战,根本瞒不住各方势力的探子传递实时军情。 张宝所料不差,王庶和吴贡正是得知了东京城下决战已开启,才急吼吼强攻蔡州。 在两人惯性思维中,齐军面对近三十万金夏联军,前者定无取胜可能。 这也是周国胆敢兵发淮北的底层逻辑,可决战便意味着金夏联军即将获胜,届时金夏军拿了东京,若再觊觎齐国淮北,挥师南下也来攻占富庶蔡州怎办? 到时候若周金夏三国合力打下蔡州,以金人强势蛮横的作风,大周又能分得几分残羹剩饭? 若要独占淮北,一定要赶在金夏军南下之前由周军拿下蔡州,才好以既定事实和金夏军扯皮。 有了这番共识,周军便再不顾侧后郭滔儿等人的威胁,发狠攻城。 酉时中,城外周军以射程可达千步的床弩和投掷石头的炮车率先向城头发起攻击,在天雷炮出现以前,千步床弩和炮车是当代最为犀利的攻城重器。 第一轮齐射后,也确实给城上造成了一定伤亡。 可紧接,便迎来了城头天雷炮的反击,同样笨重不易移动的床弩和炮车接二连三被轰成了齑粉。 但周军中并非都是庸碌之辈,见状撤回弩、炮隐藏,直至天色黑透以后,才重新搬运组装起来。 床弩又称三弓床弩,也称八牛弩,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 炮车便是投石器,此二物虽无天雷炮惊人威力,但不论是箭杆还是石头,发射以后都没有尾焰。 如此一来,城头天雷炮炮兵就无法在黑夜中通过弹道轨迹判断床弩和炮车的位置。 天雷炮炮兵便将怒火倾斜向了步卒,城下但有步卒集中区域,便是一阵密集弹丸砸过去,将阵型砸的稀烂。 以致急于发动集团冲锋的周军迟迟未能完成集结。 戌时末,荆湖南路督抚吴贡下令,全军熄灭火把,于暗处集结,这才冲到了蔡州城下。 不说周军战力如何,单论对于战场敏锐和敌我优劣的把握,不输金夏军将。 激烈残酷的城垣攻防就此展开。 城头杀声震天,城内再也不现往日热闹繁华。 自腊月初一实行宵禁以后,只允白日巳时至下午酉时之间出行活动。 此时无论商户还是人家,皆紧闭宅门。 街面上,只有一队队青壮在衙役带领下巡视游弋,偶有零星炮车发射的石球越过城墙,落入城内人家,左近青壮便会第一时间赶过去从倒塌房屋中救人出来。 整座蔡州城内,青壮巡视最频繁的地方便是洒金巷王府外的街道。 自从腊月初一蔡州被围,冶铁所民兵排长秦胜文、赵家庄民兵排长赵从义,几乎寸步未离王府左近。 即便在这般严密保护下,王府前宅管事、退役老卒翁丙丁,车夫王恩依旧如临大敌。 在二人指挥下,王府各处宅门暂时封死,驻家亲卫日夜不卸甲。 王府院墙也被翁丙丁划成了八个防区,每十人负责一处,简直将王府布置成了营寨。 翁、王两人这般慎重并非全无道理府城攻防,谁也不敢说防守一方立于不败之地。 有时明明看着固若金汤的城池,也可能在短短一刻钟之内忽然某处被突破,接着便是防线崩溃。 若真到了那时,便是翁、王等人的死战之时。 毕竟,楚王不在,就连平日镇守王府的沈团长也不在,王爷一家妇孺便是托付给了他们、托付给了全城百姓。 前宅墙头,已两日夜没合眼了的翁丙丁捺进嘴里一把干茶叶,细嚼之后,在微苦味觉刺激下,翁丙丁精神稍稍振作了一些。 一旁,是老伙计王恩,正在细心擦拭弩箭箭头。 连续不断地炮声中,翁丙丁往灯火通明的城头看了片刻,忽然一叹,道:“也不知王爷在东京打的怎样了.” 王恩对着星光看了看弩箭,似是对弩箭的锋利程度很满意,开口却道:“怎了?你也信了那周军的鬼话?” 所谓鬼话,自然也是周军射入城内信笺所说的‘伪齐楚王已死,捉伪王家眷献与大周可封侯’一事。 翁丙丁却对此嗤之以鼻,只道:“呸,老子信他个鬼!只是.” 老翁扭头往后宅深处望了一眼,这才接着道:“只是蔡娘娘那边已折腾两天了吧.再这么下去.” 接下来的话,老翁未说出口,王恩却知晓他所说何事,忍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只道:“贵人步缓,莫说不吉利话。” 两天前的腊月初一,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军围城带来的紧张气氛,蔡婳突然开始了阵痛。 王府已经历过数次女眷分娩,对此自是早早备好了各项准备。 当初,玉侬诞女最为顺利,阿瑜年中时也没遭多大罪,就连王妃当年诞下双生,也不过辛苦了一日。 可到了蔡婳这里,却在疼了两天后,依然未能顺利分娩。 这种情况下,蔡婳几乎等于半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 若论王府女眷意志力一项,蔡婳当属第一,便是猫儿也比不过。 但到了今晚,疼的哼哼唧唧两天了的蔡婳,终于还是受不住了. 亥时初,青朴园。 丫鬟婆子端着热水进进出出,脸上皆是紧张神色。 刚刚将娆儿哄睡的玉侬刚刚走进院内,便听二楼卧房传出一道骂声,“奶奶个腿.疼死老娘了,老娘不生了.呜呜呜.” 这已经是两天来玉侬第N次来青朴园了,耳听蔡姐姐虽疼的哭出了声,但骂的依然有劲,玉侬差点笑出来,脚步不由更快了些。 当玉侬上楼进了卧房,只看蔡婳一眼,便吓了一跳,差点飚出泪来中午来看望蔡姐姐时,人还好好的。 可仅仅几个时辰没见,此时的蔡婳脸色潮红,嘴唇却发白,满头大汗不但濡湿了头发,甚至洇湿了整个枕头。 坐在床沿的猫儿见玉侬进来,也顾不上与她说话,依旧紧握着蔡婳的手,道:“莫泄气!再使使劲儿!” “疼呜呜呜.” 泪眼婆娑的蔡婳也看到了玉侬,不由骂道:“死玉侬,你不说是生娃娃不疼么!疼死老娘了.” 平日‘飞扬跋扈’的蔡三娘,此时哭的像个奶娃娃,却没一人笑的出来。 正替三娘子担忧的玉侬闻言,委屈吧啦道:“奴奴真的不疼呀” “蔡娘娘,不要说话了!省着点力气.” 王女医见蔡婳注意力分散,连忙提醒。 已经疼到意识模糊的蔡婳,浑身上下只剩了嘴硬,竟还有功夫反驳王女医,“说话耽误生孩子么?呜呜呜疼.疼呀!” 亥时二刻,为避免猫儿和玉侬牵扯蔡婳精力,王女医将两人请到了外边,细细说起了蔡婳此时的情况以当下来说,蔡婳属于绝对高龄头胎产妇,本就有着风险。 再者,蔡婳腹中胎儿胎位不正,即便有稳婆帮助正了胎位,依旧不敢保证蔡婳安全。 王女医虽未明说让猫儿做好思想准备,却明确表示了蔡娘娘不会像猫儿和玉侬当年那般顺利。 猫儿闻言,沉默良久。 直到子时初,大呼小叫的蔡婳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屋内除了王女医和稳婆鼓劲让蔡婳‘加把劲’的声音,只偶尔响起几道蔡婳夹杂着哭声的弱弱喊声,“我要疼死了叫小狗回来,叫他过来” 蔡婳从不是一个矫情之人,能在此时呼喊陈初,怕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猫儿眼眶一热,赶紧拭了拭眼角,再不顾旁的,重新走进了卧房。 却见,蔡婳躺在床上,脸色已由潮红转为蜡黄,口鼻翕张,像是脱离了水的濒死之鱼。 玉侬一见,差点哇一声哭出来,赶忙捂着嘴巴跑了出去。 猫儿赶紧坐在床边,紧握了蔡婳冰冷柔荑,张口想说什么,却鼻子一酸没能说出口。 意识半醒的蔡婳察觉自己的手被温暖包裹,缓缓转头看了过来,见是猫儿,竟先哭了出来,“小野猫,我好疼” “蔡姐姐,打起精神呀!你不是要和我斗一辈子么!若你不闯过这一关,往后我可要独霸官人了呀!” 猫儿以故作轻松的说笑口吻道,可话未讲完,眼泪便滚滚而下。 蔡婳见状,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甚至还抬手帮猫儿擦了擦脸上泪痕,这才低低道:“哎姐姐活着怕是斗不过你了,只有我死了才会让他念我、想我一辈子,才能赢你一回.” 这便是好斗的蔡三娘呀,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想认输。 此刻猫儿自然没争强好胜之心,只含泪道:“姐姐莫这般说,有你在,我才踏实,有你在,才能管得住官人” 嗯,猫儿这是当面承认了自己在约束陈初这方面不如蔡婳,蔡婳不由得意笑了笑,双目望向床帐,不知想起了什么,渐渐出神 沉默间,城头忽然响起几声隆隆炮响,蔡婳回神,开口说话前一颗泪珠却先从细长媚眼眼角沁了出来,“猫儿,我好疼,我想见见小狗” 猫儿心中一时大恸,官人如今在东京作战,哪里回的来呀! 但她也知,熬了两日的蔡婳此时若松了心劲,只怕真的要出大事。 几息思索后,猫儿将眼泪一抹,快步走出青朴园,回到涵春堂将稷儿抱起,飞快跑了回去。 只离开这一会儿,蔡婳微睁的眼睛中神采已稍有涣散,王女医正在她十宣穴上用针. 猫儿大急,赶忙将稷儿放在蔡婳身边,急切道:“稷儿,快唤姨娘” 蔡婳自稷儿刚出满月,便时常将他抱回青朴园睡,她俩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要比猫儿这个母亲陪伴稷儿的时间还长。 小孩子心思最单纯,谁对他好,他便对谁依赖。 此刻见蔡姨娘面如金纸,浑身湿透,稷儿吓得哇哇大哭,跪在蔡婳身旁,抽噎道:“娘娘,娘,你怎了你怎了呀,你睁眼看看稷儿呀” 一声声孺慕叫声下,蔡婳已十余息没有转动的眼睛,渐渐重新聚敛了光彩,随后迟缓转头,看见哭成了泪人的小家伙,露出一抹浅浅笑容,“稷儿.” “娘,你怎了呀你可是被城外贼人吓到了么娘你莫怕.” 稷儿伸出小手帮蔡婳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明明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赶紧从腰间抽出一支半尺长的小木剑,坚定道:“娘你莫怕城外贼人,稷儿有爹爹亲手刻的剑,稷儿护您!娘要好好的呀” 一个小屁孩,哭的满脸泪水,却紧紧握了木剑,一副蔡姨娘保护者的姿态。 蔡婳想笑,眼角涌出的却是泪,攒了些力气,终道:“好儿子果然是我陈家的种,娘呀,这些年没白疼你” 丑时初。 蔡州城东战事激烈,周军不顾死伤,发疯一般发起整军冲锋。 丑时一刻,约有一队周军先登攀上了城头,城上一阵厮杀。 城下,刚刚将饭食运过来的‘桐山中老年志愿服务队’见状,当即将食物一丢,杨开山杨大叔提了扁担、姚三鞭姚大叔赤手空拳、便是姚大婶也攥了两支盛饭铁勺,沿着登城马道大步冲了上去。 这几十位黑社会出身的中老年老炮竟比城下青壮支援的还快些。 登上城头后,杨大叔以扁担作刀,一招夜战八方式将数位刚从墙垛后露出脑袋的周军扫下云梯。 近年来屡次被姚大婶抱怨‘牛牛无力’的姚大叔,却化身猛男,躲过来袭兵刃,矮身前冲,以肩作锤,撞到一人后,拎起此人双腿便舞了起来,砸翻数人后,将这位倒霉周兵径直甩下城去 嚯,巨力猛男姚长子的怪力,看来是遗传了老父。 姚大婶巾帼不让须眉,挥起那两柄铁勺看似毫无章法,却每每命中敌人头颅。 却见当面一人受了一击后,脖子原地消失,那脑袋生生被姚大婶砸进胸腔少许. 好吧,姚长子的怪力,也有源自大婶遗传! 在箭楼中坐镇的陈景彦,本已拔了龙泉剑向周军登城出跑来,可待他近前,杨大叔等人已将数十名周军全部清除。 桐山老炮,果然名不虚传! 陈景彦躲在盾后,以防流矢,忍不住畅快大笑几声,夸奖的话不要钱一般喷涌而出。 杨大叔故作一副高人姿态,拍拍手边下城去了,继续送饭 只不过,杨大叔刚走到城下,终究没忍住,对姚大叔遗憾道:“哎,可惜了!若沈老兄不随铁胆前往东京,此时也能看见咱们的身手了!省得他老是小看咱们栖凤岭的拳脚功夫” 姚大叔憨厚一笑,并不做声,倒是姚大婶,提着两柄沾了脑浆子的铁勺,闻言忧虑道:“也不知长子和初哥儿那边怎样了.” 不管是夫妻情深,还是母子连心,于战场而言,全无任何用处。 战场之上,唯有铁与血方是真理。 城下,事了拂衣去的老炮们开始为各部分配吃食。 秦胜文和赵从义前来领粥饭时,姚大婶知晓两人都是猫儿的亲戚,担任王府外围的警戒。 大婶与猫儿关系极好,自是爱屋及乌,盛饭时特意将那铁勺在饭桶桶底搅了搅,好给他们多捞些稠的。 待二人打了饭离开后,杨大叔望着姚大婶那两柄铁勺若有所思,隔了一会才迟疑道:“姚家的,方才你用这铁勺给周军开了脑袋,打饭前洗了没有?” “.”姚大婶一怔,随后有些扭捏道:“嗐,忘了,都是自家孩子,他们不嫌弃” 第467章 殒命砥柱山 腊月初四,凌晨丑时中。 为防金夏军抢了淮北这块膏腴之地,周军攻城彻夜未止,蔡州城外杀声震天。 但数里外的周军大营中,西路军主帅的王庶却目无焦点、周身萦绕着一股颓丧之气,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战报。 俄顷,荆湖南路督抚吴贡急匆匆走入帐内。 见面便质问道:“尚书大人!我军已在蔡州城下折损近万将士,大人为何突然下令收兵?” 王庶闻声回神,却先苦笑一声,随后抖了抖手中寥寥数字的军报,道:“吴大人,一刻前刚刚收到的东京战报,你也看看吧.” 东京战事和淮北战事息息相关,王庶此时模样瞬间让吴贡有了判断.好快!金夏联军这么快就打下东京了?那齐国楚王好歹在城外纠集了三十万大军,竟然没能撑到过年 站在周国角度,自是不希望金夏军赢的太快、太过顺利,不然周国哪还有摘桃子的机会。 可金夏军若真的这么快胜了,继而南下,周国还真得考虑考虑该如何在不激怒两国的情况下,从淮北得来更大利益了。 瞬息间,吴贡已做出了多种假设,同时接过了王庶递来的军报,粗略一扫,只见上头写到:本月初一黄昏,齐楚王于东京城东大破金夏军,金夏军溃,弃尸百里 吴贡有几息时间处于大脑宕机的状态,他设想了无数情况,唯独没有‘齐军大胜’这种假设。 有丢丢不真实感,吴贡晃了晃脑袋,重新凝神,将这份战报又一字一字认真看完,随后机械的望向了王庶,下意识道:“尚尚书大人,怎办?” “还能怎办速速收兵吧” 此时此刻,王庶觉着自己、乃至整个大周,都成了小丑。 趁齐国独扛两国异族的危难之际,大周单方面撕毁和议,偷袭人家大后方可如今一文钱的便宜还没占到,人家那边已经胜了。 这不是既坏又蠢么! 试想,齐军挟大胜金夏之威回援家乡,必是一番天雷地火。 他们连金夏军都能胜,周国西路军这点人敢硬碰人家? 偷鸡不成蚀把米。 吴贡对于王庶收兵的提议再无异议.战报已是两日半以前的了,若齐军在取胜后第一时间组织大军南下,马军这一两日内便能赶到蔡州附近。 更别说,此时周军侧后还有随时准备上来咬一口的郭滔儿部。 “哎!” 吴贡一声叹息,同时脸上微微发烫咱大周秘密筹划数月,来淮北这一趟,到底是干啥来了! 丑时末。 蔡州东南十五里,刚刚在此完成集结的郭滔儿部,原本计划趁周军攻城之际,偷袭对方大营。 却得报,周军持续了数个时辰的猛烈攻城突然偃旗息鼓。 郭滔儿一时摸不着头脑,暂缓了攻击命令,欲要搞清周军意图。 而蔡州城头,则赶忙趁此机会,轮换守城青壮,收治伤员,喝水进食,以待周军下一次攻城。 可这一等便等到了卯时晨光微曦。 卯时初,王庶已收到了第二份东京战报,看完后再无侥幸心理,当即命全军整备,徐徐往西退去. 许是为了稍稍消弭楚王怒火,周军西去之前,王庶还特地表示了一番,好结个善缘。 听说周军退了,一头雾水的郭滔儿遣张宝、徐志胜部搜索前进,去往周军大营查探一番。 卯时末,张宝抵达周军大营里头已空无一人。 但.营区内留有码放整齐的粮草若干,鸡鸭上千,甚至还有数十口已杀好的猪,挂在横杆上,在冰冷晨风中微微摇晃。 徐志胜还在营区发现了擦拭好的兵刃甲胄仔细看了上头标识,正是齐国邓州厢军的制式装备。 想来是周军犯境时,从邓州缴获所得。 可现下,统统摆放的规规矩矩,那一副副铁甲上甚至还擦了油保养. “他娘的,南朝鼠辈来咱蔡州一趟,莫非是给咱送礼的?”徐志胜完全理解不了周军行为。 张宝北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道:“兴许,是东京那边已有了结果。” 有了张宝提醒,徐志胜稍一思忖,不由兴奋道:“你是说,楚王在东京胜了?” “只有这般,才能解释周军行为。” “呵,他们莫不是觉着给咱留下些鸡鸭猪羊、甲胄兵刃,楚王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徐志胜越想越觉着妹夫的分析合理,不由底气更足。 张宝却嘿嘿一笑,又望向了南方,只道:“楚王的性子,我是知晓的,旁人打了咱,咱就不可能不还手.” 城头,抱着兵器缩在跺墙的将士起身后揉着惺忪睡眼往城外看去,不由惊愕。 昨晚后半夜还在打生打死,今早睁眼,城外周军竟人去营空 “周军退了.” “周军退了?” “周军退了!” 不多时,城头议论声一片,一名名士卒民兵起身后四下打量,皆被眼前吊诡一幕搞糊涂了。 辰时一刻,洒金巷王府后宅青朴园,一声婴儿响亮啼哭后,玉侬兴奋的抱着在床边守了一整晚的稷儿原地转了几圈,又哭又笑。 旭日东升,昭示着蓬勃希望的新生婴儿啼哭驱散了稀薄晨雾,也驱散后宅阴霾。 两刻钟后,城外终于传来确切消息:楚王于东京大败金夏军,正率军回援! 城外,已确信周军退去的郭滔儿思索片刻,拒绝了属下提出追击的建议。 他手里正军、民兵加一起不过两万人,且首要任务是保蔡州平安。 至于追击还是等楚王回来再说吧,你周国就在淮水南,还能跑了不成。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数府之隔的泗阳城内,周军已于凌晨时分攻破城池,唐敬安率十九团余部同差役据守县衙、仓房与周军巷战,所控区域只余县城不足三成面积。 就在唐敬安决意死战之时,周军毫无征兆的鸣金收了兵一路退往薄山,竟有几分仓惶之象。 腊月初四晨午,在援军未抵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淮北危机自解 这便是齐军大胜带来的震撼效果! 腊月初五清晨,南援先锋官,一身重孝的近卫二团团长沈铁胆率先抵达蔡州。 这下,蔡州彻底安全了。 但.齐周两国恩怨,远未了结! 同日,午时。 洛阳西三百里,陕州砥柱山。 山脚一处密林内,完颜谋衍拄着一把断剑,缓缓坐在了一块青石上,不小心牵扯到了腰间伤口,不由闷哼一声。 两日前的腊月初三,完颜谋衍狂奔四百里,仅带百余亲卫逃回洛阳城。 初一夜金夏军大溃,完颜谋衍原本打算依靠洛阳坚城收拢溃兵.此战虽败,折损数万人,但溃散兵士更多。 若能等上几日,重新集结起几万大军应该不难,虽已无力再攻东京,但几万人马至少可保证完颜谋衍自洛阳退往西夏千里路途的安全。 却不想.初三夜,原本已降金的洛阳汉人卢应贤、曲义先见金夏军大败,竟再度调转刀兵,欲取完颜谋衍项上人头,回归齐国。 完颜谋衍被那曲义先偷袭,腰眼中了一刀后,幸得亲卫拼死护卫,才得以逃脱。 往西逃了一日夜后,完颜谋衍身旁只剩两名亲卫,行经砥柱山时,三人又疲又饥。 亲卫帮他寻了这处山脚密林暂避,自去山下找寻粮食。 完颜谋衍腰间伤口虽不致命,但受伤后奔逃不止,此刻已觉不出疼来,反倒恙麻发烫.这才是最要命的,怕是已染了邪毒。 完颜谋衍不由暗恨汉人不可信! 再想起此时处境,完颜谋衍无声一叹,他倒不担心自己安危,只是想起那数万随他历经艰险、横穿大鲜卑山的金国勇士,心痛难当! 这已是金国仅有的机动力量和底牌,此战折损在了齐国,海陵王那边的局势必定会更加难捱。 完颜谋衍提起手中断剑,心下只道,对不住海陵王托付,对不住大金上下。 这柄宝剑,正是完颜谋衍担下西进重任后,海陵王以腰间佩剑亲手相赠。 只是在东京城下逃命时,不小心折了,完颜谋衍依然不舍丢弃。 但.宝剑折断,对军伍之人来说,本就是凶兆。 正思量间,忽听一阵草木窸窣之声,紧接,三名做农夫打扮的男子便拨开了身前杂草,四人来了个八目相对。 完颜谋衍逃亡途中已弃了显眼甲胄,但他头上金人髡发却瞒不住人。 这三名农夫似是父子关系,一名年纪较轻的青年猝不及防之下在这荒郊野外撞上一个持刃金人,下意识转身便想逃。 但其父兄却站在原地未动,甚至还以贪婪目光不住上下打量这金人,青年这才停住了脚步。 完颜谋衍已年过五旬,连日来亡命逃窜,两日一夜来又未曾进食,再加腰间伤势,自是知晓不能与之冲突,便摘下腰间玉带钩抛了过去,以汉话道:“此物你们拿去吧,可换银百两” 年纪大些的青年赶忙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玉带钩,使劲用了衣袖擦了擦,对着阳光一照,只见这玉色通透莹绿,不似凡品。 上头刻有一行古篆‘政宁十四年御制’,一看便是当年丁未时金人从周国皇宫中搜刮出来的宝贝。 这青年不认得这些字,自然也不知这玉带钩背后的故事,却不妨他即刻将玉带钩塞进衣内。 但是目光却又看向了完颜谋衍腰间金绦带。 父子连心,三人中的中年人一看就知晓儿子想作甚,已拎着锄头缓缓走到了完颜谋衍背后。 年少青年见状,也往旁边横移了几步,抓紧了手中锄头。 至此,完颜谋衍自然知晓三人要作甚了,不由勃然大怒.我堂堂大金侯爷,兵马副帅,亲手斩杀的汉军汉民不知凡几,眼下虎落平阳,区区三名村夫也敢打我的主意了? 中年农夫却没他那般丰富的心理活动,今日既然在这荒山野岭遇见了,对他家来说便是一场富贵,只听他突然喝道:“大郎,上!” 年长青年闻声,紧赶两步,挥起锄头兜头砸下。 完颜谋衍即便年迈,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本能反应便要扭身躲过,可身形刚一动,腰间便猛地传来剧烈疼痛,终是没能完全躲过,被那青年一锄头扫中肩膀。 完颜谋衍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方才还显的有几分畏惧的年少青年连忙上前补刀,完颜谋衍使出最后一分力气,举短剑格挡。 自上而下砸来的锄头,自然比断剑势猛,即使完颜谋衍挡了下来,也被震的胳膊发麻。 “大胆!” 趴在地上的完颜谋衍一声暴喝,多年上位者养出的气势,吓得那年少青年一滞,没能挥出第二锄。 完颜谋衍正欲趁机起身,却忽觉后心被重重一击,刚刚弓起的后背一下瘫扑在地。 完颜谋衍只觉喉头一腥,喷出一口血来,接着艰难回头,只见那中年刚刚从自己后背薅出嵌入了脊柱的锄头,同时对那年少青年骂道:“怂货!被人一句吓成这般,跟你兄长学学!” 那年少青年被爹爹骂了,顿觉羞愧难当,气恼之下,挥起锄头往完颜谋衍头上砸来。 “等一等,我乃大金” ‘噗~’ 完颜谋衍后脑登时瘪了下来,但那双眼睛却还不甘的睁着似是不信,堂堂大金兵马副帅,会命丧一怯懦农家子之手。 可那年少青年犹不解恨,只顾一锄一锄往脑袋上锄,却比平日垦荒时锄地还要卖力。 十余息后,那中年终于道:“行了行了!再砸看不出金人模样了还怎拖下山去领赏!” 就在今日晨午,父子三人所在的村庄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齐国马军,言道:无论生死,捉杀一名金夏兵可换钱一贯,校尉三贯 三人本也没当回事,依旧和往日一样上山垦荒,没想到这好事竟落在了他们头上! 那大郎上前,扒了完颜谋衍的牛皮滚金边军靴,当即坐在地上套在了自己脚上,随后喜气洋洋的看着这双新得来的靴子,开心道:“爹,这名老金狗穿着不凡,想来至少是个队将,待会拖他下去换钱,你可得给军爷们说清楚,莫让他们按普通士卒给咱算钱.” 那中年刚刚解下完颜谋衍的金绦带,裹在自己腰间试了试,只道:“老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桥还咸,会不懂这些?依我看啊,这人不会是队将,少说是个营正虞候.” 方才表现不佳的二郎,畏畏缩缩接话道:“爹,大哥,那军爷还说,要是能捉了金国主将玩燕什么的,赏银千两呢” 二郎后脑勺当即迎来老父慈爱一巴掌,“净想好事!还金国主将哩,你咋不去黄龙府将金帝捉了送给朝廷?” 二郎揉着后脑,倍感委屈 第468章 六百士子哭太庙,太上皇御驾亲征 周国趁人之危北伐一事,做的相当隐蔽。 以至于东西两路大军进入了淮北以后,临安城内消息才渐渐传开。 初听此事,周人心情复杂。 齐周两国虽是敌国,但并无大仇,甚至因为近年来淮北兴盛,两国私下交流频繁造就了商界许多‘利益相关’人士。 但周国与金国来说却是国仇家恨! 临安如今也是人口七十余万的大城,其中将近六成,都是当年丁未时从东京、中原逃来的官员、富户人家。 有多少人的亲眷死在了金人手中。 再者,太上皇及众多妃嫔皇嗣被金人所掳,一直被众多有志文武官员视为奇耻大辱。 齐国崛起后,对周国是一个威胁,但金国.那更是许多周人恨不得犁庭扫穴的仇敌! 是以,此次齐金夏三国混战,朝堂主流意见最希望三国互相削弱,但民间则更希望齐国能在绝境中扛住金夏围攻。 齐国若能让金夏吃瘪,也算是帮他们出了口恶气。 但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未设想过周国会主动偷袭,从背后给齐国来一刀。 此事以感性来说,是汉家阋墙,帮凶狠异族对付同为汉家苗裔的齐国。 以理性来说,周国帮金夏灭了齐国,日后周金之间再无缓冲地带,无疑引狼入室。 但腊月初二,周军北伐的消息传来后,周国朝堂却离奇的保持了缄默。 毕竟事已至此,再说旁的也拉不回出征大军了,再者,此次北伐能做到如此保密,绝对脱不开周帝、秦相等人的谋画实施。 既然是皇上和秦相想要北伐,这份意志谁还敢忤逆? 除此外,还有一个众人都没有说的原因反正已经出兵了,淮北利益巨大,此时都站队,日后也好分润些利益。 但这般局面下,依旧不乏‘没眼色’之人。 御史中丞赵鼎,于初三朝会一参兵部尚书王庶、大理寺卿万俟卨‘私调’将士,擅启边衅;二奏大理寺无故羁押淮南经略陈伯康. 这两件事明面是在参劾王庶和万俟卨,事实上直指幕后主使秦会之,同样也是在暗暗指责朝廷灭齐之策。 作为拍板人,周帝自然不能背锅,秦会之当廷呵斥赵鼎之后,以‘不敬’之罪将其收押。 赵鼎被金吾卫拖出垂拱殿前,恸哭劝谏,‘胡虏狼子野心,周齐唇齿,齐亡必伤周,不可灭齐.’ 可这般疾呼,并未改变周廷态度。 只不过,相比平静的朝堂,民间反应却大了许多。 初四日,齐国音律大家、在临安游历的梅瑶于居所组织诗会,因梅大家出身齐国,近日又周伐齐之事甚嚣尘上,当日前来的士子远比平日多。 梅瑶甫一露面,众人便发现她神色比往日要憔悴许多。 想起近日事件中大周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大伙不由暗暗叹息。 席间,有过在淮北旅居经历的士子顾云棠曾道:“梅大家,听说你与那齐国楚王相交莫逆,以大家观之,此次齐国危局,楚王可解否?” 闻言,梅瑶失神片刻,俏丽脸庞浮现一抹黯然神伤之色,低低道:“小女子此处只品风花,莫论国事.但当年妾身行经淮北时,却偶见楚王一词.” “哦?何词?梅大家能否吟来.” 当即有人追问道,梅瑶稍一沉吟,挤出一丝强笑,道:“也好。” 说罢,梅瑶轻扫瑶琴,淙淙之声如清泉流水,顿时让室内安静下来,这才轻启檀口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梅瑶如今能名冠齐周,少不了齐国楚王以及各位大儒的追捧,但其自身条件和音律方面的极高造诣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 不过,梅瑶今日一开口,却一改往日软靡嗓音,无论琴音也好、曲调也罢,清晰蕴含了悲愤不屈,又隐有金戈铁马之音! “丁未耻,犹未雪。汉儿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厥!”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 但听众们却表情各异。 此满江红,以词言志! 便是被大周口口声声唤作伪王的楚王,都未忘记十几年前丁未之耻,可大周朝堂呢?早已熏醉在了江南水乡中 如今,人家楚王为一雪汉家前耻,以一国之力抗金夏两国夹击。 咱大周不说帮忙吧,竟还趁机偷袭人家后方! 要点碧莲吧! 不少人因周人这一身份而羞愧。 当日傍晚,这场诗会早早散场.不是梅大家的曲不好听,只是大家忽然都没了玩乐的心情。 走出梅瑶居所,心中憋屈难言的顾云棠忽然转头往东而去。 有同伴惊异,道:“顾兄,你家在西,何故向东?” 顾云棠驻足回头,却道:“我大周之耻,乃金国所予,如今大周和金夏联手,不啻与虎谋皮!我大周危矣,我要去太庙,告知太祖皇帝!” 他这么一说,正需情绪发泄的众士子犹如找到了宣泄口,呼啦啦跟了上去。 大周太庙也是柴氏宗庙,里面供奉着周国历代先皇。 太庙位于宫门外左侧,顾云棠等人自然进不去,他们便买了香烛贡果,就在太庙对面的长街上摆案祭拜。 如此稀奇一幕,引来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大周高祖虽未能收回燕云,但也总算占据了中原的正经王朝。 而今,却只能偏安一隅,皇上朝臣皆无进取之心,那金人掳走的太上皇以及皇室宗亲归来遥遥无期 顾云棠想起这些,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 口口声声道:“太上皇已无归期天家贵胄谁人来怜?臣民之恨,何时能熄.” 即便大脑被热血左右,但顾云棠也没敢替齐国叫屈,毕竟,那么一来就有了通敌之嫌。 但他替太上皇痛心,谁也无法辩驳,便是周帝亲自来了,也得跟着掉几滴泪。 两刻钟后,这出‘哭庙’大戏,已轰动临安。 长街拥堵,前来围观的百姓挤了个水泄不通。 至此,周帝和秦会之都坐不住了。 这帮士子明为哭庙,实际上和那赵鼎一样,是在质疑周国偷袭淮北的决策! 酉时,一帮临安衙役冲散人群,以‘扰乱秩序’之名将顾云棠等人带走,收监大狱。 闹事的人虽然带走了,但当晚整个临安城内都是关于此事的议论。 风波未平,第二天,又有人为此事浇了一瓢油。 初五日,拥趸众多的梅大家,亲自携带吃食前往临安府衙探望昨日被拿士子。 这一下,顿时收获了更多士人好感。 临安知府、皇室宗亲柴肃知晓此事看起来不大,实则牵连极深,自是不允梅瑶与被押士子见面。 梅瑶便乖乖巧巧的跪在了临安衙门前。 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太多、太密集了。 先是金夏攻齐,就在周人日日关注齐国局势之时,又陡然听闻大周也加入了战局,形成三国围攻之势。 昨夜,先是那首慷慨激昂的《满江红》迅速在临安流传,紧接,便发生了顾云棠等人哭庙一事。 今日,梅大家又亲自来了临安府衙. 于是,初五这日上午,临安府衙外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和昨晚不同的是,今天来的大多是读书人。 大周自立国以来,便善待士人.昨晚顾云棠等人被收监,已让许多人不服。 今日,梅大家来临安府衙不就是为了表达对被押士子的支持么! 人家一个背井离乡的女子都敢出头了,咱岂能当缩头乌龟! 眼看人越聚越多,柴肃气恼之下,又命衙役收押梅瑶。 衙役们昨晚带走士子时,尚算客气,也没有使用枷锁拷具,但对一个风尘女子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将铁索拷在了梅瑶脖子上。 众多围观士人见状,不由大怒.梅瑶为士子而来,此时便代表了士子脸面! 你们这帮贱吏敢对梅大家无礼,便是藐视我辈读书人! 众人一拥而上,欲要从衙役手中抢回梅瑶。 关键时刻,已随衙役走上府衙台阶的梅瑶,却戴着锁镣回身一礼,只道:“谢过诸位厚爱,大家不要难为各位差爷,小女子便随差爷们去一趟,无妨。” 这话说的众差人差点掉下泪来.就是嘛,难为我们这些大头兵干啥,都是上头老爷下的令! 同时,这话也提醒群情汹汹的士人.找咱们读书人麻烦的,是府衙里的知府,是朝中的大佬,这帮贱吏不过是受人指使的狗腿子! “你等需对梅大家客气些!若敢对梅大家用私刑,我等与你三班衙役不死不休!” “是极!梅大家若少了一根头发,唯尔等试问!” 梅瑶闻言,又是屈身一礼,却道:“再谢诸位厚爱,然小女子贱命何足挂齿,但,道义不可亡!” 这里的‘道义’说的是啥,在众人心中各有不同。 有人觉得,顾云棠哭庙,哭的便是道义,你临安府衙抓他们,就是坏了道义。 也有人觉得,大周背盟,偷袭齐国,也是坏了道义。 总之,当日足有数百士人浩浩荡荡去了太庙外,仿照昨日顾云棠等人,在太庙外哭了个昏天地暗。 哭骂中,大周朝堂简直奸佞横行,国将不国 自古而今,法不责众。 昨日顾云棠二三十人可以抓起来,但几百人.就不能抓了。 周帝紧急召秦会之议事. 但事态发展的迅速程度,远远超过了周国朝堂反应的速度。 至午后未时,在某些有心之人的串联下,临安半城商户渐次关门 客人一问,答案都是‘断货暂歇’。 要论淮北对哪个行业渗透的最深,无疑是‘商户’。 临安富庶,城内消费力冠绝天下,因此,淮北产出的众多好物,占据了半城商户的货架。 这些商户中,有多少人到过淮北,根本无法统计。 可以说,淮北安危,和他们的生计息息相关。 周国若占了淮北,朝堂大佬们吃肉喝汤,但肯定轮不到他们这些商人。 是以,当周国进军淮北的消息传来,商人们震动最大,也最为反感。 但一个多月以前,临安最大的淮北好物代理苗奎被以‘疑似通敌’的罪名收押,对广大商人来说,是一个震慑。 若让他们挑头闹事,他们没这个胆子。 可现在不一样了,士子先闹的,商户罢市的行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解释成‘为了支持士人’! 总之,到了腊月初六,哭庙士子尚未安抚好,临安城内已有六成商户开始罢市. 七十万人口的大城,每日商品消耗,靠的是数千家商户。 商户罢市,直接影响了整座城市的运行。 民怨渐起. 腊月初七,眼瞧局势有扩大的可能。 秦会之亲自去了太庙外劝说,并密令知府柴肃趁夜抓人,务必要临安明日恢复正常秩序。 柴肃不由暗暗骂娘,秦相去太庙外好言相劝扮作了好人,抓人却要他柴肃来做.这是要他来背锅呢。 不过,柴肃的烦恼只持续了半日,整个大周朝堂便被一则消息震的七荤八素,再无心思计较城内少许乱象。 初七日,正午。 当初从泉州港出发的船队自泗州撤退后,部分停靠临安东的岩门港。 万俟卨登岸后,马不停蹄入城,去往了相府. “金夏军于东京城东大败,二十万大军溃散数百里” 当秦会之再三确认此事确凿后,饶是久经风浪,端茶的手也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 下一刻,秦会之浑浊的眼珠在万俟卨身上逗留了几息. 万俟卨只觉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久在秦相门下为走狗,他太清楚秦会之做事的风格了.后者,已经开始在寻找替罪羊了! 完全可以料想,齐国胜了金夏之后,这满腔怒火定要找个目标倾泻,战力最弱、边境线绵长的周国,无疑是最合适的那个。 届时,齐国南侵,一旦大周战事不利,必然需要找几个‘私自调兵、坏两国邦谊’的脑袋,交给齐国,平息对方怒火。 还好,许是秦会之觉着万俟卨用着顺手,最终放弃了那万俟卨顶缸的想法,只低沉道:“吴维正得给,但他知晓的太多,只能给死的。元忠啊,你也得找个人.” 初七,夜亥时。 一叶孤舟徐徐靠岸,此处乃周国淮南路霍丘县淮水南来远水寨。 站在岸边的周国水军指挥使张多福已等候多时,但当他看见孤舟上跳下那人,笑的颇显尴尬。 “史老大,近来可好.” “呵呵,托你大周的福,还活着。” 两人看似亲热,却暗藏机锋确实尴尬,就在几日前,周国西路大军还在围攻蔡州城。 蔡州乃淮水南北最繁华富庶之所,在淮北军民心中有着特殊地位。 可听了史大郎的嘲讽,张多福也苦了脸,低声解释道:“史老兄,我老张的为人你还不知晓?咱们共事多年,我可做过损害咱淮北的事?这次朝廷犯贱攻打淮北,防着咱淮南兄弟哩,是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哎,陈经略一月前回临安述职,至今未归。便是前几日淮北危机,我和徐指挥使也未曾趁火打劫啊。” 确实,张多福没有任何攻击淮北的心思.多年来,仅是为来往两岸的商队漏舶护航,他便带着手下兄弟们挣了个盆满钵满。 若淮北真的被周国占了,他便要断掉这门营生了。 对于张多福的解释,史大郎不置可否,却道:“这点,楚王是知晓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孤身前来.” “王爷回来啦?” 张多福心里一惊,久在和淮北打交道,他早已习惯随着对方那般称呼‘伪王’为王爷。 但他叫的再亲,也不会天真的以为楚王会将他当成自己人.楚王归家,也就意味着淮北的报复快要到了。 “嗯。”史大郎淡淡应了一声。 张多福心中忐忑,忙低声道:“史老兄,你可得在王爷面前替我分说分说啊,咱对王爷的敬仰如滔滔淮水东奔不止,如巍峨桐山连绵不绝.” “呦呵,哈哈哈.”史大郎被这马屁精逗得不由一乐,随后却道:“放心吧,王爷不但不恼你,还要送你一桩富贵!” “富贵?” 张多福听了却没有露出欢喜神色所谓送富贵,大概率是要他投齐。 但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他和步家湾水军指挥使徐鹭一样,能在近几年发大财全因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两人若投齐,在猛将如云的淮北连个屁都算不上。 见张多福面露犹豫,史大郎自是知晓对方心思,不由道:“放心,不是让你投诚,而是让你继续做大周军官,我家王爷还为你升了官,呵呵.” “啊?” 齐国楚王为周国军官升官,这事,咋听都不靠谱。 史大郎再懒得和他绕弯子,反手从后腰处抽出一卷明皇卷轴,徐徐展开。 张多福是识字的,自然认得黄绢后方大大的‘圣旨’二字。 却也更加迷茫这史大郎莫不是发癔症,想对我宣读齐国圣旨? 疑惑间,只听史大郎颂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不日将御驾南征,昔闻淮南路来远水寨指挥使张多福忠勇无双,特封为正四品忠武将军,南征先锋,讨伐朝中不臣贼子.” 张多福越听越糊涂,直到听到最后落款尊号‘大周道君太上皇帝’。 张多福迷糊了一下,才猛然想起这是谁。 天老爷,这不是被掳到金国的太上皇么! 第469章 报仇不隔夜 腊月初八,凌晨丑时。 夜深露重,此时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段,也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青朴园二楼,睡在外间的茹儿迷迷糊糊听见几声婴儿哭啼,忙起身披衣走进卧房。 里间,陈初已比她还先起了床,正抱着刚刚出生几日的小小婴孩在卧房内踱步,边走边以双臂圈成的摇篮微微摇晃。 见茹儿入内,陈初连忙示意前者‘小声’,以免吵醒蔡婳。 茹儿放轻了脚步,上前想要将陈家第四女瀛儿抱去外间,好让楚王好好休息.后者前日才返回蔡州,两日来白天忙的脚不沾地,夜里这小家伙又时常啼哭,陈初连着两晚都抱着小女儿在卧房里走上半夜。 既忙又歇息不好,此刻眼中布满血丝。 陈初见茹儿上前,却低声道:“不碍事,你睡去吧。” “王爷好好歇息吧,我抱四姐儿去外头。” “我不困,茹儿不用管了。” 见王爷坚持,茹儿只得退出了卧房。 待陈初回过头来,却见侧身躺在床上的蔡婳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似笑非笑的隔着烛火望向父女俩。 “到底将你吵醒啦?”陈初抱着瀛儿在床边坐了。 蔡婳未答,无比自然的从陈初怀里接走女儿放在了身侧。 小家伙像是嗅到了某种气味,拱着脑袋扎进了蔡婳胸脯间。 蔡婳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女儿能找到饭碗。 瀛儿不负众望,即使闭着眼睛,依旧精准地找到了方位,小嘴一瘪一鼓用力吸吮起来。 刚刚奶孩子没几天,天生体质敏感的蔡婳唇间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怪异轻吟 随后,蔡婳似乎也觉着自己无意间发出的这怪声不合时宜,不由轻嗔道:“真是个小贪吃鬼,和你爹爹一个模样!” “.” 话说,你骂女儿便骂女儿,指桑骂槐咱初哥儿作甚。 “呵呵,当初我可比瀛儿会吃多了。” “喏,这边还有一个,你要不要抢了女儿的干粮?” “哈哈.” “嘻嘻。” 两人斗了几句嘴,陈初蓦地一叹,以手背轻蹭蔡婳仍显苍白的脸颊,低声道:“婳姐受苦了。” “.”蔡婳有片刻失神,诞下瀛儿,她确实吃足了苦头。 便如她这般坚韧的性子,中途若不是猫儿、稷儿接连为她鼓劲,也几乎要撑不住放弃。 随后,汇聚了万千柔情的目光又看向了怀中女儿,只道:“可惜,没能为我家再添一名男子汉。” 以前,蔡婳便不加掩饰的偏爱稷儿,可如今她自己有了孩子却依旧这样说,陈初觉得要和蔡婳好好谈谈了,“婳儿,莫非不喜欢女儿?” “我辛苦怀胎十月诞下的女儿,我怎会不喜欢?” 蔡婳瞅了陈初一眼,随后却又一叹,道:“但这世道,身为女儿哪有男子活的萧洒快意男子长大成人后,可一地称雄,可做翩翩士子,可做恣意豪侠。可女儿家身上却偏偏要加之诸多桎梏,男子行止由心是脱俗,女子行止由心却是放浪即便是嘉柔那般身世,最后依然不免成为旁人操纵傀儡.” 坐在床边的‘旁人’表情略显尴尬。 蔡婳却接着道:“以后,待女儿长大,既要担心她遇人不淑被狂蜂浪蝶言语哄骗吃了亏,又要担心她嫁与迂腐无趣之人,一辈子闷闷不乐。便是有幸能遇见一个重情重义、有趣体贴的所爱之人,也可能避免不了此子三妻四妾,还要与人争宠身为女子,尽是酸楚.” 诶诶诶,咋越说越具体了。 “呵呵,能在婳儿心里成为一个重情重义、有趣体贴之人,为夫甚是喜悦啊。”陈初厚着脸皮道。 蔡婳却风情万种的白了陈初一眼,啐了一口,道:“呸,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小狗是那惯会甜言蜜语哄骗了我狂蜂浪蝶才是!” “咦!婳姐这话昧良心哇!明明是阜昌七年十一月,你借着‘吃酒’的由头,将俺哄到采薇阁白玉堂,强占了俺的身子!我何时哄骗你了?” “去死!老娘没有!” 烛光晕晕,屋内温暖如春,外头寒气逼人。 寂静的王府后宅,只有青朴园二楼偶尔响起几声男女交谈,和某位已为人母的女士的破防低吼。 但这刻短暂温馨却也没撑到天亮。 寅时初,前宅传来消息,史大郎漏液进城,已在前宅花厅等候。 陈初过来时,淮北水军第二团团长史大郎同李骡子正坐在厅内喝茶,由前宅管事翁丙丁陪同。 “王爷,属下已见过了张多福、徐鹭两人,并宣读了那柴极旨意.” 一见面,史大郎便起身汇报了这回南渡淮南的过程细节。 对于淮南诸将同意配合淮北的结果,陈初一点也不意外。 多年来,淮北对淮南的经济渗透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淮南百姓因木绵种植获利颇丰,但产出九成皆被淮北消化。 淮南沿江文武,更是在频繁漏舶走私中都分了一杯羹,挣的盆满钵满。 此次周国进犯在先,淮北若以此借口大举挥师进军淮南,望风归附者不知会有多少。 这种局面下,张多福、徐鹭若还想力扛淮北,被他们阻了财路的下属只怕都不会同意。 更何况,淮北还有大周太上皇圣旨这手拍,藉此给了淮南周臣台阶和体面。 “既然沿江无碍,大郎你和江团长的水军也不要憋在淮水了,天亮后,便依照以前训练过的内容,将林承福两营天雷炮搬到船上,出海浪一浪吧” 造船是个漫长的过程,因以前淮北战略重点在陆不在海,真正的深海水军一直未能建立起来。 但淮北水军依托天雷炮的训练却早在数年前已经开始。 眼下虽水军不能驶向深海,但紧贴海岸线一二十里的航行完全没问题。 至于想要适合远航的海船.造,自然不如抢。 泉州港每日往来的远海大船何止百艘,你不拿我不拿,咱淮北怎么能发达? 初八一早。 王府后宅饭厅,陈初难得在家吃几回早饭,近两日,众女眷一改留在各自院子里进早餐的习惯,都会赶来饭厅吃饭。 玉侬来的最早.公子回家后,既要多陪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蔡姐姐,挤出点空闲,还要多看看刚刚失去了父亲的铁胆,玉侬便选在早上这点时间抓紧和公子多说说话。 阿瑜抱着念儿进来时,饭厅内只有玉侬母子和陈初。 这娘俩,大的坐在陈初腿上,嘚啵嘚啵说个不停,小的将爹爹当做了假山,在后背上攀上爬下。 阿瑜也好久没和叔叔说过话了,不由得好生羡慕玉侬这种放松恣意的状态,但从小的教育,又让她做不到如玉侬这般放得开。 “.公子你不知晓呢,奴奴见蔡姐姐辛苦,便跑去了祠堂,向公婆祈告,若蔡姐姐这回平安,往后奴奴也学蔡姐姐余生吃素,咯咯咯兴许是公婆听见了,蔡姐姐最后有惊无险.” 玉侬双臂环着陈初的脖子,将蔡婳母女平安的功劳分走了那么一点点。 可刚刚攀到陈初后背的上娆儿闻言,却道:“娘,娘,你哪里吃素了?昨晚你还偷娆儿的肉脯吃呢!娆儿在装睡,都看见了.” “噗嗤.”阿瑜没忍住,当场笑了出来。 “哈哈哈”陈初也跟着笑了起来。 “.” 被亲生女儿当场拆了台的,玉侬羞恼地瞪了女儿一眼,强行解释道:“你都没等我说完!娘亲的确向你阿翁阿婆发了宏愿的,但你阿翁阿婆前晚向娘亲托了梦。他们在梦里说,娘亲还要继续为陈家开枝散叶,只吃素怎能养好身子?待娘亲日后再生个弟弟,便不和你亲了!” 得,把公公婆婆托梦的说辞都拿出来,还是为了给陈家开枝散叶,这理由谁敢质疑! 若别的孩子听娘亲说‘生个弟弟,往后不亲你了’,大概会委屈失落的哭鼻子,但娆儿也是个纯真开朗的性子,闻声不但不怕,反而伸手扒拉开了娘亲挽在爹爹脖子上的胳膊,自己张开双臂环了上去,只道:“不亲便不亲,娆儿和爹爹亲.” “啊呀呀!这是我夫君!起开”玉侬反击,要扒开女儿的双手。 娆儿却将两手紧扣,死死锁在爹爹颈间,抻长脖子朝娘亲做了个鬼脸,“略略略,就不!这是我爹爹.” 吐舌扮鬼脸,和玉侬当年几乎一个模样。 玉侬是有点惯孩子的,致使娆儿也不怎么怕她母女俩这么一闹,逗的陈初笑个不停。 但经年累月紧绷的心情,却在此时此刻无比放松。 一旁的阿瑜也跟着笑,随后看向了奶妈怀里的孩子,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王府女眷虽免不了跟着局势担惊受怕,但多数日子里都过的开心惬意,不过,‘儿子’依然是每个人心中的执念。 就连没心没肺的玉侬,方才不也说出了‘日后再生个弟弟’这样的话么。 阿瑜却已为王府诞下了第二个男婴. 正思量间,猫儿一左一右牵着一双儿女走进了饭厅,正和女儿闹腾的玉侬连忙从陈初大腿上跳了下来。 一家人到齐,开饭前陈初却问了身后李翠莲一句,“铁胆呢?” 李翠莲却道:“我去唤了沈娘子,她说沈大爷新丧,便不来后宅叨扰了.” “哦?” 陈初应了一声,走神片刻铁胆还是没将此处当做家啊,大概是觉着戴孝之人不吉利,这才没过来。 铁胆又不是一个善于表达之人,需找个时机好好开导一番。 回过神来,却见妻儿都在望向自己,陈初忙拾起筷子,道:“吃饭吧。” 一直在留意着夫君神色的猫儿却道:“夫君稍等。” 说罢,猫儿出了饭厅。 约莫等了半刻钟,却见猫儿牵着比她高了半头的铁胆缓缓入内,铁胆还和以往那般低着头,隐约可见红红眼眶。 重新入席,气氛迟滞了许多。 毕竟铁胆心情沉痛,不适合再聊那些轻松话题。 沉默吃完早饭,见夫君似有话要与铁胆讲,猫儿招呼孩子们离了饭厅。 只剩陈初和铁胆两人后,后者坐在凳子上明显有些不安。 陈初想了几息才道:“铁胆,大后日沈大叔的灵柩便能运抵蔡州了,我已安排了无根道长寻了吉壤,一切后事会由陈经略和徐知府帮你操持,你有甚想法只管与他们说” 铁胆低着头,像个小学生一样板板正正坐在凳子上,隔了半晌才道:“那你呢爹爹入葬,你不在么?” “我啊.明日我同蒋督帅、长子他们过江。” 陈初柔声解释了自己不能亲自为沈再兴治丧的原因。 铁胆自然知晓过江的含义,终于抬起了头看了陈初一眼,随即迅速低头,双手揉搓着衣角,娃娃脸上浮现一抹难过神色,低低道:“你你也不愿要我么.” “没有啊!我不是想着你要留下处理沈大叔后事么” 陈初连忙解释道。 可这话并未消解铁胆心里的难过她自认为这辈子除了打仗甚也不会,眼下陈初出征都不带她了,自己就连这点价值都没了。 想到这些,铁胆慢慢昂起了头,为了不让陈兄弟误以为自己想赖上他,努力做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陈兄弟没事的,爹爹临走前将我托付与你,我知晓在那般情形下你只能答应,我不会赖上你的,我我还和你做兄弟,成么” 前头的话,是为了自尊。 但最后那句小心翼翼的‘我还和你做兄弟,成么’才真正暴露了铁胆此刻局促、惶恐不安的心情。 她担心,两人会因此连兄弟都没得做,那样的话,她连继续留在王府的理由都没有了。 铁胆从未对王府的软床美食、雕梁画栋动过心,但就像爹爹去世那天她讲出的真心话.爹爹死了,她就没有家了。 这么多年来,只有王府让她产生过家的感觉。 正因这诸多情愫,铁胆才会这般小心,她怕初哥儿不喜她,怕猫儿因为她身份的转变厌恶她。 陈初至此大约忖摸出了铁胆谨小慎微的心思,不由一叹,起身走到铁胆身前,张开了双臂。 这是要抱一下呗。 但铁胆完全没有get到陈初的意思,依旧傻呆呆坐在凳子上,仰着娃娃脸,眨巴着带有血丝的无辜大眼,望着陈初莫名其妙。 不解风情! 陈初干脆双手揽过铁胆的脑袋,将后者抱在了胸膛处。 铁胆身形僵硬了好一阵子,待她稍微放松,陈初才道:“莫要胡思乱想,其实当年早在桐山时,我已被铁胆英姿折服,只是那时觉着让铁胆做侧室会委屈了你,一直未敢开口.” 铁胆刚刚松弛的身子又绷紧了.只觉心脏嘣嘣直跳,面庞和耳根一片滚烫。 活了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男人说喜欢她,自然也是第一次遇见表白。 “那那你去淮南还不愿带我”铁胆完全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夹子音脱口而出。 似乎是被自己那矫揉造作的‘娘娘腔’羞到了,以陈初自上而下的视角,铁胆后勃颈的皮肤迅速洇红。 陈初故作没听出铁胆扭捏嗓音,又解释了一遍,“想着你要留下处理回事,才说让你留在淮北。” 这次,铁胆沉默了一会,却缓缓仰起了红透脸蛋,嗫嚅道:“待我帮你打了胜仗,你陪我一起安葬爹爹,好不好.我自己,害怕.” 这位战场杀神,说到‘害怕’二字时,终是嘴角向下一撇,眼里涌出了泪花。 腊月初九,陈初率蒋怀熊、姚长子南渡淮水。 其实,此时淮北军主力一部仍在大凌河,杨大郎部在洛阳左近搜索金夏溃军、抓捕降贼的齐国文武。 陈初能动用的兵力不足两万。 但,他的脾性深深影响着淮北军的风格你打了我,我不但要还手,报仇还不能隔夜! 未折一兵一卒顺利过江后,大周太上皇柴极的龙旗御辇迅速出现在了淮南的土地上。 当日,柴极率先封赏了淮南水军指挥使张多福、徐鹭,随后向淮南各州县广发旨意,命各城主官封库锁仓,封存田册户籍,以待齐国楚王派人接收 收到圣旨的各府县尽数茫然,无所适从。 以孝道来说,太上皇自然比皇上大. 但真正让守城主官愿意开城投降的,其实是身负报仇意志的淮北强军! 连金国铁浮图和西夏铁鹞子都打不过这帮杀神,咱们一个小小府县,哪能抗的住? 这是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初九、初十两日中,开城投降的定城、光山、竹城一府两县主官,用的都是‘臣愿死战,但太上皇旨意,不得不从’的冠冕理由。 淮南消息没那么快传递到临安,却有一支挂有齐帜的船队,沿着海岸线缓缓南来。 腊月初十,大周水军侦知敌船接近,迅速调遣战船北上迎敌。 双方于腊月十一日,于上海浦东八里的海上遭遇。 周国水军依照以往经验,急速冲向齐国水军,准备靠近后以床弩、火箭接战。 却不料,对方却未作冲锋阵型,反而一字排开直到两军距离约三里时,平静海面陡然发出了雷鸣之音 当日午后,齐国水军直入钱塘湾,炮轰临安东北十里鱼山渡。 临安城内,滚滚炮声清晰可闻。 霎时间,周国朝堂震恐,临安大乱。 第470章 两国相印,晋楚王爵 腊月十一,午后申时。 年关已近,恰逢晴朗艳阳,照常说,进入腊月后,临安本该一日赛过一日热闹。 可今年,先有士子哭庙,再有商户罢市,比往年冷清了不知多少。 到了今日,更是满城惶惶,有如末日。 青天白日里,临安不但突然锁闭所有城门,且街面上尽是披坚执锐的军士小跑去往四城城墙。 衙役差人则手持水火棍、铁尺,将摊贩路人往家中驱赶,以防齐军细作混入城中趁机作乱。 街面上,乱糟糟一片。 有菜贩被恐慌路人挤倒了菜筐,萝卜菘菜等冬季鲜蔬滚了一地,又被路人踩烂,连声呼喝阻止不得,那菜贩心疼的直抹眼泪。 也有趁着晴朗天气在城内闲逛的行人,混乱中寻不见了儿女,不住焦急大喊。 更有泼皮闲汉,或趁乱偷盗、或挤在人群中对貌美小娘上下其手。 便是有些背景的茶馆酒肆,也不敢再做生意,纷纷闭门。 能让全城这般惊慌的,自然是东侧联绵不绝的隆隆炮声,以及‘齐军即将攻城’的传闻。 这炮声,被囚于大理寺的陈伯康听的见;藏匿于相府的吴维正听的见;被关在府衙大狱的顾云棠等周国士子,以及梅瑶、商人苗奎也听得见。 只不过,这代表了齐国复仇意志的炮声,落在不同人耳中,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皇城勤政殿内,气氛同样紧张。 坐于御座之上周帝,在这隆冬时节额头汗水如瀑,几乎每隔几十息便要用帕子擦拭一遍。 某些老臣对此情此景并不陌生.当年丁未之难,周帝只身逃出东京城,逃亡途中为躲避金兵追截,不慎跌入冰河。 自此后,皇上每遇惊惧,便会汗如雨下。 下方,秦相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几位重臣却时不时将目光扫向风尘仆仆的万俟卨.若周军此次北伐胜了,大家跟着吃肉喝汤,自不必说。 可眼下人家胜了金夏,腾出了手来对付咱大周,‘自作主张’的万俟卨和王庶你俩总得给齐国一个交代吧。 西路军王庶自淮北退却后,至今滞留荆湖路未归,那你万俟卨还不主动站出来消弭齐国怒火?反正要杀要剐是你的事,可别连累大家。 “诸位皆是国之栋梁,如今齐国水军兵临钱塘湾,谁有计策退敌?” 周帝低声问道。 可下方却一片死寂,周帝的目光在诸多重臣身上一一扫过,大伙却一个个斜眼望着万俟卨,完全没有和他交流的意思。 那意思很清楚,北伐此等大事,陛下却防备我等甚密,只和秦相、万俟大人商议.如今踢到了铁板,陛下也别问我们。 周帝擦了额头汗水,无奈看向了万俟卨,点将道:“元忠啊,此事如何收拾首尾?” 虽然叫着万俟卨的表字,但万俟卨却听出了周帝言语间隐隐惧意和急躁皇上和秦相可都是甩锅高手,此事若处置不当,搞不好皇上就要拿自己给齐国出气。 是以,当务之急便是先安抚好皇上的情绪。 进宫路上,万俟卨结合鱼山渡前线得来的情报已提前想好了一番说辞,倒也不慌,只听他道:“陛下勿忧,方才得报,钱塘湾内齐国水军战船只有二十余艘,最多可载军士不到万人,以这些微薄兵力,料定他们不敢弃船登岸” 话音刚落,枢密院承旨罗汝楫,却阴阳怪气道:“此事万俟大人敢打包票么?陛下乃身负社稷的万金之躯,如今距离齐国水军仅十余里,万俟大人却大言不惭‘陛下勿忧’,若出了事,你便是我大周第一等罪人!” 说到最后,罗汝楫语气渐渐严厉。 但在场臣工中,却有不少暗道:狗咬狗! 罗汝楫和万俟卨可谓秦会之左膀右臂中,两人有竞争关系,此次周军北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罗汝楫便迫不及待跳出来要踩万俟卨一脚。 同是门下走狗,却当着秦会之的面互撕,可见秦相也因此次滑稽北伐损了些威严。 秦会之淡淡洒了罗汝楫一眼,却朝周帝拱了拱手,道:“陛下,据臣所知,此刻齐国淮北军主力仍在东京左近追剿金夏溃军。以此说来,淮北并无多少可调之兵,这支齐国水军确实不多,若对方强行登岸,又会失了天雷炮之利,想来,不过是虚张声势” 这话同样槽点满满钱塘湾紧邻临安,临安城内日用消耗近半需通过船只通过此湾输运,就算齐国水军无力登岸,但任由他们封锁临安水运也不是个事啊! 不过,因为此话是秦相亲口所说,一时倒也无人敢反驳。 只有周帝边拭汗边道:“那该如何退敌啊?” 秦会之已替万俟卨解了一回围,这回又轮到后者开口道:“陛下,淮北此时既无力南侵,所为不过一口气而已,不如许其财帛,请其退兵.” 又是‘许其财帛’这项大周传统艺能了,众臣心中刚升起一股熟悉的屈辱感,周帝已率先应允道:“可!不如元忠亲自去和齐军谈一谈吧!” “.” 万俟卨脊背一凉,赶紧看向了秦会之。 罗汝楫等人一副看热闹模样此次周军犯齐,万俟卨自己就担任了东路军主帅,万一齐军见了他气不过一刀杀了,也并非全无可能。 皇上是在装糊涂,借齐人之手铲除一家独大的秦相党羽?还是没意识到万俟大人此行的危险程度? 众臣想来,前一种可能性更大. 关键时刻,还是秦会之站了出来,又保万俟卨一回,“陛下,万俟大人乃大理寺卿,和议之事非其职司,不如请礼部沈尚书负责此事。” “.” 全程沉默吃瓜的礼部尚书沈该,愕然抬头靠北,甘霖老母! 同日,周国淮南路。 自淮北军入淮南三日以来,沿淮两府十三县无不望风归附太上皇,直到进至寿春县,淮北军才首次吃了闭门羹。 齐周之战为汉家内战,非万不得已,陈初不愿强攻徒增伤亡。 便依照几日来的经验,遣寿春知县陶春来上官裴蔚舒携柴极圣旨,孤身入城劝降。 这裴蔚舒乃原安丰州知府,于昨日开城投降.不过,用他的话说,此举并非降齐,而是归正了太上皇。 昨晚,裴蔚舒见到柴极后,好一番痛哭流涕,在场的淮南周官跟着泪湿衣襟。 裴蔚舒首次提出请太上皇重掌社稷,柴极嘴上百般推辞,却当即擢升裴蔚舒为工部尚书。 这一下,其余周官还能看不出柴极心思? 不由纷纷进言,柴极虽未应下,却也金口一开,升官大派送,人人皆得擢升。 众周官心情好理解降齐说出来不但不好听,且留在家乡的家眷也会受到牵连,但开城迎太上皇,说起来就伟岸光正了。 裴蔚舒刚得重用,自然想要在柴极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是以,当陈初派遣他前去劝陶春来开城时,裴蔚舒欣然领命。 却不料.十一日午时,刚刚乘坐吊篮入城半个时辰的裴蔚舒便原路返回,比去时,少了一支耳朵 中军大帐内,军医边帮裴蔚舒包扎伤口,后者边向柴极恸哭道:“那陶春来言道:己为周官,效忠的乃是一国,而非一人。他还说太上皇当年失国半壁,又被金人所掳,今日又甘愿为齐国前驱,已失了帝王气节,他如今只尊临安政令,余者不认。还还说,再有劝降者,以我为例!” 近两日,在众多淮南周官簇拥之下,柴极将将恢复一两分帝王气度,闻言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 这陶春来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言,便是柴极也忍不住胸膛起伏。 但十几年来的囚徒生活,让他非常清楚此时处境,不由转头看向了下首第一人.齐国楚王。 “楚王,这寿春知县阻我义师路途,要不发兵攻下此城吧,楚王以为如何?” 柴极口吻极为柔和,三日来,一仗未打,陈初也有意打一场立威。 只是没想到第一仗落在了这陶春来头上陈初是知晓此人的,陶春来和陈伯康为同年,多年来仕途起起落落,不算顺遂,在周国内部也是个又臭又硬的角色,不讨人喜。 不过,近年来他在陈伯康的庇护下,倒把寿春县打理的不错。 陈初本以为此人是个有原则的能吏,现下看来,也是愚忠一个。 未时,陈初命蒋怀熊点齐兵将,准备强攻。 寿春县守军不足千,蒋怀熊许下军令,日落前破城。 可是,不待蒋怀熊施展,未时三刻,寿春却突然城门大开 淮南各府县,统统和淮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陶春来有决死守土之意,但城中军将、士绅却不愿这么做。 未时中,被自己属下五花大绑了的陶春来,官袍褴褛、黑白间杂的发髻蓬松散乱,押进了中军大帐。 进帐后,陈初刚让人取了陶春来口中破布,便明白为啥有人要堵他的嘴了。 “尔等,食周粟,受国恩!如今敌国南侵,却不思守土报国,争先恐后降敌,唯恐损了荣华!与尔等豚犬同朝为官,羞煞吾也!” 陶春来被属下捆绑时,显然有过反抗,不然脸上也不会青一块紫一块的。 可此时他傲然立于帐内,言辞激烈地将淮南周官那块遮羞布扯了下来。 上官裴蔚舒的耳朵正是陶春来命人割下的,此时再见,自是格外眼红,不由上前啪啪抽了陶春来两耳光。 嘴角沁血的陶春来却怡然不惧,一口血痰吐在裴蔚舒胸前,喝道:“逆贼,可速杀我!” 裴蔚舒即使再怒,也轮不到他下杀人的命令,不由回头看向了坐于上首柴极。 柴极虽恼怒陶春来在城内时的狂悖之言,但当下正是他急需重立威信之时,便摆出一副和善面孔,道:“陶春来朕记得你,政宁十二年进士。你可还认得朕?” 太上皇都主动给台阶下了,那陶春来却一点也不领情,只见他放肆的在柴极脸上看了一眼,却道:“我只认得当年大庆殿中意气风发的太上道君皇帝,却不认得眼前这位甘为齐国鹰爪,祸乱大周的贪生之辈!” “大胆!” 裴蔚舒等周官齐齐大喝,可陶春来却望着柴极,轻轻一叹,又道:“太上皇,你为何不去死?所谓主辱臣死,国耻君亡!你死了,尚可留一世清名.现如今,太上皇难道真的不知齐国是何居心么?国无二主啊,太上皇莫迷了心窍,照此下去,坏的是大周江山!” 这些话,在场周人,谁人不知? 便是柴极自己也无比清楚,只是,比起承受了十几年的屈辱后,想要重登九五的欲望,已碾压了所有理智。 柴极愿意这么做,就算借助楚王之力做个傀儡,也远胜过余生被人囚禁。 再者,现下他也没有选择除了遵从楚王意志,还能怎样? 但明白是一回事,当众被一名小小知县质问‘为何不去死’却是另一回事,柴极终于破防,低喝道:“来人啊,将此忤逆之徒拉出去斩了!” “斩了!” 裴蔚舒等人连声附和。 可帐内.蒋怀熊、长子、铁胆等人自是眼皮都没眨,就连二郎、小乙等亲兵都没有挪动脚步。 即使张多福、徐鹭等名义上该听命于柴极的周国将官,也纷纷低了头,望着地面出神,好像下一秒地上就会开出花似得。 见无人听令,柴极不由一滞,也恢复了些许理智,不由挤出笑容看向了陈初,“楚王,你看” “啊?哦诸位先散了吧,小乙,将陶知县暂且收押。” 一句话,群情激奋的淮南周官瞬间偃旗息鼓,鱼贯退出大帐。 待帐内所有人都离开后,只剩陈初和柴极二人。 陈初起身,缓缓走到了柴极身前,后者赶忙起身,却被陈初按了回去,随后道:“陛下,接下来你看怎办?” 陈初居高临下,柴极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屁股,赔笑答道:“三日来,齐周义师进展神速,我军不如继续南下,有朕在,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抵达临安城下” 陈初却呵呵一笑,道:“此事不急。依本王看,该稳扎稳打,先在淮南重立周国正统朝廷,本王已为陛下寻觅了一批合适官员.” 此时淮北军主力分散于大凌河、东京两线,仅带两万来人,孤军深入太过冒险。 再者,拿下更多地盘,短时间内依然要依靠旧有周国官员治理,没甚意义。 柴极这边,听闻陈初说要帮他在淮南重立大周朝廷,不由短暂失神.方才陶春来的话再次浮现在耳畔。 不听柴极回应,陈初不由声音大了一些,“陛下,难道本王之言有何不妥?” “妥,妥当极了!”柴极回神,忙不迭应道。 陈初点点头,却又道:“陛下久困五国城,身体需慢慢休养,诸多政事无暇亲理.” 话未讲完,柴极已接茬道:“有楚王在,诸般事务,楚王可自专。” “能为陛下效劳,本王自当尽心竭力。” 说到这里,陈初一脸苦恼,“然,本王是齐国之王,终究是外臣。名不顺则言不正,日后治理淮南时需下达军政命令,多有不便啊!” 柴极自然听出了陈初弦外之音.这是讨要周国职事爵位呢! 但他已是齐国楚王,柴极若要封爵怎也不能比楚王低了. 柴极稍一思索便道:“楚王可就我大周晋王!” 自春秋起,王爵封号历来以‘晋秦齐楚’四号为尊,其中‘晋王’又是四号之首,最为尊贵。 “晋王.妥当么?会不会有点.跋扈?”陈初眉目间满是谦逊。 “妥当,妥当极了!跋扈?一点也不跋扈,以并晋王之功绩,朕便是与你共治江山,也属应当” 腊月十二,柴极南归入淮南后再颁一道旨意。 旨意中,除了任命裴蔚舒为工部尚书外,又任尚在淮北的陆延重为谏议大夫、刚刚从洛阳大狱中解救出来的韩昉为御史中丞。 跟随陈初近十年始终未出仕的陈景安,则一跃成为大周中书门下平章事,隐相一朝成实相。 但最令人咋舌的,却是齐国楚王就任大周枢相、掌周国兵马,封晋王。 以非皇子身份得封亲王的,为周国立国二百载来头一遭. 一人肩担两国枢相、王爵,初哥儿辛苦了! 周国朝堂自然无法当日得到消息,但左近淮南府县却麻爪了如今有了安丰知府裴蔚舒等人的背书,太上皇驾临淮南已成为不可争辩的事实。 临安的皇上是皇帝,这太上皇也是皇帝啊! 眼下又封了齐国楚王为大周晋王,若晋王率军接收城池,名正且言顺! 届时,咱们是出城五里喜迎天军呢,还是出城十里迎天军? 第471章 太上皇安丰临朝,淮北众亟待登基 腊月十七,大周晋王陈初同工部尚书裴蔚舒、左千牛卫大将军张多福等文武出城十里,迎接前来履新的陈景安、韩昉、陆延重。 陈景安当年因一句‘不愿为贰臣’始终未曾在齐出仕,如今再为周臣,至少表面上没有辱没此诺。 两人相知多年,不必多言,陈初倒是在面对韩昉时,深作一揖,只道:“韩公受苦。” 韩昉与淮北结缘,自是因为淮北文学院的成立,在陈初心里,这位一直是淮北出钱养的喉舌。 但多年以来,韩昉和陈初的关系并不算太和睦,这老儿隔三差五就爱在报纸上批评陈初两句,虽然从未涉及过原则性问题,可次数多了也惹人不快。 于是在楚王嫡系心里,此人不免有‘又当又立’之嫌。 不过,洛阳一事,倒是让陈初对韩昉改观很大后者毕竟是有底线的,宁愿坐牢也没有受曲义先、卢应贤等人先胁迫投敌。 毕竟,当时金夏大军气势正盛,谁也不知道齐国能不能挺过这一遭。 陈初表现的恭谦,一跃升任御史中丞的韩昉这回也很有眼色,两人相谈甚欢。 倒是周国大儒陆延重,或许为了显示自己从周国去往淮北并非为了求官、也或许本身就是这般脾气,面对陈初时略显倨傲 惹得二郎小乙直皱眉头,陈初却只是一笑而过。 用陆延重的意义,和当初淮北容忍韩昉在报纸上大放厥辞的原因一样.为的是彰显淮北气度,用来邀买天下士人之心。 丁未后,中原南迁人口中,读书人至少占了一半。 如今齐国人口不如周国,读书人比例更是远远不如,士人多南附,便是周国政权合法性的一大原因。 而请陆延重这种大喷子入朝,类似后世某些国家的反对派,是展示给周国士人看的民主橱窗。 当日,三人入安丰城拜见了柴极。 临时改名‘延和殿’的府衙三堂内,陈初为这个刚刚搭建起来的草台班子朝廷,介绍了当下局势。 “十六日报,右骁卫上将军韩世忠率副将焦屠,持陛下圣旨已于十四日拿下庐州城,当日城中有逆贼负隅顽抗,被迅速平息.” 接着,陈初在舆图上一一指过,“截止今日为止,淮南路的黄州、光州、安丰、庐州、滁州五府三十余县已归正陛下,壮武将军徐鹭在淮北水军配合下,正顺江而下,兵指扬州.” 柴极面露满意笑容,点头道:“有晋王在,长江以北州府归正,指日可待。” “呵呵,全赖陛下神威,各州府主官见圣旨后无不深明大义,拨乱反正重归皇上麾下。”陈初谦虚道。 在场的陈景安、韩昉、陆延重等人纷纷露出惊异神色。 满打满算,淮北军入淮南不足十日,竟已拿下了五座府城.这未免太快了吧! 究其原因,陈初那句‘全赖陛下神威’并非纯粹马匹,和安丰府县官员丝滑投降的因由一样,其他州府面对刚刚大胜了金夏军的淮北军,生不出任何抵抗之意,便借着太上皇圣旨的由头顺坡下驴。 即使有少数几位主官像寿春知县陶春来那般想要死守,也多被属下或城内商户控制、制伏。 淮北对淮南的渗透早非一朝一夕. 柴极方才听说徐鹭和淮北水军已兵临扬州,不由起了别样心思,“晋王,想来那扬州城,三两日内可下吧?” 陈初一眼窥破柴极心思,却道:“扬州乃江北重镇,未必会如先前那般顺利。” 柴极点点头,又道:“如今庐州已入我军之手,哎.” 说着,柴极环顾相对皇城逼仄了许多的冒牌‘延和殿’,叹道:“这安丰地狭,且远离前线,咱们能否迁往庐州” 庐州乃淮南路治所,自然要比安丰繁华的多,这柴极是嫌弃安丰无趣,想要去往更繁华的大邑。 从他开口时,陈初便猜到了柴极的想法若扬州能顺利拿下,这太上皇只怕就想要迁往扬州了。 但陈初却没打算让柴极挪窝庐州城虽大,却距离淮北有点远了,一来当地周国遗老更多,若柴极亲临,想来身旁会迅速聚拢一帮周国旧臣,不利于陈初控制。 二来,万一战局有变,庐州远离淮北,既不利于快速撤往淮北,也不便淮北南下支援。 于是陈初径直道:“陛下,安丰虽小,却背靠淮北,可进可退。且逆军主力此时仍驻留在荆湖路,我军不可不防” 一句话,断了柴极的念想,正在他失望之时,陈初忽然右手虚指,将此时待在延和殿内的所有臣工都捎带上,道:“如今,国君归位,忠贤云集,陛下重整社稷、谋图中兴正当其时。然,国有君,不可废其礼,陛下请看.” 说罢,笑眯眯站在厅中的陈初忽然拍了拍手,两名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子抬着一支十字木桁款款而出 那木桁上,撑着的正是一件黑底金绣五爪龙、遍布章纹的衮冕! 跟在后方的二郎和小乙各端托盘,上头放的是旒冕、玉笏. 这一套,正是皇帝祭天祭祖、登基、大朝会等重大活动中才会穿着的衮冕! 柴极自从南归以来,虽平日常着昭示皇家身份的绛纱袍,但绛纱袍终归是起居常服 和这衮冕所代表意义完全不同。 十几年了啊! 自丁未后,柴极也算历尽屈辱,此时忽见这庄重衮冕,往日或悲或喜的画面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柴极激动之余,颤颤巍巍走下御座,眼泛泪光。 似乎,重着衮冕,他就能回到当年一言九鼎、意气风发的壮年时代 “请陛下着衣.”陈初适时道。 正小心翼翼抚摸衮冕的柴极这才回神,忙以衣袖轻拭眼角,随后一把抓住了陈初的手,嘴唇直哆嗦,“晋王,晋王!你才是我大周大大的忠臣啊!” “陛下万岁,千秋万代” 陈初一时嘴话,不知怎地在陛下万岁后加了这么一句千秋万代,初听,有那么一点违和。 但这话是晋王说的,那就没问题了. 陈初话音刚落,厅内众官齐贺道:“陛下万岁,千秋万代” 柴极见屋内自晋王以下,纷纷拜伏于地,不由心神激荡。 回来了,都回来了! 九五之尊的感觉,全都回来啦! 众臣中,只有陈景安暗自嘀咕道:这衮冕工艺复杂,并非十天半月能赶制出来的,这玩意儿元章咋有的? 悄悄抬头,细细一看.柴极的身高和初哥儿差了少许,却比初哥儿要胖一些,那衮冕穿在他身上,下摆稍长了一些,肚子却又紧绷了点。 若换到元章身上,肯定更合适一些! 由此,陈景安自然猜到这衮冕的来历了.怕是淮北某些人早已等不及,提前偷偷做好了一应衣物,却被元章拿来借花献佛了! 想清楚这些,陈景安觉着好笑,目光不由自主看向了陈初。 恰好,陈初也看向了他。 视线交触时,初哥儿竟还调皮的挤了挤眼睛。 哟,晋王,请你稳重! 当日,柴极不但得了衮冕,晋王连带仪仗一并准备好了。 像什么玉辂、十二龙旗、鸾旗车、辟恶车、指南车、记里鼓车一应俱全。 惹得柴极又数度落泪。 夜戌时,陈景安漏夜来访,被二郎引到了陈初暂住处的书房内会面。 却不想,书房内不止陈初一人,铁胆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由陈初指导练字。 陈景安不由失笑.元章哪都好,但那手字,确实没有资格再教旁人,这沈娘子跟着他练字,能练出个甚来? 不过,当初沈再兴在东京城外临死前将铁胆托付与楚王一事,在淮北高层已不是秘密。 陈景安刚好借着此事,找到了话题切入点,“元章,准备何时办事啊?” 说‘办事’时,陈景安仿似无意的扫了铁胆一眼。 陈初也转头看向了铁胆后者完全没意识到两人是在说自己,依旧稍显笨拙、却异常认真的抄写着字帖。 “先生又不是不知眼下情形,我也正在为此发愁啊。”陈初揉了揉脑门。 为了不提起铁胆的伤心事,陈初说的隐晦沈大叔刚刚阵亡,按规矩铁胆又需守制三年,待三年过,真就把她拖成老姑娘了。 陈景安却道:“还不是怪元章自己?” “怪我?” “嗯当初去往大凌河时,元章曾言,待北地事了,便行大事.月初,在东京城外是多好的机会?挟大胜金夏之威,元章若穿了那身衣裳,齐国朝堂内外,谁敢多言?” 陈景安明显有些不满.当时在东京城外确实是好机会,但陈初去往金国时,明明说的是‘北地事了,再议此事’。 怎么到了陈景安嘴里,就变成了‘北地事了,便行大事’? 不过,东京城一战胜之,的确让淮北系有些按捺不住了。 陈初理解整个团伙的心情,他自己进步了,大伙才能有更广阔的进步空间嘛. 是以,他并未辩解此事,而是问道:“此事和我办事有甚关系?” 这里的‘办事’说的是和铁胆成亲。 陈景安却理直气壮道:“你若做了大事,此时你与她便是君臣,君臣之间可以夺情起复嘛!” “.”陈初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陈景安的逻辑。 冷酷点说,君王之家没有亲人,老婆孩子都可算作臣属,陈初若当了天子,便可给铁胆下旨夺情。 入宫为妃,生儿育女也是效力皇家,夺情可勉强适用。 铁胆似乎察觉两人的话题和自己有关,懵懵懂懂抬起头看向了陈初。 陈初对她笑了笑,随后对陈景安道:“先生想说甚便说甚,何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陈景安洒然一笑,这才进入了正题,“元章,齐国你暂且不取尚有说法,但今日又高高抬了太上皇一手,却是为何?” “柴极虽恼柴崇这么多年来不曾设法救他出囹圄,但那柴崇毕竟是他儿子,若不将柴极已被金人磨灭的野心勾起来,紧要关头,柴极未必会舍得将柴崇置于死地。” 陈初的解释,陈景安并不算太认同,只道:“当年刘齐东京内乱,元章还看不出?天家哪有半分亲情在?再说了,以我淮北之势,便是不用太上皇为傀儡,也有鲸吞周国的一日.” “齐周将士皆为我汉家儿,能少死些人总好些!再者,周国士绅阶层可要比经受过丁未之乱的齐国士绅根深蒂固,待日后田改,怕是又要有不少人头落地。有柴极在前头顶着,咱也能少背些骂名.” 陈景安认为,谋图霸业,自然少不了死人。 但陈初的后半段话却得到了陈景安的认同,甚至短时间内便脑补出了接下来的流程待淮北吞了周国,一切田改政令都要出自柴极、裴蔚舒这些周君周臣。 民间士绅反抗,再以柴极之名平叛.待周国良田尽归国有,陈初就可以跳出来,打着为天下士绅伸张正义的名声,逼柴极退位. 名声落了,良田自然也不会再还回去。 两人用了半个时辰,沟通了接下来如何消化周国的长远战略,陈景安心定,起身告辞。 只是,刚走到了房门处,陈景安却忽然回头,罕见的露出了一抹谨慎神色,提醒道:“元章,齐国之事也不可久拖.万一底下弟兄等不及,恐殿下有难.” “.” 原本脸带淡笑的陈初,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只道:“底下?底下是谁?” “我是说万一” “哈哈哈”陈初放声大笑后,倏地严肃道:“若无有心人撺掇鼓动,底下兄弟做不出这般事!” 所谓‘恐殿下有难’,说的是,若陈初迟迟不肯取而代之,恐怕有心急兄弟会铤而走险加害嘉柔.嘉柔若死,陈初黄袍加身再无任何阻碍。 毕竟,齐国此刻局面,除了他谁也镇不住。 看来,淮北系内部确实有些人真的着急了,或许是陈景安听到了某些风声,也或许,这本就是他代表文臣做的一次试探。 “也是,禁军有刘统领辖制,殿下应无大碍。” 陈景安往回找补了一句,陈初却盯着陈景安,似笑非笑道:“先生,‘底下等不及的兄弟’里不包括您吧?” “呵呵,元章多虑,我陈家全族自阜昌八年孤注一掷押宝淮北以来,可做过任何损坏淮北利益之事?到了如今,天下局势已有七分明朗,更不会去冒险” 陈景安表情柔和,语气淡然,却极具说服力。 他没拿两人多年默契的感情说事,而是站在了利益角度.我陈家在你还未成一方诸侯时便倾力支持了,当下局势已大利淮北,更不会背着你去做违背楚王意志的事。 陈初点点头,回道:“我与先生亦师亦友,与阿瑜夫妻一体,与纬廷、英朗多年相交,自是希望两家百年交好。先生应该已看出来了,我与嘉柔并非简单君臣,我俩已育有一女,你不必帮我遮掩,若先生听到了什么风声,只管将此事告知那些有心之人.” 说罢,陈初顿了顿,声音平淡道:“齐国之事,我自会处理。但嘉柔已是我王府家人,谁若动我家人,莫怪祸及妻儿.” 一旁,铁胆早已察觉气氛不对了,不知何时已弃了毛笔,藏在桌案下的手紧紧握着一支短匕。 似乎陈初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去将陈景安宰了. 陈初发觉后,赶忙用手摁住了铁胆的手,连道:“不至于,不至于” 翌日。 身穿衮冕柴极于安丰府衙二堂‘垂拱殿’召开首次大朝会。 因二堂狭窄,新任各级官员站的前胸贴后背,看起来有点滑稽. 场地虽逼仄,但整个朝廷框架还算完整。 除了陈景安、韩昉等北来官员,已归正了这个新朝廷的淮南周官几乎统统有所升迁。 总之,齐宣庆三年、周绍兴十五年腊月十八,大周淮南流亡朝廷,于安丰城正式成立。 当日,柴极便颁旨一道,命临安柴崇前来安丰觐见父君。 来,他是不敢来的,但旨意却一定要发. 天地君亲师,柴极占了君、亲两重身份,且看临安朝廷如何应对。 第472章 手心手背都是肉 腊月十九,大周安丰朝廷南去前往大周临安朝廷传旨的队伍离城不久,代表临安朝廷议和的礼部尚书沈该也赶到了安丰城外。 被强行摊派了议和任务的沈该,原本和议目标是封锁了钱塘湾的水军,可他尚未动身,临安朝廷十一日夜间忽然得知,齐国楚王已带着大周太上皇驾临淮南。 相比每日炮轰渡口却暂无登陆之力的水军,淮南之变无疑对临安朝廷威胁更大。 于是,在朝廷急令之下沈该连夜更改了目的地,一路北上前来淮南。 他来淮南目的有二,一来查看淮北军虚实,二来确认太上皇真假。 只不过,北上途中,坏消息一桩接一桩.先是得知大周淮南水军全军倒戈,拥护那暂时不知真假的太上皇,后又听说淮南叛军联合淮北军短短数日连下五府。 待他走到庐州时,此地已被所谓大周安丰朝廷任命的右骁卫上将军韩世忠所占。 韩世忠得知沈该使团为的是和议一事,倒也没有为难,遣一队将士护送其去往安丰。 可就在昨夜,沈该又听闻.太上皇已在安丰另立朝廷,不但任命令了各级官员,更令人咋舌的是,齐国楚王又任了大周枢密使、掌全国兵马、受封晋王. 临安朝廷最担忧的局面出现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沈该已有八成确信,待在安丰城内的太上皇是真的,不然的话,淮南众多文武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塌方式的大面积归顺。 十九日巳时,沈该使团于城南五里与在此相候的陈景安、裴蔚舒、韩昉等人相见。 一番不尴不尬的寒暄后,陈景安引沈该入城,却在城东三里处恰好见到了晋王阅兵. 随着东京战事收尾渐渐结束,以杨大郎为主将,折彦文、张叔夜为副将率淮北第三旅主力同折家军、邝道固部、荆鹏部、秦胜武部等共计十万大军已越过太原府。 沿途追捕金夏溃兵、继续向西收复西北失地。 而彭二哥则带着耿宝喜部、刘毛蛋部、西门恭潘雄部、赵孟广部等四万余将士南下,于昨日在安丰城外下营。 南下将士中,已连续数月征战,说不疲惫是假的。 是以,淮北军才安排这场阅兵,鼓舞士气。 此事原本和沈该无关,但以陈景安的鸡贼程度,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会不利用. 他特意带着沈该使团在安丰城外绕了半圈,好让对方‘凑巧’看见齐军声势之壮! 巳时三刻,天色阴沉,北风阵阵。 数万人整齐列队于城东,将士们面庞之上颇有风霜,身上甲胄虽擦拭一新,但偶有残破、缺失甲片之处仍未来及修补。 如林刀枪中,也不乏崩了刃口、甚至磕断了只剩半截的长柄马刀 比起已在淮北更新了装备的近卫一、二团,破甲断刀无疑显得寒酸了些。 但,从远处徐徐绕过的安丰臣工、临安来使却无一人敢小看这些将士对方身上如有形实质一般的煞气,实在是太重了。 深冬时节,天地一片萧索。 深色甲胄更显冰冷,数万人的队列无一丝杂音,犹如一座沉默铁山。 即使距离阵列三里多远,众人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 沈该使团三十多人骑在马上,统统保持着侧头北望的姿势.陈景安的目的达到了。 谈判之前,亮一下宝贝.免得在谈判桌上过多扯皮。 可新任御史中丞韩昉却没忍住,捋须道:“沈大人,莫嫌将士兵甲不利,他们都是刚从东京城外归来的将士,和金虏夏胡恶战六十日,呵呵.” 最后那‘呵呵’一声,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得意。 沈该闻言,拱手一叹,表情复杂道:“齐国军势,确实不凡。东京一战,天下侧目,也大大出夫(乎)了天下人的意料啊。” “呵呵.”韩昉又是一笑,不知是在笑沈该的胡建口音,还是笑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齐国势大,“是啊,不然你周国也不会行那背盟偷袭的小人之举,奈何,我淮北儿郎争气的很,让你们失望了,哈哈哈.” “.” 沈该一脸尴尬.四国混战、三国围攻的戏码已大体尘埃落定,此时回头看看临安一系列操作,简直是丢人现眼。 趁人不备偷袭,得知金夏大败又仓惶回撤。 一来一去,寸土未得,一毛钱的便宜没占到,反而惹了一身骚,内有士子哭庙、商户罢市,外有齐国进占淮南 真是又蠢又怂! 当日午时,柴极赐宴沈该使团,双方就此见了面。 丁未前,沈该便是周国朝臣,自然识得柴极,此时又见,柴极虽面相衰老许多,但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沈该一时恍如隔世,心中五味杂陈,不禁潸然泪下。 柴极反倒温言安抚了几句,做足了仁君姿态.眼下大周虽安丰、临安并立,但站在柴极角度,临安朝的臣子,也就是他的臣子嘛。 但宴后,陈景安、韩昉等人参与谈判,可就没了午间宴会的温情脉脉。 “银八百万,以供太上皇及皇嗣日常用度、营造寝宫;释放临安牢狱中的羁押士子、商户;康王率秦相等重臣前来安丰觐见” 当陈景安缓缓说出这三个条件以后,临安使团登时炸了锅。 第一条,沈该有思想准备,不就是赔钱么! 若能以‘供养太上皇’的名义支出这笔款项,临安朝廷反而能保全些面子,总比‘岁币’这种赔款形势要好听些,还可彰显皇上‘孝道’。 但八百万太他娘多了! 当年赠与辽国岁币,每年不过三五十万,这一下翻了几十倍,沈该若答应下来,回去后不得被喷死。 至于第三条,更是提也不别提.仅仅是安丰朝廷用的‘康王’二字,临安朝都不可能接受! 康王,那是皇上登基前的封号,若认了此号,岂不是要夺了皇上帝位? 只有第二条,释放临安羁押士子,可以答应,毕竟临安朝堂本也没打算一直关着这帮人。 给他们点教训,待风波平息,自然会放了。 几日拉扯,终于在腊月二十二,安丰朝廷率先让步暂且搁置第三条康王率臣觐见一事,至于两君问题,也推迟至年后再议。 ‘供养太上皇’的款项也降至五百万两,可分三年支付。 其实吧,银钱几何倒是小事,大周占据的江南半壁富庶已久,想些法子从富户嘴里搜刮一二,便可轻松凑齐,只是碍于款项巨大、不利观瞻,沈该才不敢轻易应下。 重中之重便是解除安丰朝对临安朝的皇权威胁。 陈景安答应日后再议此事,已算解了临安朝的燃眉之急。 二十二日午后,双方几乎已敲定最后细节,沈该心情轻松了许多,不由问道:“陈先生,和议既定,那钱塘湾内的水军,也就能撤了吧?” 眼下即将过年,齐国水军一直堵着钱塘湾,临安城内往年靠海运得来大量南货进不得城,再加上商户罢市带来的影响,物资愈加匮乏。 若齐国水军不撤,临安城这个年必定过不好。 不料,陈景安闻言,却迷茫的望向了沈该,只道:“沈大人莫非搞错了?咱们多日来所议,皆是我大周内部国事,至于临安与齐国之间的事,还需沈大人与齐国商议啊!本官身为周臣,可不敢胡乱掺和此事,以免被人攻讦里通齐国!” “.” 沈该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要脸么? 还有王法么? 还有法律么? 费了数日口舌,你现下才说你们和那齐国楚王不一家? 如今谁人不知安丰朝廷就是那齐国楚王手把手扶植起来的,你们安丰朝廷盘剥我临安朝廷一回,齐国还要再剥我们一层皮? 感情你们把我大周当做一鱼两吃啊! 还有这陈景安,谁不知你在安丰朝出仕前,给那楚王做了多年幕僚? 你兄长在淮北为经略,你儿子在齐国河北路为官,你侄女在楚王府为妃.就这,你也有脸说‘担心被人攻讦里通齐国’? 你和那楚王早就穿一条裤子了! 甘霖老母,就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人! 临安使团副使气的拍案而起,指着陈景安骂道:“陈先生,我等尊你名满天下,你却行此小人行径戏耍我等,莫非将国事当做儿戏!” 因情绪激动,副使怒斥时唾沫横飞,星点飞溅。 陈景安尚未吭声,韩昉却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小人行径?还能比的上你临安背盟偷袭龌龊?我大齐咳咳,我大周安丰朝廷对君子国使君子法,对小人朝自用小人法!” 陈景安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方才被临安副使溅到脸上的唾沫,不疾不徐道:“沈大人,徐副使,莫要意气用事.你等不愿与齐国和议,大可径直回返临安嘛。但有一桩事,两位大人需记得,如今东京战事已收尾,今日咱们在城外见的那四万齐国虎贲只是第一批南来援军. 目下,为给和议创造良好氛围,齐国精兵始终保持克制,并未继续南下。若咱们这边再无结果,本官可压不住齐国悍将啊,届时他们挥军南下,一切可都晚喽.” 你看看.这贼子一边说着‘担心被人攻讦里通齐国’,一边口口声声拿齐军威胁咱! “呵。”沈该冷哼一声,讥讽道:“你安丰朝廷好歹自诩为大周朝廷,却处处借着齐国之势羞辱、逼迫母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门下平章事!” 这话说的已没甚意义,但沈该就是看不惯陈景安明明屁股坐在那楚王怀里,偏偏又要装做一副周国忠臣的模样。 故,以此嘲讽。 陈景安却依旧是一脸的云淡风轻,甚至引经据典道:“古有秦穆公助晋文公复国,如今你临安朝枉顾君父大义,不尊太上皇号令,我安丰借齐国主持公理道义,惩不忠不孝,以图天子归位,有何错之?本官啊,确实是大周忠臣.” “.” 沈该望着一脸恳切的陈景安,胸膛一阵快速起伏,忽觉喉头一腥,一口热血喷了出来。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二十二日,临安使团正使沈该呕血,和议不得不暂时中止。 但消停了几日淮北军却开始行动起来。 二十三日,蒋怀熊麾下八镇厢军加刘毛蛋部沿江陈兵黄州一线,与自蔡州退却至荆湖路的王庶、吴贡部隔江对峙。 同日,稍作休整的彭二以大周安丰朝忠武将军张多福为先锋,率本部携林承福天雷二团一营西进。 二十四日,巢县知县见太上皇手谕,不战而降。 二十六日,彭二大军进抵长江北岸历阳城下。 此处乃临安朝江北重镇,由秦会之亲自提携的怀化郎将张中孚坐镇。 这也是淮北军南下淮南以来,首次遇到整建制的抵抗。 但在三十余门天雷炮的齐轰之下,仅一下午,历阳城北门瓮城倒塌、城门稀碎。 城内守军部分南逃,一部坚守。 历经一夜巷战,二十七日清晨,历阳易手。 再往前,便是滚滚长江了. 但此地距临安,只余六百余里,也就是说,若淮北军再渡长江天险,马军三两日便可直抵临安城下。 二十八日午后,此消息先后传旨安丰、临安。 得知此消息,周帝第一反应就是迁都! 去往成都府. 同时,急令各路正往长江沿线集结的周军加快行军速度。 再严令驻留安丰的沈该,尽量答应齐国一切条件,只要不称臣,两国可结父子之邦,岁币、美人皆可允之。 当日黄昏,身穿便服的周帝同秦会之、万俟卨等重臣悄悄出城时,不知怎地走漏了消息,被闻讯赶来的百官堵在东便门内。 一时哭声震天,城内百姓本就因钱塘湾内不时响起的隆隆炮声惊恐不安,此时忽见此景,不由愈加慌乱,四散逃离临安者甚众。 同日,安丰城内大病未愈的沈该虽暂时尚未收到临安命令,但驿馆内的差役却将淮北军进占历阳的消息带给了临安使团。 沈该大惊,虽暂无临安消息,也猜的到临安此时景象。 主惊臣辱! 沈该拖着病体,于当日求见了陈初。 “下官见过晋王,咳咳咳.” 咳嗽不止的沈该,一见面便称呼了陈初周国封号。 外交无小事.即使在谈判期间,沈该也从未称呼过陈景安为‘陈相’。 中书门下平章事确实为百官之首,称‘相’没有任何问题。 陈景安这‘相’是安丰朝廷所授,因有太上皇的存在,沈该自然不敢称安丰小朝廷为‘伪朝’。 但他却不能认陈景安这官职不然,同为大周宰相的秦会之如何自处?临安朝廷如何自处? 可到了眼下,沈该已别无他法,只能寄托于自己喊一句‘晋王’,对方会在齐周冲突中尽量不偏帮齐国 “哎呀,听闻沈大人染病,怎不在驿馆好好将养啊?” 陈初一脸关切。 态度很亲切.但经过和陈景安打交道,沈该已有所了解淮北官员的嘴脸,心下没有半分松懈。 我为啥不在驿馆歇着? 我还能歇的住么!再拖延两日,你们怕是要打到临安了! 暗自一叹,沈该恭敬道:“晋王,和议期间咳咳,为何又忽然发兵攻打历阳啊?” “和议?” 陈初稍一思忖,才想起有‘和议’这么一桩事,忙道:“此事啊本王公务繁忙,未曾关注此事,沈大人若想谈,本王可为齐周两国牵线.” “牵线?” “是啊,齐国礼部尚书杜兆清为贺大周太上皇重归故土,恰好在安丰,你们二位刚好可见上一见.” “咳咳咳,也好。” 少倾,一身二品官袍的杜兆清缓步入内,先向楚王一礼,随后看向了沈该,不由冷哼一声,自寻了座位坐下。 人家确实有甩脸子的资格,毕竟周国招惹齐国在先,现在又是周国着急和议。 “杜大人” 沈该坐在陈初右边下首,遥遥朝坐在陈初左边下首的杜兆清拱手打招呼。 杜兆清却傲娇的犹如大户人家的小闺女,四十五度侧仰着头,看都不看沈该一眼。 还好,有体贴的晋王在中间说和,“哎,杜大人,齐周将士皆是我汉家儿郎,还是休战止戈为好,我知你齐国受了委屈,杜大人有甚诉求,只管说嘛” “是是是,贵国有何要求,请杜大人言明.咳咳咳。” 沈该忙接话道,两国谈判,不过讨价还价,但齐国作为强势一方,总得先张口提出条件,沈该才好价嘛。 杜兆清不鸟沈该,却很给楚王面子,闻言这才斜乜沈该一眼,只道:“好吧,看在楚王居中说和的脸面上,你国若能答应我国三个条件,我朝便命大军暂停南下” “杜大人请讲” “一则,严惩鼓动周军北侵战犯;二则,开放长江沿岸六处港口为榷场通商;三则,赔偿周军在我淮北造成的损失.” 杜兆清说罢,沈该稍稍放松,战犯一事,秦相早有安排,已寻好了替罪羊。 榷场通商,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做生意嘛。 至于赔偿,左右不过又是钱,比起江山社稷,便是割肉也得忍了! 几息思忖后,沈该道:“杜大人,不知贵国这赔偿需要几何?” “不多,一万万两白银.” “咳咳咳” 病中沈该苍白面皮陡然涨红,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疯狂咳嗽一番后,难以置信道:“多少?” “白银,一万万两。” 杜兆清伸出一根指头,淡淡的装了个大逼。 这世上,有谁像本官,能轻飘飘说出‘一万万两’这四个字,呵呵。 沈该入安丰以来,连日受折辱,此刻心中憋屈终于爆发,怒不可遏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杜兆清说出的数目,已超出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范围。 一万万两,便是打个对折,也要五千万两.这杜兆清是疯了吧! 接着,沈该猛地转头看向了上首的陈初,激动道:“晋王,我大周便是刮地三尺也凑不出一万万两!齐国根本没有一丝诚意,晋王既然同为周臣,便不该坐视不管!” “哎” 陈初长长一叹,无奈的看了看杜兆清,又以同样目光看向了沈该,纠结道:“本王既是齐国楚王,又是周国晋王,沈大人让本王如何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 沈该在原地静立几息,忽地一口老血从口鼻间呛了出来,随后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快叫大夫,沈大人又吐血啦!” 第473章 除夕家宴,暖穿刺客 大年三十下午,原齐国河北经略阮显芳、原蔡州督监曹小健携随从风尘仆仆抵达安丰。 陈初于居所设家宴招待两人,陈景安、韩昉作陪。 “安丰朝廷新立,正值用人之际,劳顿两位佳节奔波” 开席后,陈初一开口,本来就只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的阮、曹二人连忙起身。 “王爷提携,何来劳顿”相比面露感激却还能保持仪态的曹小健,阮显芳则明显激动的多,直接一揖到地,长袖都垂到了地面上,颤声道:“大王之恩,臣铭记五内,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可报之一二.” 如此露骨的效忠之言,由粗莽武人之嘴说出来还好,但你阮显芳虽是降臣,好歹即将就任一部尚书,有点肉麻了. 韩昉如是想到,仿似无意地看向了一旁的陈景安,后者只捋须浅笑,似乎没听出阮显芳‘只效忠楚王一人’的潜台词。 “诶,不必如此.眼下安丰朝廷虽不大,但情况却复杂的很,日后阮尚书遇了难处,说不得还要暗骂本王将你放在火架上了,哈哈哈” 陈初爽朗一笑,起身将阮显芳双臂托起,后者却又道:“但为大王,刀山火海不避,肝脑涂地不悔!” “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坐吧.” 陈初让阮、曹二人就坐,吩咐茹儿布菜斟酒,这顿名为‘除夕团圆饭’的工作餐就此开席。 今晚,阮显芳动情失态,有三分是演的,为的是让‘大王’能感受到他的感激之情。 但余下的七分,未必不是真实感情流露。 仅仅在两年前,他还是金国河间路知府,因府城被小辛偷袭、失了军粮,为躲完颜宗弼问罪,干脆投了齐国。 随后,为了给金国官员立榜样,阮显芳被任命为了河北经略。 彼时,河北路军事由彭二、王彦说了算,政事由蔡思、西门恭、陈英朗等人把持,阮显芳被当成了泥菩萨。 不过,阮显芳对此倒是看得开咱一个降官,能升官、保全了家人,已经很不错了。 老老实实干几年,慢慢得了楚王信任,待转迁时若能带着家人去往繁华东京,已是阮显芳最大的奢望。 却不想,年末东京陡变,河北实权文武纷纷带兵南下驰援.这一下,他这个泥菩萨真正过了一回发号施令的瘾。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阮显芳全力组织粮草南运,治理地方。 东京大战期间,河北路不但没有生乱,反倒给与了勤王大军仅次于淮北的支持 阮显芳心里有数,若大齐真被金夏军灭国,旁人兴许还有活路,但他这种叛金降齐的官员,怕是少不了满门抄斩。 好在月初决战,楚王大破金夏。 阮显芳尚未松口气,便收到了楚王命他前来淮北的调令一路南下期间,阮显芳心情颇为忐忑。 直到抵达淮北和曹小健汇合,方得知大王给他谋了个大周安丰朝廷吏部尚书的乌纱! 短短两年从金国五品知府,蹿升到周国二品大员,如何叫人不激动啊! 从淮北来往安丰的路上,阮显芳强压兴奋情绪,渐渐想明白了楚王的意图.掌官员升迁履职的吏部天官,之所以能落到他一个降臣头上,正是因为他没有根基! 他坐这个位置,就是为了将来依照楚王之意提拔或罢黜安丰朝廷官员。 如今安丰朝廷已履职的几位大员,背景各有千秋.陈景安就不说了,淮北旧人;分别就任台谏主官的韩昉和陆延重是齐周两国旧派儒士,可安抚两地的士人阶层;裴蔚舒是前临安朝廷旧臣 这么安排,为的是让分化周国,让周国规模庞大的士人看得见上升通道,让他们觉着不管是谁来当皇帝,都不影响他们做官。 不过,如此一来,安丰朝廷内部很可能在未来数年形成两派,一派以傀儡柴极为首,一派以在齐周两国都有些影响力的陈景安为首。 阮显芳的作用,便是那只‘以调整官员’影响两派强弱的手。 倒不是陈初怀疑陈景安有二心,只是随着淮北系的膨胀,陈家已成为淮北系最强的一支。 齐国朝堂有陈家姻亲陆钦哉,外有淮北经略陈景彦,如今再有陈景安就任安丰朝廷宰相 并非陈初格外偏爱陈家,实则是,眼下淮北体系内培养的官员资历太浅,其他各家又比不过拥有千年底蕴的陈家。 不说陈景彦两兄弟,单说英俊、英朗皆是有胆色有能力有担当的能吏,在各自主政之地都做的有声有色,不知不觉间又成了下一辈人中的翘楚。 又如这安丰朝廷宰相,除了陈景安.还能有谁来任? 若不稍加制衡,齐周两国用不了几年,就真的成为‘陈半朝’了,颍川陈的陈。 这种事,大家都心照不宣,所以阮显芳才会当着陈初、景安的面,表明立场。 所以韩昉才会下意识看向陈景安。 所以陈景安才会一脸笑容,以示支持阮显芳就任吏部尚书,免得引元章忌惮。 亥时初。 除夕家宴结束,众人散去。 陈初独自一人留在花厅内,就着已冷掉的酒菜吃了几杯又是一年团圆时,却又没能待在家中陪伴妻儿。 “王爷,奴婢让灶房再烧几道小菜下酒吧?” 侍立一旁的茹儿见陈初独饮,忙上前斟酒,陈初却摇摇头,道:“大过年的,别折腾了,让他们也歇歇吧。” 若陈初说别的,茹儿也就不吭声了,但陈初为避免麻烦灶房下人才婉拒.这理由,在自小养在蔡家、阶级观念极重的茹儿听来,确实离谱。 只听她道:“王爷就是太心善,甚事都只为旁人想.就像那衮冕、玉辂、龙旗,三娘子偷偷准备了好长时间,王爷说送人就送人” 哟,原来是在借题发挥啊。 腊月初十,陈初让二郎回了蔡州一趟,为的就是取来这套皇帝仪仗。 不料,蔡婳却派了茹儿一同前来,除了皇帝仪仗,同来的还有蔡州头号会所蕴绣阁中最当红的两名姐儿晴儿、雯儿. 茹儿终归是个小丫鬟,不明白自家王爷扶持一个糟老头子作甚,又送物件又送人的。 陈初也不解释,只道:“晴儿和雯儿如今还习惯么?” “有甚不习惯的?”茹儿撇撇嘴接着道:“在蔡州时,三娘子可是亲口问了两人愿不愿来,两人听说伺候的是老皇帝,笑的牙都露出来了。如今她俩吃的是御膳,睡的是龙床,整日做着封妃的梦呢!” 柴极被掳十四年,当年跟随他一并北去的妃嫔,年轻貌美早被金人瓜分、年纪大的要么受不了折辱自尽,要么年迈后就医不及病死 来到淮北时,他身边只剩了两三名年逾五旬的妃子。 若在以前,晴儿雯儿未必能入他眼,但现下.饿了这么久,两女又是勾栏出身,自是不乏床笫花样,倒是让柴极将两人当成了宝。 茹儿帮陈初再斟一杯酒,又道:“王爷,昨日晴儿专门寻上我,说那老皇帝年老力衰,那话儿已不堪大用,回回半途而废,惹他自己气恼,问我能不能找无根道长讨些丹药帮那老皇帝尽兴.” “.” 陈初哑然失笑,不由看向茹儿笑道:“你一个未嫁娘子,她与你说这些?” 谁知,茹儿却满不在乎道:“奴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奴婢甚都知晓.” 说的也是,王府女眷里,属三娘子办事时动静最大,既不像猫儿那般,爱以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喊叫太大声;也不像阿瑜那般会紧咬嘴唇闭声 经常在外间等候的茹儿,有时仅仅隔着一道纱帘,什么没见过? 只是,这比喻 “你才是猪。”陈初没好气道。 “哎呀!奴婢说错话,奴婢该打.” 在同一个宅子里生活多年,茹儿熟知王爷脾气,说错话也不害怕,在自己脸蛋上轻打两下,捂嘴窃笑。 那模样.有一丢丢故作的可爱。 自打年中蔡婳在卢龙县说了一句‘我倦了,让茹儿伺候你吧’,茹儿再遇楚王时,便和以往有了些不一样。 其实这种事在当下十分正常,以茹儿的身份,拖到现在未在府外说媒成亲,在外人眼中,她的归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以前,蔡婳未主动提起这些事的时候,茹儿不知三娘子的心思,尚不敢有非分之想。 但在卢龙县时,有了蔡婳那句话,茹儿心里顿时踏实许多。 就像这回她来到安丰,若无蔡婳开口,她不可能成行。 蔡婳刚生育过,以身旁丫鬟固宠,历来是大户女眷最常用的手段,司空见惯。 陈初倒不介意王府养茹儿一辈子,但睡觉这种事,有感情基础的好办,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也好办,像茹儿这种熟人、却从未被陈初当成过女人的人最是难办。 这事,还需回到淮北和蔡婳沟通以后再说。 正沉默间,却见二郎和小乙抬了一箱焰火走了进来,直道:“陈大哥,今晚除夕,一起去放焰火吧!” 因晚间酒宴所谈的之事,陈初情绪不算高,不由笑道:“小孩子玩的把戏,你俩自己玩去吧。二郎,把老白叫过来,陪我吃酒,这几日他跑哪.” 话说半截,陈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笑容渐渐隐去,望着杯中酒水,发起了呆。 厅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二郎和小乙默默对视一眼,缓缓退出了花厅。 院内,空气清冽,星光漫天。 两人在台阶上坐了,不约而同齐齐一叹。 “小乙,你晓得不,咱们从东京刚回蔡州时你休假,那晚陈大哥带着我去了白大哥家,但陈大哥在院门外坐了半夜,最后也没进白大哥家,只把礼物留在了门外” “白大哥家中只有一位老娘了吧” 小乙只一想,便知晓了陈大哥的心情不知怎样面对老白的母亲。 “哎,是啊。自打东京一战至今,陈大哥心里攒了不少事”说着说着,小乙忽打断二郎道:“咱们找长子哥来陪陈大哥吃酒吧?” “你傻了啊?长子哥前几日被陈大哥支回淮北处理丁娘子一事了!” “丁娘子?怎了,莫非长子哥开窍了?” “我家娘子来信说,月初丁娘子为了给咱淮北各军联络,被周军撞上了,丁娘子将这股周军带进了张宝哥哥和徐志远大兄的伏击圈,周军虞候发觉上当,大怒之下欲要杀了丁家姐姐,丁姐姐姐虽勉强躲过,脸上却被划了一道三四寸长的伤口” “这些我知道啊!和长子哥有甚关系?” “你听我说嘛!” “你说你说.” “事后,丁家姐姐被破了相,躲在屋内半月不出.后来,翠鸢姐姐听说了此事,主动备了聘礼登门,替长子哥纳了这门亲事” 丁娇和长子的事,早年间在鹭留圩也算人尽皆知。 因一时误,差点误了丁娇终身。 此时听二郎细细道来,小乙不由感叹道:“兜兜转转一大圈,丁家姐姐和长子哥总算还是在一起了” 二郎也跟着一叹,两人再次沉默了下来,隔了半天,二郎忽然灵光一现,道:“长子哥不在,但铁胆姐姐在呀,拉她过来陪陈大哥吃酒!” 亥时末,已就寝的铁胆又被二郎、小乙请到了花厅。 三人进来时,独饮的陈初已面色涨红,似已醉了七八分。 铁胆可不会伺候人喊她过来,她就在陈初边上坐了,后者饮一杯,她就陪一杯。 两人沉默对饮。 大年三十,陈初心绪不佳,不止是因为老白、沈大叔等人。 也和今晚宴请陈景安、阮显芳有关系。 多年前,刚占据蔡州时,陈初和陈景安相处的极为融洽,两人从军政到家事,无所不能谈。 可到了如今,不止是和陈景安,包括和一众桐山老兄弟,似乎都有了些距离。 彼此间似乎都多了份客气,或者说是小心翼翼。 甚至到了陈初不得不制衡陈家的地步,他倒不是怀疑陈家有二心,只是陈家毕竟出身士族,他们眼下尚能约束得了自己家族对土地为代表的生产资料的渴望。 但若放任他们发展下去,他们的后辈呢? 待陈初过世,会不会有人亡政息的一天? 如此一来,老白、沈大叔以及那些记不得名字的将士,战死在东京城下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可这些心里话,却再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商议。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熏熏然的陈初轻吟一句,再饮一杯。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圣贤,却也体会到了那种孤独之感。 子时初,陈初醉眼一扫,却见厅内几人,皆是一副关切、小心的模样,不由哈哈一笑,扶着桌子起身道:“走,放焰火去,这安丰城的除夕夜静悄悄的,少了意趣,咱们添点热闹。” 二郎和小乙巴不得陈大哥能跟着他俩散散心,赶紧应下。 倒是茹儿,见楚王醉酒,忙道:“王爷,今日大寒,奴婢先去给您暖床.” “去去去,回你自己屋里睡去吧” 陈初笑着摆了摆手,拒绝了茹儿的好意,后者泄气的‘哦’了一声。 从进厅后只陪着陈初吃了酒,却连一句话都没说的铁胆,似懂非懂的看了茹儿一眼。 子时一刻。 陈初同二郎小乙等亲卫,如同孩童一般跑去了前院放焰火。 铁胆却鬼使神差的晃悠到了陈初的居所前,守在门口的亲卫自然认得沈团长,见她红着脸蛋在门外走来走去,不时又往屋内张望一眼,终于忍不住好奇道:“沈团长,可是有事?” “哦呃,我等他回来说些事” 铁胆有那么一丝不自然的回道,那亲卫却道:“外间天寒地冻,沈团长来屋里等啊!” 正不知用什么理由进屋的铁胆闻言,马上迈开一双大长腿走了过来,只是. 路过那名亲卫时,铁胆犹豫再三,终于低声问道:“你成婚了么?” “啊?” “你成婚了么!” “成婚了” “那”铁胆忽然扭捏起来,低着头,脚尖尖无意识的在地上画着圈圈,蚊呐一般道:“那你娘子.冬日里是不是都会给你暖床?” “哈哈哈”亲卫实在没忍住,笑道:“我婆娘是个母大虫,她要有这般贤惠就好了!” “哦”亲卫的话,无疑证明贤惠娘子才会暖床,而母大虫不会 铁胆有一身俊功夫,最怕人家说她母大虫为了和母大虫彻底划开界限,铁胆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暖床! 只是,刚伸手推开门,铁胆忽又转头问道:“你和你婆娘,除了暖床,还做些甚呀?” “嗝” 亲卫喉间发出一声轻响,若不是沈团长一脸虚心请教的表情,这名亲卫还真以为沈团长是来调戏自己的! 和婆娘除了瞎鼓捣,还能做些甚! “不做甚了,呵呵,旁的没了.” 亲卫可不敢将实际情况说出来,人家沈团长毕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听亲卫说了,铁胆明显松了一口气原来,做人家娘子只需会暖床就行了呀,蛮简单的。 子时末,陈初借着酒劲撒了欢,回转住处。 守在院门的亲卫见了他,一脸古怪,主动赔笑道:“王爷回来啦,属下甚都不知道,王爷放心!” “莫名其妙.” 陈初望着主动退远了许多的亲卫,嘀咕道。 淮南没有烧地龙的习惯,陈初进屋后稀里哗啦脱了衣裳赶紧钻进了被窝 却不想,被窝里出人意料的暖和。 熏醉大脑有片刻清醒,陈初往里头一摸,果然摸到一个雌性人型生物。 能在短短一瞬,便做出如此精准判断,自然是因为他的手刚好放在了两座证据之上。 陈初下意识想到.这茹儿还真的跑过来了? 捏一捏. 不对! 茹儿那小身板可没这等规模! 可不待陈初继续探索,里头那生物似乎被他这番举动闹醒了对方陡然一个翻身,一脚踹出,正中初哥儿胸腹. 这股力道,委实不小! 全无防备之下,从床上飞出丈余,直撞的屋内凳、几哐当作响。 “有刺客!” 被踹飞了的陈初双膝着地,尚不及起身,便大喝道。 这一声,院外登时大乱。 仅仅几息后,焦屠率大批亲卫撞门而入 “王爷,王爷?” “陈大哥?” 焦急喊声中,二郎和小乙挑着灯笼入内。 只见齐楚王、周晋王,两国枢相陈大哥,一脸痛苦扭曲,艰难从地上站起来,捂住肚子。 而那刺客似乎刚刚睡醒,红着娃娃脸坐在床上,迷茫的望着周遭一切。 不是沈团长又是谁! 第474章 五朵金花再聚首 齐,宣庆四年。 周,绍兴十六年。 周,正元元年 纷芜年号,代表了两国三政权。 也代表着周国刚稳定了十几年的局势再度动荡。 去年年末,临安朝周帝欲西狩被军民所阻,这一行为不但极大动摇了临安军心,也让百姓更加恐慌。 新春佳节,临安因长期闭城导致物价疯长,各种生物物资短缺。 钱塘湾内的齐国水军也不消停,每七曜中,月火水木金土六日逢午时准时开炮两刻钟,日曜日则辰、午、酉三餐饭点开炮。 过年那两天,更是会在午夜子时加更一次。 提醒广大临安市民注意守岁,不要睡着。 连日隆隆炮声,不知让多少人患上了心悸、神经衰弱等毛病。 而淮南局势同样不乐观,日日都听得到齐军陈兵长江或齐军已渡江南下等真真假假的消息. 对于齐军,临安百姓心情复杂.一来,当年金人带给他们的丁未之耻,如今被齐军在东京城下一朝洗刷。 齐军毕竟是敌军,不但进占淮南,且水军封锁钱塘湾,整日炮轰让人心惊胆战。 可若要说恨,也没那么强烈眼下城内各种小道消息流传,只道进驻淮南的齐军军纪严明,淮南各州府只要是由齐军接手的,都已快速恢复平静。 反倒是安丰朝的周军,军纪差了许多,占据城池后趁乱劫掠、讹诈富户之事屡有耳闻。 甚至在荆湖路、长江南岸,与安丰朝对峙的军队中,已有‘投齐不投淮’的说法。 这里的‘淮’指的便是效忠安丰朝的周军,意思是说,若在战场上溃败,可投降齐军千万不能投降原为袍泽的周军。 至于原因嘛,自然是因为双方对待俘虏的巨大差异。 大年初三,除了正在进行扬州攻防,淮南各战线基本稳固,安丰朝组织架构也差不多完善。 趁此机会,陈初回了蔡州一趟。 只是出行历来只骑马的楚王,这次却破天荒的乘了轿子。 旁人问起,楚王只道:扭伤了腰 每每此时,二郎小乙等亲卫都会低下头来,很辛苦的憋笑,然后看一眼脸色通红的沈团长。 初五上午,陈初入城后,顾不得休息,同西门恭直奔经略府。 衙门外,提前得了消息的陈景彦、蔡源、徐榜已早早等候在大门内。 这是自阜昌十一年蔡源调任东京后,五人首次聚齐。 “大哥!” 久别重逢,西门恭见蔡源发髻间已黑白各半,不由动情,微微红了眼睛。 当年五朵金花守着一个小小桐山,整日厮混在一起,可没少拌嘴,彼此间也没少经历无伤大雅的小算计。 可此刻重聚,却都有些激动。 也是,时光倥偬,弹指多年,不管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五人结成利益联盟,但这么多年下来,桐山保卫战、淮北水患、贼乱、东京平叛. 一桩桩一件件,五人也算得上勠力同心、生死与共。 稍作寒暄,几人把臂步入二堂,又一次按年纪互相行礼。 陈初年纪最小,自然行礼最多。 只是,陈初作揖时,明显腰身僵硬,俯身时脸上还会露出痛苦神色. 老五的毛病,大伙都知道,恰逢今日气氛松弛,徐榜笑着开了句玩笑,“五弟,美人虽好,却也要留意身子啊.” 他以为陈初是放纵过度,累到了腰。 近来一直同陈初留在安丰的西门恭,似乎除夕夜那晚听到某些传闻,笑而不语。 还是亲亲的岳丈哥哥主动开口替陈初解了围,“光阴荏苒,总觉当年采薇阁那场大火刚刚发生不久,细细一想却已过了九年啦” 说到此处,蔡源环顾陈景彦、徐榜、西门恭三人,道:“今日我五人相聚,最后一次以兄弟相称,往后,诸贤弟便改改称呼吧。” 三人对视一眼,皆道:“善。” 不以兄弟相称,自然不是不认兄弟们了,而是老五为人君的实力和各种铺垫都差不多了。 便是再亲的兄弟,君臣之礼也需守嘛。 陈初望着岳丈哥哥,猜到后者大概会错他的意了.去年腊月中旬,陈景彦在安丰时提到过‘万一底下兄弟等不及,恐殿下有难’,陈初事后想了想,确实有些隐患。 他暂时不登大位,是因为觉着时机不成熟.若称帝,自然就没办法继续任那周国晋王了,于蚕食周国之计不利。 但旁人未必这般想,真难保有人会觉得楚王不再进一步的原因,是有嘉柔这个阻碍在。 最终,陈初去信给了蔡源,打算迁嘉柔来蔡,让蔡源提前回来做些准备。 蔡州是陈初的大本营,嘉柔来了这儿,安全定然无虞。 现下看来,蔡源将此举当成了陈初登基前的最后准备.迁走嘉柔,陈初就可以驾临东京了。 陈初未理会几位好大兄灼热的目光,反倒问起了西北之事,蔡源刚从东京回到蔡州,自然比近来一直待在安丰的陈初了解的更清楚。 “年末时,杨督帅所率大军西去一月,已接连收复麟府路、保安州、秦凤路,前锋张叔夜部已从贺兰塬进入西夏,如今西夏国内空虚,纠集了剩余兵力在秦驼口与张叔夜部对峙” 蔡源简单汇报了西北局势,陈初却突兀道:“秦凤路?刘叔平跑的还真快.” 东京一战,刘叔平临阵脱逃,致使齐军侧翼一度动摇,付出了不小代价才重新稳住,陈初自然忘不了此人。 去年腊月初一那场决战,早已尘埃落定,刘叔平事后得知齐军大胜,吓得不轻。 后来枢密院行文命其来东京城外集结,心知楚王不会轻饶自己的刘叔平自然不敢前来,只回复公文道:我部愿为诸军前锋,光复西北 或许是存了将功赎罪,好免除事后算账的心思,刘叔平果真充当了西进军团的开路先锋。 虽然沿途西夏军在得知金夏联军大败后,要么弃城逃走、要么稍作抵抗投降,但刘叔平的确连破十余城寨。 蔡源见陈初表情不善,显然极为痛恨刘叔平,便提醒道:“元章,要么先停止攻夏,要么先安抚刘叔平,两事不可同时进行,以免西北再乱。” 蔡源说的不错,如今张叔夜部已进入西夏国境,若再同时收拾刘叔平后者手中仍有两万兵马,若逼急了他,转投西夏,致使两方合力,确实增加平复西北的难度。 陈初稍一思索便道:“如今咱们出使西夏的使臣是谁?” “鸿胪寺张行衍张大人” “那就给他去信,先不与西夏扯皮,也不要赔款和质子了,速速与西夏达成和议。再由兵部行文,命刘叔平携全家进京,若不从,令大郎讨之!” 几人同时看向了陈初.初哥儿心里好大的恨意啊!为了惩治刘叔平,竟连犯境的西夏都轻轻放过了? 徐榜久在蔡州为官,不了解中枢情况,却也没忍住劝道:“元章,此时西夏空虚,我军若能一战而定那五弟便是立了灭国之功啊!” 说起‘灭国之功’,徐榜的声线颤抖了一下。 确实,自打周太祖立国,大周至齐二百年,对外作战胜少负多,若元章能趁此机会一战灭国,只要他晚年不昏聩,史书上便预定了一个‘武功远迈前朝’的明君位置。 届时,他们这几朵金花也能跟着以‘贤臣’身份名留青史! 陈初道:“西进军团侧翼有刘叔平这等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杨大郎怎敢放手一搏全力攻西夏?此人不除,必成隐患!” “可就此放过西夏,委实憋屈啊!”徐榜不甘道毕竟老五刚才说了,让张行衍不要赔款、不要质子。 那西夏为虎作伥,助金国荼毒中原,事后就这么放过他们,确实不好接受。 不料,陈初却反问道:“谁说放过西夏了?” 一直没作声的蔡源和陈景彦闻言,马上明白了五弟的意思,只有徐榜还在迷茫道:“方才老五你自己说要和西夏和议盟约啊?” “呵,盟约,不就是为了撕毁么?待收拾了刘叔平,回头再打西夏便是.” “.” 自春秋后,历史上背弃盟约之事屡见不鲜,但赤裸裸说出‘盟约就是为了撕毁’,还是有点不要脸了。 徐榜下意识问道:“那届时再战,咱用啥理由啊?” 陈初颇为无语的看向了好二哥,只道:“理由还不好找?有兵卒走失、战马迷途误入西夏、西北大风将咱们的粮食刮到了他们那边二哥觉着哪个顺耳,便用哪个理由” 徐榜不由陷入了沉思.只觉有些荒谬,军国大事,能这般儿戏么? 可这些话从五弟嘴里说出来,却又觉着合理了许多. 陈初暂时不答理他了,因坐的久了,腰窝那处被铁胆踹到的地方愈发疼痛,陈初起身走动了几步,边揉边问道:“泰山大人,洛阳曲义先、卢应贤此次随您一起来蔡州了吧?他们关在何处?” ‘泰山大人’称呼的谁,几人都清楚。 说起来,蔡婳和阿瑜都是王府侧妃,按说陈初不该这么喊,可他偏偏这么叫,且只这么喊老蔡 陈景彦稍有吃味,嫉妒的看向了老蔡,不料,后者也刚好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一触,老蔡朝陈景彦呵呵一笑,这才回道:“二人连同当初降金的士绅,安置在镇淮军招待所” 陈初一听,先皱了眉头,“他们,还能住我镇淮军招待所?” 蔡源忙解释道:“几人虽有过错,但事后主动归正,去年腊月初三伏击完颜谋衍,配合我军拿下了洛阳,也算将功补过,朝中多有重臣替几人求情,此次来蔡也为了向元章当面负荆请罪” 蔡源历来受陈初敬重,可这回,陈初却罕见的打断了泰山大人的话,“重臣替几人求情?哈哈哈,看来卢应贤他们没少往朝中使钱啊!” “.” 厅内登时一静。 见老蔡吃瘪,陈景彦舒服的长出一口气。 陈初沉默几息,忽道:“我没甚与他们说的,他们若想负荆请罪,该去老白的衣冠冢前赔罪,该去沈大叔灵前赔罪,该去蔡州忠烈庙中请罪!” 说罢,陈初突然朝门外喊道:“苟胜!” 苟胜如今早已脱离了胥吏身份,贵为蔡州团练使,可得知今日楚王来蔡,还是像当初那般站在门外充当了亲随。 闻听召唤,苟胜赶忙推门入内。 陈初却道:“去,请王五爷出山,便说本王明日要在老白衣冠冢前活剐几名汉奸,让王五爷磨利了刀子!” “是!” 苟胜应了,转身出门。 陈初这才看向了蔡源,后者尴尬神情间有那么一丝失落.陈初虽未直接说他,但那句‘卢应贤没少在朝中使钱’,似乎是有些将他也划到受人贿赂的嫌疑范围内了。 蔡源年纪大,又是泰山大人,脸面问题让他不想解释.但老蔡确实没收过洛阳几人一文钱,只是替几人说情的同僚众多,老蔡又想着让老五借此修复一下与洛阳守旧派士绅的关系,才来了这么一出。 陈初安排完曲义先几人的结局,火气似乎消散不少,见老蔡神情落寞,不由一叹,上前端了蔡源的茶杯,双手奉上。 因腰间伤势,一弯腰脸上顿时露出少许痛苦神色见状,老蔡忙接了茶水,只淡淡道:“身子不适,便先回府歇着,莫要逞强。” 有了这句口吻平淡却隐含关切的话,此事算作揭过。 不想,陈初长长一叹,却道:“非是小婿要驳泰山大人脸面,只是比起外族,和咱们同问同种同衣同食的汉奸,更可恨,也能造成更大的破坏!” 蔡源抿了口茶,将杯子放回,也叹了一声,道:“这天下,终归是你的,老夫老喽,帮不了你几年了,你只要觉着对的,只管施为。曲义先、卢应贤等小小几只虫豸,坏不了你我翁婿情义。” “谢泰山大人!” 五朵金花小小风波刚刚止歇。 洒金巷王府青朴园内,蔡婳却被吓得丢了三魂六魄 铁胆回府后,不敢去见王妃,只敢向蔡姐姐认错。 此刻,她站在蔡婳卧房内,脑袋低的快杵到了胸前,一脸的内疚,只道:“我我那时睡的迷迷糊糊,只觉有人捏.捏我胸口,也不知不知是他,便踢了他一脚.” 蔡婳可是知晓铁胆拳脚的威力,此时自然再顾不上问两人为何睡到了一起,只紧张道:“踢在哪里?” “踢踢在了肚子上。” 铁胆右手无意识的揉搓着衣角,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显得既害怕又愧疚。 这幅表情,顿时让蔡婳误会了,妩媚瓜子脸上顿时一片煞白,磕磕巴巴道:“可是伤到了要害?还还能行事么?” “我我不知道呀” 铁胆所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蔡婳说的‘行事’是甚意思。 可蔡婳一听,顿时急了,斥道:“事发几天了,你还不知道?你没帮他试一试么?” “啊?” 铁胆终于抬起了头,娃娃脸上尽是懵懂,“怎.怎试呀?” 第475章 蔡婳授课,舆论交锋 初五午后。 陈初与四朵金花议事完毕,回府后径直来到涵春堂。 不多时,猫儿急匆匆下楼,亲自去府内药库取了膏药。 楚王军伍出身,府中自是常备各种治疗刀伤跌打药物。 卧房内,陈初撩着衣摆,肚脐左侧,一枚乌紫脚印清晰惹眼。 猫儿蹲在陈初身前,将‘学府逐瘀膏’细细涂抹于伤患处,随后搓热了手掌,仰起小脸道:“官人忍着些,我需在伤患揉搓一番,搓热了才有利于药力发散.” 陈初应下,猫儿小心的揉了一圈,同时留意着官人表情,见他没露出痛苦神色,才慢慢加大了力道,心疼道:“铁胆怎回事嘛,不愿便不愿,何必下此重手,万一将人踢出个好歹.” 猫儿话未说完,但其中蕴含的怨气却很是清楚。 除夕那晚,因陈初一声‘刺客’,亲卫中知晓此事的人不少。 二郎、小乙等人觉着此事份外诡异他们都亲眼见过沈大叔临终托付铁胆一幕,是以对陈大哥和铁胆之间发生点啥根本不意外,甚至非常乐见其成。 正因如此,两人才不理解铁胆为何会反应那么大,一脚把陈大哥从床上踹飞了出去.若铁胆不愿意,为啥还要偷偷跑去陈大哥的床上睡? 猫儿的不满,同样源于此.床,是你主动爬上来的,我家官人人,又是你踢的! 若不是和铁胆相识已久,知晓她没那么多曲曲绕绕的心思,猫儿都要以为她要玩欲擒故纵那一套了。 “事后我问过茹儿和当夜值守的兄弟,铁胆大概是好心想帮我暖床别的事,她兴许不懂.” 陈初替铁胆解释了一句,又对猫儿笑道:“世人都知楚王妃贤惠大度,定不会因此嫉恨铁胆。” 多年夫妻,猫儿怎会听不出官人的意思,只道:“官人无端吃了她一脚,还尽想着帮她开脱。” 陈初沉默几息,也跟着一叹,却道:“娘子也知晓,铁胆不善与人交道,沈大叔为我淮北战死疆场,如今这世上就剩了她自己,铁胆虽不说,其实害怕着呢.怕我、也怕你们不喜欢她,不接纳她,不然以她那性子,怎会想到暖床这种事来讨好别人” 猫儿耷着眼皮,默默揉搓瘀血,终是一叹,“那待会我知会玉侬一声,往后府里也给铁胆一份月例吧,浣缨园尚空着,晚些我让人收拾出来” 王府女眷中,没人靠月例过活,比如猫儿、蔡婳各管着一大摊子事,每月经手钱财以百万计。 阿瑜也有蔡州五日谈、蔡州文学院等职司,更不必说四女中最丰厚的嫁妆了。 就连玉侬,也有一份香妆、箱包设计师的职司外快。 但这月例的意义却大不同.代表着猫儿已将铁胆视为了自家人。 陈初不由意外猫儿此次接受铁胆如此顺利,不由拍马屁道:“我家娘子,果然大度,呵呵.” 猫儿仰头,似嗔似娇的白了陈初一眼,随后又是一叹,“官人于东京一战,猫儿也看明白些事,人呀,趁着活着的时候珍惜眼前人才是真,若死了,便是再想弥补” 说到此处,猫儿停了下来,陈初听出些端倪,追问道:“近来可是有事发生?” “嗯。” 猫儿先应了,随后擦了擦手上药膏,和陈初并肩坐于一处,这才道:“前几日,白露与我来信,言道,愿嫁入白家,侍奉玉堂大哥母亲” “.”陈初沉默几息,道:“白露尚不到三十岁,这么一来岂不是要守寡终身?此事可是有人逼她?” “自是没有。”猫儿摇摇头,“我在信中也劝了她一回,她却道己身本已被贼所侮,多年来蒙白大哥不弃.她还在信中说,当年一直不接受白大哥并非是嫌弃白大哥出身贼人,而是觉着身为败柳,配不上王爷看重之人哎,两人终至阴阳两隔,也未能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人遗憾唏嘘” 猫儿说着说着,微微红了眼睛。 陈初张臂将猫儿揽入怀中,却道:“老白母亲那边,我淮北自会奉养,但白露嫁与亡者,并非儿戏,她需想清楚.” “白露这次和嘉柔一起返回蔡州,她在信中已言明,自己便是不嫁入白家,此生也不会再嫁旁人。还说,不想使英雄无后,打算在孤幼局领养一名幼童,认入白家宗谱,日后也好有子嗣双节祭祀,不让白大哥坟前香火冷清” 陈初摩挲着猫儿肩头,终道:“好吧,领养幼童,一例按淮北烈士子女待遇供养”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门外一阵匆忙脚步声。 守在门外的寒露拦都没拦住,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门外,正是一脸焦急的蔡婳和低头跟在身后的铁胆。 猫儿忙从官人肩上挪开脑袋,坐直了身体,有点不高兴道:“蔡姐姐,不知晓敲门么?” 蔡婳却顾不上理猫儿,三步变作两步走,径直停在陈初身前,迫不及待道:“伤势怎样?” 陈初刚擦完药,闻言便要撩开衣摆好让蔡婳看一眼放心。 却不料蔡婳太过心急,直接从绦带内伸手下探。 一记精准探囊擒龙手 虽已过了新年,但此时毕竟仍处深冬,她又有冬季手脚冰凉的毛病。 直接激的陈初一个哆嗦,‘嘶’了一声。 身后铁胆,迷茫的望着蔡姐姐,完全不明白后者这诊治伤势的手法有何原理。 陈初终道:“嘶,伤在肚上!快松手!” 午后,未时。 狐媚脸蛋上仍残留几许尴尬的蔡婳离了涵春堂,铁胆像个犯错小学生,杵着个头,亦步亦趋的跟在蔡婳身后。 心知虚惊一场,蔡婳放下心来,但对于这个不开窍的铁胆蔡婳又气又恼。 两人走到青朴园前,蔡婳忽然驻足,全无防备的铁胆一头拱在蔡婳后脑上。 本就不爽的蔡婳不由更恼,揉着后脑回头怒瞪铁胆,铁胆自打除夕夜踢伤初哥儿,便一直处在忐忑内疚中。 此刻见与她关系最好的蔡姐姐都这般生气的看着自己,铁胆搓着衣角,愈加手足无措,想说两句好听的哄哄蔡姐姐,最终也只憋出这么一句,“蔡姐姐,我错了,你莫生我的气.” 见铁胆这般模样,蔡婳终究一叹,回头嘱咐茹儿一句,“唤玉侬来柔芷园一趟。” 接着,便扯着铁胆去了阿瑜的住处。 冬日午后,柔芷园内一片静谧。 书案上,一蓬梅花正在花囊中怒放,紫铜香炉内的富贵四和香燃出屡屡青烟。 阿瑜一手轻晃着婴儿车,一手拿了份周国临安朝官方刊印的《临安时闻》,她身为蔡州五日谈主编,清楚舆论的重要性,自然对周国喉舌颇多关注。 这份临安时闻是年前除夕发行的当年最后一期,或许是感受到了临安城内逐渐不满的情绪,临安时报已在做全力安抚.对于周军前线作战不利的局面,临安时闻做出的解释是‘同为大周军民,不忍手足相残、兄弟刀兵相向,故吾皇特令大军暂退长江南岸’ 总之,在时闻中,大周为了避免流血冲突,极尽克制。 这么一来,不但为周军淮南失利做出了解释,同时将周国描述成了一个识大体、受尽委屈的形象。 而齐国楚王,则被描述成了一个类似曹操那般‘挟持了太上皇’,搅动天下,霸道、蛮横不讲理的角色。 全然不提周军趁人之危主动侵占淮北的起因。 阿瑜看了,自然愤怒,同时,已在心中酝酿出了如何反击临安时闻的办法。 今早,她已知晓王爷回城了,夜里刚好可借商议此事的理由,让王爷留宿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阿瑜自打有孕,再到产子至今,已一年多未曾与夫君温存。 脑海中不免闪过某些旖旎画面,不由微微燥热。 正走神间,忽听丫鬟来报,蔡娘子同沈小娘来访,阿瑜下意识捡起桌案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见自己两腮酡红,赶紧用手背贴着脸蛋让其降温,待脸色恢复正常这才走出卧房迎接。 却不料,已到门外的蔡婳径直推着她又回了卧房。 “蔡姐姐有事?”阿瑜奇怪道。 蔡婳却一句话让阿瑜刚刚平复的脸色蓦地再次红透,“将你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给铁胆看看.” “.” ‘压箱底’说的是娘家陪嫁嫁妆中藏最深的那些物件。 为啥压箱底,自是因为羞于被外人见。 “我我那里有压箱底的东西。” 阿瑜脸蛋绯红,矢口否认。 蔡婳却却一挑柳眉,只道:“猫儿那边父母去世的早,玉侬进家时更是没人给她备那些物件,只有你有,快拿出来,有正事。” 眼瞧蔡婳将那些羞于见人的物件说的这般光明正大,阿瑜不由道:“那蔡姐姐呢,你自己压箱底的东西怎不给沈家姐姐看” 虽未照蔡婳说的将东西拿出来,但阿瑜这话,无疑证明自己有‘压箱底’。 蔡婳瞧了一眼在婴儿车上熟睡的念儿,只道:“你难道不知?当年我是被王爷背回家的,我娘哪里来得及给我准备那些,再说了,我也不需要.” 说起‘我也不需要’时,蔡婳竟还有些得意。 阿瑜嘟着脸,明显有点不愿意将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 压箱底的物件,说白了,就是夫妻启蒙图册.为免新婚夫妇不懂的周公之礼,娘家人都会在嫁妆最深处放置些带有图书的书册,家境好的,还会放些瓷、铜所制各种姿势的交河小人。 这种玩意儿,谁好意思拿出来示人。 不过,在强势蔡婳‘你不拿我就自己翻’的威胁下,阿瑜不情不愿的将她那套小人偶拿了出来。 你别说,世家就不是一样! 这套小人偶一共十八枚,不但栩栩如生,且材质为银鎏金,更绝的是 “哟竟还会动,嘻嘻嘻” 蔡婳笑弯了眼,阿瑜站在一旁却悻了脸。 至于铁胆,虽盯着那好玩小人偶看得入神,却好似依旧没明白是怎回事。 直到 “蔡姐姐,你唤奴奴来何事呀?” 玉侬入内,见蔡姐姐趴在桌上,正看着一排小人偶笑弯了眼,不由也被吸引了过去。 几息后,玉侬马上明白了这是何物,不由惊讶的捂住了肉嘟嘟的小嘴。 蔡婳这才回头,目光在阿瑜、玉侬、铁胆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忽而嘻嘻一笑道:“阿瑜、玉侬,你俩当老师,教教铁胆夫妻之间到底是怎一回事。” “啊?”玉侬错愕的看向了铁胆,心道:这事怎教的出口嘛!奴奴当年便是无师自通,铁胆好笨! 蔡婳也看向了在场唯一一名学生,眯起狐狸眼笑道:“铁胆,你可要好好学呀,过几日,姐姐可要考你!” 便是被蔡婳逼着领下了教授铁胆的任务,阿瑜也耽误自己的正事。 于初七日,将一篇反驳周国临安时闻的文章同时刊印在了蔡州五日谈以及淮南淮报。 她知晓,这篇文章,临安百姓肯定会看到。 不出所料,十一日,淮报最先流入临安城。 开篇头版社论,便是对临安时报除夕报道进行了全面反击。 文中先列举了周军背盟北侵、以及周军在淮北犯下的桩桩罪行,又一次提醒了广大周国百姓,此次淮南之变究竟为何而起。 紧接,又在后头的文章中写道:我淮北军民复仇之念汹汹,楚王念及齐周军民皆为汉儿,不忍相残,特命礼部官员于安丰同周臣和议。 然,周国临安朝全无一丝诚意,致和议迟迟不成. 文中提到了和议条件,比如赔款、惩治挑动两国战事的周国大臣,但阿瑜却没写齐国到底要多少赔款,也没写齐国索要的战争罪犯到底是谁。 总之,这两条一笔带过,阿瑜反而在最后一条和议条件上花费了大量笔墨.这个条件便是:即日释放被周国关押的士子、商户、官员。 并评论道:士子商户奔走疾呼非为齐国,乃为天下公义!临安满朝公卿竟心胸狭隘至此,毫无容人之量! 士商不释,和议不成! 通篇报道看下来,给人的第一感受,便是齐国也早有意罢兵,正是因为临安朝不肯释放士子商人才继续陈兵长江沿岸。 但实际情况却是,待在安丰的沈该最先答应的便是‘释放士子’的条件。 可真实和议内容,又有几人可知? 反正此文一出,当即为陈初吸收来齐周两国大量士绅、商户阶层好感.你看,仅仅因为哭庙、罢市,朝中大人便将无辜士子商人收监关押至今。 满朝臣子无人敢替他们求情,竟是人齐国楚王,不,竟是咱周国晋王始终挂念士子商人! 甚至将释放他们,当成了最重要的和议条件! 你临安朝和安丰朝的晋王,到底谁真心护佑万民? 当日,淮报流入临安后,周帝、秦会之等一众临安中枢,不禁又气又急。 这些士子,朝廷本就没打算一直关着啊,原本就打算待民间关于哭庙一事的舆论热度降低,便悄悄释放他们。 可淮报这么一报道,事情性质就变了啊! 此时若再释放士子,给外界的观感,一定是临安朝廷受不住淮北压力,才放了他们。 这对临安朝的威信、合法性都是一个巨大打击。 可是,若继续关着不放临安士子商人们必定会越来越心向替他们‘伸张正义’的齐国楚王! 舆情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进退维谷的周帝,看向了当初最早劝他北伐的秦会之,尽管气恼至极,最终还是没敢骂这位三府独相,反而抓御案上的镇纸狠狠掷向了低头缩脖装作小透明的万俟卨,斥道:“万俟大人,当初是谁说一月可下淮北的!都是你惹出的祸事,明日你便出使齐国议和吧!” 那玉石镇纸刚好砸在万俟卨膝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万俟卨当即跪伏于地,“陛下,臣若去,必十死无生啊!” “死便死矣!” 眼看周帝是真的动怒了,秦会之为保门下第一走狗,还是主动开口道:“陛下,万俟大人便是以死报效,也解不了当下困局。” “那秦相说该怎办?”周帝面对秦会之时尽管压下了大部分怒火,却还能听出埋怨之意。 秦会之躬着身子,却道:“若遣原淮南经略陈伯康.和议或可成。” 陈伯康自去年十一月,便被囚禁在大理寺至今,此人久在淮南,不但和安丰朝执宰有同族之谊,且在淮南为官多年,和淮北关系和睦。 确实是一个适合代表临安朝和议的好人选。 周帝思索几息,忍不住忧虑道:“陈大人被羁押多日,他.他还愿为国出力么?” 秦会之闻言一叹,只道:“我等.一起去大理寺请陈大人,陈大人一生忠心为国,想来会应允。” 周帝脸上露出些许不自然神情,踌躇道:“朕,也要去么?” 陈伯康堂堂一路经略,被关押至今连个罪名都没有,实属不公,周帝有些心虚,不愿面对他。 秦会之却道:“陛下,值此国朝存亡之际,不可再瞻前顾后了,我、万俟大人、陛下等,同去.” 第476章 嘉柔的嫁妆 如果您使用第三方小说APP或各种浏览器插件打开此网站可能导致内容显示乱序,请稍后尝试使用主流浏览器访问此网站,感谢您的支持! 正月十一,蔡州城北,忠烈庙。 巳时,由长公主、楚王共同主持的万人大祭在忠烈庙外召开。 出席大祭的除了陪同长公主至此的范恭知、张纯孝等重臣,淮北出身的蔡源、陈景彦等人同样一个不落。 忠烈庙内,一方高丈余,宽十余丈的青石碑上,密密麻麻镌刻着自打阜昌八年桐山保卫战伊始,历年牺牲袍泽的名字。 忠烈庙后,则是植满青松翠柏的陵园。 竖有墓碑的新坟旧茔前,身穿白孝的家属在坟前焚烧纸钱,整个陵园内烟雾缭绕。 可今日.一片肃穆白色中,却偏偏有一道惹眼红色。 负责在此维持秩序、预防失火的西门喜见状,不由问向了吊着一只胳膊的三弟西门发,“老三,这女子是谁?怎在此穿着大红嫁衣?” 同样在看向那名怪异女子的西门发低低一叹,却道:“白娘子,东京王府管事,王妃的左膀右臂。” “她怎在此处穿了嫁衣啊?” “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白娘子和王爷的亲卫营白营长以前有婚约,却不料东京之战时白营长独骑闯敌阵,战死在了东京城下.” “白营长战死,白娘子依然履行婚约?” 西门喜大概弄明白了怎回事,不由肃然起敬。 他两人虽说眼下也在唐、蔡两州各任官员,但当年西门家三兄弟身上的草莽气最重,自然敬重这般重义守诺的女子。 “哎,可惜了当年在桐山时,我与那白营长有过数面之缘,是个好汉子!” 说起记忆中面目已模糊的老白,西门喜慨然一叹,却也又忍不住看向了三弟裹着纱布吊在脖子上的胳膊,“你这胳膊还好的了么?” 见二哥一脸关切,西门发反而洒脱道:“废了,大哥专门请无根道长给我诊治,道长说断了大筋,条胳膊虽保住了,往后却握不得刀、提不得重物了.” 去年腊月,周军侵淮北,西门发兄弟同样组织了民团,尝试拦截周国西路军进攻蔡州。 某一战中,西门发右臂被伤,虽经紧急医治,保了条性命,但胳膊却废了。 西门兄弟父母早丧,兄弟三人感情极好,此刻听三弟亲口确认,西门喜不由露出了难过神色。 西门发却笑道:“二哥,休作女人态!比起白营长这等英雄,我还能活着已心满意足!再说了,胳膊废了又不是人废了,待大祭后,我随大哥北上河北,你留在家里可要好好做事,敛一下你那火爆脾气.” 听三弟这么一说,西门喜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反而酸溜溜道:“大哥高升,你随他去河北快活,剩了我一人在家。” 兄弟二人前几日刚从兄长口中得到确认.原河北路经略阮显芳已就任周国安丰朝廷吏部尚书,西门恭要接任河北经略一职。 初听此事,二人晕乎了好一阵。 咱西门家竟也能出一位封疆大吏? 也不知是祖坟上哪棵草长好了. 不过,经过这么几天的消化,西门发早不似初闻消息那般兴奋,反而认真提醒道:“二哥,切莫得意忘形啊!往后我和大哥不在淮北,你千万莫要犯错,让大哥在王爷面前脸上无光!” “还用你说啊” 西门喜一直被三弟耳提面命,终于不悦道。 远处。 白露的身影吸引不少人的目光,有知情者为大家低声做着解释,不多时,白娘子灵前出嫁的故事便在人群中快速传播开来。 猫儿虽未出面,但当年随白露一同被解救的那帮姐妹,寒露、小满等人今日都聚集在此,送姐妹出嫁。 巳时中,白露在老白墓碑前三叩拜后,由王府的轿子送往老白家中。 肃穆陵园,因这场伤感婚礼,愈加沉重。 众人只觉心头憋着一股难以排遣的火气自阜昌八年始,淮北日新月异,却也因此屡屡遭到觊觎。 当年的淮北流贼、后来的山东泰宁军节度使郦琼,再到去年底三国攻齐! 人人都把咱淮北当做一块肥肉. 这股憋屈怒意,终于在午时稍稍得到宣泄。 洛阳降过金虏的曲义先、卢应贤、梁记祖等人连同成年家中成年男丁,混身只着一条犊鼻裤,被五花大绑至陵园内事先搭好的高台上。 金盆洗手多年淮北第一刀手王五爷,带着一帮徒弟,熟练地将细密渔网裹在了几人身上。 已猜到接下来自己命运的梁记祖,望着同样被绑在台上的几个儿子,涕泗横流。 被破布嘟嘴的曲义先,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自己的老丈人卢应贤当初,就是他鼓动自己叛齐投金的! 反倒是卢应贤本人,相对安静些,仰头望着白云高天颇有几分赌输后认命的平静。 “王爷、殿下,后方陵园已准备妥当,要不要前去观刑?” 小乙走进忠烈庙摆放灵位的正堂,高声禀道。 陈初亲手将沈大叔、老白的灵位在供台上摆放好,沉默几息,忽而侧头对嘉柔道:“殿下要不先回去歇息?” 血剌剌的剐刑,对女子来说不算太友好,陈初故有此一问。 不料,嘉柔却摇了摇头,“我与楚王同去。” 两人低声交流的同时,身后的范恭知、张纯孝彼此对视一眼,又先后看向了蔡源、陈景彦等淮北系官员。 蔡、陈二人却以同样姿势抄着手,目光下视,不和范、张两人有事先交流。 几人皆是重臣,自然不缺政治敏感性,方才,小乙来禀时的称呼顺序有问题! 不管怎论,他禀报时都该先称‘殿下’再称‘楚王’。 可小乙说的却是‘王爷、殿下’,当着众人的面将嘉柔置于了楚王后方。 这可不算小事,范、张也不相信楚王身边的人,会犯这种低级失误. 不过,长公主、楚王两位当事人却没有任何异样表示。 不知两人是都没听出来,还是彼此心照不宣。 午时一刻。 行刑开始,这第一刀,从洛阳兵变的第一主谋卢应贤开始。 只见王五爷率众徒弟先向刑台正前方楚王等大员观刑的方位,齐齐一揖,再向四方父老作了个团揖。 这才从徒弟手中接过解手尖刀,紧接一口烈酒喷在刀身之上,以拇指刮了刮刀刃,似是满意了锋利程度。 最后转向卢应贤,抱拳道:“得罪了!” 说罢,王五爷手腕轻巧一旋,卢应贤胸前顿时多了一个圆形窟窿,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肉随即下落。 自有徒弟已端了铜盆,精准的将那皮肉接进盆内。 “唔!” 嘴巴被堵的卢应贤,面皮陡然涨红,额头青筋暴突。 “好!狗汉奸,罪有应得!” 下方轰然叫好声中,一位身穿白孝的将士遗孀,尖利喊道。 而卢应贤身侧的梁记祖,骚臭尿水顺腿直流。 嘉柔似有不适,不自然的微微仰起了头,视线越过行刑台,望向蓝天。 当晚,王府第五进青竹阁。 嘉柔陪着寄宿王府的嘉嫆等妹妹说了会话,待妹妹离去,才让篆云带了绵儿过来。 绵儿自打出生,便常年躲在深宫中,直到去年才第一次来蔡州,结识了一帮年岁差不多的姐妹。 是以,她对这处孩童众多的大宅子还留有些印象。 可是,从前日抵达蔡州后,娘亲不但不带她去后头找姐妹们玩,便是方才一群姨母来访,娘亲都让篆云嫲嫲带她躲了出去。 绵儿小小年纪还搞不清到底怎回事,但心里自是有点不开心的。 回到娘亲身边后,便吵闹着要去后头找娆儿、冉儿姐姐玩耍.嘉柔眼瞧天色已暗,自是不许。 小丫头不由哭闹起来,今日本就心绪不佳的嘉柔,一时火气,将女儿摁在膝盖上打了屁股几下。 这一下,绵儿哭的更痛了,嘉柔见状,也跟着哭,还道:“此处又不是我们母女的家,那后宅你想去便去呀?” 可绵儿却哭嚎道:“爹爹在这里,为何不是绵儿的家。” “你爹爹,又不只是你自己的爹爹!他还是饶姐儿、冉姐儿的爹爹!” “绵儿不管,绵儿要去后头找姐姐玩!” 篆云见娘俩又是拌嘴又是大哭,也不敢劝,忙偷偷让人去请王爷。 陈初进门时,这一大一小两人脸蛋都挂着泪,背对背,谁也不看谁,似乎还在怄气。 朝墙站着的绵儿,见爹爹来了,已止住的哭声陡然又起,噔噔噔跑上前抱了陈初的腿,还不忘扒开小裙子让爹爹看自己红通通的屁股蛋,侧身指着背对父女坐在椅子上的嘉柔,哭道:“爹爹,爹爹,她打我” 哎哟,娘都不叫了。 嘉柔用帕子擦了脸上泪珠,回头气恼的瞪了绵儿一眼。 绵儿一缩脖子,仰着头一脸委屈道:“爹爹,爹爹,她还说此处不是绵儿的家。” “谁说此处不是绵儿的家了?” 陈初俯身,一把将绵儿抱起,凑到小丫头耳边小声道:“莫哭了,爹爹夜里也打娘亲的屁股,帮你报仇好不好?” “好!”绵儿立时止住了哭声,可随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哭红了眼的娘亲,最终还是抱着爹爹的脖子小声回道:“爹爹莫打的太狠了,娘亲会疼” “哈哈,好。听我乖女的” 说罢,陈初转头问清了篆云原委,不由道:“我还以为是甚大事呢,篆云,带绵儿去望乡园找娆姐儿玩耍。” 陈初将绵儿递给了篆云,又道:“你再去王妃那里一趟,带冉儿也去望乡园,让她们三姐妹今晚都住玉侬那里.” 玉侬是王府里出了名的宠溺孩子,仨丫头今晚到了她那边,不知要疯成甚样。 可嘉柔一听绵儿夜里要住在别人院中,不由紧张的站了起来,想要阻拦。 陈初一眼窥破了她的担忧,便笑道:“胡想甚呢,咱家没宫里那么多阴私龌龊事,绵儿住望乡园,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嘉柔自幼见了、听了太多骇人听闻的案例,宝贝女儿脱离自己庇护范围,她确实有些担心。 但见陈初斩钉截铁,嘉柔又忆起玉侬童真品性,就此坐了下来。 篆云带着绵儿离去后,屋内安静下来。 陈初这才道:“好端端的,怎向绵儿说那般话?这里如何不是你们母女的家了?” 嘉柔默默以那双丹凤眼望了陈初一眼,想说什么,却未开口. 此次从东京南来蔡州,和上次嘉柔专门来过年,有大不同。 这回,不但嘉柔来了,甚至朝中范、张等重臣也来了,可以说,此时的蔡州小朝廷,已可以独立于东京之外单独运行。 再者,嘉柔摄政有几年了,终归有了几个自己的消息渠道。 据她听来的消息,去年东京决战后,朝中齐国旧官员体系也彻底看清了风向,有些想要在楚王面前表现的齐臣都在秘密商议如何逼宫了。 还有更可怕的消息,听说驻守东京的淮北军甚至敢当众议论楚王何时登基之事,还有人言,只要殿下暴毙,楚王登基再无阻碍 这些消息不辨真假,却也能从侧面证明,楚王代刘齐,已是众望所归。 嘉柔困坐深宫,如何不害怕。 是以,这次来蔡,嘉柔想当面问清楚爱卿打算怎样处置自己。 只不过,此刻两人四目相对,嘉柔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散了。 脉脉对视间,陈初从嘉柔复杂的目光中察觉出些什么,不由叹道:“嘉柔,可是听到了什么谣传?” “果真只是谣传么?”嘉柔垂下了眸子。 “你莫要多想,你住在王府,旁人自然能看出我的意思,没人敢动你。” 这倒是实话,按说已嘉柔身份来到蔡州后住进王府,很不合规矩。 但这么一来,陈初不许人轻举妄动的意图就很明显了,再者,也是又一次隐晦昭示自己和嘉柔的关系,好让诸多大臣有点思想准备。 嘉柔听了,却凄苦一笑,只道:“往后呀,你莫让绵儿受委屈便是了。我知晓,我已成了你的绊脚石你或许不舍杀我,但你手下那帮骄兵悍将呢?” “嘉柔,此事没你想的那般可怕.” 陈初话说一半,嘉柔忽然起身,款款而来,竖起食指摁在了陈初嘴上,仰脸望着陈初,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我已许久未见了,我们莫要再谈政事了好不好?” “嗯。” “那我问你,这么多天里,你想过我么.” “想了。” 嘉柔闻言,伸臂环住了陈初的腰,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喃喃道:“楚王.本宫可以叫你一声.夫君么?” 陈初望着趴在胸前小鸟依人的嘉柔,以低头拥吻作了回答。 夫为妇纲,嘉柔此话,已表明愿为陈家妇的态度,嫁妆,便是这两千余万齐国臣民,以及那东西四千里的大齐之土。 第477章 大仪治军 “一~二~三,木头人!” “姨娘你动了,你输了!” “没有,姨娘明明没动!” “娘,你莫要耍赖,你明明就是动了,绵儿你也看见了吧!” “嗯嗯,姨娘耍赖,饶姐姐,绵儿看见了!” “呀!你们几个小姐妹联手欺负我是吧!” 正月十五,午后未时. 王府后宅花园内,玉侬领着家中女娃娃玩木头人的游戏。 自打正月十一,冉儿、绵儿住进望乡园,往日安静的王府算是翻了天。 每日从天亮起,至夜里亥时,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声音就没停过。 玩的开心了就叽叽咯咯笑个不停,偶尔也会因为一点小事拌嘴,又会各自掐腰吵上一架。 吵输的,自己哭一阵;吵赢的,屁股上赢来玉侬两巴掌。 便是对上嫡长女冉儿,玉侬也没手软过。 偏偏她这般不论嫡庶尊卑一视同仁的做法,最得小家伙们的喜爱。 不过,此时玉侬这位裁判,好像因为游戏输赢问题,和几小只有了分歧。 娆儿、冉儿、绵儿三姐妹排排站,撅着肚子仰着头,双手掐腰和玉侬争吵起来。 玉侬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同样掐着腰,一个个反驳回去! 怪不得王府女儿吵架时都爱掐腰腆肚,原来都是和玉侬学的。 “姨娘是大人,不害臊,略略略” “好你个冉儿,今晚姨娘就不许你在望乡园住了!” “冉儿不怕,今晚我们去涵春堂住!” “陈娆!好呀你,帮着旁人欺负娘亲!” 以玉侬姨娘身份,不管是训斥嫡女,还是口口声声说女儿帮‘旁人’欺负娘亲,都不妥当。 若在别家,只怕会被正室狠狠惩处一番。 但坐在不远处的嘉柔左右看了看,园子内一切照旧,不但王妃所住的涵春堂内一切平静。 便是坐在冬日日光下晒暖下棋的蔡婳和阿瑜,连往玉侬这边看都没看一眼,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这般虽欠了尊卑,却果然令人放松呀。 涵春堂二楼。 陈初正在阅览一份来自关外小辛的情报,耳听窗外吵闹,不由侧头看了下去。 过完年后,一日暖过一日,园子里的落叶乔木,已萌出了嫩绿新芽。 玉侬同几个小丫头各自穿着色采鲜艳的衣裳,犹如穿梭其中的花蝴蝶,让人不由会心一笑。 正走神间,猫儿亲手端着一盅炖汤走进书房,见官人正看向窗外,不禁笑道:“可是吵到官人处理公务了?要不要我下去赶她们去前头耍闹?” 陈初回头,笑道:“不用不用,一点不吵。” 猫儿大概猜到官人就会这般回答,便不再劝.王府之所以有这般宽松氛围,不正是他刻意纵容的结果么。 “今日又炖了甚呀?” 陈初见猫儿放下汤盅,笑问一句,猫儿回头摆摆手,待寒露离了书房才抿嘴笑道:“今日炖了元贝人参鹿茸汤,我特意找无根道长讨的膳补方子.” “再补,鼻血都要补出来了。” 陈初将猫儿拉坐到自己大腿上笑着说道,反正四下无人,猫儿不需装作端庄,顺势窝进官人怀中,调皮的挤了挤眼,回道:“当年在山上时,杨大婶便常道:男人是牛,叫人犁田,也需给人好料吃,不然用坏了,还是咱们女子吃亏,嘿嘿嘿” 猫儿已好久没这般坏兮兮的笑过了,杨大婶当年这话是说给姚大婶的,后者便是一个反面教材,只知让姚大叔犁田,却不知给姚大叔整些好料进补,最终导致姚大叔中年无力。 同时,说这话也是有背景的官人自打去年动身去往金国南京路,家里一众姐妹谁不是大半年未尝肉味。 如今,局势初定,官人回府,已儿女双全的猫儿摆出了高姿态,先由着姐妹犁田。 今日,上元节,于公于私官人都该来涵春堂了。 猫儿正是担心官人连日操劳,累坏了身子,这几日每天都要盯着官人吃一盅温补药膳。 冬日午后,日光慵懒,书房静谧,楼下却是陈家儿女银铃般的笑声。 一派岁月静好。 此刻气氛极好,猫儿打算借这个机会好好和官人谈些事.去年在金国的事,蔡婳自然没瞒猫儿。 比如金国南京城里那名和官人有过几夜鱼水的女子,还比如被蔡婳带回来、金国官员所赠、如今暂时被安置在太奶奶身边伺候的双生女。 “官人。” “嗯?” 猫儿刚刚组织好语言,却被一阵急促上楼脚步声打断,随后,便听门外的寒露道:“王爷、王妃,前头二郎递来一封急递,说是锦衣所贺指挥所呈。” 急递、贺北,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一定有事发生。 猫儿连忙从官人怀中起身,走到房门处开了门,接过寒露手中信件拿给了陈初。 即便有点好奇发生了何事,但一直遵循着后宅不干政的猫儿,还是在陈初拆信时,往一旁退开了几步。 ‘.十二日深夜,我军江树全部配合周国忠武将军张多福部拿下江都西七十里大仪县,战后,我军将周国临安朝受伤军士一百一十四人交与张多福后军,十三日凌晨,张多福部将李凤孙将临安朝伤兵全数坑杀’ “嘭~” 近来已甚少动怒的陈初猛地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汤盅盖子叮当乱响。 猫儿似乎被吓了一跳,呆呆站在原地,陈初这才意识到此时在家,并非身处军营。 压下心中怒火,陈初朝猫儿挤出一丝笑容,道:“娘子勿惊。” “官人,可是有大事发生?”猫儿紧张道。 “嗯,扬州府有点事,我需即刻过去一趟.” 陈初说罢,猫儿小脸上顿时一片失落不舍,便是时时以贤内助要求自己的她,也没忍住借用孩子的名义,隐晦挽留了一回,“官人,你都答应了稷儿、娆儿他们,今晚带他们看花灯,点焰火了.” 陈初沉默几息,却朝猫儿一揖,愧疚道:“今晚,有劳娘子帮我向孩子们赔个不是。” 当日下午,陈初离蔡。 翌日渡过淮水后,直奔东南方向的扬州城而去。 扬州地处长江北岸,位于长江和京杭运河交汇处,自古便是天下九州之一,更有淮左名都的称号。 乃当今天下除了临安、东京之外数得着的繁华大邑。 自去年年末太上皇驾临安丰,淮南半数厢军都划归了原周国淮水军指挥使、现任忠武将军张多福麾下。 同样,他也领下了东征扬州的差事。 作为眼下淮南地界上唯二两支旧周军改编而来的安丰朝军队,张多福被太上皇寄予了厚望,出征前甚至被柴极单独接见,勉励了一番。 这对于几年前还仅仅是名营正虞候的张多福来讲,自是一桩莫大荣耀。 他也确实存了建功立业的心思。 只是,事与愿违. 去年腊月间,安丰朝从淮北借来的军队中,不管是二十日间连取黄、蕲、舒的西路蒋怀熊,还是接连拿下了庐、滁、和三州的中路彭二,皆是一路势如破竹。 腊月底,彭二部下拿下和州历阳后,全军沿江与南岸临安周军对峙。 张多福率周军一万三千余、淮北水军三千继续东进扬州。 或许是跟随彭二作战时进展太过顺利了,张多福原本并未将只有驻军五千的扬州放在眼里。 可进入了扬州地界后,却迎来当头一棒。 仅仅扬州西一个大仪县,便将他阻在城下十余日。 最后,原本执行封锁长江水道任务的江树全,支援来五百淮北先登才终于破了大仪县。 战前尽管晋王有严令不得劫掠、淫辱、杀俘,但张多福麾下这帮周军原本就各有山头,并不完全听令于他,弟兄们打生打死攻破一城,若不允他们捞点外快,也难以服众。 于是,对于发生在大仪县内的诸多违反军纪之事,张多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心纵容之下,军纪愈发混乱。 直到正月十一日.没捞到进城肥差、负责收容败军伤兵的后军李凤孙,为去除这些累赘,便于轻军劫掠,竟私自将已放下兵刃投降的二百余周军、一百多伤员全数活埋 张多福听说此事,心中不由生出些许不安。 而江树全听说后,更是气的直骂娘,并径直对张多福道:“张将军为东征主帅,此事脱不了干系!若想挽回一二,赶紧约束底下将士,莫再扰民,羁押杀俘主犯李凤孙,才是正理!” 张多福仍存几分侥幸心理,并未接受羁押李凤孙的建议。 但好歹连下几条军令,命属下不得劫掠杀人。 只不过,军纪一旦败坏,并非几道军令可止 忐忑间,十八日,晋王突率淮北精锐抵达大仪县。 当日,焦屠率近卫一团一营接防大仪县城。 午后,晋王命张多福召集全军于城内校场集合、检阅。 好端端的,忽然检阅全军,此事有那么点不寻常.但众多周军之所以肯乖乖集合,却是因为封锁了四门的淮北军,看着就不好惹。 和承平日久的淮南周军不同,淮北军自打建军伊始,便是在铁与血的淬炼下逐渐壮大。 兼之此次随晋王来此的近卫一二团,正是去年东京一战中的绝对主力。 近卫一团以步卒硬扛金国铁浮图,近卫二团敢于向西夏铁鹞子发起冲锋这样的军伍,那种铁血强悍气质由内而外,根本遮掩不住。 某些周军甚至不敢和淮北军对视。 周军于校场集合后,坐于检阅台上的陈初没有任何废话,直接让长子带人按照贺北提供的名单,一一将人拎到了前头。 此次东征扬州,贺北率数十人为随军录事,周军可不清楚这帮平日沉默寡言、面目阴冷的家伙是干啥的。 不多时,检阅台下方便被提来一百多人,其中近半为李凤孙手下。 作为罪魁祸首,李凤孙自然同在其间。 刚开始,李凤孙尚配合的跪在台前.以他想,自古以来,无论官贼,谁家军伍破城后都得允将士们捞点外块,自己杀了俘,这晋王兴许是想落个‘仁义’之名,将自己打上几军棍做做样子。 直到那名黑大汉向晋王禀道:“名单上的人已全数在此.” 晋王自上而下挥挥手,旁边一名小校当即上前一步,大声道:“此次东征,太上皇、晋王早有言在先,不得违反军纪.然,破大仪县后,仍有将士枉顾军纪国法,犯劫、淫、杀之罪。如今证据确凿,自致果校尉李凤孙以下,共一百六十九人当斩.行刑!” 话音一落,李凤孙愕然抬头,却见身后淮北军士,已抽出了雁翎刀,不由大骇,疯狂挣扎起身,直喊道:“某不服!某有话讲!” 台上,陈初摆摆手,李凤孙身后的淮北军士暂时停止了挥砍动作。 被背缚双手的李凤孙挣扎起身,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密密麻麻的袍泽队列,又看向了台上晋王。 此刻,他深知自己一个小小校尉根本不入晋王眼,若认错求情,必然保不住命.大仪城破之后,犯劫、淫、杀之罪的,也绝不止此时这一百多人。 李凤孙觉着自己是被晋王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鸡’,唯有激起身后万余袍泽同仇敌忾之心,他方有一二活命机会。 想清楚这些,李凤孙猛然大喊道:“晋王当年于东京城下平乱,事后于杀金夏降卒何止数千,黄河为之赤红!此事天下人皆知!属下不过效仿晋王之法,晋王便要治属下死罪,属下不服!” 台上的长子闻言大怒,当即便要跳下去,亲手结果了此人。 陈初却拦下了长子,望着下方的李凤孙,道:“本王所杀之人,手上无不沾染了三五条人命!你所杀之人,又有何罪?” 明面上是这般说,陈初心里想的却是东京城下,杀的是犯境异族!而现下,却是我汉家内战,大仪县守军不过是做了一个军人该做的,尽了守土之责! 此两桩如何能比? 自古军国之事,从来没有一个对错标准,就看你屁股坐在哪边.若站在金夏两国百姓角度,也能说,本国儿郎南侵齐国,为的是给国民争取中原良田、争取更大生存空间。 但淮北占据淮南以后,陈初便需要站在全体汉人的角度去考虑了。 若放任军队劫掠杀俘,便是强行用武力将齐周并为一国,未来数十年内,南北两地汉人必有大隔阂,互视对方为生死仇敌,也不稀奇。 眼看晋王真的和自己理论了起来,李凤孙不由胆气更盛,昂首道:“他们不尊太上皇之令,却尊临安伪朝之命,我等为陛下讨逆,杀了这些逆贼有何错?” “呵,扬州守军是逆贼与否,需陛下定夺!便是真为逆贼,也需押送安丰,明正典刑,又岂是你一个小小校尉可擅自处置的?你不但嗜杀,还犯了越权之罪!” 李凤孙拿柴极说事,陈初便也拿柴极说事,一时将前者呛的哑口无言,李凤孙心一横,音量又提高一个量级,喝道:“呵,晋王为王,属下不过一名小校,怎说都是王爷有理!但世人皆知,晋王名为周臣,实为齐人,我等刚拼杀一场,晋王便迫不及待前来治罪,怕是想将我淮南三万忠于陛下的将士尽数抹杀!哈哈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话一出,整个校场安静了两息,随后‘嗡嗡’议论声忽起。 下方周军渐渐开始躁动了‘将我淮南三万将士抹杀’这句话很有些挑动性! 一来,他们不认为破城后,抢几两银子、玩几个女人是甚大错。 二来,便是李凤孙猜测的那般.底下周军中,确实有许多犯过劫、淫、杀之罪的将士成了漏网之鱼,没被拎到台下。 这些人最担心晋王秋后算账,不由在人群中鼓噪起来。 “李校尉无错!晋王若杀之,我等不服!” “干脆将我等都杀了吧!” “晋王,你到底周臣还是齐臣啊” 反正躲在人群中,也不怕被人看见,下方周军个别有心之人越说越大胆。 甚至前方队列也开始蠢蠢欲动,竟有冲上检阅台的架势。 台上张多福,吓得满头大汗,连喝道:“肃静,肃静!不准走动!” 可他这几声呼喊,在逐渐沸腾的周军面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见状,陈初不由一叹,侧头看了铁胆一眼,后者会意,噙着拇指和食指吹出一个响亮唿哨。 校场东南北三侧大门突然同时打开。 却见近卫二团马军分别从三门涌了进来,仅仅数十息,马军队列已由纵队变作横队,从三个方向分别朝校场周军压了过来。 百战精兵,血性犹在! 这一下,比任何讲道理都有用.万余人的校场内顿时静可闻针,人群中再无一丝鼓噪。 莫说进入校场前周军已被缴了械,便是此刻再将兵刃塞回给他们手中,他们也没有胆气,敢正面与近卫二团一战! 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强大压迫感,让周军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个个赶紧低头,不敢看向了马上骑士,以免被对方误以为自己是在挑衅。 正此时,两千余马军突然齐喝。 “山!山!山!” 山不崩!军不乱! 这便是历经东京一战后,淮北军积攒下的自信和底气。 整个大仪县,似乎都随着这声齐喝震了一震。 不知是谁,吓得腿一软,率先跪了下来。 像是传染一般,万余周军呈波浪状纷纷跪伏。 不多时,校场上已尽是黑压压的后脑勺. 直到这个时候,陈初才淡淡道:“行刑吧。” 二郎忙提起中气,朝下方喊道:“行刑!” 方才,一度以为自己成功鼓动了袍泽的李凤孙,望着跪倒一片的周军,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这次,身后早已等不及的淮北军士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一刀入颈,大好人头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一腔污血,脏了地上黄土。 第478章 民心易主 十八日大仪整军后,陈初调正在庐州编练新军的韩世忠率五千淮北军东来扬州。 同时,将李凤孙等一百七十余违犯军纪之人的尸首示众三日。 混乱大仪县瞬间恢复秩序,万余周军经历了校场弹压,再生不出一丝骄横。 二十一日,韩世忠部抵达大仪。 留下一部人马驻守大仪后,韩部同楚王亲军一道继续向扬州挺进。 而原本东征主力、张多福部则沦为负责后勤的扈从军。 大仪治军不单杀了一批刺头、兵油子,整个张多福部所有中高级军官全部受到了程度不一的惩处,或杖打、或降级听用。 便是张多福自己、甚至和祸乱大仪没多少关系的淮北将领江树全,也未能幸免,被呵斥了一顿。 照以往说,一下子惩罚全军军官,是取祸之道很容易引起整军哗变。 但这回,自张多福以下,所有周军军官无一不服服帖帖。 想要挑动兵士哗变,至少要比别人拳头硬才能达到目的可淮北军寸步不退的强硬态度,让军头不敢像以前欺负文官那般硬钢晋王。 十八那日,他们可是清清楚楚的从近卫二团将士眼中看出了凛凛杀意。 以前,文官只能哄着他们,但现在,晋王真敢将他们全杀了. 二十四日,晋王亲率东征军抵达扬州城外。 在淮北天雷炮的加持下,曾经需拿人命填的残酷城垣攻防模式已被颠覆,这座淮左名都、江北重镇,也仅仅支撑了不到三日,便于二十七日凌晨破城. 是夜,扬州城内百姓噤若寒蝉,家家户户熄灯闭门。 零星的巷战和淮北军‘缴械不杀’的呐喊,直至寅时中方才渐渐消停。 此后,百姓们并没有迎来预想到的劫掠和屠杀,街面上反而逐渐平静,只偶尔响起巡逻兵士整齐的锵锵脚步声. 卯时中,打铁巷王记胡饼东家王二喜战战兢兢的趴在门后,隔着门缝往外看了几眼。 心中恐惧却化为了疑惑昨夜厮杀声清晰可闻,料定淮北兵攻入城内,可此刻外间微茫晨曦中,却一片平静,毫无战后大乱之象。 难道城内守军把淮北兵又打出去了? ‘吱嘎~’ 百思不得其解,王二喜大着胆子打开了店门。 这是打铁巷内第一家开门的店铺 王二喜迈出一步,想出门打听一番,却觉脚下一软,像是踩到了什么。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王二喜还没来及查看,却先听一人喝骂道:“奶奶的,谁踩老子!” 声音来自脚下王二喜低头看去,瞬间魂飞魄散,好死不死,他竟然踩到了一名军士。 定睛一瞧,那军士穿的还不是周军红色军衣! 因被踩军士一声喊,周遭陡然间躁动起来,一名名军士迅速从沿街店铺雨檐下起身,抓起兵刃朝事发地围拢过来。 他们以为袍泽遇到了袭击,赶来支援。 可王二喜哪里晓得这个,见一帮人高马大、披甲执锐的士卒乌泱泱涌了过来,登时吓得跪倒在地,疯狂磕头道:“啊呀,军爷饶小的一命,饶小的一命.” 隶属近卫一团的淮北军士这才搞清楚,只是误会一场。 从远处跑来的淮北军不由埋怨起那名最先出声的袍泽,“李顺茂,你大惊小怪个甚.嗷嗷那一嗓子,我们还以为你被人捅了呢!” 那李顺茂扰了大伙清梦,也不知歉疚,反而道:“老子睡的正香,被人一脚踏在肚子上,还不能叫一声啊?” 排长赵从贵看着吓得抖如筛糠的王二喜,又回头往巷口看了一眼,忙提醒道:“顺毛驴,快将这位老乡扶起来,小心锦衣所那帮人看见.到时说你欺压乡亲,你便完了!” 这么一说,原本还杠着头的李顺茂猛然一个机伶,赶忙弯腰把王二喜拽了起来。 就连在旁边看热闹的兄弟们,也赶紧往旁边散开了些,免得被锦衣所那帮人误会. 眼前场景确实容易引起人误会.一个一看就是本分百姓的人,跪地给高大的李顺茂磕头,任谁看了第一眼,都会觉着是李顺茂在欺负人。 而王二喜虽不清楚此时状况,却明白眼前这帮人九成就是那淮北军.自古以来,敌军破城,这小老百姓的命还不是任由人家予取予求。 惊惧之下,被拉起来的王二喜又要跪。 可那李顺茂却比他还着急,只道:“老乡,俺不过骂了你一句,你可不能害俺啊!” 旁边袍泽有机灵的,赶忙将王二喜推回了店内,再带上店门 店门关上,店内店外双方同时松了一口气。 店外的李顺茂等人怕锦衣所只是一方面,更怕的却是,万一引起误会,给近卫一团、乃至给整个淮北军抹黑。 打军棍事小,若近卫一团因此被全军通报批评,那才是百死莫赎! 店内,王二喜同样一头雾水,若不是方才磕头时导致额头疼痛,他只怕要以为方才只是一场癔症了。 正站在原地迷茫,被关上的店门‘吱嘎’一声又再次被人推开。 王二喜又是一惊,下意识便要再跪,可那年纪不大的排长赵从贵已有了准备,上前一步托住王二喜双臂,随后笑着道:“老乡勿怕,方才我才留意到,你这店铺招牌敢问,你这里可是售卖胡饼吃食的?” “是是是”王二喜忙不迭应道。 “如此正好!我军刚进城不久,火头军尚未来及造饭,劳驾掌柜的给我们打些胡饼吧。” “好好好” 比起劫掠屠杀,损失几个饼子值当个甚! 王二喜甚至有种逃出生天的喜悦,可赵从贵却未松开他的胳膊,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各式胡饼价格,道:“就要那三文一个的芝麻胡饼吧,我排共三十七人,每人两个,共计七十四张胡饼,作价二百二十二文” 王二喜好一阵错愕,一来错愕这军汉竟要付钱? 二来,诧异这军汉不但识字,竟还精于算学,这么多张胡饼,应付多少钱,随口便算了出来。 可不待他推让,只听那李顺茂低声道:“赵头,咱们排没三十七人了,昨晚吴大头.战死了。” 赵元恪一怔,脸上淡笑渐渐消失刚刚放松一些的王二喜不由再次紧张起来。 虽然目前为止,淮北军所做一再出乎王二喜的意料,但当兵的,喜怒难测,万一这淮北排长将袍泽战死的怒火发泄到他身上,也并非没有可能。 忐忑间,却见那赵元恪甩了甩头,似乎要将某些情绪甩出脑袋,而后在身上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便回头对属下们道:“谁有铜钱,先拿出来,我身上只有咱淮北货票,他们这恐怕不认.” “赵头,如今咱们谁还带那笨重铜钱啊,我等身上也只有货票.” 一众属下都在身上摸了摸,却只凑出不到十文钱。 赵元恪见状,叹了一声,对兄弟们道:“那没法子了,咱们还是等火头军送餐吧。” 接着,朝王二喜一抱拳道:“叨扰了,我等这便退出去,扰了王掌柜,勿怪.” 从一刻钟前开门踩到淮北兵以后,对王二喜造成的冲击一桩接一桩。 眼瞅这帮因没带铜钱而略显窘迫的汉子竟真的乖乖往店外退去,王二喜脱口而出道:“诸位军爷,无钱也不碍,我这就去给你们烤饼子,不要钱给你们吃” 这话,甚至有两分真心。 李顺茂等人听了,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纷纷看向了赵从贵。 昨晚攻城,鏖战半夜,此时他们确实是饿了。 赵从贵环顾兄弟们眼巴巴的眼神,却还是硬着心肠道:“谢王掌柜好意,但我军有军纪,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谢过!” 说罢,赵从贵转身一挥手,众人跟着他往店外去。 王二喜呆呆望着这群军汉,或许是因为扬州被围后积攒多日的恐惧,或许一张一弛的情绪到了临界点,蓦地鼻子一酸,忙道:“诸位留步!你们那淮北货票,城内几家大商行皆可流通,这货票,我收!” 有了这话,赵从贵才驻足回身,认真确认道:“当真?王掌柜可莫要骗我,若我犯了军纪,可是要吃军棍的!” “自然是真的!” 卯时末。 晨光中,王记胡饼店已忙活起来,王二喜带着两名住店徒弟,和面、烧炉。 赵元恪领着全排三十五位弟兄在店内坐了,一个个上身挺的笔直,既不来回走动,更无冒失去往后宅的举动。 到了此时,王二喜心中大定,主动和淮北军攀谈起来,“赵将军,你们昨晚进城后,怎睡到了屋檐下?如今虽说天气暖了,终究还没出正月,夜里冷的很” “我哪里是将军,大叔喊我小赵便是”赵元恪接着道:“我淮北军自建军伊始,楚王便定下了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军纪。夜半入城,来不及分配营地,便借乡亲屋檐一用了” 这赵元恪约莫二十来岁,生的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王二喜心下又生出几分好感,便笑道:“赵将军若今夜仍无营地可住,可来小老儿这边,在店里凑合一晚,总也比睡在街边好的多。” “呵呵,谢大叔美意,此事却是不成我们都是些粗人,万一惊扰了大叔家眷,便是罪过了。” 粗人?既识字又懂算学,还能算粗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二喜回头再认真打量赵元恪一眼,笑呵呵的将揉面活计交给了徒弟,自己转去了后院。 后宅正房,王二喜推门入内走到床边,趴到了地上,掀开垂到地上的床单. 王二喜尚未来及说话,藏在床下的妇人惊叫一声,便双手握着剪刀攮了过来。 幸而妇人惊惧之下失了准头,剪刀刺在了床帮上。 王二喜吓了一跳,忙道:“是我!你这婆娘要谋害亲夫么!” “爹爹!” “爹爹,淮北兵退了么?” 床下先后响起一男一女两道声音.正是王二喜的婆娘带着一儿一女藏在此间。 王二喜让家人从床底爬出来,细细解释了今日一早的种种见闻。 最后道:“无事了,前头忙不过来,你们随我出来支应一番.” 听了王二喜的话,一家将信将疑,倒不是他们不相信夫君、爹爹,只是他将淮北军说的天下少有,甚的‘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甚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 太过玄幻,有些不真实感。 辰时一刻。 胡饼出炉,果真像那赵将军说的一样,无论官、兵,皆是每人两张胡饼。 一时间,店内尽是男人们大口吃嚼吞咽的声音。 王二喜的婆娘和女儿穿梭在店内,为众人添水轮到那赵元恪时,他放下饼子,特意起身朝王家小娘一礼,并温和道:“有劳小娘子。” 直让王小娘微微羞红了脸。 李顺茂吃的快,已忙完了的王二喜寻了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呵呵坐到了前者身边,主动搭话道:“军爷,这赵将军今年多大了?” “赵头啊,过了三月,便年满二十了。” “竟这般年轻?” 王二喜越瞧越满意,有意打听道:“我瞧赵将军举止有礼,又识字又懂算学,不像一般人啊。” “那可不,赵头可是读完了九年蓝翔学堂出来的!像他这般学历的,在俺们淮北军也不多见!” 李顺茂与有荣焉道,王二喜却疑惑道:“读了九年书?那定然家世不凡,怎从了军?” ‘好男不当兵’至今仍是周国百姓的主流思想,可李顺茂听了却不乐意了,有意卖弄道:“从军怎了?俺们王爷还不是军伍出身?俺们赵头.” 说到此处,李顺茂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听小道消息说,俺们赵头还是王妃族侄哩!” 即便王二喜对赵元恪观感再好,也不太相信李顺茂这话,不由笑道:“这小道消息做不得真吧?王妃会舍得让族侄上战场?还只封了个管几十人的小官?” “你这话说哩!小官怎了?俺们淮北哪个将官不是从小官做起的?便是被王爷当成亲弟一般的许小乙,从军多年,此次外放也是从连长做起。还有俺们淮北刘二虎团长,佃户出身;丁团长,逃难流民出身” 李顺茂如数家珍.这是案例是他们这些底层军士的信仰,珠玉在前,但凡在事业上有点野心的人,都觉着自己有可能复制这些淮北中上层军官的成功路径。 王二喜虽是升斗小民,却也对官场事迹略知一二.远的不说,就说这扬州城,无论文武,提拔下级时谁不是挑着那送礼多的、关系近的? 这淮北军,却任由王妃族侄从一名小小排长做起?难道不怕战死在沙场之上么? 还有李顺茂说的那些佃户、流民,也能在军中博出一番前程? 起初,王二喜只觉这淮北军处处与别处军伍不同,可听了李顺茂的描述,王二喜更加看不懂这支军队了。 但隐藏在淮北兵身上的那股自信、精悍、对荣誉极其看重的蓬勃精神状态,他确实能感受的到。 沉思间,忽隐约听见一段‘滴滴滴滴哇~’的唢呐声。 店内,正低声交谈的近卫一团二营五连一排全体官兵瞬间一静,只见赵元恪竖起耳朵静听一息,忽然起身,抓着尚未吃完的半块胡饼塞进了怀中,起身便道:“一排全体都有!集合,速速往吹响集结号的方位前进” 哗啦啦~ 椅凳移位和甲胄摩擦声顿时响作一团。 王二喜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叼着饼子、怀里揣着饼子的军士已在店铺外完成列队。 “谢过大叔支应,小子有军务在身,就此别过!” 赵元恪利落一个军礼,随即率弟兄们排着整齐队列,往吹响集结号的方位小跑而去。 王二喜甚至还没顾上还礼.店内陡然一空,只剩稍显凌乱的桌椅。 不知怎地,昨夜还因惊惧彻夜难眠的王二喜,望着空荡荡的厅堂,竟莫名生出一股失落。 那边,王二喜的婆娘从桌上捡起三张粉色小票,对着晨阳照了照,隐藏于票内的下山虎水印清清楚楚。 首次收到这般大额货票的王氏,不由兴奋道:“哎哟,这莫非就是城内三大商行抢着收的当百白虎币?” 十二岁的儿子闻言,也凑了过来,以同样角度对着晨阳看了看,好奇道:“娘,这货票里的水印并无颜色,为甚叫白虎币啊?” “娘也不知晓,听人说,淮北就是这般叫的.” 正发呆的王二喜闻言,忙快走几步,从儿子手中抽走淮北货票,不由顿足道:“三张便是三百文了!咱还没找人钱呢!” 夫妻俩都是本分经营的人,淮北兵一下多给了七十八文,已不是小数目,王氏赶忙去翻钱箱,准备找人家零钱。 可到了柜台一看,方才想起,为防淮北军入城后劫掠,夫妻俩已提早将钱箱埋在了后院桃树下。 急切间,找钱是来不及了。 王二喜连忙跑出店铺,打铁巷内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淮北兵的影子。 “哎!” 王二喜不由长叹一声,直到这时,左右前后的邻居们,才小心翼翼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天微亮时,王记胡饼店内的响动,早被众邻居听在耳中。 那时,他们都以为胡饼店被乱军所占,大家不由都担心起王二喜一家的命运运气好了,钱财被洗劫一空,若运气不好. 王家小娘年方二八,是这条巷子里最水灵的小娘,若被淮北军搜出来,王二喜定然反抗,那一家子就完了。 担心是担心,却无人敢出门来帮忙,街坊情谊,终究不如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重要啊! 直到方才从门缝中看到淮北军离去,众邻才开门窥视。 却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口发怔的王二喜,邻居们替他松了口气,隔壁麻油店郑掌柜见王二喜颇有店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好心劝解道:“王二哥,莫放心上了,损失些许钱财不打紧,只要人都好好的,比甚都强,钱,还可以再挣嘛” 王二喜回首,迷糊了一下才明白郑掌柜是甚意思,却见他苦笑一声,扬了扬手中货票,叹道:“贤邻们误会了.这淮北兵来我店里,未抢一文钱,反而花钱买了我七十多张饼子,小老儿一时忙晕了头,竟还忘记找钱于人家了” “买你家饼子?” “没找钱?” 听王二喜这么一说,大伙伸头张望一番,确定了左近暂无乱兵,这才纷纷走了出来。 只见王记胡饼铺内,井然有序,王小娘正和娘亲擦拭桌子,王二喜的儿子也在帮忙收拾喝水陶碗。 一家子完完整整,没有任何惊惧慌乱神色。 大伙这才信了王二喜之言,不由啧啧称奇,七嘴八舌问起淮北军情况。 王二喜总结半天,也没说出个鼻眼,只道:“我也说不好,但这淮北军和天下旁的军伍都不一样!见了他们,凭空生出一股亲味.” 众人沉默半晌,那郑掌柜忽然朝隔壁棉布庄张东家道:“张掌柜,我听人讲,这淮北兵在淮北,被百姓称作子弟兵,此事是否为真啊?” 张东家是打铁巷内身家最丰厚、见识最广的人,闻言点点头道:“我也听人这般说过.” 紧接,张东家慨然一叹,神情复杂道:“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淮北为何能在不足十年内,由一处兵匪横流的地方,变成了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有这等亲民强军,可为百姓开疆、可护百姓财富,淮北怎能不富我大周啊,往后不但会损兵丢土,这天下民心,只怕也要转向晋王了” 第479章 带着媳妇儿逛勾栏 二月初一。 冬日严寒终于彻底褪去,扬州街巷旁的老柳上又萌新芽。 淮北军进城仅三日,城内已大体恢复了平静、秩序。 傍晚时分,陈初带着韩世忠、铁胆漫步在南柳巷,徐徐朝小秦淮河畔走去。 街面上的商铺已重新营业,南柳巷内行人虽不比以往摩肩接踵,但人流业已接近战前七八成水平。 一身便服的陈初饶有兴致的四处打量,另有数名作普通人装扮的精壮汉子仿似随意的散在四周,却始终呈品字形将陈初三人护在中间。 对于扬州城,陈初确有几分向往和敬佩。 向往,是因为此城常见于历代文豪诗词中,‘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等等。 而敬佩,则源于此城在后世另一个时空中,不屈抵抗异族侵略,招致敌人残酷屠杀的‘扬州十日’。 继续前行不久,行至南柳巷口,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小秦淮河畔花灯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停靠在岸边各式画舫内,光影流动,隐有丝竹之声邈邈传来。 锦瑟微澜棹影开,花灯明灭夜徘徊。 扬州豪商众多,喜附庸风雅,这小秦淮河虽和江宁府那条秦淮河没关系,但河畔画舫却如出一辙。 此间,正是扬州瘦马出处,顶级会所云集。 或是因为扬州刚刚易手,豪商大绅尚不知新主脾性如何,而不该太过张扬,众画舫外登船的宾客并不多。 陈初一行的出现,让众多站在船头迎客的小娘以为来了目标客户.三人中,陈初面容俊逸,衣着考究,铁胆和韩世忠稍稍落后半步,确实像是富家公子出游。 不过,画舫终究终究是高级会所,迎宾小娘便是想拉客,也不会像别的勾栏那般冲上去拉拽,只站在船头遥遥一礼,随后以含羞带怯、脉脉含情的目光望向陈初。 一般人还真顶不住。 陈初是个有礼貌的,人家行礼,他便潇洒回礼,再回以温和微笑。 骚包的一批. 身后,时刻留意着他的铁胆,欲言又止经过蔡婳、玉侬填鸭式的补课,铁胆大致明白了男女之间是怎回事。 并且,此次离蔡时,蔡姐姐也嘱咐她了‘莫让外头的狐媚子将人勾了去’。 眼下画舫中那些搔首弄姿的小娘,一看就是蔡姐姐说的狐媚子,只是铁胆可担不了这等差事啊。 又走百十步,前头一艘三层画舫灯火通明,乃小秦淮河畔数十艘画舫中最豪华的一艘。 站在岸上的扬州司录参军宋孝直远远看见了跟在陈初侧后的韩世忠,忙回头对身后一群做官员、士绅打扮的人,低声道:“那韩将军尚且落后此人半步,来人定是晋王了.” 众人闻言,连忙整理了衣衫,束手等在一旁。 二十七凌晨,扬州城破后,知府薛徽言仍据府衙而守,后麾下残兵衙役弃刃投降,这老知府见已无力回天,欲要拔剑自刎,被淮北军拦下后暂且收监。 司录宋孝直在家中被淮北军所捉,但他并未反抗,反而积极配合韩世忠封存府库、安抚百姓。 是以,现下他被淮北军委任暂摄扬州诸事。 在场众人中,他也是唯一和韩世忠打过交道之人。 这边,宋孝直已带着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士子迎了上去,双方距离尚有十余步时,人群中一名汉子像是凭空出现一般,错身挡在两人身前。 宋孝直吓了一跳,连忙朝韩世忠遥遥一揖,“韩将军,是下官。” 韩世忠忙侧身对陈初附耳道:“王爷,这便是扬州司录参军宋孝直。” 今晚,他正是来赴约的,东道便是宋孝直等扬州官员士绅,陈初点点头,“让人过来吧。” 那名拦在宋孝直身前的汉子闻言,这才让开道路,一转眼再次消失在了人群中。 至此,宋孝直已彻底确认这位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身负齐周两国王爵的晋王,忙上前一揖到底,“罪官宋孝直见过晋王” 随他一起近前的青年士子也赶忙见礼,“学生王实朋见过晋王。” 一听这个名字,陈初只觉耳熟,随后便想了起来因淮北经济强势,如今淮北风气,便是天下潮流。 在淮北颇为流行的各种报刊,扬州自然也有。 昨日,扬州《淮左民报》便在头条刊登了一文,名为《三日见闻》,讲的是淮北军入城三天来的种种。 通篇文章非常主观,皆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和采访.其中先提到了扬州城破前,满城百姓惊恐不安、犹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 随后笔锋一转.‘二十七清晨,城内迅速安宁,街面自有军士巡逻,无乱兵祸乱、无泼皮趁火打劫’ ‘三天以来,物价迅速平抑,城中人心渐定’ ‘.笔者走街串巷,竟未听闻一桩淫辱劫掠之事,简直匪夷所思。若非亲历,定以为此间事为天方夜谭.’ 文章中,虽未明言夸赞淮北军军纪,但字里行间,处处透着对淮北军的认同。 结尾处,又提到了打铁巷王记胡饼铺东家王二喜于二十七日晨间的经历,笔者感叹连连,以充满感情的笔触写到‘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无怪乎此军被淮北百姓称作子弟兵,有此子弟兵,天下谁人不艳羡?’ 而这篇文章的作者,就叫做王实朋 陈初可不会天真的认为作为士绅一员的王实朋,果真是在街面上听到了一些淮北军美谈,便感动的在淮左民报上为淮北军摇旗呐喊。 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扬州官绅内部有了共识愿意转投安丰朝廷,说更直白,便是愿意投靠晋王。 此刻宋孝直谁也不带,偏偏带了刚替淮北军说过好话的王实朋,不就是为了示好么。 短暂思忖,陈初笑着对王实朋道:“王先生,你很不错。” 王实朋闻言,忙深揖道:“晋王面前,在下如何敢称先生,晋王若不嫌弃,唤在下表字道合便好.” “呵呵,好。” 眼瞧气氛不错,宋孝直连忙引着几人走向了凌波舫。 舫外,众官绅又一番见礼介绍后登船。 今晚,凌波舫已被宋孝直等人包了下来,方才画舫妈妈见等在舫外的都是扬州城内最有头脸的人物,已打起一万个小心,嘱咐几位当红小娘一定要应心伺候。 同时也在好奇,这么多大人物齐聚,却都乖乖等在下头,宋大人今晚宴请的到底是甚角色? 直到那名俊逸青年在舫外和众官绅寒暄时,支耳倾听的妈妈听到了‘晋王’二字,不由震惊莫名。 结合近日来淮南局势和扬州易主,她还能猜不出这‘晋王’是谁? 妈妈当即又跑回船舱,压抑着兴奋和激动,低声对数位打扮停当的俏丽女儿道:“天老爷!莫怪妈妈没提醒你们,今夜咱舫上可真是来大人物了!这桩大富贵你们能不能把握的住,便看你们的手段了!” 这凌波舫本就是扬州最豪华的画舫,今夜接待的又是宋大人这等扬州大员,老鸨挑出来的姐儿们自然质素一流。 其中还有数位尚未梳拢的清倌人。 扬州豪商甚众,她们也算见惯了名士名儒,自是有几分矜傲气,闻言以为妈妈说的大人物又是某位大盐商,回应便冷淡了许多。 只不咸不淡道:“妈妈又得了豪客多少赏钱呀,欢喜成这般模样?” 说话的,正是凌波舫悉心培养多年的清倌人施小小,老鸨闻言,怫然不悦道:“咱舫上将你们当大家闺秀养了多年,你们还真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我告诉你们,宋大人今晚宴请的是大周晋王!待会谁若不小心出错,惹了晋王不快,老身先将犯错之人沉塘,自己再去跳河!” 确实,即便凌波舫背后东家在扬州算个人物,但比起雄踞半壁江山、拥兵数十万的晋王.连个屁都不算。 若不小心恼了晋王,别说她一个鸨子,便是背后东家都得吓死。 果然,老鸨说罢,舱内瞬间安静。 不过,姐儿们已自动过滤了老鸨后半截威胁的话,此刻满耳尽是‘晋王’两字。 晋王,那不就是齐国楚王么! 楚王威名早已传遍天下但和官绅因权势而关注楚王不同,小秦淮河畔的姐儿们,却是因为旁的事知晓了楚王。 楚王富贵后不弃糟糠之妻,依然奉相依为命的贫寒农女为正妻王妃! 还有那同出风尘的侧妃陈氏 更有数首皆是惊艳之作的传世之词,如温婉怜人、写尽风尘无奈的‘莫问奴归处’,如志在万里的‘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如壮怀激烈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厥’。 权倾天下,怜惜女眷,又是善于诗词的儒将更难能可贵的是,据说楚王还很年轻! 以上种种,简直是姐儿们想要脱离风尘最完美的归宿! 众女正错愕间,却见一道人影已率先跑出了船舱.正是方才一脸矜傲的施小小。 她的动作提醒了其余姐妹,几人同时起身,一股脑冲向了舱门。 “你们站在远处看看便是了!莫要上前冲撞了王爷!” 老鸨在身后连声喊道。 方才还闹哄哄的船舱内,登时只剩了老鸨和一名二十许岁的红衣女子依旧在不紧不慢的描着眉毛。 老鸨不由好奇,“女儿啊,你不想见见楚王?” “自然想见,但女儿却不做她们那般春秋大梦,女儿若能当面为楚王奏一曲《满江红》,当面表达一番敬佩,便心满意足了。” 那红衣女子淡淡道,老鸨不由嗤笑一声,“别的姐妹在做春秋大梦?难道你就不想得晋王青睐?” 红衣女子却摇了摇头,只道:“妈妈是知晓的,女儿若嫁人,只做正妻!” 老鸨似乎早已不是第一回听她这般说了,不由摇头叹道:“红玉啊,便是你心比天高,也须知,咱这出身,那大户人家怎可能娶你回去做正室?我劝你还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唤作红玉的女子转过头来,淡然一笑,“做不了正妻,那我攒够赎身钱以后,便开间裁缝铺养活自己” 船舱外。 众官绅簇拥着陈初走向二楼舱房,施小小等人早已在楼梯处列队迎候。 走在最前方的陈初,便是唯一附和她们听来的楚王各项条件。 一时间,楼梯口尽是莺莺燕燕、嗓音各异的娇声。 “奴家见过晋王.” “小小见过王爷.” “奴,醉娆祝王爷安康” 一旁的宋孝直笑道:“施小娘可是从不主动见客啊,便是下官来了,也未必能请的动” 这一记隐晦马屁,说的是晋王魅力大呗。 他没有说更直白的话,则是因为一直紧紧跟在晋王身后的那名极为高挑的女子.宋孝直一直搞不清她和晋王的关系。 铁胆此时正在偷偷打量这些‘狐媚子’.今晚她虽穿了鹅黄襦裙,但比起肩披薄纱,肌肤半透的姐儿们,铁胆的衣着自是被衬托的土气了些。 再者,现下女子以瘦弱娇小为美,施小小等人正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扬州瘦马,而铁胆不输男子的身高、堪比超模的身材,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铁胆在偷偷打量施小小等人,后者有所察觉,也抬眼看向了铁胆.男人来画舫玩,轻易不会带女子,除非此女是侍卫或者婢子。 铁胆偷瞄对方,察觉被发现后,下意识便低了头,习惯性的自卑让铁胆又下意识揪住了衣角。 那么大的个子,颇显手足无措,低着个头,像个傻姑似得。 她越是这般,越引人注目。 陈初察觉附近目光不对劲,回头见铁胆窘迫模样,不由一笑,抬手牵住了铁胆的手,向身旁众人道:“这是本王未过门的媳妇儿,本王带她来这烟花地见见世面,诸位没意见吧?” “.” 众女一时错愕.带媳妇逛青楼? 王爷,你咋想的啊? 还是那宋孝直反应快,忙哈哈一笑道:“没意见,自然没意见!” 你是王爷,你最大.莫说是带着媳妇,便是带着一家老小来逛青楼,我们也不敢有意见啊。 宋孝直一个眼色,王实朋忙替他引着晋王上了楼。宋孝直故意落在后头,等那老鸨跟上后,才低声道:“将姐儿们都撤了吧,待会只留几个丫鬟斟酒布菜、再安排几个小曲便好了。” 老鸨一听,不由失望原本计划,让施小小和醉娆一起伺候晋王哩,若借此能和晋王攀上关系,这是多粗一条大腿啊! “要不,留小小在王爷身旁伺候?”老鸨还想再争取一回。 可那宋孝直却皱眉道:“王爷都带家眷来了,你还敢硬塞?这位姓沈的王府女眷,好像会功夫,你恼她,她万一一把火烧了你这画舫,我可不敢拦!” “是是是,照宋大人的吩咐” 老鸨再不敢多言,连声应道,宋孝直这才继续上楼,刚走出几步却又驻足转身,思索一番后,道:“对了,一会安排那梁.梁,梁什么来着?” 老鸨马上接道:“红玉?梁红玉?” “对,就她,她擅奏唱雄壮军词,王爷和韩将军皆为行伍出身,正好投其所好。” “老身晓得了.” 第480章 安丰地检署 “.王爷,丁未前,家父曾拜在韩中丞门下,说起来与淮北颇有些渊源。韩公直言正谏,王爷虚心纳谏,胸襟之阔,着实令人敬佩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实朋借韩昉之名将陈初吹捧了一番。 当年韩昉在淮北时,确实爱对政策指指点点,抬些无伤大雅的杠,但事后,晋王不但没有惩处、雪藏他,反而让其担任了安丰朝廷的御史中丞。 这在官绅眼中,确实算‘诤臣’和‘明君’做派。 不过,王实朋夸赞晋王‘胸襟’显然另有深意。 果然,见晋王笑而不语,众人不由看向了宋孝直,后者踌蹰几息,终于硬着头皮道:“王爷,薛知府年迈体弱,恐受不住牢狱苦寒,王爷不如小惩大诫,放了薛知府,既可安扬州民心,又可让天下万民见识晋王包容四海之气度” 这才是今晚邀请晋王的主要目的。 陈初不算意外,却有些好奇,玩味的看着宋孝直,“宋大人,如今扬州同知死于军阵,知府薛徽言被收监,你这司录已成扬州实际上的主官,你难不想做这一府知府么?怎还替薛大人求情?” 宋孝直继续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态,低垂着的脑袋,看不清脸上神情。 谁也不知,他听了陈初的话到底有没有一瞬间的动心,但最终,宋孝直还是慨然一叹,道:“罪官无能,未能见王命开城迎天军已是大罪,不敢有此非分之想,若得晋王宽恕,待扬州彻底安定,罪臣自愿乞骸归乡。唯望晋王看在薛大人就任扬州知府以来,精励图志的份上,饶他一回罢” 在场官绅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扪心自问,若是换他们,听到晋王以扬州知府做饵,未必能扛得住这般诱惑。 坐于上首的陈初却沉吟起来入城数日,他自然有法子打听薛徽言的官声,此人在民间风评还不错,此时又有官绅群体主动替他求情。 旁的不说,至少说明此人有较强的人格魅力,也不乏为各阶层平衡利益的智慧。 若能收归己用,确实可以更快速的让扬州进入正轨,同时也可以给临安朝廷的各级地方官带来一个示范作用。 只是,这薛徽言在府衙被破的当日,差点拔剑自刎,想来不那么好收服。 丁未后,周国毕竟占了正统大义,忠贞之士自然远多于彼时的伪齐。 譬如宁死不降的寿春知县陶春来,譬如眼下兵败后欲要殉城的薛徽言 两人还都有一个共同点地方治理不错、官声极佳。 也是,不怕死的人,大多私心没那么重,他们是士绅阶层中光明的一面,有坚定的信仰。 杀了,陈初还真有点舍不得。 最终,陈初也没有明确回复宋孝直,只道:“薛大人死不了.” 宋孝直等人自然不敢逼迫晋王明确给个释放薛徽言的时间,但有了这句‘死不了’,总算为他争取来了生机,今晚目的也就完成了大半。 此刻众人待的地方是凌波舫二层船舱,左右别家画舫到了这个时候已尽是酒令唱合丝竹之声,但他们这,因晋王带了‘媳妇儿’,自然没人再不长眼的安排姐儿作陪。 晋王无妓相陪,他们又怎敢招人伺候。 以至于凌波舫二楼显得有些冷清,此时正事议完,宴席又进入了后半程,宋孝直忙遣人吩咐老鸨,请歌姬上来献唱一曲。 不多时,一绯衣女子抱筝入内,四方一礼后,端坐琴后,轻抚琴弦 ‘铮~铮~’ 前奏一起,陈初以及坐在他下首的韩世忠同时抬眸看了过去。 陈初不会奏筝,可家中有玉侬这位琴筝好手,又多次听过梅瑶演奏,自能听出些好坏。 玉侬和梅瑶两人各有千秋,琴声中却都有那股女子柔弱之感。 却见低头奏琴的女子高鼻剑眉,五官不错,但下颌骨稍显突出,以至于少了些女子柔美,反多了些强势的英武之气。 一阵急促前奏,隐有金戈铁马之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一开口,竟是晋王于东京大胜之后的新作之词彼时,齐周尚为敌国,这首词也就成了周国禁词。 如今扬州易主,自然再无人计较。 下方宋孝直一直在留意着晋王,见他频频露出赞许神色、就连那韩将军都听的入了迷,不由暗自得意自己这安排,正合军伍出身的晋王之意。 一曲唱罢,陈初忍不住抚掌赞道:“好!这曲子被这位大家唱出了真意!不知大家尊姓?” 宋孝直连忙起身,替那女子道:“禀王爷,奏唱女子姓梁名红玉” “谁?” “梁红玉。” 宋孝直见晋王一脸惊愕,还以为哪里出了错,变得不自信起来。 陈初却下意识转头,看向了韩世忠.只见这老光棍微微张着嘴,盯着人家一瞬不瞬。 “哈哈哈,这便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 陈初大笑之后,说了一句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夜,亥时。 小秦淮河畔的夜生活刚刚进入高潮,而陈初已带着铁胆、韩世忠离了凌波舫。 上船时,陈初主动牵了铁胆的手。 下船后,陈初再次拉上了铁胆的手。 初春夜风,清爽迷人,河畔老柳,迎风展枝。 走在人群中,两人像是普通人家‘人约黄昏后’的小情人,却因为两人高于大多数人的身高,频频引来注目。 能感到铁胆在努力适应和初哥儿的新关系,但依然紧张,被陈初握着的手,出了一层细汗。 陈初为缓解铁胆紧张情绪,忽笑道:“铁胆,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牵手是在何处么?” 习惯性低垂着头的铁胆闻言,侧头看了陈初一眼,低低道:“在朗山,清风岭,阜昌八年,三月二十三,夜里” “咦?”陈初惊异的看了铁胆一眼,没想到这木呆呆憨妞竟记得这么清楚,不由打趣道:“原本我只道当年是我对铁胆单相思,原来你我是双向奔赴啊,不然铁胆怎会记得那般清楚?” 娃娃脸微红,铁胆又低了头,却道:“我我第一回见你,便觉着你生的好看,比身边兄弟叔伯都生的好看。” 那可不是,当年的逃户们一个个不修边幅,说他们是抠脚大汉都算是夸他们了,比起这帮糙汉,细皮嫩肉的初哥儿被衬托成大帅逼一点也不稀奇。 原本是和铁胆说笑,但人家回答的十分诚恳,反倒搞的陈初不知怎么说了。 陈初笑了笑,转头又看向了失魂落魄的韩世忠,明知故问道:“韩五哥,想甚呢?” “啊?哦,我不饿,王爷不用管我.” “.,谁问你饿不饿了?我问的是你在想甚.” “属下在想.” 韩世忠回神后,一眼瞟见楚王和沈团长牵在一起的手,忙憨笑道:“属下在想,王爷和沈娘子郎才女貌,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咋也学会拍马屁了?” 陈初笑骂一句,忽道:“可是有中意的女子了?” 见楚王一脸的意味深长,韩世忠摸了摸脑袋,尴尬一笑,“甚都瞒不住王爷方才我见了那梁娘子,只觉浑身发麻,心儿跳的厉害,也不知是怎回事.” “哈哈,韩五哥这是发春了。既如此,你方才怎不留下啊?” 陈初又问,韩世忠却道:“今夜该属下值守了。” “今晚我让焦屠代你值守,你去吧。” 见楚王并未因他相中一个风尘女而不满,反倒给予了支持,韩世忠不由大乐,朝陈初一抱拳,便转身朝凌波舫折了回去。 “等等~” 韩世忠刚走出几步,又被喊住,回头一看,却见陈初从怀中摸出一沓货票递了过来,“梁娘子若愿意,你便帮她赎身吧,五哥三十多岁的人了,也该有个家了。” 韩世忠怔了几息,忽而鼻头一酸.他在刘叔平手下从军多年,十多年里冲锋陷阵,大小经历数十战,身上刀箭伤十几处,也不过混了个小小营正。 可跟着楚王才几个月,便做一路大军统帅,更被委任了在扬州编练新军的职司。 但这些只是其一,楚王待他如兄长一般的敬重和爱惜,才是韩世忠最珍视的. 便如此时那句‘五哥该有个家了’。 韩世忠从不矫情,上前两步接了初哥儿递来的货票,抽了抽鼻子咧嘴笑道:“王爷,我平日花钱大手大脚,一时半刻可还不上您” “就该找个女人管管你,整日吃酒赌钱,能攒下钱来才怪了。去吧.” “嗯!” 男儿情义,唯有效死以报。 二月初三,一直待在扬州的陈初,得悉临安朝新遣议和使者已抵达安丰,决定回去与来使见上一见。 若旁人,可没这么大的脸面,但新使是陈伯康 同日,安丰皇宫。 柴极驾临安丰后,陈初可不愿出钱给他营造新宫,是以至今仍住在由府衙改成的皇宫之内。 比起东京、临安的皇城,自是逼仄不少。 原府衙四进官舍、现在的后宫福宁殿.福宁殿应是皇后寝宫,但柴极之后,早在丁未年被金人掳到黄龙府时便不堪受辱自缢。 柴极其他妃嫔多年来要么被金人贵族瓜分,要么病死异乡。 是以,淮北进贡的美人晴儿、雯儿便仗着太上皇宠爱,逾制住进了福宁宫。 午后申时,外臣周子善被引入了位于福宁宫的简配御书房 周子善原为商城知县,去年随上官裴蔚舒一同投了太上皇,一跃升为安丰朝礼部郎中。 此次升迁不可谓不大,但周子善仍旧不太满意特别是淮北系越来越多的挤压了淮南旧官员系升迁的空间。 今日,他要找太上皇说件大事。 外臣入后宫不合礼制,但前殿,尽是出自淮北的新任安丰皇城大太监曹小健的人,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 此次周子善所禀之事,事关晋王,唯恐被他听了去,这才来了后宫。 “.,晋王于大仪县斩杀大周将士一百七十余人,又命淮北军弹压.拿下扬州后,同样只允淮北军入城,如今扬州一府八县到处都在传扬晋王仁义爱民,而名义上归陛下节制的大周官军,却落了个‘只知劫掠杀害百姓’的恶名,长此以往,淮南、乃至整个大周便要四处传颂晋王之名了,陛下却要背了那残害百姓之名!” 周子善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柴极越听越不安,忙低声道:“周大人与朕说这些,是何用意?” “陛下!照此下去,我大周将民心尽失.如今那张多福已对晋王死心塌地,但刚刚被晋王整治过一番的大周将士未必服气,陛下应择忠勇之士,秘密发诏,培植忠于朝廷的将士!以备不时之需” 这不就是衣带诏么,柴极吓了一跳,脸都变了颜色,忙低声呵斥道:“住嘴!晋王与朕有拥立之功,是朕的肱骨,周大人若再背后议论晋王,朕治你的罪!” “.” 周子善望着柴极,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不信太上皇宫看不出晋王野心,但太上皇多年囚禁生活,早已磨灭了身为天子的骄傲和雄心。 太上皇不是不明白,他是不敢!唯恐惹晋王不满,再变回囚徒. 太上皇,已经废了。 除非再想法子,逼他骑虎难下! 申时二刻,周子善退出御书房,却在门外见到一名端着托盘的宫装女子.也不知对方是刚到,还是已经来了一会儿。 周子善不认此女,忙一拱手,后退着离开了福宁宫。 那宫衣女子眯眼望着周子善的背影,直至对方消失才收回目光眯眼这习惯,她是跟着东家的东家学的。 据说,这般会显得人很厉害。 “陛下,还在忙呀,臣妾为您亲手炖了鹿茸参汤.这辽参还是晋王进贡于陛下的呢” 再进屋时,宫衣女子已笑靥如花。 “呵呵,晋王有心了,知晓朕前些年亏了身子,满天下为朕搜罗大补之物” 柴极顺着女子的话茬道,那女子将托盘放在御案之上,顺势坐入柴极怀中,娇嗔道:“那陛下说说,晋王进贡恁多好物,最珍贵的是哪个?” “哈哈,自然是你和雯儿两只小妖精了.” “陛下耍赖,臣妾问的是最珍贵的那个,陛下你说嘛.” 女子挽着柴极的脖子,边轻轻摇晃对方边撒娇道。 “你你你,晴儿最珍贵好了吧.” “嘻嘻~” 无意识间,晴儿又模仿了心中偶像的笑声,随后趴在柴极耳边腻声道:“陛下净哄臣妾,陛下已接连宿在雯儿房中两日了,今夜,陛下该去臣妾那里了吧” 二月初六,陈初回返安丰。 当日,尚未来及与陈伯康见面,晴儿通过曹小健递来的密信先到了陈初的手上。 随后,陈初招来了军统苏晟业.后者在金国榆州兵变中表现亮眼,如今已成为了军统内仅次于李骡子、李科的三号人物。 现下李科坐镇金国南京府,负责金帝完颜亶、柴圆仪之事。 李骡子留在蔡州,居中协调军统各部。 苏晟业从金国抽调回来淮南,帮助安丰朝廷建立特务机构。 “晟业刚回淮北,未及休息便被我招来了淮南,家中娇妻怕是要不依我了.” 一见面,陈初说笑一句,随即说起了安丰朝之事,苏晟业道:“王爷,这次来淮南,我带了张五栾、张小尹等骨干,重立一个大周军统,手到擒来。” 见他如此自信,陈初却摇头笑道:“咱淮北叫军统,淮南却不能叫军统了,不然,人家会以为这大周安丰朝的特务机构是给咱淮北服务的.” 啊?淮南的特务机构不就是为淮北服务的么? 见苏晟业发怔,陈初咳嗽了一声,“总得遮掩一下吧,不然面子上不好看。” 苏晟业明白了楚王之意,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王爷,那这淮南的新机构叫甚?” 陈初稍一思索,道:“便叫做安丰地方检察署吧,简称地检署。” 第481章 枭臣 二月初七,安丰地检署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内挂牌成立。 仅仅隔了一天.这座新立衙门便一鸣惊人。 初九,早朝。 安丰皇宫狭小,‘宫门’外更无东京宣德门外那般宽阔的广场。 不过,一切流程却不欠缺。 寅时末,天未亮,安丰朝众官已候在门外等待上朝,将本就不宽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往日泾渭分明的淮南旧臣和淮北官员,此刻大多围在一位身穿蟒袍的年轻人四周。 此人自然是大周晋王. 晋王平日不怎么上朝,今日出现于此,不管是缺了一只耳朵的淮南旧臣裴蔚舒,还是淮北来的韩昉、潘雄等人都走过来热情攀谈一番。 就连素日不苟言笑、怼天怼地的陆延重,也主动上前矜持的和晋王讲了几句话。 至于仍站在远处的官员,要么是觉着自己级别低微,没资格和晋王交谈,要么就是陈景安这种,早已无需用这种方式和晋王联络感情。 卯时初,就在众臣即将上朝之时,长街尽头忽然快步行来一帮疑似公人.为何说是疑似? 只因对方手持枷锁铁尺,腰挂制式军刀,戴公人硬幞头,但身上穿的黑衣却非军非吏。 众官正疑惑间,打头那人侧身朝一名被绑着双手、鼻青脸肿做仆人打扮的小厮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厮畏怯的点点头,随后朝人群中一指。 领头那人有了目标,直接带属下冲入人群中.礼部郎中周子善直到被这帮人擒了双臂,这才反应过来,忙喝道:“尔等何人!为何对本官无礼!” 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但当着百官的面、于宫门外捉拿礼部五品官员,确实太过嚣张、太过挑衅了。 “大胆!宫禁重地,你们也敢失礼,不要命了?”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叫你们上官过来!” 人群中的淮南旧臣纷纷叫嚷道,更有数人已冲了上来.源于多年来深植于内心的阶级观念,官员自认高过吏人好几等,有个别莽撞的,喝骂的同时已冲了上来,一脚踹在那黑衣公人身上 旁人也不觉着有何不妥官员打吏人,打的天经地义,你还敢还手不成? 却万万没想到,那挨踹了的疑似吏人没有任何迟疑,一脚还了回去.他那气力可比官员大多了,直将最先动手那人踹出五六步远,才跌坐于地。 场间一静,众官不由大怒,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助拳,一同前来的数十名黑衣公人却也寸步不让,齐刷刷围了过来。 方才因攀谈而站在晋王身旁的裴蔚舒这才察觉不对劲了.皇宫虽是府衙所改,但宫门外却不缺禁卫,可那帮军士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冲突逐渐升级,没有任何劝阻迹象。 再看晋王、陈相、韩中丞,同样没人要阻拦的意思。 裴蔚舒作为淮南旧臣在安丰朝的执牛耳者,心知若真的动起手来,四体不勤的官员一定会吃亏,忙走上前大声道:“住手,住手!” 拦开了躁动官员,裴蔚舒才一脸威严的看向了黑衣公人,质问道:“尔等究竟是哪座衙门的人,你们可知,无陛下旨意,私拿朝廷五品大员是何罪么!” 这话,却根本吓不住对方,只听打头那名年轻人操着北地汉话,朗声道:“吾乃安丰地检署特别行动科张小尹,犯官周子善犯有谋逆之罪,你们却屡屡阻拦我等行动,难不成是同犯么!” 这顶帽子不小,裴蔚舒可不敢领,忙道:“你有何证据!” 那张小尹一把拽过那名被绑了双手的小厮,道:“这便是周子善府上的仆人,经此人举报,方才我地检署另一拨同僚已趁周子善上朝之时,突击搜查了他家,在家中地库中发现劲弩三十把,甲胄二十副!另搜到分别写了陛下、晋王名讳的稻草小人,此乱臣贼子行厌胜之法,诅咒陛下与晋王,难道还不是谋逆大罪!” “.” 眼看张小尹说信誓旦旦,众官不由惊悚.弩、甲皆为违禁之物,更别提那厌胜之法涉及到了晋王。 “栽赃!构陷!尔等构陷于我!” 被摁着膀子的周子善疯狂大喊.昨日,家中确实走失了一名仆人,但这种家宅小事,根本不劳一家之主费心。 想不到,却是旁人布下的构陷之局。 周子善门清,要是坐实这些罪名,自己别说官帽,便是脑袋都保不住。 这几日,他惟一做过的便是秘密觐见太上皇请后者在军中培植心腹,防备晋王。 难不成是此事出走漏了风声? 不管是不是因为此事,裴蔚舒都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只听他喊道:“裴尚书,下官是被人构陷的啊!我等读的是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下官怎会那般蠢,用那厌胜之法加害陛下和晋王!裴尚书,救救下官啊!” 其实他不说,裴蔚舒一众淮南旧臣也能想明白周子善一个五品文官,家里私藏弩甲有何用? 还只几十副,这点东西不够造反,却足够要了周子善的性命。 想来,这劳什子的地检署敢这般指控,定然已在周家放好了这些东西。 更关键的是.所谓厌胜,涉及到了陛下和晋王,他两人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 裴蔚舒急切间环顾四周,看谁都像幕后黑手一直打压淮南旧臣的陈景安有动机,淮北军方有可能,就连面色阴沉的晋王,也洗脱不了嫌疑。 但尴尬的是,这些人,裴蔚舒一个都动不了。 大脑急速运转之后,裴蔚舒找到一个漏洞,忙对那张小尹道:“你们这地检署,归何处衙门辖制?需知,朝廷五品官员,便是有罪,也需大理寺、刑部会审,由陛下朱批用印,方可捕捉!” 张小尹好整以暇的朝尚未开启的宫门拱了拱手,回道:“好教诸位大人知晓,我安丰地检署由陛下亲旨所设,先捕后奏,皇权特许!大人还有何不明?” “.” 周子善闻言,顿时面如死灰.他若想活命,只能寄希望于裴蔚舒等淮南旧臣联合陛下,才能从淮北人手中给他抢得一二生机。 若这地检署乃陛下所立,却又来针对他哪里还能活命。 可裴蔚舒却仍存有极大疑惑如今这安丰朝廷,军政皆由晋王把持,他怎会眼睁睁看着陛下搞出这么一个拥有‘先捕后奏’的强权机构? 在众臣沉默间,张小尹呵呵一笑,作了个四方揖,随后潇洒的一挥手,带着周子善走了. 周子善的某些心思,淮南旧臣中有不少人都知晓一二,包括他裴蔚舒。 但从晋王手中逐步夺权的想法,太过危险,裴蔚舒等人虽暗戳戳鼓励周子善去做些什么,但明面上却从未参与过。 此刻,周子善忽然被带走,不少人内心忐忑不已。 裴蔚舒却悄悄打量了一番淮北系重臣,众人表情各异,却一个比一个轻松,似乎宫门前发生的一幕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好心情。 裴蔚舒不由暗道:那地检署特科选在宫门前动手,怕不是故意给我们看的! 卯时二刻,简陋宫门开启,众臣沉默入内。 众官簇拥下,陈初路过方才那位最先和特科公人动手的官员身旁时,忽然驻足.此时那人已起身,却依旧捂着肚子,周遭都是那些反应最激烈的官员,差一点和特科干群架。 见晋王停步,几人下意识赔上了谄笑,晋王却皱着眉头呵斥道:“多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宫门之前,与人拳脚相向!斯文扫地,成何体统!” 骂罢,拂袖而去。 “.” 几人笑容凝在脸上,尴尬站在原地。 潘雄路过几人身边时,一脸戏谑笑容。 三刻上朝。 柴极很清楚,只要自己足够温顺,晋王便会保他安全。 是以,近来吃的好睡的好,又有美人伺候,脸蛋都圆了些,刚从金国被接回时犹如枯松一般的面皮,也舒展了不少。 今日早朝,因晋王回朝,朝臣多禀前线战事其实,淮北军为安丰朝拿下扬州一府八县的事,朝廷早已知晓。 但趁着晋王在朝,又拿来说一遍,自是为了给晋王请功。 柴极闻弦知意,但他已没甚好赏赐的了。 以他的意思,最希望能赐与晋王一两位女儿回返中原也有些时日了,柴极自是打听了不少晋王旧事,得知晋王两位岳丈如今都在齐国为重臣大员后,便动了这个心思。 至于公主从未有过与人做侧室的先例这种丢脸事,柴极根本不在乎.再耻辱还能耻辱的过当年被押到金国宗庙行牵羊礼? 只不过,他的女儿尚是完璧之身的,年纪都太小,最大的才十三岁。 柴极觉着年纪小也不是事,为此专门找陈景安探过口风陈景安去信向陈初说起此事,陈初回信中只一句‘本王已不缺岳丈了’。 此事自然不了了之,今日朝会,柴极似乎有当着众臣之面再提此事之意,陈景安当即向新任司天监监正无根道长刘来喜使了个眼色。 陈景安作为阿瑜的亲叔叔,自然不想王府再多一个大周公主这样的角色毕竟,阿瑜肚子争气,诞下了一子。 此时猫儿正位稳固,陈家自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当下孩童夭折率高,那嫡长子能否健健康康长大成人,谁也说不准。 万一万一有何意外,阿瑜所出的念儿,不就有机会了么! 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子,陈景安才不会顾忌,可帝女身份,他却不由不替阿瑜忌惮仅一个有名无实的嘉柔,淮北系都要花费数年才能消化完齐国旧臣势力。 再来周国皇女,日后周齐一统,那皇女背后不知会聚集多少旧臣支持。 再者,反正陈初已明确表达了‘不缺岳丈’,这是说当今已不需依靠联姻整合各方势力。 陈景安自然乐意将柴极这点心思搅黄。 当然,这一切都是非常长远的考量。 得到信号的无根道长瞄了陈初一眼,这才出列道:“陛下,晋王一心为国,不重名利陛下若赏,不如封赏跟随晋王的忠贞之士吧!” 晋王受不受柴极封赏是一回事,但你无根算哪根葱,也敢替王爷回绝? 武官队列中的蒋怀熊、彭二等人以不悦眼神看向了无根,后者自是感受到了众多淮北武人的不爽注视,忙道:“有沈公讳再兴者,乃忠良之后,两甲子前大周沈家将八世孙!沈公一心为国,忠勇无双,憾于去年年末战死沙场!微臣斗胆替晋王请陛下为沈公封!” 这句话说出,淮北众将,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彭二还遥遥朝无根点了点头,为方才怒视表达歉意。 沈再兴,桐山起兵时的老人,虽一辈子未曾任齐官,但以他麾下逃户组建的马军,多年来为淮北立下了赫赫战功。 沈大叔得封,旁人也不敢小瞧铁胆了。 不得不说,陈景安让无根替沈大叔请封这一招,异常巧妙。 不但暂时堵上了柴极的嘴,还收获一众淮北武将的好感,更重要的是,楚王很满意。 这事放别人身上不合适,沈大叔却可以当年桐山起事,沈大叔痛恨齐国伪朝,心向周国正统。 不说他这般想法的对错,但身故后能得心中正统的承认,也算全了他‘不为贰臣’的心愿。 对铁胆来说,多少也是个慰藉。 想至此,陈初以赞许目光看向了无根,心道.这老道,还是个善于揣摩人心的人哩。 至于如何封赏,就好办了,淮北官员尽往高里说。 最终定下了‘武宁’谥号,追封鄂国公。 便是安丰朝封号不值钱,这份哀荣也算极为耀目了‘武宁’是武将仅次于‘忠武’的美谥;国公又是仅次于‘王’的爵位。 仓促议定,淮北系人人欢喜,而在宫门外刚刚遭受了打击的淮南旧臣却始终沉默不语,更无人敢对沈再兴追封一事置喙。 也是,自打去年除夕夜以后,晋王和那沈氏之间已不加掩饰。 不管在扬州,还是回到安丰,时常被人看见晋王牵着那沈氏女的手在街面走动. 如今,便迫不及待的给沈氏女之父讨要了极大哀荣.外界传闻不错,晋王对岳丈的确够意思。 惹人嫉妒啊! 整个朝会一言未发的裴蔚舒,见太上皇面色如常,好似完全不知晓周子善被捉一事,终于在朝会临近结束时,主动出列,试探道:“陛下,犯官周子善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 正羡慕别人家好女婿的柴极闻言不由一愣,疑惑道:“周郎中怎了?” 裴蔚舒为避免太上皇、晋王误会他要替周子善求情,特意在其名讳前加了‘犯官’二字来表明态度,可柴极一句‘周郎中’,显然还未将周子善当成罪人! 这说明太上皇并不知晓此事啊? 谁这般大胆,竟敢冒用陛下之名构陷捉人! 裴蔚舒强忍着往晋王那边看过去的冲动,只道:“陛下不知?方才,于宫门处.” 这时,新任刑部侍郎潘雄却主动出列打断了裴蔚舒,“陛下!逆臣周子善于家中私藏兵甲,意图以厌胜之法谋害陛下和晋王,方才已被安丰地检署缉拿!” “啊” 柴极自然也不信那狗屁的厌胜之法,但他瞬间想到了周子善前几日鼓动他谋夺军权一事,只以为是东窗事发,下意识看向了晋王,为表自己清白,连口道:“捉的好!捉的好!朕早察觉此贼居心叵测,幸得晋.幸得潘侍郎出手!” 初次听说此事,柴极也不知是谁出的手,只下意识认为是开口说话的潘雄所为.或者说是潘雄背后的晋王干的! 但这么一来,所有淮南旧臣都看出来了方才那地检署特科张小尹所说‘地检署乃陛下亲旨所立、先捕后奏皇权特许’是在胡说八道! 陛下明明也是刚知道! 眼瞧太上皇紧张的满头大汗,脸色都变了身为旧臣之首的裴蔚舒心知若不站出来说两句,往后旧臣在朝堂就再也说不起话了。 裴蔚舒硬着头皮,问道:“陛下,那安丰地检署行事诡异跋扈,不知归那座衙门辖制?” “朕朕不知晓啊!” 柴极迷茫四顾,似乎还想从臣子口中得到答案。 但他这么一问,无疑坐实了有人冒用太上皇之名,私立衙门、擅用皇权! 这种事,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一桩足以让万千人头落地的大案了! 莫说是臣子,便是太子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觊觎君权,也难逃一死. 淮南旧臣这边,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直到这时,同样没怎么说话的陈初,终于缓缓出列,盯着御座上的柴极,道:“陛下,您难道忘了?负责监察百官、为朝廷耳目的安丰地检署,正是您亲书圣旨所设.” “.” 柴极有一息愣神,随后马上道:“啊呀!是是是,若非晋王提醒,朕都要忘了!监察百官、为朝廷耳目的安丰地检署正是朕亲自下旨所立.” 柴极语速极快,说到一半终究没忍住擦了擦额头汗水,小心望着晋王,道:“哎,朕北狩十四年,记性大不如前,还好有晋王、陈相等肱骨助朕协理军政公务。往后啊,还需晋王多费心,帮朕打理这大好江山啊” “微臣必当尽心竭力!”陈初恭敬道。 第482章 明明是教化! 初九早朝后,陈初回住处更换了便衣,再次带着铁胆和焦屠出了门。 辰时初,安丰驿馆饭厅,大病初愈的沈该和陈伯康先后到来,琳琅满目的餐点,两人却没有一点胃口。 临安询问和议进展的旨意,一天数道。 年前便已抵达安丰的沈该,面对齐国吞天一般的胃口,两个月来除了被气的呕血两次,无有寸进。 到了后来,齐国礼部尚书杜兆清干脆单方面中止了谈判,携了美婢整日游春踏青,将他们晾在驿馆。 新任和议使者陈伯康来了六七日,连对方的面都没见到。 也是,钱塘湾隔三差五便炮轰沿岸的齐国战船仍在、势如破竹占领淮南全境的淮北军仍在,齐国自然不着急。 二人正沉默相对时,忽听随从来报,‘晋王来了.’ 沈、陈两人都清楚,不管是代表了安丰朝的陈景安,还是代表了齐国的杜兆清,听命的都是这位晋王! 自和议开启,临安朝一直想要直接交流的对象便是晋王,奈何他只露面了一两次,大多数时间都避而不见。 今日对方忽然主动来访,两人自是激动,赶忙起身迎了出去。 驿馆内,陈初负手立于院内,正凑头在一株迎春花前轻嗅花香,那模样惬意如出游。 “沈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甫一见面,陈初先问候了屡次呕血的沈该,待对方表示自己无碍后,这才转头看向了陈伯康。 去年十一月,和淮北交往密切的陈伯康便被临安羁押,短短几个月,人不但更清瘦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明显了。 “陈大人多日未见,受苦了。” 相比面对沈该时公式化的客套,陈初面对陈伯康确有一两分真心关切。 陈伯康无声一叹,就算以前淮北淮南相处得宜,但此时两人分属两朝,陈伯康也不好表现的太过亲近,只一抬手,作了个请陈初进屋说话的手势。 陈初却摇头道:“刚下早朝,本王还未吃饭,陈大人不如陪我去街面上一起吃些吃食?” “也好。”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般小要求,陈伯康自然不会驳了晋王面子。 一旁的沈该也跟了上来,已和陈伯康走出几步的陈初却忽然回头道:“沈大人,我与陈大人说几句话,沈大人不用相陪了。” “.” 沈该不由尴尬,出使安丰,他自然视自己和陈伯康为一体,都代表了临安朝廷。 可这晋王却摆明了不愿带他,再结合朝中关于陈伯康和早已晋王勾联的传闻,沈该以不悦外加审视的眼神看向了陈伯康。 不爽归不爽,陈初不让他跟着,他就只能留在驿馆。 出了门,陈伯康无奈一叹,“晋王何苦害我?” 陈初却道:“便是我不害你,陈大人年前不照样被临安朝廷羁押了么?” 陈伯康苦笑,再不言语。 两人沿着驿馆前的长街走了百余息,越发接近淮北军在城中的营房,周遭贩卖吃食的小贩越多。 淮北经商之风盛行,但经过这么多年发展,各个行业已接近饱和状态,竞争激烈。 是以,许多胆大敢闯的小贩,便选择了跟着淮北军四处闯荡。 淮北军打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淮北军军饷高,军士手里有钱,小贩们售卖的家乡吃食可慰藉军士思乡之情,格外受欢迎。 一来二去,就成了一些本钱微薄的底层创业者的好项目。 陈初和陈伯康停在一家挂着‘王爷豆脑’竖幡的小摊前,后者正是被这小摊名字所吸引,不由笑问道:“小兄弟,你家这王爷豆脑,是何来历?” 正在忙活小贩手脚麻利的给一位顾客盛好豆脑,这才抬头回道:“客官有所不知,俺们淮北这豆脑,最早流行于唐州桐山鹭留圩,鹭留圩您晓得不?正是俺们王爷起家的地方,人家都说,这是王爷发明的,便叫了王爷豆脑” 陈伯康以玩味笑容瞧了一眼身旁的陈初,又问道:“那你一个卖豆脑的小摊贩,冠以‘王爷’二字,不怕楚王看见后治你的罪么?” “咦,你这话说哩。俺们王爷可没那般小气,俺们蔡州还有王妃擀面皮、王妃肉夹馍哩,也没见谁被治罪.”小贩一脸理直气壮的解释过后,不忘推销道:“客官,尝尝俺这豆腐脑吧,这可是俺淮北特色,听说大齐长公主殿下来了蔡州,接待的大宴上都有这豆腐脑哩!” “哈哈,好!这豆脑怎卖?” “四文一碗,可浇咸卤,也可放糖,不过甜的要加价一文.” “给我来一碗甜的.” 说罢,陈伯康又看向了陈初,问道:“你吃甜的咸的?” 陈初却没回答他,径直朝小贩道:“四碗咸的,十根油条” 一行人中,加上铁胆、焦屠刚好四人,但人家陈伯康明明说了吃甜的,该是一甜三咸才对。 “客官,这位大叔说要吃甜的啊?”小贩迷茫道。 “不,他必须吃咸的!” 霸道的改了陈伯康的取向,陈初几人在建议长条桌旁坐了。 这等流动摊贩,桌椅自然谈不上多干净,陈初却不假思索的坐了下来,陈伯康识人无数,见过那些为显亲民而特意深入民间表演的官绅。 但在陈初身上,那股自然随性,完全不似作伪。 陈伯康不由想起两人第一次在淮南见面时的场景,那时这楚王穿了一身农人短褐,一双小腿裹满了泥巴,坐在树荫下叼着草.吊儿郎当。 还吹牛说自己见过会飞的铁鸟。 现如今,那吹牛小郎已是身负齐周两国王爵、一举一动都可搅动天下的当世枭雄。 而自己,刚刚从大理寺的监牢中获释临安朝廷想要借他与淮北之间的良好关系促成和议,但皇上、秦相对他的怀疑与日俱增,未来在大周,他命运着实堪忧。 想到这些,陈伯康不免生出一股物是人非之感。 不过,陈伯康乃豁达之人,讲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目前担着和议职司,还是想在尽量少折损临安朝利益的情况下,达成和议。 一碗豆脑下肚,陈伯康擦了擦胡须,主动道:“晋王,钱塘湾被封已两月,左近百万百姓终日惶恐难安,晋王素有爱民之名,既如此,不如先撤了齐国水军,再细议和议条则” 豆脑剩了个碗底,调羹已不好舀起,陈初干脆端起了碗,不顾形象的倒进了嘴里。 十余步外,那小贩见陈初吃的香甜,不由得意道:“客官,俺家这豆脑,味道正宗吧!” “嘿!好吃!” 陈初笑答一句,抹了抹嘴,这才看向陈伯康道:“撤军.也好。” “.”陈伯康不由一怔,多日来和议毫无进展,他不过试探的挑起了话头,对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接着,陈初又道:“不过,我有几个条件,你临安朝需先应下。” “那赔款数额过于庞大,便是.” 陈伯康以为陈初又要替‘万万两’白银赔偿之事,后者却打断道:“不是这桩事。齐国水军撤军的先决条件,只有两桩,一、将挑起边衅的战犯交与齐国处置,二、陈大人需替安丰朝延揽一些人” “延揽何人?” 陈伯康直接忽略了陈初的第一条件,反正后者又没点名谁是战犯,此事不难办。 但第二个条件却让他心生警惕。 果然,陈初一开口,他便将头摇的像拨浪鼓。 “寿春知县陶春来、扬州知府薛徽言等淮南旧臣共计五人.” 陈伯康以前是淮南经略,自然清楚各州府主官为人陈初说的人,皆是些肯俯身做实事、又对自身品性有一定要求的干臣。 劝这些人投安丰朝,才是真正动摇了临安朝廷的根基。 再者,若他陈伯康做说客,往后回了临安,还如何自处? 见陈伯康拒绝的坚决,陈初故作一叹,悠然道:“以前,我还以为陈大人是那等明辨是非的超脱之人,该明白自己效忠的乃天下万民,而不是某家腐朽皇室,却不料,陈大人也这般迂腐” “晋王不必以言语激我.” 耳听陈初说的不客气,陈伯康面不改色道:“我并非看不清这天下大势,只是.我也不看好你淮北模式能让百姓过好。” 这话已相当大胆直白,看清天下大势,有‘他也看出临安朝难堪大任’之意。 而‘不看好淮北模式’,更易激怒陈初,毕竟世人都知楚王耕耘淮北近十年,淮北大概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成就。 陈伯康话里却有贬损的意思。 陈初未动怒,反而好奇的盯着陈伯康道:“哦?陈大人如何不看好我淮北模式了?本王洗耳恭听.” 这一次,陈伯康稍稍沉吟了几息,用来组织、精炼一下语言他在淮南为官数年,时时刻刻都在留意观察淮北。 接下来的话,他从未与人讲过,“晋王,你可知,自淮北兴盛以来,我淮南出现了大量模仿淮北的场坊.”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陈初笑道。 “起初,我确实这般想但去年时,我去往各州县便衣走访了一回,却觉这场坊非民之福!” “此话怎讲?” “去年夏,我抵达庐州夏塘镇,此地水暖适宜耕作木绵,乃淮南木绵耕作最集中的区域,因此,建有大量棉布场坊.” “看了以后,是不是吓了一跳?”陈初似乎早有所料一般,淡淡问道。 陈伯康诧异的看了陈初一眼,继续道:“确实!老夫一生游历州府足有百数,但那夏塘镇.” 似乎是回忆起某些不忍言之事,陈伯康顿了一下才沉声道:“此地初看繁华,场坊主皆为巨富,然.坊内乌烟瘴气,做工之人赤身裸体、骨瘦如柴,每日上工时间七个时辰起步,十来岁的童工比比皆是,甚至有些来路不明的人口脚戴锁链作工!但有工人手脚稍慢,那监工动辄鞭笞打骂工人几无人形那般惨状,比之佃户尚不如!” 越说,陈伯康越激动,察觉情绪小有失控,陈伯康喘了几口,待心情稍稍平复,才接着道:“这还只是场坊情形,再说农人,如今淮南种绵远比种粮获利丰厚,当地劣绅对田地的欲望更盛以往!他们用尽手段,将自耕农逼至破产,掠走良田后改粮为绵,为场坊供货!坊主、劣绅以此勾连,夏塘镇繁华之下,尽是累累白骨!” 一直没说话的陈初,这才接了一句,“我淮北如今纺机已可同时纺十六锭棉纱,你淮南技术落后,只有四锭纺机,为了在价格上与淮北竞争,自然要在人工上压缩成本想来那纺场中,被拐卖而来的奴工不在少数。” 陈初说的是客观原因,但陈伯康听了却非常不舒服,再者,和陈初接触数次,他一直觉着这个政治立场不同的年轻人怀有仁心。 可此时听了他近乎冷血的分析,陈伯康不由动了火气,直道:“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淮北所赐!场坊之害,犹胜劣绅!” “那照陈大人所言,我淮北怎无此惨状?”陈初心平气和道。 陈伯康既然想了这么多,便不会不分析淮北情况,当即道:“一来,你淮北土地八成已成公田,可自主调配资源。二来,你淮北有技术先行之便利,便是不极力压缩人力成本,也可以高价售卖的方式包裹成本。三来,便是监管严厉但此法不可长久!” “为何?” “你淮北仅数百万人,货物却行销天下,等于以天下之利繁荣你淮北一地!若等到齐周金夏一统,需养活之人已近万万,届时哪里还有那般大的市场供你养活这么多人!各地场坊主势必会为了竞争,争相压低成本,到时,场坊内惨象只会更甚!” 陈初心下暗暗佩服了陈伯康一下,在当下这个时代,他能想到这些已殊为不易。 更难能可贵的是,陈伯康站在了万民角度去考量此事。 只不过,历史局限性让他忽略了技术积累爆发后带来的生产关系变化。 但能看到资本主义獠牙的破坏性,已是难得。 旁边,焦屠一人已吃下了五根油条,铁胆饭量也不小,但在陈初身边,或许是保持形象,吃了一根后便停下了筷子。 陈初拾筷帮铁胆又夹了一根,柔声道:“吃嘛,尽管吃。” 随后才重新对陈伯康道:“陈大人,你应知晓本王来自海外吧?” “.”陈伯康一时迷茫,不知陈初怎突然提起了此事,却还是下意识点头。 陈初稍一思索,道:“在我东胜神洲,有一英吉利,他们国内初次工业革命时,场坊工人平均寿命只有十五岁,纺场、矿山内八九岁的熟练工人比比皆是另有美利坚国,一名叫做洛克菲勒的商人所属场坊内,工人每日要工作八个时辰,东胜历法1914年,工人们为了争取两刻钟的午休时间闹了罢工.这位洛掌柜自己豢养的保安队装备有铁甲战车、连珠火铳,当场打死了二百多人.” 了解过资本发展史的大多都知晓这桩事。 可即便这样,这洛掌柜依然被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商人之一。 所以,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资本国度诞生出马列,是有原因的。 在不做人这一点上,资本家一点也不比劣绅表现的差。 陈伯康忙道:“既然如此,晋王还在淮北推行此法?你难道不怕日后我华夏也如那般么?” 陈初却忽然肃容道:“陈大人!这个世界上不止齐周金夏,还有别的国家啊!我们不发展,但旁人一直在发展!待旁人用铁甲战车、铁甲船、连珠火铳打到我中原大地,你我子孙为人做奴做婢之时,要骂我们这帮先人痛失发展之机的!” “.” 陈伯康沉默下来,百年来,周国先后与西夏、与辽国、与金国交战,胜少败多,边民被杀被掳的事并不新鲜。 但近年来,淮北的天雷炮、火铳确实成为了可决定战场胜负的利器。 他不清楚那东胜神洲各国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不过,若果真如陈初所言,对方连铁甲战车、连珠火铳都有了一旦对方渡海来袭,那便是神州沦陷的局面。 隔了半天,陈伯康才喃喃道:“以晋王之意,天下非要行那淮北之法,才可与东胜各国抗衡么?” 陈初却没直接回答陈伯康的问题,反而悠悠道:“资本积累,血腥残酷,要么向内压榨,要么向外掠夺.” 陈伯康好像听出点什么,忙抬头看了过来,陈初又道:“我方才已说了,这天下,不止齐周。待日后,我们拿下关外千里黑土沃野,不出十年,可活千万民。若南下占得中南半岛,可种一年三熟稻,又可活民几何? 除此外,海东扶桑还有一石见银山,藏银万万两不止 西渡万里,更有诸多国家王室眼巴巴等着我华夏茶丝瓷好货 这些,都是活民之法。只要官方鼓励再予以组织,士绅万民皆可自组商队遨游四海,可开疆拓土,也可驻地行商,更可传授教化.” 拘于历史局限性,即便当世精英也没有陈初对世界了解的透彻。 一番话说完,陈伯康愣了许久,但农耕文明骨子里的谨慎保守,让他下意识问道:“若万民都去逐利了,谁来耕作?” 陈初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道:“粮、银是资源,人口难道就不是了么?掳来的人口,只要有口饭吃,什么活不能干?” “.”陈伯康一时愕然。 掳人作工这种事,确实有违儒家道义,陈初察觉他表情异样,不由叹道:“我方才已说了,资本积累过程残酷的很,若不对内压榨,便只能对外掠夺了。” 陈伯康迅速收回了惊愕表情,已换了一副道貌岸然的神色,只听他淡淡道:“怎能叫掠夺?此举明明是为了教化!” 第483章 春风潜入临安夜 二月中旬,迁延两月未有结果的齐周和议,终于在陈伯康斡旋下,达成了初步意向。 齐国以撤回钱塘湾内的水军为条件,换取释放哭庙士子、罢市商户、临安商人苗奎,以及被无端关押的齐国籍音律大家梅瑶。 另,周国交战犯与齐,由后者处置;齐周可互相在对方境内刊发报纸 至于赔款问题,可以接着再议。 你看,沈该在安丰盘桓两月,甚也没谈成,陈伯康刚去十多天,便解了钱塘湾之困临安朝虽当下必须倚重陈伯康,也不由更确信‘陈伯康果然和淮北勾连甚深’。 二月十三,秦会之收到和议初成的消息,第一时间入宫和周帝商议此事。 释放士子什么的都好说,但交出战犯这一条.此次北侵淮北,主谋正是秦会之和周帝两人,他们自然不会交出自己来。 “此事,还需秦相费心啊,务必使齐国满意.” 可就算形象不佳,士子们在同窗簇拥下却犹如得胜归来的战士,一个个昂首挺胸。 近百人的队伍加上接人的同窗、家眷,足有三百余人。 梅瑶被丫鬟搀着,见状连忙屈膝回礼,忽道:“诸位关爱,奴家无以为报!诸位若不嫌弃,不如同去奴家暂住别馆,奴为各位抚琴一曲,略表感激,如何?” “好!” 说话间,已有相府下人提了一捆麻绳入内,随后熟练的将麻绳挂在了房梁上,挽了一个漂亮的绳套。 吴维正困在临安已多日,钱塘湾内三不五时响起的炮声又瞒不住人,他自是从相府对他的待遇上,感受到了某些变化。 “哎~”秦会之一叹,等于无声默认了此事。 是以,已一个多月没来见过他的秦会之一出现,他就猜到了端倪,不由冷笑道:“秦相,莫非准备拿在下,去换取与齐国媾和?” 吴维正噔噔噔又退几步那几名相府下人,当即逼上前去,低喝,“请先生体面!” 这也是最后通牒,见他不想体面,下人一拥而上,拖着人便将他拉到了绳套旁。 可这么一来,又将临安朝放在了一个尴尬位置。 这是馊味么? 错,这是忠义为民的体香! 戌时。 虽说同为华夏,但毕竟周齐有别,你这般讲,居心何在? 而这一切,仅仅因为那楚王看上了侄子的未婚妻当年之事,吴维正并不清楚许多详情,但事发一年后,那楚王的确娶了陈景彦之女,吴维正自然这般猜测。 班头拿不准,忙去往后衙亲自向知府柴肃禀道:“丁未之难,是咱大周的仇,如今却是齐国报了仇,她那话明里暗里” 吴维正怒道:“秦相需知,如今齐国气候已成,惟有金周联手,方有一线生机!你们将我送去齐国,岂不是自断臂膀!必被齐国分而灭之,便是以我换取齐国暂时止战,日后你周国也必亡于齐!” “梅大家义举,可流放传世矣!” 酉时,府衙外已聚满了士子同窗、商户家人.梅瑶并非临安人,来接她的,只有三四名丫鬟小厮。 当日,秦会之刚把背锅替罪羊准备好,不想第二天,事情又有了变化。 这么一想,当即有人笑道:“也好!苗掌柜财大气粗,我们便占此便宜了。” 激昂心情正无处发泄,士子马上有人应和。 那临安城最大的淮货代理苗奎闻言,忙道:“诸位若有幸,今晚酒肉菜肴,我苗某一力供应!” 却见秦会之一抬手,拽着麻绳另一端的两名健仆猛地发力往后拖去。 但顾云棠的话,也有道理.人家娇弱小娘比不得男子,是得休养一番。 “梅大家,受我一拜!” 人家都默默支持咱了,咱怎也给人点面子吧? 士人嘛,多少都有些看不起商人,但这苗奎,可是士子被收监后率先响应‘罢市’的商家! 不过,齐国并未点名道姓要求以上几人入齐治罪,秦会之还想试着糊弄一下。 这首词,大伙自然知晓,此曲可以说是梅瑶由一名东京名妓升级为名冠齐周之大家的成名曲。 两报不但报道了此事,并且还曝光了和议细节,比如又一次着重提到了‘释放哭庙士子、罢市商户’。 当日傍晚,士子、商人、梅瑶先后被释。 房梁下,已被拉起离地三尺的吴维正,双目暴突、双手紧紧抠着深入皮肉的绳套,但绳套已收紧,自然是无用功。 班头话未讲完,柴肃已皱眉看了过来,只道:“你到底想说甚?” 不多时,苗奎等商人命人置办的酒菜到了,在狱中寡淡两月,此时见了酒肉,自是亲切无比。 二来,也担心旁人嘲讽‘齐胜和你一个周人有甚关系’。 十四日,淮北蔡州五日谈、淮南淮报于初十日出版的报纸传入临安。 班头一滞,低声道:“府尊大人,要不要再将那梅瑶捉起来?” 经此一事,梅瑶在众士子心中已不是一位名满天下的优伶,而是他们同甘共苦的战友,甚至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神。 至死,那双充血眼球中,尽是不甘愤怒.齐历阜昌十一年,家兄吴维光、侄子吴逸繁先后殒命,随后家产被抄,家中男子要么被斩、要么问罪下狱。 周帝果断将皮球踢回给了秦会之北伐之事是你鼓动朕的,如今搞的颜面扫地、一地鸡毛,这战犯自然要由你来安排了。 如今倒好,临安朝明明已做好了接受一切条件的准备,那齐国却又旧事重提。 有思想准备是一回事,但确认了对方果真就抛弃自己又是一回事他吴家本就与楚王有大仇,若落到齐人手中,必定没好果子吃。 刚从大狱里出来,他们虽不敢再明言抨击朝廷,但借着向梅大家行礼,来恶心朝廷的胆子还是有的。 语毕,便是一阵舒缓琴声。 这件事,临安朝都还没来及发出官方通告早就盼望着恢复正常生活秩序的临安百姓见此消息,自然欢欣鼓舞。 亥时一刻,梳洗了一番的梅瑶出现在了场地内。 但此时,外间士子、商人众多,再加看热闹的百姓,足有上千人,若因为再捉梅瑶引起争端,那便得不偿失了。 若平时,仅此番话,这班头也要将梅瑶捉回大狱,治她个蛊惑人心的罪。 见士子给面子,又有其他刚被释放的罢市商户赶紧道:“也算我一份!” 一盆冷水泼下,大家都有点遗憾.刚坐两个月牢,有多少内容可以向同窗、家人们炫耀啊,眼前气氛这般热络,若无法找个地方诉说一番,着实遗憾。 春夜融融,润物无声。 颇有点魏晋名士的潇洒气度。 梅瑶暂住的别馆面积不大,肯定装不了一下涌进来的三百余人,众人便随意在院内的草地上坐了。 其乐融融间,当初哭庙士子领头的顾云棠却上前一步,环顾众人道:“诸位好意,我等心领了。然梅大家刚出牢狱,若再招待我等,身子恐受不住。不如,改日吧.” 当晚,回到相府后,秦会之特意去偏院看望了吴维正.自打周军撤离淮北后,吴维正便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关在这偏院内两月余。 正在诅咒、喝骂的吴维正只觉喉间一紧,剩下的话被忽然勒紧的绳套憋了回去。 临安朝廷之所以硬挺着,正是不希望周国士绅认为,朝廷释放士子是因为来自于齐国的压力。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士子、商户获释后,一定不会认为是朝廷宽宏大度才放了他们,而是觉得齐国爱惜人才,不停向临安朝施加压力,才有了他们重见天日。 众人期盼中,梅瑶轻抚琴弦静场后,忽地抬头一笑,道:“诸位若有兴致,可随奴家同吟此曲” 众人看见梅大家时,不由自主围拢过来.女子本弱,收监两月,骨架更显纤细,颇为楚楚可怜。 吴维正自是能看明白这是要干啥,不禁又惊又怒。 但这份欢欣,却不好当面表露,一来,在周国贺齐胜,难免被有心之人攀诬怀有二心。 “我家愿出淮北仙桃酿” 临安朝廷本想低调处理此事,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 且坐牢士子、商户也来不及沐浴更衣,一个个脏兮兮的散发着怪味,可彼此间却无一人嫌弃。 直到后来局势急转直下。 “梅大家以娇弱之身,与我等同进退,我等铭记于心!” 就在众人依依不舍之时,梅瑶却先向顾云棠一礼,随后道:“顾公子怜惜奴家,奴家心领了。但去年年末,我华夏儿郎于东京城外大破金夏三十万大军,一扫十几年来异族笼在我等头上的阴霾!奴至今思之,心绪仍澎湃难熄华夏男儿无惧生死,奴虽为女子,却也并非那般娇弱!今夜,奴愿为我华夏贺、为我华夏男儿贺,与诸君痛饮之!” 蛰伏数年后,终于等来这次机会其实,直到去年十一月时,他还有种成竹在胸之感。 直到一百多息后,徒劳乱踢的双腿才安静的垂了下来。 梅花香自苦寒来,便是凛冽北地风、悬崖百丈冰,也终归阻止不了梅花盛放啊。 自周立国,暗弱二百年即便当今国分周齐,但年前齐国大胜异族的消息传来,有多少人在心中暗自雀跃,又有多少人在夜里偷偷告祭身死丁未、或至死仍念念不忘回归乡梓的父兄! 两报都在头条位置刊印了齐周和议初步达成意向、钱塘湾内的齐国水军即将解除封锁的消息。 既然话已说开,秦会之也开门见山道:“哎,吴先生所言,有几分道理。然,如今淮南已尽入齐国之手,齐军陈兵江北。钱塘湾内又有齐国水军封锁.比起远虑,当下近忧方是我皇心疾。至于你金国哎,先自保再说吧。为今之计,唯有以吴先生为我朝换来喘息之机.” 不但填词优美,也和赠她词的晋王有关. 只不过,以前大伙只觉此词乃晋王假借梅花赞美梅大家,可此时又听,却有了不同体会。 我华夏,不正是如此么大周两百年暗弱,丁未十四年耻辱,正如那严酷冬日。 若不是过年时,淮报主动曝光了一回释放士子的和议先决条件,这帮士子只怕早就出来了。 可明明一个弱女子,却敢硬气的主动前来府衙,‘和士子同担此罪’,铮铮铁骨,令人敬佩! 当时,梅瑶的举动以行动支持了士子,此刻,一朝阴霾散尽、重获自由,众士子自然也对她生出几分‘同是我辈中人’的惺惺相惜和敬佩之意。 吴维正自认为做的是合纵连横的谋国大事,却不料,最终连那恨之入骨的楚王见都没见上一面,便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梅瑶一番话,下方犹如炸了锅。 “捉你娘!若能捉,今日还会放了她?蠢货!” 但梅瑶的话,却站在了‘华夏儿郎’这个高度上,几乎是明说了‘此胜乃我华夏儿女之胜’,只要自认华夏族人,皆有荣焉、皆可贺之! 一旁,距离梅瑶仅仅三四丈的衙役班头,不安的扭了扭身子.这小娘们真能找事,刚刚放出来就在衙门口说这些大胆之言。 如今,终于熬过去了吧只不过,中兴之主在齐不在周。 秦会之望着吴维正,一脸惋惜道:“吴先生肩负金周联络之事,你所知的事太多啦。老夫不能让齐国收到活着的吴先生,以免先生说出些什么,使我皇面上无光.咳咳,请先生自行体面吧.” 一时间,院内只剩了吃嚼吞咽之声。 士子、商户簇拥着梅瑶去往别馆,一路上高谈阔论,声量极大,唯恐路人不知晓他们刚刚‘为国为民坐了牢’一般。 府衙外。 个别思维简单的士子,见此盛况,陡然升起一股‘得道多助’的自豪感。 柴肃身为皇族,自是知晓当下情况.那梅瑶,是和议中齐国点名要求开释之人,眼下一切以和议为重,为避免节外生枝,万俟卨驱逐此女离境的提议,皇上都不敢答应,你他娘还想再捉人家? 到了现下,众人都知晓了,自己能获释,正是因为齐国始终惦记、连续向朝廷施压。 众士子原本以为,她今晚会以去年年末刚刚流传至临安的晋王新作《满江红》开场。 反正已经认怂了,临安朝捏着鼻子忍下,犹如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在绳套套上脖子的最后一刻,双目赤红的吴维正放声嘶吼道:“秦会之,我就在下边等着你!等着你一家老小与周帝来地府陪我!竖子不足与谋!周国满朝,皆是愚蠢之” 却不料,竟是《卜算子》的前奏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直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望着被骂的缩了脖子的班头,柴肃呵斥道:“显着你了是吧?做好自己的事,少操些闲蛋心!” “皆为华夏儿女,同为我华夏贺!” 但有些透彻之人,却籍此察觉到.淮南易主、太上皇于安丰再立一朝后,把持朝政十余年、雄踞临安的秦相已有不稳之象。 秦会之心中早有几个背锅的目标人物,譬如泉州海商蒲家、兵部尚书王庶,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是万俟卨也不是不能牺牲。 戌时末,又有数名临安名儒派来子侄前来慰问,至亥时初,兵部侍郎胡佺更是带着几位当年被秦相打压而罢官的官员亲自来了现场。 “好!” 这边,始终安静坐在椅内的秦会之,任由吴维正的尸体在房梁上挂了一刻钟之久,直到彻底确定后者不可能再有生机,这才嘱咐道:“去冰窖弄些冰块将尸体镇了,明日发往安丰,便说,金人吴维正挑拨齐周邦谊,事败后畏罪自杀” 事后,吴家仅剩他吴维正这一支留在金国为官的二房得以幸免,彼时,那楚王气候已成,吴维正无力报仇。 羁押两月,便是没有受刑,众人也俱是一副蓬头垢面、衣衫脏烂的消瘦模样。 不过,令大家惊异的是,自打戌时中开始,不时有一些没参加罢市的商户也主动送来一些酒肉吃食表示慰问。 “此事也不能少了张某啊!” 不然,这帮人也不敢主动跳出来和他们接触、示好。 登时引来一番好彩。 众士子加入和声后,吟唱渐渐大了起来。 灯火通明、乐声阵阵的别馆,却将六里外幽深冷寂的临安皇城衬托的愈加孤单。 是夜,钱塘湾内连续两月未断的炮声,终于于当晚止歇。 第484章 安丰探夫 五月中旬,暑气渐重。 淮北夏收,历来耕作、收获,都是一桩极重要之事。 猫儿亲自盯了半个月,待新粮入仓,才安下心来,也得了几日闲暇。 不知是因忽然闲了下来,还是因为天气闷热的原因,随后两日,猫儿整个人都病恹恹的,做甚都提不起精神。 五月十九,午后。 见猫儿大半天没出涵春堂一步,蔡婳和玉侬连袂前来探望。 两人进门时,猫儿正坐在梳妆台前,支着下巴望着碧纱窗外的垂丝海棠发呆。 玉侬闻言瞬间撅起了肉嘟嘟的嘴巴.正事再多,一两个时辰还说不完么?还有,你俩连孩子都不带了,要丢给我,明明是为了在安丰和公子过三人世界! 却见,四进到三进的垂花门内,身形高挑的玉侬裹着一条被单鬼鬼祟祟的走了过来。 “蔡姐姐~”猫儿娇嗔一声,便是那俏皮翻白眼的神态,也带了几分微熟的魅惑味道,“蔡姐姐能不能正经点~” 唯恐蔡婳再多嘴坏事一般,玉侬赶紧应下,噔噔噔跑下了楼。 待屋内只剩了蔡婳和猫儿,前者不由斜斜瞪了猫儿一眼,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模样,“我说,王妃娘娘,咱就不能不装大度么?一下子都去了.你不知三个和尚没水喝的道理?” 所以,当蔡婳忽然说出以‘公务’为名前去安丰探望官人时,猫儿马上动了心。 二来,也确实有必要问问官人,接下来到底怎办如此巨大亏空,该怎样弥补。 猫儿闻言,不高兴的微微嘟起了两腮却刚好在铜镜内看见了自己的模样,许是觉着自己这反应有点幼稚了,猫儿缓缓收回了可爱的小腮帮。 “.” “随他们去吧,难得他们父子在一起耍闹。” 而下头,更少前后两块三角布片,由细绳系在胯侧每一移动,系成蝴蝶结形状的系带便颤颤巍巍,似乎随时会松开一般。 依旧趴在猫儿肩膀上的蔡婳,这才起身回头,方才和猫儿说话时那魅惑笑容,已变为严肃,只听她呵斥道:“你去作甚?我和王妃前去是要办正事,你留在家,和阿瑜帮我俩带孩子!” 这话说是拒绝去安丰寻官人,不如说是想让蔡婳给她找个去安丰的理由。 一直处于全民分红、高速发展的淮北民众,不由渐渐不安,猫儿和蔡婳商议后,决定务必先稳住淮北基本盘。 陈景彦说的是气话,便是蔡婳不用那句‘陈伯父’提醒,他也不能那么做啊大齐谁不知,桐山五族同气连枝,若搞出这般动静,自己那女婿会怎想?齐国官员会怎想? “你这是又唱的那一出呀?” 猫儿闻言,也转头看了看.说曹操,曹操到。 “姐姐,可是不舒服了?今日正午也没见你来饭厅,还没吃饭么?” 说话间,陈初已将玉侬从水中抱起了起来,玉侬顺势以双臂缠上了陈初的脖子,后者忙道:“没呛到吧?” 再加天量资金消耗,淮北已出现了流动性紧张,若不是有货票,只怕已撑不住了。 可玉侬听了,却惊讶的捂了肉嘟嘟的嘴巴,傻不拉几的来了一句,“哇!姐姐,你好能忍呀!” 再加上西北折彦文、张叔夜;东北大凌河周良;淮南江淮熊、韩世忠等各处军费.掌管齐国户部的陆钦哉三天两头给陈景彦写信,请求淮北筹款。 蔡婳见猫儿半死不活的模样,不由抬手在后者额头探了探,又放在自己额头对比了一下,才道:“也没发热症啊?” 蔡婳一听便恼了,只道:“自开战起,国朝已欠淮北四大行、四海商行、鹭留圩农垦四百七十八万余两!怎又来借款?这天下难道只是我一家的么?” “.” “那可不好说!我唤王女医过来给你诊脉” 想到这些,蔡婳不由弯起狐狸眼笑了起来,“让你爱装,嘻嘻,装过头了吧。” 再疑惑看一眼,蔡婳忽而一挑眉毛,略带惊喜道:“猫儿,你莫非又怀上了?” 蔡婳对这一切,倒早就习惯了,不过,她左右看了看,忽然奇怪道:“咦,怎不见玉侬呀?平日里她最爱凑热闹” “咳咳咳~”躺在陈初怀里的玉侬装腔作势的咳了两声,这才望着上方的人儿,脉脉道:“公子,奴奴方才说的没错吧?” 胃口不好、精神不振,确实有点类似身孕征兆,可猫儿听了,却笃定的摇了摇头,“没有呢,我只是害热了.” “蔡姐姐此言差矣,她们也不是别人呀,都是你我家人,蔡姐姐说是么?” 蔡婳两道柳眉一竖,便要说话,可已做下决定的猫儿却抢先道:“去吧,明日同去,玉侬,你去通知阿瑜一声,再.再唤上嘉柔,我们带上孩子一同去!” 一听这个,猫儿下意识转头.却因蔡婳作妖趴在她肩膀上,两人差点亲上嘴,吓得猫儿赶紧后撤了一下脑袋,这才道:“他在忙军国大事,我们去作甚呀” 王爷早在去年正月便去了金国,时隔一年才于今年正月回来一趟,猫儿又谦让过了头,这么一算,两人可不是一年多未曾亲近了么。 然而,五月二十四这日,晋王一家前来探望,因城中暂居处狭小,装不得那么多人。 “那我给元章写信!” 小湖旁,绿柳成荫、假山环伺,是一处夏日避暑的极佳去处。 也是,若只她两人,再把孩子给玉侬一丢,那多快活。 昨日,陈景彦又一次以探望女儿、外孙的名义登门,借机找到蔡婳,请求四大行筹措七十万货票支援西北战场。 这座宅子里外四进,虽不算大,但亭台楼榭、曲径回廊,修的极为雅致。 到了午后最热的时段,陈初亲自带着几人下了水。 见此,玉侬忽又往前迈了一步,哎呦一声,便在湖水中挣扎了起来,“咳咳,公子救奴奴,奴奴不会凫水” 但去年年末,周军北侵,淮北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王府不像别家那般各房女眷各吃各的,若无特殊情况,她们一日三餐大多都在饭厅就餐,玉侬才有此一问。 嘉柔仅看了一眼,便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的撇过了头。 这话够嚣张,蔡源若能管得住蔡婳,她当年怎可能和有妇之夫的陈初鬼混到一起啊! 多年生活于一处,便是玉侬也听出来蔡姐姐又不正经了,可她又不敢接话,以免姐姐面子上挂不住,便站在那呵呵傻笑。 此事,猫儿自然是知晓的,之所以陈景彦见的是蔡婳,正是因为猫儿觉着自己不擅长拒绝别人,才让蔡婳回绝。 可后者偏偏抱上了猫儿,继续在猫儿耳边道:“咱去找他,也说军国大事呀!如今我淮北已转入军工生产、短期内见不到利润,刘百顺为填补江淮熊带走的十镇厢军,在东京编练新军需钱;那泼韩五在扬州练兵,也需要钱。如今咱淮北也有些吃力了,这事,咱去和王爷商量商量,很合理吧?” 蔡婳虽是晚辈,陈景彦也不敢等闲视之,只苦口婆心从楚王和齐国的关系说起,明里暗里指出,这齐国早晚不就是你家的么 蔡婳回复的却也干脆,“不行!淮北是根,再这般下去,要影响到整个淮北的运作了!” “是是是,别给我讲大道理了,若到了安丰你再讨不到那逗猫棒来耍,可莫要哭鼻子!” 一时间,平静小湖犹如翻了天,孩子们互相泼水的咯咯笑声,和‘爹爹驮我、爹爹驮我’哀求响彻第三进院落。 说罢,玉侬微垂螓首,已楚楚可怜的目光看向了公子,可陈初此时有点呆,竟没接收到玉侬让他帮忙开口说话的请求。 “伯父尽管去,看他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以前在家,母亲惯的严厉,不许他们涉水。 蔡婳和猫儿坐在树荫下,望着平日被管束最严的稷儿被爹爹当做炮弹高高抛起,砸进水里溅了娆儿、冉儿一脸水花。 直将某人看的怔在了当场。 “.”猫儿的衣橱内,不是没有类似衣裳,但光天化日穿出来.猫儿不由微微羞恼,低斥道:“玉侬!怎穿成这样子,快回去换衣服!” “好哩!” 四海商行大掌柜,拥有一票否决权这是说,陈景彦若想强行从商行筹钱,便联合其余四家将她解除职务,否则蔡婳一定会投反对票。 但到了爹爹面前,只要爹爹许他们玩水,谁也拦不住。 你四家难道要夺权么? 陈景彦被呛,气闷之下,急道:“好好好,你不听我这伯父的,我便去信与你父亲,让他亲自来找你!” “嘻嘻,陈伯父只管去信,我爹若能管得住我,我还能做这楚王侧妃?” 站在一旁的阿瑜见叔叔在湖中和孩子们玩的不亦乐乎,不由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王府二公子念儿,柔声道:“念儿快些长大吧,长大了便能和父亲、兄长们一起玩耍了” 却不想,被蔡婳一把拉住,只听她道:“你去作甚?这小湖最深不过四尺,哪里淹得到人?” 陈景彦被气的胡须直抖,拂袖而去后,嘟囔了一路,“先贤诚不欺我!果然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柴极内心真实想法如何,不得而知,但表态却极为干脆,“晋王终日操劳,难得一家团聚,区区一座院子,何需用‘借’,这院子,朕赏与晋王了!” 可随后,她握起拳头在胸前做了一个为自己鼓劲的动作,然后扭着屁股走了过来。 天气炎热,这方浅处只没小腿、深处只四尺的清澈小湖,自然成了孩子们绝佳的耍闹处。 见猫儿摆着个臭脸,仍不说话,蔡婳忽然嘻嘻一笑,俯身趴在了前者肩头,只道:“猫儿,咱去安丰寻他吧?” 那泳衣为黑,衬得玉侬肌肤胜雪,多年好生活,更是将玉侬本就不错的身材养的凹凸有致。 “.” 晋王便向太上皇开口,想借此处暂用几日。 说罢,猫儿甩了甩肩膀,想要将没个正形的蔡婳从肩膀甩下去。 尚未完全融入几人氛围的嘉柔,想要去蔡婳、猫儿身边的树荫下就坐,却又觉这般盘腿席地不太雅观,便站在了岸边望着努力攀到爹爹后背上的绵儿,不觉间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蔡婳莫名其妙道,好好的,有衣裳不穿,却裹了条被单? 她生气,或许还能糊弄糊弄阿瑜和玉侬,蔡婳哪怕她这个,依旧自言自语道:“咱家王妃果然得了病呀,需找王爷打一针,再寻上那逗猫棒耍上一耍.” 心知求冷血蔡婳无用,玉侬可怜巴巴的看向了猫儿,嗫嚅道:“姐姐,人家也想公子了呀。对了,奴奴管的那香妆作坊,产出了可保存半年的洗发香波,奴奴要亲自向公子汇报一番!这也是工作呀” 确实,自打东京之战结束后,淮北已转入半战时状态,为兵甲、天雷炮、火铳生产让路。 而玉侬已下了水,纯真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发现公子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玉侬瞬间有了底气,小声解释道:“姐姐,这是泳衣呀,咱家在东京岁绵街上的宅子里有温汤,当年奴奴去东京探望王爷,泡温汤时王爷便是让奴奴这般穿的.” “啊?对对对,我玉侬说啥都是对的!” 陈初自然感激涕零,“谢陛下厚爱!” 涕零是涕零了,但连一句推辞都没有 今日,是一家人搬来的第二天。 陈初从善如流,弯腰抬手从稷儿腋下穿过,又来一回。 两女意见是一致的去年一年,同时与三国开战,靡费军费已超两千万两,且其中大部分是淮北无偿贡献,少部分才是借款形式。 可猫儿还未开口,自从听蔡婳说‘去安丰’以后便眼巴巴望着两人的玉侬,却迫不及待道:“蔡姐姐,你方才说要去安丰和公子商量大事,很合理!我们何时出发,奴奴这便去收拾行囊!” 似乎是没想到这小湖旁竟有这么多人,玉侬明显吓了一跳。 当日上午,陈初便让绣娘为娆儿、冉儿、稷儿、绵儿他们四个稍大的孩子做了泳衣。 此处原为一官员别院,淮北军南下时,官员南逃,此园安丰朝充公。 看上一眼,便让人心神不宁,脸热耳臊。 安丰城外十里,藻园。 “咯咯咯,好哩!玉侬这就去!” 陈景彦耍横,蔡婳却比他还横,径直道:“我不同意!若陈伯父执意如此,便召开董事大会,将我这大掌柜除名董事局!” 三来,猫儿确实想官人了.都怪这菜花蛇作妖,偏偏趴在人家肩膀上说话,那湿热气息吹到耳垂上,让猫儿心里猫抓一般,心里发痒、身上发烫。 一切都很好,就是孩子们这泳衣.嘉柔未曾见过傲来内衣,只觉这种小布片片缝起来的衣裳太过暴露了,还好几人都是幼童,但爱卿竟也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短的犊鼻裤。 一家子全去哪还有独处时间呀。 总之,昨天的见面不算愉快,作陪的阿瑜无比尴尬。 至此,猫儿和蔡婳才重新放松下来,猫儿笑着叹道:“见官人带孩子,心惊肉跳的.” 执行力极强的蔡婳说罢,就要转身去找人,却被猫儿赶紧拦下,“呀!蔡姐姐莫胡乱唤人,我与官人已一年多未曾同房,哪里来的身孕!” 五月二十六。 两女吓得同时坐直了身子,谁知,稷儿如灵活小鱼一般,倏地从水下钻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哈哈笑道:“爹爹,爹爹,再来!再来抛一次!” “嗐,你呀,净为别人想。” 见她这般执拗,陈景彦不由也动了气,“既如此,那便从四海商行中筹钱,反正此商行乃我五家共有!” 可一年下来,就连淮北都有些吃力了作为掌管鹭留圩农垦的猫儿和掌控四海商行的蔡婳,自然能感受到压力。 以齐国财政,根本支撑不了这无底洞一般的支出,九成军费出自淮北。 且一年征战后,淮北并未有实际利益入账弥补亏空,过年后,鹭留圩农垦和四海商行两大股市定海神针,持续阴跌,带领股市全线下挫. 几个月来,已跌去了一成.虽跌幅不算大,却也是交易所成立以来前所未见的情况。 只见被单内的玉侬,上身只有两块半圆形布片由细绳连接,遮在胸前。 蔡婳冲玉侬翻了个白眼,却也奇怪的看着猫儿道:“正月间,王爷回府待了好几日,你” 一来,这个理由无比正当,不会有人说她一个堂堂王妃,为了和官人厮守,放下好大一摊子事不管。 猫儿略显歉意的望着蔡婳,低低道:“我知蔡姐姐为我着想,可家里人多.官人已给了我正室大妇之位,我若再仗着身份厚己薄人,便对不起官人多年来对我的敬重呀” 蔡婳侧头看了一眼在奶妈怀中睡熟的瀛儿。 玉侬上前关切道,猫儿闻声转头,回了个有气无力的笑容,“许是天气燥热,没甚胃口。” 更难能可贵的是,第三进院落内,建有一椭圆小湖,引芍陂活水自院北进、院南出。 说到此处,蔡婳自己也想起来了陈初在家待了几天不假,但人家猫儿身为王妃,假装大方,前几日净把官人往姐妹院子里赶,好不容易轮到她自己了,淮南便传来了扬州府大仪县杀俘之事,当日陈初便去了扬州。 这一下,不但陈初反应了过来,急忙游了过去,就连岸边的铁胆也吓倒了,作势便要下水救人。 已做了多年家人,蔡婳、玉侬又是姐妹中和她最亲近的人,猫儿倒也没隐瞒。 三月时,裴蔚舒将此翻修一新,献与柴极,以备太上皇夏日有闲时在此小住。 此处是后宅,也不需避讳,这般闹嚷,不多时便吸引了王府女眷前来。 玉侬心虚的朝蔡婳咧嘴一笑,也不回答,径直走到湖边,下一刻. 下一刻,玉侬缩在被单内的手一松,被单顺着光滑肌肤滑落在地。 紧接,冉儿、娆儿也围了上来,“爹爹,爹爹,我也要咯咯咯.” “哎呀,公子你怎流鼻血了!” 岸上,蔡婳和猫儿幽幽对视一眼.就玉侬那点心思,她俩怎会看不穿,可偏偏自家官人就吃这一套! 你看,鼻血都飚出来了! “这小蹄子,以前我倒没看出来,还是个会勾人的狐狸精哩!” 蔡婳咬牙切齿道。 第485章 镇宅 午后申时。 藻园小湖旁的柳荫下,头发湿渌渌的陈初坐在石凳上,听完蔡婳汇报,却道:“西北战局为重,那七十万两军费,还是要想办法筹措的。” 陈景彦讲一万句,也不及陈初这一句话当用,后者说出这句话时,蔡婳内心已原则上同意了此事,可开口却怨气满满道:“王爷说给,那便给吧,反正王爷是一家之主,咱家产业自然是您说了算。” 陈初笑道:“咱们一家衣食住行能花得了几个钱?这产业是咱淮北的,如今大齐国库空虚,便是作难也得将军费解决了,总不能让将士在前线拼命时食不果腹吧?” 这些道理,蔡婳如何不懂,可作为淮北金融事实上的负责人,她也清楚淮北面临的困境,不由道:“王爷心疼前线将士无错,但上月我命人送来的四大行春季报表王爷可看了?当初是王爷定下货票超发不可超过银子储备的十比十五,如今货票发行量已到了这个临界点。王爷若不怕咱们辛苦多年创下的淮北货票信誉崩塌,我便让四大行继续超发货票.” 说到此处,蔡婳又嘟囔着补充了一句,“这仗,也不知是怎打的,以往越打钱越多,这回,只见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却不见进项。长此以往,淮北再富庶也得被吸干.” 整个王府、或者说整个齐国也只有蔡婳敢这么和陈初说话了。 其实,蔡婳和猫儿的法子也不错,用战争打下来的土地作质押,发行债券。 陈初话音刚落,蔡婳已喜上眉梢,“一百五十万两,虽不多,但也可解燃眉之急了!” “哦?既然娘子说起此事,想来也有些解决方法了吧?” 蔡婳闻言,马上停止了对陈初的徒劳进攻,随后走到了岸边,伸出了手.似是要猫儿拉她上去。 岸上,只剩了阿瑜和嘉柔沐浴在金黄晚阳中。 “官人,还记得当年郑乙乱桐山时么?” 轻易不爱笑的嘉柔,也露出浅浅微笑,却意味深长的对阿瑜道:“陈姐姐,家里幸而有王妃和蔡姐姐,这府里才如此和睦.” 于是,浑身湿透的蔡婳从后方勒住陈初的脖子,朝玉侬和孩子们喊道:“来,搭把手!” 陈初朝蔡婳拱手笑道,蔡婳这才收回了傲娇小模样,当即手脚并用在草地上爬了几步,重新在陈初身前一尺的地方盘腿坐好,“王爷!钱能给朝廷,但要朝廷拿出公田作抵押!除此外,也可向民间发行战争债券,以我军刚刚控下的金国南京路良田为质,甚至以周国淮南路良田为质,皆可!商户必然趋之若鹜.” 想来,其间不知有多少陈初所不知的努力。 与临安朝的和议,是分两部分同时进行的,安丰朝是安丰朝,大齐是大齐。 想到这些,嘉柔缓缓起身,走到了阿瑜身旁,逗弄了一番襁褓中的念儿,这才看向了小湖。 软绵绵的一番话,既提醒了陈初,创业途中的筚路蓝缕,又为方才蔡婳略显激动的言语做出了解释。 猫儿帮陈初擦干了头,又从寒露手中接过木梳,边帮他梳头边轻声道。 “他一个老汉,能花的了多少?一万两不少了.” 见陈初不答,蔡婳又道,甚至伸手搭在了陈初的膝盖上晃了晃,那模样犹如饿极了的小狗看见了近在眼前的吃食。 “咦!” 猫儿刚伸出手只听蔡婳一声娇喝,“下来吧你!” 蔡婳激动的微微发抖,可随后再瞧陈初那笃定模样,心下又来了气好呀你小狗,我在蔡州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为钱财一事发愁,明明你心中已有了计划,却偏不告诉我! 蔡婳无比自然的伸手拧在了陈初腰间 “嘶~”陈初吃疼,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蔡婳又发甚癫,干脆扯着蔡婳一个前窜,两人齐齐跌进了小湖中。 若无蔡婳扶持王妃,如今父伯兄长皆在齐周为重臣的阿瑜,还真有可能威胁到王妃。 “婳姐!一百五十万,给了你一百万,我还抠啊!”陈初叫屈。 这是将表现的机会又给了蔡婳。 但现下,不管是蔡婳的手段心计,还是王妃的气度贤名,再加上楚王对两人明显不同的态度,让人不敢生出觊觎之心呀 这王府后宅,王妃加蔡婳,便是无敌的存在。 不用任何保证,反正陈初说的话,蔡婳便信,一想几千万两的进项,能做多少事、能练多少兵? 眼下看来,效果是极佳的。 虽然市场短时间内未必察觉的到,但继续这般下去,纸终究包不住火。 如今整日为银子发愁的蔡婳,狐狸眼内顿时神采连连,忙起身追问,却因盘腿在地坐的久了,双腿发麻,没站稳。 陈初笑问道,猫儿与他对视了一眼,甜甜一笑,又垂下眸子,帮陈初重新梳起发髻,却道:“猫儿笨的很,哪里有解决的法子,官人该去问蔡姐姐” “嗯,只管说。” 一群孩子在玉侬的带领下,迅速赶来战场,帮母亲反击爹爹和蔡姨娘两位坏人。 蔡婳闻言,忙追问道:“给了多少?” 恰好,去拿布巾的猫儿已走了过来,闻声先向蔡婳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说话别那么大气性,又瞄了陈初一眼。 猫儿抿嘴一笑,以俏皮口吻道:“那猫儿便斗胆说了呀,若说的不对,官人可不许生气。” 方才,两人可是全程目睹了猫儿、蔡婳和陈初的交流。 见气氛缓和,坐在地上的蔡婳想再说什么,站在陈初背后的猫儿赶紧朝她挤了挤眼,示意‘我来讲’。 等于将货票的锚定物从单一白银,变作了白银、土地并举。 可她一人力气有限,自然控不住陈初。 大齐和临安朝的和议未成,但安丰朝和临安朝的和议已成,其中最主要的一项,便是六百万两、分四年交割完毕的赔款。 似有所感,阿瑜侧头,嘉柔果然正在看着她。 岸上,猫儿见蔡婳也只顾疯闹,忙站在岸边劝道:“刚刚擦干的头,又湿了!蔡姐姐怎也跟着胡闹呀!” 须臾间,便将某些足以影响天下的大事定了下来。 “哈哈哈,婳姐,请不吝赐教,小可这边有礼了。” “哈哈哈” “.” 这边,陈初梳好了头,起身道:“堂堂大周,自然不可能就榨出这么点油水。但咱需讲究个师出有名啊,同时我军也需要休整.放心吧,若不在大周榨出个五七千万两银子,婳姐唯我是问!” “不可,如今官人一身担了齐周两国重担,万一因此染了头风怎办?喏,官人听话喔,马上就擦干了.” “自然记得.” 两人视线交汇,却都没有挪开,直直对视了两三息,嘉柔才将目光下移少许,落在了阿瑜怀中的念儿身上。 陈初想了想,终道:“不妥,多少给他挤出十万八万的盖个园子吧,这样彼此脸上都好看。” 见陈初吐口,蔡婳终于不再纠缠,却小声嘀咕道:“抠里吧嗦的” “.” 陈初自是能看出这姐妹俩的配合,不由笑呵呵看向了蔡婳,后者却傲娇的一仰头,哼了一声后,娇声道:“也没问过我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呀” 夫妻俩一番互动,马上消解了方才陈初和蔡婳因谈论公事而生出的一丝紧张气息。 ‘噗通~’ 随后在陈初背后站定,取下他头上固定发髻的簪子,边温柔的帮陈初擦拭湿头发边道:“官人,蔡姐姐近来没少因为筹措军费之事发愁。官人看她嘴上厉害,其实前几回朝廷用钱,哪回蔡姐姐没解决?只是眼下呀,淮北确实作难了” “呵呵,临安朝给与大齐的战争赔款虽未议定,但他们给安丰朝柴极的孝款,月初已至” 阿瑜随即收回目光,却也将视线停在了骑在叔叔肩头的绵儿身上。 “淮南也需练兵啊,韩世忠在扬州编练了两万新军,给他挤出一部分军费,往后也不需再从淮北支出了。” 蔡婳却比陈初更惊讶,理直气壮道:“不都要,难不成还留给那老皇帝?” 淮北商事规模渐大之后,采用了银本位的方式发行货票,非战时大约控制在1:1.1~1.2之间,战时已迅速接近了1:1.5。 这帮人虽然在阜昌十一年偷袭蔡州的时候,都被蔡婳处死在了洒金巷,但此事终究不光彩。 “猫儿也忘不了呢,当年咱们那货票刚刚发行,许多乡亲还不愿用真金白银换成这纸片片,直到郑乙率神锐军进犯桐山前,官人让我带了铜钱银子去县界旁,等候逃难乡亲,主动予以兑付,打那儿以后,咱们的货票才算立住了脚.一眨眼,这么多年,我和蔡姐姐一点一点看着货票通行蔡州、淮北、大齐,乃至周国也有商户接受了货票,只觉这货票便如同我们的孩儿一般.” 蔡婳狼狈从水底钻出,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见身旁陈初一脸坏笑,当即扑了上去,要将陈初往水底按。 “多少要留点吧.” 陈初不由诧异回头多年来,他印象中的猫儿因身世所限,对商事的了解远不如蔡婳,是以有事时他和蔡婳商量的多,和猫儿说的少。 陈初不由笑呵呵看了仍旧绷着一张脸的蔡婳,这才回头道:“娘子,我们都是一家人,你想说甚便直说嘛.” 意识到四下都是家人,猫儿才放下心来。 端是热闹无比。 “我和蔡姐姐忧心的是,淮北如今已转入战时生产,那些原本能谋取暴利的香妆、自行马等产品受此影响不小,今年几大商行春季报表上呈现的利润都出现了下滑。此事反应在股市上,便是长达数月的持续阴跌.现下,淮北商事已有点危险了,若此时万一再有某些利空消息传出,极易酿出挤兑风波.” 赵、蔡两位姐姐,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配合的天衣无缝。 “那王爷就明说吧,到底能给我多少!” “一百万值当什么,当初王爷使计,仅从宿州怀远乡绅身上就讹来一百一十万两,这堂堂大周,却只榨出这么点油水,多么?这回仗,打的亏死了” 可此时听了猫儿细声慢气的分析,才察觉,这娇娇小小的王府正室,竟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个对宏观经济有敏锐直觉和见解的小号女强人。 看起来波动不算大,但等于短短几个月内,货票已贬值了四分之一还多。 “至多一百万” 也就是说,原本有储备银一两才能发行一贯一百钱货票,如今一两银发行一贯五百钱货票。 蔡姐姐敢直言进谏,王妃又时时回护于她,帮她解释、又主动让出表现机会 一直想生个儿子曲线救国的嘉柔,却是能看出来王妃之所以如此特殊对待蔡姐姐,除了微寒时便已结交的感情外,便是因为后者无子. 嘉柔进王府后,自是看出了蔡婳对稷儿感情不一般,又听说稷儿刚出生时,王妃便冒着风险经常将世子送去青朴园。 嘉柔有些小心思,她猜测,生出了儿子的阿瑜未必没偷偷想过念儿未来的可能性。 刚帮陈初扎好发髻的猫儿下意识抬头,左右看了看当年官人让人冒充乱贼靳太平,绑票了一众怀远劣绅敲诈钱财。 这番对视,像是互相试探,也像是无声交流。 便是早已将周帝孝敬老爹的钱视为了囊中物的陈初,也不由愕然道:“婳姐,你都要啊?” 似乎官人讶异的眼神给猫儿带了自信,猫儿继续帮他梳头同时,又接着道:“十年积誉不易,却可毁于一旦。蔡姐姐并非不愿给前线将士筹措军费,只是总要有个规矩,不然,淮北也吃不住” “.” “那我只要一百四十二万两总行了吧!”蔡婳讨价还价。 陈初抬手将蔡婳扶稳,笑道:“自然是真的!” 王妃家世弱,但加上父亲已贵为尚书的蔡婳助力,稷儿这世子之位.稳如泰山。 “如何解决?”蔡婳忙道。 “一百五十万两.” “真的!” 浑身湿透的猫儿挣扎想要上岸,陈初和蔡婳却一人抱腰、一人拖着猫儿的胳膊,不让她如愿。 一直没说话的陈初,这才回头朝猫儿一笑,只道:“天气热,头发湿点也无碍,不用擦了。” 猫儿说话时,双手抓着布巾不停在陈初头上揉搓,后者无奈一笑,“还和幼时一般执拗.” “咯咯.” 已领着一群孩子玩疯了的玉侬,带着孩子围上来向两人泼水。 日头渐西,藻园三进内,一片欢声笑语。 便是猫儿假装生气也没用,无奈之下,猫儿干脆放开了心思、暂时弃了端庄王妃的人设,和两人玩闹起来。 临安朝为保全面子,宣称此款项只为‘孝道’,是为了给柴极在安丰营建行宫。 “那就给他留一万两?” 土地的吸引力,自不必说. 但这么做,能解决眼下困境,却和陈初的某些目标背道而驰,眼瞧蔡婳急切等待他回答,陈初忽然笑道:“战争债券不急,西北军费,我倒有法子解决。” 方才猫儿和蔡婳与叔叔商议大事的情景,对阿瑜同样有所触动,甚至,同为大族女儿的阿瑜还能听出嘉柔这句话中的某些深意。 却见,阿瑜本来平静的脸蛋上,也绽出了一朵笑容,无比自然道:“是呀,府里能有两位姐姐坐镇,外边那般龌龊风气才进不来家中。” 嘉柔回了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是呢,陈姐姐说的极是。” 第486章 我也想进步 五月中旬,张叔夜押秦凤路经略刘叔平一家回返东京。 如何处置刘叔平,要看楚王的意思。 但五月下旬楚王的来信中,只简单交待一句‘刘叔平暂且收监’,剩下的内容则是请范恭知和张叔夜南下前往安丰。 自从嘉柔南巡,驻留东京的范恭知已是东京名义上的最高官员,楚王忽然相招,齐国朝堂马上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不少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小小安丰。 六月初二,范、张两人抵达安丰当日,嘉柔、陈初便在藻园接见了两人。 关于长公主和楚王之间的绯闻,范恭知早有耳闻,此时两人联袂出现,似乎已有昭告天下之意。 想到这些,范恭知甚至稍有欣慰不管怎说,他和先帝都是君臣一场,如今的齐国局势,长公主等姐妹十几人,简直就是楚王砧板上的鱼肉。 是生是死,都是淮北系的一句话去年时,他甚至听到风声,某些人准备对长公主不利。 随后,长公主便被接到了蔡州。 更别提封妻荫子了如果说这是他去世时的追封,尚勉强说的过去,活着去领这份荣耀,范恭知也颇觉羞愧。 接着,嘉柔又伤感道:“范公即是先帝老臣,于嘉柔来说,亦师亦父,范公不愿去往西北,嘉柔自是不会强迫.若范公执意乞骸,嘉柔也不阻拦,却不能让操劳一生的范公如此寒酸的归乡.” 一念至此,范恭知连忙躬身行礼,只道:“求殿下准许臣告老.臣老了,再占着这相位也是尸位素餐。求殿下怜悯,容老臣安享晚年” 说到此处,嘉柔忽然唤道:“黄公公,书旨.” 后头,还有一大堆封赏。 在这四国并立、纷争不断的时局下,长公主随了楚王,也算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由此,范恭知又想到了自己长公主不在东京,按说他这位一国执宰不该轻离中枢。 这点微弱支持,在嘉柔刚刚摄政、和楚王敌友不明之时,尤显珍贵。 以后,西军将门大概还能在西北留有一定影响力,但像以前那种军政一把抓的状态,肯定回不去了。 也是,范恭知、张纯孝已是齐国朝廷仅存刘齐旧臣。 说罢,陈初起身,朝范恭知一礼。 如此一来,夹在殿下和楚王之间就难办了.楚王和殿下有男女之情,可楚王却不会怜惜他这个老头子啊! 老范不禁犹豫起来,临老了,确实不太想去趟这浑水. 沉默间,陈初和嘉柔又是一番眼神交流,随后便听嘉柔温声道:“范公,当年父皇殡天,兄长作乱,嘉柔一介女儿身,惶恐无所依.此后多年,皆赖范公时常教导、督促,才使得嘉柔渐渐学会了理政” 这是说,当年陈初率桐山民壮占蔡州、杀郑乙之事。 现下楚王又经东京大胜后,声望已如日中天,此次忽然相招已年过七旬的范恭知猜测,楚王已经不用他这样的刘齐旧臣再撑门面啦,是时候退喽. 果然,楚王一开口便历数了近年来范相功绩,又谦逊言道:“当年本王尚处微末,多赖张兵部和范相在先帝面前替本王美言,说起来,范相于本王有提携之恩啊!” 范恭知不由惊愕.谕旨中将他大肆夸赞一番就不提了,关键是这封赏太厚了! 周齐两百年间,活着封国公的文官屈指可数,整个大齐他更是独一份。 张纯孝投靠淮北比较彻底,甚少与嘉柔交流,但这些年来范恭知明里暗里没少关照嘉柔。 从楚王遣其妻弟秦胜武为副将进入西北,便可看出一些端倪.秦胜武所部,最先换装了火铳,其人地位超然,有王妃这棵大树,自然不会轻易被人拉拢。 侍立一侧的黄豆豆连忙研磨铺纸,范恭知不解间,却听嘉柔道:“兹有贤相范公者讳恭知两朝砥柱,嘉其勤勉,念其忠诚,特授意册封,以彰其功.封为郑国公、擢为昭文馆大学士、荫其妻为一等国夫人” 但归根到底,楚王要借此机会结束西军将门听召不听宣的历史,彻底将西北纳入齐国政治体系的心思已非常清楚。 万一楚王动怒,他范家一家都得倒霉。 走神间,嘉柔谕旨已口述完毕,范恭知下意识抬头,却见嘉柔眼眶微红,可旁边的楚王却眉头紧锁,忽道:“殿下,西北一事除了范相无人可担啊!” 此时见老范这般紧张,不由道:“范相,国朝确实正处用人之际,如今有一桩事,只有德高望重的范相方才担任,范相老骥伏枥,请范相再助国朝一回.” 范恭知见楚王态度诚恳,不禁迷惑,小心道:“楚王,到底是何事?” 嘉柔也没想到范恭知反应这么大,不由又看向了陈初。 这些年,嘉柔不容易,作为百官之首却又是刘齐旧臣的范恭知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最后这句,是嘉柔自己加上去的,嘉柔明显动了点情绪,声线微颤。 却不想,最终养出了这么一位权臣。 殿下,你就别执拗了,让老臣再好好活几年吧。 而他范恭知若去了西北,便是要替楚王干这得罪人的活! 他又是折彦文的妹夫,日后由他镇守西北,折家也不会太过抵触。 陈初哈哈一笑,忽道:“范相今年贵庚?” 范恭知稍一恍惚,颇有些桑海沧田之感,却依旧恭敬道:“楚王之才,如锥处囊中,锋芒难掩,下官不敢居功.” 范恭知一听,却慌了神他以为长公主和楚王在自己是否退休一事上没能达成一致,长公主才开口挽留。 那时范恭知哪儿知道陈初一个小小都头,他之所以帮陈初说话,是出于和钱亿年、吴维光等后党争权的需要。 “哦?”陈初惊异一声,看向了坐于上首的嘉柔,一直没开口的嘉柔这才道:“范相虽七十有五,但素来身体康健,如今国朝板荡未止,范相不可不可弃本宫而去~” 陈初原本想让嘉柔在范恭知面前落个好,也算全了范恭知和刘家的君臣之义。 陈初一开口,范恭知便知道是怎回事了此次金夏从西北犯境,西北军几大将门皆损失不小折家还剩了半口气,佟家只剩了一根独苗,刘叔平被押解进京,冯双元更是有丢城之罪,虽事后表现积极,重新收复了城池,但他这节度使肯定不保了。 “西北!” 耳听正戏来了,已做好思想准备的范恭知忙道:“下官已七十有五近来颇觉精力不济,终日昏昏,臣此来,正要向殿下、向楚王乞骸,以归乡里.” 此刻闻听嘉柔之言,范恭知不由百感交集。 如今看来,楚王除了早起政治上的考量,对长公主也有几分真心。 “楚王休要再讲了,既然范公去意已决,本宫亦不忍强拦.” 嘉柔这话,说的哀哀切切,仿若一位被长辈抛弃在了荒野中的小女孩。 范恭知便是明知殿下在和楚王唱双簧,却还是一咬牙,道:“殿下,楚王!臣愿效死,前往西北!” 不管是封公的极大殊荣,还是殿下和楚王的苦心表演,范恭知都知道,西北一行是免不了了。 不然,就有点给脸不要脸的嫌疑了. 六月初三,自安丰传出一则震动大齐官场的消息刘齐旧臣、宰相范恭知受封郑国公,兼枢密副使,领西北节度、总览西北四路军务 眼下局面,西北四路将门衰弱,确实需要一位重臣坐镇,以待报复西夏去年的南侵之仇。 但谁也没想到,会是范恭知;也没想到,楚王竟给了他枢密副使、总览四路军务的巨大权柄! 可冷静下来一想,此项任命却又无比妥帖。 总览四路,自是免不了和曾经如同土皇帝一般的西军将门残余势力斗争,范恭知是刘齐旧臣,等于在西军和楚王之间有了缓冲带。 若直接派遣淮北系官员,但凡双方有了冲突,不管楚王如何处置,都会有人觉着他偏帮淮北系。 二来,范恭知年事已高,西北一行,应该是他致仕前最后一次差事了,便是给了他巨大权柄,也不虞尾大不掉。 三来,楚王借此给旧臣吃了一颗定心丸旧臣也可得重用、也可封公拜侯。 此举不止给刘齐旧臣看,也给周国官员看。 不然,楚王怎会故意在安丰封范恭知为郑国公? 这么一想,一位老迈文官总览西北,好像也不是什么太接受不了的事。 消化了此事以后,众臣的心思马上活络起来.范相此去西北,相位便空了出来! 去年大齐击破金夏联军以后,已明显有了一统天下的实力,届时楚王改朝.这开国宰相,注定要名留青史啊! 眼下大齐朝廷势力分作两派,一派为刘齐旧臣,一派为淮北系。 淮北系远强于旧臣,但前者在朝中势力又可细分为蔡、陈两派 至于这相位花落谁家,谁也说不准。 但自从范恭知去往西北上任的消息传到东京后,吏部尚书蔡源的府上,忽然热闹了起来。 登门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可没两天,蔡源便称病闭门谢客维持了一贯的低调作风。 如此淡然模样,让外界纷纷猜测,蔡尚书是不是已得了楚王口信,被内定了? 六月初八。 蔡州衙前街,淮北经略府上。 “你母亲近来思念阿瑜,茶饭不思,英俊,你夫妇二人陪你母亲前去安丰探望一番吧。” 被急匆匆召回来的颍州同知陈英俊,望着故作轻松的父亲,不由苦笑一声。 平日里,母亲和阿瑜同在蔡州,隔三差五便能见上一面。 妹子一家上月刚从蔡州去往安丰小住,母亲便想的需要亲自跑过去看一眼? 陈英俊出仕也有好几年了,自然听到了范相西行的消息,怎会猜不到父亲心里的想法。 斟酌一番,陈英俊劝道:“爹爹,父亲贵为淮北经略,叔父又在安丰为相,便是元章心胸广阔,也不会轻易让父亲和叔父二人同为齐周执宰,依儿看,此事就算了吧.” “你说甚呢!”陈景彦不自然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不悦道:“就是你娘想阿瑜了,过去看看。” “爹!您瞒瞒旁人也就算了此时让娘亲前去探望,谁人不知是您想让阿瑜吹吹枕头风.” 陈英俊很不给面子的拆穿了老爹。 也确实,单看老陈和老蔡两人的贡献,似乎谁做这大齐宰相都属应当.实力旗鼓相当之下,那枕边风就变的重要起来。 陈景彦脸上一阵尴尬,重重的将茶杯搁在了案几上,径直道:“便是你叔父在安丰为相又怎了?自元章微寒之时,我家便压上了全族性命倾力相助与他!这么多年,为父可做过一件损害淮北、损害元章利益之事?我的为人,元章清楚!” 见父亲将话说开,陈英俊又道:“儿自是知晓爹爹品性和能力都有宰相之才,可叔父毕竟” 陈英俊话未说完,便被父亲打断道:“守廉是守廉,我是我!你叔父还是我引荐给元章的!” 这话一出口,陈英俊品出点味道来叔父从一介布衣一步登天入周为相,似乎刺激到了爹爹。 一旁,谭氏见爷俩谈不愉快,不由低声道:“英俊,你爹爹上月去王府商议西北军费之事,被那蔡妃气的不轻,想来你妹妹在王府也要被蔡妃稳压一头,你爹爹这么做,还不是想让你们兄妹往后好做人么.” 这是谭氏站在妇人角度的理解,也有替夫君说话的意思,可陈景彦听了,不但不领情,反而更加不悦道:“我欲争一争这相位,岂是因这点小事!我此举为公不为谋私!若我能如愿以偿,才好在大齐全境推广淮北富民之法!” 父子相知,陈英俊知晓,父亲自打在桐山搞成那西瓜节、体验了万民爱戴之后,多年来确实称得上尽心为事、竭力为民。 是以,父亲‘为公不为谋私’的话,他是信的毕竟,到了现下,陈景彦早已脱离了对财、色的欲望。 他所求的,是文人最高的追求流芳百世的贤相之名。 便是有些私心,也不过是不想一直被胞弟比下去。 沉思片刻,陈英俊还是多说了一句,“爹爹,蔡伯父未必没有此心啊,你俩这么一争,总会伤了和气” “我与你蔡伯父便是争,也是君子之争.不会使龌龊手段。” 说到这儿,陈英俊、谭氏齐齐看了过来.您都准备教唆女儿吹枕头风了,还能说成君子之争啊? 陈景彦被娘俩这么一看,才意识到靠姻亲纽带上位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由一滞,随后迅速调整过来,只听他又道:“再说了,元章兴许乐见我与你蔡伯父争上一争.” 谭氏不由惊讶道:“此话怎讲?” “如今朝中刘齐旧臣已所剩不多,咱淮北一家独大.若此次任命新相,咱陈家和蔡家私下达成默契,不管两家共推蔡源,还是共推我,元章才担心.” 谭氏似懂非懂,陈英俊自然是听懂了,小声向母亲解释道:“娘亲,爹爹的意思是,我桐山五族虽为一体,但日后一旦元章君临天下,咱们四家便都是臣子。若咱家和蔡伯父家过于默契,那这朝堂到底是元章说了算,还是陈、蔡两家说了算.” 六月初九。 一早,陈英俊夫妇陪同母亲去往蔡州东濡河码头,准备乘船南下,过淮水至安丰。 便是经过昨日深谈,陈英俊了解了父亲的深意,但心中仍有些不齿这般行为,甚至忍不住拿父亲和蔡伯父对比了一番。 不说两人能力,单说气度,父亲便远比不上.据他得知的消息,留在东京中枢的蔡伯父都没着急,早早闭门谢客,一派处变不惊的高姿态。 哎,爹爹,你看看人家蔡伯父! 辰时中,陈英俊搀着母亲登船。 刚在船头站稳,却见远处行来数顶凉轿.陈英俊定睛一看,嚯,先后从轿内下来的分别是蔡源二子蔡坤、其妻尤氏、其母王氏。 桐山五家之间有通家之谊,自然互相认得。 蔡坤和陈英俊看见彼此时,皆是一愣.想躲进船舱已来不及。 因蔡母王氏年岁最高,陈英俊一家只得下船见礼。 “蔡兄~” “陈兄~” 陈英俊和蔡坤不尴不尬的见了礼。 而王氏和谭氏却已亲热的牵上了手。 “陈夫人,一大早这是去哪儿啊?” 王氏笑的一脸慈祥,谭氏同样笑的一脸无辜,“蔡夫人,我是个没出息的,阿瑜离蔡半月,我便想她想的睡不着觉,今日特地去看看她。不知蔡夫人要去往何处呀?” “呵呵,可怜天下父母心,老身也要去往安丰,看看我家婳儿.” “呵呵,同去,刚好路上作个伴” “呵呵,也好,正好借此和陈夫人多亲近亲近~” 两位贵妇手挽着手,一人说着‘同去,路上作伴’,一人说着‘借此多亲近’。 可两人走到码头旁,却又不约而同的松开了彼此的手,各人上了各家的船。 方才那番话,只当了空气。 临别之际,陈英俊和蔡坤拱手道别。 后者笑道:“陈大人倒是和陈妃兄妹情深,抛下颍州职司也要亲去安丰看一眼.” 不管陈英俊对爹爹谋求相位一事怎想,但出了门,他们就是一家人,耳听蔡坤话里有话,陈英俊不由笑道:“彼此彼此,蔡兄这不是也要亲去安丰看望蔡妃么?不过,说起来惭愧,小弟此行看望阿瑜只是个由头.” “哦?那陈大人去安丰的真实目的所为何事?” 蔡坤当然知道陈英俊一家去安丰的真实目的,此时听他主动承认了,不由好奇道。 陈英俊却哈哈一笑,道:“我啊,却是想我那小外甥了!” “.” 蔡坤笑容一滞,硬挤出呵呵两声,转身去了自家船上。 有甚了不起!不就是为王府生了个男婴么!王妃之位稳如泰山,你家妹子便是有了儿子又能怎样! 第487章 岳母驾到 六月十二,庐州北校场。 烈日之下,三千新军随着令旗变换,迅速从行军队列变成了圆形长刀阵。 长刀需双手持握,长柄长刃,经过东京一战后又做出些许改良。 园阵内围,则是三百火铳兵,数息之后,装填完毕。 随着阵中一名小校高喝一声‘放!’ 校场内登时响起一阵密集爆豆之声,一片烟雾腾起. 这般操练,摹拟的是行军途中遭遇马军突袭,初看平平无奇,却没少让韩世忠费心。 据他说,半年前还是农家子的新军士卒,刚进军营时连左右都分不清,除了能吃,一无是处。 可现在看来,已将这冷热兵器混编的军阵,操练的有模有样。 便是淮北军中身经百战的彭二哥也夸赞道:韩老五有些真本事,这新军只需见见血,假以时日必是强军,练兵一途,我淮北唯有小辛可与之一比。 今日,陈初带张叔夜、长子、铁胆前来庐州,一来是观摩韩世忠在此编练的三万新军,二来便是领着安丰朝新任枢密副使张叔夜熟悉各地军情。 众人当然能听明白‘有行动’的意思.安丰朝虽与临安朝达成了和议,但齐周之间的和议至今悬而未决,卡在了赔款和通商口岸这两项上。 这倒不假,大仪治军后,旧淮南军杀了近二百人。 去年,他还只是一个小小齐国知县,既未主动向楚王靠拢,也未曾向淮北重臣贿赂财货,这顶大官帽怎就落在了他头上? 周边顿时又是一阵哄笑,却不料,方才还笑嘻嘻的韩世忠说变脸就变脸,转头朝张多福骂道:“滚你娘的,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陈初自是不吝夸赞之言,韩世忠闻言,颇为自得道:“王爷若不着急,再给某半年时间,某能将这三万新军练得不输姚将军麾下的近卫一团!” 陈初奇怪的看了韩世忠一眼,随即明悟为了在官职上压制张多福等旧淮南军,韩世忠出征时,陈初已为他请封了从三品的归德大将军。 枢密副使,是陈初的副手,也就意味着陈初不在淮南时若遇紧急军情,张叔夜便成了第一领导。 操练结束,韩世忠率张多福上前见礼。 韩世忠和淮北军将厮混的久了,性子里嚣张的一面不经意间便流露了出来。 对于这个安排,莫说安丰朝,便是张叔夜自己都有些惊讶。 长子果然露出了不快神色.但他嘴笨,再者去年与韩世忠并肩厮杀过,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今日就好多了,韩世忠虽同样跋扈,但去年在东京城下,他与张叔夜有并肩作战之谊,怎也会卖这老知县几分面子。 你拿新军来比,是不是有点小看人了? 当初,淮北军势如破竹拿下淮南后,暂时中止了进攻势头,正是因为兵力不足。 陈初不由笑道:“张将军尽心操练,本王是看得见的。不过,张将军身上少说掉了得有二十斤肉,本王可赔不起啊.” 既得楚王如此看重,唯有以忠报之。 这边,陈初一句带走了所有将领的注意力,“半年时间,是给不了你了。最迟,秋九月咱们便有行动,届时新军只要能胜任守城之责,腾出咱们的机动兵力便好。” 张多福笑容僵在脸上,好一阵尴尬。 想来,韩世忠近来没少听说风言风语,才对张多福当场说出梁红玉是小秦淮河名妓这般敏感。 “.” 近卫一团是淮北之花,敢以步军在东京城下硬抗铁浮图的存在! 但微红脸蛋却暴露了铁胆也已进化成了一位秒懂女孩. 一众人说笑着离了校场,韩世忠却稍显羞赧道:“王爷,下月十八,属下成婚.某家只有一位老娘,红玉那边更无亲故,王爷届时若有空,能不能赏脸前来观礼.” 为了让韩世忠专心练兵,镇守扬州的任务都交给了焦屠。 一听三个月后便会行动,众将领不由跃跃欲试,就连那张多福也腆着笑脸凑到了跟前,“王爷,我军虽在大仪犯下错误,但该斩的斩了,该罚的罚了,近来操练,我们可没偷过懒!王爷若不信,可问韩将军” 陈初先抬手拍了拍张多福的肩膀,示意后者别往心里去.和这帮齐国悍将共事的张多福本就小心,今日开怀,一时忘形说错了话,正忐忑委屈。 热闹气氛瞬间跌至冰点。 “哦?好!届时本王携王妃一起来!” 铁胆经过玉侬、阿瑜、蔡婳等老师的填鸭式培训,隐约听懂了点什么,却只装作听不懂,撇脸看向了远处。 厮杀军汉,能说出个甚好话,不过,这种荤话也是一种拉近彼此关系的小手段。 耳听晋王和自己说笑,张多福只觉骨头都轻了几两,连忙接道:“咦!说起此事,末将还需谢过王爷和韩将军哩,这人一瘦啊,腰力便好了,往年贱内常骂我病羊,弄个三两下就没了气力,但如今.” 三品大将军迎娶那梁红玉为正妻,韩世忠兴许不在意,但后者应是压力不小。 长子不由有点想念二郎前几日去蕲州,二郎从初哥儿亲兵转去了老丈人蒋怀熊麾下历练,是以,初哥儿身边少了一个最能叭叭的人。 事后,韩世忠又从军中裁汰了部分老弱、兵油子,成军七千。又从淮南招募青壮两万多人,才凑够了这三万新军。 “虎大人?哈哈哈哈.” “哈哈哈” 张多福竖起两臂,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自满道:“但如今,贱内喊我虎大人,回回叫唤受不了!” 陈初闻言,看向了张多福.半年不见,原本白胖的张多福瘦了些,皮肤也明显黑了,大肚腩小了一圈。 陈初话音一落,周边顿时响起几声善意怪叫,那活宝张多福也接腔道:“韩将军有些手段啊!那梁姑娘好歹也是小秦淮河上的名花,没想到韩将军这么快就将人拿下了,哈哈哈,料定韩将军也是位虎大人” 张叔夜忠贞却不迂腐,眼瞅大齐在楚王带领之下蒸蒸日上,一雪丁未之耻,一扫二百年来暗弱之风,小有纠结以后便也解开了心结。 陈初自不会大煞风景的斥责张多福,跟着一众将领笑的前仰后合。 陈初带他去往淮南各地,也有为张叔夜背书的意思.特别是前几日去往蕲州蒋怀熊大营,一帮淮北出身的骄兵悍将,若无陈初耳提命面,他们可未必尿张叔夜这一壶。 却因晋王这一拍,感动的差点掉下泪来。 稍稍安抚了张多福,陈初这才转向韩世忠道:“韩五哥,张将军一句无心之言,莫往心里去。嫂夫人的心结,我清楚,放心吧,你们成婚前,我设法让朝廷赐嫂夫人一个出身.” 朝廷赐出身,说的就是请封诰命了! 说陈初公器私用也好,说他笼络人心也罢。 但这句话一出,韩世忠却是眼圈一红,朝陈初抱拳一礼,说不出话来。 这份感激不对大齐,也不对安丰朝,只对咱初哥儿谁叫他这么体贴哩! 至六月中旬,安丰朝廷各项人事任免已基本完成。 武事方面,蒋怀熊坐镇淮南西南的蕲州,向当初进攻淮北,后撤至荆湖路的王庶、吴贡部施压。 死死牵制了后者的八万大军。 焦屠坐镇扬州,同样牵制了对岸大量临安朝军队。 韩世忠于庐州编练的新军已初具规模。 史大郎于舒州菜湖训练的天雷水军,同样具备初步战斗力,随时可从菜湖进入长江水道顺江而下,与扬州城外的江树全水军一团汇合。 政事方面,张叔夜领枢密副使,统领淮南诸军事。 陈景安任门下平章事,掌管全局。 毫无根基的降臣阮显芳任吏部天官,定官员升迁。 韩昉、陆延重各任台谏主官。 就连在陈伯康劝说下归正安丰朝的寿春知县陶春来、扬州知府薛徽言也分别高升为礼部侍郎和三司使 特别是薛徽言这三司使掌管税赋盐铁,又名财相,一跃成为了淮南旧臣中官阶最高之人。 为防唐朝那般相权过大,威胁君权,大周立国后采用了二府三司制,二府为负责行政的中书门下省,又名东府;军事则归枢密院所掌,又名西府。 此为二府,三司则掌度止、盐铁。 将行政、军权、财权三分,各对皇权负责。 如今天下未定,陈初暂时无心对政体大改,安丰朝依旧沿用旧制。 但,对于薛徽言财相的任命,各方反应不同。 淮南官员弹冠相庆,可淮北官员便是陈景安也表示不理解,陈初却安抚道:“如今淮南财政,皆由军方所控,薛徽言若有二心,手中也无钱粮.” 话是这样说的,但陈初内心真正担心的却是.整个朝堂只有一种声音。 任命淮南旧臣为财相,既是拉拢南朝人心之举,薛徽言亦是鲶鱼效应中的那条鲶鱼。 十三日午后,陈初中止了淮南巡视,提前返回安丰。 因为安丰那边来了信.两位丈母和两位丈哥同时到了藻园。 陈初见信,不由失笑.我这两位丈人,都挺想进步啊. 早在六月十一,蔡、陈两家人便已抵达了安丰。 因登船时两家人便已经见过了面,再互相遮掩已无必要。 不过,到达安丰后,蔡母王氏直接去了城外藻园,原本打算去城内陈景安府上暂住的陈母谭氏见蔡家人如此当仁不让,便也不顾尴尬去了藻园。 只有四进的藻园自不比蔡州王府,也不知猫儿是怎想的,热情迎接后,将两家都安排在了第三进。 这下整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不尴尬。 午后申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 藻园三进东跨院正堂,冰鉴内冒着丝丝冷烟,蔡婳将怀里刚刚睡熟的瀛儿递给了奶妈,让其带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内只剩了蔡婳一家和茹儿,蔡坤才斟酌着开了口,“婳儿,应已知晓范相西行一事了吧?” “嗯。” 蔡婳点点头.她何等聪慧,从今日蔡、陈两家同时登门‘探望女儿’便猜了七七八八。 一旁的尤氏似乎是嫌丈夫没有直入正题,干脆自己开口道:“婳儿!咱爹爹多年来劳苦功高,你又为王爷打理钱袋子,多年辛劳,这宰相一职,不管怎论,都该属爹爹了!此事你可要上心呀,切莫使旁人摘了桃子!” 尤氏其人本心不坏,当年桐山被郑乙所攻,也敢于同婆家同进共退。 她最大的毛病,便是阶级观念太重.当年因夫妹争男人争不过一位农女,没少阴阳怪气猫儿;也因陈初吏人出身,还小看过他。 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如今,正是因为蔡婳这层关系,她的伯父在寿州任了知府。 更因公公吏部天官的身份,每回回娘家,都是全家出迎,已成为家中长辈教导晚辈女子的标杆! 也正因此,她对‘宰相’这名分看的一点不比夫君轻试想,宰相儿媳,自己的儿子是宰相之孙! 多风光啊! 可她这番稍显焦急的表述,却没换来蔡婳的回应后者依旧不紧不慢的摇着团扇,狐媚脸蛋上多了些雍容贵气,却更加难以辨别她此时的真切心情。 见尤氏还要再说,蔡母王氏忽地轻咳一声,这才徐徐抬起眼皮,看向了女儿,柔声道:“婳儿,为娘此来,并非逼迫婳儿为你爹爹谋官九年前,你爹爹还是桐山一吏,如今能得女婿眷顾,任了那一部尚书,你父和为娘早已心满意足,便是到了泉下,为娘见了蔡家先祖也有脸面。但是.” 王氏话锋一转,“但是,咱蔡家不争不抢,女婿给了,你爹爹便要,女婿不给,你爹爹也不作他想前几日,为娘尚在蔡州时,听说陈家母子要来安丰探亲,为娘便坐不住了。你爹爹能输,却不能输给女子的枕边风,不然,为娘替你爹爹不值。你莫怪你二嫂说话直,此行是为娘的主意,婳儿要怪,便怪为娘给你添了烦心事” 王氏讲完,一直表情淡淡的蔡婳,眉梢渐渐挑起. 知女莫过母,王氏不去讲你爹爹多辛苦,也不讲爹爹若任了宰相,蔡家儿女未来会沾多大的光。 却只说,你父不能输给女子的枕边风。 这句话更深的潜台词,不就是说蔡婳不能输给阿瑜么. 一句话,挑起了蔡婳好斗的性子! 确实,若陈家不来掺和,蔡婳也不打算插手此事,但你家若走歪门邪道,那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当真以为我蔡家无女乎? “娘,你暂且在此安稳住下吧,该是爹爹的,一定跑不了。” 蔡婳虽未给出明确承诺,但王氏却也听懂了.楚王意属谁来做这大齐执宰先不说,总之,若是他本就想要蔡源来做的话,蔡婳敢保证阿瑜坏不了事。 王氏自是知道自己女儿是个不缺手段、关键时刻也能下的去狠手的性子,闻言甚至担忧的提醒了一句,“婳儿,终归是家中姐妹,莫要太过分,以免王爷恶了你.” “娘,您放心吧,我又不会作甚一国执宰,并非儿戏,我料定王爷心中已有定计,外人只见王爷看重家人,就觉得吹枕边风有用,那便太小看我蔡婳看上的男人了,嘻嘻。” 在场几人,只有蔡坤深表认同的点了点头。 尤氏将信将疑,不由道:“婳儿,你不找王妃探探口风么?若有王妃替爹爹说话,此事必成。” 见二嫂不信自己的话,蔡婳不悦道:“我家这姐姐,为了贤惠之名,从不置喙政事,以免落人‘干政’话柄,咱们就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吧.” “等谁?” 尤氏迷茫道。 “等等家中其他姐妹呀,今日母亲来了,我倒要看看她俩先来拜访谁.” 王氏和谭氏都是长辈,今日同至藻园。 按说,玉侬和嘉柔理应来见上一见方合礼数。 却又因两家同住第三进,先来拜访谁,在这个敏感时期,便有了特殊意义。 第488章 王府众生相 申时二刻。 玉侬午睡起床后,稍作梳洗,便忍不住扒开一条窗缝偷偷观察了一番隔壁嘉柔的院子。 藻园面积不大,几人位于第四进的宅子都挨着,以玉侬身处二楼的视角正好可将嘉柔院内一览无余。 夏日午后,嘉柔所住院落内静悄悄的,葱郁绿植间只闻蝉鸣,未闻人声。 见此,玉侬不由朝秦嫲嫲奇怪道:“嫲嫲,嘉柔也和我一般以不动应万变么?” 秦嫲嫲皱眉低声道:“我的姑奶奶,人家哪有你这般心大,还能睡得着午觉殿下半个时辰前已去陈夫人处拜访了!” “唔!”玉侬顿时睁大了眼睛,以手掩了肉嘟嘟的嘴巴,脱口而出道:“嘉柔先去拜访了陈夫人?她不怕蔡姐姐恼她么.” 秦嫲嫲闻言,回身关上了房门,这才拉着玉侬在床沿坐了,低声道:“玉侬,老身与你说几句话,你可要记在心里。” “嫲嫲只管讲”见秦嫲嫲这般郑重,玉侬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簪子。 “咱家王爷如今权倾天下,不管后宅女眷愿不愿意,都会不自觉被牵扯进朝堂争斗你总说陈娘子会怕蔡三娘子,可你想想,以陈娘子如今之势是否真的惧怕三娘子?” 秦嫲嫲却又接着帮玉侬分析道:“高门大户里的女眷,所能依仗的无非两样,一是男人的宠爱,二是娘家的势力咱家,至少王爷表面上一直维系着一碗水端平,但如今陈娘子有子傍身,娘家里,其父为齐国封疆大吏,其叔父为周国宰相,其兄弟辈更是咱淮北最出色的几位后起之秀。依老身看啊,陈娘子未必真怕蔡三娘子.” 后来,好端端将自己送去了鹭留圩时隔多年才知,当年蔡姐姐是担心自己被寻访使看上带走,才将她藏了起来。 “三娘子的弱点啊!她呀,将王爷看得比自己性命都重要.她知晓王爷的大事暂时离不开陈家,为了这一点她便不可能真的动陈娘子,便是有再多手段,三娘子束手束脚也无法对陈娘子使” “哎!三娘子坏就坏在了她这脾气上,三娘子性子” 玉侬越想越难过. “怎了!好端端怎哭了!” 秦嫲嫲自是察觉到玉侬代入了个人情绪,便又解释道:“哎,你跟在三娘子身旁这么久,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时至今日,玉侬早就不惊讶公子做皇帝的可能,她惊讶的是,身旁姐妹们难道果真像秦嫲嫲说的竟这么早就开始谋划了。 秦嫲嫲不由自主往房门看了一眼,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三娘锥峄毓斯u??г子跋扈,殿下和陈娘子俱出身高门,两人不但有话说,也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哪愿意一直被三娘子硬压一头?” 可秦嫲嫲这么一说,玉侬轻易不转动的脑瓜子也不由多想了一些事。 玉侬对蔡婳有着极度的崇拜,下意识便替蔡婳说了话。 一旁,秦嫲嫲眼瞅着玉侬红了眼睛,一弯泪水迅速洇出,被圆润卧蚕将将兜住,随时有化作倾盆大雨的可能。 玉侬对蔡婳,有敬有惧敬,自然是因为蔡婳身上那股远比猫儿还强烈的大家姐气质,只要被她认作了家人,便是将天捅个窟窿,她也陪你一起扛;遇到与外人冲突,她才不管谁占理,只顾护短,标准的‘帮亲不帮理’。 但真的到了姐妹间有利益冲突的时候,玉侬发现,仍然躲不过呀在姐姐那里躲几日确实是个法子 可玉侬想起蔡姐姐那边无人拜访,莫名心里一酸,脑海中不可抑制的跳出些和蔡姐姐相处的画面当年时常吓唬她要将她送去金人浣衣院,却从未短过她的吃喝。 有这样的大姐大,自是充满了安全感。 但在现实中,蔡婳的地位明显高出几人一头。 惧呢,一来是因为蔡婳那张得理不饶人的毒舌,二来是因为她多年来屡造杀业的名声,三则是因为玉侬出身蔡家,见了蔡婳总觉低一头。 玉侬闻言,连忙仰起头,双手拼命在眼前扇风,似乎是要将眼泪用风吹干。 玉侬知晓自己什么依仗都没得,便尽心扮一个人畜无害的开心果角色。 屋内一时沉默,玉侬不知何时又捡起了那根簪子,在手里搅来搅去秦嫲嫲的话,让她稍稍有些动心。 对于玉侬的苦恼,秦嫲嫲早有思量,只听她道:“你先拖着,拖到王爷回来。两边都不去见礼,看似两边都得罪了,其实是两边都没得罪.一会儿,你便带上娆儿去找王妃,便说娆儿想找稷哥儿和冉姐儿玩耍.这几日,你就多往王妃那里去。反正,这个家呀,谁也贵不过王妃” 也确实如秦嫲嫲所言,帝王家事从来都没那么简单,譬如这皇后之下第一人的归属,很大可能取决于谁娘家更强势。 家里姐妹,要么得公子敬重,要么有手腕心计,要么家世显赫。 说到此处,秦嫲嫲顿了顿,等了片刻让玉侬渐渐消化,随后才接着道:“就如咱府里这位殿下,你看她见了谁都伏低做小,但宫里出来的皇女,能在这般凶险政局中活下来、护住一帮姐妹,还为咱王爷诞下一女,岂会是易与之辈?你看她今日主动去拜访陈夫人,像是不智之举,其实人家正是看出了陈家前途不可限量,才趁机烧这冷灶,为自己在这王府里寻个盟友” “看出来什么?”玉侬眨巴着卡姿兰大眼睛,迷惑道。 对外酷烈狠辣、对内恨不得将心掏给家人的蔡姐姐,不就是自己的娘家姐姐么! 秦嫲嫲不由一怔,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在采薇阁时,秦嫲嫲养了玉侬几年,后来,正是因为这个傻乎乎的丫头,秦嫲嫲才有幸来王府做事。 再后来,自己有了身孕,彼时公子不在府内,蔡姐姐对王妃还没有完全信任,第一时间便想着接她回蔡家养胎. 这和娘家有甚区别? “家里,除了姐姐还不都一样么,公子又没给我们姐妹排个尊卑” 要么说,女人都是天生政治家呢。 所以,玉侬潜意识里觉着家中女眷都和她一般畏惧蔡婳。 那模样,有几分童趣,有几分可爱。 可这么多年里,她从未在玉侬脸上见过此时这般坚定的神色。 “可这是咱家后宅,阿瑜便是家里人再多大官,还能插手王府内事么?单论手段,蔡姐姐可利害着呢。” 玉侬这话说的有些言不由衷.虽然王府除了王妃之外,其余女眷皆为侧妃,表面上一视同仁。 玉侬从来没这般心思,也最不喜欢思考这种让人烦恼的事,不由皱了脸蛋,嘟囔道:“好烦呀,那我该怎办呢?” 闻此,素来和玉侬亲密的秦嫲嫲没忍住,轻轻在玉侬额头戳了一指,低声道:“傻!现下一样,那以后呢?若王爷君临天下那日,皇后之下,可还有四妃之首的贵妃呢!到时谁来做?” 秦嫲嫲一番话,将嘉柔的动机、蔡婳和阿瑜的行事逻辑掰碎摊开在玉侬面前。 申时中,藻园三进。 对玉侬倾注了不少感情的秦嫲嫲,以为胆小的玉侬被眼前这桩事难为至此,不由跟着鼻子一酸,轻声安慰道:“玉侬莫怕,府里有王妃坐镇,闹不出多大动静,待王爷回来,便好了。” “那她怎不去找蔡姐姐做盟友呀?” 却不料,玉侬忽然侧头看了过来,粲然一笑,道:“嫲嫲,玉侬不怕。多年来,都是蔡姐姐护我,这回,我不能去姐姐那里当缩头乌龟躲起来!我要去前头拜见蔡夫人.” 安置蔡母王氏的院子和安置陈母谭氏的院子,刚好隔着小湖遥遥相望。 方才,嘉柔从谭氏那边出来后,也来了王氏这边。 虽然王府一直未曾言明殿下住在此处,但蔡坤母子早已私下知晓了自称晚辈的嘉柔是当朝长公主。 摄政皇长女的身份,终归有些威压,王氏、尤氏表现的极为客气。 只是,当嘉柔离去后,屋内气氛马上冷了下来。 在此的都是蔡家人,身为蔡家家生女的茹儿没忍住,最先嘀咕道:“她在陈夫人那边待了小半时辰,来咱这边儿只说几句话便走了,不想来就别来嘛,当谁稀罕她来似得~” 牢骚话还没说完,茹儿便被被蔡婳一个眼神瞪的赶紧闭了嘴。 总之,嘉柔礼节上无可挑剔,但拜访双方的细微差别,耐人寻味。 尤氏潜意识里不敢在背后议论长公主,可心里有气,终道:“婳儿,旁人都说你和王妃情同姐妹,但母亲来了,她还不是躲在后头不来相见。” 蔡婳媚目一挑,当即驳斥道:“午前母亲来时,王妃没有出门亲迎么?再者,王妃已说了晚间设宴招待母亲,二嫂还想怎样?” 今日来探亲,待遇和想象中有所落差,尤氏不由又道:“王妃迎的又不是咱母亲一人,她迎的是母亲和陈夫人两人,夜里设宴也是招待的母亲和陈夫人,哪里显出你俩姐妹情深了?还有那玉侬,若不是当年你成全她和楚王,她能有这般风光?可今时今日,她还不是躲在后头,两头不得罪?” 本就心情不美的蔡婳,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火气,可坐在旁边的王氏连忙轻拍蔡婳手背安抚,蔡婳转头见母亲略带乞求,终是心软下来,没和二嫂动怒,只道:“我家的事,不劳二嫂费心” “你家的事,二嫂自然插不上嘴。但二嫂有句话却不吐不快!咱家谁不知你为这王府操碎了心,若没你在,王妃岂能稳坐钓鱼台落尽那贤惠之名?旁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是你把脏活累活都干了,除了外间一个‘妖妃’名号你还落了个甚?” “夫人!” 静坐一旁的蔡坤终于听不下去,低声呵斥。 虽然这座院子里都蔡家下人,但此处毕竟是陈家的宅子,尤氏言语间已有埋怨王妃之意,蔡坤自然不敢再让她说下去。 自从蔡家发迹,尤氏在蔡坤面前已越来越温顺,可今日尤氏确有替蔡婳不平之意,临了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能进王府的女子,哪有一个简单的?若不是婳儿有些手段,我看这王府后宅也和旁的高门大户没甚区别王妃垂拱而治,黑锅都让咱婳儿背了” “别说了!” 蔡坤愈发严厉,尤氏这才闭嘴,前者随即看向了妹妹,蔡婳却没有预想中的恼怒,反而坐在椅子内怔怔望着地面,似在走神。 不经意间,身上溢出一股子失落 蔡婳确实有些失落诚如二嫂所言,这个家里,她做事最多,自然得罪人的机会就多。 便如此时,门前清冷,似乎昭示了她在姐妹间不受欢迎。 其实,蔡婳理解猫儿,身为大妇,至少在明面上要做到不偏不倚。 可事到己身,蔡婳失望难过的情绪却也真实存在。 还有玉侬哎,想来是早年间对她苛刻了,至今她对自己依然心存隔阂。 历来自信爆棚、做事果决的蔡三娘子,甚至落寞反思到自己做人是不是有点失败了。 正此时,忽听外头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入内通禀的丫鬟只来及说出,“老夫人、娘娘.” 玉侬已带着娆儿走了进来。 已认定今日无人来访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王氏已率先起身不管玉侬以前是什么身份,但此时却是正儿八经的楚王侧妃,便是王氏也不会托大。 可玉侬这边已率先上前,“玉侬拜见老夫人.” 说话间,玉侬竟作势欲跪,这番举动吓了王氏一跳,连忙伸手死死托住玉侬双臂,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呀!老夫人是蔡姐姐娘亲,蔡姐姐待玉侬如同胞妹,老夫人便是玉侬亲亲的长辈” 玉侬笑的一脸喜意,可也就顺势停止了跪拜动作,却又侧头对女儿道:“娆儿,快拜见婆婆~” 娆儿倒也听话,闻言便撅着小屁股伏倒在地,奶声奶气道:“娆儿见过婆婆,祝婆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套不知从哪学来的祝寿词,虽不应景,却逗得满堂大笑。 王氏乐不可支,连忙从头上摘下一支凤头金簪,亲手簪在了娆儿的双丫髻上。 其乐融融间,唯有蔡婳冷眼旁观,大煞风景道:“怎了?玉侬可是来看我家笑话?” “婳儿!会不会好好说话!” 王氏回头低喝,气的脸都红了。 本以为玉侬会恼怒,不料,玉侬却一脸委屈的对蔡婳道:“蔡姐姐可是被老夫人骂了?又来拿奴奴出气.今日老夫人在这儿,奴奴可不怕你。说起来,奴奴也出自蔡家呢,老夫人定会帮奴奴支持公道” 一番话,带着委屈的撒娇。 有时,撒娇不只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同样有用。 本就有心替女儿拉帮结派的王氏,见人家玉侬如此识大体,假装生气,上前两步,不轻不重的在蔡婳胳膊上打了两下,道:“都怪娘当年惯出你这骄纵性子!玉侬说的不错,她出自咱家,便是为娘的半个女儿,日后你再欺她,娘可不依你!” 被打了两下,蔡婳却连假装吃疼的表情都懒得做,只默默看向玉侬,只觉,曾经胆小怕事的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 那句‘奴奴也出自蔡家’,无疑清楚的表明了立场。 这些年,对她的照顾,终究没有白付呀! “蔡姐姐,你可听见了喔,老夫人不许你欺我!你以后,可要为奴奴做好姐姐榜样” 玉侬皱着鼻子,认真批评道,一直冷着脸的蔡婳至此,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傻瓜.” “嘿嘿嘿” 是夜,藻园后宅开宴两桌。 王府女眷加上王氏、谭氏和两家儿媳,也才九人,刚好一桌。 王氏、谭氏毕竟都是高官之妻,便是明知彼此所来为何,依然能在表面上维持和善亲密,互相夸奖着对方女儿才貌双全。 猫儿居中调和,不时向两位老夫人讨教些育儿、持家的问题。 没有冷落两位长辈中的任何一人。 一时间,气氛融洽无比,完全看不出蔡、陈两家正在竞争大齐相位。 但除了她三人,其余几人的话就少了许多。 并且,座位也很奇妙. 家宴,没太多讲究,除了身为东主的猫儿坐在主位,两位长辈各坐左右外,其他人的座次并未特别安排。 可圆形餐桌左边,却以蔡婳为中心,左右分别是玉侬和尤氏。 右边,则以阿瑜为中心,左右分别是嘉柔和唐英俊的妻子林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猫儿主动起身为两位长辈斟酒,王、谭推让间,猫儿却道:“两位婶婶到家,恰逢官人不在,妾身替他斟两杯酒又算的了什么?在外,蔡伯父、陈伯父既是官人长辈,又是我淮北肱骨!前院两位兄长,和我家官人情同手足.在内,妾身与蔡姐姐、阿瑜情如姐妹,多年来,一起经历了多少凶险” 说到此处,猫儿稍微一顿,缓声道:“便如去年,临安朝背盟偷袭蔡州,战至胶着之时,适逢蔡姐姐难产,我姐妹四人同在青朴园守着。那时,青朴园内已堆满柴薪,若城破,我等姐妹也就一把火去了若是那般,都烧成了一堆灰烬,哪里还能分得出彼此?” 众人自是能听出王妃的言外之意,王、谭两位夫人不由跟着一阵唏嘘感叹,忆起淮北众人一路艰险、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 话已至此,猫儿陪着王、谭共饮一杯,随后猫儿帅气的将酒杯倒翻,示意自己已饮尽。 随后,小脸微红的猫儿以柔和目光扫过在坐姐妹,道:“世人皆言,同患难易,共富贵难妾身唯愿,我陈家与诸位姐妹家中可结百世之好,永不相弃” 猫儿明显动了些感情,这番话,对大家也有所触动,一时间,在坐妇人纷纷举杯。 同时,猫儿虽未提一句朝堂之事,却也给后宅立下了斗争的尺度。 若站在客观角度来说,今晚猫儿的表述没有任何问题。 但席间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蔡婳,落寞却依旧未能得到排遣。 她自认为,自己对猫儿不一样.多年来,她对猫儿的关怀远胜其他姐妹。 是以,猫儿不偏不倚没有立场的表态,让蔡婳介怀 临到宴席结尾,已然微醺的猫儿,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对蔡婳道:“近来蔡姐姐心思都在瀛儿身上,稷儿都吃醋了呢,今日下午他又吵着要去你那里住我这儿子,都快只认你这个娘亲了。呵呵,姐姐若方便,今晚我将稷儿送去你那里睡吧.” 仿似平常的家常话,可猫儿一说完,席间登时一静。 在场所有人都知,今夜宴席,没人会说废话王妃虽不偏帮谁,但主动提起嫡出世子对蔡婳多有依赖之事,便耐人寻味了。 再一细思.蔡婳无子,王妃娘家势弱,若王妃拉着蔡家为盟,世子便再无短板了! 这算是王妃的表态么? 这句话,也是今晚猫儿和蔡婳说的第一句话,后者忽而眯眼一笑,“嘻嘻,好呀!一会儿我便让茹儿带稷儿过来” 第489章 孝子陈英俊 第489章孝子陈英俊 六月十五,陈初回返安丰,礼节性的觐见了柴极。 当日午后,城外藻园得到王爷已归的消息,内外洒扫一新,众人翘首以盼。 可直等到了酉时初,依然不见人回来,就在猫儿打算派人去城内打听一番时,小乙到了家,却道:“王爷请蔡、陈两位大人进城” 众人一时愕然.都到家门口了,王爷不回家却请两位丈哥去城内相见。 蔡坤、陈英俊两人似乎猜到了什么,下意识对视一眼。 酉时三刻,二人联袂抵达安丰城内的晋王邸。 安丰城小地狭,府邸自不比蔡州王府广阔,只里外三进,若不是门头挂着晋王府的匾额,怕是要被误认为普通富户宅院了。 两人被请进二进书房时,陈初似乎刚洗完澡,一身湛蓝常服、微湿发髻簪一顶白玉冠。 身材颀长,可谓玉树临风。 “此处又无外人,两位兄长不必多礼” 陈英俊听明白了.楚王那句‘同为男人,说话方便’便是要杜绝回府后女眷干扰。 “见过王爷.” 蔡家竟还真的靠着这位乘龙快婿在不足十年的光景中,由一县胥吏家族跃升为了大齐顶级勋贵。 陈初这话近乎挑明了此事,却又以‘不敢回家’的说法,隐隐表露出要维持几家体面的意思。 六月十一,一家人刚到藻园那日,王妃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后又当着所有女眷的面,将王府世子送到了蔡婳住处. 这是她站队蔡家了么? 王妃什么表态的话也没说,但旁人若那么理解,好像又没一点问题。 换位思考,这妹夫夹在中间确实难办。 陈初招呼两人重新落座,随后笑道:“两位岳母都在藻园,本王可不敢回去啊。” 如今这大齐相位,便是不论私情、只论功劳,也难出蔡源、陈景彦二人。 蔡坤、陈英俊不由汗颜虽未明说,可楚王对两家安丰一行的原因必然心知肚明。 见两人都不知如何接话,陈初不由笑道:“我与两位兄长年龄相近,咱们又同为男人,说话方便些。” 但一人当选,另一人必将落选.是以,楚王在回家以前专门招二人过来,便是让落选一方回到藻园后,安抚母亲。 这只是其一。 到了现下,妹妹的态度已影响到了他。 却已坐拥江山半壁,掌雄兵数十万,身上涵养出的那股威严气度隐而不发. 由此,蔡坤愈加钦佩妹子当年看人的眼光。 便是陈英俊自己,也始终不太赞同父亲急着争夺这相位,这回来安丰也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 二人拱手行礼,蔡坤方才匆忙一瞥,不由生出万千感慨以楚王今日之龄,精力、身体刚刚接近男子顶峰。 而父亲虽为地方大员,在中枢却终究少了些影响力,以如今楚王和长公主常年不在东京的局面,父亲未必有蔡伯父能稳得住朝堂。 “.” 总之,这件事对阿瑜造成的压力不小,已隐隐有退却之意。 说实话,在陈英俊心里,蔡源接任相位比父亲要来的合适一些,毕竟,蔡伯父久在中枢,熟悉朝廷运转,并且,已在朝中为楚王笼络了一大批刘齐旧臣,威望不输父亲。 正思忖间,陈初忽又道:“大兄,阿瑜自打诞下念儿,时常闷闷不乐,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那产后抑郁之类的,这次伯母和嫂夫人至此,刚好多陪陪她。” 陈英俊听不懂甚的产后抑郁,却不妨他回道:“也好,安丰毗邻芍陂,这几日我请母亲带阿瑜外出散散心” “嗯,甚好。对了,大兄此行除了探望阿瑜,还有别的事么?” “.” 陈英俊一怔.谁都知晓探望阿瑜是幌子,试探楚王对相位归属的态度才是正事啊,楚王怎就直接问出来了? 再结合方才楚王那句‘男人说话方便些’,陈英俊明白过来,楚王不会在家宅之中探讨此事,有甚想法便要在眼下、当前说出来! 可替父亲求官这种事.又是当着竞争对手蔡家二子的面,他如何说的出口。 按计划,此事该是夜深人静时由阿瑜在枕边试探几句才对啊! 陈英俊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大兄,此间只我们三人,有甚想说的只管说,不会为外间知晓” 陈初见陈英俊欲言又止,甚至鼓励了一句。 陈英俊抬头,却见陈初似笑非笑、目光深邃,陈英俊碍于颜面终究未能说出口,只道:“没旁的事.呃,倒也有一桩事,近来颍州转入战时生产,导致各家民用场坊出现了工人短缺,四月间,颍上县查获了一起组织偷渡、贩卖人口的案子” 为父谋官的陈英俊到底还是面皮薄,竟滔滔不绝的汇报起工作来。 但你一个颍州同知,当面向楚王说这些也不合适啊。 陈初耐心听完陈英俊的汇报,却道:“此事交给有关衙门去处置便好,待大兄回去后,抓紧时间交接一下工作.” 方才到底没好意思说起父亲一事,陈英俊借汇报工作掩饰,正有些心神不属,直到听见‘交接工作’才猛地一惊,一脸错愕的看向了好妹夫。 陈初不由笑道:“自我等在桐山起事,大兄便是我辈之中最负才名者。阜昌九年,大兄自一县主簿做起,多年来,为官足迹遍布淮北,每到一任,政绩斐然。如今,也到了咱们这一辈人担当大任之时了,我欲邀大兄前往东京,就任中书舍人、知制诰” 后面的话,陈英俊有些听不清楚了. 正五品的中书舍人品级不算高,比起他现今的从五品同知只升了一级.但此职关系重大,掌进拟庶务,宣奉命令、行台谏章疏等重要公文的拟定批复。 此官为中书宰相属下,但宰相所有政令都要经过中书舍人之手,虽无权驳回、更改宰相政令,却有知情权。 那知制诰的差遣官,更兼撰作诏敕之责。 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笔杆子按周国惯例,此职非进士及第者不可任,且担任过此职之人,只要不犯大错,未来无一不是青云直上! 以眼下长公主常年离京的情况,他这知制诰的权责只会更重。 对于家世好、有才干的陈英俊来说,也不啻一步登天! 读书人最大的愿望不就是经国济世么,这等可以熟悉中枢朝廷运作的机会,对尚不足三十岁的陈英俊来说,自然是一个极大的激励和认可。 稍稍平复了激荡心情,陈英俊习惯性的谦让道:“楚王,此职责事关重大,下官恐难以胜任.” “哈哈哈,大兄莫要自谦。大兄既是淮北官员,也曾是蓝翔学堂的先生,大兄先行一步,才可为我淮北出身的后辈做个榜样,彭于言、吴宴祖他们今年读完了九年制课程,大兄看谁机灵,可带上几人随你历练一番.” 至此,陈英俊顿时明悟妹夫这是要拿自己做一面旗帜,为新式学堂内毕业的年轻人开辟一条出仕之路。 陈英俊早早加入了淮北团伙,他本身就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员,自然对同样没参加过科举的学堂后辈不抵触。 耳听陈初话已至此,本身就不是真心推辞的陈英俊见好就收,便抬手一揖到底,肃声道:“元章既如此信任为兄,为兄唯有竭力一试了!” “好。” 陈英俊在应下此差的同时,已心知父亲的为相之路彻底断了便是元章心再大,也不可能让他们父子一人任宰相,一人任舍人。 那般的话,中书省岂不是要姓陈了.颍川陈的陈。 可.陈英俊一时间却生不出任何替老爹难过的情绪。 这让他觉着自己有点不孝 就在陈英俊尝试自我说服的同时,陈初又看向了蔡坤.后者眼巴巴的望着他。 既怕兄弟过的苦,又怕兄弟开路虎蔡坤正是眼睁睁看着陈英俊这鸟厮开上了路虎! “二哥,你这次和伯母来,除了探望婳儿,还有旁的事么?” 这话,和一刻钟前问陈英俊的问题一模一样,正在纠结自己感到兴奋一事到底算不算不孝的陈英俊赶忙转头看向了蔡坤,想要看看他怎回答。 蔡坤有了开口机会,赶忙轻咳一声,微微羞赧道:“哎,其实也没旁的大事.范相西行之后,东京百官无首,元章你又不常在东京,依愚兄所见,元章该再立新相,此人必须和元章亲近、能理解元章近年来所立新政并继续予以施行、还需熟悉中枢运作、熟知百官品性.” 陈英俊不由侧目.啧啧啧,你听听,你蔡二郎干脆直说这相位非你爹莫属不就得了! 还要脸么! 这便是看重脸面的陈英俊不如蔡坤的地方人家蔡二郎本就出身胥吏家族,在礼部挂名出使金国之前,人家也是地地道道的商人。 商人最讲实际,至于脸面 相位当前,脸为何物? 陈初耳听蔡二认认真真说完几条新相应该符合的条件,不由哈哈大笑,道:“那依二哥所见,咱大齐谁最适合这新相之位?” 好妹夫,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还听不懂么! 眼见陈英俊也直勾勾看着自己,蔡坤便是脸皮厚,也不由脸红了一下,随后一咬牙,暗道:为了爹爹,冲了! “元章啊我觉着,婳儿的父亲最为合适.” “.”陈初望着口口声声喊着‘婳儿父亲’的蔡坤,差点没反应过来。 “噗~” 刚端起茶杯的陈英俊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咳嗽数声才指着蔡坤道:“蔡蔡妃的父亲,那不就是伱爹么!” “是我爹,难不成就不是婳儿的爹了么?” 蔡坤理直气壮,接着又道:“先贤都说,举贤不避亲.蔡尚书就任吏部尚书以来,全力配合元章施政,顶着巨大压力一再破格提拔淮北官员,头发都快白完了。论公,蔡尚书劳苦功高;论私,蔡尚书与元章有翁婿之情,忠心天日可表!这相位除了蔡公,还能有谁?” 一句一个蔡尚书、一口一个蔡公,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蔡坤另有其爹呢! 直把陈英俊都看愣了.这一家人,咋能恁不要脸啊! 你这么夸你爹,他知道了不害臊么! 蔡坤似乎在陈英俊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随即又朝陈初一拱手,道:“当然了,以上这些话都是为兄个人愚见,不过却也发自为兄肺腑,并非出自蔡公指使。但到底如何,还需元章定夺。不管蔡公能不能再多为元章出份力,蔡家追随楚王之志,至死不渝!” 语毕,蔡坤和陈英俊都看向了陈初。 陈英俊也害怕兄弟开路虎啊. 三人相识多年,年岁差的不多,是以,今日闭门密谈的气氛远没那般严肃,甚至因为有一层姻亲关系而显得有些儿戏。 不过,即便气氛再跳脱,两人也知,一旦陈初点头,那大齐新相的人选就算尘埃落定了。 却见,陈初笑着从书架内拿出一封明黄绫锦.蔡、陈两人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一瞧便知是圣旨所用的材质。 “二哥,看看吧。待明日我回去请长公主用过玉玺,便可昭告天下了.” 当陈初将明黄绫锦递给蔡坤时,后者已知大事已成,可还是忍不住展开绫锦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看到‘蔡公讳源,擢升中书门下平章事’一句时,蔡坤眼中毫无征兆的涌出了泪水。 泪水不小心滴到了圣旨之上,蔡坤手忙脚乱的擦拭几下,唯恐弄坏了一般,赶忙双手递还给了陈初,口中忙不迭道:“莫弄脏了,莫弄脏了” 确实,若在十年前有人告诉蔡坤,你父十年后可为一国执宰,蔡坤一定把对方当做骗吃骗喝的神经病。 可眼前,却实实在在成了真 陈英俊侧头看着小有失态的蔡坤,有点酸。 夏日天长。 酉时末,外边夕阳西沉,却仍未天黑。 陈初送两位丈哥出府。 府门外,已收拾好情绪的蔡坤,望着那逼仄不够气派的府门道:“这王府寒酸,元章何不与我俩一同返回藻园。” 陈初微笑着看向了陈英俊,只道:“大兄回去后,莫忘与伯母细说今日之事。明日我回府,当前去拜见” “愚兄谨记。” 这是陈初给大家一晚上消化相位归属的消息,也等于告诉大家,明天他回家后,谁都不要再在家中提起此事了。 临别时,陈初忽然又道:“两位兄长,日后再有旁的事,只管来找我相问就是,莫再惊扰家眷了。婳儿和阿瑜是兄长胞妹,却也是我府中家人,莫使她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若违心听了她们的,坏我夫妻之情;我若不听她们的,又伤了你们父女、兄妹之情,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四字明明是笑着说的,但蔡坤、陈英俊两人皆是神色一凛,忙低头拱手。 丑时二刻。 蔡、陈两人驾马驰向城外藻园,虽一人如愿、一人未能达成所愿。 但两人内心却各自兴奋。 蔡坤自不必说,爹爹有此一遭,便是百年后于九泉下见了先祖,历代祖宗也得给他磕一个! 而陈英俊明明想替爹爹悲伤,可那嘴角怎也压不住. 直到藻园遥遥在望时,陈英俊才发起了愁该怎么和娘交代哩? 难道说,儿子抢了老爹的进步机会? 随后,陈英俊心一横,暗自道:咱们是亲父子,谁进步不是进步嘛?爹爹你还不到五十岁,以后有的是机会,可儿子已经快三十啦,这机会可一定得把握住! 第490章 蔡赵联盟,分坐南北 六月间,齐国最大的新闻便是蔡源接任新相一事。 关于此项任命,外间觉着理所应当之余仍不免众说纷纭。 蔡源升相,吏部尚书暂时空闲,泗州知府唐敬安因在周军北侵中镇定自若,守土有功,破格擢升了吏部左侍郎这位同样如同坐着火箭一般蹿升的官员,是楚王在文官体系内为数不多的嫡系人物。 之所以没有一步到位接任尚书,正是因为他资历尚浅,此事大伙心知肚明。 与此同时,淮北经略陈景彦因勤恳任事、忠国恤民,受封隆昌侯,其子陈英俊履新中书舍人。 后两则消息虽不如前一则消息广为人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陈经略这是得了个安慰奖。 齐国爵位,又不能世袭 也就是说,蔡家赢了里子,陈家赢了面子。 不过,陈英俊已不及而立之年就任中书舍人、知制诰,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籍此,也可以说,蔡家赢了当下,陈家赢了未来。 这几桩任免,或许将影响齐国朝堂十余年走势,借此朝野议论纷纷之时,一些品阶不高的官职安排,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今天一早又起床赶路,只睡了两个来时辰。 齐国官场调整的同时,周国安丰朝也没闲着。 陈初一乐,伸手摩挲着猫儿精致的耳垂,忽道:“那你干脆在安丰多待些时日吧。” “哈哈哈,我家娘子水灵着呢,可不是黄脸婆。” 除此外,在河北路和淮北都干出一番成就的蔡思、西门冲、徐志远等人,分别进入户部、三司分管户籍、田册,征榷。 七月初,陈英俊赴任,与其一同抵京的,还有十余位毕业于新式学堂的年轻人。 午后易倦,晃晃悠悠的马车内,猫儿侧趴在陈初膝头,即便困得不住打呵欠,依旧不舍睡去。 “六七月间,大齐、安丰朝频繁调动官员,想来官人在朝中的布局已完成。此时又值新麦进仓,韩将军在泸州编练的新军业已就位.更重要的是,咱们淮北如今急需大量财货稳定行情,可临安朝始终未能在赔款一事上和官人达成一致。以官人的性子,必不会做这赔本买卖想必,要打疼临安朝,官人才能得偿所愿.” 确实,趁着这次参加韩世忠婚礼,淮北高层已定下了八月发兵的秋季作战计划。 “我便是待在安丰,只怕往后也轻易见不到官人,官人又要打仗了吧?” 此行勉强可算公务,猫儿便将一对儿女留在了藻园蔡婳身边。 自打成婚以来,已有许多年没有过二人世界了。 猫儿有气无力的一叹,绵声道:“猫儿还不是为了显得贤惠么,人家可是王府大妇,若整日霸占着官人,还如何服众” 历来在外以贤惠示人的猫儿,此刻却明显有一股子醋味。 七月十九,晋王夫妇回程安丰。 此次用兵,不为占地,只为从临安朝获得大笔财货以弥补淮北财政亏空.所以,得打疼临安朝。 都是些微末九品,最多不过从八品但细看之后,才能发现,这些人分布军事、行政、司法、财务、工程等部门。 徐志远就任三司下属度支司金部主事,此部主事掌货币税赋、府库。 这项差事,掌管着安丰朝的财政支出三司主官薛徽言是淮南旧臣,但三司衙门辖下十司中最重要的开折司主事却由晋王姻亲所任. 颇有点耐人寻味。 猫儿却皱了小鼻子,扭头仰望着陈初道:“官人回回都这般说.可大事哪里忙的完?便是官人得空回家,又是蔡姐姐,又是玉侬,阿瑜、嘉柔.日后还要加个铁胆,哪里会有陪猫儿这黄脸婆的空闲呀” 猫儿闻言,揉了揉困倦眼睛,却依旧望着车窗外渐次后退的绿树,隔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不舍得睡,猫儿与官人已有好多年没这般独处过了.” 不过,以猫儿能接触到的信息,猜测到淮北即将用兵不难,但能猜到陈初的意图,则全是因为对她对官人的了解了。 七月十八,陈初携猫儿前往庐州,参加了韩世忠的大婚。 不过有了周子善被安丰地检署缉拿的前车之鉴,以裴蔚舒为首的淮南旧臣不敢当面置喙,选择了消极怠工的方式表达不满。 官道之上,绿树成荫,蝉鸣阵阵。 在新相蔡源的配合下,这些人要么担任了枢密院计议官,要么担任了大理寺秘书郎,要么度支书记、将作监丞等等。 这些事,陈初并未向猫儿讲过,全凭她细致的观察和结合时局的揣测,才得出这么一个无比接近事实的真相。 相比早已服服帖帖的齐国朝廷,安丰朝对淮北如此明目张胆的控制淮南财政,做出了一些反抗。 待蔡思、西门冲熟悉了户籍田册,便可在淮南逐步推行田改。 “便是用兵,也不在这一两日,猫儿可在安丰再多待上十日半月的。” 那新妇梁红玉出身风尘,嫁给泼韩五时只带了一个小丫鬟,猫儿担心军中这帮粗莽兄弟闹的太甚,吓到新娘子,昨夜在新妇处待了半夜才回到住处。 便是陈景安、阮显芳、韩昉等文臣,也派遣家人携礼恭贺了一番。 “哦?猫儿从哪看出快要打仗了?” 当日盛况,自是不必多言。 他与蔡坤一人掌收入,一人掌支出。 陈初不由促狭笑道:“每回回家,我都想去你那里多住几日,你偏偏将为夫赶到别的院子,现下又来拿乔.” 眼下虽不起眼,却是淮北技术官员首次成规模接触中枢。 因陈初的高调出现,淮北系给与了非淮北系出身的韩世忠很大尊重,驻守淮南的武将只要有空的都亲自参加婚礼,没空的也命人送来了贺礼。 蔡源二子蔡坤六月来安丰,最终也没能回去,留下来做了安丰朝三司衙门下属的开折司主事此官正七品,比起去东京做中书舍人的陈英俊远远不如。 陈初歉疚道:“待忙完这阵子,我好好陪陪娘子。” 陈初见猫儿眼睛都熬红了,不由轻抚着猫儿纤薄后背,笑道:“娘子,困了就睡啊,明后日便到安丰。” 陈初说话时,手指还在无意识的在猫儿耳廓上游动.这耳朵本就是猫儿最为敏锐之处,夏日本就燥热,轻熟猫儿早已熟知男女妙处,不由被撩拨的心猿意马,差点当场同意下来。 可,最终还是理智略胜一筹,只见猫儿抬手打开官人的手,起身坐直了身体,轻嗔道:“前线用兵,淮北又要负责粮饷筹集,我不回去,放心不下。待到了安丰,我便带她们一并返回蔡州,以免官人分心” 说‘以免官人分心’也是实话,三个女人一台戏特别是上月大齐相位尚未尘埃落定之时,王府女眷之间的气氛属实有点微妙。 不过嘛,人生在世间,谁都不是孤魂野鬼,都有自己看重的亲人。 后宅一些事,只是朝堂投射,避免不了。 猫儿既是有些私心,已经算是处理的不错了,但陈初终究因此多少耗费了些许精力。 陈初不由遗憾一叹,猫儿见状,抿嘴轻笑道:“官人叹甚?要不然.不然我将诗情、画意那对双生给你送来安丰伺候?” “呃” 还有这般惊喜? 当初听闻这对双生能互通彼此感受,陈初确实想证实一下到底有没有这般玄妙。 可我家娘子啥时候这般体贴了? 陈初总算还保留了一点警惕,见猫儿正以探究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连忙咳嗽一声道:“嗐!还是.算了吧,为夫不是那好色之徒。” 话还未讲完,猫儿已撇起了嘴,“官人方才明明已动心了!” “我没有!” “官人明明有!” “有么?” “有!哼~”猫儿故作傲娇的哼了一声,随后却道:“哎,我回去后配合陈伯父筹备粮饷,安丰也需人接头,便让蔡姐姐留下吧支应吧。” 二十一日,陈初夫妇回到藻园。 不想,刚刚履任不久的蔡思、西门冲、徐志远三人带着几位面生之人正在前宅与蔡婳叙话。 他几人七月十六赶到了安丰赴任,却不巧楚王已去了庐州。 算算日子,今日该是楚王回返的日子,他们特地选了这个时候登门。 得知楚王仍在到家之后,几人也不着急,干脆由蔡思出面,借着探望堂姐之名见了蔡婳。 看似无意之举,却颇有深意,特别是在蔡源刚刚接任宰执的当下。 说起来,五族虽都可算作桐山出身,但自小长在一起,家族盘根错节的蔡、徐、西门三家子弟无疑更亲近。 创业时期颍川陈家和其余三族尚看不出差别来,近几年来,随着楚王势力越来越大,颍川陈凭借的家世底蕴,迅速展露头角,渐渐将其余三家甩在了身后。 特别是陈景安就任安丰朝宰相以后,陈家更是在淮北系内风头无两。 桐山三家中,只有蔡源一个尚书撑门面。 徐榜、西门恭自知不管是能力还是对五弟的投资,都远不如大哥,自是认可蔡源的尚书之位。 但颍川陈当年采薇阁事到临头,老三装死,是被众兄弟掰开手指硬拖上了船。 可如今,陈家却得了淮北系五弟以下最丰厚的回报,自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妒忌。 至上月,蔡源任相的诏书广宣天下,徐、西门两家只觉大哥替桐山扳回了一局,没让陈家专美于前! 而这次,几人带着同僚一起拜见蔡婳,似乎也隐隐有三家合力的意思。 当下情形和朋党之争没甚关系,公务上谁都不敢互相掣肘,更像是一种竞争。 以蔡婳的玲珑心思,怎会看不出这苗头。 是以,当日见面气氛格外融洽。 “姐,如今这安丰朝廷穷的只差卖官了,姐夫让志远和二哥分别掌了开支,却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姐,你那四海商行可得帮我们度过眼前难关.” 蔡思便是在河北做过一县知县,也难改他厚脸皮的作风,明明安丰朝财政困难,却无赖一般的让四海商行帮忙贴补。 懒洋洋坐在椅内的蔡婳媚目飞白,骂道:“滚滚滚!去年打了多少仗你又不是不知!淮北家底都空了,我哪里有钱贴补你们,你自己想办法.” 蔡思太清楚堂姐对自家人有多厚道了,便是挨骂也不怕,依旧死缠烂打道:“堂姐,我们几个可是被姐夫招来淮南的,若差事做不好,不但丢您的脸,咱们桐山三家在姐夫面前也抬不起头啊!到时,咱可要被那书香门第千年世家比下去了.” 西门冲、徐志远闻言只陪着干笑,可同来的陆元恪、黄师虔却紧张的偷瞄了蔡婳一眼。 这是两人首次见大名鼎鼎的蔡妃,但早在五年前双方已隔空打过交道 阜昌十一年,正是妖妃呃,正是贤妃蔡婳在京西与乡绅李家生恶,直接导致了震惊天下的宣德门事件。 两人都是当年在宣德门前集会过的太学士子,即便经过改造后融入了淮北系,可这蔡妃之名早已烙在了心底。 所以,当他们听见蔡思如同无赖一般和蔡婳讲话时,不免忐忑。 却不料,那蔡妃稍一沉吟后,忽然莞尔一笑,道:“也不是不行但这几日我便要随王妃返回蔡州了,便是想帮你们,也鞭长莫及呀” 西门冲是个机灵的,忙道:“如今淮南百废待兴,正是需要重建之时,我以为,蔡妃当留在安丰借商事助淮南重建,才是正理!” 这话说到了蔡婳心坎上,可她还是笑骂道:“你以为有屁用?你们校长不开口,我便要老老实实回去,不然,又要有人上折子参我干政了.” 说曹操,曹操到。 蔡婳话音刚落,前头传话,王爷王妃回府了。 待蔡婳迎至房门处,陈初夫妇已进了院内。 在门房处已得知家中有客,陈初哈哈一笑招呼几人入内重新落座。 陈初与这几位二代也有些时日未见了,此刻见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稳重了许多,不由欣慰。 寒暄几句后,蔡思为陈初引荐了同来的陆、黄二人。 没想到,陈初稍一思忖,却道:“元恪是吧,宣庆元年随阿思北上河北路,在阜城田改时出力颇多,做过一任阜城主簿.” 陆元恪没想到楚王竟还知道自己,不由激动手脚发抖,平日利索的嘴巴却也说不出话来。 陈初自是温言勉励几句,随后,蔡思便又一次提起了安丰朝目前面临的财政困局。 淮北军南下淮南后,一大批乡绅、场坊主逃往江南,留下了不少无主田产。 此时正是田改好时机,但田改并非一句话的事那些无力南逃的佃户,几乎都是赤贫状态。 没耕牛、没农具,甚至买种子的钱都不够,依照河北田改经验,趁冬季农闲疏浚河渠、以工代赈最好。 但此举便意味着官府需大笔支出,以前河北有淮北支持,但现下淮北同样紧张,蔡思便顺理成章的提出了想让堂姐留在安丰主持四行商行帮助当地复苏经济的建议。 “姐夫,我可没有一点私心啊!我姐自由便有才干,此事非她莫属姐夫的精力躲在军政大事,我姐留在安丰刚好可让姐夫不必分心经济之事” 蔡思一脸正气,坐在陈初右边的蔡婳却先和猫儿一个短促眼神交流,随后狐媚脸上隐有纠结道:“想要复苏淮南,牵涉众多,也需官府配合,若我来做此事,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到时人家又要骂我干政了” 紧接,坐在陈初左边的猫儿却耷着眼皮道:“蔡姐姐此言差矣,你我于王爷,既是夫妻,亦是臣属,既有此差事,蔡姐姐只管为官人任事便是,何需顾虑长舌之人的流言蜚语!官人英明,岂会被人蒙蔽?” 似是被猫儿说服,蔡婳稍一犹豫,终于神色凝重道:“既然如此,那妾身便是舍得一身骂名,也要助王爷成就大事!” “.” 陈初左看看右看看不由哑然,随后用只有他们三口能听见的声音道:“想让婳儿留在安丰就直说,你俩唱什么双簧.” 自猫儿和蔡婳相识,两人之间关系的转变可谓精彩。 从相见如仇寇,到面和心不和,到勉强相处,再到相知相交、亲如姐妹。 却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密切配合过此时看来,这两位已成盟友一般,且是不避人的那种。 如此一来,猫儿坐镇淮北守家,蔡婳坐镇淮南守人.可谓滴水不漏。 陈初的话,对蔡婳没造成任何影响,甚至笑的有几分得意。 倒是猫儿,被陈初拆穿后,小脸蓦地一红,低声自辩道:“蔡姐姐心思缜密,她留在安丰,我也放心,猫儿还能坑官人不成?” 第491章 江宁呐喊 “.当初若不是王爷出言相救,那陶春来早在寿春城破之时早已命丧!却不知回报,今早正是此人率先发难,污蔑蔡夫人侵占临安朝赔偿款项!以下臣看,该让安丰地检署好好盘查陶春来一番!” 八月十二的早朝是辰时散朝,辰时中,阮显芳、陈景安、张叔夜等安丰朝众臣便已赶到了城外藻园。 作为没有一点根基、全凭攀附楚王才得来安丰朝吏部尚书之位的阮显芳,因早朝时陶春来攻讦楚王侧妃,此时表现的尤为激动。 惟恐楚王感受不到他的一片拳拳忠心! 倒是陈景安表现的平静了许多,“陶春来在淮南为官时,便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此人颇有廉名,便是出动地检署也难查出个甚,不如不动!” 阮显芳以晋王门下鹰犬自居,但陈景安却是名义上的安丰朝百官之首,文臣天然对行事诡秘、不受控的特务机构反感,即便这特务机构是晋王爪牙。 虽不便明面上反对,陈景安却抱定了能不动用地检署便不动用地检署的态度。 陶春来是陈伯康同年兼好友,又是陈初出面保下的人,自不会因这点小事便治罪于他。 却见陈初笑道:“咱确实占了临安朝赠与太上皇的‘孝金’,还不让人家说了?” 临安朝一百五十万两的孝金确实被蔡婳占了,其中大部转移去了淮北猫儿那边,作为四大行储备金,继续发行货票支援西北战场粮饷。 两成支出给了蒋怀熊和韩世忠编练的新军,余下小部,蔡婳截留在了自己手中,以商行名义配合蔡思几人的小规模试验性田改。 至少,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贰臣,仅靠唯命是从于晋王这一优点,也能在朝堂获得一定影响力。 可阮显芳却仿佛听不出上司的阴阳怪气,笑的愈加谄媚,甚至还回头朝藻园拱手一礼,这才道:“下官混沌半生,得王爷提携,才忽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以此说,王爷便是下官的再生父母!论才干,下官远不如相爷,可论忠诚,下官对王爷之心,天日可表!” 陈初闻言点点头,却道:“陈相所言不差,但指望挤又能挤出几两?太上皇在北地受苦多年,要修,便修个气派院子方能配得上皇家气度啊。” 当年阜昌八年淮北平叛、十一年东京夺嫡之乱、宣庆二年金国榆州易帜. 这还仅仅是他们隐约知晓的,不知晓的,还不知有多少。 陈景安这话确实是站在淮北角度考量,毕竟一个听话傀儡胜过雄兵数万,且让陈初拥有了道义之名。 但淮北高层却知,这个只对外的密谍机构,可是在淮北系扩张过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陈景安颇有点看不上这位三年来历经金齐周三朝为臣的幸进之人,但想到对方是元章鹰犬,还是保持了和煦表情,但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客气,“你我同朝为官,需知一切皆有法度,晋王用你,是为了让阮大人查漏补缺,不可只想着讨好晋王,以免晋王偏听误事.” 陈景安在淮北时,身为楚王第一幕僚,和神秘军统高层有过数面之缘。 淮北文武对他们知之甚少. 待一身布衣的李骡子出现在厅内,陈景安甚至主动向对方拱了拱手。 陈初当即转头,对小乙吩咐一句,“请李大档头进来吧.” 阮显芳的腰身弯的更低了些,讨好笑容依旧未变,可口中却道:“陈相,下官愚钝,不明陈相之言,请陈相明示” 只是陈景安没想到这么快就准备好了,稍一思索,便道:“临安钱塘湾年初刚解除封锁,民心思安,元章发兵南下,还需想个冠冕理由为好,以免让南朝百姓觉着咱们好战” “陈相.” 阮显芳稍稍站直了一些,一脸疑惑道:“地检署乃晋王手中之刃,它所做之事,皆为晋王欲为之事。陈相的意思,莫非是说晋王欲对国家不利?” 阮显芳恭敬至极,话里却软中带刺。 走出府门,陈景安上轿前忽然驻足回头,唤了一声,“阮尚书” 巳时三刻,陈景安、阮显芳、张叔夜三人离开藻园。 “是!王爷,罗兄弟已在二月间率漕帮骨干进入石头津码头,充作力夫.另有丁娘子携薛氏等女早在年初便随淮南流民南下,如今已进入了江宁官营纺场.” 在场的张叔夜、阮显芳则一头雾水,不明白内心颇有骄傲的陈宰执为何对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这般恭敬。 只不过,这帮人只听命于楚王一人。 陈景安负手而立,渐有不悦,“方才,阮大人张口安丰地检署,闭口安丰地检署!臣子有罪,自有大理寺稽查判案,那地检署行事隐秘,不尊律令,由它坐大,岂是国家之福?” 到了这会,陈景安怎还看不出阮显芳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由暗讽一句。 大档头李骡子一直留在蔡州坐镇老家,这回突然来到安丰,想来早已对江南有所布局 “骡子哥,这里没有外人,你便将咱们在江宁府的布置说说吧.” “钱从何来?” 若说陈景安有点私心,那也是站在整个文官体系的立场上来考虑的.却不想,阮显芳这人竟自绝于文官,铁心要做晋王家犬! 陈景安居高临下注视阮显芳数息,忽而哈哈一笑,“阮大人对晋王忠心可鉴,我们这帮淮北旧人亦比不上啊!” 自是知晓军统‘二李’两位档头,军统二档头李科,早在去年便去往了金国南京,负责监视、控制金国太子和柴圆仪。 “.” 这阮显芳即便油盐不进,陈景安对他也无可奈何,若真的强行扳倒此人,先不说元章会不会硬保,但绝对会对两人亦师亦友的融洽关系造成极大的破坏.照此一想,阮显芳这一步也有高明之处。 见陈初替蔡婳揽责,陈景安权衡一番,最终还是开口道:“元章,柴极身陷囹圄多年,早已磨去了人君之心,他所求不过豪宅美婢,珍馐佳肴若能筹措出些银两,还是帮他建座园子吧。” 另一部分,这等游历于法律之外的机构,掌握在明主手里还好,一旦继任者不贤或偏信,这柄利刃所能造成的破坏,动辄社稷倾覆。 “从临安来啊,临安和安丰和议完成,但临安背盟在先、侵我淮北一事可还没完.” 安丰地检署针对的就是官员,陈景安对这等诡秘机构带着天生警惕警惕的原因,一部分来源于千百年来刻进文臣骨子里的对君权限制的渴望。 陈初的话,陈景安一点也不意外. 去年淮北取淮南后停止攻势,只因连场大战后兵力不足,这大半年来,蒋怀熊、韩世忠分别于蕲州、庐州练兵,陈景安心知日后必有再战。 已掀开轿帘的阮显芳闻听召唤,忙放下轿帘,小跑几步,深深作揖后,一脸肉麻笑容,“陈相有何吩咐.” 但陈初一句‘咱确实占了孝金’,便主动将锅揽到了自己头上。 一听‘大档头’这般满是江湖气的称呼,陈景安马上猜到了此人是谁淮北军统,一直游历于军政体系之外。 便是养猪,还要喂些粗粮饲料,堂堂一个太上皇,修个院子真不多。 倒不是说淮北那口恶气还没出,而是因为临安朝占了天下最富庶的江南半壁,却没有相应的力量守护 便如幼童怀抱金银穿行于闹市,这能怪的了我们么? 陈景安当下自然和晋王的利益高度一致,他担心体系崩坏。 原计划留给柴极一二十万两修院子的钱都没挤出来。 想清楚这些,陈景安呵呵一笑,只道:“阮大人,谋事之时,也要留意谋身啊!告辞” “相爷好走.” 阮显芳点头哈腰,亲自帮陈景安掀开轿帘。 不远处,见陈景安上轿,张叔夜才翻身上马.安丰这临时朝廷虽小,依然不免暗流涌动,但他却不会参与任何一方。 晋王让他做这枢密副使,便是来打仗的,晋王讲了,不但要使九州重归一统,便是金人老巢、西北诸镇也要回归金瓯之下。 重设安东、安西都护,复归盛唐版图! 若此目标实现,张叔夜虽死无憾 眼下,代号‘缺钱’的秋季攻势,即将展开。 八月十五。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江宁旧称金陵,自六朝建都于此,便是江南一等一的繁华处。 城中豪商大儒遍地,秦淮河畔花灯画舫连绵不绝。 值此仲秋佳节,枫叶红遍,游人如织。 自年初对岸扬州易主带来的阴霾,都冲散了不少。 不过,这一切却和估衣巷内的织工没有半毛钱关系。 自从淮北棉纺行业兴盛,远超居家织户效率的纺场迅速在淮南一带流行。 年初,淮南失守,许多拥有官员背景的纺场主纷纷将织机南运,汇聚于水运便利的江宁重新建厂。 估衣巷便是城内纺场最密集之处,一条三里长的巷子内,却有大小纺场三十余家,织工七千余人。 其中官营的‘天和纺场’规模最大,织工近千人。 八月仲秋,江风已有凉爽之意,但天河纺场乙字车间内却闷热异常。 二百多人挤在一间长宽各五六十步的车间内,微尘和稀碎棉屑飞扬在阳光之中,上百台纺车发出的叮叮哐哐巨大噪音中,不时夹杂着两声咳嗽。 年方双十的织工林巧儿热的脸蛋通红,但织机下的那双脚却依旧有节奏的踩着踏板,右手熟练的将飞梭穿过经线,左手下拉纬板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别具美感。 但林巧儿整个人却显得异常狼狈浑身被汗水浸透,本就单薄的衣裳紧贴皮肤,黏腻难受。 待一匹布织完的间隙,口渴难耐的林巧儿转头看了一眼车间一角那口盛着清水的大缸,却舔了舔嘴唇,忍下了喝水的冲动。 恰好,旁边织机上的薛大姐也织完了一匹布,趁着工友帮两人织机更换纱锭的机会,薛大姐赶忙环顾四周,悄悄从裤脚解下一支细竹筒递了过来,“巧儿妹子,赶紧喝两口水,莫被那癞皮狗看见!” “姐姐你喝吧,我不渴。” “和我客气甚,快点喝一口吧!” 那薛大姐不由分说将竹筒塞到林巧儿怀中,后者赶紧又看了一眼守在水缸旁的监工赖有德,这才低头轻抿了一口,随后抬头看了一眼侧前方的胞妹林稚儿 因距离过远,林巧儿最终放弃了将竹筒抛过去的打算。 清水不值钱,但在天和纺场却不便宜.为防止弄湿纱线棉布,场坊内不准人带水入内,若口渴,只能从监工那里买水来喝。 一碗一文.这对于日薪只有七文钱的林巧儿来说,已不便宜。 偷偷将竹筒还给薛大姐,林巧儿担心的看了一眼侧前方的妹妹,林稚儿只有十二岁,正是贪睡的年纪。 可纺场每日需上工七个时辰,林稚儿睡眠不足,上工时经常坐在织机前打瞌睡。 上月,便因此织坏了一匹布,被抽了几鞭子不说,还被倒扣了两个月的月钱. “稚儿,稚儿!” 低声呼唤两声,让昏昏欲睡的妹妹打起了精神,林巧儿这才转头对薛大姐感叹道:“姐姐,你说的那淮北纺场每日只作工四时辰,还有节假日可是真的么?” 薛大姐将竹筒重新藏好,低声回道:“我骗你作甚咱们这场坊里的纺车每回只能纺六锭纱,人家淮北场坊的纺车能纺二十四锭,咱们四个人作工才当人家一人的效率,正因如此,咱们纺场的棉布才竞争不过淮北棉布,那没良心的东主就只能拼命压榨咱降低成本,才能和淮北竞争一二.” “哎,姐姐懂的真多。” 林巧儿叹了一声,她对淮北感情相当复杂以前,淮北棉布没有流行之时,官人在码头做力夫,她在家纺布,总也能勉强顾着吃喝。 可随后几年,淮北棉布行销江南,不但质量比她在家中织出来的更好,价格也便宜的多。 从此,家中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今年年初,估衣巷招工,林巧儿被逼无奈,才带着妹妹抛头露面做了这织工。 但半年下来,别说攒钱,连温饱都顾不住。 可林巧儿却不敢提出辞工之类的要求,在纺场作工,加上官人挣来的苦力钱,尚能吊着命活下去,若辞工,他们这等在城外没田地的百姓只怕要饿死。 年初时从淮南逃来的百姓,此刻可都还在城外耗着呢,日日都有饿死的,到了冬日,只怕更惨。 “哎”林巧儿又是一叹,“这日子甚时候是个头呀。” 旁边的薛大姐闻声,也跟着一叹,却道:“妹子,还记得隔壁纺场的丁娘子么?” “自是记得.” 林巧儿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娘子模样,这丁娘子为人极好,谁家有个三灾六难的,她总会热心帮忙。 就像这回,妹妹被扣工钱,娘家揭不开锅了,便是人家丁娘子拿出自己的工钱给林家应急,才让一家有了杂粮糊口。 这丁娘子懂的多,据说还识字,每到夜里,还组织工友识字、讲大道理。 反正林巧儿便是从丁娘子那里听说了自己终日辛劳,为啥还穷的道理 林巧儿听的不太明白,后来又因为工作辛苦,已好久没去丁娘子那里学识字了。 这丁娘子啊,哪都好,只可惜脸上有一道刀疤,可惜的很。 薛大姐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丁娘子在隔壁场坊组织姐妹成立了工会,妹子要不要一起参加?” “甚是工会?” “工会便是.便是将咱姐妹组织起来,一起和东主谈条件。” “谈条件?” “对啊!至少先让场坊取消了这喝水钱和绳床钱!” 喝水钱就是这一文一碗的水,至于那绳床.场坊每日午后有两刻钟休息时间,但休息时间不许织工在车间逗留,车间外为数不多能躲避烈日的树荫下,东家在树上扯了几条麻绳,谁若想休息,便趴在绳子上眯一会儿。 一刻钟一文钱 不花钱,连树荫都不让待。 即使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林巧儿也觉着不合理,可还是下意识问道:“那东家会同意么?” “咱们组织起来就是为了和他们斗呀!咱们不但要有免费清水喝,往后还要争取假期、缩短上工时间,向淮北看齐!人家淮北织工是人,咱难道就不是人了?” 薛大姐说完,期盼的看着林巧儿,可后者犹豫过后,却赶紧摇了摇头.她可听说了,这天和纺场背后东家不但有江宁的将军,还有朝廷里的大人。 这样的东主,咱跟人家斗个甚啊! 人家一根指头都能碾死咱 林巧儿尴尬一笑,只道:“姐姐,咱们还是本本分分作工吧,万一东主不让咱干了怎办?近来,我听我家男人说,他跟了一位罗大哥,在石头津码头打跑了泼皮混混,再也没人抽他们的力气钱了。想来,往后日子会好过些.” 林巧儿声音越来越低,让她和东主斗,她是没这个胆量的,但丁娘子和薛大姐人都很好,自己不敢跟着对方进那工会,让她觉着有点羞愧。 薛大姐一叹,再不多言。 两人窃窃私语的模样,终于引起了监工赖有德的主意。 赖有德大步流星走来,见两人坐在织机前都没干活,不由大怒,抽出腰间皮鞭便抽在了林巧儿肩头,骂道:“东家一天七文钱养着你们,是让你们偷懒的么!” 旁边的薛大姐连忙起身护在林巧儿身前,赔笑道:“赖爷莫恼,我们这两台织机正在换纱锭,换好我们就接着干.” 赖有德这才发现自己误会了对方,却依旧蛮横的骂了一句,“偷奸耍滑的懒鬼,若不是东家心善给你们一份差事,你们都他妈成为饿殍了” “是是是”薛大姐不住赔笑。 待赖有德走远,林巧儿才龇牙咧嘴的看了看肩膀鞭痕不深,但油皮破了以后,被汗水一浸,犹如蝎蛰一般疼痛。 林巧儿却不敢抱怨,待纱锭重新装好,赶忙投入了忙碌工作。 大约一刻钟后,赖有德再次巡视至此,林巧儿手脚飞快,唯恐再吃鞭子直到对方走过去后,才松了一口气。 可紧接着,林巧儿却发现侧前方的幼妹站在织机前不住栽头,似乎又睡着了. 赖有德距离不远,林巧儿想出声提醒也不行。 眼睁睁看着赖有德走到了幼妹身旁前者马上发现了‘偷懒’的林稚儿,方才,想在林巧儿和薛大姐面前想装大爷,却没成功。 这次,可算找到了目标。 只见他忽地飞起一脚.瘦瘦弱弱、已十二岁但看起来只有十来岁身高体重的林稚儿迷迷糊糊间,被一脚踹的横飞出去。 接着,赖有德抡圆胳膊,那鞭子雨点一般抽在了林稚儿身上。 林稚儿已清醒过来,下意识蜷了身子、护了头脸,可第一反应却不是求饶,只以稚嫩女声哀求道:“赖爷,我错了,赖爷,我错了,别再扣我的工钱了.” 林巧儿护妹心切,再顾不得其他,赶紧起身跑了过去。 仅仅几鞭子,单薄的衣裳已被抽出了一道道破口,内里殷红鞭痕清晰可见。 林巧儿强忍恐惧,在旁边站了几息,却不见上头了的赖有德停手,终于扑了上去保住赖有德的胳膊哭道:“赖爷,绕她一回,再打便打死了,不能给东主干活了.” 赖有德大臂一甩,将林巧儿甩到了一旁,转头骂道:“打死便打死!了不起赔你千八百文钱,城外等着为家主人干活的人多了,打死了再找!你再敢阻拦,连你也一同开除!” 被摔了个七晕八素的林巧儿坐在地上,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句‘打死便打死’,心下陡然升起一股狂暴无名火,压都压不住 下一刻,林巧儿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支织布用的飞梭,起身后,两步走至赖有德面前.后者有所感,回头时,却见一支两头尖的飞梭迎面而来。 “我们是人,不是随意打杀的猫狗!” 这句话,似乎是从林巧儿胸腔内挤出来的一般,有暴躁狂怒、有压抑已久的愤恨,亦有因激动导致的声线颤抖。 随即,那飞梭正入赖有德眼眶。 一声惨叫,分散于车间内其他监工,纷纷抽了鞭子往事发地赶来。 望着捂住眼睛,在地上疯狂扭曲打滚的赖有德,林巧儿如同大梦方醒,吓得赶紧丢掉了沾满鲜血的飞梭。 随后,以惶恐无助的目光望向了周围工友。 可她这次闯祸闯大了.工友们纷纷移开视线,无视了她的求助。 正此时,薛大姐忽然带着几位女工团团将林巧儿护在了中间,朝四面八方围来的监工喊道:“只管报官,官衙来人前,谁也不许动我林家妹子!” 接着,薛大姐侧头对同伴低声道:“快去告知丁娘子!再联络罗档头,起事之机已到!” 第492章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江宁府外,石头津。 江宁自古繁华,这石头津又是本府数得着的大码头,自是忙碌异常。 午后申时,甲三组小组长张迎水带着自己班组的十名兄弟来到岸边市易司旁的一座简陋木屋前,却见屋外已聚集不少精壮汉子。 张迎水笑呵呵向邻居、乙六组小组长姜望问道:“老姜,今日罗大哥怎这般早招咱们回来?莫非要提早放工了?” 姜望勾头往木屋内张望一眼,嘿嘿一笑道:“罗大哥说了,今日仲秋,大伙都早点回家过节。喏,大哥还给咱每人包了一封点心、一刀猪肉” “哎呦,咱们也和衙门里的官爷一般了,过节竟也有贺赏,哈哈.” 可是有段时间没吃见过油腥了,张迎水也勾头一看,见屋内房梁上挂满了两三斤一条的肥猪肉,不由直乐。 姜望看着领了贺赏喜孜孜离去的兄弟,却感叹道:“都赖罗大哥有本事啊!若非他将咱们弟兄们拢在一处,别说吃肉,便是稀粥也混不了个水饱。” 这话登时引来一阵附和之声。 张迎水也道:“是哇,若非罗大哥,咱们还被人骑在头上盘剥哩!” 木屋不大,此刻已堆满了打好包的点心和猪肉。 楚王扶危济世,庇护淮北百姓的故事天下皆知,供奉他,正合了行会要求的‘仁’字。 “二幺,你怎来了?”张迎水回头见是幼弟,不由惊奇道。 张迎水似乎也觉着自己强人所难了,可娘子又不能不救,一着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张迎水忙不迭答了,上前领取贺赏时,一直坐于案后的漕帮二当家罗洪忽道:“张兄弟,这封点心里有淮北仲秋时吃的月饼,还有一些鸡蛋糕,后者软糯,可给你那没了牙的老娘品尝。” 码头嘛,自古便是混乱之所,律法的存在感几近于无。 张迎水紧张之下,拔腿就往外跑想要赶紧赶过去看看。 说话这人,一身粗布长衫,手持白折扇,颇有点落魄书生的味道。 “回苏师爷,拿的完,拿的完.” 但张迎水一点不敢小看这位名叫苏晟业的师爷.当初罗大哥刚来时,和泼皮冲突,这位看起来文绉绉的书生,可是敢掂刀砍人的! 并且,他还是行会‘智’字堂的堂主,罗大哥之下第一人。 如今,石头津近千力夫尽数加入了行会,罗大哥为方便管理,以十二天干将千人编成十队,每队十组 其中,有专职干活的,有专门打熬身子预备和抢地盘的泼皮打架的。 “嘿嘿,我家娘子煮的一手杂鱼羹,大哥能不能给我家留个地方啊” 这幅半身画像内,是一名威风凛凛的青年将领 对外,都说这是汉时名将冠军侯霍去病的画像,却也有人私下讲,行会供奉的是大齐楚王. 如今,和楚王有关的小人书早已流传的齐周遍地都是。 一说这个,张迎水神色不由一黯,“哎,苏师爷有所不知,那纺场的营生都不是人干的活!她们一天上工七个时辰,中途连口水都不让喝我那小姨子在纺场干了三个月,不但一文钱没挣到,还被倒扣了两个月的工钱.” 罗大哥一战成名,渐渐石头津的力夫开始主动加入,托庇于他。 “迎水,你队加上你共计十一人,你一人可拿的完?” 为防止引起官府忌惮,负责战斗的队组对外又叫做‘义字堂’。 罗洪尚未作答,一旁的苏晟业却道:“张兄弟,我记得你家娘子有份作工的营生,怎又想来此做小买卖啊?这生意可操劳的很,你家娘子能吃得了这苦?” 虽不清楚这家纺场背后东主是谁,但能成为江宁第一场坊,背后必定有大人物撑腰。 起初,他们几人也像张迎水等人一般,被工头盘剥、被牙行盘剥、还大小泼皮盘剥,一日挣来的钱大半要拿来孝敬各路小鬼。 张迎水、姜望这些人早已习惯了,但罗大哥却是条过江猛龙,大概摸清当地己方势力后,果断与泼皮开战。 随后几个月里,罗大哥成立行会,将攀附在力夫身上以吸食血肉为生的工头、牙行一一掀翻。 可刚走到门口,却又忽然驻足,回头看向了罗大哥和苏师爷张迎水心知这回婆娘闯了大祸,他一个人赶过去又有甚用? 只是,这次事情非同小可,城内和律法空白地带的石头津码头也不可同日而语,罗大哥会帮自己么? 心急如焚之下,张迎水哆嗦着嘴唇开口了,“罗大哥,我我家娘子自幼性子软弱,莫说伤人,平日里见到官家娘子都躲的远远的.此事,一定有因由,罗大哥能不能.能不能想想法子救她一回.我,我.” “打了.打了纺场内的赖有德赖爷.” 张迎水一听,额头登时冒出了豆大汗珠。 那二幺想来是一路跑来的,连喘几口大气,才带着哭腔喊道:“大哥,嫂嫂打伤了人,要被差爷捉去了” 这一下,力夫头上不但没了泼皮盘剥,又因为有了统一行会,不必再压价竞争,有了议价权之后,收入自然年水涨船高。 这罗大哥并非本地人,据说是在别处犯了事,带了十余名兄弟来石头津做力夫混口饭吃。 但张迎水却没急着上前领取,而是先对着屋内一副画像躬身,行了一个常见于江湖人士的抱拳礼。 罗洪抬眸,不由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的很。” 苏晟业和罗洪对视一眼,就在前者即将开口之时,木屋外忽然一阵骚动,紧接,一名十来岁的男娃娃便在姜望的带领下挤到了木屋门口。 再者,楚王于桐山起事之后,依旧重用早年间的兄弟们,又合了行会‘苟富贵勿相忘’的义! 这么一说,供奉楚王确实比供奉冠军侯来的合理但对外,没一人承认此相是楚王,毕竟,眼下临安朝和安丰朝尴尬着呢。 “甲三张迎水入内领取贺赏” “打了谁?”张迎水下意识问道。 那时罗大哥只有十余人,打起架来却凶悍异常,往往将数倍于己的泼皮们打的抱头鼠窜。 张迎水没想到罗大哥竟然还知晓自己一家的情况,不由一阵激动,接着胆子也大了起来,“罗大哥,小弟听说咱行会要在河滩边铺设几块平地,让会里的兄弟家眷来此做小买卖” 他不是怕那赖有德,而是怕赖有德背后的天和纺场啊! 便是偶尔下手没掌握好分寸,断了别人的胳膊大腿之类的,罗大哥这帮人也不逃,直接抽签选出一人顶罪下狱. 泼皮欺人不过是为了求财,哪见过这般甘愿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团伙啊,几次下来,泼皮接连吃亏,不得已退出了石头津。 底层百姓抱团取暖,最重义字,这个叫法深得大伙认同。 但他却不莽撞,把那部分从泼皮、牙行口中抢回来的血汗钱二一分作五,一半返还给张迎水这帮力夫,一半孝敬市易司的差役. 如此一来,双方渐渐达成默契,对曹行会垄断码头力夫行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申时一刻,木屋内一声呼喊,张迎水在兄弟们的期盼眼神中,赶紧走了进去。 堂堂七尺男儿,痛哭流涕。 木屋外挤满了原本来领取贺赏的工友,见此情景,不少人心有戚戚。 也有人觉着城内不比码头,罗大哥在此横行无碍,但进了城.咱们在官老爷眼里,不还是一群臭力夫么。 屋内,罗洪已起身向前,拉起了张迎水,只道:“堂堂男儿,哭个鸟!我陪你走一遭!” 说罢,罗洪环顾众人,又道:“诸位兄弟入会时早已颂过誓言!兄弟之父母便是我等之父母,兄弟之儿女便是我等之儿女,兄弟之妻便是我等之姐妹!如今,张兄弟家眷陡遭变故,我自然要去看一看,若是张兄弟之妻欺压别人,治罪下狱,我无话可说!若事出有因,咱也不能眼睁睁看她受了冤屈!” “大哥说的对!”和罗洪交好的姜望率先喊道。 “走,一起过去看看!” ‘刑’字堂堂主张小尹也跟着喊道。 “好!”罗洪再次环顾密密麻麻的人群,喊道:“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既入我行会,需知‘义’字当先!今日我不助张兄弟,若来日我等冤屈,又有谁人助我!走,去估衣巷!” “走!随大哥同去!” “张兄弟莫急,必不会使弟媳受冤!” 人嘛,本就是群体动物。 作为个体,力夫中大多数人即便是见了最低级的差役,第一反应便是赔笑弯腰。 可在此时氛围下,他们却觉着,便是知府当前,也敢与之理论一番。 便是有部分人不想蹚这趟浑水,也不得不跟上毕竟此时的石头津码头,罗大哥一家独大,若这回做了缩头乌龟,他们担心日后被赶出行会,失了这份生计。 申时二刻,行会近千人入城。 为了避免引起城门兵丁的注意,罗洪将人分散,分别从四处城门入城。 这便是将人编队分组的好处。 出发时,张小尹原本拿了一柄短刃塞入了腰间,却被苏晟业发现,命其又放了回去。 “拿它作甚!难不成你还想凭着这点人打下江宁府?” “嘿嘿,以防万一嘛。” 张小尹早在金国榆州时,便通过干爹张传根认识了苏晟业,两人熟识的很。 苏晟业却道:“我们将声势闹大,是为了给王爷制造南下的理由,不可带兵刃,以免落人口实!” 申时末,罗洪、张迎水等人率先抵达估衣巷。 但此时的场景,却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人群早已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内围的五六名差役拿着铁尺镣铐,却无从下手。 只因,隔壁场坊的丁娘子、以及天和纺场的薛大姐等人各带了一帮织工,团团将已吓得脸色发白的林巧儿姐妹围在中间。 任凭差役打骂,也不肯将人交给差役,那脸颊上带有一道刀疤的丁娘子不住大喊,“其中有冤情!民女要面见知府大人,当面伸冤!” 围观百姓本就对这帮既娇弱又狼狈的女工心存同情,见差役对她们又踢又打,渐渐骂声四起。 差役唯恐激起民变,再不敢用强,急忙让人回去禀告知府。 江宁知府桑延亭在府衙后宅得悉此事,依旧不疾不徐的品着茶,却对报信之人道:“将此事告知李通判便是,本官身子不适,请他处置” 这天和场坊背后的东主便是通判李兆隆、统制简绍,和他桑延亭没有一毛钱关系。 挣钱的事不带我,有事了凭啥我出面? 酉时初,通判李兆隆又带了数十名衙役赶到了现场。 起初,李兆隆见围观者甚众,还想先哄着其余女工离去、以待日后再清算,可那站在前头的丁娘子得知来人已是江宁府数得上的大官,径直前迈一步,噗通跪地,高举一封状纸道:“民女有冤.” 不待李兆隆劝阻,丁娘子便高声诵起了状纸上的内容,“.场坊无良,每日操劳,清水亦不可饮!纵容恶奴,动辄鞭笞上月,织工汤娘子被机杼砸断四指,东主不但没有赔偿汤药费,反倒将人赶出场坊,以耽误生产为由扣除半月薪俸! 六月十一,织工王小娘被监工所辱,当晚自缢于乙号车间。事后,王小娘家人上门讨要说法,其父被打断一臂. 五月二十九,缫丝工吴小妹因疲劳过甚,不慎跌入滚水内,东主欺吴小妹无有家眷,不曾医治,吴小妹活活疼死后,被弃于城西乱葬岗.” 周边嘈杂之声渐渐褪去。 原本以为是来看场热闹,可随着那丁娘子泣血呐喊出一桩桩一件件耸人听闻的事例,人群间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大抵,是因为愤怒。 若这丁娘子所说为真,那这估衣巷内的场坊.简直是一座座吃人魔窟啊! 江南承平已久,便是十几年前的丁未之乱也未曾波及到江宁府,当地百姓或许听说过多年前的淮北贼乱、北地战乱。 但那种事距离他们太远了,江宁左近的惨事,最了不起也不过是冬日偶尔有孤寡冻毙。 可这种将一个个妙龄女子活活折腾死案例,却早未听闻,并且,这种惨事还是发生在以富庶闻名的江宁城、发生在自己身边。 丁娘子巧妙的避开了这次事件中冲突的双方.林巧儿和赖有德,反倒将茅头直指场坊背后的东主。 而在场的李兆隆正是东主之一便是在场许多人不清楚他和场坊的关系,李兆隆也不免心惊肉跳,继而大怒。 但他怕的不是这些女工,而是怕场坊压榨、苛待织工的消息传出去后,影响他的名声.毕竟是读书人嘛,偷偷经商已不光彩,若再落个‘酷烈’之名,往后他还怎在乡绅同僚面前保持‘仁义’名声。 “将她捉了!堵上她的嘴!” 李兆隆盛怒之下,有些失了分寸。 大家看,他急了! 这一下,不但坐实了丁娘子状纸中列举的罪证,也被有心人看出些李兆隆的猫腻。 但他毕竟是一府通判,便是百姓心中有怒火,也不敢随便朝他倾泻。 正此时,混在四方人群内的石头津力夫动了! 只见他们迅速从人群中挤进内围,一声不吭的将纺场女工们护在了中间。 一名冲在前头的衙役见有人胆敢阻拦他们捉人,一铁尺砸了下来,正中张小尹额头,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顺着张小尹的脸颊流淌。 强压怒火的张小尹一个眼神看过去,那衙役一愣,竟下意识后退了好几步 他们这些衙役,一辈子未曾动过刀兵,最多捉拿几个毛贼。 可张小尹,却是从榆州城一路杀出来的! 偶露峥嵘,眼神中浓烈的杀意一闪而过 李兆隆见突然冒出这么多精壮汉子,不由也吓了一跳,忙躲在一名衙役身后,色厉内荏喝道:“尔等意欲何为,要造反么!” 此时,罗洪已带着众兄弟挤入了人群中间,将数十名女织工团团护在里面,只见他回头看了一眼,却昂首道:“这些织工有冤,大人却不问青红皂白拿人,我等看不过!” “你算个甚?官府拿人,岂容你这般粗鄙莽夫置喙!” 一名衙役喝道。 至此,罗洪忽然缓缓坐在了地上,只见他仰头道:“我等只求一个公道,为她们求一个公道,为天下百姓求一个公道!” “好!好彩!” “好汉!” 周围人群一阵喧闹喝彩,眼看百姓躁动,李兆隆已心生怯意,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长街尽头忽见一队甲士快速跑来。 他的合作伙伴、驻在城外的江宁统制简绍,终于带兵赶来弹压了! 简绍果然有‘虎将’之风,待到近前,二话不说便命手下将士驱赶殴打力夫、织工。 罗洪带着兄弟们静坐于地,任凭棍棒加身,不闪不避。 但江宁毕竟是人口数十万的大城,今日又侍奉佳节,出门游玩、采购过节吃食之人被吸引至此看热闹的足有数千。 大周将士可不像淮北将士那般受百姓尊敬,兵丁粗暴驱赶时难免不会打到普通百姓。 人群中,不知谁先还了手,闹哄哄间,一个大头兵头脸上连挨了几拳,恼怒下,再顾不得旁的,这名大头兵盛怒抽出了长刀 胡乱一挥,一抹血光。 “.” “杀人啦!” “丘八杀人啦” 热血迅速消退,恐惧快速传导。 一时间,以估衣巷巷口为中心聚集的大量百姓,急速向四面八方逃散。 慌乱间,被挤下河的、被绊倒踩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临安朝绍兴十六年、大齐宣庆四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天和场坊林氏女伤人,江宁府衙处置不当,殴杀、淹死、踩踏致死百姓三十余人,伤百人。 江左震动! 这等突发事件,临安朝反应没那么快。 可当夜,对岸齐国水陆两军齐齐异动。 八月十七,安丰淮报头版头条首次刊印了晋王亲自署名的文章。 只有寥寥数语。 “江南之民,亦是我大周之民!此事,临安必须给天下以交代!若临安不为,本王自带兵甲亲入江宁,还天下百姓以公道! 需知,尔俸尔禄,民脂明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第493章 晴日惊雷 绍兴十五年的江宁仲秋,全然没有一点喜庆味道。 仲秋当日,估衣巷发生惨案,踩踏、冲突致二百余人伤亡。 事发后,全城耸动。 眼见城内民心动荡,为防止反噬,江宁通判李兆隆鼓动统制简绍将闹事‘乱民’统统缉捕。 仲秋当夜,江宁厢军在城内大肆搜捕,只要是码头力夫、纺场织工,不管有没有参与当日之事,尽数成为嫌凶。 一时间,江宁大狱人满为患。 可这般强硬手段不但没能迅速平息城内百姓的怨气,却导致了被捕之人的家眷更大的不满。 十六日夜,甚至出现了巡逻兵丁被百姓围堵在暗巷街角痛殴的情形。 十七日白天,昨晚被偷袭的兵丁带来更多袍泽,对昨夜遇袭处左近的百姓展开了报复.挨家挨户破门,进去后二话不说便是一番打砸。 因此还误伤了一位黄姓儒士.当日,黄家人纠集了百余江宁士绅,前往府衙,要求知府桑延亭严惩军士,还江宁以太平。 看来,钦差来此的目的也是要拉几个替罪羊背锅,安抚民心,不使齐国一直站在道义高点。 士绅们大骂一番,“国将不国!”却也不屑去找军汉理论。 耳听王实朋将临安称作伪朝,在场不少人面露怒容,却只有江宁统制简绍敢开口呵斥,“好你一个贰臣贼子,在此大放厥词,国朝统御天下二百载,文治武功!贼子安敢污蔑我朝为伪!” 本来应该是兴师问罪的话,可桑延亭却说的格外温柔,以至于显得异常软弱。 正此时,忽听门子来报,言道:城外捕获一名细作,自称晋王信使 堂内议论之声顿时四起有信使前来,那便是有的谈啊! 自去年齐军一战击溃金夏联军、三十天占据淮南全境、水军长驱直入封锁钱塘湾三月余以后,淮北军将在临安朝文武眼中,不啻于天兵天将。 眼瞅气氛紧绷,桑延亭连忙向团练使郑怀汉使了眼色,后者会意,忙对王实朋道:“王咨议,此事我等自会处置,还请王咨议回去好生劝晋王一番,请晋王撤军。齐周两军,皆为汉儿,若万一开战,又要有多少老母失子、幼子失父.于天和有伤,也不符晋王仁义之名啊!” 由此,本就不睦的军民关系愈加紧张,双方视彼此为仇寇。 满堂安静间,如丧考妣的桑延亭忽道:“朝中已传来消息,枢密院承旨罗汝楫罗大人正在赶来江宁,全权负责仲秋估衣巷一事的调查。”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兆隆忙道.别看他表面镇定,实则他才是最慌的那个。 “快请!” 从王实朋自我介绍中得知,他此时已任了‘咨议参军’这种王府属官,某种程度上便代表了晋王。 “大小战船三十余艘,旗舰挂‘为民伸冤,代天正道’两幡.” 扬州易主后,又是这王实朋最先倒戈,在扬州商报上为晋王摇旗呐喊。 十八日,淮报流入江宁府.本应是敌对关系的晋王,却率先为江宁百姓发声,甚至直接将此事定性为了‘兵乱’! 这一下,犹如给城内数十万百姓打了一剂强心针,在某些有心人挑动之下,江宁城犹如一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 桑延亭下意识道,随后又觉着对方毕竟是敌非友,‘请’字未免太肉麻了些,连忙咳嗽一声,改口道:“带进来!” “王咨议啊,我朝陈大人在三月间已与贵方达成和议,晋王何故又兴兵恫吓啊” 那士子揉了揉发麻手腕,环顾四周,拱手道:“在下忝为晋王府咨议参军王实朋.” 晋王打着为民伸冤的旗号,估衣巷一事他李兆隆绝对逃不了,还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让钦差不将自己拿出去当消除民怨的工具。 眼见形势不对,统制简绍绕开知府,直接下令全城戒严。 毕竟,周国水军的作战方式还停留在依靠床弩、弓箭、拍矸的方式上,不管是射程还是威力,根本没办法和齐国战船上的天雷炮相比。 “你便是王实朋?” “也好。若临安朝能应下几桩条件,晋王便会撤军!” 满城文武汇聚一堂.今晨江北齐国水军战船已经出现在了江宁下游十余里外,说起此事,众臣死一般的安静。 会见中,桑延亭叹息连连,却暗示此事因李通判和简统制所起,他也无能为力。 王实朋却哈哈一笑,讥讽道:“好一个文治武功!武功是说的丢了淮水以北半壁江山?文治难道是说江宁城仲秋惨案!我王此来,不为军功,不为财货,为的便是还江宁百姓一个公道!以免被宵小祸乱了这大好江山、温良万民!” 自年初扬州水军被齐国水军一战全歼之后,整个江南水军都龟缩在了水军军寨中不敢出门。 提起齐国水军威势,江宁团练郑怀汉不由一叹,那目光却若有若无的在简绍和李兆隆身上停了几息。 听闻来的不是援军,而是钦差,众官员再次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简绍、李兆隆二人人家齐国打了为民伸冤的旗号,当日之事皆因简李两人所起,牵联大伙跟着担惊受怕。 “哪几桩?” 十九日,江宁府衙。 人家就抓住江宁厢军戕害百姓说事.历来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江宁众官一时被呛的哑口无言。 不管是妒忌对方另寻了高枝,还是不齿他见风使舵,总之在当下却不能开罪对方。 少倾,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士子被绑缚着双手带入堂内,桑延亭一个细微眼神,便有衙役上前替那士子解开了绳子。 王实朋晒然一笑,只道:“与临安伪朝达成和议的乃是我大周安丰朝廷,大齐可从未与你朝达成和议!” 桑延亭小有诧异,堂内小声议论又起这王实朋乃扬州大族王家子弟中的翘楚,早有才名。 桑延亭这才和善道:“来者何人?” 其实吧,江宁官员不是无话可说但他们不是畏惧王实朋这张嘴,而是害怕他身后的晋王大军啊! 此时面临对方大军压境,便是有一分和平可能,江宁众官也不愿开战。 前几日,桑延亭等人还在私下嘲讽过王家不忠无义,却不想,今日在这种局面下见了面。 王实朋意外的看了郑怀汉一眼.此人大概是详细了解过晋王,知晓王爷经常将‘天下汉儿’一家挂在嘴边,才有了这番说辞。 毕竟他和简绍不一样,后者掌兵啊! 此时一听有的谈,自然迫切想知道对方的条件.只要晋王撤军,仅凭力夫、织工又能掀起甚风浪,日后还不是随他慢慢炮制。 王实朋闻声,首次打量起李兆隆来,却见他拱手笑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本官江宁通判李兆隆。” “哦” 王实朋恍然大悟状,拉长声音应了一声,随后又朝向桑延亭道:“我王有四桩条件,只要临安朝应下,我军即可撤回江北!” “王咨议请讲!”桑延亭忙道。 “一,即刻释放所有被押工人,向死伤百姓发放赔偿.” 桑延亭下意识点了点头这条件虽说大损官府威严,但比起江上大军给的压力,已经算很容易实现的一件事了。 却不料,王实朋接着又道:“二,斩首当日参与祸乱百姓的衙役和军士.” “休想!你果真以为这江宁府是你晋王的么?” 简绍当即打断了王实朋.为将者,必须庇护属下,不然以后谁还给他卖命! 当日那些军士都是简绍亲自带过去的,若让他们背锅丢命,他这统制也就不用当了。 谁知,王实朋却淡淡道:“我还没说完这第二桩条件,除了斩首作乱衙役和将士,首恶李兆隆、简绍亦要伏法!” ‘嗡~’ 堂内一片哗然。 简绍是江宁军头,你让他伏法,不是逼着他反抗么! 王实朋不理会一众愕然官员,只提高音量,压下议论声继续道:“第三则,临安朝速速应下淮北一切条件!第四则,临安周帝下罪己诏限明日午时前给与答复,否则准时攻城!” 如果说让简绍伏诛是炸弹,那么最后两条堪称核弹! 当初临安和齐国和议不成的事,怎又加到这次和谈条件中了? 还让皇上下罪己诏? 疯了吧你! “大胆!贼子,你莫非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简绍拍案而起! 就连桑延亭也不住嚷嚷道:“这这这王咨议,你这全然没有半分诚意嘛!” 王实朋却没搭理桑延亭,却侧身直面简绍,哈哈一笑后道:“来前,我已安排好家中后事,简统制要杀便杀!” 说罢,王实朋傲然环顾四周表情各异的官员,猖狂道:“反正,我死了,诸君会为我陪葬!” 一句话,点醒了在场所有人。 对啊,晋王只是要简绍和李兆隆伏法,又没提咱若任由简绍将人杀了,那晋王必定攻城,届时咱们不都成了晋王的出气筒了么! 简绍已被逼至了墙角,盛怒之下,沧啷一声拔出了佩刀。 竟欲当场手刃了这王实朋。 “不可!” 桑延亭出声阻拦之时,郑怀汉等官员已率先上前,团团将依然嚣张的王实朋围在中间,此时他们自然不会说是因为害怕被牵连报复才保护王实朋。 只道:“两军开战,不斩来使啊!” 简绍对手下将士的掌控可远不如当年淮北军头,他便是再怒,也不敢将挡在王实朋身前的官员杀了。 怒极之下,以刀尖指向堂内官员,喝道:“仲秋一事,只是陈家小儿率军兵临江宁的借口!我们即便再妥协,也难改他攻破江宁的狼子野心!我等已无退路,不如拼死一战!” 废话,事已至此,谁看不出来! 但你简统制的话却不尽然你没退路是真的,但我们有退路啊! 只要不往死里得罪晋王,便是城破,也总能保一家平安.说不定,还能继续在江宁为官哩! 没听说么,淮南裴蔚舒归正太上皇以后,从一府知府升为了尚书。 便是反抗过晋王大军的陶春来、薛徽言都能入安丰朝升迁 我们可不跟着你玩命! 简绍一番悲愤慷慨之言,却没换回任何回应.难堪安静中,只有李兆隆底气不足的附和道:“简统制所言极是,此时正需我等勠力同心之时啊!” 未时,简绍气冲冲离开了府衙,身边除了几名亲兵,便只有形单影只的李兆隆亦步亦趋。 “狗日的!” 府门外,简绍朝府衙啐了一口,低声道:“不让老子有活路,谁都别活!” 跟在身旁的李兆隆吓了一跳,忙拉着简绍离府衙远了些才道:“简统制,万万不可胡来!如今天下局势在这儿摆着,你若真的乱来,咱们两家百余口人就真的没有一点活路了!” 简绍毕竟是掌兵之人,李兆隆从他那句咒骂中听出了些许端倪.前者对城外齐军没法子,却对这帮关键时刻抛弃了两人的同僚愤恨至极,似乎有鱼死网破的意思。 李兆隆的话,简绍也听的明白如今齐周各占天下半壁,以前杀官造反还能在双方左右横跳。 可眼下要拿他们祭旗的,却是齐国楚王! 若简绍真的一怒之下杀了桑延亭等人垫背,便一下成了齐周两国必杀之人,届时,天下之大也难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可如今奈何?咱们就困在这儿等死么!” 简绍气恼道,李兆隆却微微一思忖,低声道:“简统制,听我一句,如今尚未到绝境之时。” “哦?李大哥有何妙法助我两人脱困?” 绝望中陡然看到希望,简绍连称呼都变了,却听李兆隆仔细分析道:“为今之计,唯有割肉自保了?” “贿赂那陈家小儿?” “.”李兆隆无语的看了简绍一眼,却道:“那晋王坐拥淮北无数产业,怎会差咱们这点钱!咱们只需将明日抵达的钦差、枢密院承旨罗汝楫喂饱,便可保命!” 罗汝楫和万俟卨并称秦相左膀右臂,却是对朝中能产生一些影响。 可简绍细细一想,总觉哪里不对劲,不由道:“便是秦相,也说服不了晋王退兵吧?” “嗐!简统制想差了.只要罗大人不找咱们麻烦,事后你我各找一名族中子弟当替罪羊。再请罗大人说动秦相,将你我调离去别处.虽要舍弃江宁繁华,但总能保得一名吧!” “那那需多少钱.罗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胃口大啊。” 简绍被渐渐说动,此时整个江宁府,只有他和李兆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信他还能信谁? 李兆隆无奈一叹,只道:“值此生死存亡之时,简老弟也不要再心疼财货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吧!”想起经营半生攒下的钱财即将归于他人,简绍一阵肉疼。 “简老弟,待会你回府,迅速整理一番,将府中财货文玩送到愚兄家中,明日罗大人一到,愚兄便去张罗此事!老弟莫恼,有你我二人联手,便是换个地方,不出十年,必能再为子孙攒出一份丰厚家底!” 罗汝楫是文臣,李兆隆同为文官,总比他简绍能说的上话。 事已至今,只能舍财保命,简绍一咬牙,抱拳道:“好!全赖大哥了!” 府衙内,王实朋不能说是座上宾吧,但绝对是在场焦点。 有人说着江宁府的难处,有些心思浅的已开始和王实朋攀关系 今日王实朋说出四桩条件以后,江宁官员便知和议难成了,便是江宁有心应下所有条件也做不到.试想,桑延亭请周帝下罪己诏,换取晋王退兵,是个什么离谱画面? 既然如此,不如先和王实朋结个善缘。 反正弃城逃走也少不了被临安问罪,而晋王大军的严明军纪早已传遍长江南北。 桑延亭笑着说起谈起了对王咨议之父的敬仰,过了片刻,悄悄走到郑怀汉身边,低声道:“郑团练,你持令调两军入城,拱卫府衙、府库.” 本就担心简绍狗急跳墙的郑怀汉马上领命,离去前却没忍住低声问道:“若简统制逃走了怎办?” 桑延亭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众星拱月的王实朋,叹道:“逃了便逃了明日钦差便到了,若罗大人要守,咱们便象征性的组织一下人手。若罗大人觉的不能守,咱只需将府库、案牍封存,平稳交接便是,旁的事,咱也顾及不了啊” “是” 从两人的对话中能明显感受到,虽晋王尚未攻城,但他们已笃定了江宁守不住这是淮北军一桩桩过硬战绩积累来的威名。 若改朝换代不用他们流血,向谁效忠,没甚打紧。 翌日,巳时。 距离齐军告知的最后通牒只剩了一个多时辰,钦差罗汝楫入城。 一众官员迅速聚拢至戒备森严的府衙内商讨对策这次,大伙很有默契的没有通知江宁府名义上的武装力量最高长官简绍。 简绍自然也知此刻外间情形,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和惶恐。 巳时中,久等不见好大哥李兆隆传来消息,简绍只得派人亲自前往李府打听。 两刻钟后,前去打听消息的亲卫满头大汗的跑了回来. “大人,不好了!那李府内只剩了数名老仆,据邻人相告,昨日入夜后,李兆隆一家悄悄出城了!” “.” 简绍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不由眼前一黑.这老逼登逃了? 不用说,昨日午后送过去用以贿赂罗汝楫的财货,必定也被这老逼登卷走了! “李兆隆,我肏祖宗先人十八代” 统制府内,简绍的怒吼尖利凄惨 随着这声惨无人道的不甘嘶吼,江宁府北侧江面上,蓦地响一道沉闷雷鸣。 城内百姓迷茫抬头,不明白这晴天白日的,怎突然打起了雷。 江宁大狱内。 罗洪、张迎水等人闻声,齐齐转头看向了碗口大的窗口。 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的苏晟业,悠然道:“开始试射了” 头上还带着伤的张小尹猴子一般在裤内一阵抓挠,随后捉出一只跳蚤,笑嘻嘻道:“听声音,比十二寸天雷炮的声音还闷,苏师爷,王爷是不是又造出新玩意儿了?” 苏晟业眼睛也不睁,只道:“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张小尹闻言也不再追问,将注意力再次转回那只跳蚤身上。 只见他指甲一掐,肥嘟嘟的跳蚤顿时惨死在他的指肚之上,爆出一朵小血花。 “嘿嘿,让你们这帮腌臜玩意儿吸老子的血!” 第494章 罪妇训官 第494章罪妇训官 八月二十。 江宁大狱女监。 监牢自然不是甚好地方,但比起男监,女监内的女子往往更凄惨一些。 巳时初,幽暗甬道内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和低声说笑。 被囚于天字壹号监牢内三十余位女织工如同条件反射一般,瞬间从监牢各个角落簇拥在了丁娘子、薛大姐等人身边。 不多时,狱头领着两名袒胸露臂、浑身刺青的男人从天字壹号监牢外走过。 那狱头脚步不停,继续往前。 可那两名刺青汉子却隔着臂粗的木栅栏往天字壹号内一番张望,先后停下脚步,一名满脸横肉的矮粗汉子盯着里头的女子,习惯性的舔了舔嘴唇,忽道:“张狱监,这里头的小娘不能耍么?” 已走出十余步的狱头闻言驻足,回头皱眉道:“石家兄弟,上回不是与你们讲了么?这些都是仲秋日参与了估衣巷滋事的罪妇,过几日知府大人可能会亲自提审,暂时动不得!” 这话石家兄弟一点也不信天字壹号内羁押的小娘足有三十多人,知府大人有那般闲?怎也不可能一一提审。 这一番话,终于说动了张狱监,只见他将那银稞子往腰间一塞,低声道:“要哪个?” “张狱监,你这就不地道了啊!那乙贰的罪妇比老子娘年纪都大,看着倒胃口!哪有这里头的小娘水灵啊!” 想到这里,张狱监口吻温和了些,只道:“丙叁的不行了,给你们换乙贰的,天字壹号的小娘皮凶的很,莫伤了你们兄弟。” 张狱监斜眼往里一看,便记起此女是谁.正是仲秋当日,在天和场坊内伤人祸首林巧儿的胞妹林稚儿,好像刚刚十二岁 “伱他娘还真会挑”张狱监骂骂咧咧打开了监牢。 张狱监反驳一句,随后又往丙叁看了一眼.确实,丙叁这小娘如今被折腾的粥水都咽不下了,躺在草垫上不声不响,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弱起伏,和死人差不多。 眼见手指向了自己,那林稚儿登时吓的魂飞魄散,哭都哭不出来,只拼命抱紧家姐。 说话间,石二摸出一粒豆子大小的银稞子,塞进张狱监手里,嬉笑道:“张大哥,兄弟我最近走霉运,需找个雏儿开苞转运,你就行个方便吧。” 可仲秋那日,丁娘子带着一帮织工将姐妹俩团团护在中间,后来虽被收监,但丁娘子始终一副镇定模样,逐渐成为了众人的主心骨。 “丁娘子!”因听到闷雷声已如释重负的薛大姐,惊愕唤道。 看起来价格不高,但张狱监没成本啊,挣来的钱又不用分给罪妇,并且可以让罪妇高强度接客.便如那丙叁监牢内的罪妇,前段时间生意好时,一天便能接待二十来位。 张狱监吓了一跳,而丁娘子身后的薛大姐,闻声却露出少许难以自持的激动神色。 说来也巧,张狱监话音方落,忽听外头遥遥传来一声雄浑闷响。 这张狱监管着女监,自然要靠女监吃饭.大狱的外快主要来自于罪犯家属为求优待的贿赂,可女监不比男监,一来女监罪犯少,二来能被关进监牢的女子,要么已被家人抛弃、任其自生自灭,要么家中穷的已榨不出一文钱。 这粒银稞子不过五六钱重,在外头最多找个半掩门,但对于女监来说,已是破天荒的高单价了。 若遇到不肯配合的,饿上三天,再来几记拳脚,最后无一不服服帖帖。 石二马上叫屈道:“张狱监,那丙叁监内的小娘跟死人差不多了,耍上半天,既不哭又不闹,没一点趣味.” 早已来来回回将天字壹号监牢扫视了数遍的石二,当即伸手,指向内里最瘦弱的一道身影,“嘿嘿,就她了.” 这一惊一乍之间,张狱监只觉失了威严,不由恼羞成怒,猛地从腰间抽出铁尺,直指丁娘子喝道:“滚开!再不滚开,老子要了你的命!” 丁娘子依旧神色淡淡,却侧头看向了石家兄弟,只见她伸手将鬓间散落的青丝掖回耳后,却道:“我代她陪你二位,如何.” 林巧儿也未曾经历过这般事,当日被收监,她能想到最悲惨的结局不过一死,此时才发现,生在这世道里,便是想干干净净的死,都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算下来,挣得也不少了。 “哈哈哈雷劈?你让它劈我一个试试.” 张狱监是头次见女监内竟有人试图挑战他的权威,不由顿住脚步,细细打量丁娘子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怎了?莫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杀尔等?我即刻将你打死,报与上官一个‘暴病而亡’,今晚便用破席裹了丢到乱葬岗,你觉着如何?” 兄弟俩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脸生横肉的石大道:“嘿嘿,我们加钱” 说起来,这丁娘子此刻也深陷囹圄,完全看不出来有甚能力救林家姐妹。 这次,林巧儿的哀求也没落空,却见她同薛大姐等人迅速起身,将林巧儿姐妹挡在了身后。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 既不隔音,又不能隔断视线,外间对话自是听的清清楚楚。 而这石家兄弟,不但是最频繁来消费的主顾,还是帮张狱监拉皮条的主力,光顾此处的顾客,三成都是他们介绍来的。 承平日久的江宁府内,外表繁华,内里已烂的流脓。 林巧儿觉着,若不是有丁娘子一直温言安慰、鼓励,她只怕早已崩溃。 一听说加钱,那狱头明显意动,可还是先往甬道深处丙叁监牢内看了一眼,道:“不是钱的事,你俩还去丙叁监内耍不就是了?把脸一蒙,还不都是一样.” “那勾栏里的姐有趣味,你们怎不去!想省钱玩女人,还挑这挑那” 但凡有一点法子,谁家也不会让女眷沦落于此。 见张狱监还在犹豫,那石大也道:“张狱监,怕甚,这帮小娘里,雏儿不少,待我兄弟回去了,给你带几只肥羊过来.再说了,仲秋估衣巷一事闹那般大,这些小娘哪儿还能活命!反正早晚是死,不如让我们兄弟快活一番.” 只有丁娘子神色如常。 监牢环境不佳,张狱监便瞄准了下沉市场泼皮闲汉,每次来消遣不过十文八文的。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丁娘子却眼眸低垂,只道:“张狱监,你就不怕被雷劈么?” 眼瞅榨不出油水,张狱监便灵机一动,将监牢经营成了私密妓馆.那些秋后待斩或没有家人看顾的罪妇,便成了他的挣钱机器。 甬道和监牢,仅有木栅栏相隔。 情急之下,林巧儿拖着妹妹下意识的跪在了丁娘子身前,边磕头边哭道:“丁娘子救救我妹,她才十二,求丁娘子救命” 这位可不是一般娘子啊! 虽然薛大姐知晓丁娘子此举是为了拖延时间,但丁娘子若真的有甚闪失,薛大姐如何向姚将军、楚王交代! 被护在后方的林巧儿也没想到,丁娘子为了她们姐妹竟要以身饲虎,不由泪如雨下。 随后,林巧儿心一横,掰开幼妹抱着自己的胳膊,低声泣道:“幺妹,事由阿姐起,咱已经连累了丁家姐姐,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替咱跳火坑以后,你若能活命,便辛苦些,替我与你姐夫给我家婆婆养老送终” 这一听,林稚儿便知阿姐要代她伺候这位看起来就很吓人的恶汉了,并且是抱了必死之心交代后事。 “阿姐.阿姐我不怕辛苦,我也不要阿姐死.” 林稚儿死死抱住姐姐的胳膊不肯松手,却怎也想不明白这世道究竟是怎了,不过是想跟着阿姐外出做份工,挣些钱财裹肚活命。 可几个月下来,一文钱没见着,还要连累阿姐丢了性命。 那边,石家兄弟饶有兴致在丁娘子和哭个不停的林家姐妹身上睃巡。 那石二最终还是将目光停在了林稚儿身上,淫邪一笑道:“嘿,这丁娘子是不错,可惜脸上有道疤,老子看起来不舒服,还是那小雏儿看着勾人!” “嘿嘿,二弟若不要,那哥哥便要享受了!” 石大却对丁娘子很有兴趣,张狱监一听,忙道:“若是挑两人,二郎给的钱可不够。” “给给,都给你。” 石大已精虫上脑,当即解下腰间钱袋便抛给了张狱监,后者一掂量,少说里头有好几十文,这才满意的将钱袋揣入了怀中。 这,表示交易可以开始了。 石二嬉皮笑脸的往前走了几步,石大径直伸手要拉那丁娘子 却不料,手至半途,却忽然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石大竟进退不得分毫,石大不由愕然.却见,一直站在丁娘子身旁那名被唤作薛大姐的憨厚农妇,朝他猛啐一口,开口便骂,“狗东西!寻死!” 接着,那身形看似臃肿的薛大姐继续攥着石大手腕,忽然往前一拉,左臂后折成肘,正中石大胸口. 石大顿时倒飞出四五步,直直撞在木栅栏上,却听臂粗原本发出嗑嚓一声. 这是甚力道啊? 张狱监、石二顿时怔在当场,跌落在地的石大却见过些世面,只见他猛地咳出几口黑血,当即喊道:“肏!八极拳的窝心肘,这娘们会功夫!” “.” 会功夫不稀奇,但妇人会功夫就稀奇了,更稀奇的是.如此干净利落将石大一击重伤的妇人,被衙役捕获时,可是没有一点反抗啊! 张狱监心中登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隐隐觉着自己无意间闯进了一桩巨大阴谋中,当即退至监牢外,隔着木栅朝那薛大姐喝道:“你到底是作甚的!” “俺是耕田的.” 薛大姐整理了一下衣裙,微羞道。 “来人,来人罪妇袭击公人,欲要越狱啊!” 张狱监已察觉不对劲,第一反应便是招呼同僚。 可女监管理混乱松散,毕竟男监尚有暴动可能,但女监自古以来也没听说过女监暴动的先例。 于是,一时间竟没喊来帮手。 身后,丁娘子已带着薛大姐等几位健硕妇人走出了天字壹号监牢,后方,林家姐妹和一众场坊织工还处于迷茫中,依旧没明白发生了何事。 张狱监跑到甬道尽头,牢门忽然被人从外打开,午时日光,猛烈刺眼。 张狱监只看见阳光中人影憧憧,虽没看清来人是谁,却知必定是自己人,不由连滚带爬再前行几步,同时喊道:“女囚暴乱,速速格杀” 前方顿时响起一阵刀兵出鞘之声,可紧接,却是一声极为不满的呵斥,“收刀,收刀!谁让你们动刀的!” 听闻有人阻止,张狱监不由大怒,喝道:“瞎了你的狗眼,看不见女囚已逃出来了么!快快镇压,若放跑了囚犯,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甬道内外登时一静.随即,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官从阳光里大步走近,趴在地上的张狱监抬起头,尚来不及看清对方长相,来人却已揪着他的发髻将他提了起来。 ‘啪啪~’ 两记清脆耳光后,却听这将官低吼道:“枢密院承旨、钦差罗大人,江宁知府桑大人当前,你骂谁瞎了狗眼!” “.” 张狱监捂着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如坠云雾枢密院承旨、钦差罗大人? 听起来官不小,但张狱监却不认得此人,可知府桑大人是谁,他可清楚的很! 女监暴动,这么快就惊动了知府大人? 视线逐渐适应了光线,张狱监终于看清站在大门处的各位大人.当先一人,身穿绯袍,他身侧,便是半躬着身子的知府桑延亭。 但两位大佬的目光却都看向了甬道深处的女织工们林巧儿等人听说知府大人来了,吓的赶忙跪地。 可那丁娘子却同薛大姐等十余位妇人依旧昂首立于甬道内。 这等贱民罪妇见了钦差、知府如此无礼,可两位大人脸上却不见任何恼怒,反而隐现纠结神色,似乎在犹豫如何和这帮妇人开口讲话。 正此时,外间突然响起一道撕裂空气般的呼哨,紧接一声沉闷巨响,地面微微一颤,监牢内灰尘簌簌而下。 这一声,像是提醒了罗、桑两位大人此刻处境,前者侧头看了桑延亭一眼,桑延亭这才舍弃所有傲娇,赶忙在两名军将护卫下上前几步,遥遥朝丁娘子几人道:“本官现已查明,仲秋估衣巷口一事,和尔等无关,你们可自行离去了” 跪在后头的林巧儿等人惊喜抬头,却又觉无法理解 可前方的丁娘子没露出任何喜色,甚至语出惊人道:“知府大人,我等不明不白被羁押于此,有伤名节,江宁府若没个说法,我们不走” “.” 桑延亭不由恼怒,他能至此和一帮罪妇和善说话,自然是迫于无奈.城外齐军已开始炮击、登陆了,江宁必然不守。 对方停火和议的条件,江宁府确实做不到,但为表诚意,人家提出的第一条释放力夫、织工的要求,总得答应吧。 却没想到,她们反而拿乔了起来。 不过,一直站在后方的罗汝楫却远比桑延亭敏锐,听到那丁娘子开口说话的口音,迅速察觉出了猫腻,只见他一脸和善道:“这位娘子,可是淮北人士?” “祖籍淮北唐州朗山县。” 丁娘子不疾不徐答道.十几年来,淮北动荡,便是有早年间淮北人跑来江宁谋生、乡音未改也不稀奇。 可罗汝楫的问话,让桑延亭马上反应了过来.淮北、唐州、朗山,那正是楚王早年间起家之地附近。 再联想江宁仲秋之乱后,齐军的神速反应,桑延亭已大致猜到了这位镇定自若的娘子,绝非普通织工那么简单。 即使能想明白,但也没甚意义了。 晋王要的由头有了,大军已兵临城外,再去议论仲秋一事,还有甚意义。 正思忖间,外间又是接连两声闷响这次动静更大、距离更近。 犹如一道道催命符。 见桑延亭黏黏糊糊,罗汝楫不由大急,忙越过前者,直接对丁娘子道:“这位夫人,有甚诉求,尽管开口,桑大人一定会尽力满足。” “是是是”监牢闷热,桑延亭以袍袖轻擦额头汗水。 “旁的诉求,以后再说。但现下,请知府大人处置此二贼.” 丁娘子伸手一指,指向石家兄弟 “这两人是谁?” 桑延亭此时才发现监牢内还有这么两号人物.两人一看就是泼皮装扮,怎进了这‘守卫森严’的大狱? 待薛大姐简略将大狱内的肮脏龌龊事一说,便是桑延亭也觉脸上挂不住,赶忙低升对身边将官道:“速速将此二贼收押,日后斩首以平民愤!” “莫要日后了,择日不如撞日,此时此地正合适.” 说也没料到,一个妇道人家竟能讲出这般话,众人不由齐刷刷看向了丁娘子。 杀两个泼皮没甚,但被一个妇人逼着杀人,大伤江宁府面子。 石大石二也想到,往日可以被他们随意当做玩物的罪妇,竟随口说出要将他们当场斩杀的要求,更可怕的是,知府老爷却对那罪妇隐隐有些畏惧一般,似乎要答应下来。 一时情急,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道:“张狱监,救我啊张狱监,快向知府老爷开口替我们求求情啊!” “.” 本就脸颊高肿的张狱监霎时脸色青白,畏怯瞄了桑延亭一眼,忙喊道:“住嘴!老子可和你们不熟” “张狱监!我兄弟二人近些年帮你挣了多少钱,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啊!” 卸磨杀驴.次回过后,张狱监他自己能不能活命都两说了,他也是个待宰的驴啊! “放屁!我不认识你们!” 虽说狱中龌龊,桑延亭不知情,但三人当着上官的面互骂,终究有损他知府威严,桑延亭一狠心,朝身边将官使了眼色。 两名将官会意,大步上前,熟练抽刀石大重伤,逃都没法逃,眼睁睁看着刀身贯胸而入。 石二站在甬道中间,前方是持刀将官,后方是丁娘子等织工。 稍一犹豫,石二最终还是觉着织工这边是软柿子,只见他紧迈两步,想要挟持看起来很牛的丁娘子,但人刚近身,那薛大姐却一个错身,当胸一拳. 这次,那薛大姐没留一点力气,石二倒飞出去的同时,胸前已凹了下去。 落地后,那军将上前又补一刀,直接将石二的脑袋砍了下去。 一腔污血,喷出去老远。 织工这边,响起几声低低惊叫。 随后,甬道内安静了下来。 罗、桑两位大人,觉着丁娘子该满意了,但后者却偏偏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最终,还是桑延亭先开了口,脸上笑容已有几分谄媚,“夫人,可还有甚不满,若满意了便请出来吧,稍稍梳洗一番,我们一同去城外拜见晋王如何” 那丁娘子却没接他后头的话,却像是只记住了‘还有甚不满’,只听她缓缓道:“确实仍有许多不满,桑大人贵为一府父母,治下场坊将人视作牲口。这大狱内,更是乌烟瘴气、草菅人命.江宁吏治之乱,由此可见一斑。知府大人,不可尸位素餐” “.” 桑延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为官多年,便是上官也甚少这般指着鼻子骂他啊! 此刻却被一名妇人数落. 便是养气功夫不错,桑延亭也生出几分怒气可随即,外间再次响起的炮声,让这股怒火瞬间消失了个干净。 果然,还是天雷炮最讲道理。 “夫人教训的是,本官谨记” 桑延亭低眉顺眼拱手道。 后方,依旧紧紧抱着胞妹的林巧儿只觉此景魔幻眼前这位,可是江宁知府啊! 她们眼里的天老爷,却被丁娘子训得温顺如狗 好生荒诞! 第495章 江宁易得,情字难解 二十日,齐军先锋官韩世忠于江宁西津渡登岸。 江宁城头射出了零星箭羽,随着太平门外瓮城被集火轰开一个缺口,城内守军象征性的抵抗就此落幕。 射几箭,不过是为了向上官交待,一个月发那千八百文饷钱,玩什么命啊。 午后申时,晋王随第二波战船南下时,江宁城已城门洞开。 韩世忠暂时只控制了城东的太平、神策和城北金川门,命属下快速在太平门外的砖砾堆中清除一条通道。 太平门内,团练使郑怀汉同士绅代表黄公柳携一众江宁中下官员、士绅,簇拥着晋王府咨议参军王实朋等在此处。 时节已过仲秋,江风徐来,气温并不算高。 但在场众人除了淡定潇洒的王实朋,尽是一副满头大汗的紧张神色。 虽然‘不抵抗’已是江宁官绅的统一意志,可面对大军入城,也不可能一点不担心啊.特别是当地士绅,因产业在此不舍抛离,此时他们已然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唯一的愿望便是期盼晋王果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申时二刻。 只见他点了点头,沉痛道:“听闻江宁仲秋惨案,太上皇夙夜难眠,本王心痛难当!若非如此,本王又怎忍心发兵攻取江宁!父老们受苦啦.” 黄公柳似乎就等着晋王发问呢,连忙挤出两滴泪水来,哀切道:“好叫晋王知晓!江宁统制简绍连日来纵容属下在城内作乱,十七那日,老夫撞见兵士当街殴打百姓,上前阻拦,却被那些兵痞折辱了一番!” “晋王至此,我江宁有救啦!” 果然,陈初沉默的短暂时间内,躬着身子的黄公柳额头上迅速沁出豆大汗珠,就连后方那些官绅也屏住了呼吸。 士人黄公柳在一众士绅的眼神鼓励下,鼓起勇气越众而出,恭敬道:“早闻晋王爱民如子,大军所到之处与民秋毫无犯,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啊!小民黄公柳恭迎晋王驾临江宁!” 一名身形犹如铁塔的汉子率领千余健硕步卒率先进城,随后韩世忠将城门左近防卫移交给了前者,随后数百身背火铳的士卒迅速进入街道两侧高层建筑内,占据制高点、负责警戒。 他们之所以这般干净利落的和简绍做了切割,除了官绅本就和武将尿不到一壶的原因外,简绍至今仍在城内负隅顽抗才是根本原因。 想不注意都难。 煎熬中,晋王忽而温和开口道:“黄先生,你额头上这伤是怎回事?” 此时江宁府并未完全落入齐军掌控,提高守卫级别是应有之义。 下方顿时一阵悲愤诉说,仿佛江宁城内的所有恶事都是简绍一人所为似得。 待她将城门内的见闻小声讲出以后,懒洋洋歪在乘凉所用竹奴之上的蔡婳不由坐直了身子,不满道:“王爷这就放过他们了?” 哎.郑怀汉又是无声一叹,人嘛,趋利避害、趋炎附势是本性,但是看着这帮人如此卖力的表演,依旧让人觉着滑稽、羞耻。 随着王实朋开口,众人自是知晓正主来了,齐齐躬身作揖,“拜见王爷。” 主仆多年,蔡婳财迷的性子也传染给了茹儿,茹儿好像很是遗憾。 仅从先头部队迅捷有序的行动,便能窥见号称天下第一强军的淮北军之彪悍。 团练使郑怀汉侧头看向这帮江宁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个哭的像是死了爹一般,那演技不输勾栏里的姐儿。 这伤正是三日前军民紧张之时,被厢军误伤所致。 军容整齐严肃的队伍最后方,却跟着一辆格格不入的马车。 下头哭声一片。 乘骑于马背之上的陈初,居高临下俯瞰黄公柳,心里明镜一般.这黄公柳一见面便迫不及待给他戴上‘秋毫无犯’的高帽,不正是担心齐军入城后劫掠作乱么。 保证他们生命安全的承诺可以给,但你们也要亮明立场。 茹儿大约是在前头亲眼观看了进城一幕,小跑回来后钻进了车厢内。 唯恐晋王说出‘劫掠三日’之类的话来。 如他所想,数十息后,却见一名青年将领骑乘一匹红色骏马在一众马军簇拥下徐徐入城 “臣属王实朋,拜见王爷.” 但对陈初来说,这些不重要,只要官绅们主动为齐军入城找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了。 “江宁苦简绍久矣!王爷务必除此恶贼,护佑我等.” 郑怀汉听闻近卫一团已到,料想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即将出现。 郑怀汉有心与王实朋搭话,后者闻言,自得一笑后也不隐瞒,直道:“这些负责警戒的将士,正是在东京城下硬抗金国铁鹞子的近卫一团,正儿八经的晋王亲卫!如今这不算甚,若他们上了战场,你们才知甚叫杀神!” 王实朋的自豪毫不掩饰昨日出使,虽预想了可能存在的危险,但对于他人身安全,江宁官绅却比他自己还要看重。 说着说着,这黄公柳还真的恸哭起来,“幸而晋王至此,不然我全城数十万百姓遭矣!晋王于江宁,直如乌云见日,晋王不至,江宁永夜无光!” 头次为晋王做事,有惊无险,且不坠晋王威风,此刻的王实朋只觉大道通途已在脚下,自是意气风发! 正伤怀间,郑怀汉忽然发现王实朋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郑怀汉身上一紧,随即眼眶中毫无征兆的涌出了泪花. 只见他边用袍袖擦拭眼角,边朝王实朋动情道:“哎呀,如今天下板荡,幸有晋王这般忠臣良将为国家砥柱啊!天生晋王,乃我大周之幸,乃天下万民之幸!” 其实也不重,只是稍有青紫,可今日,这黄公柳却用纱布将脑袋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跟个印度阿三似得。 简绍统制府在江宁西南,也是目前城内为数不多还在抵抗的区域。 “嗯!看起来是如此.三娘子,他们可都是一顶一的富户呀!” 因前方晋王在城门处与官绅叙话,绵延至城外的进城队伍停止了前进。 昨晚,知府桑延亭为防统制简绍鱼死网破,甚至专门将王实朋请到了自己的卧房休息。 “王咨议,晋王麾下行止有度,确实不同凡响啊。” “对对对,王爷,仲秋估衣巷惨案,正是那简绍所为!” 内行看门道,团练使郑怀汉本就常年与军汉打交道,想起江宁厢军松松垮垮的模样,再看这齐军军容,根本没得比. 郑怀汉无声一叹,心知齐国有了晋王这淮北猛虎,往后大周便是再想偏安江南只怕也难以如愿咯。 蔡婳持了蒲扇轻摇几下,却一眯眼道:“王爷放过他们,我偏要扒他们一层皮!” 陈初入城后,候在城门郑怀汉言道:“罗大人与桑知府已在府衙略备薄酒,为王爷洗尘。” 罗、桑两人没有亲自来城门迎候,自是因为双方尴尬的关系。 虽然他们可以自欺欺人的以‘晋王同属周臣’来当遮羞布,但罗汝楫却清楚的很,晋王这次劳师动众渡江攻取金陵,是为了讹诈临安朝廷,以逼迫临安朝同意迟迟未能答应下来的齐国和议条件。 总之,双方还得回到谈判桌上。 这般情况下,身为钦差的罗汝楫若巴巴跑去城门迎候,不但折损临安朝廷颜面,也不利于接下来谈判时的气势。 所以,等在府衙就成了一个最好的选择。 可陈初听了,却道:“城内战事未熄,吃酒就不去了。” 申时末,淮北军主力分别从太平、金川两门陆续进城,一部负责监视已放下武器的江宁厢军,一部去往城西南统制官邸。 江宁城西南,以统制府为中心,仍有约莫五分之一的城区在简绍控制之中。 到了此时,简绍如何不明白那晋王早已将自己当成侵占江宁的理由,即使自己降了,晋王为了占据道义高地,也不会轻饶了他。 是以,整个江宁城内只有他一人没有侥幸心思,拼死抵抗。 但奈何双方实力差距过大,淮北军主力抵达仅半个时辰,便已将减少防区压缩到了统制府方寸之地。 酉时初,日头渐西。 一直待在前线的陈初对这场烈度不高的战斗逐渐失去了兴致,便让小乙去请罗洪、苏晟业、丁娘子等人前来一叙。 两刻钟后,完成任务的众人喜气洋洋的赶了过来。 在大狱中关了几日,大伙的模样虽惨淡了些,但精神都很不错。 陈初与几人说笑一番,特意温言鼓励了头上有伤的张小尹。 轮到与丁娘子说话时,后者颇为温柔的朝陈初和长子笑了笑,在一众兄弟挤眉弄眼下,微羞的长子咧嘴一笑。 “娇姐,方才听说你们在监牢中遇到了点麻烦,幸好无碍,不然我可没法向长子交代了。” 丁娇阜昌八年便到了鹭留圩,和陈初一家都非常熟悉,是以两人谈话格外亲切。 可这回,丁娇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因陈初善意玩笑而娇羞,反而道:“劳东家挂牵了,有薛大姐几人在,民女一根寒毛都没少。” 所谓薛大姐,皆出身王府后宅女卫,是铁胆和大宝剑手把手练出来。 莫说是几个泼皮狱卒,便是遇到江湖高手,也能斗上几十合。 但陈初得知今日女监一事后,还是有些后怕.幸好当时已开始攻城,若事发再早一些,还真不好怎样。 毕竟,那女监深处府衙,若那张狱监喊来了支援,总会占个人数优势。 一念至此,陈初劝道:“往后,娇姐便别做这等凶险事了,待江宁事了,我给长子批个假,好使你二人完婚.” 丁娇既幸运又不幸当年她随父兄从朗山投奔鹭留圩,途中遇郑家在界碑店设卡,有惊无险的被长子所救。 彼时,她的心意已明了,却阴差阳错和长子错过。 多年来,鹭留圩许多老人都知晓丁娇心事.可她也是个倔的,错过了长子竟再也未嫁,反而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淮北事业中。 当年,陈初刚拿下寿州,她最早响应移民号召。 后来,河北战事起,她组织了妇人去往前线支援。 去年,周军北侵,又是她主动留在城外奔走,为各路援军传递消息.也正是因此,脸上被划了一刀,破了相。 年后,长子的妇人翠鸢做主向丁老汉提亲,老汉当然知道女儿至今未嫁的原因,当场替丁娇答应下来。 翠鸢此举,在淮北一度被传为美谈。 当然,这则故事背景中,丁娇成了那个被人同情的角色。 可.或许是因为在城外经历了生死,丁娇养伤期间想了许多,伤好后却也不着急议嫁了,反而主动请缨前来江宁执行任务。 此时江宁之事已接近尘埃落定,事后必然有封赏,按说,丁娇为自己挣来的丰厚嫁妆,之后本该是大伙喜闻乐见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 但丁娇听到陈初说起为二人完婚一事,却未露出激动神色,反而静静眺望着远处起了火的统制府,低声道:“王爷,民女不过一介村妇,但多年来却因淮北,见识了河北、来过了江南。走的多了,见的多了,民女发觉.这世间呀,除了男女情爱,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初不由诧异,“娇姐,你是想.” “王爷,民女没甚本领,做不来大事。有生之年,若能让林家姐妹这般的苦命人少遇见些许不公,若能使女子少受些屈辱.” 丁娇兴许是想起了女监丙叁监牢内那位奄奄一息的妇人,不由一哽,随后迅速调整好情绪,接着道:“我也不知怎样才能让世道变得好些,但王爷一定有法子。民女今年二十有七,已无他求,唯愿跟随王爷做些小事,能让这世道好一丝便好一丝,能好上一毫便好上一毫.” 陈初沉吟少许,忽道:“天下人口,男女各半,娇姐若有心任事,倒也不难。不过.”陈初又侧头看了长子一眼,接着道:“不过,便是做事,也不影响你们完婚啊。” 两人交谈半晌,一直站在旁边的长子自是听出了些许端倪,可他历来不善于处理男女感情问题,只嗡声唤了一句,“娇儿.以前我对你不住,往后你到了我家,我一定真心待你,翠.翠鸢也是极好的,她不会欺你.” 见长子窘迫却又略显焦急的模样,丁娇不由脉脉端详长子良久,视线中慢慢浮现出当年长子青涩的脸庞. 那日在界碑店,她只觉天都要塌了,正是这个不善言辞的憨厚男人从天而降,将她揽入怀中救走。 她人生第一次骑马,便是和长子共乘一骑回返鹭留圩那天。 丁娇的眼睛内,渐渐被柔情占据,就连那道狰狞伤疤看起来都顺眼了许多。 可最终,丁娇只是朝长子露出一抹极尽温柔的笑容,“长子哥,我知晓你和夫人都是好人。但咱们错过便是错过了,我喜欢的呀,只是阜昌八年时界碑店的那个憨憨的姚长子,并非如今的冠军大将军。长子哥的功业,是你自己拼杀出来的、是夫人为你辛苦持家换来的,我没出一分力,便也不占这个光” “娇儿.”长子终于彻底听懂了丁娇的意思,竟红了眼睛。 见此,丁娇不禁也跟着眼眶微红,紧接却洒脱一笑,“长子哥,哭甚!我们今世便是不做夫妻,也可做战友呀!待来日,你随王爷再建新功,娇儿定为长子哥贺!若长子哥某日忽闻,娇儿巾帼不让须眉,也做出了一番事业,长子哥也莫要惊讶嘿嘿,娇儿在此祝长子哥和夫人百年好合” 当日戌时,统制府被破,生擒简绍。 江宁初定。 长子却并不开心。 丁娇的倔强不输蔡婳,不然当年丁老汉也不至于拗不过她迁来鹭留圩,也不会多年不嫁. 是以,她说出口的话,谁也难改其志。 当晚,陈初推了罗汝楫的宴请,首次破例在军事行动尚未完全结束时,陪长子吃了酒。 本来酒量还不错的憨兄弟,这回只吃了两碗,便醉的不省人事. 世间八千字,情字最难解。 第496章 杀鸡儆猴 二十一日,晨午巳时。 江宁知府桑延亭同钦差罗汝楫坐在二堂内面面相觑。 晋王昨日入城,傍晚时城内尚有厮杀声,至午夜时,城内已安静下来。 可昨晚两人设宴为晋王洗尘,后者却未赴约,一时让罗、桑二人摸不清晋王态度了,不由忐忑。 巳时一刻,郑怀汉从家中赶来。 甫一见面,桑延亭便迫不及待道:“思昭,外间怎样?” 郑怀汉向二人匆匆一礼,道:“下官一路走来,街面已基本恢复平静,方才还撞见几名随军参赞挨个探访商户,好言相劝商户开门营业,满足城内供给” “无人劫掠么?”桑延亭下意识道。 “下官未见齐军作乱,反倒是听说今日凌晨有简绍亲兵溃散至民宅抢劫,被齐军捉了” 郑怀汉说起此事,神色相当复杂。 由此可见,大周军心已溃,‘战争’已不是临安朝廷选项。 最好能为临安争取来两三年的时间整饬军备、仿造天雷炮、重立军心。 再前行片刻,经过一路口,却见数名淮北军士站在高台上,手持竹板,正在欢快唱道:“竹板这么一打,别的咱不夸,夸就夸,咱百姓子弟兵威名传天下,驱鞑虏、护华夏” “据说,昨夜被晋王生俘。” 起初,他还以为是军士抢东西被商家所阻,后来仔细一看,才看清是军士付了淮北货票,那商户不敢收,硬要塞回来,双方才互相拉扯推让。 唯有和议罗汝楫此来肩负的任务,便是将晋王发难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沿江布防的周军自上而下都对淮北军畏若虎狼,根本不敢与之一战。 桑延亭被不停走来走去的罗汝楫搞的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问道:“罗大人,如今怎办啊?昨晚设宴,晋王推辞.若晋王继续挥师南下,咱们可不好向朝廷交代了啊。” 堂内陷入沉默,郑怀汉瞄了两位大人一眼,又低声道:“下官今早得来的消息,昨晚,齐军数十艘船只一刻不停从江北往返江南运送军士,据说,城东齐军军营已驻有两三万人。后续大军还在源源不断的渡江” 小舞台上方,挂有一横幅,上书‘军民鱼水情,天下共一家’ 罗汝楫闻言,焦躁起身,在堂内来来回回走了起来.自去年腊月齐军反推淮南,大周的主力便分为了三部份,一部沿江布防,一部拱卫临安,最精锐、也是人数最多的一部,则被齐将蒋怀熊牢牢牵制在荆湖路。 郑怀汉说的不错,江宁城内确实平静,已有不少百姓出了门,亦有不少商户陆续开了门桑延亭甚至看到两名淮北军士在一家商户门前拉扯。 途中,桑延亭特别留意了街面情形。 此情此景,让桑延亭个又是一叹.武力强悍,又有如此军纪,怪不得淮北军建军十年不到便有了横扫天下的气势 大周那些打仗不在行,鱼肉百姓却驾轻就熟的兵痞,拿头和人家打啊! 巳时二刻,三人分乘三轿出府,主动前往晋王住处。 听说城内秩序大体井然,桑延亭先松了一口气,一直没开口的罗汝楫却道:“那简统制如今在何处.” “他不来见咱们,那咱们便去见他!来人,备轿.” 对于这般赤裸的笼络人心,桑延亭颇有点嗤之以鼻可正是这接地气、亲民的方式,还真的渐渐吸引来一帮惊魂甫定的百姓前来围观。 但淮北军历经东京恶战,已树立偌大威名,再有利器天雷炮助阵,简直如虎添翼。 可听到淮北军正源源不断的渡江南下,罗汝楫马上意识到,仅仅一个江宁城似乎满足不了晋王的胃口啊! 就像这江宁城,探听到对岸有异动后,并非没有向左近府县求援,几日来却连个援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听到兴起处,下方还零星响起了喝彩声。 桑延亭能清晰察觉到,经历大变的江宁百姓,忐忑之情正在迅速消散,这欢快直白的唱词,也在快速拉近江宁百姓和陌生淮北军之间的距离。 若不是街头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淮北军士,这江宁城哪点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的模样 咱这大周,怕是守不住喽! 初次接触淮北军之后,桑延亭心中不可抑制的升起了这个念头。 另一顶轿子中的罗汝楫,虽然也注意到了城内种种不同寻常之处,但他的心事远比桑延亭重的多。 早年间,他和万俟卨并称秦相左膀右臂,可近些年来,他一直被万俟卨稳压一头,颇有些不得志之感。 这回被火线提拔为钦差,前来议和.这桩在旁人看来极为艰难的任务,却也被他当做了一次机会。 至于江宁如何、百姓如何、大周如何,并不是他需要优先考虑的事项,他唯一看重的,便是自己如何在此次和议中获取政治资本。 巳时中,三人抵达晋王暂住的驿馆。 通禀入内,三人在偏厅枯坐小半时辰,没等来晋王,却见王实朋陪同一名美貌妇人缓缓走了进来。 “.我军初入江宁,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劳诸位大人久等了” 王实朋态度无可挑剔,但罗汝楫是来找晋王的,和你一个王府咨议参军也谈不出个鼻眼啊,“王咨议,烦请通禀,本官想要与晋王见上一见.” 王实朋忙道:“着实不巧,今早忠武将军张多福张将军抵达城东大营,接收江宁厢军,王爷出城与张将军商议改编厢军之事了。” 看似随口解释晋王去向,却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张多福乃淮南旧厢军出身,是太上皇钦封的四品大将,他来了江宁,似乎表明晋王有长久占据江宁之意。 罗汝楫不由着急,忙道:“请王咨议带本官出城面见晋王。” 王实朋面露难色,“晋王身兼多职,确实难以抽出时间,几位若有急事,可先与蔡妃商讨一番.” 此时,蔡婳早已自顾坐在了上首主位,罗汝楫方才还在疑惑这大模大样的狐媚女子身份,直到听见‘蔡妃’称呼,自是猜到了这女人必定是晋王宠妃、外界褒贬不一、在周国素有‘妖妃’的齐国宰相之女蔡氏! 郑怀汉、桑延亭确定了此女身份,稍一犹豫后都拱手见礼,“见过蔡夫人” 可罗汝楫是来和议的,怎能同一位女子商讨此般大事,就算她是晋王宠妃、宰相之女也不行! 简直是羞辱! 罗汝楫面露不快,朝王实朋道:“王咨议,这是何意?” 从进来后始终未发一言的蔡婳,眯眼打量罗汝楫一眼,抢在王实朋前头道:“罗大人是吧,我且问你,你来找我家王爷可是为了两国休战之事?” 没规矩,没道理! 牝鸡司晨! 耳听这蔡氏竟主动说起了军国大事,罗汝楫愈加不满。 见他不吭声,蔡婳也不恼,轻摇团扇后,又道:“我淮北早已有言在先,临安朝若真想休战止戈,便要无条件应下年初齐国提出的所有条件.我家王爷既是大周晋王、又为齐国楚王,自是不好插手此事。但我身为齐人,代淮北、代大齐与诸位大人商讨赔偿一事,有何不妥?还是罗大人见我身为女子,不屑与我商谈?” 当然了!你莫非真的以为你一个女人来掺和军国大事很合适? 就算你齐国要将齐周和议作为江宁归属的先决条件,就不能派杜兆清来谈?非得你一个女人出面?你齐国没男人了么! 罗汝楫继续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见此,蔡婳便再也不说话,只静坐品茗,偏厅内足足安静了百余息后,茹儿忽然从屏风后转出,趴在蔡婳耳边低声道:“三娘子,外头已准备好了。” 蔡婳点点头,面色如常,随后起身转去后宅,直到人影即将消失时才遥遥唤了一声,“王咨议,送客吧.” 既然你们不愿谈,那就从哪来回哪去吧。 可她这般送客方式,终究有点无礼了导致罗汝楫憋了一肚子气,走出驿馆途中,当着王实朋的面,表达了不满,“王咨议,今日一事到底是晋王有意羞辱我等,还是那蔡夫人自己的意思?难道不怕损了晋王英明之名么!军国大事,岂能容妇人插手!” 王实朋却一句不应。 直到走出驿馆,罗汝楫等人不由一怔。 方才来时还一片平静的街头,此时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中间的空地上,五花大绑了几十人,桑延亭仔细一瞧,哎呦,还都是熟人张狱监等一众狱卒、江宁兵马统制简绍及其子侄. 仿佛是为了专门等待罗汝楫三人的出现,负责现场维持秩序的一名小校收到王实朋的眼神,当即跳到了上马石上头,展开一卷诉状,大声列数起众人罪证。 罪证大多为真,再经文字渲染,颇有些令人惊悚。 巳时末,随着小校一挥手,被破布塞了嘴巴的张狱监,成为了这场公审大会中第一个被祭旗之人。 淮北军负责行刑的军士快捷精准,不多时,驿馆前的空地上边多了十几颗血糊糊的人头。 罗汝楫、桑延亭、郑怀汉三人用脚指头也知道,自己忽然被堵在了此处目睹淮北军行刑,不是巧合! 这场杀鸡儆猴,极大可能就是驿馆内那妖妃特意表演给他们看的.提醒几人目前处境。 刚开始,为了不在淮北军面前露怯,三人还能强作镇定。 但轮到挣扎个不停的简绍被拖出来时,三人渐渐不淡定了.虽文武有异,但一府正统制已是四品官员,比桑延亭还高出半阶 此刻却被人当成死狗一般拖到了场地中央,连喊句冤、或者求饶的机会都不给.那简绍也注意到了站在台阶上的桑延亭,犹如濒死之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便是有两名军士分别在左右拖了他的胳膊,强烈求生欲依旧让他爆发出了最后一丝力气,疯狂朝桑延亭磕头,哀求眼神不住看向驿馆内。 简绍嘴巴被堵,呜呜啦啦喊着什么.旁人听不清,但罗汝楫、桑延亭都从他眼神中看明白了,这是想请他二位找晋王求情,饶他一命。 桑延亭虽和简绍关系一般,但终归同僚一场,不免生出一股物伤其类的伤感。 可求情这事.他也无能为力啊! 桑延亭不自在的转头看向了别处,可时时留意着他的王实朋却呵呵一笑道:“桑大人,这简绍在江宁为祸多年,晋王大军兵临城下之时,他又妄图负隅顽抗,让不少兵士枉送了性命,此人该不该死?” “该死,该死!” 桑延亭忙道。 午时正,江宁兵马统制简绍伏诛。 围观百姓发出了阵阵欢呼,以简绍的地位,早不需亲自出面欺压百姓获得利益了。 欢呼的人群中,大多是盲目的跟随群体效应凑热闹的.毕竟,杀大官这种事可不常见。 再者,江宁已变了天,许多人下意识以欢呼的形式表明自己欢迎淮北军的立场.追随强权,未必正确,但相对安全。 罗汝楫三人不免心有戚戚。 同时也知,驿馆内那女人故意将一府统制如此不体面的当街处斩,将江宁官衙对百姓本就所剩不多的威慑瞬间踩了个稀碎。 淮北军用一日夜的良好军纪,让城中百姓对他们有了敬。 蔡婳用今日一场公开处刑,又让百姓敬中多了丝畏. 有敬有畏,方是驭人之道。 午时一刻,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心情复杂的三人正准备离去,却见一众乡绅正在逆着人流往驿馆内而来。 双方一见面,皆是一愣。 士绅中的黄公柳一脸紧张的开口道:“罗大人、桑大人,可是见过晋王了?不会再杀人了吧.” 桑延亭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们怎在这儿?” 黄公柳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驿馆门前正在冲刷血污的军士,简直快要哭了出来,只道:“方才,王府蔡夫人招我等前来议事,商谈场坊联营之事.大人,你可打听到王爷还要杀谁么?” 昨日,士绅在太平门已与晋王见了一面,虽来不及深谈,但晋王言语和善,让人如沐春风,众士绅已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却不料,今日忽又被招来,刚好目睹了驿馆前斩首一幕.刚才行刑前宣读的罪状,他们可听的清清楚楚,简绍的罪责中便有‘剥削织工、敲骨吸髓’这一项。 他们这些人里面,家中办有各类纺场的可不在少数。 亲眼见了简绍人头落地,他们心中怎会不害怕,此时看向那驿馆,几如龙潭虎穴。 可眼下整个江宁都在淮北军掌控之中,他们就算再怕,也不敢不来啊! 只不过,方才来的路上,众人紧急商议的‘拒绝联营’一事,此刻再无一人提起,啥都不如命重要啊! “我们没见到晋王” 眼见罗汝楫、桑延亭都不说话,和黄公柳关系不错的郑怀汉答道。 一听这个,黄公柳等人肉眼可见的更加紧张了.晋王虽也有和乡绅冲突,但只要主动向他靠拢,不做拦路石,双方总也能找到利益平衡点,甚至联手发财也不稀奇。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晋王志在天下,自然要爱惜羽毛。 可那蔡氏却是个蛇蝎妇人啊! 下方士绅个个惴惴难安,桑延亭却暗道:蔡氏杀人恫吓的招数也算不得多高明的计策 但,越简单的法子越有用啊! 没看么,士绅们还没进门就已经吓成了这幅模样,待会怕是不用蔡氏主动开口,他们便会主动进献大笔利益了。 第497章 孟尝贿幸姬 “.缪传,缪传啊!那蔡妃知书达礼,对我等礼敬有加,绝非外界传闻那般的歹毒之人!” “对对对,虽然蔡妃提出的联营计划中,四海商行要占大头,但娘娘也许诺了帮我们改造织机,提升效率,这么一算,我们不亏!” “是啊!世人对蔡妃多有误解,今日一见,方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害!蔡妃,是个好人!” 傍晚时分,江宁府衙。 罗汝楫看着下方一众对蔡氏交口称赞的士绅,只觉荒谬那蔡氏明明硬占了他们各家场坊五成一的利份,可众人的表现却像是凭白得了大好处似得。 这便是那蔡氏今日晨午在驿馆前处斩简绍等人想要达到的效果,虽粗暴却也最直接有用黄公柳等人确实被吓坏了。 今日他们进驿馆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全须全影的出来,不想,‘知书达礼’蔡娘娘竟只要了五成一利份! 此时众人近乎弹冠相庆的场景更像是劫后余生的庆贺。 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太过怯弱,歌颂蔡娘娘以示自己是被对方气度折服、而非是出于畏惧屈伏,便成了‘体面’的遮羞布。 罗汝楫将对方招过来,一来是打探士绅对蔡氏的态度,二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和他们结成利益联盟共进退现下看来,已没了可能,不由意兴阑珊。 战国时期,齐国孟尝君被秦昭王所囚,为脱身,指使门客盗得一白狐裘,贿赂昭王宠妾幸姬为其说项,昭王没经住枕旁风,还真的放了孟尝君。 反倒是郑怀汉思忖片刻后,却低声道:“罗大人,眼前局势未必不是好事?” 是以,唯一的解释便是贪财了。 拿老子当慈善玩儿啊! 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心高气傲的三娘子自不会甘心做一个花瓶、或者说不甘心成为王府女眷中平平无奇的那个。 罗汝楫身负和议之责,但晋王却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若给后者几日时间厉兵秣马,再继续南下,他这和议的差事便完蛋了,日后回朝如何交代? 咦,真当我是傻的啊? 待你上表,户部拨款扯皮,仅仅一套流程下来没个一年半载都走不完。 气急的桑延亭差点将这句话讲出来,但最终,还存有观望心思的桑延亭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只恼怒的瞪了郑怀汉一眼。 “桑大人!”罗汝楫怫然不悦,教训道:“这笔银子又不是让你拿,只是让桑大人颠覆,待和议成,本官自会上表皇上,请户部拨款赔付与你!” 正因和议无从下手而焦头烂额的罗汝楫同样觉着此计可行,不由起身来回踱步思量一番,少倾,忽然驻足,回头看向桑延亭,“桑大人,本官以为此计可以一试,你觉着呢?” “大人!” 上官都说了‘可以一试’,他又能说啥,可心中不安却越来越重。 便是户部真能拨款下来,再被你们左摸一笔、右截一笔,还能剩几毫? 况且,你还加一个了‘待和议成’的先决条件。 八.八百两? 你拿八百两去贿赂一个王府侧妃? 是你傻,还是她傻? 桑延亭陪叹了一回,有用的话却一句不讲.朝廷都拿晋王没一点办法,他一个知府能作甚?和议又不是他的职业。 桑延亭咬死了没钱这大周官员的身家,旁人不知晓,他罗汝楫还不知道?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不是只私下说说的。 这般局势下你还敢强行摊派,就不怕惹的我江宁全府彻底转向安丰朝么! 现下好了,罗大人一句‘轻车简从’,便是想让他这个知府出这笔银子呢! 上官已点了他的名字,桑延亭也不好再装傻,便一脸忠直的开口道:“罗大人,国家有事,下官自当尽心!多年来,下官攒有俸银七百六十二两,下官再让贱内典当几件首饰,凑够八百两!” “罗大人,下官对朝廷忠心天日可表!但下官为官十七载,就得了一个‘清廉’官声,八百两已是极限,再多一毫也拿不出了!” “哦?思昭有何教我,快快道来.” 不多时,罗汝楫打发走一众士绅,转去了后堂。 这种心思在当下可称离经叛道,郑怀汉看不透蔡三娘子内心深处的想法,自然对她的认知出现了极大偏差。 她就是要让自己比旁的姐妹厉害后宅低烈度的斗争才满足不了她,她想要的是以天下为舞台、陪自家男人纵横捭阖。 桑延亭认为郑怀汉的计策很不错,但他也因此马上警惕起来,心下不满,暗道:就你事多! 看看,都是你搞出来的好事,这下好了,全府官员都得割肉! “可那,那就试一试吧。” 罗汝楫连忙称呼了对方表字,郑怀汉一拱手,小声说道:“罗大人,孟尝贿幸姬!” 若和议不成呢? 但郑怀汉所说的重点并不在鸡鸣狗盗,而在一个‘贿’,像晋王这般虎踞天下的枭雄,自然不会因为些许财货而改变既定战略目标,但他身边的人呢.再者,世人皆知这位年少豪杰,最大的缺点便是‘女色’一关,那深得其宠的蔡氏若开口帮临安说话,说不定真有用! 果然,郑怀汉一开口便道:“这蔡氏出身小吏之家,虽其父已贵为一国宰执,但其人依旧难改好财本色。下官早有耳闻,蔡氏在淮北时亦常年抛头露脸经营商事,这回,她刚来江宁便迫不及待涉法豪夺黄公柳等人的场坊利份,可见其贪财之甚。既如此,罗大人不如投其所好!” 罗汝楫、桑延亭同时转头看向了郑怀汉.咦,幸得郑大人提醒,怎把这群人给忘了! 再说这江宁府,乃天下仅次于临安、东京的富庶之地,你桑延亭哭鸡毛穷! 眼瞅桑延亭油盐不进,罗汝楫不由冷声下令道:“大变在即,国事为重!桑大人召集江宁上下所有官员,按品级摊派,两日内,务必凑够银五十万、上好云锦百匹、精巧头面三十套!” “孟尝贿幸姬?”罗汝楫低低重复一遍,似有所悟,忙道:“思昭说下去.” 蔡三娘,自小心比天高,多年来不顾辛苦来回奔波,更重要的实现自我价值.若王府只有她一个女人,兴许她还能稳下心来相夫教子。 罗、桑两人迅速对视一眼,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当即消散,只见桑延亭捋须道:“黄公等人皆是忠义体国之辈,是该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便劳驾郑大人跑一趟吧告诉他们,此乃为国办事,日后户部拨款会偿还与他们” 这是成语‘鸡鸣狗盗’的出处,罗汝楫好歹是科举出身的官员,自不用郑怀汉再为他解释这个典故。 却不料,郑怀汉全然没有一点办错了事的心虚模样,反而先后朝罗汝楫、桑延亭一拱手,微笑道:“两位大人,我等离家千里为官,殊为辛苦,该互相体恤.官员清苦,但黄公等人家资殷实,既然他们识大体、舍了五成多纺场利份与蔡妃联营,那咱们问他们借点银子,也是应有之意吧?” 果不其然,罗汝楫慨然一叹,意有所指道:“军情一日数变,再请示陛下、秦相已来不及,本官来临安时轻车简从,若施行此计,还请桑大人给予支持啊!” 怕啥来啥,桑延亭心下一阵恼怒,怪郑怀汉多嘴.那蔡氏毕竟是宰相之女、王府侧妃,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妇,三五万两也未必能动了她的心! 抛头露面经商这种事,在郑怀汉等人心里确实理解不了.毕竟蔡氏已是王府侧妃,会缺了锦衣玉食? 这种印象,自然是源于世上流传的各类片面、浮夸的小道消息汇总后的浅薄认识。 等在此间的桑延亭、郑怀汉将前头对话听的一清二楚,罗汝楫静坐片刻,忽地一叹,“两位大人,眼下情形如何是好?” “是。”郑怀汉领命,刚走出几步,罗汝楫却又道:“咳咳,郑大人,你记清楚总数,莫搞错了.银八十万、云锦三百匹、女子用的头面五十副” 嗯? 就隔了这么一会,便涨价了? 不过,郑怀汉似乎对此一点也不惊异,只笑道:“下官记清了,银百万、云锦五百匹、头面百副.” 反正又不用他们自己出钱,多搞点,说动蔡氏的几率更大不是.都是为国出力,就算万一用不到那么多,咱们几个为这事忙前跑后的张罗,自己落些鞋脚钱、茶水钱也说的过去吧? 江宁富户,如过江之鲫,每户出个万儿八千的,也就够了。 见郑怀汉如此上道,罗汝楫不由赞许点头,只道:“郑大人只管去办吧,但注意态度,要将道理向诸位员外讲清,莫生事端。” “是,下官谨记。” 江宁城防交接时,桑延亭、郑怀汉等一众江宁官员表现的还不错,晋王为了保证城内秩序,给府衙保留了衙役、差人等准武装力量,这便让府衙维持一定的威慑力。 是以,当郑怀汉出面筹银时,江宁富户们即便私下牢骚、抱怨,但大体上还算配合。 毕竟,百万银均摊到几十户人家头上,还真不算多。 在此大变之局下,付出这点代价换得家人平安、产业无大碍,也算值得。 二十一日,午后申时。 郑怀汉再次拜访晋王,却和上次一样,晋王不在城内于是,他转而求见蔡妃。 蔡婳似乎是刚刚午睡起床,脸蛋上还残留着小憩乍醒后的淡粉红晕,天生媚骨佐以慵懒气度,让人不敢直视。 “.,仲秋之事,罪魁祸首皆已伏诛,江南江北鸡犬相闻,此时化干戈为玉帛乃万民所望,既可安抚民心,又可全了晋王仁义爱民之名.” 郑怀汉低眉顺眼,说了一大堆,坐在上首主位的蔡婳却掩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郑大人跑来和我说这些作甚?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得这些.” “夫人,我府士绅昨日与夫人一见,皆言夫人贤良,若夫人能说动晋王撤军,我府五十万官民对夫人大恩感念五内” 说到此处,郑怀汉视线在茹儿身上短暂停顿,又迅速收回。 这般故意表演给人的神态,自然被蔡婳看在眼里,却听她道:“有话便说,无碍。” 郑怀汉这才小心从怀中掏出一沓物件,躬身双手呈上,低声道:“请夫人劝说晋王撤军,些许阿堵物,略表我府敬意.” 蔡婳一个淡淡眼神,茹儿便上前接了,呈给前者。 这是一份礼单.‘金七万两,云锦五百匹,宫造头面百副.’ 也就是在江宁这般顶级大邑,豪商大额易货时有携带黄金的习惯,才能在短短两日不到的时间内,找来这么多黄金。 蔡婳捏着礼单,弯起了狐媚眼,露出一抹勾人心魄的微笑。 郑怀汉自然希望这蔡氏能见钱眼开、就如现下这般,可竟被这笑容搞的一瞬失神,赶忙收回目光低下了头,重新敛神凝气。 却不料,蔡婳忽然笑嘻嘻问道:“以如今官价,七万金得有百万两白银了吧?” “回夫人,金银官价一比十四,七万金可兑九十八万两白银。” “既然如此,那郑大人便兑了白银再拿与我吧” “.” 郑怀汉不由一滞,金银官价确实是一比十四,但这个价格根本换不到银子。 民间钱庄,正常兑换比例近年来一直稳定在一比十左右。 七万金.自然是他和罗汝楫、桑延亭商议的结果,若蔡氏同意,还能节省出三十万两白银,大家还能跟着分润一点。 “夫人,您也知,江宁战后初定,筹措这些金子已属不易。若夫人能助两国战火消弭,事后我等自当再行重谢!” 七万金也不少了,郑怀汉想再争取争取。 可蔡婳是啥人? 她会信‘事后再谢’的大饼? 还事后哩就连她掏心掏肺对待的小狗,事前事后都不一个样,你们江宁府算哪里来的烂番薯臭鸟蛋,也来哄我? 只见蔡婳徐徐将礼单放在了案几上,轻叹一声道:“我有心助你,但你江宁府需知,这钱可不是我一个收的,我家王爷手下恁多参赞悍将,若不分润与他们,仅凭我一人可说不动晋王退兵.” 郑怀汉一时竟分不清是这蔡氏贪婪,借机抬价,还是真的需要打点晋王属下。 毕竟,后一种情况确实很符合大周军队的情形。 “夫人.” 郑怀汉还想再说,可蔡婳却直接伸出一根纤纤葱指,大大方方道:“十万金,你们出十万金,我便帮你们说项,其余人等我自行打点.” “.” 郑怀汉甚至再次走神.不是,这好歹是贿赂,你作为受贿一方,一点矜持都不讲么? 就这么直接开口说出索贿数额? 果然贪财! 并且,这数目要的太精准了吧,直接将他辛苦一天半筹来的银子要了个干净! 内心短暂天人交战后,郑怀汉决定认栽,毕竟,比起截留银两,让晋王撤军之事更为重要。 只要替罗大人解决了此桩大麻烦,便等于攀上了秦相一系,这边又借此机会和齐国蔡相有了交情,日后不管齐周谁坐天下,他郑怀汉也算简在两相之心了。 “好吧!外臣砸锅卖铁也凑够款项!” “嘻嘻,既然郑大人有诚意,我自然也不会让罗大人失望.” 蔡婳直接点出了郑怀汉背后之人,反正双方讨价还价后已形成共识,郑怀汉再次从怀中掏出一沓票据和一只铜铸小牌分别呈上。 并解释道:“这是七万金的票据,晚些我再命人将余下三万金的票据送来,夫人可随时命人前往城北信义金银铺交割。这枚铜铸小牌乃船牌,石头津停有一艘商船,云锦、头面皆在船内。夫人命人持了船牌,商船随夫人调用,可将财货送往夫人指定的任何一处.” 最后,贴心的郑怀汉还好心提醒道:“十万金运上船也需大车数十辆,为免落人口实,夫人最好待入夜宵禁之后再行出城” 宵禁,普通人肯定没能力将几十辆牛车的车队带出城,但郑怀汉觉着,蔡氏肯定可以。 “谢郑大人提醒~” 至此,双方私下交易似乎已成。 郑怀汉甚至没怎么考虑蔡婳不履约的可能。 一来,今日见面,让他笃信蔡婳是个贪婪之人,这种人,只要给足财货,甚不敢干? 二来,只要蔡婳收了钱,他们也就有了她的把柄! 她不怕江宁官员,难道还不怕齐国众臣参她拿军国之事索贿? 她敢不办事,江宁府完全可以将此事广而告之,来个鱼死网破! 傍晚,蔡婳便带人去了石头津,接受停靠在此的商船。 当茹儿看见堆满船舱的云锦时也忍不住惊讶的捂住了嘴巴.江宁云锦,乃当世四大名锦之首,自大周立国,便是皇家贡品。 丁未后,齐周北南对峙,齐国便没了这等好物,只靠漏舶少量输运至齐。 以至于在当地需要四五十两一匹的布料,到淮北后售价高达一百多两。 王妃持家,素来讲究简朴,这等昂贵料子即便穿的起,也不许敞开了穿,只为家眷做了两三身春夏常服。 女人嘛,天生对这等精巧华美之物没甚抵抗力。 茹儿仔细摸索半天,才朝蔡婳谄媚笑道:“三娘子,尚奴婢几尺好不好.” 蔡婳媚眼一番,斥道:“瞧你那没出息样儿,还几尺?要一匹的胆量都没有么!” “哈哈哈,那婢子便斗胆讨一匹.” “嗯。你今晚随船北上时,将云锦挑出一些来,到家后给王妃送去三十匹,玉侬、阿瑜、嘉柔每人送去五匹,哦,对了,给铁胆也算一份.” 听了这个,茹儿却皱了鼻子,不满道:“三娘子还想着阿瑜和嘉柔呢,您忘了前段时间相位空缺时,她俩上蹿下跳的模样了?” “咦!越发没规矩了,阿瑜和嘉柔也是你喊的?” 蔡婳伸手要拧茹儿的耳朵,后者与她相伴多年,自是熟悉三娘子的习惯,机敏一躲。 蔡婳的手伸了个空,便变拧为拍,不轻不重的打在茹儿肩头,又道:“管好你的嘴,记得喊人娘娘!你若在家嘴滑,喊了她二人的闺名,王妃罚你跪我可不求情!” “嘿嘿,奴婢省得了。我只是为三娘子不平!论功绩、论资历,陈经略就是不如老爷嘛,柔芷园那位娘娘偏要跳出来争.” “你这话说的,那是她爹!我爹是爹,人家爹便不是爹了?我们都是出嫁的女儿,谁不想父兄能得夫家萌荫?谁不想让娘家为自己骄傲?” 论嘴巴,茹儿自然说不过蔡婳,茹儿只委屈道:“三娘子尽为别人想.” “甚叫只为别人想?我这叫由己度人不管怎说,已进了一家门、都是一家人了,我还能像对外人那般弄死她俩么?” “噗嗤.哈哈哈.” 茹儿被蔡婳最后那句逗的大笑起来,蔡婳却在细细打量那些头面后,挑出一些又嘱咐道:“这四副首饰我已做好了标记,到家后你分别拿给冉儿、娆儿那几个小丫头.余下的料子和头面,都送去四大行入库吧。” “呀!都送去四大行呀?这么多有十万金还不够么?” 茹儿环顾四周,尽是不灵不灵闪烁着奢华光芒的好物,听闻要充公,好一阵心疼。 蔡婳却翻了个白眼,“咱拿一点过过瘾就行了,你还真打算让咱家都占了呀?” “本来就是王爷和三娘子为咱家挣来的,咱家都占了,旁人也说不出甚!” 自古以来家天下,茹儿有这种认知并不奇怪。 蔡婳懒得解释那么多,只道:“让你怎办就怎办,四大行还等着储备金发行新货票呢!” “哦”因今日得了一匹好布料而心情大好的茹儿,话比平日多、胆子也比平日大,不由又小心多问了一句,“三娘子,为何不将这些都留下呀?是怕王爷知晓后骂你么?” “嘁~” 蔡婳先表达了对茹儿的不屑,这才道:“你懂个甚。这么多年你何时见他骂过我?我只是不想让朝堂那些道德君子借此寻他麻烦罢了。” 果然不出郑怀汉所料,二十一日下午他见到了蔡氏,奉上了‘诚意’,当晚,那蔡氏便迫不及待的将十万两黄金运出了城。 钱拿走了,心也就踏实了。 罗汝楫那边,已开始起草奏折.诉说自己在何等困难的情况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服晋王撤军。 当前,临安朝所能调动的主力被蒋怀熊牢牢牵制在荆湖路,他罗汝楫若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让晋王退去,简直是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之将倾的泼天之功! 回去后,升官甚至封爵都有可能。 若能压过万俟卨一头,罗汝楫才算扬眉吐气! 秦相、陛下,你们看看吧,谁才是德才兼备的治世能臣! 如此情形下,罗汝楫安稳等了三四日 八月二十五一早,罗汝楫、桑延亭照例在府衙内用早膳。 因郑怀汉献‘孟尝贿幸姬’之计,可称晋王撤军首功之臣,因此获得了可以与罗汝楫同席就餐的待遇。 因大事已有了眉目,三人轻松之余,自是相谈甚欢。 直到辰时一刻. 忽有一差人入内。 三人就餐未完,自是对这贸然闯入的差人不满。 身为一府主官的桑延亭当即皱眉道:“何事要禀?不知罗大人正在用餐么!” 差人见上官神色不悦,忙道:“回大人,方才小的在街头探听到,晋王率大军离了城外大营,往东去了!” “可是晋王撤军了!蔡夫人果然乃守信之人!哈哈哈.” 桑延亭当即惊喜道。 可罗汝楫脸上的喜悦神色仅维持了一息,马上察觉到不对劲了,“向东?去往了何处?” 那差人小心看了钦差一眼,低低道:“小人听驻留城内的淮北军士说,晋王率军欲要.欲要进军丹徒” “.” 三人齐齐一愣,面面相觑,最先反应过来郑怀汉犹自不信道:“丹徒?果真去往丹徒了?你的消息可准确!” 丹徒,位于江宁以东,正处在大运河和长江交汇处,若晋王再拿下丹徒,凭借齐军天雷水军之利,可水陆并进,五七日便可直下临安. 那差人见郑大人如此急切,忙道:“小的.也是从淮北军军士口中听来的。” 郑怀汉还想确认消息真伪,可罗汝楫已颓然坐在了椅子上,隔了好一会,才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圣人诚不欺我,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蔡氏无信,她果真不怕本官将她索贿一事公诸天下么!” 堂堂钦差,被人索贿,已属难堪。 更难堪的是,对方收了钱却不办事! 第498章 内部暗涌,惊天大案? 第498章内部暗涌,惊天大案? 二十五日,辰时中。 驿馆刚开门不久,却见临安钦差罗汝楫同知府桑延亭、团练使郑怀汉三人联袂到来。 得知三人要见蔡妃娘娘,守在门外的淮北亲军入内通禀。 爱赖床的蔡婳刚刚起床。 今日她穿了身月白黑领士子襕衫,正坐在前宅小厅内小口吃着米粥,听闻三人来访,蔡婳似乎早有所料,直接道:“请进来吧。” 可那亲兵稍一犹豫,却道:“三人皆面有愠色,夫人若不想见,属下便去打发了他们.” 蔡婳放下调羹,嘴角含讥道:“不妨事,他们不傻,如今江宁尽在我军之手,他们若不想全家陪葬,便不敢对我怎样。” 亲卫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三人入内,蔡婳依旧坐在餐桌前不疾不徐的挖了一勺桂花糖芋苗送入口中,随即面露满意神色,赞道:“哎呀,你们江宁府这吃物果然与我淮北大为不同,三位大人可进了餐饭?不妨再一起吃点?” “.” 短短数次见面,这狐媚女人次次能刷新几人的认知。 你一个王府侧妃,邀请男子同席.没一点规矩,若是旁的高官家庭,不被休掉,也早被主母打死了! 被当了猴耍的郑怀汉,见蔡婳没事人一般,不由怒气更盛,开口便道:“我等可没夫人这般雅兴!夫人所食,皆为我江宁百姓民膏血肉!” 口气有点冲了,一直没敢离去的亲卫马上一个眼神,散于院内各个角落的亲兵马上围了上来,手都放在了刀把上。 蔡婳见此,既不反驳郑怀汉,也不劝阻亲卫,任由他们将三人围在了中间。 桑延亭吓了一跳,忙道:“蔡夫人!我等早有书信留在外间,若我三人今日有难,蔡夫人所做之事,须臾间便会传遍全城!” 这是威胁蔡婳要将她索贿之事公之于众。 可蔡婳.全然没受任何影响,依旧细嚼慢咽,直到将一碗桂花糖芋苗全部送进了肚子里,这才优雅的擦了擦嘴,轻轻一挥手,示意亲卫退开。 亲卫虽面露担忧,但还是尊令撤开了十几步。 桑延亭松了口气,可罗汝楫却咽不下这口气.钱都送出去了,这无信女人又没办事,他的差事算是砸了。 反正已被逼到了绝境,罗汝楫反倒少了许多顾虑,森然道:“夫人,莫非以为墨了我们十万两黄金,我等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下?夫人若不给本官活路,夫人也休想安生!” 桑延亭听上官口吻强硬,连忙向他使眼色鱼死网破是万不得已时的底牌,便是仍有一丝缓和可能,桑延亭也不愿真的闹到无可挽回。 只是,他设想了好几种蔡氏可能会有的反应,唯独没有想到 却见,那蔡氏柳眉一竖,将手中折扇啪一声扣在了桌上,开口便呵斥道:“尔等好歹也是一国大臣,却为了区区百万财货气急败坏,堂堂男儿,好意思么!” “.” “.” 罗汝楫和郑怀汉有短暂迷茫,甚至快速回想了一下整件事,反思本方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不然,这女人怎会这般理直气壮? 就连一直试图缓和气氛的桑延亭,也懵了.啥叫区区百万财货?啥叫我们好意思么? 百万财货,已是中上州府一年税赋了! 我们为何不好意思,明明是你收钱不办事! 简直是不可理喻,简直胡搅蛮缠,简直是无信无义! 罗汝楫气急反笑,只听他道:“夫人,果真不怕晋王、乃至天下知晓你做的事么?便是你不怕,也不替蔡相想想?” 前方打仗,后方女眷收取敌方贿赂.这种事爆出来,确实够她喝一壶的,即便晋王不顾天下舆情硬保蔡氏,蔡源那还没坐热的相位恐怕也难保。 蔡婳闻言,却不见任何惊慌表情,只淡淡道:“比起百万财货,罗大人,包括桑、郑两位大人的前途,孰轻孰重?” 罗汝楫阴鸷道:“夫人,此话怎讲?” “罗大人予我百万财货,我予罗大人一部主官或大理寺卿,这生意可做得?” 蔡婳重新捡起折扇,轻摇几下。 这话听起来太过荒谬。 罗汝楫现任枢密院承旨虽已是四品高官,但比起二品尚书、三品大理寺卿,还是有不小差距。 再者,一个萝卜一个坑,现任六部没有空缺,那大理寺卿更是他的竞争对手万俟卨在任,咋也轮不到他罗汝楫啊! “夫人,当我是三岁稚童么!” 罗汝楫没好气道,虽然口吻充满了讥讽,但他内心深处,竟抱有一丝丝希冀,甚至想听听蔡氏说的‘这生意’到底是怎回事。 蔡婳挥了挥折扇,让门外亲卫散的再远些,随后起身,越过三人,背对罗汝楫道:“我若未记错的话,去年末你朝北侵淮北,东西两路主帅便是兵部尚书王庶和大理寺卿万俟卨吧” 郑怀汉似乎听出一点门道,下意识看向了罗汝楫,后者好像也猜到了蔡氏想说什么,却低头无语,等候蔡氏继续说下去 仅仅两三个回合言语交锋,蔡婳便从一个被兴师问罪的无信之人,快速掌握了谈话的节奏和主动。 只听她接着道:“当初,我家王爷向你朝讨要罪魁祸首,你们却只给了一个吴维光糊弄我朝!还是一个死的!” 这事确实是临安朝办的不地道,罗汝楫想要开口解释,一身男子衣衫的蔡婳却也同男子那般霸气,一挥手便打断对方,继续道:“而今,我家王爷率大军挥师南下,不过是为了给淮北讨一个公道!王庶和万俟卨,总是交由我方处置的.” 至此,结合她那句‘伱予我财货,我予你一部尚书或大理寺卿’,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罗汝楫可不像桑延亭这种地方官可以进退自如,他身为朝官,一家老小都留在临安。 是以,效忠临安仍是他当下的第一选择 但效忠临安和谋求进步,并不冲突.只是,前几日已被这女子坑了一回,这回罗汝楫自是更加警惕。 只听他道:“夫人好大的口气,王尚书乃丁未老臣,德高望重,万俟大人深得吾皇和秦相信赖,两位皆是我朝重臣,夫人说要处置便能处置?” 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罗汝楫的试探想试探对方搞掉两人的决心和方法,他才会考虑要不要真的和蔡氏合作。 蔡婳却朝着院内春景自信一笑,道:“我一个弱女子自然处置不了你临安重臣,但我家王爷可以!你说,若我家王爷大军兵围临安,以柴崇的懦弱性子,会不会将人送给我家王爷处置?” “蔡夫人!请给予吾皇应有敬重!” 闻听蔡婳直呼周帝姓名,罗汝楫吓的连忙装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 大事当前,就连蔡婳这般难搞的人,竟也嘻嘻一笑,拱手朝南方致歉道:“一时嘴滑,奴家向临安大周皇帝赔罪了,望陛下赦奴死罪” 这道歉.全然没有一点诚意,还偏要恶心人一般在‘大周皇帝’前头加个‘临安’,以示安丰还有一位大周皇帝。 和这狐媚女子打交道,一点不比和朝中那些老狐狸交道轻松,时不时便被她撩拨的一肚子怒气。 罗汝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蔡婳所言思索了一番.虽然她话说的难听,但确实有道理。 以陛下懦弱性子,若晋王果真围了临安,莫说讨要万俟卨,便要要他某位妃子,说不定陛下也会偷偷将人送去晋王大营。 “夫人对晋王如此有信心?丹徒至临安虽只有五百里,但途中水网密布,又有晋陵、乌程、德清等重镇” “嘻嘻,罗大人所言重镇,比之江宁又如何?若罗大人果真觉着贵朝能拦挡我家王爷大军,罗大人岂会筹集十万金贿我,寄望奴家一个女子吹枕边风劝王爷撤军?” 这话有点诛心了.但也确如蔡婳之言,罗汝楫但凡对周国厢军有信心,也不会采用这等贿赂女子的法子来阻挡淮北军推进。 屡次试探,罗汝楫在言语上占不到任何便宜,干脆不再做无用机锋,沉默片刻后,忽道:“即便如夫人所言,王尚书、万俟大人.出使淮北,又与我何干?” 王庶、万俟卨若真的被交给淮北,当然不是‘出使’,这么说是为了体面。 但‘与我何干’几乎是明说了,就算他俩没了,你蔡夫人又怎么保证这官帽能落在我罗汝楫头上。 一直背对三人的蔡婳,这才回身,唇角含笑,细细打量起来.罗汝楫能这么问,说明他已真的动了心。 罗汝楫时年三十多岁,在中枢为官已近十年,不知和多少临安重臣打过交道,此时竟被蔡婳看到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低了头。 这女人那狭长狐眼,似乎能看穿他内心最深处贪欲,看到了贪欲,便能看到贪欲背后的龌龊心思。 罗汝楫,他确实想进步啊,更想将多年来一直稳压自己一头的竞争对手万俟卨踩在脚下。 ‘哗~’ 蔡婳帅气的单手抻开折扇,轻摇几下后,以魅惑之声道:“罗大人试想,我军围了临安以后,临安皇帝最想要甚?” 前几日来送礼时便已体会蔡氏厉害的郑怀汉,始终低着头,闻声下意识道:“吾皇最想要的自然是晋王撤军” “这就对了!届时,我可劝说我家王爷,不管谁来议和,王爷都不退兵!必须等到罗大人亲自出面,才答应退军.送罗大人一桩力保帝京、只手擎天的不世之功,如何.” “.” 郑怀汉、桑延亭两人惊悚对视一眼。 他俩并不知,晋王还没做好拿下临安的准备,只一想,便头皮发麻。 试想,临安四面楚歌之际,皇上惊恐万状、群臣束手无策,此时,罗汝楫罗大人只身入敌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退晋王悍军 这.不正是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于将倾的官员最高追求么! 仅是想想,桑延亭便觉激动,甚至有点羡慕罗汝楫有这天下扬名的机会。 而罗汝楫已陷入了沉思. 蔡婳静待几息,等他们稍稍消化以后,又悠悠道:“诸位大人都是聪明人,自是能看出,往后,齐强周弱已成定局。往后呀,和晋王能说得上话周臣,自然有更大话语权我家王爷仁义,至今也未逼迫桑大人、郑大人改换门庭” “是是,王爷仁义,夫人仁义.” 桑延亭连忙恭维道,蔡婳微微一笑,又道:“以后,你们还继续做你们的周臣,有了我家王爷助力,必保几位青云直上.” 这番话在外人听来或许云里雾里,但桑延亭等人却明白蔡婳的意思.齐强周弱,以后周国朝堂所有的重心都会转向如何和齐国打交道这件事上。 此种情况下,和晋王关系越好,在临安朝就越重要。 就像后世清末的李鸿章每回战后和议,洋人必指定李中堂为首席代表,余者不认。 自然,李鸿章权柄越来越大,对汉臣一直抱有巨大戒备的清廷眼看前者坐大却也无可奈何。 那是买办们最怀念的年代 说白了,蔡婳便是要在临安朝中扶植淮北买办。 此事对临安自是极大不利,但对罗汝楫们却并非坏事。 其实,罗汝楫早已被说动了心思,可这蔡氏毕竟是女子.让他向一位妇人讲出甚‘马首是瞻’的话,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蔡婳似是看破了罗汝楫,唰一声合上折扇,插在腰间绦带。 随后笑眯眯走到了桌旁,亲自执壶倒了四杯已冷掉的茶,率先端起一杯遥敬道:“以罗大人之才,往后便是取那秦会之而代,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桑延亭赶忙上前,自己从桌上端了一杯,却发现罗汝楫、郑怀汉没跟上来,赶忙回头疯狂朝两人挤眼。 今日,他可是将蔡婳的话听到了心里头,如今天下大变在即,蔡妃娘娘给咱指了条明路,又不用背负贰臣之名,你俩还犹豫啥啊! 只隔了几息,罗汝楫终于迈步。 他一动,郑怀汉马上抬腿. 四人分四角,各端茶水一杯,至此,始终挂在蔡婳妩媚脸蛋上的浅笑才变得灿烂起来,一双狡黠狐狸眼笑弯成了月牙。 “奴家在此预祝三位大人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全赖夫人青睐提携.” 桑延亭说罢,郑怀汉也道:“愿为娘娘分忧效力.” 两人过后,罗汝楫不得不忍着对一名女子俯首称臣的巨大羞耻感,低声道:“臣罗汝楫,祝娘娘千秋不老、福绵百代.” 虽未说效忠之言,但从‘外臣’的自称变作‘臣’,已表明了一切。 蔡婳非常满意,嘻嘻一笑后,道:“同饮。” 说罢,扬脖喝干了杯中茶。 余下三人纷纷照做颇有点收小弟似得仪式感。 江宁城易主之后,并未出现长时间混乱便迅速恢复了秩序。 但此处因商兴盛,每日来往的人员背景复杂,给军统的工作带来了不小的挑战。 晋王大军开拨后,此处暂时变作了淮北军的后勤基地。 但江宁终究不是淮北军的根据地,苏晟业随大军入驻后,为确保后勤供给安全顺畅,命属下张小尹从石头津力夫中发展了一批军统外围人员。 二十七日,北风持续吹了一天后,天色阴沉,却也吹走了最后一丝残存暑意,有了些秋天味道。 午后,苏晟业从城外囤积军粮器械的营地回城。 路上,眉头总是不自觉的皱成一团,似乎有所心事 同行的张小尹自顾自得赞叹了一番江南秋景,苏晟业嫌他呱噪,不由道:“咱军统的人,最忌讳话多,偏偏你这嘴闲不住一刻,小心说了不该说的犯纪律!” “嘿嘿~我慢慢改。” 张小尹自宣庆二年在河北路阜城被俘,便结识了苏晟业,后在榆州榆州易帜之后正式成为了他的下属。 军统因情况特殊,老人和新人之间更像是师徒。 此时被上司兼老师的苏师爷教训,年轻的张小尹便想证明一下自己对工作用心,不由神秘兮兮道:“苏师爷,我近来听到一点风声.” “待回到驻处再讲。” 作为一名成熟的密谍,即便在这看起来一片生平的江宁城,苏晟业依旧保持了警惕。 不多时,两人拐进一条只通一头的死巷,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门前。 两短一长的敲门后,两人顺利入内。 少倾,在二进书房坐定,一名下属入内,双手呈上一份封皮无字的信件,禀道:“苏先生,方才先生外出时,有一名稚童送来一信.” 稚童送信,不用说,也知道是送信的人给了那小孩几枚铜钱,让孩子代送来的信。 为的是藏匿行踪,这种套路,军统自然熟悉。 苏晟业没有急着拆信,先眉头一皱,“谁这么快便知晓咱们的驻处了!” 对方藏头藏尾,却知晓军统隐瞒驻处,让人不免警惕。 属下回道:“已派人追查了.” 有心算无心,便是去追查也难以查出来什么有用信息了。 苏晟业挥挥手,嘱咐道:“在城内再寻处场所,不管对方是敌是友,总之是暴露了。” “是。” 属下退去后,苏晟业沉思良久.近来他也听到一些事,事情不算复杂,却相当棘手,今日便又出了驻处暴露这档子事,总让他觉着有股看不见的暗流。 “师爷?” 张小尹轻唤一声,苏晟业才回神,边拆信边道:“方才在路上,你说听到了些许风声,说吧,甚风声?” 即便是在本方驻处,张小尹却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只听他道:“师爷,我无意间听到” 历来快人快语的张小尹说到此处,竟犹豫了一下,随后看了苏晟业一眼才道:“我无意间听到,临安钦差、江宁知府筹集了大笔银子,贿赂.” “若无证据,不可乱言!” 苏晟业在张小尹说出那人名字以前,赶紧开口打断。 师徒俩不由对视一眼,张小尹也是机灵之人,如何看不出.师父应该也从某些渠道听说了此事。 不过,他有些不理解.以前军统做事,只论曲指,只要是内部有人犯错,他们肯定是要查到底的。 怎这回,苏先生都紧张成这般模样.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敢说。 苏晟业却也未作解释.那人可不止是晋王侧妃那般简单,军统便脱胎于她创建的说书人,就连苏晟业的老师李科,都是她亲手培养、提拔起来的。 张小尹望了出神的苏晟业一眼,小心道:“那总得告知王爷吧.” 这才是苏晟业最为难的地方,现在只听说了一些风声,他又不敢去调查蔡婳,怎么向王爷禀报? 没有证据就说蔡妃受贿,那不是破坏王爷和蔡妃之间的关系么! 可不禀报吧,又违背军统原则 苏晟业也拿不定主意,却犀利解释道:“小尹,此事没那么简单.若真有此事,就算罗汝楫等人行事不密,也不可能让你我这般轻松就知晓了此事。这‘恰好听说’啊,说不定是有心人故意让咱们知晓的再者,今日这封信.” 苏晟业扬了扬手中拆了一半的信件,“直接送到了咱们军统驻处,我是不信,临安朝枢密院机速房能这么快找到咱们的驻处。他们若有这本事,怎会被咱军统渗透成筛子” 张小尹一点就透,愕然道:“师爷,您是说.咱军统内部出了问题?” 苏晟业摇了摇头,将信瓤取出,道:“未必是我军统内部,兴许是大齐朝堂、安丰朝廷内” “可如今,咱们大齐蒸蒸日上,朝堂里谁会这么不开眼,与临安朝勾连?” 张小尹潜意识认为,只要朝堂出了问题,便是和外地勾连。 可苏晟业却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内部有人动心思未必是和外敌勾连啊,或许,或许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 茅头看似对着蔡妃,万一人家是想搞蔡相呢? 这种惊天之事,且完全出于苏晟业猜测,他自然不会乱说。 随后,苏晟业便将视线放到了今日这封神秘来信之上.只见上头用歪七八扭的字迹写到‘周臣罗汝楫、桑延亭向蔡氏贿十万金,图谋甚大,请晋王彻查’ 苏晟业像烫手一般,下意识便丢了这封诡异密信。 这下,不禀也得禀了. 第499章 一言不合,死给你看 江南水网密集,而淮北军又是高辎重部队,载重车马无数,不利行军。 但二十八日,拿下丹徒后,形势为之一转。 自丹徒往南可直通临安的河道,是千里运河中水运条件最好、河面最宽阔的一段。 二十九日,淮北四万大军沿运河两岸齐头并进,辎重上船顺流而下。 运河两岸本就修有驰道,再加上省了背负辎重之苦,这条运河简直成了高速公路。 三十日克丹阳,初三占晋陵仅仅三四日,淮北军便进军三百余里,连下三城。 毫无战意的周军几乎到了望风而逃的地步。 随后,淮北军行军路线上的平江府终于反应了过来浙东路转运使兼平江知府王日奂命人在平江府上游的运河内凿沉大小船只十余艘,以期堵塞河道来延缓淮北军进军速度。 此刻淮北军的战法已经非常清楚,以运河为血管、保障陆上行军的大军粮草器械;以两侧大军为骨干,撑起这条水运路线、保护粮道安全。 两者相辅相成才保证了淮北军的神速行军。 王日奂堵塞河道做法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手段少说对方需耗上十天半个月的清理河道。 可对于火器盛行的淮北军,却没起太大效果。 九月初六,大军前锋发现河道被堵,甚至都没有停止行军,只派出了水军中的水鬼营,潜水放置火药。 仅仅一个多时辰,沉于河底的船只便被炸的四分五裂,残骸碎片纷纷浮出水面,顺河飘向了下游. 当日,王日奂便在淮北军抵达前,率守军、官吏、家眷以及小部份士绅退往了下游的秀州。 地方官员弃城不守,便是能活着回到临安,也少不了被治罪。 可平江文武却在撤军一事上,罕见的出现了绝对统一的意见. 不管是淮北军在东京城下与金夏鏖战取胜,还是淮北军在淮南、江宁、丹徒的表现,都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千百年来作为防守一方最大依仗的‘城垣’,在淮北军天雷炮面前,已没了任何意义。 没了城墙之利,若想靠野战或者巷战打败淮北军还不如寄希望天雷直接把那晋王给劈了。 畏惧与淮北军正面野战的,不止平江文武,此时整个周国军民心中都已有了‘淮北不可胜’的思想钢印。 但比起将淮北军‘奉若天兵’,另一种情况更为麻烦.王日奂南撤前,曾鼓动城中百姓和他一同南逃,可响应者却寥寥无几。 甚至城中富户士绅也大多选择留了下来,只有少数几家有官员背景的士绅选择随他南下 完全没有当年丁未时中原百姓拖家带口随周军南逃的景象。 此事不难理解,多年来淮北军天下无人能比的军纪,以及快速恢复正常秩序的淮南、江宁都是例子。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口碑,也早已传遍江南。 既然平江易主不影响大家的生活,谁还愿抛家舍业做一个无根流民。 淮北军南下都没有惊慌的王日奂,却在察觉百姓已和临安朝廷离心离德之后,备受打击。 九月初八,王日奂逃到一百五十里外的秀州。 秀州城内,此时有王日奂带来的五千人马,加上原有驻军三千人,以及监军胡瓒从临安带来的禁军六千,共一万四千人。 似有一战之力。 但当日三人首次碰头,气氛却愁云惨淡,直如末日。 秀州知州宋与筹听闻淮北军足有四万余人,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向临安来的胡瓒确认道:“胡内官,临安果真只派了六千援军?没有后续援兵了?” 胡瓒原是皇城掌事太监,这回担负监军之职领兵北援纯属被周帝赶鸭子上架,他哪经历过这般阵仗,听出宋与筹有嫌弃援军太少的意思,不由解释道:“临安也难啊如今咱大周最善战的荆湖兵被牵制在鄂州、黄石一线,动弹不得。其余诸军还要沿海布防,以免淮北水军渡海登陆,偷袭我朝后方.临安也没多少兵可派了。” 江南人口繁密,在此基础上临安朝拥有厢军、禁军八十万。 扣除空额,约有五十万军士,再扣除老弱、武备松弛的驻各路厢军,能调动的精锐不过二十多万人。 其中,近半人马被蒋怀熊吸引在长江中游的鄂州左近.一旦这些人回援京师,蒋怀熊必然趁机南渡,和晋王一支形成东西两路夹击之势。 按说,剩下的十几万人也不少了,但自打去年临安水军被史大郎部水军一战全歼以后,临安朝便不得不将大量精锐力量沿两浙路沿海布防,防止淮北水军在后方登陆。 总之,临安朝失了海权,万里海岸都成了淮北军可随意进出的平坦大道。 去年淮北水军对钱塘湾长达数月的封锁,对周帝造成了巨大心理阴影。 以至于周帝死抓着驻在临安的六万禁军不放,派胡瓒前来秀州坐镇时,若不是群臣劝导,差点让胡瓒一个光杆司令只身前来。 宋与筹也了解当下情形,但强烈的畏惧还是让他忍不住抱怨道:“秀州若失,淮北军便可直抵临安城下!那金夏联军三十万都被淮北军击溃于东京城下,咱们一万四千将士怎守得住?便是十四万人都未必,这不是让将士送死么!” “诶,宋大人,不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王日奂开口道。 他除了平江知府,还兼着浙东转运使,是宋与筹的上司,宋与筹看了前者一眼,憋了一肚子话没说出来.大人,你身为苏州守臣,连和淮北军一战的勇气都没就跑来了秀州,也好意思说我,你的志气呢? 但终归是上官,宋与筹一叹,却道:“王大人,下官并非胆怯,然淮北军势,天下共知!下官大不了一死报国恩,可我大周社稷危在旦夕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非忠勇,为今之计只有议和、以待我朝重整武备方有一线生机.当初,朝中某些幸佞之臣以谗言蒙蔽陛下,擅自发兵攻打淮北,如今人家缓过来了,怎会不报此仇!是谁鼓动陛下发兵的,就让谁来此坐镇嘛!” 宋与筹越来越露骨去年大周兵发淮北这般大事本就没走正常流程,而是周帝、秦会之、万俟卨等人的小团体做出决定后,分别由王庶和万俟卨秘密执行了此计划。 若战事顺利,自然是周帝得望、秦相得运筹帷幄之名、大家跟着喝汤。 可.这场闹剧却以一种令人大跌眼镜的方式收场,周军去淮北转了一圈,分毛未得还惹了淮北猛虎,如今淮北全体转入战时状态,军心一心,一切为战争服务。 这临安朝自然就尴尬了。 王日奂快速瞄了胡瓒一眼,赶忙道:“宋大人,慎言!” 和宋与筹一样、满腹怨气的周臣不在少数,但此时毕竟内官在场,你这般指桑骂槐就不怕事后收拾你么! 可宋与筹却没领上官的好意,反而更加激动道:“那位大人当初既然敢亲率水军进攻淮北,如今怎不敢亲自领兵来秀州了!他屙了一裤子,却要咱全城军民为他擦!” 这下说的更直接了,就连胡瓒都是一副忿忿表情。 这次领兵支援秀州的差事,皇上本来钦点了万俟卨.毕竟去年就是他上蹿下跳说服周帝发兵的,自己屙的屎自己擦,没毛病。 可这小儿,当朝答应的慷慨激昂,下朝后到家却忽然病倒了! 这病来的还真是时候! 于是,这倒霉差事才落到了胡瓒头上。 因此,胡内官对这位万俟大人的厌恶一点不比宋与筹少。 见两人模样,王日奂不由暗道:有此一回,秦相的威信大大不如从前了 战争,历来是王朝领导者获得威望的最快速渠道;但若战败,威望的坍塌同样迅速。 现下,宋与筹还不敢直接对皇权天赋的陛下和独相多年的秦相不敬,但万俟卨身上秦相臂膀的buff已经成为了一个消极影响。 王日奂静待宋与筹发完牢骚,终于将谈话扯回了正题,“胡内官,你从临安出发时,有多少勤王大军赶到了临安?” 说起这个,胡瓒却是一叹,“九月初二,临安城外本已汇集了三万多人,可咱家出发时可能剩了不到两万人。” “怎还越来越少了?” 王日奂吃惊道,胡瓒却道:“八月末时,临安城外已有来自睦州、衢州、处州等官员士绅组织的民团乡用三万余人。因江宁局势失守,导致临安气氛紧张,官绅百姓都在囤粮,以至于粮价飞涨,朝中无粮拨付勤王大军” 胡瓒话未说完,王日奂便一脸难以置信道:“朝中无粮?朝中怎会无粮!城内东西两仓的存粮呢?” 胡瓒似乎猜到王日奂会有此一问,却仍旧一副便秘神色,隔了好半天才吭吭哧哧解释道:“城中百万军民,两仓储粮不可轻动,若日后临安果真被围,那些粮食还要救命哩” “.” 事有轻重急缓,这个理由王日奂完全不能接受,可当他看着胡瓒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概猜到了些什么。 宋与筹却是个口直心快的,只听他冷笑一声道:“我早听闻,去年淮北水军封锁钱塘湾时,两仓储粮被某些人趁着粮价高企,偷偷运至市面上卖掉了。只怕,这笔亏空还未补上吧.两仓无粮,自然无粮可拨付给城外勤王大军.” 王日奂虽未挑明,却也和宋与筹猜想的差不多,不由生出一股无力感。 胡瓒身为内侍,有心替朝廷、替陛下辩解,忙道:“也不是完全没有拨付,九月初一,陛下还是命人筹集了筹集两千多石粮草拨付了。可” 说到此处,胡瓒脸上露出了怒容,“可是,自处州府募来的七千山越兵却不知体恤朝廷艰难,嫌弃军粮陈霉,竟纵兵在城外劫掠.” “就这么点军粮,给的还是陈粮、霉粮?” 若说方才是吃惊,王日奂现下已有了愤怒.山越人历来桀骜难驯,把人招来了却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他们不闹事才怪! “也也不尽是霉粮啊,王大人也知.前段时间梅雨连绵,粮食有少许霉变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为了维护朝廷颜面,胡瓒只能硬着头皮辩解道,随后,为了证明此事山越兵的罪责更大,他又道:“便是有些差池,他们可以上朝廷上表嘛,哪能一言不合就劫掠!并且,山越蛮夷在城外抢粮时还害了董员外的性命,那董员外正是左谏议大夫董思贤董大人的亲伯父.” 听到此处,王日奂已没了兴趣,只意兴阑珊道:“事后怎样了?” “事后.那山越兵便私自退回了处州” 大战当前,临安城下却还能生出这般糟心事,胡瓒也替朝廷难为情,但为了维护朝廷威严法度,还是补充道:“待日后战事平息,陛下自当派兵剿灭这帮不知教化的蛮夷!” 一直维持着表面温和的王日奂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低喝道:“日后?此次淮北军南下,我朝有覆灭之虞!还哪里来的日后!” 胡瓒是个性子软的,不然满朝文武避之不及的差事也不会硬落到他头上,此时见王日奂发火,吓的赶紧住了嘴。 堂内一时沉默下来,胡瓒缩着肩膀,如同一只鹌鹑,不觉间竟红了眼眶,却见他忽然朝王日奂做一深揖,嗫嚅道:“王大人,自打丁未后,朝中局势您也知晓,陛下便是有心做事也无从下手啊,陛下不易啊。值此存亡之秋,还望大人务必将淮北军阻在秀州六十日,以待蜀中援军抵达.” 这胡瓒将周帝说的无可奈何,虽不尽然,却也有原因.毕竟秦会之三府独相的权柄,绝不是因为周帝太爱秦相。 秦相一家独大,是因为当年朝廷南渡后,只有他能和金国说的上话。 如今虽金国也被困在关外苟延残喘,但秦相多年经营,势力遍布朝堂军队,周帝确实拿他没办法。 胡瓒是内侍,便是周帝的家奴,他的话自然会替周帝说话,也隐隐有替周帝甩锅的意思。 王日奂静思几息,终于叹道:“秀州左近,无险可守,若要阻淮北军于此,唯有一计,但此法于天和有伤,事后若天下舆情汹涌,胡内官可否顶得住?” 虽然胡瓒对王日奂礼敬有加,但说起来身负皇命的他才是秀州的最高长官,此时听王日奂说有法子阻淮北军,不假思索道:“王大人只管讲,只要能保临安无虞、保陛下无虞,有甚事咱家都顶着!” “好!” 王日奂对胡瓒之忠稍感意外,认真打量对方一眼,才小声道:“掘至和塘,可阻淮北军。” “大人,不可!” 胡瓒尚未反应过来,大惊失色的宋与筹噌一声站了起来。 至和塘名为塘,却是一条河。 位于秀州东北,掘河或许能阻止淮北军南下,但秀州治下的嘉善、平湖、金山都在至和塘下游,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 可王日奂一句话便堵上了宋与筹的嘴,“宋大人,秀州治下五县与临安,孰轻孰重!” 这边,胡瓒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王日奂方才说了一句‘胡内官可否顶得住?’ 如今淮北军已距离秀州已不足百里,一日多便可兵临城下。 这般情况下,根本没时间来组织百姓撤离了.掘河虽是不得已之举,但秀州治下人口稠密、乡绅众多,淹了他们,便是成功阻止了淮北军,事后,他恐怕也难以扛得住秀州万民的怒火。 王日奂那句话的意思,便是要求胡瓒来亲自下掘河的命令。 甚至胡瓒已想到了,日后朝廷若顶不住朝野汹涌舆情,自己一个死太监百分百会被拿来给百姓撒气,王日奂大可以说自己不知情或迫于胡内官之命。 狗日的王日奂! 胡瓒在心中骂了一声,随后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袍,却见他忽然面南而跪,一丝不苟的行了跪拜大礼。 待礼毕,胡瓒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只听他最后遥祝道:“吾皇万寿,愿吾皇扫清朝中奸佞,奋进图强!有朝一日必可重回中原,收复东京!” 这话,如同交待后事一般。 便是在谋国之时亦不忘谋身的王日奂都微微动容,甚至生出一丝羞愧。 胡瓒朝南再叩首后,起身拍打了一下膝盖上的尘土,这才转身对王日奂道:“王大人,咱家这就带了禁军去至和塘,阻淮北军六十日于秀州城下的任务便交给你了!” 王日奂连忙郑重回礼。 初八午后,胡瓒怀着决绝之心登上了至和塘堤坝。 至傍晚时,至和塘河堤在人为破坏下溃坝 七八月间,正是浙东路梅雨季,河道内积聚的河水瞬间像是挣脱了束缚的巨龙。 短短半刻钟,原先不足一丈的决口便被冲刷成了一处宽达五六十步的豁口。 河水狂涌而出 起先,和预想的一样,河水迅速朝东西两个方向漫灌而去。 若继续这般发展,待淮北军至此时,秀州前方会形成一个东至大海、西达太湖的巨大沼泽地带。 人马将寸步难行。 可.或许是事发仓促,胡瓒未来及仔细测量,也或许是天意。 往西漫延的洪水却在遇到运河后戛然而止,仅仅淹没了运河东岸后便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反以更凶猛的姿态朝秀州倒卷而来。 当晚,大水倒灌秀州,再一路奔赴向海。 秀州东侧数县,被洪水席卷。 原本富庶的鱼米之乡,霎时成为一片汪洋. 初九晨午巳时,陈初率军进至秀州北的徐塘镇,登高一望,见运河西岸宁静如常,东岸却成一片泽国,不由愕然,“这又是哪个大聪明想出的好主意?” 身旁,韩世忠望着下方依然可行军的运河西岸,直笑岔了气,“他们这是.一言不合,便要死给咱看,哈哈哈.” 长子完全搞不清对方这是在干啥,不由道:“他们这是在吓唬咱么?” “嗯,将自己淹了,就问咱们怕不怕,哈哈哈.”韩世忠揉着肚子道。 “那咱还打不打秀州啊?” “这还打个屁啊!” 韩世忠回了一嘴,又笑着看向了陈初,“王爷,这咱就不打了吧!” “嗯,绕道西岸,继续前进!韩将军” “末将在!” “此地距临安已不足二百里,命你部于初九拂晓前抵达临安外围,为全军警戒!” “末将领命!” 第500章 为国除贼,虽死无憾 九月初九,重阳。 拂晓时,临安城西北首次发现淮北军行踪。 待到天光大亮,这支大约只有三千余人的淮北前锋竟嚣张的逼近到了临安三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 前来勤王的衢州官员会同睦州乡绅带来的民团合计两万余人,见淮北人少,或是想趁对方立足未稳想拿下首功,主动从城南城西集结。 奈何属下令出多门,厢军、民团、衙役、家丁和被裹挟来的民夫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两万多人乱烘烘挤在一起,毫无秩序可言。 衢州知府辰时中下令集结,可直到一个多时辰后的巳时末,连简单队列都没有完成。 起初,那淮北前锋军官悠闲的停在远处,只当看戏一般,可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没了兴致。 一阵凄厉喇叭声之后,三千马军中的两千人当即整队前出。 勤王临安的两府乡兵直到淮北马军发起冲锋,都未能完成最简单军阵布置. 一方混乱笨拙,一方敏捷凌厉。 结果可想而知。 一如当年金国灭辽的关键战役,护步达冈之战,金军以两万轻骑大破辽国五十万人马。辽国伏尸百里,金国却仅仅折损了千余人。 冷兵器时代就是这般,兵力优势在遭遇战中远没有想象的那般重要。 首重军纪,二重一往无前的气势,三则是百战百胜后养出的‘老子天下第一’的必胜信念。 两府乡兵大多头次经历战阵,倔强青铜上来就撞上了最强王者,就算你再倔强也没用啊。 列队俩时辰,战斗半刻钟。 甚至都没能撑到半刻钟。 因偏安江南,临安朝最缺的就是战马,这些地方官和乡绅组织乌合之众自然没有马军这种高级玩意儿。 整个临安朝,也只有临安城内驻有马军六千。 可城外的战斗战斗摧枯拉朽,临安城却没有一点要外出支援的意思,眼睁睁看着淮北前锋在旷野中四处捕捉两府官员、乡绅。 午后未时末,临安西逐渐平静下来。 翌日晨午,晋王大军主力进抵临安城下,于此同时,一直没有露面的齐国水军史大郎部,重新出现在钱塘湾内,故地重游。 但比起上一回,这次临安城内的气氛更要诡异。 上回,虽有水军封锁了钱塘湾,但对方无登岸攻城之力,临安文武虽紧张但没有太过害怕。 可这回,城西的晋王大军却连营十里,摆出了一战灭国的架势。 可是,相比惶恐不安的官员,往常最胆小的百姓们却显得没那么畏惧毕竟晋王大军已连下数城,却从未听说过有屠城、滥杀、劫掠之事。 而士子阶层,心情最为复杂。 他们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忠君爱国,以此说来,此时该与国共进退才是。 可近年来国朝昏招频出,又接连丢失淮南、江宁,如今连陪都临安都被齐军所围,心中自是有股无处发泄的怒火。 但是,让他们恨晋王,他们却又恨不起来 若认安丰那位太上皇,晋王便是奉了皇命前来征讨,临安圣上身为人子,与父开战,占不了道理。 若不认安丰那位,人家楚王也不算无端生事,毕竟咱大周背盟偷袭淮北在先。 是以,这股夹杂着屈辱的怒火在心中发酵几日后,愈加难受,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点。 还好,九月初十夜,陈伯康陈大人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其实,自九月初七,临安城内已实行战时宵禁。 但周帝前有打算弃城逃往蜀地的前科,众士子为防陛下弃百万军民不顾,聚集在皇城外的丽正门。 大周对士人优渥,一早就养成了士子骄纵习气,再有上回因士子哭庙被收监,最后全须全影的释放,无疑更加重了他们优越感。 是以,对宵禁之令熟视无睹。 九月初十,城外大军压境,城内丽正门前已聚集了千余士子,为防内乱,朝廷安抚不成后,命一小黄门外出宣旨,要求众人于今夜子时前自行散去,否则后果自负。 这‘后果自负’颇有点熟悉味道,让众人不由联想到多年前齐国的宣德门之变。 听到小黄门这般赤裸裸的威胁,身为士子领袖的顾云棠不由大怒,若不是丽正门外有兵丁维持秩序,那小黄门差点被打死在当场。 可到了午后,众士子冷静了下来,开始惴惴不安。 毕竟,生死关头,谁不害怕? 傍晚时,已是人心浮动,梅瑶梅大家却突然出现在了丽正门 一番与大家同进共退的表态后,重新坚定了顾云棠等领袖的意志。 一来,有过上次主动入监的举动,梅大家在大伙心中的地位非凡,早已被他们视为了自己人。 二来,青年士子,最受不了激,梅大家虽未明言激将,但人家一个女子都来了,咱若是怕了跑回家,还算甚男子汉! 交谈间,众人又从梅大家口中得知,‘秀州水患’一事。 “.晋王一路南下,从未听说过某城出现过重大伤亡,便是抵抗他的文武军将被俘后,也可得医治疗伤,晋王一句‘各为其主罢了’,就将他们缴械释放。却不想,这秀州百姓却被当地守臣害了性命” 梅瑶说起此事,一副悲天悯人的伤感神色。 周围众人哑口愕然人淮北军南下没杀几个人,百姓最严重的死伤竟是自家官员造成的? 并且,还没能阻拦人家的脚步! 蠢比坏更令人难以接受。 水淹秀州的消息迅速在士子中间传开,有家乡来自秀州的士子当即哭了出来。 顾云棠等人沉默半天,忽道:“梅大家,那淮北究竟是何等模样?” 梅瑶稍一思忖,回道:“诸位也知,奴家自齐国来,若由奴来评价,有失偏颇。” “梅大家只管说,此处又无外人。” “那那奴家便依着在淮北的所见所闻讲一讲吧。” 四周马上静了下来,梅瑶和众士子盘腿而坐,缓缓道:“淮北呀,是片乐土,那里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难有所助,壮年者皆有生计.官民一体,军民鱼水” 许是将淮北形容的太过完美了,顿时有几名听众露出了不信表情,有人道:“世上怎会有这种地方?” 梅瑶被打断也不恼,浅笑道:“奴家在淮北驻留时间不长,或许说的有失偏颇,但陆公、易安先生先后去往淮北后,却主动留下,想来那里定有引人之处。” “这倒是陆公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对对,言卿兄前年便去了淮北,不也没回来么!去年他在来信中说起那淮北,和梅大家说的差不多!” 当即有数人以现身说法佐证了梅大家之言。 梅瑶又道:“以后若有机会,诸位可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 周围响起数道叹息,自前年开始,大周便严防淮河界了,没点门道的人根本去不了。 那顾云棠思索片刻,却忽然稍显羞赧的问道:“梅大家,世人都说你是晋王的红颜知己,晋王为数不多的题名赠词中,有两首都是写于你的。梅大家讲讲,晋王是个甚样的人?” 士人也八卦,十数双眼睛顿时都看了过来。 他们对这等男女粉红绯红的兴趣,一点不比对国家大事的兴趣少。 世人多爱名妓与枭雄的故事,但梅瑶却知,自己和楚王屁事没有,不过,这些年对这桩绯闻,她也从未真正澄清过。 一来,和楚王关系暧昧难明,于她来说,是一层极重要的保护! 仅一个‘楚王红颜知己’的名头,就足够齐周两国无人敢强迫她做不喜之事了。 二来,这也有助于她提高自己的逼格,和知名度。 这回,听闻顾云棠亲口相问,梅瑶不由失神片刻,随即苦涩一笑,缓缓回道:“晋王呀,是这世间的大英雄.” 丽正门前之事,自然也传进了宫内。 身为一国君王,却被千余人堵在家门口以防他逃走确实有点屈辱了。 当临安知府柴肃将梅瑶出现在士子中间的消息禀于周帝时,后者顿时动怒,“又是此女!上回朕好心没杀她,却不知图报!她一个齐人老掺和我大周之事,必是齐国细作!柴大人,遣人将她了缢死!” 柴肃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怎了!朕还杀不得一名歌姬了?” 周帝更怒,可柴肃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清醒,“陛下难道忘了,年初和安丰和议时,对方点名要求释放此女。外间.外间更是早有传闻,此女和晋王关系匪浅” 说到晋王,周帝已明白了柴肃的意思.打,咱是打不过的,最终还是要和议,你杀了他的女人,那不是凭空为和议制造难度么。 整个大周,都弥漫着怯弱之气,这股气质和柴极、柴崇父子俩的个人性格分不开。 如今淮北军已兵临城下,若是某些英武君王,大概会以雷霆手段扫平丽正门外的士子、再将可能与淮北暧昧的所有人捕杀,以示背水一战,为全城军民去了侥幸心理。 可周帝显然不是这种人,并且,如今临安城内的气氛也不允许他这般做。 一心想着和议的情况下,所有事都会束手束脚、瞻前顾后。 柴肃见周帝不说话了,小心又问了一句,“陛下,那今晚子时还需强行驱散士子么?” “驱散!必须驱散!” 为显示自己没被一名歌姬吓到,周帝声音冷厉。 柴肃欲言又止,最终一个深揖后,退往殿外,只是他刚走到殿门,御座之上的周帝忽又唤道:“柴大人” “微臣在” 柴肃连忙驻足,重新走回周帝面前,等待后者吩咐,却见周帝面带讪讪之色,迟疑了几息才道:“子时清场,你从宫中带几名女侍,若梅大家坚持不走,便让女侍将她拉走,莫.莫伤了她,也莫要让差役上手,以免落晋王口实.” “.,是。” 对一名与晋王传有绯闻的歌姬都这般小心,这仗还打个屁啊! 酉时初。 原淮南经略陈家府上,陈伯康坐在书房内,将一封寥寥数行的信笺看了又看。 信的内容惊悚直白,‘去万俟卨,倒秦会之,为陈公相.’ 对比满朝惊恐的臣工和陛下,陈伯康最为淡定,年初和陈初一场深谈,他知晓,后者并未做好吞下江南半壁的准备。 原因就是当初他问过的那句‘拿什么养活江南四千万百姓’。 淮北商贸养活淮北三百万百姓可以,但拿来养活齐周七千万口,却是杯水车薪了。 是以,在陈初的谋划中,需先北后南,待拿下关外千里黑土沃野后,才会再图江南,将江南大量失地农人迁去物产丰饶的关外。 这次大军南下,声势虽大,却是为了讹钱缓解承压巨大的淮北经济。 但,江南虽然可以继续姓柴,但官员必须清洗,换一批听命、或者说与淮北关系良好的官员。 陈伯康在安丰与陈初达了协议,今日,便是需要前者施行计划的第一步。 静思几息,陈伯康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眼看笺纸化作了灰烬,才带了一名老仆起身外出。 自安丰和议后,陈伯康回京便没了差事.他的淮南路已成了太上皇辖地,皇上和秦相又都忌讳他和晋王之间暧昧难明的关系,自是不敢再用。 但他能平安赋闲在家,也正是因为他和晋王的关系不用他却将他留在临安,为的就是日后万一再和淮北冲突,让他出面解决。 街面上,因宵禁时辰即将到来,居民们神色匆匆的往家中赶去。 酉时二刻,陈伯康来到丽正门。 去年,陈伯康早在士子被收押前已被羁押了一段时间,说起来,双方也同甘共苦过了。 再者,这也是头一位前来探望大家的前重臣,士子们不由激动的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表达着自己的情绪。 其实,直到现在满心愤懑的士子也不知该怨谁,他们直觉朝廷出了问题,可秦相和皇上的威压,又让他们不敢将矛头对准二人。 眼瞧周围群情激奋,陈伯康只用一句话便让千余人的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朝中,有贼!” 众人一度以为陈伯康说的是秦相,却不料陈伯康继续道:“.自陛下南狩以来,精励图志,堪称中兴明君!然有一贼,为图贪天之功,鼓动秦相,欺瞒君上,私调兵马侵齐!此人窃居大理寺卿高位,既无才又无德,背盟毁约,于淮北狼狈一顾,仓皇逃回,引战火入江南!如今危局,皆因此人而起!” ‘鼓动秦相,欺瞒君上,私调兵马。’ 若在平日,这话恐怕没几个人信,但私调兵马这一条就不现实。 可早已热血上头的士子只想找一个情绪宣泄口,再者,丢人现眼的周军北侵一事,万俟卨确实脱不了干系。 他还是东路军主帅呢! 陛下不能有错,秦相暂时也无人敢指摘,但万俟卨 都他娘是这孙子的错! 若不是你擅起边祸,我朝怎会丢了淮南,怎会丢了江宁,秀州怎会被淹,淮北军又怎会兵临城下! 你惹了一大堆祸事,如今倒好,却称病在家躲了起来! 呸~ 见士子个个涨红了脸,似随时会爆发,陈伯康慨然一叹,对一众晚生后辈做了个团揖,悲怆道:“国有此贼,用无宁日!这是老朽失职啊,如今我意已决,欲进宫向陛下痛陈此獠十大罪,请陛下定夺!” 话音未落,当即有人喊道:“我等愿与陈大人同去!” “同去!” 却见陈伯康脸色一变,严肃道:“不可胡闹!” 接着,又变回呵护、希冀神色,环顾众人,痛声道:“你们,都是未来国家栋梁,你们还年轻,休要掺和此事,以免事后被万俟卨报复,老夫一介草民,年纪大了,为国效力之日已所剩无多,干脆泼了这腔热血,也要将祸国贼子万俟卨拉下马来!” 陈伯康虽年事已高,但面容清矍,一脸正气,看起来就是一位忠臣! 此刻他话中有对后辈的关爱,亦有与佞臣万俟卨同归于尽的决绝,再加上极有感染力的慷慨陈词,直把士子的眼泪都勾了出来。 这时,却听一道清脆女生疑惑道:“陈大人,您是朝中老臣,为何自称草民?” 陈伯康闻言,凄凉一笑,“自年初出使回来,老夫已赋闲多日,早已无官一身轻啦.” 方才开口的正是梅瑶,却见她眉头一皱,言语间明显带上了怒气,“陈大人,可是那万俟卨进献谗言,罢了老大人的官身?” 陈伯康无声一叹,却不作答,随后又是一揖,语重心长嘱咐道:“你们大有报效国家之时,不可乱来,惊扰了陛下。老夫去了” 说罢,陈伯康一整衣衫,朝丽正门大步而去。 余下众士子望着那道老迈背影,只觉心间一股巨大怒火快要将人憋炸了! 为何总是佞臣得道,祸国生事不说,还将陈大人这般忠直老臣逼的以命相搏! 让人恨不得当面质问皇上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谁忠谁奸。 可闯宫大罪,那是要诛九族的! 最后一点理智,让他们不敢乱来。 就在此时,却见梅大家忽然迈步往西去了,顾云棠下意识道:“梅大家,去往何处?” 却见梅瑶回身,娇弱一礼,“奴欲往万俟大人府上,当面问他几桩事” 顾云棠一怔,当即道:“我也去!” “同去!” “老贼,我正要会他一会!” 这次,可比刚才说要和陈伯康一起进宫的声音理直气壮多了。 皇宫大内不敢随意进出,但你万俟卨的府上,老子们却是敢闯一闯! 激情氛围下,士子们行动迅速果断,当即乌泱泱朝万俟卨府邸所在的仁寿坊赶了过去。 丽正门外的兵士,见士子自行离去,还在暗赞陈大人有法子呢.谁都劝不走的犟种,竟被陈大人三言两语打发了! 一刻钟后,千余士子赶到了仁寿坊。 万俟大人府上的门子还没弄清咋回事,便被人揪出来淹没在了人群中。 有个别冷静士子,还出言劝阻了一回,“莫打人,莫打人,咱们是来讲理的!” 但零星理智声音,迅速被无数怒不可遏的眼神瞪得没了声音。 人一旦到了群体中,智商就会严重降低,为了获得群体认同感,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和更疯狂的行为去换取那份让人倍感安全的归属感。 无疑,临安士子此时便陷入了这种癫狂局面。 原本个个儒雅有礼的青年才俊,此刻却化身街头泼皮一般,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摔。 一路冲向了后宅。 正在吃晚饭的万俟卨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当顾云棠等人冲进去时,万俟卨下意识便斥道:“尔等疯了不成!本官乃大理寺卿万俟卨!” 不得不说,久在上位,那种危机时刻迸发出来的威严气度,还是让士子们迟疑起来。 恰好,士子中有一人的父亲还和万俟卨认得,万俟卨自是感受到了危险,此刻见有数人,忙严肃道:“晓升,我与你父相识多年,你为何跑来我家闹事!” 不提还好,那位名叫晓升的士子眼瞧众同窗都看向了自己,瞬间涨红了脸,仿佛和这贼子相识便是奇耻大辱一般,只见他上前一步,咆哮道:“祸国贼子,莫要拉关系,我与你势不两立!” 为表明自己与‘邪恶’不共戴天,晓升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万俟卨脸上,直把后者的蹼头都扇飞了 这一下,同席而坐的万俟家中三子自是不依,扑上来便对晓升拳脚相加。 可万俟卨帽子没了,发髻乱了,脸也忠了威严形象也就没了。 “上!为国除贼,虽死无憾!” 顾云棠一声喊,最后一丝理智消失。 酉时中,宵禁前最后半时辰。 临安知府柴肃率领大批衙役匆匆赶到仁寿坊,按说,寻常治安斗殴不该惊动一府知府。 可这回.却是大理寺卿万俟卨家被士子冲了。 柴肃赶到时,万俟卨已被拖到了府外长街上,顾云棠、晓升等人正围着他圈踢。 可怜万俟大人,半辈子了哪受过这般羞辱,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已不动弹了,也不知是真的被打死了还是在装死。 柴肃赶紧命人将士子拦开,细细上前一看,见万俟大人胸腔还有微弱起伏,这才放心少许。 可随后,率先冲进院内查看了一番的差人一脸惊恐的禀道:“大大人,出人命了,万俟大人的二公子、三公子被打死了” 柴肃闻言愕然抬头,以阴沉目光打量顾云棠等人,“你们胆敢殴杀朝廷命官,果真不想活了么!” 初听出了人命,顾云棠也吓了一跳.方才咱们不是说要找万俟卨理论的么,怎打死人了? 可随后,顾云棠却心一横,昂头道:“为国除贼,虽死无憾!” 柴肃气极反笑,只觉荒诞.如今城外敌国大军虎视眈眈,城内却丝毫不见军民万众一心共同抗击外敌的模样,甚至出现了士子殴杀大员子嗣的恶性案件! 正此时,忽听后方大队士子中间传来一阵欢呼,柴肃抬头看去,却见万俟卨府内后宅升腾起一股浓烟,紧接高达数丈的明火便窜了起来。 与西坠晚阳遥相呼应。 火势这么快、这么猛,一定是有人故意纵火。 再看雀跃欢呼的士子,是谁放的火不言自明! “你你们这是怎了!都是饱读诗书之人,竟一个个如同土匪,丧心病狂!” 柴肃气的顿足咆哮,随后红着眼睛朝衙役喊道:“快喊火龙局来灭火,仁寿坊屋舍连片,千万不可殃及全城!” 第501章 ‘忠臣’之死 九月初十,戌时初。 紧邻皇城的仁寿坊内混乱不堪,往外逃的百姓,往里来的火龙局救火差人,拥塞长街。 原大理寺卿万俟大人的府邸,已半数没入火海,便是皇城勤政殿内,也遥见西侧火光。 殿内,秦相面色阴沉的几乎滴出水来大半个时辰前,陈伯康在丽正门外和士子共处了两刻钟,随后士子便疯了似得冲向万俟卨府上。 刚刚临安府来报,此次士子暴动导致万俟府上六死十伤,死者中,便包括万俟卨两个儿子。 国朝重臣,竟沦落至此,极大损伤了朝廷威严法度! 再者,谁不知那万俟卨乃秦相臂膀,打狗还需看主人,士子已狂妄到无法无天了! 士子自然需收拾,可在此之前,秦会之不信突然出现在丽正门前的陈伯康和此事无关 长久沉默后,秦会之忽然低沉道:“陈大人,方才你可是去了丽正门和士子交谈?” “回秦相,老朽确实去了丽正门。” “呵呵,陈大人前脚刚进宫,士子后脚便冲去了仁寿坊,此事和陈大人脱不了干系吧!” “确实和老朽有些关连。” 陈伯康的坦率让人惊讶,就连坐在御座上的周帝也意外的看向了前者。 猜到陈伯康和今日士子暴动有关不难,但他若亲口承认,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果然,秦会之乘胜追击道:“如此说来,士子殴杀朝廷命官、纵火,确实为陈大人所鼓动了?” 那陈伯康思索片刻后,却道:“老朽只是为士子们剖析了我大周陷入如今危局的罪魁祸首是谁,并未教他们杀人纵火.” “好一句‘替士子剖析罪魁祸首’!万俟卨位列九卿,为国为陛下尽心任事多年,先不说如今局势到底和万俟大人有无关系,便是万俟卨有罪,也自有陛下定夺!你陈伯康好歹也是一地大员,却不知维护朝廷法度,反倒鼓动无知士子冲击重臣府邸,闹出今日惨剧!你将我大周律法置于何处,将陛下置于何处?” 这万俟卨是他的人,今日受此大屈,秦会之这做大哥的自然要帮他主持公道,只见他颤颤巍巍起身,对周帝一个深揖后,道:“陛下,陈伯康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请陛下下令褫其官身,收入监牢,请刑部与大理寺会审!” 确实,今日之事搞的朝廷太没面子了,周帝望着下方不惊不慌的陈伯康,问道:“陈大人,你可有话要说。” “老朽都是为了朝廷社稷。” 陈伯康先后朝周帝和秦相一揖,讲了这么一句。 “为了朝廷社稷?”周帝身子微微前倾。 “对陛下,近来国朝诸事不顺,这临安城,数十万军民心中皆憋着一口怨气,若不让他们将怨气吐出去,恐不用城外齐军攻城,临安也会自乱” 城内气氛,秦会之和周帝并非没有察觉,两人也都听明白了,陈伯康这是替朝廷找了只替罪羊,让大伙发泄一下,以免反噬朝廷。 说是这么说的,但你陈伯康若果真一心为国,为何不事先和陛下商议? 秦会之面无表情道:“陈大人好一番苦心,若是为此,陈大人何不让自己一家做那士子的出气筒,偏让万俟大人受了无妄之灾?” “万俟大人当真能称之为无妄之灾么?” 多年来,陈伯康首次当面驳斥了秦会之.万俟卨当然不冤枉,仅凭他身为北侵东路军主帅这一条,打死他都不亏。 这件事,满朝都知晓,但自打北侵失败后,满朝却从未有一人敢为此问罪万俟卨。 因为大家都知道,能调动十余万大军两路北上,绝非万俟卨和王庶能做到的,背后,必定少不了秦相和皇上的支持。 是以,攻击万俟卨和王庶,便是攻击他们背后的秦相和陛下。 现下,城外大军压境,陈伯康率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秦会之和周帝两人的脸色果然变的不好看起来。 秦会之敏锐察觉到了周帝的情绪变化,马上追问道:“陈大人是何意?可是指责万俟大人有罪?请陈大人详说!” 这是在循循善诱陈伯康攻击万俟卨北伐.北伐大计的最终拍板人自然是御座上的大周皇帝。 一旦陈伯康攻击此事,秦会之稍一撩拨,便可让周帝觉着陈伯康是在指桑骂槐,届时皇上盛怒,陈伯康有性命之虞。 只不过.陈伯康却未按秦会之设想那般,只见他悠悠一叹道:“陛下、秦相,万俟大人无罪,但想要平息淮北怒火,却非万俟大人不可啊!” 刚让士子们拿万俟卨泄了火气,又拿他让淮北泄火陈伯康这是要将万俟卨彻底卖个干净啊! 秦会之一听便急了,忙道:“万俟大人既然无罪,陈大人为何偏要置他于死地!” “秦相!一人一家重要,还是我大周社稷重要?万俟大人忠君体国,若是知晓自己一家能换来临安太平、皇上无忧,想必万俟大人也会义无反顾!” 陈伯康这话精准的把握了周帝怯弱的性子自从淮北军渡江以来,周帝已先后派出了两拨和议使者,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做下过和齐军决战的思想准备。 当年,金国搜山检海捕捉他时,大周还可趁舰船之利于海上躲藏,如今齐国水军装备了天雷炮,海上也变得危险起来。 这般情形下,周帝更是生不出抵抗之心。 秦会之伴君多年,马上看出周帝对陈伯康的话动了心,为了维护自己的狗腿子,赶忙道:“陈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以一家换一国社稷,难道你是那楚王腹内之虫?就算我朝交出万俟卨一家,淮北不撤军怎办!” 这话提醒了周帝,忙道:“是啊,陈大人,万一他们不撤军呢?” 陈伯康却也未作任何保证,只道:“交出万俟大人,总是我朝表达了和议诚意,如此才好与淮北开展和议!” 权臣的崩塌都是从护不住小弟开始的,秦会之自然知晓万俟卨对他的意义,不由讥笑道:“哈哈,我朝堂堂大理寺卿,交与敌国却只能做个添头!陈大人,你到底是我大周官员,还是齐臣!” “我陈伯康对陛下之心,天日可表!若陛下对老朽有疑,大可将老朽刨胸剜心,看看老朽这颗心到底是红还是黑!” 陈伯康寸步不让,昂首而立。 眼瞧两人对上了,周帝忙开口打圆场道:“陈公休急.陈公对朕的忠心,朕自是知晓。说甚的刨胸剜心,陈公与淮北柳川先生为同族,并非陈公之错,往后,还要仰仗陈公与淮北交道,万万不可再说这般话了。陈公忠心,不用自证!” 陈伯康一叹,对周帝又是一礼,沉默不语。 秦会之也不言语了此时局面,和十几年前何其相似,那时,偏安江南的大周朝廷对大金的恐惧深入骨髓,他秦会之正是因为被金人指定为了首席和议代表,才藉此逐渐掌握了朝局。 现今不管是陈伯康和淮北系内第一家族的陈家根出同源这层关系,还是早年间关于他和楚王内眷血缘关系的小道消息,他如今都成了临安朝内和淮北最亲近的那个人。 仅仅凭着这一点,陛下都不会动他。 御座上的周帝起身,从御案后走了出来,一脸为难的停在了秦会之面前,只听他道:“秦相.朕相信,陈公所言皆出于公心.” 得,熟知周帝脾性的秦会之仅听这一句,便猜到了万俟卨的结局。 果然,周帝稍稍斟酌后,诚恳道:“此时想来,北伐之事,确有不妥。朕并非畏惧城外大军,却实不忍满城百姓受苦,眼下看来,唯有以万俟大人一家换取满城平安、社稷无虞.朕呢,也并不是那刻薄寡恩之人,日后,朕会以内帑在万俟大人家乡为其修葺忠武庙,供奉香火” 至此,秦会之已知事不可为,只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愤懑。 周帝似是在劝说对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继续道:“秦相试想,若果真城破,我朝二百年社稷毁于一旦,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届时秦相也逃不出这临安城啊。且那晋王虽是齐国淮北人,如今毕竟任着安丰朝晋王,是父皇的属下,便是我朝称臣,也不算丢脸,还可全了我们父子的孝义.” 周帝这番自说自话,逻辑自恰,可就连一旁的陈伯康听了都觉着老脸发烫。 只觉,陛下怯懦至此,纵观史书也是少找啊! 戌时三刻,天色黑透。 皇城西侧仁寿坊的大火渐渐熄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材烧焦的糊味。 宫门落锁前,秦会之和陈伯康一前一后走出皇城。 此时的丽正门外,士子已散去,秦会之走出宫门后,却在轿旁特意等了几息,待后方陈伯康走近,秦会之才一脸淡漠的说了一句,“陈大人,好一个挟敌自重!” “秦相,谬赞。都是当年和秦相学来的小小手段,老朽班门弄斧,让秦相见笑了。” 陈伯康表现的愈加恭敬,可话里隐藏的机锋却狠狠刺了秦会之一下.当年他挟金自重,如今陈伯康挟齐自重,可不是跟您秦相学的么。 风水轮流转,秦会之怎也没想到,当年横扫天下的金国,竟被淮北打的出不了关。 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原本如日中天的权威快速削弱,今日更是被陈伯康当面挑战,这一切的因由正是因为金国衰弱。 秦会之奸则奸矣,但这样的人往往身段最为柔和、也最能看清形势,只见他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凑近陈伯康道:“本相年事已高,如今朝局动荡,已力不从心,早有告老还乡之意,但家中小孙不舍临安繁华,待老夫归去之日,将孙女托庇于陈大人家中,如何?若陈大人不弃,可择贤孙婚配,我秦家也好沾沾颍川高门的福气” 秦会之将姿态摆的极低,并言明了自己‘不挡路’。 确实,他自是看出了临安朝风雨飘摇,就算皇上迫于无奈交出万俟卨,但这般做法,必定导致官员与朝廷离心离德,往后谁还敢再替朝廷卖命,都要开始找寻退路了。 可秦会之完全和淮北搭不上话,若能和陈伯康成为姻亲,至少后人还能在未来新朝中得一大助力。 陈伯康的视线在秦会之脸上稍一停留,似乎在判断后者的话有几分真假,随后却是爽朗一笑,道:“秦相春秋鼎盛,国朝多有依仗,何来告老之念,哈哈哈.若老朽不肖子孙果真得了秦相青睐,那便等到秦相真的离京那日再说吧” 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前面恭维,后头等于挑明了等到你真的告老、将政治遗产和盘托出予我之日,我自会庇护你家后人。 秦会之十年独相,陈伯康若能全部消化他的政治遗产,即便改朝换代,他的政治地位也不输陈景安。 这可算作两人的交易。 但此事需从长计议,绝非一言两语可决。 不过,有了这次接触,两人心里都有了底。 临别之际,陈伯康笑呵呵提醒道:“秦相,方才你那句‘挟敌自重’,大大不妥,就连陛下都说,晋王乃太上皇下属,这是陛下父子之间的些许误会,晋王可不是我朝敌人。” “是,陈大人提醒的是。” 丽正门外,皇城侍卫首次看到了让人诧异的一幕,为相十载的秦相,竟史无前例的率先向陈大人行了礼。 九月十一。 驻于城西的淮北军扫清了方圆二十里内的勤王乡兵后,终于开始向西北角的余杭门瓮城试射。 过年时,城内军民原本已习惯了隆隆炮声。 可这回,距离更近、口径更大的天雷炮,自然给临安带来了更大的震动。 仅仅试射第三炮,便命中了余杭门上的箭楼,随后天雷炮集火,短短半刻钟高三层、阔十余丈的箭楼便千疮百孔,最终轰然垮塌。 淮北军却并不急于轰破城门攻城,将箭楼打垮后先后停止了炮击。 临安军民,浅尝淮北震撼。 临安府衙内,断了一臂一腿的万俟卨浑身裹满纱布,呆呆望着床帐外间,不时传来老妻、儿媳的哭声。 昨晚,柴肃将他一家从发狂士子手中抢了回来,特意带来了府衙安置,以防再被士子攻击。 万俟卨只觉冤枉.北伐之事,虽有他谋划,可下令之人终究是陛下和秦相啊! 这帮欺软怕硬的士子,不敢寻那两位的麻烦,偏偏跑来我家! 不说家宅被烧的奇耻大辱,已年过不惑的万俟卨想起两个死于非命的儿子,心如刀绞! 也就是因为伤重行动不便,若他此时能行动,一定带人亲自捉了那帮士子,让他们知晓知晓甚是‘民心似铁,官法如炉!’ 还有那梅瑶、陈伯康! 杀子之恨,本官与尔等不死不休! 正思索间,门外一阵喧哗,不多时,临安知府柴肃带着一众衙役走了进来。 万俟卨从床上艰难起身,还未及说话,跟进来的老妻已带着一群女眷涌了进来,见了柴肃便哭嚎道:“柴大人,昨日行凶歹人可捉捕归案了?” “大人!公爹一生为国,我家却遭此横祸,我夫君死的好惨,被歹人活活打死,大人不可轻饶了歹人!” 正在经历丧夫之痛的二儿媳控诉一番后,再度大哭起来。 一时间,屋内哭喊一片。 柴肃脸上的表情却分外古怪,看了看满屋哭啼女眷,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万俟卨,只对属下道:“抬万俟大人出来吧.” 一听这个,万俟卨强忍痛楚,靠着被子坐了起来,“可是陛下要召见本官!” 柴肃脸色一阵尴尬,随后忽地面色一凛,声音马上严肃了起来,“陛下口谕!大理寺卿万俟卨,欺瞒君父,擅起边衅,惹友邦雷霆震怒,陷国朝社稷于险地!今,削职为民,家中成年男子交由友邦处置,女眷没入教司坊” 屋内哭声戛然而止。 万俟卨望着已冲上前来的衙役,依旧难以置信道:“柴肃!你假传圣意,本官要看看圣旨!” “皇上口谕,没有圣旨!” 周帝自己都觉着此事办的不地道,自然不会再颁正式的旨意,以免落下证据。 去年东西两路周军入淮北,西路军为了攻势迅捷,没来及在淮北大肆作恶。 但万俟卨率领的东路军因有泉州商人蒲家的存在,一路上没少劫掠杀人。 他自然知晓,若自己落入淮北军手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此时,见柴肃等人不似作伪,惊恐之下顺手抄起床头一把用来剪纱布的剪刀,抵在了自己喉咙上,声嘶力竭道:“谁敢动我,本官乃是大理寺卿!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秦相!不然.不然,本官宁死不受此辱!” 说罢,柴肃果然叫停了衙役可,他却丝毫没有阻止万俟卨自戕的意思,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似乎万俟卨自裁,他就老老实实等着收尸。 尴尬僵持十余息,柴肃见万俟卨下不去手,终是一叹,道:“万俟大人,你也曾是九卿之一,还是体面些吧。” 万俟卨浑身发抖,哆嗦道:“我要见见秦相!” 以他对皇上的认知,皇上确实能做出这种卸磨杀驴、让臣下背锅的事来,此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秦相了。 柴肃却又是一叹,压低声音道:“这道口谕,便是秦相代陛下传与临安府衙的” ‘哐当~’ 万俟卨手中的剪刀落地。 柴肃随即一挥手,众衙役当即上前,用床板将万俟卨抬了出去。 一众女眷嚎啕中,面如死灰的万俟卨躺在床板上,双目无神的望着天空,口中不住喃喃道:“我要见陛下我要见秦相.本官是忠臣.” 第502章 到底哪出错了? “.,晋王,余者尚且好说,但罪己诏、陛下出城亲呈降表,以及赔银一万万两的条件,我朝万万做不到啊!” 临安朝礼部尚书沈该,已用上哀求口吻。 他已是三日来第二拨前来淮北军营和议的使臣了。 九月十二,枢密院负责齐国事务的北面房官员带着万俟卨一家男丁首次议和,晋王将这份‘诚意’收下,但张口说出的和议条件根本就是狮子大张口。 和议不成,北面房官员将淮北军一系列条件带回临安,周帝一听便恼羞成怒,迁怒于和议使臣,若不是朝臣劝阻,差点将使臣下狱。 也是,任哪个皇帝听了这等屈辱条件也淡定不了! 周帝盛怒之下,喊出了与齐军决战的口号.可仅仅过了一夜,冷静下来的周帝便又收回了命令,再遣礼部尚书沈该出城和议。 去年,沈该在安丰负责和议时被气的吐过血,实在不想掺和这差事了,奈何圣命难为,只得硬着头皮再试一回。 晋王倒也很给他面子,亲自接见,可那些苛刻条件,却一桩未少。 见沈该讨价还价,坐于下首的韩世忠怫然不悦,斥道:“齐周两国既为兄弟之邦,你周国却背盟偷袭!我淮北为此战死了多少弟兄,肏你娘,老子没叫你家皇帝老儿偿命已算爷爷发了善心,你还有脸抱屈?” 去年晋王便有言在先,齐周两国手心手背都是肉,是以齐周和议他不参与,只在场做个见证人。 今次负责和沈该商议的,却是晋王手下第一无赖,泼韩五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去年的陈景安在韩世忠面前,最多算是个雅痞至少人家柳川先生不会张嘴老子、闭口爷爷。 沈该耳听韩世忠对皇上不敬,却也不敢朝后者发火,无助的像个被泼皮堵在了暗巷内的小娘,只得看向了晋王。 “咳咳,韩将军,不可对沈大人无礼。” 晋王一开口,韩世忠才少少收敛些许,从袖袋内掏出厚厚一沓笺纸,让人递了过去,同时道:“给,你看看给我淮北造成了多大损失,要你一万万两果真多么?肏你娘.” 结尾处,还是没忍住带了句口头语。 “韩将军,文雅些!”晋王只得再次开口提醒。 “哦哦.问候你母亲的!” 韩世忠连忙改口,问候你母亲确实比肏你娘听起来文雅。 不与你这泼皮一般见识! 沈该做了自我心理建设,随后接过那信笺看了起来,上头列举了周军北侵时对淮北造成的破坏。 例如:蔡州、泗州、薄山县城墙损毁,作价九百三十二万七千六百两。 啥城墙啊,修葺费用要这么高? 底下,还有诸如良田、水利设施被周军损毁,百姓宅院损伤、鸡鸭鹅猪牛羊被抢,战死将士赔偿、遗孀子女抚恤等等 好吧,咱大周先打的人家,咱理亏,但你们这战死将士数目是不是.太多了? 战死三万,伤残五万,战死每人赔偿三百两,作价九百万两;伤残每人赔偿一百两,作价五百万两,仅此一项便需赔款一千四百万两! 沈该强忍没去问候韩世忠的母亲.我周军要有这般战力、一战灭你八万人,还能被你们打到临安城下? 可就算这样,几项相加也到不了韩世忠要求的一万万两银子啊! 沈该刚提出自己的疑问,韩世忠赶紧手忙脚乱的在身上一阵摸索,随后又从掏出一张笺纸来,“哦,漏了一项,还有这个!” 沈该接过一看,只见上头写着‘精神损失费用四千万两.’ 加上这四千万,赔款确实够一万万两了,甚至还多出七千多两。 “我军仁义!多出那七千两,便不要了,凑个整数一万万两,合理吧?” 合理个鸡毛! 沈该抖着最后那张笺纸,皱眉道:“敢问韩将军,何为精神损失费?” “嘁~” 韩世忠轻蔑的看了沈该一眼,道:“精神损失费都不懂?枉你还是个读书人哩!这叫战后创伤” 一脸傲娇的韩世忠说到此处也卡了壳.咦,战后创伤什么来着? 下意识的,韩世忠看向了陈初. 坐于上首的陈初颇为无语,就他娘这几个字也记不住! “咳咳~” 陈初握拳掩在嘴上,以极低声音提醒道:“应激综合征.” “对!战后创伤赢鸡综合征!我淮北六府四百万军民,皆因你周国犯贱北侵,惊吓的吃不下、睡不着,按人头算每人赔个十两,多么?” 韩世忠双手一摊,见沈该涨红了脸不吭声,便又朝陈初道:“王爷,您来评评理,每人赔十两,多么?” “咳咳,你们谈你们的,本王不插手” 一旁的沈该不用看也知晓,两人是一人白脸一人黑脸,淮北军之所以敢这般讹诈,还不是因为大周打不过人家嘛。 可他们这些条件,大周确实做不到啊! 先不说这一万万两赔款筹不出来,仅是那要求皇上下罪己诏、出城呈降表一事,皇上也不可能答应。 一念至此,沈该不由一叹,拱手道:“韩将军,若果真不想生灵涂炭,和议条件中关于我皇之事,必须去掉。至于赔款,我朝也确实拿不出来,最多许韩将军一千万,不过也要到年末方能支付” 一千万,已是临行前周帝亲口对沈该说出的底线了。 双方关于赔偿金额的诉求,差距过大,韩世忠一听便恼了,拍案而起道:“肏你.问候你母亲!你打发叫化子啊!你回去告诉那皇帝老儿,他给便给,不给待爷爷拿了临安亲自去皇城内搬!今日九月十三,我最晚等到九月十五,到时尔等若不能接受全部条件,老子轰烂你这鸟临安、砍了你那鸟皇帝的脑袋!” 韩世忠身形高大,满脸横肉,再加这番蛮横强硬的表态,确实有点吓人。 “韩将军!” 还好,晋王出口喝止了韩世忠的输出,随后转向沈该,一脸歉疚道:“哎!让沈大人见笑了,韩将军对淮北一事耿耿于怀,这才出言不逊。哎,这帮兵痞,本王也难以管束啊!” “.” 巳时,陈初送沈该离营,途中一直温言向后者赔不是。 沈该又不傻.方才韩世忠那句九月十五轰城,只不过是替晋王说出最后通牒罢了。 近几日,淮北军虽未正式攻城,但接连不断地炮轰,西、北两面城墙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对于守城一事,不但周帝没信心,便是朝中文武也没信心,此时唯一的指望.川蜀军至少还需一个月才能赶到临安城下。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于是,沈该趁出营时说出了周帝私下嘱咐的条件,“晋王仁义,世人皆知王爷既为安丰之臣,说来与我皇亦是一家,如此刀兵相向,有伤和气。我皇欲择一淑慧貌美宗室女为义妹,许配与王爷,以喜庆化干戈,晋王意下如何?” 看来,初哥儿好美色的传闻已传遍天下了,又是送女人的招数。 但啥女人也不值一万万两银子吧? 这亏本生意,自然不能做。 却见陈初似乎认真思量了一番,摇头道:“谢皇上美意,但本王平生不好女色,如今西北未定、关外金国未灭,实无心那温柔乡啊!” “.” 就你?平生不好女色? 不待沈该再开口,忽见前方迎面走来数人,当先那人正是上月出使江宁的罗汝楫。 淮北军大营连绵十里,他俩能在此处走个脸对脸,绝对不是巧合。 但两人还是不由一怔,陈初却爽朗一笑,远远招呼道:“罗大人、桑大人,你们来了。” 随后又转身对后方小乙道:“小乙,替我送送沈大人。” 说罢,热情上前,与一脸懵逼的罗汝楫把臂入内。 错身而过时,罗汝楫和沈该对视数息,两人似乎都有许多话想说、想问对方,但碍于场合不对,最终甚也没说。 当日,午时前后,沈该乘吊篮入城。 周帝连忙召集中枢大员开了场小型朝会。 沈该将淮北军关于和议条件寸步不让、且已发出最后通牒之事一五一十禀报后,周帝先是大怒。 众臣熟知他的秉性,只静待他自己平静下来。 果然,周帝骂了一阵‘乱臣贼子、朕坐拥万里江山四千万军民,岂容你这般欺朕’之后,又坐回了御座沉默半天,最后竟抹起了眼泪,对群臣道:“诸位,可还有他法救我大周社稷.朕若果真依了淮北军所言,出城呈降表,那帮淮北悍将岂会放过朕” 众臣沉默,眼神却总不时瞟向秦会之。 你独相十年,把持朝政,享尽了风光,便是这次北伐也都是你的主意。 如今玩砸了,自然还要你来负责。 秦会之却如同老僧入定,不和任何官员有眼神交流。 他专权多年,自然树敌也多,交出万俟卨一家,已极大损伤了他权臣的震慑力,此时他只要敢开口,不管说啥,都有可能被群起而攻之。 这时,专门负责对齐国情报工作的枢密院机速房主事胡佺却主动出列道:“陛下,为今之计,只有请陈公出山与淮北军和议!” 自从前几日丽正门士子大闹仁寿坊以后,陈伯康便待在府内闭门不出了。 周帝又不是没派人请过他,但他一直称病。 “陈大人”周帝提起陈伯康不由一叹。 在场众人都知晓,陈伯康之所以在此关键时刻称病不出,正是因为心中有怨。 去年,好端端的将人家收监入狱,后来虽释放了,但那时周帝和秦会之忌惮他和淮北关系,不许他离京,却也不给人家安排新差事。 大半年来,等于赋闲被圈禁。 如今有事了,又用到人家.陈伯康心里能顺畅才怪了。 沉默间,又是胡佺,石破天惊道:“陛下,陈大人在淮南时,于经济一道颇有见解,短短数年,便将淮南经营的有模有样,不如请陈大人就任三司使!” 即使在这般严肃场合,依然有不少大臣瞪大了眼睛,错愕的看向胡佺,随后,又看向了秦会之. 十年来,大周只有秦相这一位总览军政财的独相。 三司使这财相已空缺多年,胡佺这是要生生从秦相手中为陈伯康夺下一块大权啊! 就算此举是为了安抚陈伯康,好请他出山主持和议,但秦相会答应? 就连周帝也看了过去.他自然没意见,只要能和议成功,别说三司使,便是封侯也行! 秦会之却没有任何被瞩目的不适,甚至没等周帝主动相问他的意见,便缓缓起身道:“陛下,臣以为,陈大人就任三司使正好人尽其才!臣附议” ‘嗡~’ 勤政殿内,罕见的热闹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视权如命的秦相,竟真的如此顺滑的同意了陈伯康就任三司使。 直到周帝身旁的太监连喊几声肃静之后,殿内才渐渐平静下来。 周帝愿意、秦会之愿意,一切程序就简。 当即由周帝口述,小黄门迅速写下圣旨,再由前者用印。 午时末,一队颁旨仪仗便出了皇城,直奔陈府而去。 但殿内的气氛却格外古怪,有人觉着,秦相肯放权,是因为城外淮北军的巨大压力。 也有人觉着,这是秦相向与淮北多有关联的陈伯康主动示好,为自己留后路。 还有人认为,秦相一定是和陈伯康私下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过,无论哪种想法,大家都明确了一件事在太上皇坐镇安丰的情况下,谁能和淮北,或者说谁能和晋王搭上关系,谁就能在临安朝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等待陈伯康到来的同时,沈该踌躇再三,还是说出了在淮北军营中见到了罗汝楫、桑延亭、郑怀汉三人。 殿内气氛不由再次沉闷下来。 自打淮北军占淮南,周臣大面积转向投靠安丰的例子屡见不鲜。 可罗汝楫那可是当初与万俟卨齐名的秦相臂膀,还是钦差,并且他是朝官,家眷都还留在临安呢! 他就不怕事后朝廷拿他家人出气么? 周帝脸色颇为不好看,看向秦相的眼神也不那么温柔了你看看,你提拔的都是些什么人,万俟卨为朕惹来这般大的麻烦,那罗汝楫也不顾皇恩浩荡,连他也投了! 直到陈伯康赶到勤政殿,周帝才换回一脸温和表情。 “臣,参见陛下.咳咳” 毕竟是称病,面色红润的陈伯康还咳嗽了两声把戏演全。 周帝也非常配合,“陈公辛苦了,如果国事艰难,劳陈公拖着病体为朕分忧,快快赐座.” 原本,御前有赐座待遇的只有秦会之,如今,陈伯康也有了这份殊荣。 一番嘘寒问暖后,周帝迫不及待的进入了正题,毕竟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 说到底,别的条件,譬如罢免王庶、通商等等都能答应。 但让周帝下罪己诏、出城呈降表一定要去掉,一万万两的赔款,也做不到。 陈伯康细细思忖一番,虽然他和陈初之间有默契,可若想顺利坐稳这三司使位置,的确要在此次和议中尽力帮周帝争取来体面、尽量少付出代价。 就在他斟酌着如何开口之时,殿外忽有小黄门来禀,“枢密院承旨罗大人进城了!” 周帝脸色一黑,意味难明道:“他还敢回来?速速将人带过来!” 这么一打岔,商讨和议之事暂时停了下来,大家都想看看,这罗汝楫孤身进城到底为了何事。 就连秦会之也一时未能猜透自己这狗腿子的意图。 直到一刻钟后,风尘仆仆的罗汝楫赶到了勤政殿。 进门时,急匆匆跑进来的罗汝楫便被一尺高门槛绊的跌了一跤,看起来分外狼狈。 坐于御座之上的周帝表情更加不悦。 可不待他开口,便见罗汝楫连滚带爬扑倒在御前,喊道:“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 眼下临安,随时有倾覆之虞,焦头烂额的周帝闻声,不由恼怒,低声斥道:“慌慌张张,哪里还有一丝官员体面!起来好好说话,何喜之有!” 却见跪伏于地的罗汝楫抬头间,竟已是泪流满面,只听他道:“陛下!微臣幸不辱命,晋王愿撤军了!” 周帝蹭一下从御座上弹了起来,可惊喜脸色一瞬即逝,下一刻眉头已皱了起来,“你答应了他甚条件!可是要朕出城呈降表!” 最后一句,语气已森然。 可罗汝楫却赶忙摇头,只道:“陛下,晋王已答应微臣,不用陛下下罪己诏、不用陛下呈降表,便是那赔银,也可减免一二!” “此话当真!”周帝的嗓音甚至出现了一丝颤抖。 “微臣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陛下!” “罗大人,真乃朕之肱骨!” 狂喜之下,周帝大步走下御阶,亲手搀起罗汝楫,君臣二人四目相对,竟都磕上了泪花。 勤政殿内,更是如同炸了锅一般。 唯有秦会之和陈伯康稍有迷茫. 罗汝楫自从进了勤政殿,未曾和秦会之有过任何眼神交流。 这虽是极小细节,但照以往,罗汝楫立下这般大功,开口前一定会用眼神征询秦会之的意见。 秦会之敏锐感觉到,自己养下的这条狗,似乎是有了新主人、新靠山。 而陈伯康同样不舒服.按说,和议达成这件大功,该落在他头上才对。 这罗汝楫是从哪跳出来的? 他说的,都是我的词啊! 到底哪出了错? 第503章 保护国 九月十四,一大早,陈伯康、罗汝楫、柴肃组成的和议使团便出现在了淮北军营。 按说,罗汝楫刚于昨日说服淮北放弃了某些不利周帝的条件,为和议立下头功,今日本该由他继续全权负责和议才对。 可陈伯康已察觉到淮北内部好像出现了某些暂不可知的变化,自然不会让罗汝楫专美于前,说啥也得跟来。 最终,由三人组成了和议使团。 如今,罗汝楫立场难明,陈伯康代表周国士绅阶级,代表了皇家的柴肃则要监督两人,以免罗、陈争相出卖大周利益。 三人看似一方,实则各怀鬼胎。 淮北这边,则由韩世忠、吴奎、姚长子三大憨粗对等接待。 起初,柴肃还想在保全周帝体面的基础上,再让淮北做些利益让渡,但对方三人虽不如柴肃能说会道,却咬死不再让步。 届时,江南原有经济体系必将被摧毁。 彭二哥一抱拳,坚定道:“赔款都是将士血肉,一文也不能再少了!” 最终,陈初没让苏晟业继续查下去。 即便陈伯康猜到两人有表演成分,也不敢真的赌淮北军不会攻城,连忙起身对陈初拱手道:“晋王!万万不可,临安百姓,也是晋王臣民啊!” “余下的” 柴肃见陈伯康、罗汝楫已早在帐内安坐,不由狐疑的看了看两人。 陈伯康想见陈初,正是想旁敲侧击问问这罗汝楫到底是怎回事,显然,后者不想让陈伯康和陈初独处,以免陈伯康在背后说些对自己不利的话。 齐人任周国提举市舶司使、任三司度支判事这何止是要过苦日子,简直是要掐了大周的咽喉啊! 往后,大周再想练兵,单这军饷就得被齐国卡死,永世再无翻身希望。 这一下,嫌疑范围就缩小了许多。 “诶~” 眼见罗汝楫像狗皮膏药一般粘上自己,陈伯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再不搭理他。 再想的深一些.甚至蔡家人做的都有可能! 看似伤己,但对方若熟悉陈初的思维方式,大概也能猜到陈初见密信后会怀疑陈家。 五,临安尊齐国为上国。 眼见柴肃气的面皮涨红、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陈伯康替他讲了一句,“韩将军,整个临安府库、国库也凑不出你们所要的一成!我等又不能凭空变出银子,你们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虽是为了公事,但手段毕竟不光彩。 陈初再看向韩世忠,“韩将军,人家确实一下拿不出这么多。这样吧,和议第三则里要在六府开放榷场,仅税赋一项年入千万不难,不如我来做担保,由齐人就任大周市舶提举司使,以关税分期支付,如何?” 二人跟随亲卫走向中军大帐,即便彼此心中都跟明镜一般,却不妨两人一路上低声交谈今日和议困局,不时齐齐叹上一声,俱是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 “去你奶奶的,若不是王爷相劝,一万万两一文不能少!如今已减免了两千万两,你们还待怎样?老子还是那句话,你们给便给,不给,明日老子攻城,自己去取!” 前几项,柴肃倒也没有异议,只是在第五项上和韩世忠争论了几句。 这边,三人饮了一杯茶,柴肃、韩世忠、彭二几乎同时抵达。 “嗯嗯嗯”柴肃点头如捣蒜。 但同样,这事的风格也不像蔡婳她若想做事,绝不会这么不痛不痒的来一下,三娘子讲究的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要么是安丰朝内某些淮南旧臣做的手脚,要么就是就是和蔡源有竞争关系的陈家人。 韩世忠入帐后,屁股尚未坐在座位上,便牢骚道。 天下太平?你家的天下太平是指京师被围、被逼签下城下之盟么? 罗汝楫也起身快步走到柴肃身旁,怨气满腔道:“柴大人,你这是作甚!快向两位将军赔礼!” 两人驻足回首,却还是昂着头,一副桀骜模样。 陈伯康大概看出来了,陈初这是明示于他,罗汝楫也是晋王的人 至于罗汝楫是何时投了晋王,陈伯康不知道,但好像和蔡氏有关? 却见晋王稍一沉吟,缓缓道:“柴大人,此事临安有错在先,五百万确实少了。这样吧,你回去后赶紧筹银,先支付一成,八百万交与淮北.” “呵呵.” 兴许是陈家其他人? 现下境况,用句不妥当的比喻,类似二女争宠。 只听陈初又道:“有甚事不能谈嘛!何必动辄打打杀杀,我说个法子,你们都听听。” 对方并没有选择直接大张旗鼓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反而只是将密信送到不会轻易泄露消息的军统,甚至有种让陈初自己处理好家事的温情脉脉。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罗汝楫昨日带来了不用周帝下罪己诏、出城呈降表的消息以后,整个临安朝廷都看到了和议成功的曙光。 可陈初和罗汝楫叙话时,说的却是,“江宁好风光,待临安事了,罗大人可将嫂夫人和侄儿送去江宁小住几日,也好与我家三娘交道一番,她最喜孩童.” 陈初可没有道德洁癖.再者,那帮出钱的官绅,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干净的。 这也算略施惩戒。 两步外的罗汝楫自然听的清清楚楚,却听他又道:“巧了,今晨和议陷入僵局,下官原本也想求见王爷,请晋王居中说和一二。” 数十息后,前去通禀的亲卫回转,“陈大人,王爷在中军大帐等候,请随我来” 一刻钟后,自有兵士端来饭菜,陈伯康匆匆吃了两口,随后借如厕的理由,走出帐外向一名侍卫道:“劳烦通禀,本官欲见晋王。” “刀架你脖子上,看你做不做得到!”韩世忠嚷道。 陈初苦笑一声,看向了陈、罗、柴三人,那柴肃刚坐下又连忙起身道:“晋王,非是我朝不予,实乃这八千万两天价,根本做不到啊!” 可比起未来艰难,眼下的威胁却是实在的。 陈伯康若有所思,仿似无意间扫了罗汝楫一眼,却不料,后者也正在偷偷观察他,两人视线交汇却都是老油条,谁都不惊慌,反而各自朝对方一叹,似乎都在为和议发愁。 可眼见韩、彭两人气冲冲的模样,他又不敢上前阻拦,最终只能看向了面目更和善、名声更好的晋王。 委顿在地柴肃失魂落魄道:“晋晋王,我朝财政支出本已捉襟见肘,已无从缩减了” 本就只半拉屁股挨着椅子的罗汝楫忙起身道:“下官回去后,便安排贱内和犬子去江宁,能与蔡娘娘相交,是下官一家的福分” 只不过,从陈初对两人不同的态度中能窥见,晋王将陈伯康当成了合作伙伴,将罗汝楫却视为了走狗.不然,也不会用那种听起来亲昵、实则是命令式的口吻,让他将妻子送去江宁。 可第六项,临安战争赔款八千万两这一条上,双方再度爆发了争吵。 不过,有此一事,倒也再次提醒了陈初.陈伯康毕竟同出颍川陈,合作可以,但不可再任由他在临安朝独大! 恰好,这罗汝楫、桑延亭送到了眼前,如今局势,只要有陈初背书,在临安朝内再扶植一股势力并不难。 “明日便是九月十五了,要钱还是要体面,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一旦嘴上说不过,那韩世忠和吴奎便以不堪入耳的粗鄙俚语咒骂威胁,将柴肃气的混身发抖。 眼下,自是和当初陈初和陈伯康在安丰密谈的内容有所差池。 经过一上午争吵,双方基本在以上五则和议条件上达成一致,当然,必定是临安朝让步的多。 “.”柴肃。 韩世忠可没甚好脾气,捋了袖子竟真的作势要打,旁边的彭二哥赶忙将人一把抱住,随即悲愤看向了陈初,只道:“王爷,您也看到了!临安北侵在先,如今却毫无悔意!这钱,我等不要了!” 柴肃下意识看了陈伯康一眼,稍一踌躇,不自信道:“城内最多能筹得五百万两” 他说不说这句话,都挡不住罗汝楫跟着他一起去见陈初。 若两家都排除,用最朴素推理之法陈、蔡两家闹翻,谁获利最大,倒是可以再列出几个嫌疑人。 一来,不打草惊蛇,二来,对方这手段着实幼稚,掀不起风浪。 柴肃迅速被两位同僚的紧张情绪多感染,深秋季节,额头上霎时冒出了汗珠。 二,齐国承认周国继续拥有江宁府主权,但由齐周两国共治。 只不过,陈伯康却未发一言。 “巧了,下官也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呵呵” 若淮北军真的打下了临安,他两人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一旁的吴奎却阴恻恻接话道:“府库、国库不够,但诸位大人府上想必能找出不少银子吧?听说你们秦相府邸占地广阔,奢华不输皇城,搜出个几百万两银子应是不难。还有柴大人,权知临安府多年,地库里不囤个百万白银,可对不住你知府之位.” 又听韩世忠临走前赤裸裸的威胁,柴肃气的直嚷嚷道:“他们,他们就不怕伤晋王仁义之名么!” 大帐内,正在吃饭的陈初热情招呼两人入座。 午时已至,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韩世忠撂下一句狠话,同吴奎、长子出帐吃饭去了。 却不知,被谁捅到了军统.且幕后之人能准确找到军统驻地,大概率是己方内部的人。 说罢,彭二拉着韩世忠便往帐外走去,同时喊道:“泼五,钱咱不要了,即刻点齐兵马,开始攻城!” 到了此时,陈伯康已非常确定.这姓罗的,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挟齐自重的竞争对手。 “放你娘的拐弯屁!你打发叫花子呢!” 陈初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劝道:“大周拥军数十万,如今天下太平,完全没必要嘛,以本王之见,大可裁撤八成厢军,仅在穷山恶水保留一二震慑山贼匪寇即可。” 陈伯康回以温和笑容,却道:“老夫饭后习惯走几步,罗大人自可回帐。” 这一切的根源,都和上月月末一封送至江宁军统驻地的密信有关. 苏晟业收到举报蔡婳贪腐的密信后,就算蔡妃对他的师父李科有知遇之恩,也不敢再隐瞒,当即派人将密信送呈楚王案头。 但在淮南为官多年的陈伯康却清楚,以淮北的生产力水平,一旦两国榷场开放、且无税率来控制,不出三年,整个周国必然被淮货充斥。 眼瞅争执又起,陈初连忙喝止.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双方都看向了坐于正中、皱眉沉思的晋王,都等着他替本方说句公道话。 可这些嫌疑人,无一不是陈初亲近之人。 只见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晋王.请晋王救临安百姓啊!” ‘将士血肉’四字让陈初不由一叹,又看向了柴肃,“柴大人,你说个数,最多能筹到多少?” 陈伯康自是没了机会试探罗汝楫之事,便谈起了上午和议之事,陈初闻言,当即让人招柴肃,以及此次南征先锋官韩世忠、后军将军彭二前来。 陈初见信后,很是不悦了一阵.蔡婳在江宁敛财一事,虽未用公文那般的正式途径禀告,但两人相拥而眠时,蔡婳却私下说过,并且此举也是为了暂时缓解淮北储备金极度短缺的情况。 陈伯康微微侧了身子,和罗汝楫对视了两息,平静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也好,同去吧。” 至此,陈初才开口喊道:“韩世忠,彭二!” “我没有,你可别乱说!” 他不通商事,甚至觉着第三、四两项还是好事。 “王爷!我可是听了你的劝,才将赔款减免到了八千万两,可南朝这些人犹不知足!您可不能再替他们说话了!” 一副为双方说和的架势。 “城内就这么多!你只要不怕伤晋王仁名,便进城抢吧!”柴肃似乎看出晋王有照顾临安之意,第一次挺直了腰杆叫嚣道。 韩世忠又道,陈初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便又道:“陈公不是刚刚就任三司使么,你们齐国再派一人担任三司度支判事,缩减朝廷支出,想来每年也能省出个几百万吧?” 柴肃还未开口,韩世忠却激动道:“八百万不成!余下的怎办!” “王爷,就算榷场关税可年入千万,待偿还清也要多年!太慢了” 那侍卫转身离去,军营之内自然不可随意走动,陈伯康只能继续站在原地等待消息。 站在晋王的角度,走狗确实比伙伴来的好用。 等待韩、彭两人的间隙,陈初命人上了茶,先诚挚恭贺陈伯康任了三司使,只道:“望陈公履新后,成为齐周两国邦谊桥梁,造福两国百姓” 四,允许两国百姓自由来往、求学、经商,两国税率统一,不得有歧视性税收政策。 韩世忠当即骂道。 柴肃连连摆手。 陈初一番思索,看向了柴肃,温和道:“柴大人,你们眼下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吧?” 三,沿江鄂州、黄石、江宁,沿海明州、泉州、广州六府为榷场。 其实吧,历朝历代都有派系之争,像江宁这点事,对方的手段已算非常温柔了。 说到此处,陈初一叹,看着柴肃道:“柴大人,往后临安朝可能要过几年苦日子了,但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日子苦点,总也好过生灵涂炭,不是么?” 在这件事上,罗汝楫和陈伯康有着共同利益淮北军对临安朝保持威慑,两人才能狐假虎威、游走其间。 良久,陈初先抬头看向了彭二,“彭将军,八千万果真不能少了么?” 这番表态,尊敬但非常官方。 这是晋王首次主动出主意,柴肃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哀切却又满含期望的看向了晋王。 可一万万两赔款,即便减免到了八千万,依然是临安朝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条件啊。 简直有辱斯文! 用了一上午时间,双方大体上敲定了几桩事一,北侵罪魁万俟卨交由齐国处置,西路军主帅、临安朝兵部尚书王庶治罪,由临安朝自行处置,秀州掘河造成百姓死伤一案,由临安严查。 仅仅几息之后,罗汝楫也笑着走了出来,随口道:“陈大人,为何站在此处啊?外间秋意渐浓,小心染了风寒。” 经过几日思索,陈初又否定了陈家所为的想法只因这种略显小家子气、且只能膈应人的手法,实在不像陈景安能办出来的事。 “.” 偌大一个临安,若任由淮北军进城搜刮官绅,八千万两兴许凑不够,但千万级别应能达到,此处毕竟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处。 蛮横韩世忠出言威胁。 柴肃自是不敢拿淮北虎狼说事,只喃喃道:“裁撤八成厢军.若敌国犯边怎办?” “怕甚!” 陈初忽然从大案之后起身,立于帐内,颇为霸气道:“待和议一成,本王便行谕天下:齐为周之母,周帝以皇姑称齐国长公主,自此后,齐为周保护国,犯周者,便是犯我大齐,必灭之!” 第504章 我那五弟 “北侵罪魁万俟卨交由齐国处置,兵部尚书王庶由临安自行治罪” 九月十四,夜,勤政殿内焦急等待了一整天消息的周帝,在陈伯康、柴肃返回后的第一时间便命后者禀报和议进展。 起初,听柴肃说起的第一项条件,周帝甚至如释重负反正万俟卨一家已经交出来了,让临安自行治罪王庶,也为他保留了体面。 可听到最后,‘两日筹措八百万银’、‘其余赔款以市舶司税银、三司税赋为质,分期支付,每年计息一成.’ 粗略一算,连本带息没个二十年根本还不清啊! 但未来如何紧缩财政终究是远虑,近忧则是这两日怎么筹来八百万银。 若是以往,面对齐国如此逼迫,大概会有部份官员跳出来慷慨陈词‘大不了与齐国一决死战’之类的。 可万俟卨一家的遭遇的就在眼前,谁还肯在如今局势下做这出力不落好的差事。 眼见群臣鸦雀无声,周帝便又打起了感情牌,只见他泪湿龙袍,道:“诸位爱卿,仅靠国库、府库如何也凑不够八百万啊,还需众卿同朕一道度过此难关。” 下方仍旧沉默无声,周帝以期盼神色在秦会之身上驻留许久,后者却只微微佝着腰身,不肯与之对视。 无奈之下,周帝只得又哀切道:“宫中妃嫔首饰头面可值个几十万,再加内帑也凑不够百万,诸卿难道要看朕去典当冠冕仪仗么!” 话已至此,陈伯康无声一叹,正欲开口,却不料被罗汝楫抢在了前头,只见此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失声痛哭道:“臣等无能,累皇上受惊。臣在城内有宅院一座、铺面两间,臣明日便低价发卖,为陛下凑钱” 众臣见罗大人竟为国发卖家产,有人不满却也有不少人心生戚戚焉。 可陈伯康内心却无半分感动今日,他可是看见了,那罗汝楫在晋王面前同样跪的丝滑!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周帝哽道。 谁料,下一刻罗汝楫却转向了秦会之,却见他泪流满面、口吻真挚道:“如今国家有难,圣上不安。秦相为百官之首,请秦相为百官做个表率!” 在场官员马上意识到不对劲了.这罗汝楫乃秦相门下走狗,别管他态度再恭敬,这话说出来也是要秦相出血的啊! 此时,不但众臣齐齐看向了秦会之,便是周帝也再度看了过去,或许是因为秦会之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他排忧解难,周帝的眼神隐有不快。 秦会之从锦凳上缓缓起身,却出人意料道:“陛下,钱财乃身外之物,若能保我大周社稷、使陛下无忧,臣便是散尽家财亦甘之若饴.” 周帝脸上顿时愁云散尽,感动道:“秦相,果然无愧国之栋梁!” 陈伯康冷眼旁观,忖摸道.自金国失势,秦会之应该已察觉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所以前几日才会那般痛快的分权,如今又果断舍财,这是要断尾求生呢。 主动献与陛下,终归能保留大部浮财,若皇上一直凑不够赔款,还真难说会不会拿他当做肥羊。 秦会之能想到是一回事,但能做到又是一回事。 权、财最迷人心,世人多的是要钱不要命之辈。 总之,在罗汝楫和秦会之的带头下,临安众臣不管愿不愿意都得认捐一二,与国共度时艰。 经半夜统计,官员认捐的数目加上府库、国库、皇上内帑,距离八百万还有不小差距。 谁都知晓,临安最大的银矿藏在富户百姓家中,可这种事,既不好办又不好开口说。 在周帝三番两次的暗示下,又是罗汝楫主动提出了对商户临时加征两成商税、城内有屋舍的提前征收明后两年的房税 这已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法,商户有钱无权,硬着加收两成商税虽带来怨声载道,引来的反弹力度最小。 至于房税能在陪都购置房产的,必然小有家资,不至于被逼的家破人亡闹出乱子。 再者,提前‘征收明后两年的房税’总也算是个说辞。 至于明后两年的税赋窟窿怎补,到时再说嘛,一切以解决眼前困境为重。 罗汝楫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一个影响最小的法子,引得周帝连连称赞.其实,罗汝楫自从回到临安,便在思考如何帮晋王将事办了,又不使周帝厌恶他。 为此,他甚至又主动承担起了收税的差事 深夜,散会后陈伯康和秦会之如同一对多年老友一般,并肩走在百官前方。 今日,罗汝楫上蹿下跳出尽了风头,陈伯康不信秦会之心中没有任何芥蒂,只听他悠悠一叹道:“此次和议,罗大人出力甚大,往后可要被皇上倚为心腹干臣啦。罗大人早年多赖秦相提携,秦相有为国荐才的功劳啊” 秦会之却像是没听出陈伯康话里的机锋,只谦卑一笑,回道:“国朝危难之际,罗大人挺身而出,我心甚慰啊。我是老喽,待临安转危为安便上表乞骸归乡,日后,兴许陈大人要和罗大人多年共事,陈大人与他多亲近才是” 陈伯康先暗戳戳讽刺秦会之多年养的狗,一朝有了新靠山,扭头便朝秦会之呲牙。 秦会之明知陈伯康打心里看不上罗汝楫这等幸进小人,却偏偏说要他二人亲近也有提醒他,这罗汝楫往后会是你心腹大患的意思。 两人各自呵呵一笑,并肩走出宫门,互相拱手拜别。 罗汝楫确实很用心,翌日一早,由禁军、衙役及三司盐铁司官吏组成的征税机构分作数十支小队,分散去往城内各坊。 这种临时加派的税赋,自然引起了大量不满。 但此次征税,罗汝楫亲自挂帅,皇上默许,便是某些和官员有亲属关系的富户,也抵不过整个朝廷的意志。 虽小有波折,但大体顺利。 至于私下的咒骂,只能当做听不见。 到九月十六最后通牒时间,罗汝楫先期交付六百二十余万两赔款,并请求淮北军再行宽限两日。 一直凶神恶煞的韩世忠,这次却痛快答应了罗汝楫的请求。 周帝见淮北军没有强行攻城,放下心来的同时,不由对罗汝楫又倚重了几分。 九月十七,淮北小雨。 午后,一车一马风尘仆仆赶到了蔡州城。 蔡州繁华,尤胜以往。 但坐在马车内的徐婉儿却没心思欣赏蔡州秋景,始终拿不定主意该先去谁家拜访,便又掀开了车帘,朝车外乘马的丈夫道:“宝哥,你来车里,妾身与你说几句话。” 马背上的张宝闻言,弃马上车。 一入车厢,张宝身上沾染的雨水便弄脏了车厢内的软垫。 若是前几年,大概会因此被徐婉儿责备几句,可如今,徐婉儿却拿了条干净毛巾,主动帮张宝擦拭了头脸上的水渍。 “宝哥,你想好先去谁家拜访了么?” “没有,依婉儿的意思呢?” “原本我打算先去王府,可一路上我思来想去,有些不妥。” “嗯?” “王妃自打还是位小姑娘时,便以‘不插手夫君公务’示人,此次你刚得调令,我夫妻便急着上门,容易让外人以为咱家走了王府后宅的门路才谋来这差事,王妃未必喜欢。” 徐婉儿细细替张宝分析过后,又道:“要不然我们去陈经略府上打听打听?” 张宝原为桐山县尉,掌一县缉捕、乡勇,若是十年前,张宝这辈子都未曾想过担任一县县尉这种美差。 毕竟,县尉也是九品官员了。 可比起桐山那些老兄弟,起点并不低的张宝早已掉了队。 前几年,他听老丈人某次酒后说起,桐山四族中,没有任何人在军中任职的原因,却是那蔡婳早早帮初哥儿定下的规矩。 这事,还怨不得她,毕竟连蔡家子侄都无一人在军中。 便是和蔡婳关系最亲近的胞兄二哥,也因此耽误过前程,直到去年才在安丰朝谋了个官身。 反正到目前为止,四家里的后辈能为文臣,却进不来军队系统。 对其他人都还好说,大伙都有文化底子,经过几年历练成长为中枢、地方各级官员水到渠成。 他张宝既是徐家女婿,又吃亏在了没文化这一短板上,以至于现在还只是一名县尉。 直到前几日.初哥儿的亲笔书信到了桐山,让张宝去往江南组建税警总队,编制两千人。 ‘税警’从名字上也能看出来,是一支准武装力量。 但这税警总队到底要做啥,怎么做,他却是一头雾水. 为此,他才在和徐婉儿商议后,赶来了蔡州,打算找初哥儿亲近之人问问情况。 二人夫妻多年,张宝在许多事上都习惯听从徐婉儿的建议,但这回.听了她‘去陈经略府上拜访’的提议后,张宝却隐隐觉着有些不妥,最终摇头道:“泰山大人与陈经略相熟,我都没和陈经略说过几句话,冒然前往,显得冒昧,咱们先去你家里吧。” “也好.” 蔡州繁盛多年,城内寸土寸金,徐榜接任了陈景彦的蔡州知府一职后,府衙内倒是有官舍可住。 但徐家人口众多,官舍住不下,徐榜便在城南三里外起座宅院。 张宝去往徐家前,特意先去了义父杨有田家中。 杨家本就人少,杨有田又带着孙子同姚大叔等老兄弟去湖里捉虾蟹玩去了,家中只有杨大婶和大郎的夫人聂容儿在。 一番交谈后,张宝阻了干娘遣人去喊杨大叔回来,又道明日专门来家里吃饭,这才带着徐婉儿去了娘家。 徐知府的府邸在左近自是显得气派不凡,但去年周军北侵似乎对宅子造成了一定破坏,院墙上还留有新修痕迹。 院门上,挂有一副牌匾,写有‘勤政忠廉’.这四个字虽谈不上丑,但绝对到不了可以题字刻匾的程度。 其实,这四字并不是关键,徐知府想让人看的是四个大字下方的一行小字‘五弟赠言’。 呵呵张宝听娘子说起过初哥儿写的这匾是怎回事,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初哥儿赠的匾,这几个大字乃是老岳父从初哥儿写来的信笺中抠下来重新组合后,交由木匠镌刻而成 如今,徐老二自己为蔡州知府,长子徐明远任唐州团练,次子徐志远在安丰朝三司做事,称一声官宦之家没有任何问题。 自然,像门房这种基本配置也不会缺。 门房老仆见张宝一家到来,连忙让人去后宅通禀,“二娘和姑爷来了!” 待夫妻俩入内,徐老夫人已迎到了二门,许是家族兴旺、子女争气,已五十多岁的徐夫人面色红润,步态稳健。 可见了女儿,徐夫人却不由红了眼睛,唤道:“儿啊,你可舍得来看娘亲了,去年时,周军作乱,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去年,周军西路军进犯蔡州时,必须途经桐山,当时已躲进城内的徐夫人很是担心过女儿一家的安危。 毕竟,像他家这般和楚王深度绑定的家族,一旦落入敌军之手,绝难有好结果。 战乱平息后,同徐明远组织义军来援的张宝随拜见过岳母,但后者没见到女儿,始终不放心。 今日终得一见,自是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徐婉儿搀着母亲陪着掉了泪,母女俩往后宅走去的路上,徐夫人敛了心情,却忧愁道:“听你爹爹说,楚王要派姑爷去南朝了?” “娘也知了?”徐婉儿诧异道。 “是啊,公文已到了蔡州,听说,柳长卿柳长卿你记得么?也是咱桐山人,据说说还是王爷的学生,他也要到南朝去。哎,婉儿你与王妃交好,能不能去说说情,让姑爷留在蔡州谋个差事,如此一来,咱们一家团聚.那南朝刚与咱们打了一仗,姑爷去了岂不招人嫉恨?” 徐婉儿耐心听母亲唠叨完,这才淡淡笑道:“娘,只求安稳岂能换来咱家如今风光?这么多年来,爹爹,乃至大哥和志胜,哪个没跟着王爷出生入死过几回?我家夫君,有建功立业之心,女儿不会为了厮守相伴去阻他博取功名。” 徐夫人沉默一阵后,有感而发道:“这些年,咱桐山出来的女子,心气儿一个比一个高,哪想娘亲当年啊,哪会我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想着一家平安便好了。可现下,咱蔡州到处都有女掌柜、女先生、女管事、女官差,我看你啊,也是个闲不住的。也不知都是跟谁学的” 徐婉儿笑了笑,却没回答.桐山出来的女子,确实和当下女子大有不同,若说是和谁学的,大概便是和当年的猫儿、蔡婳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人家猫儿十六岁,便帮着夫君打理庄子、经营作坊了。 至于蔡婳例子就更多了。 随后,徐婉儿意识到母亲方才说的有‘女官差’,不由问了一句,“娘,女掌柜、女先生、女管事,我都见过,何时有了女官差?” “咦,你没听说么?丁家娘子.好像叫丁娇来着,对,就是她去年在周军北侵时将一伙周军骗到了姑爷和明远事先设好的埋伏中,姑爷和明远才因此立了大功!上个月,王爷给你爹爹来信,在蔡州府衙下成立了一个妇人部,那丁娇便是楚王指定的部长。听说,还是个七品衔呢.啧啧啧,女人也能做官” 徐夫人很是感慨道,徐婉儿便是早已见识过众多贵妇,也不由讶异.女子有品衔不奇怪,比如王妃、蔡妃,便是自己的母亲也都有诰命,诰命自然有相应的品阶。 可这些.都是朝廷表彰男子才荫萌到了女眷。 而丁娇的品衔,则是靠自己得来的,这对早已将自己视为男人依附的妇人,造成的冲击简直难以想象。 徐夫人随后低声补充道:“此事你休要轻易外传,你爹爹说了,若女子为官一事被天下官绅知晓,又是一场风波,要低调一些。” 徐婉儿不由抿嘴一笑,也压低声音道:“爹爹倒是甚都给娘说.那爹爹呢?女子为官会惹天下官绅不满,爹爹也是官绅一员,他没私下发牢骚么?” “嗐~这是王爷交待的事,你爹爹便是心里有牢骚也会自己化解。你还不知晓你爹爹么,整日把‘我那楚王五弟、我那枢相五弟’挂在嘴边,便是王爷叫你爹爹休了我这老太婆,你爹爹怕是也会不带丝毫犹豫” “哈哈哈”徐婉儿见娘亲竟有点吃醋模样,不由笑出了声,随后却好奇道:“娘,那您对女子为官怎看?” 徐夫人转头看了女儿一眼,随后轻轻一叹,“在咱淮北,算不得惊世骇俗.娘在蔡州这么多年,经了多少事?当年淮北水患、匪乱,不就是咱全城妇人跟着王妃烙饼、纳鞋底、缝衣衫支援前线么?后又有河北战事,丁娘子更是带了千余妇人支前,在战地医所照顾伤兵 就像那戏文里唱的那般,“刘大哥讲啊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徐婉儿随口跟着合了起来,“.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母女俩一曲唱罢,相视一笑,徐夫人轻轻拍了徐婉儿的手背,轻道:“既然你不怕独守空房难捱,姑爷想做事便由他去吧,你们呀,生在了好时候,兴许下半辈子真能见识一番盛世光景.” 傍晚,徐榜回府,翁婿俩大半年未见,浅饮了几杯。 如今的徐老二在蔡州多年,也搏过了几回险恶、又享了富贵,自是蕴养出几分气度。 待女眷退席后,徐榜听张宝讲了今日所思所想,不由点头道:“你进城后没有先去老三那里是对的.” 张宝眼巴巴望着徐榜,知道后者话还没说完,徐榜收获了晚辈崇敬目光后,才捻须道:“还记得年初大齐的相位之争么” “记得。” “你这次去往南朝的任命,很可能和此事有关。” 张宝思索片刻,道:“泰山大人是说,陈大人和蔡相斗的太狠了,这差事才落到我头上?” 徐榜却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大哥和老三还是很有分寸的。但我那楚王五弟早已将周国视为了囊中物,若此时布局江南的棋子仍以陈家子弟为主,恐会加剧两家明争暗斗” “为何只能是陈家子弟?” 张宝奇怪道,徐榜皱眉,“大哥家中德才兼备之人就那么几个,已几乎无人可用了,咱们底子薄,哪里能比得上老三那等千年世家。” 虽然口中喊着‘大哥、老三’,听起来都是一样亲近,可徐榜无意那句‘咱们底子薄’,还是表露了内心和蔡源更亲近一些的潜意识。 “这回,去往南朝任事的,除了你,还有柳长卿、朱春、郭林.你明白了吧?” 徐榜说的这么清楚了,张宝自然听懂了.后三人,都与初哥儿有师徒名分啊。 “你拜访谁,都不如明日和这几位熟识熟识,届时一同赴任。需记得,往后你在楚王面前,非是我徐家女婿,而是与楚王微寒时相交的兄弟!到了南朝,你只需将事做好,可孤直、可桀骜、可恶名在外,唯独不可左右逢源” 徐榜从一个桐山吏人一路走来成为繁华大府主官,自然从大哥、三弟身上学来不少东西。 南朝地大物博,此时谁能率先在此落子,未来齐周一统之时,谁家便有了先手。 咱徐家既没有陈家那般雄厚底蕴,也没蔡家三娘那般手腕心计俱佳的女子,那咱就突出一个忠,尽心为我那楚王五弟办事,总也是一条捷径! 第505章 留淮预备学堂 第505章留淮预备学堂 九月十九日,临安赔款基本支付完毕。 为了筹措赔款,催收税赋过程的手段自然不会太温柔。 因此,临安百姓不但怨恨临安朝,对城外淮北军也有着不小的怨念。 而周帝当下最关心的便是淮北军何时退军,但让他失望的是,一直等到九月下旬,依旧不见淮北军退却,反而听说了一个让他胆战心惊的消息淮北军发动民夫在城外西湖北侧大兴土木。 似有常驻之意! 这.钱都给了,你晋王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言而无信吧! 九月二十三,周帝再遣罗汝楫、沈该出城交涉。 城西五里,西湖北岸保椒山因山体赭红,每遇日光映照,如流霞纷披,灿若宝石,因此被称为宝石流霞,乃西湖十景之一。 保椒山下,竹林翠郁,面水背山。 罗、沈两人至此时,此处已化身为一处巨大工地。 罗、沈两人被带到晋王身边时,后者一身常服上沾染了不少泥点污渍,正和一名工匠打扮的五旬老者对着一张营建图纸商议,“.钱大匠,花钱多少不碍事,但工期不能太久。还有,院内打造可参考园林样式,多搞些水系山石景观,莫要弄的死气沉沉” 却不料,当日傍晚每人便得了七十文的日结工钱。 这比任何招工广告都有用,第二天,头一日在此挣到了钱的民夫便呼朋唤友赶了过来。 陈初悠悠一叹,望向烟波浩渺的西子湖,语重心长道:“齐周两国同根同源,却也难免因奸佞挑唆刀兵相向,本王痛定思痛,决定出资修建一座学堂,汇聚齐周两国名士授课、增加两国士子交流,从根源上消弭两国再战的可能性.” 沈该不由更加迷惑难不成晋王想在临安建一处行宫? 此时,却听那钱大匠乐呵呵道:“王爷,您舍得花钱,乡亲们能跟着挣个活命钱,大伙自然不敢偷懒,工期请王爷放心!” “学堂?” 陈初点点头,似乎直到此时才看见沈该和罗汝楫,转身稍一寒暄,便开门见山道:“罗大人,我这里需要一批五丈以上的阴干木料做梁柱,劳罗大人回城后留意筹集,呵呵,我出钱买。” “对啊.” 到了今日,工地上已聚集六千多人,却依然有人源源不断的从更远的地方赶过来。 沈该愕然四顾这处繁忙工地,下意识道:“晋王要在临安建学堂?” 起初,二十日正式开工时,只有三百余人战战兢兢的来做了一日工。 沈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见了罗汝楫声情并茂的表达,只能先跟着吹捧了晋王一番,这才道:“这学堂似乎占地甚广,晋王打算招多少学子啊?” 罗汝楫连忙接话道:“哎!若非如此,王爷必定是当今天下文坛领袖,殊为可惜” 罗汝楫闻言,连忙挤出两滴眼泪,激动道:“王爷高屋建瓴,思虑深远,广宣教化又可造福两国百姓!下官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至少三千.”陈初竖起三根手指,随后颇有遗憾的一叹,动情道:“本王早年也曾一心向学,奈何世道不靖、家境贫寒,才走了这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沈该悄悄踮脚勾头往那营建图纸上瞄了一眼,只见上头建筑群错落有致,东一块西一块,甚至标出了溪流、假山.完全没有一点军事用途的模样,倒更像是富户在修建大型园林。 “哈哈哈,和议已成,淮北军绝对不会赖着不走。待这处学堂修出个模样,淮北军便会撤军.” 临安周边,人口繁密,虽因淮北军至此,部分百姓逃走,但只要工钱给的足,还真有些胆大的敢来做工。 罗汝楫连忙拱手应下,沈该实在忍不住了,不由道:“晋王,如今和议已成,不知淮北军何时北归啊?我朝也好提前做些准备,欢送一番.” 读书人嘛,历来对‘建学堂、修孔庙’这种事有着痴迷一般的热情,沈该本能反应觉着建学堂是件好事,但晋王给临安建学堂.总透着点那么诡异。 随后,钱大匠指着图纸道:“学子宿舍所需木料可从山上采伐,但王爷要的这学子大礼堂和食堂跨度大,需那阴干两三年的五丈大料,咱一时半会怕是筹不来啊!若想赶工期,还需在临安城内采购才行.” 他无时无刻不在拍晋王马屁,可沈该闻言却暗道:若晋王当年果真走了文人科举之路,这天会不会太平许多?我大周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狼狈! 都他妈怪郑乙.好端端惹人桐山干啥,逼的晋王没法好好读书,让天下少了一位文豪,多了一个枭雄! “诶,罗大人谬赞了。” 陈初笑着摆摆手,继续道:“所以,为防再有贫寒士子如我当年那般求学无门,我这学堂不收束修、给予衣食,让学子可专心求学。待他们学有小成,还会安排他们去淮北交流学习,促进两国士子互相了解,为两国民间交流搭起桥梁.” “啊呀!此乃千秋义举啊!” 罗汝楫一揖到底,比刚才更激动道:“下官替天下贫寒士子,谢过晋王!” 一所不收束修、供给衣食,专为天下贫寒士子建造的书院可以想象,这条消息传出来,会给晋王在士子群体中收获多少声望和赞誉。 就连沈该也不由动容,但他和罗汝楫不同,知道淮北出来的人都不会做亏本买卖.仅看这座书院的规模,没个几十万两可搞不下来。 不收束修、供给衣食,以后每年的费用也得几万两。 他不太相信晋王会仅仅为了名声这么做,便试探问了一句,“敢问晋王,这所书院叫甚名字?” “建此书院的目的是为了增进两国士子交流,便叫做.留淮预备学堂吧.” 见沈该好像没太听懂,陈初便又说了书院的全称,“留学淮北预备学堂。” 午后,被陈初留在工地吃了一顿工作餐后,沈该、罗汝楫一同回返临安。 一路上,罗汝楫不住对晋王善举夸个不停,特别是对于‘免束修、供衣食’一事,罗汝楫感叹道:“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待临安士子听说此消息,必定欣喜若狂!” 沈该张了张嘴,却叹了一叹,没有吭声嗯,确实不是一笔小钱,可这钱却是咱大周掏的啊! 赔款刚到,晋王转手就修了这么一座书院,感情咱背了搜刮税赋的骂名,美名都被他落了呗。 回城面圣后,周帝得知淮北军暂未北归全因书院一事,心里小有不舒服.但比起刚开始淮北军修建军寨的猜测,书院还是好接受许多。 随后两日,罗汝楫以‘尽快帮淮北军完成书院修建,请其北归’的理由,在城内尽心帮留淮预备学堂筹集大型木料。 可城内,关于城外在建书院一事,已迅速传开。 此事大利士子,同时他们又掌握着一地舆论风向,歌颂晋王瞬间成为了临安城内的政治正确。 二十五日,顾云棠等人再度聚在了梅瑶梅大家的住所。 席间,话题自然绕不开城外的留淮预备学堂。 有一消息灵通的士子,滔滔不绝道:“.留淮预备学堂占地五百余亩,免费提供的住处也不是别的书院那种大通铺,而是四人一间的宿舍。对了,听说书院里还从保椒山上引了山泉,建了水塔,连通到每间宿舍,叫叫自来水!” “甚是自来水?” “我也是听人说的,那自来水的水龙头只需一拧,便有活水自出” “吹你的牛吧,怎可能?哈哈哈.” 善意哄笑中,这名士子有些着急的看向了上首笑而不语的梅大家,着急道:“梅大家,您在淮北待过,您说说是不是有这种自来水。” 众人齐齐看向了梅瑶,梅瑶淡淡一笑,“妾身在淮北时,确实在蓝翔学堂见过自来水,仲益兄并未没有夸大其词” 那名称作仲益的士子,连忙以骄傲神色环顾众同窗。 方才与仲益抬杠的士子却道:“这自来水果真这般神奇?那往后留淮预备学堂的士子岂不是不用打水了,晨起洗漱再不用一群人挤在井旁抢水了.” 在座士子大多有过书院的集体生活,闻言不由会心一笑。 梅瑶笑着道:“确实如此,据说,这是运用了水位压力高低差的原理,妾身记得,是淮北蓝翔学堂一名叫做吴宴祖的士子和同窗做出了那水龙头。为此,此子还获得了淮北二等发明奖,得银八十两.” 耳听梅大家夸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淮北士子,自是激起了某些人的好胜心,有人小声道:“不就是水往低处流么” 梅瑶标志性的淡笑后,却看着那名士子道:“确实如此,可现下省身兄知道了此原理,可否能造出那水龙头?” 这么一说,省身兄立马卡了壳确实,水往低处流大家都知道,但咱们怎没弄出那水龙头呢? 不过,临安士子内心大多不服,毕竟这等雕虫小技还脱不开奇淫技巧的范畴。 一个水龙头而已,不过增添了少许便利,咱读书人讲究的是经世治国! 梅瑶似乎是看出众人的心思,接着道:“那水龙头,从设计到制作,涉及测量、冶炼、铸模等十余道工序,这不正是曾子在《大学》中提倡的‘知行合一、止于至善’么。这小东西不显眼,但淮北天雷炮.诸位也都见识了,可称得上灭国重器了吧?” “.” 众人不由一滞,确实,天雷炮这个例子反驳不了。 但心高气傲的士子,却不是那么容易服气淮北士子的,顾云棠为防双方再争论下去,忙岔开话题道:“梅大家,我听闻留淮预备学堂会由晋王担任名誉山长,此消息是否为真?” 梅瑶摇摇头,“妾身也不知,但晋王早年同是士人一份子,腹中才华不输名士。” “这倒是” 顾云棠对梅瑶早生爱慕之心,是以顺着她的话继续道:“仅是晋王流传于世的词作,皆是名作!” 毕竟是读书人的书院,晋王武将出身,顾云棠这么说,是想拉近晋王与大家的心理距离他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维护梅瑶想要维护的人。 梅大家历来淡然如兰,可一旦说起晋王,不但比往日少了许多清冷,也总会处处替晋王讲话。 顾云棠如何看不出来,但这位却是个痴情种子、纯爱战士.尽管心中偶有酸楚,却不妨他维护仰慕之人的仰慕之人。 梅瑶听顾云棠对晋王称赞有加,不由朝后者浅笑颔首,顾云棠得了鼓励,愈加卖力道:“再说了,晋王任了山长,能请来多少名士授课?安丰的柳川先生,我朝陈伯康陈公、洛阳大儒韩昉韩公、陆延重陆公这些当世大儒皆与晋王相交莫逆,待留淮预备学堂开课,晋王必能请诸公前来交流授课.” 一听这个,场间气氛瞬间又活络起来。 只因顾云棠太会举例子了.他说的这些人不但是名士,还都是大官啊! 读书是为了啥? 不就是为了做官么! 这些大佬不但能教人如何应付科举,说不定只言片语间还会教导些做官真谛。 更重要的是,若能借机和他们搭上关系,未来仕途不就抱上粗腿了么! 一番低声讨论后,名作仲益的士子忽道:“梅大家,我听闻淮北士子为官和咱大周多有不同,他们不用科举么?” 举业一道,历来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论残酷程度丝毫不弱于战阵厮杀。 仲益之所以这么问,只因他的学业在同窗间从不算突出以此成绩,想要高中皇榜难度近乎登天,未来混的好了,或许能为高官幕僚;若混的差了,成为某地一教书先生也并非不可能。 和他情况类似的,才是绝大多数。 梅瑶思索片刻,轻声道:“确实不一样,现今淮北为官也需考试,但难度却远不如科举,所过者五六成。完成考试后,应届士子会被分配去往各县管理一村,一年一考,成绩优秀者方可进入地方和中枢为基层官员.” 有人听了要从一村做起,悄悄露出了不屑表情。 而仲益却露出极感兴趣的神色,问道:“一年一考的内容有哪些?” 梅瑶笑了笑,答道:“有十二岁以下幼童识字率,鸡鸭猪羊存栏量,人均寿命等等.” 听到这里,约有两三成的士子已彻底失去了兴趣,仅仅是‘鸡鸭猪羊存栏量’,听了就觉埋汰,哪里像是读书人干的事。 可仲益却愈加感兴趣了,只道:“幼童识字,咱们自己就可以授课,此事不难。” 表字省身的士子却隐含讥讽道:“仲益兄,你便是教他们识得三五百字又能怎样?都是些无知村童,长大后也仍是些农夫,难不成放羊耕田也得用到圣人之言?” “哈哈哈” 屋内顿时有部分士子跟着笑了起来。 顾云棠不满皱眉,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梅瑶却淡淡回道:“晋王曾有言,读书识字是所有人的权利,并非某些人垄断的特权!” 话语结尾时的不悦已非常清楚,气氛不由一滞,那仲益忙道:“待这留淮预备学堂开课,我一定报名,日后去淮北交流学习,好亲眼看看淮北之地到底有何神奇。” 梅瑶闻言,朝仲益稍一颔首,道:“年后,妾身也要返回淮北了,仲益兄若到了淮北,一定知会一声,妾身亲自为仲益兄作向导,好好看一看淮北盛景.” 第506章 东印度商行 九月底,张宝、柳长卿抵达临安。 按照和议拟定条款,张、柳两人入城象征性觐见了周帝,随后领了周国官告。 张宝任大周市舶提举司使兼六府榷场商事巡案,为缉捕漏舶走私等不法商队,市舶司成立一支两千人编制的税警总队,分别由郭林和史六郎任正副队长,后者统领编制水军八百、天雷快舰十艘。 柳长卿则就任三司使度支叛事,朱春为副手,负责监督临安朝财政支出,督促临安朝执行后续赔款。 九月三十日,张宝拉上陈初的弟子郭林,专门找了陈初一回。 寒暄一番后,陈初问道:“宝哥有甚困难直说,我能解决的一定帮你们解决。” 张宝嘿嘿一笑后马上道:“王爷若这般说,那我可不客气了.随军录事已将两千人编制的甲胄兵刃和饷银交割于我了,如今我旁的不缺,惟独缺人.” 税警总队中,水军员额几乎全出自淮北,但剩余的一千二百步军却还没着落。 “甲胄兵刃和饷银都有了,还怕招不来人?”陈初笑问道。 张宝只顾笑,悄悄给郭林使了个眼色,后者忙起身恭敬道:“恩师,江南不比淮北,这税警总队既不隶属周国枢密院、又和周国兵部没关系,可谓八方皆敌,若无一帮身经百战的悍将,恐怕镇不住场子” 陈初和张宝总归有兄弟之谊,但和自己的学生就没那么客气了,不由笑骂道:“你一个税警总队要甚的悍将?小兔崽子又来打我淮北军的主意了!” “嘿嘿嘿~” 晋王大体对属下还是相当和善的,郭林被这么骂,反倒显出一股特殊亲昵的味道,却见他故作憨厚一笑后,拿出了晚辈的无赖模样,只道:“恩师,这可是学生正儿八经的头一个差事,您总得支持支持吧,师父就从淮北军拨与学生一千二百人吧!” “一千二?想都别想,最多给你一百老兵,帮你们搭起税警队的框架” 一百老兵? 张宝不由大喜,这已经超出他的心理预期了,一百老兵,已经可以做到班长一级的军官都由老兵充任! 由老兵为骨,可大幅缩短训练时间、快速形成战斗力,和带着一千多新兵胆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张宝赶紧朝郭林眨眼,示意他答应下来。 郭林明明已收到了张宝的暗示,却还是嬉皮笑脸的讨价还价道:“谢恩师,那能不能再拨给我们两百杆火铳!” 陈初以食指遥指郭林,骂道:“你们一支准军事队伍要火铳作甚!你们干的是缉私征税的活,又不是要灭国!” “恩师!那漏舶商队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可不是甚好鸟”郭林一脸委屈。 “行了行了,按淮北军配置,给税警总队配上手弩” “嘿嘿,谢过恩师!” 张宝在一旁看着这师徒俩的交谈,心满意足的同时又颇觉有趣似乎淮北出来的将官、特别是和初哥儿亲近之人,身上总会不自觉的沾染上些许混不吝的性子。 但这种性子,还真的容易办成事。 敲定了税警总队配置,陈初特意对张宝道:“宝哥,募兵之事,你可有计较?” 张宝不假思索道:“属下准备从留淮预备学堂的工地上,挑选一批良家子。” 陈初却道:“此事我倒有个建议。” “王爷请明示” 陈初摆摆手,示意张宝不用这般客气,随后才道:“浙东路有一县,名为义乌,此地民风彪悍、耐苦劳,登山涉水皆不惧,宝哥可去当地看一看.” 以陈初在淮北威望,他所谓的建议几乎等同于命令,张宝马上抱拳道:“属下谨记。” 不料,一旁的郭林又道:“恩师,若那义乌好兵苗子多了,弟子与张提举招募时一不小心将人招多了,恩师可得替弟子兜着点啊。” “你们只要养的起,想招多少招多少!” 有了师父这句话,郭林不由喜笑颜开,随后道:“恩师且放心!税警总队不但不会再增加饷银,往后弟子每年还得孝敬恩师一大笔呢!” “哦?” 陈初不由一乐,问道:“你准备从哪搞钱啊?市舶司和六府榷场的税银,本来就是要赔给大齐的。” “嘿,弟子来的路上便和柳师兄、朱师兄商量好了,待税警总队正式成立,先拿泉州蒲家祭旗!” 说到此处,原本笑嘻嘻没个正形的郭林忽然严肃起来,以杀气腾腾的口吻道:“万俟卨虽已落到了咱手里,但那泉州海商蒲善佑却还未伏法!在咱淮北做过恶的,都得死!” 去年万俟卨的东路军从海上登陆,正是泉州蒲家资助了海船、水手,在泗州境内劫掠的,也多是他家手下。 陈初之所以没有向临安朝讨要此獠,正是等待时机由淮北亲自出手。 泉州海商,富甲天下.若逼着临安动手,那富可敌国的家财自然落不到淮北手里。 此事本就是陈初有意安排,闻言不由点了点头,随后却道:“那蒲家毕竟是一锤子买卖,你却说往后每年孝敬我银子,从何而来?” “嘿嘿.”郭林自得一笑,“恩师难道忘了,当年恩师抽空去蓝翔学堂为我们上通识课时,曾为我们画过一副地图,讲过交趾北部有一红河三角洲、南部有一湄公河三角洲,当地百姓惫懒怠惰,却随便洒一把水稻秧苗便可一年三熟,从不知饥馑为何物! 恩师还说过那天竺,同样物产丰富,盛产宝石、香料.此等肥沃宝地,自当勤勉者居之!往后,都让他们为我华夏种稻植桑!” “哈哈哈” 陈初大笑后,却认真道:“交趾、天竺相距数千里,仅凭你税警总队岂能弹压的住?” 郭林似乎早有腹稿,只听他又道:“仅凭税警总队自然不成,但可以学师母在桐山时成立商行的法子嘛。” 陈初故意考校道:“如何学师母?” “在泉州成立一个专门经营海外的商行,拉各大海商入股,咱们需借用他们规模庞大的海船、熟悉海路的水手等优势,他们肯定也眼馋咱们的天雷炮,两相结合,于海外拓土、扶植愿意亲近我华夏的势力上位.” 郭林侃侃而谈,直把张宝听的都呆住了。 话说咱搞的不就是一个税警总队么,怎听起来这郭林讲的都是灭国之事啊! 不过,郭林所说的桩桩件件,确实都能从淮北一路发展中找到先例。 成立商行,类似当年的四海商行,将利益一致的豪商拧成一股绳。 ‘扶植愿意亲近华夏的势力’,不就是挟天雷炮之威,在海外扶植买办、搜刮当地物产税赋输运回国么? 这种事,和淮北军在临安干的几乎一模一样。 此时张宝有所顿悟,郭林说要拿蒲家开刀,恐怕也不止是为了寻仇.震慑其余海商,在未来成立的联合商行中确立淮北的主导位置,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张宝瞟了一眼初哥儿,见后者一脸‘孩子们长大了’的欣慰笑容,忽然很羡慕郭林、朱春等人.蓝翔学堂毕业这些人,似乎总能和初哥儿对得上频率。 不止是想法,还有极度讲究实际利益的做事方法,都和初哥儿如出一辙。 今日这番谈话,若传到那些腐儒耳中,恐怕又要将初哥儿批评一番,也只有蓝翔学堂这帮人才敢这么想、这么做。 张宝刚想到这点,却听陈初道:“此事不急,先摸清交趾、天竺各地局势才好对症下药,譬如交趾,若皇权衰弱,便设法扶持皇帝,若皇权稳固,便扶持地方武将,没缝的鸡蛋也要撬开一条缝,才好事半功倍.还好,待日后真有出海那日,也别忘带上一些儒士,将圣人学说广宣海外.” 最后这条提议,郭林有点不满意,不由嘟囔道:“带他们作甚?他们除了嘴上功夫和道德文章,甚也做不来。” “呵呵,正是要他们将嘴上功夫和道德文章教给化外之民嘛” 今日所谈,多为战略方向,非一朝一夕可为。 午时,陈初留两人吃了饭,饭后,雄心万丈的二人便要告辞离去,前往义乌募兵。 临别之际,郭林又笑嘻嘻道:“恩师,弟子人微言轻,待到了泉州,那帮海商未必卖我和张提举、史六哥的面子,请恩师赠件墨宝吧,好让弟子狐假虎威一番。” 陈初不由笑道:“让我写甚?” “就写商行的名字吧!” 郭林马上狗腿的跑到书案旁摊纸研磨,陈初又问,“商行名字叫甚?” “这商行是淮北的,自然也是恩师的,当然由恩师来起才好!” 郭林借机又表忠道。 陈初提笔稍一思索,随后唰唰写下几个大字。 侍立一旁的郭林看过却奇怪道:“恩师,这印度是甚?” “印度啊,是个地名.” 陈初搁笔,宣纸上写有‘东印度商行’五个大字。 郭林挠挠头,不太明白,却还是小心将恩师亲笔收了起来,随后同张宝告辞。 二人走至帐门处,却听陈初唤了一声,“成森.” 听闻恩师喊自己的表字,郭林连忙回身,“恩师,还有何吩咐。” 陈初却在原地静立半晌,随后摆摆手道:“尽心去做,但遇事一定小心。待成森果真有了替我华夏开疆拓土那日,为师亲自为你牵马游街!” 郭林蓦然鼻子一酸,马上深揖道:“弟子谨记恩师教诲!弟子定当尽心任事,不坠恩师威名!” 十月中旬,冬意渐浓。 留淮预备学堂已完成土地平整,临安赔付的首笔赔款业已支付完成。 在周帝的日夜期盼下,淮北军终于退往江宁。 八百万赔银中,扣除了留淮预备学堂和税警总队的建设费用,下发了淮北军封赏,仍留有六百多万两。 十月二十一,陈初率两部亲军携银归蔡州。 蔡婳亲自盯着这笔银子入了四大行的地库,这才放下心来。 一家人分离数月,今日难得团圆,晚间吃饭时小酌了几杯。 妇人,终归酒量浅些,三巡过后,一张张或妖媚或纯欲的脸蛋争奇斗艳,仪态万千。 酒不醉人人自醉。 经过多年磨合,此时的王府女眷们一个个深谙夫妻之道的妙处。 再加分离日久,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渴望在酒精催化下,纷纷化作了眼睛深处浓到化不开的春情。 猫儿自恃大妇身份,不好开口讲什么。 但饭后,却无一人愿意起身离席,并且都很有默契的让奶妈早早带着孩儿回房睡觉。 玉侬和公子中间隔了蔡婳,每当陈初讲一件趣事,玉侬便会以标志性的咯咯笑声吸引后者的注意,只要他看过去,玉侬便以贝齿轻咬下唇,纯真大眼睛直勾勾看向对方。 蔡婳环顾四周,只觉置身了妖精窝,心知此时不是客气的时候,便顾不上姐妹情深,径直拉上陈初的手,起身时还此地无银般的说道:“对了,我写了份计划书,事关如何分配这笔银子,王爷随奴家去青朴园看看那计划书有无漏洞吧.” 说罢,挽上陈初的胳膊便往外走去。 猫儿、阿瑜和嘉柔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三娘竟主动出击了。 玉侬却连忙起身,急道:“蔡姐姐,要不要我帮你一起看看呀。” “你会看个屁,回房早点睡觉吧。” 蔡婳头也不回,丢下这么一句便出了餐厅。 猫儿三人虽甚也没说,却齐齐肩膀一垮.唯有玉侬同学不满的坐了回去,夹着嗓子学着蔡婳的腔调嘀咕道:“‘王爷随奴家去青朴园看看那计划书有无漏洞’哼,我看蔡姐姐自己才是那个漏洞” “咳咳.” 猫儿轻咳一声,阻了玉侬的虎狼之词,意兴阑珊道:“忙碌一天,大家都乏了,回去歇息吧。” 青朴园。 蔡婳还真有一份计划书,写着赔款分配详情,一部分做四大行新发货票的储备金,一部分用于支付战时欠下各场坊的债务,一部分用于 陈初还没看完,已心猿意马。 身后,蔡婳仿若无骨蛇一般趴在他的后背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每次呼吸扰动的温热气流都会精准的扫过陈初的耳廓。 痒丝丝,热哄哄。 偏偏她自己还好似没事人一般,轻声说着正事,“.十月初,折彦文便带着西夏宰相斡道冲、皇长子李纯佑到了蔡州,心肝儿,何时见他们一见?” 你看,嘴里说着军政大事,却称呼人家心肝儿,这是说正事的样子么? 燥热的陈初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回道:“先晾他们几日。” “嘻嘻,我也是这个意思,那西夏皇帝李仁孝以为送一名皇子为质,咱就能放过他们了!” 去年金夏联军在东京城外大败,十六万西夏兵最终逃回国内的只一万余人。 去年秋,张叔夜、折彦文、秦胜武等人率大军收服西北,今年年初,张叔夜设计捉了东京一战中逃走的刘叔平,二月押回蔡州。 折彦文、秦胜武又用了数月时间平定西北各地,七月,郑国公、枢密副使范恭知总领西北诸镇,当即开始了对西夏的作战。 西夏主力早在东京一战已损失殆尽,面对复仇齐军,几无抵抗之力,仅月余,齐军便兵临国度兴庆府。 西夏皇帝李仁孝遣宰相斡道冲送其子李纯佑至齐军大营为质,恳请齐国罢兵。 范恭知不敢自专,这才有了折彦文带斡道冲、李纯佑来蔡一事。 “还有.”蔡婳说话时,纤长葱指已下移至陈初腰间绦带之上,“这次折彦文回来,心肝儿可就地给他安排个职司,高官厚禄、便是封侯也给的,但不能再让他回去了!以往,西北将门听召不听宣,去年金夏军对西北各地破坏甚重,刚好借此机会让胜武替你掌控西北!” 秦胜武是猫儿表弟,蔡婳能说出这样的话,表明她和猫儿彻彻底底变成了一条心。 或者说,蔡婳此举是为了她视若己出的稷儿在保驾护航。 “说事便说事,动手动脚作甚?”陈初一把擒住蔡婳柔荑,后者已熟练的用单手解开了绦带铜扣。 “嘻嘻,正事说完了,不动手动脚还能干嘛?” 陈初回头,两人近距离四目相对,仅仅是对视一眼,便如天雷勾地火,各自压抑许久的情欲便再难自持。 两人熟练拥吻,颠颠撞撞走向雕花大床。 ‘笃笃笃~’ 好死不死,正在此时却响起了敲门声。 两人原本不欲搭理,却不料外间敲门声竟锲而不舍。 蔡婳不由推开陈初,气恼道:“谁!何事!” “.” 外间静默片刻,随后响起了玉侬小心翼翼的声音,“啊呀,蔡姐姐,奴奴有道算学题不会,特来请教姐姐.” “滚!” ‘笃笃笃’ 人家玉侬既然来了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自然是不会滚的。 蔡婳不开门,她就一直站在门外敲门. 蔡婳气恼不已,终于上前打开了房门,骂道:“小蹄子,你诚心捣乱不是!” “嘿嘿~” 玉侬傻呵呵一笑,一个敏捷矮身,从蔡婳抻开的胳膊下方钻进了屋内,随即快步走到了蔡婳的大床边,迅速翻身上床扯开被子盖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无辜大眼,朝陈初眨眼眨的,黏黏糯糯道:“公子,奴奴也睡这里好不好.” 第507章 妒 翌日,日上三干。 巳时,猫儿遣寒露来青朴园催了三回,也只等到王爷一人扶着腰缓缓下了楼。 见楼下的茹儿不住往楼上张望,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上楼请两位娘娘就餐,却听经过她身边的王爷牛逼轰轰道:“咳咳,你家三娘和玉侬怕是要睡到中午了,茹儿待会将饭菜送上去吧。” 茹儿屈身一礼,没说‘奴婢知晓’一类的,反而抿嘴偷笑道:“王爷威武~” 出了青朴园,陈初随寒露走向小饭厅。 晨午时分,后宅一片静谧,只柔芷园方向时不时传出几声男女孩童参差不齐的读书声。 饭厅内,除了桌上饭菜,便只有猫儿一人等在里头。 见官人到来,猫儿亲手盛了粥饭,陈初在坐位上坐了,没话找话道:“你们都吃过了吧?怎就娘子一人在此啊?” 猫儿将粥轻轻在陈初面前放了,意有所指道:“为何只我一人?阿瑜和嘉柔在教孩子们读书,至于另外两个为何没来,官人还不清楚么?” “呵呵.” “官人~”猫儿轻唤一声,在陈初身边坐下,颇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官人常年征战,在外风餐露宿,回家正是休养之时,哪能这般这般无度” 身为大妇,家中发生点什么猫儿一清二楚,昨晚玉侬偷偷溜进青朴园当然也瞒不住她。 这种事传出去,官人落个荒淫名声还是轻的,猫儿担心的是官人身子吃不吃的住.没见么,官人自打坐下,时不时便会揉一揉腰。 “嗯嗯,娘子说的是。” 陈初埋头吃粥。 王府无长辈,猫儿这大妇自然有劝谏的权力,再说了,人家说的也没错。 但知道自己错了,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改. 恰好此时,前头有人禀报,西夏宰相斡道冲求见。 眼瞅继续留下来要被猫儿耳提面命,陈初便临时改了主意,赶忙扒了几口粥饭,借机去了前头。 猫儿望着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干坐片刻,去了青朴园。 青朴园二楼。 猫儿径直推门入内时,隔着一道垂下来的绯红薄纱,蔡婳和玉侬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两人睡的四仰八叉,各露出一条大长腿,莹白肤色和大红锦被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 地板上,胡乱堆放着几条洇湿被褥,屋内,弥漫一股淡淡腥甜。 见此状,猫儿连寒露都没让进来,直接关上了门,随后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微冷秋风顿时灌入屋内。 猫儿赶紧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凉爽空气也激的玉侬一个哆嗦,随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仔细一瞧,咦,这不是姐姐么! 昨夜荒唐种种瞬间涌上心头,玉侬没来由好一阵紧张,赶忙爬了起来,赔笑道:“姐姐,好早呀” “早你个头!快巳时中了!娆儿她们一篇千字文都诵完了!” 一开口,猫儿果然没好气,拿娆儿来磕碜她这个娘亲。 因玉侬起身,被窝里仅剩那点热乎气也跑的差不多了,畏冷的蔡婳悠悠醒转,睁眼见猫儿一脸不开心的站在床前,却也不惧。 反而慢条斯理的坐了起来,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此时,玉侬和蔡婳皆寸缕未着,特别是后者,随着伸懒腰的动作,纤细的腰身、嫩藕玉臂愈加将那具细枝大果的身材优势展露无遗。 凶器展示么? “王妃这么早来奴家这里,可是有事?” 蔡婳开口时,光着身子跪在床上翻找自己的内衣,那副模样惹的猫儿更加不快了,不由低声斥道:“你俩,先穿上衣裳,现下样子成甚体统!” 蔡婳在床上掀被扔枕却没找见自己的衣裳,不由看向了玉侬,“我的亵衣呢?” “我我怎知道呀?” 反正玉侬是找到了自己的系带胖次,赶紧缩回被窝穿了上去,蔡婳见状却作怪似得,提起被角猛地一掀,将被子丢到了地上。 导致人家玉侬春光大泄,没了被子的遮掩,猫儿才看到,玉侬另一条腿上还裹着长度直到大腿根的白丝袜. 哎呀呀,这小蹄子装备还挺全。 玉侬不敢朝蔡婳发火,只低声嘟囔一句“蔡姐姐真烦人.”,赶紧将散落四处的衣裳穿到了身上。 只有蔡婳还在没心没肺的笑道:“咦,小蹄子,这会儿知道害羞啦?不是你昨晚死皮赖脸要赖在我这里不走的时候了!” “蔡婳!” 眼瞧蔡婳当着自己的面还这般毫不收敛,猫儿声音终于严厉了起来,也不喊蔡姐姐了。 直到这时,蔡婳才扭了扭酸软腰肢,也不找内衣了,直接将衣裳穿起,似笑非笑道:“怎了?王妃娘娘一大早便这般大的火气?” “还不是你.你们!官人昨日刚回,你们便、便通宵达旦玉侬傻兮兮的不懂事,蔡姐姐也不晓事么?万一官人身子有个好歹怎办” 被称作‘傻兮兮’的玉侬跪坐在床上,偷偷瞄了姐姐一眼,缩着身子一声不吭,坚定的做起了小透明。 蔡婳却道:“王爷哪有王妃说的那般羸弱,在安丰、在江宁都请过当地名医为他把脉调理,人家大夫都说王爷中气足、气血旺。嘻嘻,血气方刚的,不在家里喂饱,万一再给你带几位姐妹回来怎办?” 蔡婳所言不差,如今的楚王关系到天下四国五朝局势,关心他身体状况的何止王府内的家人。 楚王的年纪,刚刚抵达男子精力活力巅峰的时段 即便这样,王府几乎每隔一个月都要请大夫问诊,近年来,大夫对楚王的身体评价相当统一,‘筋骨强健、元气溢满’都是少不了的词汇。 “那”猫儿一时语塞,思索两息才嘴硬道:“那也不能这般无度呀,今早,我见官人走路时总不自觉扶着腰,一定是累到了。” “谁不累?”蔡婳却愈加理直气壮了,只见下床光脚在地板上走了几步,才道:“我的腰也酸软无力,走路时腿都发飘了!说起累,我可比他出力多,不信你问玉侬!” 听到自己被点了名,依旧跪坐在床上的玉侬忙不迭点起了头,示意蔡姐姐说的没错! 眼瞅说不过,猫儿气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了 蔡婳笑眯眯上前,亲昵的趴在了猫儿后背上,悄声道:“王妃是恼我们昨夜无度,还是恼昨晚我抢了人?” “我我可没恼你昨夜抢人.” 猫儿的回答明显没那么问心无愧,蔡婳嘻嘻一笑,又小声道:“放心吧,今晚没一个人和你争抢。” 蔡婳说的自信,猫儿却没她那般底气既然是王府大妇,她便要扮作大度,不争不抢,在人前甚至还要主动将官人推到别的院子,好显得自己不善妒。 可分别这么久,怎会不想和官人说说知心话。 蔡婳见猫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些许沮丧神色,忽而站直了身子,对玉侬道:“玉侬,你去一趟柔芷园,便说今日秋高气爽,你我同阿瑜嘉柔带孩子们去青云观游玩上香.” 待玉侬穿上鞋子将要出门时,蔡婳又道:“让秦嫲嫲为孩子们备好换洗衣裳,我听人说,青云观内的混元素斋颇有特色,今晚我们在青云观吃过素斋便不回来了” 猫儿愕然抬头,虽然她一听便明白了蔡婳的苦心,可是也未免太过劳师动众了吧? 蔡婳却笑而不语,直到玉侬下楼走远,前者才渐渐敛了笑容,只听她道:“猫儿,八月间,有人递密信说我索贿,你可听说过此事?” “.” 猫儿那双桃花眼瞬间瞪的滴溜溜圆,错愕道:“谁要害你?官人知晓么?他怎说?” 起先,蔡婳直勾勾注视着猫儿,直到后者发出三连问,蔡婳才淡淡一笑,“那密信本就是借军统之手让王爷看的。” 猫儿豁然起身,伸手抓住蔡婳的手就要往外走,“走,我陪你去找官人,当面说清,莫要让他误会!” 蔡婳却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猫儿不由大急,“走呀!你怕甚?” 猫儿之所以如此着急,正是因为清楚王府女眷安身立命的资本便是官人的宠爱,若蔡婳因此被官人忌惮、厌恶,莫看蔡家此时风光无两,顷刻间说倒便倒。 可蔡婳见猫儿如此急切,终于露出了灿烂笑容,道:“那是你从小相濡以沫的官人,你竟还这般不了解他?” “甚意思?”猫儿疑惑道。 蔡婳拉着猫儿重新坐了下来,悠悠道:“他扣下密信,今次却又继续将临安赔款交给我来打理,便说明他从未怀疑过我。昨晚我说要汇报赔款用途,他也未曾提起密信一事,既然他不吭,我也就不问.你说,王爷如此信任我,值不值得昨夜我便陪他疯一回?” 猫儿起初只以为昨晚之事,皆是出于情欲,此刻才知还有这般多的曲折,不由沉默半天后才喃喃道:“此事,莫非是蔡相政敌所为?” 便是不掺和官人公务,猫儿也清楚当今朝廷局势,她不想说最大的嫌疑‘陈家’,才用了蔡相政敌代指。 蔡婳却摇了摇头,道:“起初,我也以为是阿瑜家做的手脚可后来一想,这手段既不够狠辣,又不够高明,反而处处透着那种深宅女子的小家子气,陈家兄弟做不出来。” 所谓‘不够狠辣’,是指,就算密信内容全部为真,以陈初对蔡家的倚重,也伤不了蔡家根基,最多为陈初和蔡婳之间增添一层隔阂,蔡婳因此被冷落已是最严重的后果。 见猫儿陷入沉思,蔡婳又道:“况且,此人知道有江宁这笔银子,却又不知我事先对王爷透露过.嘻嘻,想来此人和咱们亲近的很,但却接触不到真正的机密。” 猫儿终于听出点味道了,方才蔡婳说传递密信一事‘透着深宅女子的小家子气’,现下又说‘和咱们亲近的很’,不由警惕道:“蔡姐姐,你怀疑谁,便直说呀。” 再想起方才蔡婳意味深长的注视,猫儿马上蹙起了弯弯的眉毛,“蔡姐姐,难不成怀疑我?” “哎呀~”蔡婳娇嗔一声,身子前探,抱着猫儿的脸蛋‘啪叽’亲了一口,才掐着指尖道:“就有过那么一丢丢的怀疑,不过,现下姐姐确信和好猫儿无关啦!” “.” 猫儿气呼呼擦掉脸颊上的星点口水,恼道:“枉我把你当成天下最亲的姐妹,你竟还怀疑我!” “咦,还傲娇起来了,姐姐给你赔不是啦!” 说着,蔡婳便又要抱着猫儿脑袋奉上香吻,却被猫儿摁着脸推了回去。 “诶,你也知晓我,爱发神经,不定甚时候就得罪人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罕见的很,这大概是两人相识多年来,蔡婳头一回正儿八经的道歉,再加她态度十分坦率,猫儿嘟着脸悻了片刻,终道:“那你到底怀疑谁?” 蔡婳这才坐直了身子,望着窗外,耳听缥缈传来的孩童读书人,翘起嘴角笑道:“刚开始我想不明白,可后来换了个思路,按照那递信人的思路想了下去,此事若成,谁获利最大?” 猫儿认真想了片刻,恍然道:“怪不得你起先怀疑我!” 按那递信人的思路,陈初若持信找上蔡婳说起此事,蔡婳第一反应认为是阿瑜家在背后做坏的可能性最大。 由此,可能导致蔡、陈两家私下很有分寸的竞争变成明面更激烈的斗争。 若两家因此两败俱伤,在外人想来,王妃就成了最大受益者.阿瑜有子,可为世子剪去一个竞争对手;蔡婳强势,可剪去后宅唯一一个可能威胁到王妃地位之人。 想明白了这些,猫儿不由紧张的微微颤抖道:“蔡姐姐” 蔡婳抬手轻拍猫儿胳膊安抚,随后道:“应该是府里的人!” 话说到这种程度,已近乎明示了就算把梅瑶这种和陈初有绯闻的女人算上,和他有关联的女人也就那么几位了。 梅瑶、柴圆仪和淮北的联系太单薄,根本不可能成事。 剩下的就是家里的人了,铁胆.直接排除,玉侬?她那心眼连颗糖豆都藏不住。 再排除猫儿和很可能背锅的阿瑜,还有谁? 长于深宫,却从未掌过权,幼稚的手段非常符合这种环境. 就在猫儿即将说出她的名字之时,只听楼下一阵叽叽喳喳,紧接便是玉侬开心的呼喊,“蔡姐姐,我们人齐啦,何时出城游玩呀!” 猫儿和蔡婳闻言,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却见楼下尽是陈家儿女,各自一脸雀跃。 嘉柔牵着绵儿正抬头看向两位姐姐,也正在为忽然出城喜气洋洋,见了两人,甚至还不忘恭谦地率先行了一礼。 此情此景,甚至让猫儿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不由侧头看向了蔡婳,却见后者同样笑的一脸灿烂,“茹儿,去前头请王大叔套车,咱们出城去.” 下方顿时一阵孩童欢呼。 猫儿却猛地想起蔡婳方才说过‘今晚夜宿青云观’,不由心头一紧,赶忙抓住了蔡婳的手,以小幅度高频率摇起了头。 蔡婳一看便知猫儿在担心什么,不由低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害她!” 猫儿却还是不放心,低声道:“那我陪你去!” “你瞎凑甚热闹!此事全是我的猜测,莫说没证据,便是有证据,我看在王爷的面子上也不会动她,最多敲打一番.” 说着,蔡婳扒开了猫儿抓着自己的手,给了后者一个放心的笑容,凑上前附耳道:“今晚无人跟你抢,好好温存一番。算是姐姐赔给你的.” 第508章 号三国兵马,为天下共主! 二十二日,午时初。 陈景彦受招前来洒金巷王府,得悉父亲到来,阿瑜牵着盘跚念儿特来见过外公。 三进院内,念儿撅着小屁股、奶声奶气行礼道:“见过翁翁.” 小奶娃长的快,仅仅数月未见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陈景彦不由喜笑颜开,抱起外孙逗弄一番。 一旁,阿瑜难得露出了笑容。 自六月陈景彦、蔡源大齐宰相之争尘埃落定后,即便只和爹娘隔了数条街道,阿瑜也许久未曾回过娘家了。 阿瑜从懵懂孩童到聪慧少女再到如今为人妇、为人母,二十多年来,严父慈母管教严苛,但对她的包容关爱却不比天下任何别家父母少。 特别是当年和叔叔在东京时,母亲明明已看出了苗头,却甘愿冒着被坏了家风、被千夫所指的危险也要帮她遮掩,为了保护阿瑜,母亲甚至连爹爹都没敢告诉。 直到今年六月,母亲为了爹爹前程一事寻上了她.可事后,阿瑜非但没能帮上爹爹,反而因此使得自己和蔡婳刚刚缓和的关系又出现了裂缝。 这么多天没回娘家,正是因为她觉着心里有愧。 陈景彦自由宠溺女儿,自己的女儿自己知晓,阿瑜自小心思重,自打有了念儿以后始终闷闷不乐,今年因大齐宰执一事,夹夫家和娘家中间的阿瑜怎都难做。 若为爹爹奔走的勤快了,不但惹蔡婳厌恶,恐怕也容易引起王妃忌惮,更怕叔叔不喜。 可若对爹爹一事置之不理,她又觉着对不住爹娘多年养育之恩. 总之,这次见面,陈景彦明显瞧出阿瑜神色憔悴了许多,不由心里一疼,趁四下无人时,忙道:“阿瑜,可是因为爹爹的事,元章冷落你了?” 阿瑜闻言,不由一愣,忙摇头道:“没有呢,王爷和王妃都很好,待我、待念儿都很好。” “那是不是蔡三娘子欺负你了?” “没有.爹爹莫要胡思乱想,三娘子方才刚说过同我们一起去城外青云观游玩上香呢。” 阿瑜连连否认,陈景彦却无声一叹.当初,颍川陈家虽已没落,但那时一家人也没想过会让嫡出女儿与人做侧室。 阿瑜幼年学的都是文章诗赋、经营持家的大妇本事,谁也没想到最后阿瑜嫁进了王府,头上不但有个王妃,甚至还被蔡婳稳稳压了一头。 但是也正因为有阿瑜在,陈家才能更得楚王信任,短短几年重回天下望族之列。 想到这些,陈景彦不由生出一股对女儿的愧疚,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却见四进后宅的垂花门内走出一身形高挑的女子牵着一名粉嘟嘟的小女孩。 那女子张望一番,看到了阿瑜父女后,走了过来。 虽未穿宫装、但行走间却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气度。 “阿瑜姐姐,准备出发了却不见你,玉侬姐姐让我来找你.” 嘉柔说到此处,似乎才看到了陈景彦,忙屈身一礼,又对绵儿道:“绵儿,快见过陈翁翁” “绵儿,见过陈翁翁~” 陈景彦吃惊不小,嘉柔住进王府的事他早就听说了,甚至这个尚未有名分小丫头的存在,他也知晓。 但.知道是一回事,嘉柔亲自带女儿过来向他见礼又是一回事。 再者,这位毕竟是名义上的长公主,身份尊贵,可此时不但称呼阿瑜为姐姐,甚至连出身不大光彩的玉侬,也唤上一声姐姐.这长公主的姿态摆的足够低了啊。 “臣陈景彦,见过殿下。” 陈景彦回礼,嘉柔赶紧往旁边闪了一闪,却挽了阿瑜的胳膊,回道:“伯父折煞嘉柔了,我来蔡州后,多赖阿瑜姐姐照应,我与姐姐情同姐妹,姐姐的父亲便是嘉柔长辈,如何受得了伯父这般大礼。” “小女能与殿下亲近,是微臣一家的福气。” 陈景彦客气道,嘉柔却道:“伯父客气了伯父亦知,我家家门不幸,两位兄长” 说到此处,嘉柔的语气不由自主低落下来,“总之嘉柔在这世上,孤零无依,见了伯父便如见吾父,往后伯父便将嘉柔当做自家晚辈吧,太客气了反倒显得生分。” 起初,陈景彦听嘉柔说起‘两位兄长’,老大不自在.东京那事,几乎是淮北系一手谋划。 便是先帝之死,若无军统李科和蔡源等人的蛊惑,刘螭也未必敢有弑父的决心。 此事嘉柔虽然不知晓,但淮北和嘉柔终有杀父杀兄之仇.陈景彦作为淮北核心人物,难免有一两分心虚。 可嘉柔后头那句‘见了伯父便如见吾父’却又吓了陈景彦一跳.若是普通人这般表述完全没问题,可嘉柔‘吾父’,那是先帝啊! 阿瑜却奇怪的看了嘉柔一眼,后者自从入了王府,确实低调,平日里除了去王妃的涵春堂请安问候,也只在阿瑜的柔芷园坐坐说些体己话。 但今日,她在爹爹面前表现的.太过恭谦了。 阿瑜稍一思忖,便打断了嘉柔和爹爹的谈话,只道:“时辰不早了,蔡姐姐她们怕是在后头等急了,咱们过去吧。” 说罢,阿瑜望向了父亲,却见父亲鬓间不知何时已有了缕缕银丝,再由此想起六月宰相一事,阿瑜强打精神,挤出一丝笑容道:“女儿不能时常在爹爹膝前尽孝,爹爹万务保重身体。” 父女心灵相通,陈景彦一下便看出女儿是在因为没能帮到她而心存愧疚,想说句‘爹爹从未因此怪过你’之类的话。 却因嘉柔在侧,终究没能说出口。 阿瑜一礼后,挽着嘉柔去向了后头,直到身影即将消失在垂花门之时,后方的陈景彦终于忍不住道:“阿瑜,切莫因爹爹和元章生出嫌隙,若遇见不开心的事,便回家里住,你娘想你了.” 说到最后,陈景彦有了丝情绪波动,声音不由一颤。 阿瑜背对爹爹,背影稍稍僵了一下,却在短暂驻足后,赶紧走了进去。 她怕一回头再当着爹爹面哭出来,徒增爹爹担忧。 阿瑜和嘉柔入了四进院子,前者无比自然的松开了挽着嘉柔的胳膊,顺势抱起了儿子。 嘉柔牵着绵儿,侧头朝阿瑜怀里的念儿挤了挤眼睛,逗的念儿咯咯直笑这种作怪逗弄孩子的事,嘉柔甚少做,至少阿瑜是头一回见。 这时,却见嘉柔温和笑道:“念儿聪慧,又有陈伯父那般德才兼备的外公,以后定然有番好前程。” 若在以前,嘉柔这般夸自己的儿子,阿瑜大抵只会笑笑谦逊几句,可今日,阿瑜却在沉默了几息后,忽而问道:“嘉柔,方才你在我父亲面前说自己在这世上孤零无依?那王爷与你而言,是何人?” 这问题有点尖锐了,阿瑜本以为嘉柔会稍微慌乱一下,或者解释自己说错话了。 却不想,嘉柔望着前方正兴奋的在马车上指挥孩子们上车的玉侬,缓缓道:“楚王与我而言,是夫君、是心之所念,更是绵儿的父亲。但蔡姐姐受了委屈可以找蔡相撑腰,阿瑜姐姐有了不顺心之事可以到陈大人膝前做回女儿家.我烦恼时能去何处?我这般说,也没有不妥吧?” 前宅见翠堂二楼,因方才见了女儿,一番谈话后陈景彦有些心神不属。 以至于被引到二楼时,才发现已置好酒菜的圆桌旁,除了陈初还有一位孔武汉子,此人面皮古铜色、两颊皴红,一看便是行伍出身。 “伯父,这位便是折彦文折将军” 陈初为陈景彦做了介绍,后者忙率先拱手道:“原来是忠烈侯之子!失敬失敬!” 年初,总领西北军事的范恭知西行,带过去的众多旨意中便有追封折可求为忠烈侯、追封佟威为忠勇侯的旨意。 折彦文马上猜到了陈景彦的身份,随即回礼,“见过陈经略。” 两人是初次见面,不由奇怪陈初怎组织了这么一个局,邀请一文一武两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三人分主宾就坐后,却听陈初道:“一个时辰前,我与斡道冲见了一面。” “哦?元章向他要了些甚?” 斡道冲来蔡州的目的是明摆着要来求和,陈初既然肯见他,想来已议定了一些条件。 “我向他要了五万匹河曲马、三万战兵,明年开春,便让西夏战兵随我军攻击金人关外巢穴。” 陈初说的轻描淡写,但陈景彦却吃了一惊.去年东京一战,西夏十几万大军伤亡殆尽,要知西夏全国也不过几百万人,还能再凑出三万扈从军? “元章,区区西夏,大败之后还能凑出三万人?” 陈景彦将疑惑问了出来,陈初却道:“凑不够便让党项贵族皇室的亲卫给我上,若还凑不够,党项贵族和那西夏皇帝就给我穿上甲胄充军!” 一旁的折彦文,虎目含恨道:“他们能调动近二十万大军随金侵我大齐,如今这三万人,他们给便给,不给也得给!” 去年一战,西北受损最严重,更别提杀父之仇了。 齐国这是要榨干西夏最后一点战争能力。 反正现在的西夏和临安朝一样,要么直接灭国,要么以肉饲虎养肥齐国,后一种法子无疑饮鸩止渴,但比起近在眼前的灭国之祸,跟随齐国攻击金国,却成了眼下唯一活路。 “斡道冲答应了?”陈景彦又问。 “他没的选择,我限他明日午时前予我答复,不然便以六百里加急军令,命西北总领范大人即刻攻城,待城破,不管是勋贵公侯还是皇室贵胄,统统押送进京问斩!” 听陈初杀气腾腾说出这番话,陈景彦用脚指头也猜得到斡道冲会怎选。 陈景彦点点头,随后道:“如今大凌河前线,有我淮北军、有金国南京归正汉军、亦有金人军队,若再加上西夏军,前线统领人选.” 陈景彦说到此处,看向了陈初。 确实,这般复杂的编制,整个大齐除了楚王,恐怕谁坐镇都不成。 陈初却道:“不止这些,明年灭金,临安朝也得给我派支军队来助阵!” 陈景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常年驻在蔡州,负责后勤之事颇多,这么杂乱的势力,每军的制式装备、箭矢耗材、口粮习俗各有不同,对后勤的组织调度来说,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 折彦文却站在军事角度考虑后,道:“楚王,那临安朝军士,偷鸡摸狗在行,带他们不如不带!末将只需率西军旧部、再加两万淮北强军前往大凌河前线支援周将军,两年可灭金国!” 陈初却摇了摇头,只道:“灭金一战,不止是战场搏杀,亦要考虑政治影响。诸军协同北上,便是让周军在后方摇旗呐喊,也要让他们有参与感” 陈景彦大概理解了陈初的想法,不由道:“元章是想提前做好鲸吞周国的准备吧。那金国与我大齐有仇,何尝与周国无仇?届时,周军与我齐军并肩作战,一雪前耻,元章只要再稍加笼络,日后便是那周军回了江南,只怕那心思也难以安稳了。” 说到此处,陈景彦皱起了眉头,接着道:“若果真照元章设想,咱们便需成立一个由大齐、安丰朝、临安朝、金国南京路等官员组成的衙门,协调诸军,此事殊为不易。” “对!”陈初亲自为两人添了一杯酒,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道:“我意在王府下成立一处官署,由伯父兼任长史、三品衔,居中调度协调后勤政务事宜。” 亲王王府长史,正常是从四品,陈初却说这长史为三品衔,明显超格,甚至比陈景彦的从三品经略还高了半级。 但这种机构一般都是临时设置,也可以想象日后的工作量会有多大。 不过陈景彦正值鼎盛之年,能亲自帮乘龙快婿成就灭国之战,自然不会推脱。 甚至,因六月间争相一事落败而带来的挫败感,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接着,陈初又看向了折彦文,到了这个时候,折彦文心知今日楚王将自己请来,必定要委以重任,他身负家仇国恨,不由激动起身道:“楚王,愿为马前驱使!” 陈初拍拍折彦文肩膀,示意他就坐后,说道:“官署政事便交给陈大人了,但军事一道,本王欲在官署内成立一参谋部,由彦文就任从三品军谘祭酒,招拢冯双元、邝道固等老将为你副手,彦文可愿领此差事?” 折彦文不由一愣.从三品军谘祭酒说起来官职不小了,但一听便知并非那种真正带兵打仗的差事。 再加上冯双元、邝道固这些将门老将,折彦文马上明白过来,楚王这是要收拢西军军权了! 一时间,折彦文内心天人交战,将门自然对军权极为看重但西军在去年金夏南侵时,伤到了根基。 就连今年收服西北,也多赖淮北军为主力。 硬抗是抗不住了.不过,他折家好在和楚王妻弟秦胜武有了联姻,其余几家将门子弟也和楚王亲近,甚至有结拜之谊。 若遵从楚王安排,以后几家富贵尊荣应是不缺。 至此想来,楚王似乎多年前已为西军将门安排了体面退路,但那时楚王若敢动西军军权,绝对会闹出一场大风波,便是结义兄弟也不成! 但现在.西军已没了挟兵自重的资本。 心思转念,折彦文忽然起身,撩起衣襟单膝跪地,“末将誓死追随王爷,唯愿成就一番惊天伟业,留名青史一笔!” “好!” 陈初赶忙上前将折彦文搀起,陈景彦见状,笑着道:“尚且不知元章打算将这王府下的官署叫做何名啊?” 陈初又为两人添上酒,举杯笑道:“懒的起名了,便拾前人牙慧,叫做‘天策上将府’吧。” 陈景彦和折彦文齐齐一滞,互相对视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好,便叫做天策上将府!” “此名极为妥帖!” 天策上将府.那是唐朝太宗皇帝尚为秦王潜邸时所立。 楚王借用此名,所代表的意义.不言自明。 这大概是让大齐有个思想准备。 陈景彦暗道:怪不得元章要抽调三国四朝兵马围攻金国! 号三国兵马,为天下共主! 第509章 北地来客 十月下旬,数道出自楚王府的令旨分别发往南北各地。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几道令旨不但首次以王府名义颁发,且令旨落款没了大齐长公主,楚王印绶下方却多了‘王府长史陈景彦’印以及‘军谘祭酒折彦文’印。 政务之事从无小事,这般细节问题绝不会是出于偶然或者纰漏,马上有人意识到,王府忽然下设了新官署,似有独立于大齐政体之外、甚至于凌驾各国之上的意思。 皆因这王府令旨以近乎命令的口吻发往了金国南京留守张浩、西夏宰相斡道冲、大齐兵部尚书张纯孝、周国安丰朝枢密副使张叔夜、周国临安朝新任兵部尚书罗汝楫。 命以上四国五朝大员于腊月初十前抵达蔡州议事。 除了本就等在蔡州的斡道冲,余下众人在收到令旨后,皆第一时间动身。 此举颇有些一声令下,天下来朝的象征意义. 罗汝楫出发前,还装模作样的询问了周帝的意见,周帝能有啥意见.明面上,齐周和议后两国已成叔侄之邦,上国相招,理当前往;私下里,临安朝刚在齐国手里吃过大亏,自不愿再因为一点小事得罪晋王。 十一月里头,各方使臣先后到达,都想搞清楚王相招所为何事。 渐渐有消息传出,楚王欲组织四国联军共讨金国,为周一雪丁未之耻、为辽报灭国之仇、为金帝剿灭叛军,夺回黄龙府旧都。 众人还未来及消化这爆炸消息,十二月初五,金国南京留守张浩陪同贞德恭顺皇后柴圆仪、太子完颜安抵达蔡州北十里。 陈初携王妃及众官出城相迎。 如今大凌河前线已相峙一年多,除了周良、王彦等齐军和郭安部的南京留守军,余下的耶律广德、宇文虚中、吴银石、塞蒲力、斡勒温皆为金国的契丹、渤海、汉、金各部,名义上仍听命于已昏迷近两年的金帝完颜亶。 柴圆仪和完颜安名义上代表着完颜亶,给与礼遇也是应有之意。 柴圆仪这皇后之位,正是去年年末金夏联军于东京城下大败之后,由韩尝、高存福等人受楚王命所立,以利于更方便掌控南京金庭。 但韩尝等人不知出于何种心思,为新皇后加的尊号却是‘贞德恭顺’。 当初金帝驾临南京后,楚王在柴圆仪寝宫内盘桓过四五日,这皇后和‘贞德’二字委实不沾边。 又有‘恭顺’.柴圆仪为后时,金帝早已神智不清,她恭顺的对象更像是齐国楚王。 初五巳时中,金国皇后仪仗行至城北十里亭。 得知楚王夫妇在外相迎,柴圆仪亲自牵着太子从辇车上走了下来。 一身庄重命服的猫儿,本意行礼,偷偷打量官人一眼后,却见官人稳稳当当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率先行礼的意思。 见此,猫儿重新绷直了小身板。 早年河北一战后,金齐由叔侄之邦变作了兄弟之邦,但楚王毕竟是王爵,面对金国皇后和太子,按外交礼仪确实该楚王见礼,可眼下. 柴圆仪最终也没有让局面尬在当场,只见她距离陈初夫妇尚有五六步,却已率先驻足,微一屈膝后,只道:“楚王无恙,王妃安康。” 毕竟代表着金国皇室,柴圆仪以一句简单问候,代表‘拜见’之类的话,好使双方都体面。 猫儿大方回礼,却没忍住悄悄打量了对方一眼.自家官人和这金国皇后那点风流事,她自然从蔡婳口中听说了。 柴圆仪却一副乖顺模样,避免了与猫儿的视线接触后,以极微小的动作拉了拉九岁的完颜安,示意后者见礼。 却不料,完颜安稳稳站在原地,甚至不高兴的看了柴圆仪一眼,似乎是嫌她率先行礼失了大金颜面。 随后,又以无畏目光自下而上望向了陈初.好像,是在等待后者向他见礼。 陈初有感,居高临下看了完颜安一眼,此时才注意到,这完颜安虽身穿和齐周样式差不多的太子服,头上却戴了一顶女真皮帽,两侧有貂尾装饰。 要知道,金国早从完颜亶开始已汉化颇深,平日里讲汉话、着汉服、戴汉人冠冕,这小太子却偏偏在出使时戴了女真传统帽子,颇有深意。 一大一小两人对视片刻,陈初忽而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太子略一颔首,随即越过众人,竟真的走到了陈初前头。 这一幕,顿时引起一阵窃窃私语,有人暗赞:这金国小太子年纪虽小,但面对权倾天下的楚王,却不卑不亢,日后必不是凡物! 也有人觉着,以如今局势,小太子却不知敛锷韬光,殊为不智,恐过刚易折。 此次召集众人的令旨乃王府所出,是以,当日接风宴席便摆在了王府内。 前宅,张浩、罗汝楫、斡道冲、张叔夜、张纯孝同席就坐,楚王以及淮北经略兼王府长史、军谘祭酒折彦文相陪。 仅仅是几年前,这些人背后代表的各方势力还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此时却同处一室推杯换盏,委实吊诡。 后宅,主桌则坐着柴圆仪,由猫儿带着蔡坤之妻尤氏、陈英俊的妻子林氏等淮北贵妇作陪。 只不过,落座时柴圆仪说甚也不肯就坐主位.她非常清楚自己面临的局面,傀儡便要有傀儡的觉悟,她这辈子所求的,无非是做只乖顺木偶,待事成之后再恳求楚王让自己和母妃团聚,别无他耳。 但猫儿也不想自家显得太过跋扈,两人推脱一番谁也不肯落座尊位,最终,两人分作主位左右,干脆将尊位空了出来。 外间,仅仅隔了一台屏风,则坐了一桌孩童。 不管怎说,这完颜安都是名义上的一国储君,即便身为孩童,陈景彦也安排了楚王世子陈稷、蔡源之孙蔡勤,陈景彦自己的孙子陈载文同席陪伴。 以完颜安的身份,去主桌就坐也行,但陈景彦为了避免出现妇人那桌谁坐尊位的问题,这才另辟蹊径。 陈稷今年五岁,陈英俊的儿子比他大一岁,蔡坤的儿子又比陈载文大了一岁。 这三个孩子论家世,作陪金国太子已不算寒酸。 来前,兴许三人都得了长辈的耳提面命,一个个小大人一般,一改往日跳脱模样,变得斯文有礼。 陈载文为了不让客人感到被冷落,数次与完颜安搭话,可后者或许是因为被安排和孩童一桌,心怀不满,始终冷着个脸,爱答不理。 三番五次下来,小小年纪的陈载文自然也不愿再热脸贴冷屁股,转头开始与陈稷、蔡勤说起了悄悄话。 “阿稷,你吃饱了么?” 陈载文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问道,陈稷尚未回话,胖乎乎的蔡勤却隔着屏风看了一眼娘亲,低声嘟囔道:“哪里会吃的饱,娘亲来前嘱咐几回,要斯文,不许像饿死鬼托生那般.喜欢的菜肴都不敢多夹。” 陈稷闻言,却道:“莫慌,待会我带你俩再去寻些吃食。” “我饿的受不住了”蔡勤又嘀咕一句。 陈稷和陈载文不由对视一眼。 三人年岁相仿,又因姻亲关系算的上亲戚,自打刚学会走路时便常在一起玩耍,自是极有默契。 仅仅几息之后,年纪最小的陈稷便以内急之名溜了出去,随后便是陈载文。 “完颜哥哥好坐,小弟突然腹痛如绞,需方便一回。” 年纪最大的蔡勤负责断后,但他像模像样的文绉绉说了这句,本就心情不好的完颜安却不高兴了.他又不是傻子,哪有三人同时内急的! 这根本就是看不起他嘛! 只听他异常霸道的说道:“不许去!” “.” 蔡勤奇怪的看了完颜安一眼,只当后者在放屁,直接转身走了出去.走出几步以后还不忘以挑衅口吻嘀咕道:“管天管地,管不住老子屙屎放屁!有病!” 老蔡家可不算甚书香门第,这种百年胥吏家族,怎会因短短几年发迹便洗去家中沉积数代的厚黑蛮霸气质? 蔡勤有蔡婳那般的姑姑,更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 也就是因为这是姑父王爷的府上,他才只骂了一句,若是在外头,那天花乱坠、满是器官的脏话能把完颜安骂死! 可仅仅就这一句,已将完颜安气的不轻.身为嫡出皇太子,他自幼便不知委屈为何物。 后来,完颜安跟随父皇南狩抵达南京,金帝失智以后,完颜安成了柴圆仪手中唯一的牌,自是对他极好。 是以,外界的惊涛骇浪并未切实波及到完颜安。 完颜安在原处静坐了几息,待面色恢复平静,却见他起身走向了屏风后的众妇人们。 在众人疑惑目光中,却见完颜安朝柴圆仪恭敬一礼,以孺慕口吻道:“母后,我与诸位兄弟吃饱了,想去园内看看南国风光,特来请示母后。” 猫儿、尤氏、林氏等人这才隔着屏风看到三小只竟已提前离了席,不由略感尴尬。 “去吧。”柴圆仪柔和笑罢,又对身后一名金人仆妇道:“蒲鲜嬷嬷,陪着殿下。” 完颜安嫡母早逝,正是这身为奶妈的蒲鲜嬷嬷从小将其带大,二人极为亲近,金帝卧病后,也只有柴圆仪和蒲鲜嬷嬷能对太子稍加管束。 待主仆二人离去后,尤氏笑赞道:“殿下对皇后娘娘的孺慕之情,肉眼可见,想来娘娘对殿下必然百般呵护才换来母子交心,娘娘定然是位良善之人。” 尤氏这个人,没大毛病,唯有一点不好,便是势利。 今日能和一国皇后同席,自然是激动不已,席间吹捧柴圆仪的话始终未停。 但陈英俊的妻子林氏却表现的对柴圆仪平淡多了.林氏从某些渠道隐约听说了楚王和这位金国皇后之间的事。 林氏本就出身清贵,自是有些看不起柴圆仪被掳后委身敌酋、后又勾引有妇之夫的行为。 甚至因此还有些小看了尤氏,暗道后者拎不清一个鲜廉寡耻的傀儡皇后值得你这般么?她为了自保,想尽办法爬了楚王的床榻,这等人有甚好套近乎的。 要说尊贵,眼前这王妃,未来那才是一人之下的正经皇后,便是这王府里,还藏着一个长公主,哪个不比这贞德恭顺皇后尊贵? 那边,柴圆仪应付尤氏几句,却又转头向猫儿夸起了楚王世子小小年纪便彬彬有礼,日后定为人中龙凤. 不管怎样,亲儿子被人夸赞,终归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猫儿笑着回道:“方才尤家姐姐所言不差,太子殿下对皇后恭敬有加,想来全赖皇后教导有方。” 柴圆仪闻言,却失神片刻,随即露出一抹带有悲凉之意的笑容,只道:“现下他离不了我,自然恭敬有加。便是眼下再亲近,也非我所出,日后待他长大成人,能在冷宫中给我留一口饭,我便知足了。” “.” 席间顿时一静,虽然那蒲鲜嬷嬷离去后,厅内再无金人,但柴圆仪说的这话,可不是简单的后宅妇人抱怨。 后宫辛密,动辄事关无数人生死。 以柴圆仪和猫儿的关系,这话显然交浅言深了。 为了不冷场、也为了快速掀过这一篇,猫儿接茬道:“皇后年岁并不大,兴许日后金国皇帝身体康复,皇后再有子嗣也大有可能。” 这是一句客套话,可柴圆仪脸上的神色更显哀切,只见她定定望着桌面,平静道:“当年我被掳往金国时,不足十二岁,数年内,我同四位姐妹被选入宫中王妃可知她四人如今在何处?” “.”猫儿不知这柴圆仪为何忽然自揭伤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柴圆仪稍稍一顿,接着道:“我四姐宝福,无端被南京那人酒后亲手砍死;六姐宁福,因得他宠爱,为惠妃卓陀氏所嫉,被其填井;七姐仪福,被临幸后,宫人灌断嗣汤、以石杵锤击小腹以断绝子嗣,不幸出血而亡;十一妹纯福.入宫六个月后疯傻,后不知所踪.” 说完这些,柴圆仪甚至又朝猫儿挤出一丝微笑,这才道:“王妃,你说,那种地方,怎会允许汉女诞出皇嗣?” 接着又是一顿,才仿似自言自语一般道:“便是果真诞下了皇嗣,我也会亲手将其掐死!” 一大段叙述,柴圆仪的口吻大体平静,可在座几人却一个个变了脸色,自小长于书香门第、成婚后又与陈英俊琴瑟和谐的林氏,甚至吓的眼睛里都起了水雾。 便是猫儿,自幼见识过世间险恶,此时亦在大袖内握紧了拳头。 那.那金国皇宫简直是女子的地狱呀! 虽然柴圆仪用‘南京那人’指代了,但谁都听的出,说的是金帝.不管两国如何,那些女子被金帝挑选入宫,总也算夫妻一场了。 却有人被他亲手砍杀,有人被填井,有人被灌药而死 这样的夫妻,猫儿根本想象不出来。 一时间,猫儿不由对柴圆仪的同情大增,但猫儿毕竟持家多年,有了许多见识,今日柴圆仪在这种不合适的场合当众将自家屈辱、痛苦的伤口扯的鲜血淋淋,绝对有所目的。 果然,在尤氏、林氏泪水涟涟中,柴圆仪脉脉一叹,自己也以手帕擦了擦眼角,随后自嘲一笑,“我这辈子,大抵孤苦终生了,方才见了世子和诸位公子承欢膝前,不免失态,叫王妃和诸位夫人见笑了。” 尤氏忙安慰道:“我听闻皇后亲眷皆在安丰,和蔡州仅一河之隔,两日可.” 说到此处,尤氏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安丰周国太上皇一家和南京柴圆仪,都是楚王手中重要的棋子,两边能不能见面可不是平常妇人去娘家探亲! 不由赶忙住嘴,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可一旁的柴圆仪已将灼灼目光看向了猫儿,猫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便沉默不语。 见状,柴圆仪忽然起身,后退两步,缓缓跪了下来,泣道:“素闻王妃仁厚贤德,我无他愿,只想求王妃开恩,允我前往安丰拜见父皇、母妃,只见一面,绝不给王妃添乱!” 柴圆仪自今日见面,恭谦至极,甚至一回‘本宫’自称都没用过。 可她终归是金国皇后,向猫儿行跪礼属实不妥,猫儿赶忙让李翠莲将人拉了起来。 说起来,猫儿是淮北妇人之首,柴圆仪若想去安丰探亲,好像能归猫儿管。 可猫儿却十分清楚,此事没那么简单,便硬着心肠道:“此事我做不得主,需先与安丰沟通再说。” 猫儿终究没把话说死,所谓与‘安丰沟通’只是借口,关键是要听官人的意思。 柴圆仪似乎也没想一次达到目的,正想答谢时,却见一名府内仆妇小跑进了厅内。 猫儿平日管家算不得严苛,可今日的场合毕竟严肃,火急火燎的仆妇终是显得府里欠了规矩,不由皱眉道:“怎了?” “王妃,不好了!世子郡主和那小蛮子.” 这仆妇一时口快,随后才意识到金国皇后还在此间,连忙改口道:“世子郡主和金国太子殿下打起来了” 第510章 刺客? 午时中,洒金巷王府五进后宅。 娆儿、冉儿各背了一个小包袱,绵儿则挎着一只小荷包。 “你俩给稷哥儿带了甚吃食?” 在娆儿的询问下,冉儿不紧不慢将包袱放在园内石桌上小心摊开,却见里头有糕饼酥酪、有点心烧麦。 年纪最小的绵儿,带来的吃食好像放在了荷包里,可兴冲冲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放着的那枚糖水荷包蛋已经烂掉了,内里的溏心洒的到处都是,正顺着荷包缝隙往好看的衣裳上淌。 绵儿一看,不由咧嘴哭了起来,直道:“绵儿给哥哥的荷包蛋烂掉了,烂掉了.” 冉儿见状,起身上前,拿出自己珍爱的小猫咪手帕,抓住绵儿的小手,边帮后者擦拭手上黄兮兮的溏心蛋黄,边教训道:“哪有把荷包蛋放进荷包里的!傻兮兮的!” 绵儿任由姐姐帮自己擦手,却依旧站在原地哭的伤心。 前几日,姐妹们都听说了,今日稷哥儿要和大人一般参加宴席,当时,玉侬娘娘曾道:“这般宴席,规矩多的很,稷哥儿这么一点年纪,怕是肚子都填不饱。” 那时蔡娘娘却驳道:“他是家里嫡长子、王府世子,早晚要学这等应酬,他不去谁去!” 在坐的小姐妹们对蔡娘娘的话似懂非懂,却都记住了玉侬娘娘那句‘怕是肚子都填不饱’。 于是,今日姐妹三人饭后便聚在了一起,打算将自己准备好的吃食送给稷哥儿。 这种感觉大抵类似于,稷哥儿像大人一般参加宴席应酬了,她们这些姐妹也要做些什么才好,来证明自己也长大了。 其实,就算陈稷在宴席上吃不饱,府里也还有后宅小灶,但这毕竟是姐妹仨的一番心意。绵儿眼瞧自己备好的荷包蛋烂成了一滩,当然伤心了。 还好,一旁的娆儿见状,大方的从自己带来的吃食中分出一半,塞到了绵儿怀中,“别哭了,这些只当是你给稷哥儿准备的,再哭,便把你送回你娘那儿!” 绵儿的哭声戛然而止甚至马上打开油纸看了一眼,见里头正是稷哥哥爱吃的花生酥,随即破涕为笑,“谢过娆姐姐”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娆儿故作高冷,用了一句娘亲常拿来骂她的话。 恰好此时,站着的娆儿看见陈稷、陈载文、蔡勤三人鬼鬼祟祟溜出了待客厅堂,正打算往第六进后宅去。 虽说后宅不入外男,但陈、蔡俩小家伙还是孩童,尚不到男女之防的年纪,再者又是王府亲戚,出入王府和自家没甚两样。 “稷哥儿,这里,这里” 娆儿跳脚挥手,陈稷三人这才看见假山后娆儿,陈稷尚未挪步,陈载文和蔡勤却已一脸惊喜的走了过来。 王府这些孩子里头,就属娆儿最活泼、最热心,兼之她那模样像了玉侬七八分,大眼琼鼻,皮肤白净若凝脂,大人孩子都喜与她亲近。 从陈稷三人的位置去向娆儿三人这边,需通过一条两侧都是假山、仅可过一人的小径,陈载文和蔡勤两人几乎同时赶到了小径端口。 彼此对视一眼,似乎谁也没有礼让的意思,干脆同时往小径内挤了过去。 蔡勤大了一岁,又是个小胖子,只见他率先卡住身位,屁股一撅,便将陈载文挤在了身后。 几步穿过小径,蔡勤朝娆儿傻傻一笑,只道:“娆儿,你怎在此处呀。” 目光一直停留在稷儿身上的娆儿,这才看向了蔡勤,不由咯咯一笑,答道:“勤哥哥莫不是个呆子,这里是我家,我怎不能在此处呀?” “呃呵呵呵.” 蔡勤被骂做呆子,却一点也不生气,只顾看着娆儿傻笑。 直到这时,被挤到了后头的陈载文才赶到了前头,见姐妹三人都在,不由先向嫡女冉儿拱手一礼打了招呼,才看向了娆儿,“载文,见过娆儿妹妹。” 娆儿匆匆屈膝回了礼,才大咧咧道:“都是自家人,载文哥哥恁多礼数,累不累呀。” “就是就是,自家人恁多虚礼。” 方才忘了见礼的蔡勤忙道。 娆儿说陈载文也就算了,你蔡勤不学无术,也敢多嘴,只见陈载文扭头对蔡勤怒目相视,低声道:“子曰:不学礼,无以立!” 刚刚还是亲密无间的小伙伴,转眼就开始互呛了。 还好,陈稷已经走到了近前。 娆儿和冉儿尚未来及开口,绵儿已抱着花生酥冲到了前头,“哥哥哥哥,绵儿给哥哥带的花生酥” 说罢,绵儿终究没忍住,心虚的看了娆儿一眼。 娆儿只撇撇嘴,却也没拆穿绵儿。 娘亲与她说过绵儿与她不一样,娆儿出生在王府,又是家中长女,无论作甚都理直气壮。 但绵儿自去年才正式搬来蔡州,没娆儿那般底气,所以要娆儿平日多让着点绵儿。 思忖间,陈稷三人已围着石桌坐了下来其实姐妹三人带来的吃食并不算多稀奇,但孩子嘛,越是凑在一起抢着吃,越是香甜。 眼瞅给弟弟特意带来的花生酥转眼被蔡勤、陈载文吃掉了大半,娆儿不由上前,抬手打开了蔡勤又一次伸向花生酥的魔爪,娇声斥道:“你家没这花生酥么?饿死鬼一般,给稷儿留些!” “嘿嘿,姑母家的这花生酥比我家的好吃。” 蔡勤辩解道,冉儿却在一旁接道:“勤哥哥净说胡话,这花生酥正是蔡二舅舅送到我家里的,怎会不一样~” 因有蔡婳这层关系,家中孩子都随了蔡婳所出的瀛儿称呼蔡坤、也就是蔡勤的父亲为舅舅。 “甚也不是,勤哥就是贪吃,不然怎会吃成小胖子,子曰” “陈载文,子再敢曰,老子把你的屎打出来!” “.粗鄙,粗鄙!” 眼瞅二人争执又起,冉儿忙岔开话题道:“今日宴席,有趣么?” “无趣,无趣的很!” 蔡勤拍拍手上的糕饼碎屑,不爽道:“那金国小太子傲气的很,我们与他搭话,他也爱答不理,净摆出一副大哥模样,我们才不鸟他” 却说完颜安这边,同蒲鲜嬷嬷离了厅堂,想要去往王府最后一进,却在垂花门帮被侍女所阻。 只能在五进院内漫无目的的游逛. 虽然到这蔡州刚刚半日,他却能清楚感受到,这里的人并不太将他当回事。 晨午,那楚王见了自己没有行礼,午间宴席又将他和一帮小屁孩放在了一起,且三人非常无礼的率先离席。 如今,就连王府侍女都敢拦他去路。 完颜安不由一肚子怒火,忍不住对身后的蒲鲜嬷嬷道:“嬷嬷,汉人小看我!” 蒲鲜嬷嬷四下看了看,才用女真语回道:“主子,如今我大金国势不如当年,主子需忍耐啊。” 完颜安随即也切换了女真语,“以我看,这汉人才是我大金心腹之患,奈何逆贼完颜亮占据黄龙府,父皇又卧病不起那楚王才敢胁迫本宫亲自来蔡州见他!” 许是觉着今日受了委屈,完颜安说着说着红了眼睛,随后又咬牙道:“今日之耻,他日必报!南京留守张浩该杀、韩尝该杀,这齐国楚王也该杀!汉人都该杀!” 早些年,完颜安接触到的汉人要么宫人、要么是仆妇、要么是皇庄内的奴隶,杀他们犹如杀一只鸡那般简单。 可如今,他被这些被他视作奴仆的汉人怠慢,自是愤怒难平。 蒲鲜嬷嬷听完颜安这般讲,不但不害怕,甚至露出了兴奋神色,不由提醒了一句,“主子能知晓此事已是难得,待回了南京,主子需小心” 蒲鲜嬷嬷回头往宴客厅堂瞄了一眼,“需小心皇后” 正一副愤恨表情的完颜安一听这个,马上变了脸色,不悦道:“嬷嬷屡次三番在本宫面前诋毁母后作甚!若不是母后,早年榆州兵乱,本宫说不定便死在了乱兵当中.” 若是平常,蒲鲜嬷嬷听完颜安这般讲,大概会就此打住了,可今日她又道:“皇后可是汉人!” 方才完颜安自己还讲了‘汉人都该杀’,可此时却又道:“母后和旁人不一样!本宫嫡母早逝,近年来母后尽心照顾父皇、养育教导本宫,于我有恩、于国有功!” 蒲鲜见太子竟真的对那柴圆仪有了孺慕之情,不由急道:“主子有所不知,宫内有传闻,皇后与楚王有染!” “.” 完颜安不由一滞,紧接着便涨红了面皮,怒道:“你休得胡言,莫以为你是我乳母,我便不敢杀你!再敢诋毁母后,定斩不饶!” 至此,蒲鲜终于不再说话,但沮丧失落之情溢于言表,仿佛瞬间苍老十余岁。 主仆二人沉默前行数十步,完颜安随即心软下来.他幼年丧母,七岁以前都由乳母蒲鲜照料生活起居,两人感情极深。 若是旁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污蔑’皇后,早已被完颜安杀了。 完颜安脸上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纠集,终道:“嬷嬷于本宫的忠心,本宫是知晓的。本宫便是有了母后,也不会忘记嬷嬷,往后,本宫定会给嬷嬷一家荣华,给嬷嬷养老.” 最后这句话,虽有些幼稚,但明显听出动了感情,蒲鲜嬷嬷不由眼眶微湿,却也不再劝,只道:“主子快些长大吧,主子长大了才好护嬷嬷一家,才好为大金族人抢来牛羊、抢来人口为我大金耕作,才好中兴大金。” “嬷嬷勿忧,本宫如今已长大了!” 完颜安信心满满道。 主仆二人说话间,已走进园子深处,忽听一座假山后响起一串‘咯咯咯’的悦耳笑声。 完颜安循声走去,又听一童声道:“稷哥儿,你莫怕他!这回姑父说让他来蔡州觐见,他还不是乖乖的来了!” “我怎会怕他?只是陈姨娘教导我‘礼之用,和为贵’,他来了蔡州就是客人,我才不与他计较。” 另一道更稚嫩的童声,显然正是‘稷哥儿’。 完颜安离席,便是为了找这几个不敬重他的家伙,此时发现几人就躲在假山后头,当即走了过去。 “我听娘亲说,金人脑后长了一条老鼠尾巴,可丑了,你们见了么?” 完颜安走近时,恰好看见一名粉粉嫩嫩的小丫头正以手托腮问向陈稷。 这样的问题本应让完颜安生怒,可他却在看见那名小丫头时一怔.便是完颜安生于皇宫,也没在同龄人中见过这般好看、可爱的女娃娃。 正欲回答娆儿问题的男娃娃们忽然看见完颜安出现在面前,不由齐齐站了起来倒不是害怕他,只是三人都用了‘如厕’的借口逃了出来。 此时被人家发现躲在此处大快朵颐,终归因失礼而有所心虚。 也正是因为这点心虚,反应挺快的陈载文忙拱手作揖道:“完颜殿下,也吃好了?” 有他这一声,侧身对着完颜安的娆儿三姐妹才转头看了过来。 “.” 她们仨,和蔡勤、陈载文终究是拐弯表兄妹,但这完颜安却是外人年纪大点的娆儿和冉儿连忙收拾桌上的吃食,准备回后宅。 可一直盯着娆儿看的完颜安却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负手立在几人面前,朝娆儿道:“本宫乃大金国太子,你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 “.” 娆儿左右看了看,才明白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短暂呆愣后又加快了收拾吃食的动作,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经.” 今日,屡屡觉着自己被轻慢的完颜安,前头数次都忍了,可这回.被容貌甜美可爱的娆儿骂了这么一句,胸中顿时涌起一股巨大怒意,只见他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了娆儿的手腕,满脸通红的喊道:“本宫乃金国太子,你敢骂我!” “嘶,你抓疼我了~” 娆儿挣了一下没挣脱,一旁的冉儿准确显示了什么叫人狠话不多,却见她二话不说,挥手将收拾了一半的糕饼点心砸向了完颜安,同时娇斥道:“无礼蛮子,快松手!” 她丢这一下,顿时导致了战况升级。 稷儿两步上前,却因和完颜安差了好几岁,只能抱着后者的腰,使劲往后拖,以防两位姐姐吃亏。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蔡勤似乎很有经验,直接绕到完颜安背后,踮脚弥补了身高差距,抬臂便扼住了完颜安的脖子。 人高马大的完颜安脖子被锁,便是力气大也使不出来了,只能身子后仰,可抓着娆儿的手却依旧未松。 陈载文正想上去偷袭,却不料被斜刺里杀出来的蒲鲜嬷嬷拎着胳膊被拖到了一旁。 蒲鲜身为一名女真妇人本就粗壮,再加上难以弥补的成人和孩童差距,陈载文毫无还手之力,就连小胖子蔡勤也被蒲鲜用另一只手拽了过来。 这一下,完颜安没了背后束缚,放开了手脚,回手便要抓稷儿。 一旁的绵儿眼看哥哥要吃亏,赶忙扑过去,张嘴咬在了完颜安抓着娆儿的那只手上。 只听一声痛哼,完颜安登时收回打向稷儿的拳头,使劲扒住绵儿的额头,像撕狗皮膏药一般才将绵儿从自己手背上推开 这一下用了全力,绵儿被推的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才一个屁股墩摔在了地上。 低头一看,手背上竟生生被这小丫头咬下了一块,鲜血淋漓。 完颜安吃痛,不由得勃然大怒,任由稷儿抱着腰,拖着后者便走向了绵儿。 “老虔婆,放开小爷!” 蔡勤眼看完颜安已失了理智,唯恐绵儿吃大亏,急的一边往蒲鲜身上胡乱挥拳,一边怒道。 倒是同样被擒着胳膊的陈载文,眼看势头不对,连忙扯开嗓子喊道:“刺客,刺客!有刺客欲行刺世子!” 今日府中设宴,本就比平日热闹些,又兼假山这处隐蔽,此间动静并不算大。 可随着陈载文这道声嘶力竭的凄厉大喊,王府内顿时热闹了起来。 第511章 自罚三杯 午后未时,晴朗艳阳,正是冬日中最好的时段。 可王府后宅的气氛,却远不如融融暖阳那般惬意。 小孩子打架怄气,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今日这事,双方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又兼完颜安手上被咬掉一块皮肉,好像没那么好解决了。 五进后宅,先来一步的女卫已将双方拉开,被蒲鲜死死抱住的完颜安还在不住挣扎,“本宫要杀了你,杀了你们!” 柴圆仪、猫儿赶来不久,待在后宅的蔡婳等女眷也闻讯跑了过来。 那完颜亮今日受委屈颇多,而今手背上又火辣辣的疼,尽管他内有雄心,但终归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见到柴圆仪的那一刻,竟没忍住哭了出来,随后扬起血淋淋的手,恶狠狠指向刚被铁胆擦干嘴角血渍的绵儿,“母后,正是此歪剌骨咬的我,不可轻饶了她!” 歪剌骨是他们女真骂人的话,原意是指牛角内那一层薄薄的天顶肉,腥秽难味,最是贱恶,女真人常用此比作低贱的汉人奴隶婢女。 猫儿第一时间查看了稷儿和冉儿姐弟,见两人身上无伤才放下心来。 玉侬和嘉柔的注意力也在各自孩子身上,暂时无暇关注完颜安。 倒是蔡婳,虽听不懂那歪剌骨是何意,但仅看完颜安的表情也知不是好词,才淡淡回道:“这位,是王府里最受王爷宠爱的三娘。” 绵儿是不是最得爹爹宠爱不好说,但蔡婳明显是在提醒对方,这小丫头可不是别家来府里做客的普通丫头,是我王府正儿八经的千金。 这话,同时也提醒了嘉柔.绵儿咬伤的这人是金国太子! 并不是说嘉柔畏惧完颜安,只是她清楚如今局势.楚王需以完颜安为抓手,控制那部份契丹、女真、渤海等金国旧将。 她身在帝王家,最是清楚男人们为了达到政治目的,甚事都能做出来,一时间不由担心陈初会为了安抚完颜安而惩罚绵儿.毕竟,完颜安手上的伤是女儿所为。 再者,今日参与冲突的王府子女中,稷哥儿和冉姐儿乃嫡出,人家娆儿又是受害者.思来想去,还就她的绵儿适合给完颜安出气。 绵儿是嘉柔的命根子,嘉柔不由想趁前院男人插手此事之前赶快平息,可正当她要开口赔礼之时,却听李招娣在外围嚷道:“王爷有命,请大金皇后娘娘、太子,并王妃和世子郡主移步尚贤堂.” 尚贤堂在前宅三进,是王府最大的一间正堂。 看来,前头也被惊动了。 嘉柔不由更加着急,可李招娣的传话里却未让她去,嘉柔一时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直到柴圆仪、猫儿带着孩子们往前头去了,心急如焚的嘉柔还没想到好法子。 此时却听身旁的阿瑜小声道:“走呀,你不去看看么?” “可楚王并未招我们过去呀!” 嘉柔下意识道,已经走出好几步的蔡婳闻言,转身道:“尚贤堂正堂后方有一后厅,仅以木窗帷幔相隔,你不知道?” “.” 自从一个多月前,蔡婳与嘉柔在青云观进行了一场不算愉快的谈话以后,两人私下里已许久没说过话了。 今日,却是蔡婳率先打破了这层微妙隔阂,嘉柔念女心切,此时不是合适的斗气时机,终于紧赶几步,别别扭扭的问了一句,“楚王.会不会为了完颜安出发绵儿呀?” 尽管和蔡婳正闹着别扭,可嘉柔还是忍不住想询问于她,正说明了女眷心中都认同蔡婳最了解陈初。 可蔡婳听了这个,却撇嘴嗤笑一声,仿佛嘉柔的问题很傻一般,随后背手继续前行,口中却道:“玉侬,你给咱长公主殿下说说,王爷会不会惩处绵儿。” 虽然娆儿也被带去了前头,但玉侬却只有对完颜安的愤愤不平,全然没有一点担心女儿的样子,只听她解释道:“当然不会咯!今日这事又不怪咱家孩子!人家欺负到咱家头上了,莫说是咬掉他一块肉,便是将他的手剁了,公子也不会怪咱家孩子!” 嘉柔却觉着今日之事不同往日,毕竟事关金国稳妥与否,玉侬自是看到了前者脸上未散的忧虑,干脆直说道:“嘉柔你进府时间短,不晓得公子的性子,他最是护短!莫说公子如今已做了王爷,当年他还是一名都头时,便敢为了我杀朝廷钦差” “咳咳~” “咳!” 蔡婳和阿瑜几乎同时轻咳.这件事在蔡州高层间早已不算秘密,现在整个大齐都快是楚王的了,自然不怕大齐朝廷再秋后算账,徐榜甚至经常以此事炫耀,来表明当初自己坚定跟随楚王杀官的决定是多英明、着重强调自己的‘从龙功臣’身份。 可.当着嘉柔的面提起,终归有点小尴尬。 毕竟,当年杀的是刘齐钦差,是陈初撬得刘齐天下的第一块砖。 好在此刻嘉柔一心在女儿身上,不知是不是没听清,竟也并未多问。 几十息后,三人去到前宅,从尚贤堂后门溜进了后厅。 尚贤堂内,还是按照名义上的尊卑,请柴圆仪坐了主位。 下方,一边是陈初、猫儿、陈景彦、蔡坤,另一边是张浩、罗汝楫、张叔夜、张纯孝和斡道冲 方才陈载文那声‘刺客’惊起的扰动不小,在陈初得到消息后不久,同席的张浩也迅速从随从口中得知了世子和太子的冲突。 这就是嘉柔担心的地方,今日恰逢各国使臣在府内,虽然张叔夜、张纯孝两人早已明确是楚王的人,但张浩、罗汝楫、斡道冲三人,要么正在骑墙观望做两手准备,要么像斡道冲那般纯粹被胁迫签了城下之盟。 这般情形下,陈初对完颜安的态度便极具象征意义了,若陈初偏帮完颜安,往小里说,能在众使臣面前落个‘公正’名声,往大里说,甚至可以影响西夏皇帝、临安周帝未来的抵抗烈度。 是以,当篆云隔着窗缝偷偷打量一番,告知三人前头都有谁之后,嘉柔不可抑制的再次紧张起来。 就连蔡婳也微微皱了眉头.和金国太子起冲突的,是楚王自家的孩子,不管事实如何,陈初只能处罚自家孩子、安抚完颜安才能显得公正。 在如此巨大的政治影响下,蔡婳也不笃定了。 前头,王府子女除了瀛儿和念儿,四小只排排站了一溜,今日这般大的阵仗,让几人也害怕了。 冉儿和娆儿尚好,但年纪最小的绵儿却绷紧了小嘴、嘴角下弯,眼窝窝里已氤起了水雾,泫然欲泣。 好在冉儿发现了妹妹快要哭出来了,悄悄伸出了手,牵上了绵儿的手,以只有姐妹俩的声音道:“有爹爹在,莫怕。” “爹爹一会若打绵儿,姐姐帮我求情” 不说爹爹还好,提起爹爹绵儿反而终于忍不住了,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却不敢哭出声来。 冉儿见状,再也不顾在场那么多大人在,干脆掏出帕子帮绵儿擦起了眼泪,随后又想学姨娘那般将绵儿抱起来,好安慰绵儿。 可两人只差了一岁多点,她努力了几次却也抱不起来。 四小只中的唯一男孩稷儿,见状也跟着红了眼睛,却见他执拗的用袖子一擦,噗通一声跪倒在爹爹面前,仰着头道:“父亲,今日孩儿一时见饶姐姐被人欺负,没忍住动手打了人!但今日的事,不关家中姐妹,也和勤哥儿、载文无关,父亲若罚便罚孩儿一人吧!” 陈稷这么一说,熊赳赳杠着头的蔡勤当即跪在了稷儿身旁,直嚷嚷道:“男子汉敢作敢当,那蛮子我也打了,姑父不能只罚稷哥儿一人!” 低着头装可怜的陈载文闻声也跪了下来,小声道:“姑父,是金国太子对娆姐儿不敬在先,方才他那嬷嬷还打了我们,还有,我们那时也不知晓他是金国太子,不知者不罪,念在稷哥儿是初犯,姑父便” 坐在一旁的陈景彦眼观鼻、鼻观心,一声未吭,挨着他的蔡坤瞄了前者一眼,见陈景彦如此淡定,干脆也闭口不语。 嗯,若三小只一起挨了元章责罚,倒也不是坏事王府世子、元章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若陈家孙子、蔡坤儿子能和他一起挨了打,日后关系会差么? 后头,关心则乱的嘉柔已趴在窗缝边看了半天,冉儿抱绵儿、稷儿又挺身而出主动揽责保护妹妹的举动,她都看在眼里。 从小习惯了宫中冷漠的嘉柔蓦地鼻子一酸,身后,一直支耳细听前头动静的蔡婳却意味深长道:“家里孩子都知拼着挨打也要爱护姊妹,却不知大人老在背后搞那些无聊手段作甚!” 嘉柔自是听的懂,不由回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可前头的完颜安听了陈载文说‘不知晓他是金国太子’的话,当即暴躁道:“荒谬!本宫明明已言明了自己的身份,你扯谎!” 看那模样,若不是被柴圆仪一把拉住,竟作势上前打人似得。 方才,陈稷在讲述事情经过时,完颜安只以愤恨目光注视下方,未反驳一句,此时因为一句‘不知他身份’却暴跳如雷。 在场大人都能猜的,王府小世子所言应该不假。 陈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但此刻各方使臣却总又有意无意间往他身上瞟。 猫儿望着跪在地上的稷儿,心疼的不行.便是明知儿子是为了保护姐妹才与人生了冲突,但为了大局,还是主动向柴圆仪道了歉。 并主动道:“今日都赖稷儿的乳母没有随行照应,寒露,去后头知会一声,将涵春堂的贾嫲嫲,杖毙!” 最后这声,冷峻严厉。 在场诸位大人倒不觉着这般处理有甚问题一个奶妈下人而已,打死便打死了,刚好给太子出口气,也好减轻世子面临的惩罚。 须臾间,能想到让下人背锅、为太子出气,在使臣心里已是最佳解决方案,甚至有人暗赞王妃机智。 “王妃,不必如此”只有柴圆仪象征性的劝了几句。 可猫儿随行侍应的寒露清楚听明白了王妃话中的机巧,早已应了一声走了出去,似乎是去执行命令了。 稷儿稍稍呆愣一下,差点将那句‘母亲,孩儿何时有了一个贾姓乳母’问了出来。 贾.不就是假么,假乳母,便是杖毙空气。 王府打死个下人,谁还敢亲自要求验尸不成? 王妃说打死了,那便是打死了! 眼看一场孩子间闹剧即将就此收场,那完颜安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猫儿好说话,而上了头,只见他再次抬手指向了陈稷、陈绵,叫道:“不成!你家乳母又没打我,本宫要亲自抽他俩三十鞭方可消气!” “安儿,不可胡闹!”柴圆仪越劝,完颜安越来劲。 始终没有开口的陈初,这才看向了完颜安,只听他道:“不劳殿下动手,我回去自会惩治犬子。但今日我家下人有罪,已杖毙,殿下的乳母呢?听说,她还以下犯上对陈、蔡两家公子动手了?” “.” 完颜安一怔,可一直没说一句话的蒲鲜嬷嬷却猛地抬起了头,内心迅速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 “你敢!”完颜安终于憋出一句,但明显没有对上稷儿那帮孩子时有底气。 陈初却朝厅外随意挥了挥手,同时道:“招娣,将孩子带去后头。” 这是怕当场杖毙会吓坏孩子们。 李招娣带着王府儿女出厅的同时,小乙已带人将蒲鲜摁到了地上。 完全被恐惧和愤怒占据的完颜安想扑下来阻拦,却被一名亲卫牢牢抱住,任凭他踢打也挣脱不开。 行刑相当迅速,甚至众使臣都没反应过来时,臂粗的水火棍已落在了蒲鲜的后背上。 一棍呕血 这是根本没留手啊。 也是,小乙这帮驻家亲卫,和见了面就兄长、哥哥不离口的稷儿本就亲近,今日眼瞧小世子受了欺负,王爷又下了死令,怎会不痛下杀手。 几棍下去,原本咬紧牙关不吭声的蒲鲜再也忍不住了,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以女真语大喊道:“主子,需忍!” 完颜安目眦欲裂,偏偏没有一点办法。 直到数十息后,蒲鲜渐渐终于没了声息. 我家死一个假乳母,你家死一个乳母,蛮公平的吧? 坐在椅子上的斡道冲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他总觉着,楚王当众杖毙金国太子乳母,不止是震慑完颜安,也有给他们看的意思。 陈景彦随意扫了一眼无能狂怒的完颜安,心道:还不是你自找的,原本元章不愿与你一个孩子计较,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挑衅生事,要知晓,当初完颜亶带去南京的儿子,可不止你一个! 直到此时,陈初才起身向柴圆仪一礼,道:“今日令皇后受惊,皇后恕罪。” “无碍,楚王处理的极为妥当.”柴圆仪挤出一丝笑容。 随即,陈初转身面向众使臣,只道:“后宅些许小事,耽误了诸位饮酒的兴致,走,回席继续,本王自罚三杯” 蔡坤忙一抬手,请妹夫先行,随后道:“哈哈哈,是是是,莫被惫懒下人影响了兴致,今日犬子也闯了祸,我也该自罚三杯以示惩戒.” 说着以示惩治,但那口吻神态却因‘犬子’和世子一起闯祸,有股子骄傲一般。 待众人离去,还留在堂内的完颜安终于挣脱了束缚,只见他先往亲卫腿上踢了一脚,才急匆匆跑到蒲鲜身旁,扒拉几下,后者全然没了一点声息。 这位乳母,从他出生带他到七岁,感情极为深厚。 此刻见她升级断绝,完颜安不由悲从中来,几步跑到柴圆仪身前,哭道:“母后,儿臣要为蒲鲜嬷嬷报仇,要将他们都杀了!” 正静静望着蒲鲜尸首的,柴圆仪毫无征兆地挥起一巴掌扇在了完颜安脸上,低声斥道:“你今日,但凡知晓甚叫适可而止,也不会害你乳母枉送了性命!” 第512章 国家籓篱 十二月上旬,各方使臣齐聚蔡州。 初七日,由淮北经略陈景彦主持的会议中,首次透露了新机构‘天策上将府’。 此官署既非大齐下属,亦和大周无关,乃王府直属机构、归楚王直接领导。 下属除了兼任长史的陈景彦和军咨祭酒折彦文外,四国五朝皆需派常驻官员入府,以协调各朝共同出兵为金帝剿灭关外逆臣完颜亮。 此消息一出,各方反应不一。 齐国兵部尚书张纯孝、安丰朝枢密副使张叔夜第一时间响应,当即满口应下。 西夏宰相斡道冲迎着陈景彦的注视,没有当场表态.他一个败军之臣,当然不敢独自硬抗,他是想先撑一会看看张浩和罗汝楫的态度。 后两者,可以算作一定程度上倒向了楚王,却又并未彻底抛弃原本效忠的朝廷,自是要考虑答应下楚王这个要求后,本方朝廷的反应。 陈景彦这提议,表面上是共同助金帝剿贼,实际上却事关军事指挥权的问题.命各国派官员常驻天策府,岂不是昭示了楚王已凌驾于各国之上。 再有派兵归天策府统一指挥,便是默认了将本国军事指挥权交于楚王。 这两桩事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见三人不表态,陈景彦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那本官便等诸位十五日,腊月二十二日之前,务必给与答复。” 十五天,足够罗汝楫将此事去信报与临安了。 张浩更方便.如今留在南京的韩尝以及驻在大凌河前线的郭安,早已彻底倒向了楚王,他需商量的只有太子和垂帘听政的皇后。 而今太子和皇后就在蔡州。 只有斡道冲.此去西夏兴庆府千里不止,便是加急传递,半个月内也难以来回。 “好叫陈大人知晓,外臣与我大夏皇帝相隔万山,半个月时间恐怕不够.” 斡道冲十分小心的说出了自己面临的难处,可就这么一句话,却登时惹的陈景彦大怒。 只见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儒臣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斡大人,莫非欺我楚王心善么!你朝为虎作伥跟随金逆扰我东京的帐,我大齐尚未与你清算!如今给你等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却还推三阻四!说了十五日便十五日,届时若不能给我大齐满意答复,后果自负!” 桌上茶盏的杯盖,被震的叮当作响。 斡道冲噤若寒蝉,喃喃不敢言便是罗汝楫和张浩也有些不自在,陈景彦这话是在骂斡道冲,又何尝不是在说给他二人听。 当日,散会后张浩便去往了城南万国馆。 此处是一片蔡州专门用来接待使臣外宾的建筑群,皇后和太子抵达后便住在了此间。 得悉张浩到来,却是皇后出面接见,一番见礼后,张浩问起了太子状况。 柴圆仪却轻轻一叹,道:“前日之事,于太子打击不小,回来后已闭门两日未出。” “劳皇后劝导太子。” 张浩也跟着一叹,随后说起了今日之事,柴圆仪却仅仅用了几息便替完颜安做了决定,“如今陛下病重,内有完颜亮作乱,本宫与太子能依仗的除了张大人等忠良,便是楚王这等英豪了。既然楚王已做下定计,张大人便全力配合楚王吧” 张浩原是降金辽臣,对金帝的忠臣全部建立在金国军队悍勇之上,如今眼看淮北已成气候,他自然没有和大金社稷共存亡的觉悟。 只不过,张浩想着交出军队指挥权这事必遭金国皇室反对,却没想到皇后竟答应的这般爽利。 不由想起某些宫闱辛密的传闻,却也因此彻底去除了最后一点心理包袱.既然皇后都不在乎,那他还有甚好坚持的。 至于太子若脾性不改,日后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需两说。 翌日,张浩陪同柴圆仪携礼拜访楚王府。 陈初在前宅接待了张浩,后者开门见山表明了态度,“愿奉上虎符印绶,由楚王调度南京、中京路诸军,平灭逆贼完颜亮.” 临了,还特意提了一嘴此事由皇后亲定。 事实上,金国南京、中京诸军如今大多数已在大凌河前线,归周良节制。 昨日,陈景彦又当场发飙,逼了几人一回,张浩将只剩下象征意义的两京虎符印绶交给陈初并不算意外。 陈初只是意外对方竟这么快便选择了妥协。 不过,淮北乐见此事,陈初自是温言勉励一番。 后宅,柴圆仪携了重礼,摆了低姿态专程拜访王府家眷,为前几日完颜安与陈家儿女的冲突表示歉意。 今日会面,少了初五那日的政治意味,猫儿便带上了所有家眷。 柴圆仪今日带了不少礼物,有北地特产的紫貂皮、白狐尾、东珠、老参,自然也有送给孩子们的美玉、金银饰物。 猫儿对柴圆仪的观感很复杂,一来,对方眼下是官人控制金国南京、中京的抓手,二来,官人却又和她有过风流事。 在见她以前,猫儿已将柴圆仪想象成了类似蔡婳那般的模版,风骚却极有手段。 可见面以后,猫儿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说起来,这柴圆仪不过是一名生在乱世、得不到家人庇护只能随波逐流的可怜人,她勾搭官人,大约也只是想以身子做筹码,保住性命罢了。 反正,以她的身份绝不可能进王府,猫儿对她也厌恶不起来。 一番借着道歉之名的对话后,柴圆仪起身辞别,猫儿带着一大家相送。 走出涵春堂,柴圆仪回头看了一眼王府各有千秋的美眷,只道:“王妃一家凤协鸾和,其乐融融,颇令圆仪艳羡.” 听到她自称圆仪,猫儿以为她在暗示什么,便没接话,随后柴圆仪却又道:“王妃,前几日我托您之事,求王妃务必施以援手。若圆仪能得偿所愿,日后回了南京必尽心助楚王成就大事,待事了,圆仪便在安丰城外寻一处道观清修,只求隔三差五能与母妃见上一面,稍进孝心,再无他求.” 这已是她第二次求猫儿帮她向楚王求情,允她回安丰省亲了。 柴圆仪身世可怜,又说了日后进道观清修以表示自己没有别的野心,终于让猫儿心软了。 可就在她即将答应下来时,落后两人半步的蔡婳却忽然开口道:“皇后娘娘,此事最终还是要王爷应允,你为何废这般事拐弯抹角来找王妃?你干脆去找王爷不得了,反正皇后和我家王爷.又不是没有私通过,呃,呸、呸,说错了,反正皇后又不是没有和我家王爷私下沟通过” 家里并不是所有人都知晓这件事,至少跟在后头的玉侬迷惑的抬头看了过来,暗道:咦!蔡姐姐平日嘴巴那般利索,今日是怎了,竟能将‘私下沟通’说成‘私通’! 少了两个字,意思可就天差地别了。 可猫儿听了蔡婳的话,原本动摇的心思又坚定了起来.有些事刻意不去想还好,但有人当面提起来,还是让猫儿心里不舒服! 柴圆仪对蔡婳记忆深刻,毕竟差点死在她手里,可此时柴圆仪作为陈初的政治盟友,非常清楚,自己可以帮楚王以最小成本消化金国。 至少,数年内楚王离不开自己。 有了这份底气,她才敢来蔡州、此刻自然也就不怎么怕蔡婳了,只见她默默看向了猫儿,以无比真诚的口吻道:“王妃,当年金国生乱之时,圆仪如一蓬无根浮萍,便是世间一丝微澜,也可让我万劫不复。以圆仪之浅薄见识,除了攀上楚王,再想不到其他自保之法” 这是当面承认了? 玉侬好像听出点什么,连忙扯了扯阿瑜的衣袖,低声道:“她怎了?她怎就攀上公子了?” “.”阿瑜看着又八卦又白痴的玉侬,没好气道:“我也不知。” 前头,柴圆仪先以诚恳态度坦诚了当年之事,又凄切一笑,低声道:“王妃骂我不知廉耻也好,骂我贪生怕死也好,总之,我这辈子最后的念想便是与母妃见上一面了!” 说罢,转头看向了蔡婳,“蔡夫人问我为何不私下求见楚王.自然是因为男女有别。当初我为了活命,需借王爷名头一用,如今,没了性命之虞,谁又愿自甘下贱?” 腊月中旬,年关将至。 陈初在等待罗汝楫、斡道冲答复的同时,也没闲着。 其实两人身为全权钦命使臣,还是有自专权力的,并且陈初也没要求他们像张浩那般交出两京虎符印绶,只要了西夏三万人马、临安朝更是只象征性讨要了一万人马随军听用。 可军权历来是各朝各代最为敏感的一件事,罗、斡两人似乎还想要拖到期限最后,看看有无变数。 在等待答复的这十几日内,淮北军也为宣庆四年冬季阅兵做好了准备。 十二月二十日,蔡州东城,城墙之上已置好了观礼台,观礼台下方,尽是身着朱紫官袍的大员。 城墙外,早已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绵延十余里。 蔡州巡检苟胜发动全府衙役差人在下方维持秩序. 上次阅兵,已是阜昌九年尚是都统的楚王剿灭贼匪那回了,许多人思之当年境况依旧激动不已。 这回阅兵的背景,则是去年东京大捷、今年年初成功抗击周军北侵。 辰时末,李骡子带着李招娣和一双儿女步上城墙马道。 起初,李招娣以为丈夫昏了头,忙道:“当家的,你带俺们上这里作甚?能在城墙上就坐的,都是大官,看热闹的只能去城外啊!” 李骡子却淡定道:“怕甚?我带你来你跟着便是,城墙上有咱一家的位置。” 说话间,李骡子一家已经随着众多身穿官袍的文武官员走上了城墙,因他一身布衣、又面生,不时引来一阵好奇打量。 这让李招娣愈感窘迫,直到一名拜访过猫儿的蔡州官员夫人无意中看到了李招娣,忙上前打见礼道:“哟,这不是李大娘子嘛!多日不见,李大娘子可好.” 俗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七品官。 李招娣因心思单纯,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很受王妃和蔡氏器重,如今已是王妃后宅三大管事之一。 在某些贵妇眼里,已是一位十分值得交道的对象。 有了这名官太太发声,顿时引来一片注视目光,得知这位粗壮妇人竟是一位王府管事娘子,顿时围上来好些个妇人。 有些面皮薄的,踌躇不前,身旁的夫君却着急了,不住低声催促,胆子大甚至敢说,“你别看她现下不起眼,以王爷的威势,不出三五年必成天下之主,到时王妃就是皇后了!那时你再想和王妃身边的人亲近,哪里还有机会!” 李招娣却非常不习惯这等众星捧月的待遇,笨手笨脚的行礼后,赶紧拉着一家人逃出了包围圈。 身边人一少,李招娣在蓝翔学堂中三年级读书的儿子李家安马上道:“爹,你莫非是想借着娘在王府当差的名头混到城墙上么?儿以为,娘能得王妃器重,正是因为娘不仗势、不胡乱假借王妃的名义!爹这般做,对娘可不好.” 瞅着一本正经的儿子,李骡子抬手一巴掌打在李家安后背上,笑骂道:“你老子能上贵宾观礼台,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谁仗着你娘的名声了?” 李家安撇撇嘴,明显不信。 李招娣也很担心,但别看她生的五大三粗,实则极为传统,为了照顾丈夫的颜面,硬憋着没开口。 他家就是这样这些年,李骡子挣钱不少,但具体干什么营生却无人知晓,还动辄数月见不到人,邻居们便猜测李骡子在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营生。 对此,李骡子每回都是笑笑,从不解释。 时间久了,家人也就这样认为了。 对于儿女来讲,娘亲在王府管事娘子的差事,是一件足以令他们自豪的身份,爹爹当然比不上。 这边,李骡子上了城墙以后,沿着宽阔甬道快速穿过低级官员就坐的区域,继续往中央箭楼的方位走去。 “当家的,你到底要去哪儿?前头咱们进不去吧?那里好像是长公主殿下、陈经略等贵人就坐的主席台啊!” 眼瞅不对劲,李招娣忙提醒道。 几乎同时,前方出现一队负责此处防卫的军士,其中一人见李骡子一家径直朝这边走来,马上抬臂横栏,严肃道:“止步!闲杂人等不可继续前行,观看阅兵请去城下!” 李家一对儿女因爹爹冒失,不由大囧,赶忙伸手扯了扯李骡子衣角,示意老爹赶快回去吧。 李招娣也红了脸,正待拉着丈夫调头,却见李骡子从怀中摸出一张寸长纸条,双手递了过去那名亲卫接了,仔细一瞧,上头是王府颁发的通行条,不但有楚王私印、还有楚王亲自签名。 亲卫忙找来连上,一番确认后,那名连长当即一声‘立正’,数十名亲卫齐齐一磕脚后跟,牛皮靴子发出一声清脆齐响。 通行的道路,自然让开了。 李招娣和一双儿女,目瞪口呆,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李骡子已拉着一家走了进去。 因时辰尚早,置于箭楼正下方的主席台上的并不多。 至少,写有‘楚王’‘长公主’‘金国太子’‘西夏皇子’的位子上还空着。 李骡子循着座位上写的名字,找到自己一家座位时,旁边已坐了一对夫妇,那男的约莫五十多岁,一身紫色官袍。 李骡子和这老者看见彼此,皆是一愣。 可李招娣在王府多年,可是认得那紫袍官员身旁的老妇这不正是胙城侯夫人、当朝宰相蔡源之妻、王府蔡妃之母,王夫人么! 那么,握着王夫人手的那老头,还能是谁? “民女李招娣,见过蔡大人、夫人.” 终究在王府里待了那么多年,李招娣反应过来后,连忙屈身行礼,一边朝李骡子使眼色,催促他跟着见礼。 站在后方的李家安,只觉一切都很不真实方才他可看见了,楚王亲卫郑重向爹爹行礼,现下,爹爹带他们找到的座位,也位于观礼台第一排,竟和大齐宰相邻座? 话说,我家老头不就是个干走私漏舶向导兼打手么? 他哪来恁大脸? 是不是搞错了? 紧接,妹妹发现的疑点似乎也证实了李家安的猜想,只见李家小妹指着座位上写有‘李国籓’的纸条道:“哥!爹爹是不是搞错了?咱爹名讳不是叫骡子么?这里明明写的李国籓,咱快走吧!免得正主来了驱赶咱们,好生丢脸.” 许是因为着急,李小妹这话的声音不算小,就连旁边的蔡源都听见了。 只见这老头侧头看了过来,一脸严肃道:“你们爹爹可不丢你们的人!这李国籓是你爹爹的大名,乃元章亲自所起,意欲你父为国家籓篱,护佑万民不受战火!哦,对了,元章便是楚王” 一家人齐齐看向了李骡子,似乎要重新认识这个‘走了歪门邪道’,整天苟着个腰身的夫君、父亲。 李骡子裂开嘴,本想臭屁的朝儿子笑笑,不料却先红了眼。 第513章 砍头好还是枪毙好? 巳时整,各国贵胄、使臣陆续落座蔡州东城城墙观礼台。 据说,今晨金国太子完颜安还想称病不来,却被柴圆仪和张浩一哄一吓,半强迫的带了过来。 几方出场时,下方百姓的反应也很有意思。 首先就坐的嘉柔甫一露面,城墙下顿时响起了一阵呼喊声,夹杂了零星的殿下千岁.嘉柔为此,特意走到墙垛旁,朝下方挥手致意。 呼喊声不由又大了一些。 安丰朝的代表张叔夜出场时,气氛便明显不如嘉柔时那般热烈了。 大伙并不清楚张叔夜和淮北、和楚王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冷淡,只是针对重新被扶植起来的柴极。 不过,比起后边的,张叔夜的待遇已算不错了 “周国临安朝兵部尚书罗汝楫、特邀观礼嘉宾临安知府柴肃” 当城墙上的亲卫高喝出这二人的名字以后,下方顿作嘘声一片.说起来,淮北百姓对临安朝倒也不恨。 主要是去年临安朝‘北伐’那场闹剧,委实可笑,热热闹闹的来了,屁便宜没占着便又灰溜溜的退了。 就像是邻居家的熊孩子手贱往你身上投了块土坷垃,你最多只是厌恶反感,很少人会上升到‘恨’这种更强烈的情绪。 现在淮北民众对临安朝的看法就是这般.贱兮兮的,又怂又草包。 罗汝楫和柴肃在观礼台上坐的板板正正,耳听城下戏谑起哄声,忍不住面皮微微颤抖。 这丢人差事,柴肃也不愿领,可这回阅兵,楚王点明了要临安皇族派人参加,他不来,难道让周帝来么? 他俩的尴尬,随后却得到了缓解。 只因跟随斡道冲来蔡为质的西夏皇子,以及由柴圆仪领着的金国太子露面时,下方顿时骂声一片,苟胜组织起的警戒线甚至都被百姓冲的后退了两尺。 可谓群情激奋。 去年东京之战,是淮北成军以来最惨烈的一仗,蔡州人与这两国有血海深仇,惟有以优美语言问候几句,方能稍稍消减心中怒火。 西夏皇子年幼,被这场面吓得当场哭了出来。 完颜安却气的满脸通红,若不是有柴圆仪约束,大有跑到城墙边与百姓对骂的架势。 还好,短暂混乱后,楚王的出场又迅速让下方叫骂声变成了山呼海啸的欢呼,乌泱泱的人群中,一度响起了‘楚王万寿’的僭越呼喊 巳时二刻,阅兵正式开始。 打头的,是在东京一战中立下大功的近卫一团。 作为淮北军中为数不多的重装步军,近卫一团选兵时尤为重视士兵的身体素质,普遍比别的队伍高出半头,匀称的身材配上呢绒料子的浅灰军礼服,被人称作‘兵样子’,英武逼人。 一亮相,周遭便淹没在大姑娘小媳妇的尖叫声中。 随后,是马军、辎重、伤残退役老兵方阵。 蔡州父老对于自家子弟兵,自是不吝喝彩,城下叫好连绵不断,更有商户以彩娟做成花瓣,向将士抛洒,历时半时辰不绝。 同样被请上城墙观礼的杨有田心疼的不住对姚三鞭感叹道:“奢靡了,奢靡了啊。” 坐在他前方的蔡源闻言,却回头对杨有田呵呵笑道:“又不是日日这般。自去年起,咱们淮北儿郎便连续征战,今日便是奢靡些,也是将士们应得的” 城下百姓为了子弟兵雀跃不止,但城上许多人,却在等着阅兵中‘实弹演练’这一项. 今年夏,便有传闻淮北军又配备了更大口径的天雷炮,还有那克制马军、无视重甲防护的火铳在淮北全体转向军工生产以后,又装备了至少两个团。 陈初也没少大伙‘失望’,将士方阵过后,便是两个重炮连的操演。 只见预留出的空地上,已由砖石搭建起了两座一比一百比例的小型城池,重炮连进场后迅速固定炮位、清膛、填药、放入弹丸. 整个流程未作任何保密,就那么赤裸裸的呈现在各国使臣眼前。 根本不怕别人学了去。 下方,一名大臂上标着营长衔的军官执行完发射前的流程后,抬起双臂小跑至炮团团长林承福面前,‘啪’的一声并紧脚跟,行了一个平胸礼后朗声道:“禀团长,重炮一营,二连、三连已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射击,请指示!” 林承福却又一个标准的原地转身,仰头对城墙上道:“属下已做好准备,请楚王指示!” 待得了楚王示意,林承福转身跑回炮兵阵地前 约莫十余息后,由南至北排列好的数十门天雷炮中,最北那门天雷炮率先发出了怒吼。 蔡州城头便布置有天雷炮,去年抵抗周军北侵时也连续击发过。 是以,远远围观的蔡州百姓不但自己早已捂住了耳朵,还提前向某些别府看客洋洋得意的提了醒,以显示咱蔡州人见多识广。 可这回.那重炮的声势却比以往更加骇人。 只听空气中一阵低沉破风声,紧接,清晰的感受到了地面的轻微颤栗。 此次不算齐射,只见那条炮列阵线,由北到南一门接一门的喷吐着黑烟,猛地向后一顿。 ‘咚、咚、咚’的闷响连成一线。 从城墙上的视角看去,愈加壮观,仿佛不是凡间物。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些挨个击发的重炮之间间隔的时间几乎一模一样,马上有人意识到,这样的操作不但需要炮兵拥有严明的纪律,同时,也意味着淮北天雷炮的引线燃烧极度稳定,才能将时间控制的这般精准。 自淮北天雷炮诞生以来,哪家朝廷没想着仿制这等大杀器。 可就算是周国,至今也解决了不了炸膛和引线问题 淮北军这是炫耀,也是威胁。 斡道冲,柴肃都看得清楚,那两座被当做靶子、已在接二连三的炮轰中化作一片废墟的城池,正是防着西夏都城兴庆府和临安城所建。 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恐吓,两人却也不敢露出任何不满神色。 和几国使臣坐在一排的陈初,却在炮声停歇后,特意看向了几人,笑道:“诸位大人,我淮北这天雷炮,威势如何?” 张纯孝、张叔夜最为淡定,他俩早已融入了淮北系,这天雷炮再厉害,也伤害不到他们,自然不必胆战心惊。 倒是已调整好心态的张浩,忙道:“大善!我五朝联军有此神器加持,如虎添翼,必可荡平关外逆贼!” 十几日前,张浩还没这般温顺,今日直接说出‘五朝联军’,看来是已经彻底倒向了楚王。 斡道冲知晓,这已经类似于楚王的最后通牒了.若自己再不答应出兵一事,人家那五朝联军大不了少他西夏一朝,但届时,到底是先荡平完颜亮,还是先灭了他兴庆府,就不好说。 “大夏愿以附骥尾,追随楚王.” 斡道冲表了态,就剩了柴肃,罗汝楫早已跃跃欲试向楚王表忠,可正是因为有柴肃在此,他不表态,罗汝楫也只能暂时憋着。 陈初却也不催,笑呵呵招来小乙,吩咐道:“你去知会一声,让孩子们暂时避一避。” 如今在淮北从军已不是一件让人羞愧的事,相反,还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也被许多年轻人视为一条出路。 因此,有不少前来观礼的长辈带了孩子前来,以从小培养孩童的尚武之风。 今日,楚王府的孩子也都来到了城墙上,小乙一一通知之后,寒露、篆云等人将孩子们从王妃身边暂时带走。 但.谁也没想到,几只小家伙路过主观礼台后方时,绵儿忽然挣脱了篆云的手,一闪身从台子的缝隙间窜到了嘉柔面前,仰头便道:“娘亲,篆云姑姑带我去吃果子,娘亲想吃么?” “.” 四周登时一静,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了嘉柔和她身前那名与她肖似的小丫头。 齐国长公主,至今未曾婚嫁,哪里来的女儿? 嘉柔也被吓傻了,怔怔不知所措。 同样被吓到的,还有篆云.待她急匆匆绕过后,赶紧抱着绵儿便要离开。 可这么一来,绵儿不依了.今日,她一直跟在大娘娘身边,直到刚刚才看见穿了一身好看衣裳的娘亲坐在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开开心心跑来和娘亲说话,可娘亲却不理自己! 现下篆云姑姑也蛮不讲理的抱起自己便走小丫头甚也不懂,仅仅娘亲不理自己就已经足够她伤心欲绝了,却见她不住在篆云怀中挣扎,朝嘉柔伸出一双小胳膊哭道:“娘,抱抱.娘亲,抱抱。” 这一下,不由得引来了更多人的瞩目。 有的人,一脸迷惑。 有的人,若有所思。 长公主和楚王的事,淮北高层已有不少人知晓,可私下知晓,和当众被看破却天差地别! 更别提,此时还有许多各国使臣在场的情况了。 远处,坐在女子坐席那边的猫儿和蔡婳,已同时起身走了过来,似是要化解当下尴尬。 嘉柔僵在座位上,脸色不受控制的涨红.见绵儿哭的伤心,她很想抱抱自己的小棉袄,可在当下局面中,她连这个最简单的动作也没办法做。 坐了数百人的观礼台上,一片寂静,只有绵儿响亮哭声越来越伤心。 篆云抱着小丫头跌跌撞撞往外逃去,却必须经过众多官员、使臣,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巨大煎熬。 “篆云,慌甚!” 安静中,一道熟悉的平静声音。 篆云抬头向了开口的陈初。 觉着自己闯了大祸,篆云眼眶里的泪水已在打转,下意识就要下跪,陈初却道:“起来,莫吓到绵儿!” 说话间,陈初已伸手从篆云怀里将绵儿接了过来,一入爹爹怀,绵儿伸手抱了爹爹的脖子,哭的更委屈了,抽抽噎噎道:“爹爹,娘.娘不理绵儿.” 陈初将绵儿在怀里颠了颠,趴在女儿耳边小声道:“娘在跟你玩游戏哩,都憋着不说话,谁先说话谁输” “不好玩绵儿不想不和娘说话.” 泪眼婆娑的绵儿迟迟疑疑看向了娘亲。 此情此景,便是再憨傻,也能看出来这孩子是怎回事了。 恰好此时,猫儿和蔡婳也赶了过来,陈初这才看向了吓得直哆嗦的篆云,责备道:“冒冒失失的,罚你半月俸银!” 篆云闻言,始终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带着哭腔道:“谢王爷,谢王爷” 站在远处眺望的阿瑜,这才松了一口气。 篆云毕竟出自她的陪嫁丫头,陈初却当着猫儿和蔡婳的面,说出了处罚结果。 此事就算揭过了,不然,以蔡婳的性子,篆云今日犯下大错,绝对少不了苦头。 蔡婳自是能能看出陈初意思,见篆云当着这么多人面吓哭了,没好气道:“别在这哭了,还不下去!” 篆云赶忙一礼,小心退走。 猫儿也知,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一家,不由伸手,想从官人怀里接走绵儿,可陈初看了看紧紧抱着自己脖子不舍得松手的小丫头,只道:“算了,你们回去坐吧,就让绵儿随着我吧。” 猫儿稍一犹豫,却还是听话的带走了蔡婳。 下方,似乎又增加了某些演练内容,军士正在快速准备着。 城墙上,众多官员虽不敢一直盯着楚王父女看,但一个个支着耳朵、侧头用余光往此处打量。 世人无不爱八卦。 可陈初却全然不受影响,只抱着女儿、在绵儿耳边说着悄悄话,不多时,绵儿便被逗的咯咯直笑。 上方主位上的嘉柔,明知自己不该看过去,却总也忍不住。 但比起刚才,此刻她心里无疑舒坦了许多方才她不敢当着天下百官的面和绵儿相认,毕竟她尚未出嫁、绵儿又是在父皇热孝期间所生,她顾虑的、害怕的东西太多了。 好在,绵儿的爹爹不怕! 他既然敢当众将绵儿抱过去,便是告诉众人,绵儿是他楚王的女儿.谁敢逼逼赖赖,就看楚王的脾气好不好了! 一瞬间,嘉柔竟眼眶微微湿润,清丽面庞上却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 旁边,柴圆仪悄悄看完了这幕好戏,却非常羡慕嘉柔.在柴圆仪的认知中,嘉柔大概也是和她一样,为了自保才委身于楚王。 可至少,方才楚王的态度实打实为嘉柔母女提供了坚实庇护,没有为了所谓‘名声’而装聋作哑。 城头一段插曲,下方也已准备好了。 初看,是两百余肩扛火铳的军士,就在众人以为这是一场火铳操练时,却忽听一阵杂乱哭嚎。 却见自蔡州东门内押出一队身穿囚衣、戴有手脚镣铐的犯人。 “柴大人、斡大人,下方有你们的故交,要不要下去叙叙话?” 陈初抱着绵儿,侧头朝两人道,笑的一脸和煦。 两人得了提醒,赶忙定睛看去.下方,被军士拽着痛哭前行的,不就是原陛下宠臣、大理寺卿万俟卨么! 他旁边的,赫然是被俘后羁押了一年多西夏嘉宁军兵马总管任得敬! “两位大人,喏,左边第二人,是我朝原秦凤路经略刘叔平,因去年东京之战临阵脱逃,同其两子一侄,叛死。” 陈初热心替两人介绍了一遍,接着一叹,遗憾道:“可惜了那完颜谋衍,西逃时被一对农人父子所杀,未能押解回来,明正典刑。对了,任得敬、万俟卨毕竟曾是周、夏臣属,待会你俩将他二人首级带回去吧,献与两位皇上,也算全了君臣之义。” “.” “.” 两人都不吭声,反倒是窝在陈初怀里的绵儿仰头问向陈初道:“爹爹,甚是首级呀” “首级呀?” 陈初呵呵一笑,抬手揉乱了绵儿松松散散的双丫髻,“首级就是你这小狗头,哈哈哈。” “咯咯咯,绵儿是小狗头,爹爹是大狗头~” “哈哈哈” 诡异安静中,父女俩的笑声听起来分外违和。 不多时,下方将士已将任得敬、万俟卨、刘叔平连同其共犯以及去年部分俘虏,共计百余人绑在了临时竖起来的柱子上。 待得到城头楚王‘可以行刑’的指示后,下方将士在‘预备’声中,纷纷端起了枪,平瞄向三十步外的囚犯。 陈初抬手捂上了绵儿的眼睛,几息后,一阵密集爆豆声突然响起。 下方烟雾邈邈,待烟气散尽,陈初却看向了柴肃,认真道:“柴大人,你有没有觉着枪毙比砍头更文明、更人道?如果让你选,你愿意被砍头还是被枪毙?” “.” 人道?文明?柴肃看着下方被一枪轰掉了半拉脑壳的万俟卨,忍住腹中翻涌,终道:“文明!淮北军正是文明之师!我朝愿遣人入驻天策府,愿出兵追随文明之师剿灭完颜亮.” 午时初,阅兵结束。 东道陈景彦在城内设宴款待,柴圆仪趁众人纷纷起身离开城头稍先混乱的当口,瞅准机会凑到了柴肃身旁,只唤出一声“十四叔”便红了眼睛。 柴肃是皇室,还是周国宗正,亦是柴极的堂亲,柴圆仪的十四叔。 柴圆仪和柴肃未必有多亲近,但后者却是她被掳十五年来除了父皇,唯一见到的有血缘亲情的成年亲属。 颇善隐忍的柴圆仪在这般情况下见到亲人,自是情难自抑。 柴肃显然知晓柴圆仪是谁,却不知是为了避免楚王忌惮、还是嫌这位委身过金帝的堂侄女丢人,反应相当冷淡,只略一颔首,便转身迅速下了城墙。 柴圆仪猝不及防对方是这种态度,不由愣在当场。 抱着绵儿站在一旁的陈初恰好目睹了整个过程,不由上前对绵儿道:“喏,这位便是赠了你八宝棋的皇后娘娘,绵儿道过谢了没?” 这说的是,十几天前柴圆仪拜访王府家眷,送去了许多礼品。 其中便有许多孩子的玩具,绵儿的正是那八宝玛瑙棋。 被爹爹抱了半上午,绵儿因娘亲不理她而带来的伤心早不知抛到了哪去,这会儿特别乖巧,忙在陈初怀里朝柴圆仪一礼,奶声奶气道:“谢皇后娘娘赏,绵儿可喜欢那八宝棋了” 柴圆仪迅速敛了苦涩心情,笑盈盈捏了捏绵儿肉乎乎的小手,却道:“小郡主好命,有位顶天立地的父亲” 这话似意有所指,绵儿可听不出旁的深意,反正觉着这位娘娘是在夸自己的爹爹,忙凑头在爹爹脸上啪叽亲了一口,以此证明‘绵儿的爹爹很好’。 “走吧,城里有宴,几杯烈酒,可解人生烦忧。” 陈初说了这么一句,带着绵儿转身去了嘉柔那边。 片刻耽误,城墙上的人已不多,陈初好似没有任何忌惮,径直来了嘉柔身旁,朝怀里的绵儿道:“好了,比赛结束了,可以和娘亲说话了。” 反正今日之后,两人的事已不可能再瞒下去,嘉柔干脆也不再在意旁人目光,赶忙朝绵儿张开双臂,歉疚道:“来,娘亲抱抱。” 谁知,绵儿却怄气一般‘哼’了一声,趴在爹爹肩膀上,将头扭向了别处,给了嘉柔一个后脑勺。 哼,方才绵儿要娘抱,娘装作不认识我!现下有爹爹抱,娘又来当好人! 人家绵儿不要面子的么! 第514章 天家无亲情 宣庆四年底,最大的事件便是楚王置天策府、统四国五朝兵马共讨完颜亮一事。 腊月间的那次阅兵,可以说是一场赤裸裸的威胁,明确告诉诸国要么一起上桌当食客,要么就被端上桌子成为食客们的食物。 年后,陈初为了让疑似得了产后抑郁的阿瑜不必一直闷在家里,特意给她安排了一桩差事.组织大齐七曜刊、蔡州五日谈,安丰朝的淮报、扬州淮左民报,临安朝的江宁驿报、临安商报等两国三朝十余家报纸一同开展一次联合征文活动。 征文题材,偏重军旅,诗词骈文小说皆可。 这一下,正对淮北士子胃口,他们中近几年有许多人参与过河北之战、河北重建甚至东京之战,不乏写作必须的经历。 随后,在阿瑜有意的引导下,整个征文活动的导向开始往征讨完颜亮的正义性、必要性方向发展。 这是一场必不可少的、战前动员民心的舆论造势。 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反对再起战端,他们的主要理论依据是‘国虽大,好战必亡’以及‘夫兵不可玩,玩则无威’。 在他们看来,偏安关外的完颜亮对中原已无实质性威胁,若要强攻,不免有赶贼入穷巷的嫌疑,容易激起对方濒死一击,除了徒增伤亡、劳民伤财之外,并无进益。 双方激烈讨论中,有两件并不算小的事反倒没有引起民间过多注意。 一则,正月十五元宵节时,大周市舶司提举张宝带税警总队突至泉州,二话不说便以漏舶之罪将泉州海商蒲善佑下狱、家产查抄。 蒲家豢养的数百常年走海的家丁和税警总队一度发生了冲突,虽被税警总队血腥镇压,但也算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二则,临安朝在三司度支判事柳长卿的监督下,将本财年首笔分期支付的赔款交割淮北。 张宝宰了蒲善佑这只肥羊,加上六府榷场收来的商税,再加临安朝支付的分期赔款,三项相加便在年后为淮北带来了近五百万两收益。 再有去年已支付的那部份赔款,淮北缺银危机彻底缓解。 出征前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继续推进。 正月底,陈初去往安丰见了柴极一面。 临时皇宫内,陈初提出将暂时征调安丰朝左千牛卫将军张多福和礼部尚书裴蔚舒入天策府听命,柴极丝毫没犹豫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裴蔚舒乃淮南旧臣领头羊,出征时将其带离安丰,免得他再三心二意。 柴极为了表示自己对晋王的支持,特意讲起了自己当年在五国城的遭遇,说到伤心处,还抹起了眼泪,“.鄙陋蛮夷,全然不通礼数,虐待于朕,胁迫朕食残羹、囚地牢可千万军民、所谓忠臣孝子,却无一人设法营救朕,幸得晋王,念朕陷入危难” 耳听柴极啰啰嗦嗦,陈初忽然失了耐心,忽然道:“当初救陛下归国,急迫间顾不得许多,陛下在金国可还有子嗣遗漏?若有,待我军出关后,设法寻找一番。” 哭哭啼啼的柴极被陈初无礼打断,尴尬的擦了擦眼泪,这才一叹,“当年困苦,妃嫔诞下的子嗣只活下” 在黄龙府十几年里,柴极除了吃便是生孩子,一时之间竟想不起又生了几个,不由尬在当场。 “活下了十二名皇子帝姬,都跟着回来了。”陈初无语的看了柴极一眼,提醒了一句,随后却道:“我是问,当年被掳进金国皇宫、大臣府邸为奴为妾的皇女!” 看来,柴圆仪在猫儿面前说的那些话,终究产生了作用。 站在猫儿一个妇人的角度,听闻柴圆仪说起被掳进皇宫的一众姐妹遭遇,自会生出怜悯。 站在陈初的角度,也不愿汉人王朝的贵女继续被金人奴役,毕竟事关一个民族的颜面。 历代史书上,皇族被迫择女与异族和亲都算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更别提帝姬被异族当成玩物了。 可柴极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陈初意料。 陈初自己有女儿,料想柴极该为自己众多女儿的不幸遭遇痛彻心扉才对,可柴极闻言,脸上却显出一阵难堪,似乎陈初想要故意折他脸面似得。 只见他斟酌几息,终于低声道:“这些事,便不劳晋王费心了。她们委身金贼,已失了贞节!女子失贞,便如男子失忠,晋王若将她们再带回来,我朝颜面可挂不住啊” “.” 陈初足足愣了好几息,才大概捋顺了柴极的逻辑,却一句话也不想再和这老货讲了,他怕自己憋不住骂人。 到底是天家无情,还是这太上皇太过自私了? 柴极见两人聊的好端端的,陈初却忽然起身往外走去,不由迷茫,赶紧起身追了一小步,惶恐道:“晋王,朕可是说错话了?” 陈初回头,认真看了柴极一眼,只道:“我这次来安丰,带了柴圆仪一同前来,陛下要不要见你这女儿?” “朕听说秀福年前来了蔡州!若晋王允,朕愿见她.”柴极面露惊喜,脱口喊出了柴圆仪当年的帝姬封号。 这番反应,好歹还有点像是正常父亲的反应,陈初点点,大步走出狭小的勤政殿。 外边,淫靡雨雪,天气湿冷难捱。 前殿一处不大的广场上,停着一辆马车。 守在马车旁的李翠莲,得了王府亲卫的传话,才对着车窗道:“皇后娘娘,你可以进去了,但只有半个时辰,请娘娘速去速回。” 少倾,车内走出一人,身上罩着一件带帽的斗篷。 李翠莲将人领到勤政殿外,将人交给了皇城内侍总管曹小健,又强调了一遍时间。 曹小健带着一直走到勤政殿门口,打开门后,请来人入内,最后嘱咐道:“请娘娘入内,半个时辰后,咱家再来请娘娘。” 倒也没有留在此处监视。 大门徐徐掩上,裹着头蓬的柴圆仪适应了里头稍显昏暗的光线,只见面积不大的殿宇深处,一名白须老者正端坐于龙椅之上。 柴圆仪瞬间湿了眼睛,双腿微微颤抖。 “来的,可是秀福?”柴极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柴圆仪再也忍不住了,快跑几步,直至御阶前才跪伏于地,失声痛哭道:“父皇,正是秀福.” 柴极快速走下御阶,想要说什么,却见女儿哭的凄苦,只能暂时忍了下去。 等了大约十余息,柴极才急躁道:“别哭了,别哭了。” 柴圆仪这才抬起婆娑泪眼,却见父皇虽发须皆白,但脸蛋却肥胖红润,啜泣道:“父皇近来可好.” “好好。” 柴极将女儿拉起来,目光在柴圆仪脸上稍一停留,不由恍惚。 他儿女众多,当年尚在东京时,便与柴圆仪不算太亲近,后来丁未之难,柴圆仪十三岁便被选进了金国皇宫,此后父女再无相见。 若不是方才有晋王说起来人柴圆仪,他根本不敢相认。 不过,柴圆仪却是因父皇一句‘秀福’绷不住了,毕竟这些帝姬封号十几年未曾使用,若不是父皇时常念叨,哪还能想的起? 可实际情况.柴极能记得柴圆仪的封号,皆因其生母乔淑妃,是仅有一位活着从金国逃回来的妃嫔。 若不是乔淑妃时常在他面前提起秀福,柴极哪里还能记得。 “父皇,宝福、宁福她们已惨死在了黄龙府,纯福不知所踪.” 多年未见,柴圆仪一肚子话想向父皇说,可提起姐妹们的悲惨结局,刚刚忍住的眼泪不由又淌了下来。 可柴极却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耐着性子听了片刻,忽然道:“秀福.父皇听说,你与晋王有私?” “.” 柴圆仪没料到父皇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面对旁人,甚至是面对楚王妃时,她都能做到坦然以对。 可此刻问话的却是她的父亲,柴圆仪自是羞愧难当,当即跪地,道:“父皇,儿臣让父皇蒙羞了” 也不再用那套‘为了保命’的说辞。 毕竟皇家颜面大于天,柴圆仪觉着自己那样说了,父皇也难以原谅自己。 却不曾想,柴极听出了柴圆仪承认下来的意思,竟一脸兴奋的压低声音道:“不羞,不蒙羞!刚好,你替父皇办件事!” 柴极忽冷忽热的转变,让柴圆仪跟不上节奏,不由道:“父皇有何事?” 只见柴极更加亲热了,亲手扶起柴圆仪,望着女儿热切道:“父皇听说,临安刚支付了一大笔银子给晋王,父皇这寝宫乃县衙所改,逼仄狭窄,居住不便。晴儿想建座夏日纳凉的阁楼都未能如愿,你和晋王有肌肤之亲,向他讨笔银子,帮父皇重修皇宫吧!” “.” 柴圆仪怔了好一会儿,只觉周遭都不真实起来.自己方才说起几位姐妹惨死,父皇波澜不惊。 父女久别重逢,父皇波澜不惊 此时,似乎修园子对父皇来说才是最急迫的一桩事? 这不但不符合她预想的场面,甚至觉着有些荒谬! “秀福?”柴极催促道。 “父皇有没有想过儿臣的处境?” 眼睑下,重逢带来的泪痕尚未完全消散,柴圆仪的态度却忽然冷淡了下来。 而柴极.这位在陈初面前、在陈景安面前,甚至在曹小健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大周太上皇见女儿这幅态度,顿时拉下了脸,底气十足的呵斥道:“莫非你以为凭你卖俏行奸便可先后得了金帝、晋王青睐?他们看重的,无非还是大周帝姬的身份!如今父皇落难,正是你尽忠尽孝之时!” ‘卖俏行奸’四字让柴圆仪如遭雷击,难以置信的望着柴极。 可几息错愕后,柴圆仪却又释然一笑,只低声道:“我今日探视只有半个时辰,请父皇允儿臣与母妃见上一面。” 正一脸怒气的柴极,顿时浮现出一丝不自在神情,却淡淡道:“你母妃来安丰后,水土不服,去年夏病故了。” “.” 在听到父亲以‘卖俏行奸’这等恶毒字眼描述自己时都撑得住的柴圆仪,却因为这个消息身形顿时一晃,以手抓住了椅背才稳住了身子。 “母妃.葬在何处?” 柴圆仪抓着椅背的手,因过于用力关节青白。 “葬在了城东丰草湾.” 许是因为葬地箭楼,柴极还极力解释道:“父皇没有内帑,三司使每月只拨付皇城三千两用度,父皇才不得已薄葬了你母妃,你若能让晋王支应父皇一笔银子.只需三十万两,父皇便可为你母妃重新陵寝.” 柴圆仪却已转头走向了殿门,连辞别都没做。 被旁人忽视、轻看也就算了,自己女儿竟还敢这般,柴极不由勃然大怒,朝柴圆仪的背影低吼道:“你今日敢出此门,朕便将你从玉碟除名,削了你的封号!” 已走到门口的柴圆仪豁然转身,竟朝柴极露出一抹极度轻蔑的微笑,只道:“请父皇随意,你柴极的女儿,我也不稀罕!” 说罢,大步而去,勤政殿内只余柴极怒喊,“你你你不忠不孝!不知廉耻!私与淫男鸨合狐绥” 柴极是真气坏了,一时口不择言。 可守在外头的曹小健闻言,却一甩浮尘走了进来,皮下肉不笑道:“陛下,您口中这淫男指的是谁?” “.” 柴极如同被人攥住了脖子,瞬间噤声,阴冷天气里,额头上迅速沁出了汗水,连忙解释道:“曹公公千万莫要误会,朕说的可不是晋王!” 殿外,淋漓雨雪中,陈初负手站在马车旁似在打量周边风景。 今日,他允柴圆仪见柴极,可视为一种奖励。 奖励后者诸事配合淮北,未来出关一战,还暂时少不了她。 不过,两人一人是名义上的太上皇,一人是名义上的金国皇后,又是父女,若两人私下达成某种默契,总归不好。 但方才经过陈初与柴极一番谈话,倒也打消了这个顾虑。 陈初不知晓柴极以前在东京时是个什么状态,但现在的柴极,显然被关废了。 正思量间,却听背后一阵细碎脚步声,回头看去,双眼通红的柴圆仪颇有点失魂落魄的意思。 父女间的谈话内容,不多时便会以文字形式呈在他的案头,陈初自然不必再当面询问两人说了些什么。 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皇后上车,回返蔡州。” 这是事先说好的,柴圆仪来此见一见亲人,便要回蔡州,启程北返南京。 却不料,柴圆仪走到陈初身前三尺外,径直跪在了因冷雨而泥泞的地面上,叩头道:“求楚王怜悯,允圆仪前去城东拜祭母妃。” 活人都让她见了,见一见死人又有甚关系 第515章 金周陪葬,南北冲突 午后,未时,阴雨绵绵。 安丰城东丰草湾一处仅用青石包裹的坟茔,若不是墓碑上刻有铭文,任谁也不会想到此处是大周淑妃长眠处。 陵寝修的足够‘简朴’,以至于显得有些简陋。 可即便这样,陵寝旁竟也结了一座草庐。 草庐内一布衣老妪见有人冒雨来拜,颤巍巍上前,疑惑道:“敢问夫人是何处来的贵人?” 正在摆放贡果祭品的柴圆仪回头,仔细在那老妪苍老的面容上一阵端详,终是不确定道:“婆婆可是.李尚宫?” 那老妪虽衣着朴素,但一举一动间皆成体统,闻言不由行了一个万福礼,却道:“老婆子以前确实在大周淑妃身旁任女官,恕老妇眼拙,贵人是” 听她亲口承认下来,柴圆仪豁然起身,有些失态的抓住了李尚宫的手,激动道:“尚宫,是我呀!我是秀福,我回来了” 最后一句,终是没忍住落了泪。 能在金国偷生十几年,柴圆仪自是不乏控制情绪的能力。 可今日.也算满怀期待吧,可见了父皇之后大失所望,心心念念支撑她活下去的母妃竟也阴阳两隔。 此时,终于见到一位幼时故人、且是母妃的身边人,情难自禁也属寻常。 听柴圆仪亲口说出‘我是秀福’,那李尚宫难以置信的呆愣了片刻,随后极为失礼的抓住柴圆仪的手腕,一把将后者的衣袖捋到了手肘处。 小臂内侧,果然有一枚红豆大小的痣。 这种天生标记做不得假,可李尚宫视线在豆痣上一扫而过,便又迅速被柴圆仪胳膊上的伤疤吸引了注意力。 纤细小臂上,纵横分布了三四道旧伤,有的是烫伤后结痂留的疤痕,有的颜色稍深,看起来像是鞭痕。 李尚宫嘴唇一阵哆嗦.当年去到金国,她又不是没见过皇子皇女们的惨状,便是一句不问也猜到柴圆仪经历了什么。 心痛难当之下,李尚宫再顾不得尊卑有别,一把抱住柴圆仪失声痛哭道:“回来便好,能活着便好,娘娘若泉下有知,也不枉她日日念佛为殿下求平安.” 自打柴圆仪有记忆,这李尚宫便伴在自己和母妃身边,几如家人一般。 此刻她也就将李尚宫当成了母妃,用力抱着后者哭的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许多年里所有的委屈、恐惧、屈辱都一并哭出来一般。 足足过了百余息,两人泪水稍止,才互相搀扶着进了那草庐。 经历过十几年异乡囚禁生活,李尚宫早已不知家人去了何处,今日忽然见了柴圆仪,自然也有类似亲人重逢的感触。 可手忙脚乱一阵翻找,也没找到任何点心果子来招待柴圆仪,她自己啃剩的半拉窝窝头,也实在拿不出手,只得倒了一碗清水,颇为内疚的解释道:“是干净井水,近日阴雨连绵,家里的柴都湿了,无法给殿下烧汤喝,殿下恕罪。” 柴圆仪见她生活这般窘迫,不由道:“尚宫出宫后,怎没回家呀?” 李尚宫望着柴圆仪笑道:“和家人断绝音讯十几年,如今老身已近风烛残年,回去也是个累赘,不如守着娘娘坟茔,平日还能与娘娘说说话,老身自己也落个清静,免得回去惹人嫌弃。” 听她这般说,柴圆仪自是感动,可还是道:“父皇放尚宫出宫,该给尚宫一笔遣赏,尚宫何至于困顿如此呀?” 宫女外放出宫,每人都有一笔遣散费,年轻些的,这笔钱当做出宫嫁人的嫁妆。 年纪大些的,就当是养老钱,有了这笔钱便不会给子孙添负担。 按说,以李尚宫的年纪,遣赏应该很丰厚才对。 就算如今皇宫用度紧张,也不至于让李尚宫这般近乎自生自灭。 李尚宫犹豫了一下,却道:“老身惹了皇上,被皇上打了板子后赶了出来,哪里有遣赏啊。” “尚宫,到底是怎回事?” 柴圆仪似乎听出些弦外之音,下意识抓住了李尚宫的手。 后者似乎也憋了一肚子怨气,可一开口却再次红了眼睛,只听她语调低沉道:“当年,老身同娘娘被一并掳到了五国城,嫔妃中只有娘娘获准与皇上团聚、照顾皇上饮食起居.可彼时看守皇上的金兵作恶,明明金廷拨与皇上的吃食,他们偏偏不给。皇上饿的受不住,央求娘娘前去讨要.” 说到此处,李尚宫脸上怨恨之色愈加明显,“皇上如何不知晓,那金兵本就是故意刁难,为的便是娘娘!娘娘去了,自是受了一番折辱!皇上却装作不知,每回遇到金兵刁难,便逼娘娘前去应付.直到前几年娘娘年纪大了,容姿大不如从前,才渐渐好过了些。” 柴圆仪自然‘明白’折辱意味着什么,心中愈恨! 父皇的身份终究有很大的政治意义,只要金帝不动杀心,那些守卫小兵便是刁难一两回,也不敢真的把父皇饿死,这事柴圆仪都能想明白,她不信父皇想不清楚。 可即便这样,父皇为了不受一时肚饿,竟默许母妃为金兵淫辱,只为给他换一碗饭! 懦弱至此,国家怎会不亡! 听了这些,柴圆仪已隐约猜到了一些端倪,不由转头望向窗外凄风苦雨中的简陋坟茔,低声道:“母妃不是病死的吧?” 李尚宫猛地抬起了头,随后却又看向了数十步外的马车,直到柴圆仪说了一句‘无碍’,才红着眼睛道:“娘娘无病!皇上被晋王救回后,唯恐娘娘说出当年旧事!去年夏,便以‘不敬之罪’将娘娘赐死!可怜娘娘视他为天,当晚便趁着老身不在,自缢在了住处.” 说罢,李尚宫嚎啕起来,可柴圆仪却静静在原处坐了许久。 未时二刻,柴圆仪重新回到坟茔前。 不顾满地冰冷泥水,缓缓跪了下去,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沓干燥纸钱在青石板上放好,但拿出火折子后,却不知是因为有风雨,还是别的原因,哆嗦的嘴唇始终吹不燃火折子。 越是这般,柴圆仪越是执拗,像是要和阴沉天气较劲似得。 直到雨势忽然一停,柴圆仪抬头,却见正是那楚王撑着一把伞站在旁边。 兴许是雨伞遮住了绵绵淫雨,下一次尝试,火折子终于燃起了火苗。 柴圆仪将纸钱引燃,望着飞灰在风雨中打旋、飘舞,又迅速被雨点砸进泥地里,终于喃喃道:“母妃,你为何这般傻,他不值得你这般。” 一旁的陈初拄伞站立片刻,或许是怜悯柴圆仪的不幸遭遇,语气不由柔和许多,“皇后,该回去了。本王指天为誓,待你助我灭了完颜亮,本王定还你自由,决不食言。” 可依旧跪在坟茔前的柴圆仪听了,却迷茫的望着凄冷雨幕,呢喃道:“我母妃已死,便是楚王放了我,又有甚意义?” 陈初心中一警.他最怕柴圆仪在世间无所牵挂,那样的话,就没了控制柴圆仪的手段。 可下一刻,柴圆仪似乎迅速找到了新的目标,只见她凄凄一笑,将淋湿贴在额头的发髻掖回耳后,随即转身,朝陈初郑重叩首道:“楚王之事,我自当尽心配合,但我有一个条件,望楚王应允。” “请讲.” “待楚王事成,需帮我诛杀完颜皇族满门,再灭大周,黜柴极、柴崇二帝!” 陈初居高临下看向柴圆仪那张冻的青白的脸,须臾间竟不知该说啥,可接着,脸色平静的柴圆仪却像是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尖利狠毒。 “金、周两国都需为母妃陪葬!” 二月初二,陈初返回蔡州,柴圆仪大病一场。 在此期间,安丰朝张多福部一万扈从军、临安朝荆湖路督抚吴贡两万扈从军陆续抵达蔡州。 中旬,驻在淮南的韩世忠抽调三万淮北军于蔡州集结。 淮南、淮北一线交由蒋怀熊、彭二驻守。 留在东京的杨大郎两万余将士已做好准备,待大军北上路过东京时,再行汇合共同北上。 至于西夏那边,斡道冲已向陈初保证,由兴庆府出发的三万扈从军最晚于四月初十前抵达金国南京。 淮北这边,天策府计划于二月下旬率全军开拨。 蔡州城北,因各地大军云集,营寨连片,很多买吃食、酒水的挑担小贩闻讯赶来,迅速热闹了起来。 二月十五,数日晴朗后,气温迅速升高。 盎然春意,扑面而来。 张多福、吴贡两部客军主将知晓此处是楚王老家,格外注重军纪,严令属下进城,以免惹出事端。 安丰朝左千牛卫将军张多福部属因去年经历过大仪治军,军中多由淮北老兵充作骨干军官,军纪虽不如淮北军,但在当今论,已算难得好军纪。 可吴贡的荆湖军却难免保留一些油痞习气,好在主将吴贡一再交待下,众属下倒也憋着不敢进蔡州。 当日,荆湖军禄字营队将祝德恩同十余名属下步出大营。 营寨外,虽有零星贩卖吃食的小贩,但远不如一里外那座淮北军军营外热闹。 一位名叫杜宏的荆湖兵望着远处淮北军营寨,嘟囔道:“肏他娘,就连淮北兵大营外,卖吃食的都比咱营外的多!” 另一名弟兄却羡慕道:“谁不知淮北军的军饷高,且都是实发,人家小贩做买卖,当然要去钱多的地方。” “都是当兵打仗,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杜宏很是不服。 那袍泽却又道:“哎!我是知足了!来了蔡州以后,由淮北统一供应伙食这几日吃的我放屁都崩腥子,这辈子没这般爽利过!若是在我老家,村里的员外老爷也不舍得每日吃荤腥啊!” 杜宏兴许是觉着对方在拆自己的台,不由拉着脸道:“曹老六,瞧你那点出息!前年若不是东路军被挡在了泗州城下,如今这蔡州城,说不定便是咱们的了!” 前年,荆湖军虽在蔡州城下和守军经历了几场攻防,但远未到杀红了眼的地步,东京城外金夏联军大败的消息就传了回来,荆湖军当即在王庶和吴贡的带领下撤回了长江南的鄂州一线。 是以,参加了当年北伐的杜宏并未觉着淮北军多厉害,只怪上头的大人们太怂、太怯懦。 一旁的队将祝德恩忙低声斥了一句,“闭嘴!上头的大人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小什长看的明白?如今朝廷都对晋王服软了,你还嘴硬个甚?这里可不是咱的鄂州老营,莫胡扯,小心闯祸!” 被顶头上司骂了,杜宏才不还嘴,只讪讪往南边的蔡州城看了一眼.据说,这蔡州繁华不输江宁,上回没打下,这回吴大帅下令休沐时进城逛一逛都不许,可惜了。 十几人边走边逛,一路去往淮北军那座军营。 此处确实比荆湖军大营外热闹的多,不但有许多各色小贩,甚至还有一群穿着浅蓝布裙的小娘子。 这帮小娘子不但穿着一样,就连发型也一改那种繁复的发髻,统一绑作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 有人怀里抱着书本,有人背着书包 看起来,颇有一股书卷气。 但她们的行为,在杜宏看来,绝不是正经人家! 只见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在一群同伴的簇拥下,隔着木栅栏,鼓足勇气朝一名路过的兵士道:“兵大哥,烦请您找一下贵团三营一连二排排长赵恒,可好?” 这位被喊住的军士似乎有事在身,犹豫了一下像是要拒绝。 开口这小娘子有些腼腆,但她旁边另一位小娘却胆大了许多,马上娇滴滴道:“兵哥哥,帮帮忙嘛。” 那军士对这位撒娇小娘颇为无奈的笑了一笑,道:“晓得了,你们稍等片刻,我让他来此处找你们。” 几名女子顿时发出一声小小欢呼。 那军士说到做到,不多时,便见一名面相清秀、一身戎装的少年往这边走来。 小娘子们又是一阵怪笑,“明秀,还躲在后头干甚,快上前头来呀,免得你恒哥哥看不到你,哈哈哈.” 叽叽喳喳的哄笑中,名叫明秀的小娘被推到了前头。 西沉的晚阳映红了军营操场,也映红了明秀羞怯的脸庞。 明秀低着头,余光看到了赵恒越走越近,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那赵恒也看到了明秀,不由加快了脚步,不料,另一边却忽然又响起了一道‘恒哥儿’的喊声。 赵恒定睛一瞧,竟是小姑姑虎头,只得转弯先走了过来。 “小姑姑,你怎也在这里?” 赵恒摸着脑袋,傻兮兮笑道。 已出落成一位大姑娘的虎头和与她作伴前来的嘉嫆站在格栅外,递来一个包袱,只道:“你头回出征,阿姐不晓得你备好换洗内衣裤了没,特意让家里做了两套与你换洗,喏,拿着吧。” 赵恒当年跟着太奶奶搬来蔡州,算是猫儿的堂侄,在蓝翔学堂毕业后便从了军,这回是他头次出征。 不过,他家里母亲去世的早,仅靠老父未必能想到这些细致东西,赵恒自是感动,却还是推脱道:“老祖奶已为侄儿备好了。” “让你拿着你便拿着,我再拿回去怎向阿姐交代。” 虎头明明比赵恒年纪还小些,却做足了‘小姑姑’的长辈模样。 赵恒这才不推脱,问了问猫儿姑姑和姑父的身体,问了问稷儿的学业 这边聊的火热,却苦了那边的明秀。 眼瞅与自己互有好感的赵恒和虎头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没经过什么事的小姑娘顿时弯了嘴角,眼眶中已续起了泪水。 同伴们自是看到了远处那一幕,当即有人道:“那边的是我们学堂的赵相宜和刘嘉嫆吧!” 她们同在一所学堂,虽没说过话,却也听说过女校里的这两位风云人物。 几人不清楚虎头递给赵恒的是何物,但少年男女,私下赠送礼品所代表的关系,不言自明。 一名小姐妹眼看明秀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不由义愤填膺道:“这赵恒怎回事!还有赵相宜,要第三者插足么!不行,我得去找她理论一番!” 只是她刚迈出一步,已被明秀一把抓住,只委委屈屈道:“司岚,你莫去.我和恒哥哥又没什么.” “还没什么呢!正月里看花灯,你俩都牵上手了!不行,我得当面痛斥这个负心汉!” 司岚颇具侠气 这一切,在淮北军军营外,并不算突兀。 但落在杜宏这些荆湖军的眼里,却大大的变了味儿至少,在荆湖路,不会有良家小娘子结伴跑来军营外。 更不会有良家小娘子特意来寻一名军汉。 也不会像方才那般,叽叽喳喳笑闹、娇滴滴的喊人‘兵哥哥’。 于是,杜宏迅速判断出,这是一群来军营揽客的流莺野妓. 便是队将祝德恩也下意识这般认为。 开门迎客的姐儿,他们睡多了,但从未见过眼前这等素质的.活泼、大方,又带有一股淡淡书卷气,更不缺那一抹恰如其分的少女羞怯。 既有江南水乡女子的柔美娟秀,又兼具北方女子的英朗侠气。 就连老实人曹老六都看直了眼,吸了吸口水道:“娘诶,这淮北就是不一样!跑来军营揽客的暗门子都这般好看,便是鄂州城里的花魁娘子也就这样了吧!” 杜宏却是个行动派,只见他吐了一口吐沫在手心,胡乱抹了一把脸,便主动走了上去。 “嘿嘿,小娘子,没揽到客人么?走,跟我走,爷爷疼你们” 明秀几人疑惑回头,却只有司岚反应了过来,不由柳眉倒蹙,张嘴骂道:“哪里来的坏种!回家疼你娘去!” 骂归骂,司岚眼看这汉子身后还有好几名军汉,赶紧拉上同窗们要走。 可那杜宏已精虫上脑,被骂了却更加兴奋,抬手一巴掌拍在司岚的屁股上,贱兮兮道:“咦,你这北姑还挺带劲,说吧,多少钱陪爷玩一回?” 口花花还好说,屁股被摸了便是泼辣的司岚,也气的俏目含泪,张口便朝淮北军的军营中大喊道:“救命呀!南朝蛮子欺我淮北女子啦”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 军营外,正在贩卖各色吃食的小贩,闻言看了过来,随即提着锅铲、锅盖,反正手里正在用什么便拿着什么冲了过来。 但更可怕的是.军营内一名司号兵跑近一看,二话不说,举起唢呐便吹响了紧急集合号 第516章 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气 王府柔芷园。 花厅内燃着淡淡的月麟香,难得闲暇的陈初和阿瑜各坐小几两侧,手谈对弈。 论棋力,整个王府加在一起也不如阿瑜一人,陈初面对劫杀,最终弃子认输,“下不过,还是下不过啊。” 阿瑜以优雅姿态边捡子边道:“叔叔棋力大涨,方才阿瑜也颇感吃力了呢。”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错,毕竟玉侬、嘉柔在阿瑜面前很少能下到二百手以后,陈初好歹与阿瑜下了二百多手,且只输了一子半。 但陈初知道自己的臭棋篓子水平,之所以能看起来旗鼓相当、阿瑜险胜,全是因为她在控棋,不让陈初输的太难看。 就连取胜方式,都没选择更为干净利落的‘净死’,而是选择劫杀这种看起来更惊险的方式,好让陈初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能感受到对弈的乐趣。 阿瑜出发点是好的,但心思这般多,怎会活的不累难怪最近一年多始终闷闷不乐。 厅内安静几息,只余棋子丢回棋囊时发出的清脆响声,阿瑜似有察觉,抬头一看,却发现叔叔正在含笑看着自己,阿瑜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笑,低声道:“叔叔看甚?阿瑜脸上有花儿么?” 陈初却抬手抚了阿瑜脸颊上的小酒窝,感叹道:“已许久没看到过阿瑜腮畔梨涡了,阿瑜一笑,脸上确实开了花。” 阿瑜被这土味情话撩的小小娇羞一下,腮畔酒窝愈深,口中却稍显落莫道:“旁的事,阿瑜也帮不了叔叔,若能使叔叔繁忙之余喜悦一回,阿瑜便多笑一笑。” 无意间,阿瑜说出了自己眼下的困境出嫁后,持家坐镇有猫儿,府外一切事宜又被蔡婳把持死死的。 论才干,有前头两位姐姐存在,根本没阿瑜发挥的空间。 论得宠,又比不过傻乎乎的玉侬。 这让自幼有才名、心高气傲的阿瑜来说,充满了挫败感。 日积月累下,本就心思重的阿瑜,自然心情郁结。 陈初却忽然道:“下月,大军出征,岳丈兼了天策府长史,也要随军去往南京,调度粮草、梳理吏治,阿瑜带着念儿也一同前往吧。刚好可一览北地壮阔,只当散散心.” 阿瑜闻言,两侧嘴角不可抑制的开始上翘,已露出几颗贝齿,可这笑容又被她强行憋了回去,只见她扇动着卷翘的睫毛,迟疑道:“阿瑜一个妇道人家,随叔叔去往南京,抛头露面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呀?” “也是哈”陈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装模作样思索一番,却道:“那我带玉侬去好了,反正她傻兮兮的,也不怕被人说三道四。” 阿瑜满怀期待的小脸顿时一垮,可随后才从陈初的一脸坏笑中看出某些端倪,连忙佯装生气道:“叔叔净来捉弄人!我又没说不去.” “哈哈哈,下月初出发,阿瑜记得提前收拾行囊.” 正说笑间,却有丫鬟来报,城北有了紧急军情。 陈初起身去往了前宅。 “.女校的学生被荆湖兵骚扰,由此生了冲突,事发地恰好在新二十二团驻地外.”小乙瞄了上首的陈初一眼,有心替自家兄弟们说话,接着道:“二二团部分将士出于一时义愤,出营参与了.参与了殴斗。” “咱们的人吃亏了没?” 听楚王这么问,小乙放心许多,便小心回道:“没吃亏他们那边只有十几个人,但荆湖军有名叫做杜宏的什长,被.打死了。” “死了?” 直到听说闹出了人命,陈初才慢悠悠站了起来,“走,过去看看。” 军中袍泽,对内,只讲一个‘义’字;对外,永远只认‘拳头’。 荆湖军一行十几人中,只有曹老六跑回了本方大营。 得知还有十来人被淮北军捉了,营正解天禄一边集合弟兄,一边亲自去了上司天雄军指挥使孙渭处禀告。 孙渭身为一名指挥使,自然比解天禄、祝德恩这些中下级军官更为了解当今形势。 可军队这种地方,义字当先,若下属吃亏、他这名上司缩头不前,甚至阻拦弟兄报复,日后谁还听他的? 最终,孙渭道:“你只管带人去将弟兄抢回来,我不便出面,若淮北军寻上门来,我自会找上吴大帅保你!” 有了这句话,解天禄再无后顾之忧,当即带上三百弟兄杀气腾腾的来到淮北军二二团军营外。 此时,二二团驻地外刚刚恢复平静,祝德恩等十余人一个个鼻青脸肿、双手抱头在营外蹲了一排。 而首犯杜宏却在方才混乱中不知被谁下了死手,脑袋呈一个诡异角度歪在一旁,完全没了声息。 军营大门旁的岗亭内,女校的几名学生正在接受锦衣所的闻讯。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以至于惊动了锦衣所指挥使贺北。 贺北长年干着找自己人麻烦的差事,人缘极差,身上透着一股日积月累下的阴冷气息。 整个淮北军,若说害怕的人,只有楚王和贺北。 只不过,各位跋扈将士对楚王是又敬又怕,对贺北则是厌恶加恐惧。 见他亲自来了,就连二二团团长康石头也不愿靠近岗亭。 可站在远处的赵恒眼见明秀在锦衣所的盘问下吓的不住哭泣,着急不已。 依旧留在现场的虎头见状,恍然大悟道:“哎呀,前些日子我便听太奶奶说起过,恒哥儿有了中意的女子,想请阿姐主持上门提亲,莫非就是这位小娘?” 赵恒马上涨红了脸,吭吭哧哧道:“侄儿是向老祖奶奶说过一嘴,原想着待出征归来,侄儿立了功再操办提亲一事呢。” 虎头听恒哥儿说‘立功之后再提亲’,不由哈哈一笑,摆足了长辈架势,“不错!有志气,没给咱赵家丢人!” 说罢,虎头拉上嘉嫆走向了岗亭。 岗亭外,自有锦衣所的公人警戒,许是贺北的气质影响了整个机构的气质,这名公人即便是看见两名娇滴滴的美貌小娘子,也没能露出半分柔和表情,只以冷硬语气道:“锦衣所公干,闲人勿近!” 虎头也不着急,只勾头往岗亭内喊了一句,“贺大哥,是我~被你盘问那几位是我的同窗,我也方才之事的目击者,让我进去吧。” 岗亭内的贺北闻声看了过去,想瞧瞧是谁喊自己‘贺大哥’。 下一息,岗亭内的其他锦衣所公人惊恐的看到.外号‘霜脸铁面’的贺指挥使竟挤出了一丝和蔼笑容。 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笑过了,这笑容显得生硬、别扭。 “让两位娘子进来。” 贺北先吩咐属下一声,待虎头入内后,竟率先一拱手见礼道:“见过小赵娘子.” 当下,能读女校的女子,除了烈士遗孤,便是父母比较开明的家庭。 是以,她们大多有着远超同龄女子的见识。 明秀作为当事人之一,被这恶名在外的锦衣所吓坏了,不住抽泣。 但那司岚却敏锐注意了两个细节,一来,这锦衣所指挥使位高权重,只听命于楚王一人,这般重臣竟主动向赵相宜行礼? 二来,贺北称呼赵相宜为小赵娘子.这个‘小’字很是意味深长,能被这般称呼,注定赵相宜有位极厉害的‘大赵娘子’姐姐。 那边,虎头回礼后,看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几位校友,却嘟了腮,似有不满道:“贺大哥,这几位都是我们女校的学生,又无作奸犯科之事,贺大哥为何恐吓她们?” 贺北一时尴尬,回道:“小赵娘子误会了,今日殴斗,有淮北、荆湖两军将士参与,我只是请她们几人过来询问一番,弄清前因后果。并未恐吓.” “没有恐吓,怎将她们吓哭了?” 虎头抬手指向了同窗们,便是正在哭泣的明秀也抬头看了过来,司岚几人更是赶紧点头,以示她们几位确实被恐吓了。 “.” 贺北颇有些无奈.自己长得吓人了些,难道也是错? 这边,虎头接着又道:“去年年末,淮北新颁律令中规定,若遇涉及妇人官司,妇人部可从旁监督审问过程,要不然我去请丁娇姐姐前来?” 司岚、明秀齐齐看向了虎头.丁娇是淮北近来妇人中口耳相传的一个传奇人物,以女子之身任了一个七品职司。 当然,在有些传统妇人眼中,女子抛头露面非常不妥,远不如嫁个好夫君来的风光。 可在女校的学生中,支过前、上过战场,并且临危不惧将敌人引入埋伏圈的丁娘子,简直是我辈楷模! 可这赵相宜.不但和锦衣所贺指挥使说的上话,甚至口口声声把丁娘子请来,她到底是甚来头啊? 贺北却解释道:“小赵娘子,我等在此并非审问,只是这几位娘子作为目击者,有义务配合调查。” 怪不得贺北到处招人嫌,他这性子的确刚直了些,即便是面对王妃胞妹,也据理力争,没有当场放走女校学生。 并且,虎头提了去年新颁律令,贺北也以百姓有‘配合调查的义务’来反驳。 一旁的嘉嫆已在悄悄扯虎头的衣袖,示意她算了吧.虎头终究长大了,没有一点恼怒,却道:“也好,今日之事我看的清清楚楚,刚好我也做一份口供吧,以便贺大哥调查是非曲直” 若是旁人,大概要连称‘不敢’了,贺北却稍一思索,干脆道:“也好!来人,研磨.” 说罢,自己坐在公案后,亲自记录王妃胞妹的口供。 “.今日,我受阿姐嘱托,前来为恒哥儿送换洗衣物.” “恒哥儿?” “嗯,二二团一位排长.恰好看见十三名荆湖兵滋扰女校学生” 这一份口供大约用了一刻钟,贺北刚吹干上头墨迹,却听外头一阵喧哗。 只见远处快速跑来约莫三百人的队伍,直直朝二二团驻地冲来。 营外摆摊小贩最先察觉不妙,也顾不上收摊,抓上钱袋子远远跑开了。 正此时,十余骑士也从蔡州城的方向赶到了近处,纷纷勒马驻足。 “初哥儿,要不要调近卫一团的弟兄前来弹压!” 长子见荆湖兵已跑到了二二团几百步外,不由着急道。 陈初却淡定的将马鞭塞进腰间,望着二二团的营寨道:“让他们自己应付,仅仅三百来人,康石头若让他们冲了营,那他们还出征个屁!打不赢,就留在蔡州看家!” 陈初话音刚落,营寨内唢呐又响。 营内原本就因为方才那次冲突而聚在操场的将士迅速集合,随后,却见康石头亲自领着一营人冲出了营寨,另有一部却在出营后避开主道,从东侧一片树林后来了一个大迂回,直接绕到了荆湖军的后方。 骑马站在高坡上的陈初,见状不由哑然失笑,“好小子,这是打算包圆啊!” 那荆湖路营正解天禄终归知晓不能动刀枪,是以,双方在营外对峙时都是赤手空拳。 解天禄本来还准备了一些质问的话术,可当他看到属下如同俘虏一般蹲了一排,更有一人横尸当场,不由得怒发冲冠,当即便骂道:“谁杀了我的人,拿命来抵!” 康石头做了两手准备,若对方讲理,便理论一番,若对方不讲理,那就比比谁的拳头硬。 抱着先礼后兵的态度,康石头越众而出,朝解天禄大声道:“今日你荆湖军在我军营外滋事,有错在先,你速速回营,自有上头大人交涉,是非曲直当有公论!” “我论你娘!” 解天禄吼了一声,一马当先便冲上去。 底层军士就是这般,他们才不管两国局势,眼看死了一名袍泽,岂能善罢甘休是非曲直由上头的大人来论,但这口窝囊气,必须出了。 在动手这一点上,荆湖军并不憷淮北军一来,前年北伐,荆湖军并未经历恶战。 二来,淮北军扬名天下的是天雷炮、火铳,赤手空拳谁怕谁? 随着解天禄那声叫骂,场面顿时火爆起来。 跟在陈初身旁的天策府军咨祭酒折彦文望着数百人群殴的现场,担忧道:“王爷,就让他们这么打下去?” 陈初远眺着已从后方包抄上去的二二团另一部,只道:“他们不服,就打到他们服气为止,免得旁人以为咱淮北军只会凭借火器犀利逞凶!” 第517章 杀贼安良乃好汉,好勇斗狠为泼皮 二二团驻地外,刹时成了演武场。 得知兄弟们和荆湖军干了起来,迅速惊动了周围友军。 正在自家营寨内与下属扑跤耍的韩世忠闻言,当即道:“不管是谁和荆湖军干仗,我韩世忠都要帮帮场子!” 不过,当他气势汹汹的带着几百亲卫赶到事发现场外围时,却被近卫二团沈团长拦了下来。 若是旁人,未必拦的住韩世忠,但沈团长嘛.一来勇武过人,去年韩世忠被彭二、吴奎等人教唆挑战过沈铁胆一回,当着大家的面被后者一枪扫于马下。 军中汉子,最敬重的便是武艺,自此老韩见了沈团长便客客气气。 二来,沈团长和楚王关系非比寻常,某种意义能代表楚王。 人家的面子自然要卖. 韩世忠随铁胆来了高坡,见楚王在此,不由咧嘴一笑,后者却笑骂道:“你泼韩五的鼻子比狗都灵,哪里有了热闹,都要凑上来,唯恐天下不乱!” 韩世忠却理直气壮道:“前年荆湖兵在咱淮北作乱之后,跑的比兔子都快,没让咱们逮到他们!他们不服气,咱们还不服气哩!早想找个机会收拾他们一回了。” 陈初远眺下方战场,康石头这边一来占了人多,二来组织、纪律性远超荆湖兵,三百荆湖兵面对两三倍于己的淮北兵,被迅速分割、打散,已有部分人抱头求饶,只剩最核心几十人背靠背拼死防守。 眼看本方彻底占据了上风,陈初才对韩世忠的话做出了回应,“以前是以前,现下既然都归天策府指挥调度,便是袍泽,韩五哥还是要捐弃前嫌才好。” 也在一直关注着下方局势的韩世忠,心直口快道:“王爷,若康石头他们吃了亏,您还这般说嘛?” 这话问的让咱楚王如何作答? 军咨祭酒折彦文不由瞪了这莽直汉子一眼,陈初却哈哈大笑道:“占便宜时要讲道理,吃亏了便要再打回来之后再讲道理。折将军,差不多了,劳你去荆湖军大营,亲自请吴大帅来一趟.” 荆湖军大营,不可能对仅仅一里多外的大型斗殴毫无知觉。 折彦文进营时,营内气氛已十分紧张,正有一拨军士等在吴贡大帐外,似乎在要求出营支援自家兄弟。 但吴贡身为一军主帅,自是清楚当下局势,呵斥了几名属下后得知折彦文亲至,急忙出帐相迎。 二人简单对话后,吴贡听说此事已惊动了楚王,赶紧带了几名属下随折彦文前往事发地。 他们抵达时,战斗已结束。 这场大战看起来气势非凡,但众人都没有携带兵刃,多是皮外伤,只个别人出现骨折的情况。 荆湖军伤员躺在地上,疼的直哼哼,一直顽抗到底的解天禄等人则被绑成了粽子丢在一旁,可嘴上却不停,依旧叫骂不止。 惹的淮北军军士不时过去踹上了两脚。 淮北军随军医护已经入场开始救治,用柳木夹板为骨折伤员固定患处。 于是,当吴贡近前时,看到便是被淮北救治的伤员、双手抱头蹲了一片的属下,以及被五花大绑的解天禄等人。 不管今日之事因何而起,他们终归是军人,见属下这般狼狈、窝囊,吴贡不由脸色一黑,便随意拦住一名淮北军军士,极其不悦道:“此处谁负责?快让人放了我军将士。” 那名淮北军扭头朝吴贡一阵打量,就差没直接问出‘您是哪颗老葱’了。 一旁的孙渭,身为此次闹事荆湖军的上司,最为恼火,见状直接开口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大周荆湖督抚吴大帅!还不快遵命行事!” “你他娘才瞎了!” 一听不是齐国的官,那军士张口便骂。 孙渭毕竟是一军指挥使,何时被一名大头兵这般骂过,勃然大怒之下,竟噌一声拔出了佩刀。 亮刀了? 四周刚刚稍微平息下来的气氛顿时又躁动起来,二二团将士迅速朝这边围拢过来。 吴贡眼看势头不对,正欲让折彦文出面,却忽听外围一声高呼,“枢密院使、楚王到!” 却见数十步外,一匹枣红马驮着一名青年将军徐徐而至。 二二团团长康石头当即一声大喊,“二二团,全体都有,列队!” 瞬间,只一瞬间。 方才正从四面八方围过的军士如同退潮一般,迅速以康石头为中心聚拢在了一起。 随即,营外的两营军士分别以班、排为单位列好队列,再以连、营建制快速整队. 不足四十息,方才还乱糟糟的现场,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块。 一边是整齐排成八列的千人队伍,鸦雀无声。 另一边,则是荆湖军那帮人原本蹲在地上的,看到本方长官到了,有心起身,却又似畏惧淮北军殴打,一时有人站了起来跑向吴贡这边,有人还蹲着,有人半蹲半站拿不定主意。 躺在地上的,该呻吟的还在呻吟,该喊疼的还在喊疼。 被绑着的,也还在叫骂。 乱糟糟一团.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反观人家淮北军,不但整支队伍没有一丝杂音,就连那些同样受了伤、甚至小臂上还带着未完成包扎柳木板的伤员、即便疼的一头汗水,却犹如标枪一般的站在队伍中,一脸坚毅。 少倾,陈初骑马近前,吴贡想上前说话,前者却径直去往了二二团那边。 立在队首的康石头,迈着标准步伐出列后一个齐胸礼,朗声道:“禀楚王,二二团一营、二营应到一千零二十四人,实到一千零二十四人,请楚王指示!” 陈初回了一礼,这才道:“伤员送去医护所,连、营以上军官留下,其余回营!” “是!” 康石头回身将命令重复一遍,只见千余人的队列中,十几名连、营级军官一个横步出列,余下近千人在口令下整齐转向,迈着同样的步幅往营内走去。 整齐步伐踏在大地上,锵锵作响! 方才打架时,势如猛虎! 而今收队,却又整齐划一 吴贡等人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们都是军官,自然知晓强军是个什么模样.但天下强军一般都有个通病,那便是桀骜、难以管束。 这在大周也是满朝文武默认的潜规则强军,便必须容忍他们跋扈一些,甚至有种说法,将士若约束太狠,便没了血性,没了血性还怎打仗? 可眼前这支队伍.据说还是淮北新军,却能在暴戾与平和之间收放自如? 内行看的是门道,但外行.便只觉着帅。 一个个昂扬小伙穿着贴身修挺的呢料春季军礼服、排成整齐队列,那股阳刚之气充塞天地。 刚刚从营门岗哨内走出来的女校学生,看的眼内直冒桃花,那司岚紧紧抓着明秀的胳膊,眼睛却一刻也不舍得离开队伍,激动的直晃明秀,“哎呀!帅死了,怪不得近来学校里那么多同窗和将士议嫁!” 这边,贺北看到楚王亲至,已快速走了过去。 今日因赵相宜仗义执言,锦衣所这帮人倒也没难为她们,此时却见那贺北走到一位骑马便服男子身前,恭敬见礼后,禀报了一番什么,随后那马上青年意外的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遥遥冲她们温和一笑。 有些小花痴的司岚不由将明秀的胳膊攥的更紧,说话都结巴了,“那那人像是楚王诶!” “好像是哩,阜昌九年将士游街时我见过楚王!” 明秀确定的回答,让司岚兴奋的鼻翼上冒出了碎汗,“哎呦,我要晕掉了,方才楚王在朝咱们笑呢!” 说罢,司岚赶紧松了明秀的胳膊,抓紧时间整理了一下衣衫、发髻,垂首站在了原地。 这番动作,搞的明秀一头雾水,疑惑道:“司岚,你作甚?” 可那司岚尚未来及回答,却有熟悉她的同窗哈哈笑道:“司岚,你莫非觉着楚王看上你了?” 司岚容貌不错,闻言也不吭声,只傲娇的扬起了脖子。 这模样,无疑是用行动回答了同窗,可那明秀却惊讶的捂了嘴巴,低声道:“楚王家里可有好几房女眷了,你不是要做丁娘子那般的新时代女性么?为人做侧室你也肯呀?” 司岚却又远远看了楚王一眼,恰好楚王也又一次看向了这边,只见司岚微羞低头道:“为旁人做侧室,打死也不肯。但楚王我是可以的。” 身后,虎头和嘉嫆对视一眼,前者无声拍胸,作呕吐状。 后者微一撇嘴,两人表情各异,但表达的却是同一个意思.这位同学,你想多了,我哥朝这边笑,只是和我俩打招呼而已。 百余步外,陈初听完贺北的调查结果,目光便也从虎头那边收了回来。 随后将吴贡等人招到身前,让贺北重新讲述了一遍。 孙渭随即喊来了鼻青脸肿的祝德恩,是询问,也是对质,这祝德恩倒也是个诚直之人,开口便应下了这件事,但在他说来,今日之事全是一桩误会,杜宏以为那小娘是来揽客的营妓,才上手拍了一下。 却不想.因此丢了性命。 听了当事人自己的讲述,吴贡、孙渭也哑口无言,毕竟是属下有错在先,吴贡有心息事宁人,便道:“既然都是误会,那此事就此罢了吧,今日参与殴斗的军士,双方自行惩治.” 所谓的双方自行惩治,不过是吴贡给自己个台阶下。 今日之事,荆湖军死了一人,参与斗殴的三百人也被淮北军打了个落花流水方才淮北军列队、回营的一系列行动,更像是一种无声示威。 大有一股不服再干的气势。 随吴贡前来的军官大多也是这个意思.方才打没打过,日后去了北地,还要接受晋王辖制,甚至粮草都要暂时由天策府调配,这般情况下,难道要为一名大头兵冲撞晋王? 可眼看事端就要平息,可那刚刚被解绑的解天禄,却突然冲开外围阻拦,跑到了近前,直道:“不行!我死了一名兄弟,不能就这么了结!” 陈初见他尤为激动,不由让外围亲卫放解天禄上前,那解天禄尚未开口,却见上司孙渭先呵斥道:“你一个小小营正来添甚乱!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 口鼻带血的解天禄面色通红,可听了顶头上司的呵斥,不由一阵委屈,竟红了眼睛,又道:“杜宏有错,但罪不至死!他在孙指挥使眼中只是个不知名姓的大头兵,但却是我手下的兄弟,我需为他挣个公道!”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兴致缺缺的陈初反倒多看了解天禄一眼,说道:“你可知我淮北的‘三杀罪’?” 解天禄一抹鼻血,昂头道:“不知!” “好,那我便告诉你,顾名思义,三杀罪有三,一者滥杀、二者劫掠、三者奸淫,三罪若犯其一,便是死罪!你等来了淮北,便要受我淮北军纪约束!那杜宏犯淫,死有余辜!” “不知者无罪!我不服!” 荆湖军高级军官全体缄默,却只有解天禄一个营正强行为属下出头,反倒让陈初越来越有兴趣,只听陈初稍有戏谑道:“你不服又怎样?难不成还想与淮北军再打一场?” 作为一个参与者,方才那次冲突,解天禄已清晰感受到打不过淮北军了,便是再打,也不过让兄弟们跟着他再吃一回皮肉苦。 可又不甘杜宏这么白白死了。 解天禄脸上一阵纠结,随后在陈初身侧略一打量,忽然伸手指向了长子,只道:“我与他单挑!生死勿论.” “.” 稍一沉默,陈初身后猛然爆出一阵哄笑,就连被点了名的长子也咧嘴笑了起来。 这解天禄,你挑谁不好,挑俺淮北第一猛将兄? 陈初也嘴角噙笑道:“你可知他是谁?” “管他是谁!” “哈哈哈,勇气可嘉!本王告诉你,这位便是在东京城下一人手刃铁浮图二十七人的姚长子。” “.” 解天禄明显一愣,似是没想到自己一上来就挑了这么个杀星,可随后他却一咬牙道:“姚长子便姚长子!” 陈初不由意外,笑道:“你不想换个人?” 解天禄却再次看了看陈初身后,仰头傲气道:“我不打女人!” “哈哈哈” 又是一阵笑声,陈初回头,这才明白过来.长子和铁胆一左一右在他两侧,站在解天禄的角度,不屑与女人交手,自然只剩长子这一个合适对手了。 便是得知此人淮北猛将,也没有改主意。 铁胆绷着小嘴,很是不满。 但陈初却有点佩服眼前这执拗营正了,便又多问了一句,“你果真不怕被打死?” “打死便打死!” 说着,解天禄指了指身上那套盔甲,又朝长子道:“若我被你打死,身上这套祖传金鳞铠便是你的;若我侥幸胜了,你需熟我三百贯钱!” 原本跃跃欲试的长子,听说对方打这一架是为了钱,马上没了兴趣,像是被羞辱了似得。 陈初却奇怪道:“你这般缺钱?拿命来赌?” 解天禄许是看到长子没穿甲,觉着自己穿甲打架不公平,已经在开始卸甲了,嘴里却道:“厮杀汉的命不值钱,三百贯还少么?杜宏兴许有罪,但他这般死了,却连抚恤都换不回来,他是我的兵,我得管!若赢来这钱,便寄回他家,给他老娘、妻儿吃用.” “.” 四周登时一静,便是面有戏谑的淮北诸将也敛了方才神情。 军人不就是这样么,不管立场如何,但讲义气、肯为底下兄弟出头、甚至愿为此搏命的上司,终归让人敬佩。 “来吧!” 解天禄卸了甲,退开两步,朝长子抱拳道。 长子却犹豫了,踌躇间不自觉便习惯性的看向总能帮他拿主意的初哥儿。 陈初居高临下看着解天禄,几息后,却从腰间解下了一支装有货票的荷包抛了过去,“这里头少说有三五百贯货票,你拿去寄给杜宏家里吧。” 解天禄一愣,似乎还没搞清怎回事,那边,陈初已轻提马缰,欲要转向别处了。 那解天禄连忙捡起荷包,追了两步,“不打了么?就算不打,这钱我也收啊!” 已走出七八步的陈初,也不回头,直接对后头摆了摆手,只道:“不打!我的弟兄,只为杀贼安民在战场上与人厮杀。好勇斗狠是泼皮无赖之为!解天禄,我记得你了,想做好汉,便在战场上见真章!” “来了来了,果真来了!” 百余步外,女校几人见楚王竟真的乘马朝她们这边走了过来,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明秀等人一度怀疑,莫非楚王真的看向司岚了? 直到楚王从几人面前走过,径直停在了后方的同窗赵相宜、刘嘉嫆身前。 “你俩怎在这儿?” 这是楚王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对她们几人说的,却不妨碍几人齐刷刷看向赵相宜、刘嘉嫆。 两人到底是谁? 随后,却见在学堂内冷冰冰的赵相宜仰着头对楚王甜甜一笑,道:“哥,阿姐今日让我给恒哥儿送两身衣裳,我便拉嘉嫆来作伴了。” 这两小只,前几年闹的水火不容,现下竟结伴外出 陈初笑了笑,“忙完了吧?随我一起回家吧。” “哦~”虎头答应一声,却上前摸着小红的马脸,道:“哥,回城五六里路呢,我脚疼,不想走咯。” 如今王府内,能喊上陈初一声哥哥的,也就虎头和嘉嫆众姐妹。 平日里,虎头还好,但当着嘉嫆的面,她总会有意无意的想要显出一点特殊来。 譬如眼下,她想和陈初同乘一骑,那么以来嘉嫆肯定就坐不上去了。 陈初呵呵一笑,翻身下马,将虎头抽了上去,随后便朝嘉嫆伸手道:“一起上去吧。今晚家里吃猪槽串串,这还是当年在十字坡开店时的吃食,你和你姐都没试过。” 嘉嫆终究不像虎头和陈初那般亲密,稍一犹豫,还是搭着陈初的手,上了马背。 上马坐稳后,嘉嫆还不忘朝司岚、明秀等同窗弯腰一礼。 完全出于懵逼状态的几人忙不迭回礼,陈初这才想起这几位,便嘱咐了一句,“如今城外有客军驻扎,不比往日都是咱们子弟兵的时候,你们也早些回家,免得爹娘担心” 几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和一直存在父母口中的大人物近距离接触,不免手忙脚乱,话都说不利索了。 倒是那司岚连忙回了一礼,只道:“劳哥哥费心,我们这就回去。” 陈初听了这称呼,疑惑看向虎头,那司岚忙又解释道:“我们和相宜、嘉嫆都是同窗呢。” 喊同窗的哥哥为哥哥,倒也勉强解释的通。 陈初呵呵一笑,牵着马往北去了。 悠悠春日,嫩柳绿草为背景,高大的男子手牵马缰,两位少女端坐其上,缓缓前行祥和安宁。 “哥,过几日又要出征了呀?” “嗯。” “这次多久能回来?” “还不知晓呢” “哎,仗甚时候才能打完呀,十年里,哥哥在家的时间一半都没。” “快了.待北地平息,就没多少仗可打了” 第518章 弑君 四月初,天策府率援金讨逆联军离蔡北上,经过东京城时汇合杨大郎部,共计八万余人继续往南京进发。 行军途中,各军素质差异很快便显现出来。 淮北军即使将每日行军距离由八十里缩减为六十里,安丰、临安两朝将士依旧叫苦不迭,时常出现掉队情况。 只得让张叔夜、罗汝楫率领后队沿途收拢掉队将士。 以至于五月中旬时陈初所在的中军已抵达南京城,而后队才刚到二百里外的霸州。 而受招前来助战的西夏军三万人早在四月中旬已驻在了京东望京驿。 入城当晚,陈初便招来一直留在南京的李科相见。 “举业,可想家了?” 二人从南线阁街头,径直走向皇城宣阳门。 “回王爷,说不想家那是假的,但比起家中那温柔乡,属下还是更喜欢这北地凛冽朔风”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宣阳门前。 按说,此刻暮色已重,外人不得轻易再入皇城,可今日守在此处的十七团团副周宗发像是已得到了提前通知,特意没有落锁。 即使在东京城外战况最为胶着的时候,驻守南京城的淮北两团也没有被征调南下,可见陈初对此处的看重。 “敬礼!” 周宗发一声低喝,守城军士齐齐行礼。 陈初回了礼,喊一声‘稍息’,随后便带着李科穿过长且幽暗的门洞,进入了皇城。 今日,皇后同太子回宫,宫内稍显忙乱了些,宣阳门内的前殿广场上不时有宫女太监提着灯笼进进出出。 偶有宫人看见一身蟒袍的陈初,却也不惊愕,行礼后各忙各的。 李科引着陈初穿过殿前广场右侧的千步廊,停在一栋黑灯瞎火的宫殿前,低声道:“东家,这便是来宁宫,东家若想将天策府办公场所安置在紧邻中枢的位置,此处最佳。” 陈初细细打量一番,点了点头。 来宁宫位处皇城外城,与三省六部办公的地方东西呼应,距离百官上朝的大安殿仅隔了一道应天门,大概和后世满清的军机处在同一个位置。 将天策府安置在此,不但可以让天策府属官省了繁琐的入宫流程,还可随时监控百官、朝局,加快公文传递效率。 陈初对来宁宫很满意,随后才提起了另一桩事,“西夏军那边怎样?” “此次西夏军的主帅是皇帝李仁孝之弟李仁友,年纪刚及弱冠.” “军容怎样?” “军容.上月底,属下曾随韩尝前往望京驿犒军,见营中军士半数皆为老弱,便是青壮也不像是老兵。更重要的是,整个军营内死气沉沉,实在不像是为祸齐周百余年的西北雄兵” 李科捡扼要的禀报后,又加上了自己的分析,“想来,东京一战后,我军追击千里直入西夏腹地、兵临兴庆府,彻底将他们的心气打没了。” 这话倒是有依据,以西夏这般不足三百万口的小国,一战损失十几万青壮,不但耗空了国防力量,便是生产能力也遭受到了毁灭性打击。 也正是在齐军的巨大压力下,李仁孝才被逼无奈,再从国内本已所剩无几的男丁中又抽了三万人来南京助战。 西北,有郑国公、枢密副使范恭知这样的老狐狸坐镇,西夏不出几年便得被耗死 就如这次,范恭知年初来信时,解释了为何必须逼迫西夏军四月中旬前赶到南京西夏汉化百余年,早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变作了耕牧并举,他们的主要粮食作物便是麦子和糜子。 而麦子五月熟、糜子八月熟因东京一战大量损失的劳力,必会因此次抽调三万男丁而变得愈加捉襟见肘。 你看,你西夏收割庄稼时的劳动力不够,我齐国西北军刚好有人,帮你收割一下合情合理吧? 至于收获以后粮食归谁,那就再说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去往内城的应天门,李科见状,低声道:“属下先行告退” 再往里头走,便是后宫了,李科外臣的身份不合适。 陈初点点头,则继续往里走,守在宫门的太监对此熟视无睹。 沿着大安殿一侧,陈初穿过宣明门,得到消息的总管太监徐德海已提着灯笼快步迎了出来。 这徐德海也是黄豆豆的干儿,宣庆二年淮北军进了南京城,前者被调来听用。 见楚王有入后宫的意思,徐德海非常有眼色的支使了一名随行小黄门,让其在前头开路,驱赶不相干的人等,以免楚王夜入后宫被过多的人看见。 陈初却毫不在意,只道:“皇后娘娘在何处?” “禀王爷,娘娘在昭明宫。” “前头引路.” “是。” 昭明宫,自金帝病重昏睡,便一直住在此间。 太子完颜安在淮北受了一肚子委屈,自今日回宫便一直留在昭明宫内。 酉时末,掌灯时分。 宫人点燃一盏又一盏牛油大烛,寝殿内灯火通明,却见这小太子趴在父皇的病榻前,双眼含泪。 同在此间的柴圆仪见状,上前劝慰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回东宫歇息吧。” 完颜安却抹了把泪,倔犟道:“儿臣不困,想和父皇说说话。” 柴圆仪叹了一声,轻抚完颜安脑袋,柔声道:“如今你父皇不能理事,社稷大任全担在你肩上,不可任性。” 许是柴圆仪温柔的动作起了作用,自小缺乏母爱的完颜安,在淮北时对前者的些许不满随即消散,只见他一个侧身抱了柴圆仪的腰,抽噎道:“母后,若父皇能理事,那淮北小儿岂敢欺我!待儿臣长大,重整大金,挥师南下一定杀了那陈稷!还有那陈娆,儿臣也不能放过她!” 许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完颜安觉着自己又行了。 柴圆仪闻言,下意识看了侍立一旁的白露一眼。 白露目光下垂,毫无波澜.蒲鲜嬷嬷被杖毙后,白露便是柴圆仪给完颜安新找的嬷嬷兼东宫女官。 不听母后回应,完颜安不由抬起头望着柴圆仪道:“母后,您一定要帮儿臣!” “嗯” 柴圆仪含糊应了一声。 这时,却有一名小黄门轻手轻脚入了寝殿,在白露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白露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晓。 接着,白露和柴圆仪对视一眼,后者知晓白露有事要禀,这才挣脱完颜安走了过来。 “徐公公让人传话,王爷正朝娘娘这里来” 柴圆仪一听这个,意外之余竟露出些许期待神色.心情压抑困苦多年,她为数不多的快活日子,便是当初与楚王做露水夫妻的那几日。 那是从身体到灵魂、由内而外的宣泄。 不过,柴圆仪能在金国生存下去,自然是极知进退之人,接触了一回蔡婳,便知王府女眷不好招惹。 是以,在淮北时分外坦诚和老实。 这回,楚王北来,也有家眷同行,是柴圆仪了解不多的陈瑾瑜,但后者却随着众多天策府文臣、家眷在后军,据说刚过霸州,还得三四日才能抵达南京。 心里有了期盼,柴圆仪不由急切了些,转头对完颜安道:“殿下,该回宫歇息了。” “母后.儿臣今晚想留在昭明宫,陪陪父皇.” “殿下!方才我与你说的都忘了么!” 柴圆仪露出了严厉神色,完颜安还真的对这位名义上的母后敬爱有加,见状不得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完颜亶的病榻。 随白露离去前,还不忘朝柴圆仪一礼,恭敬道:“那儿臣便回宫了,劳母后照应父皇。” 完颜安前脚刚离开,柴圆仪便对着镜子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 不多时,陈初便在徐德海的引领下,踏入昭明宫寝殿,先扫量了一眼完颜亶,这才看向了柴圆仪。 “见过楚王.”柴圆仪如风摆柳一般,款款一礼。 后方,徐德海悄悄退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殿门。 随后亲自站在殿门外,对左右宫人道:“你们且退下吧,此处由咱家亲自照应” “是~” 齐齐应喏后,随着一阵轻微脚步,外头安静了下来。 “连日赶路,舟车劳顿,王爷可需沐浴?” 柴圆仪轻移莲步走到陈初身前,缓缓蹲了下去,边帮陈初解腰间玉带,边仰脸说道。 姿势神态,完全是一副被征服者、任君采劼的模样。 再加上她这身华贵的凤冠霞帔,反差极大确实难顶。 但陈初却呵呵一笑,伸手抓住了柴圆仪解腰带的双手,只道:“娘娘,外臣有桩事要与你商议。” 见陈初目光清明,柴圆仪瞬间敛了那宛如淫娃般的神态,缓缓起身后,已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楚王有何事?” “此次北伐亮逆,终归是金国家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外臣想请陛下亲征!” “.” 柴圆仪下意识转头看向了病榻上的完颜亶,稍一思索便道:“以陛下如今模样,恐难以成行呀。” 御驾亲征为的是鼓舞士气,可完颜亶眼下的模样,别说鼓舞士气了,便是抬的前线,也只会扰乱军心。 实在没必要。 可陈初却道:“先皇不行,但新皇年少英武,他去往前线,必将士气大振!” “.” 柴圆仪愕然看向陈初,先皇、新皇? 完颜亶还没死呢. 经过母妃一事,柴圆仪早已彻底和陈初结为政治同盟,只不过后者占据主导,她是一个负责配合的配角。 短暂错愕后,柴圆仪望着完颜亶,低声道:“楚王准备怎样?” 陈初慢慢踱到了病榻前,居高临下望着完颜亶,却道:“娘娘久在深宫,如何处置一人、不用毒且不留外伤,应该比我有经验吧?” 话已至此,柴圆仪反倒彻底放下了心理包袱,上前几步和陈初并肩而立,同样看着完颜亶,沉吟几息后道:“不用毒且不留外伤.若是健康之人尚有些难度,但一个久病之人,却也不难。” “哦?愿闻其详.”陈初笑道。 柴圆仪回了一个端庄笑容,却道:“久病之人,肺气不足,只需以柔软重物压在此人胸口,不出两刻钟,必能窒息而亡。” “此法不错!” 两人说话间,却见已在病榻上趟了两年的完颜亶陡然间呼吸急促了起来,胸口起伏频率远胜方才。 甚至平放在身侧的手指都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许是多年来深藏于内心的恐惧,柴圆仪见状不由大惊失色,连退几步,下意识道:“他他听到了?” 完颜亶已近似植物人的方式躺了两年陈初确实听说过,极个别植物人虽不能动弹,却能保有一部分清醒意识。 好奇之下,陈初甚至上前捏了捏完颜亶的手,一度有些遗憾,若早知如此,便让无根道长带着他的医疗小组将完颜亶研究一番了,说不定完颜亶还能为淮北医疗的事业发展做出一些贡献。 可柴圆仪却吓坏了如果说这两年间完颜亶一直有意识,那自己和陈初在寝殿内、在他病榻前的媾和,完颜亶岂不是一清二楚! 而陈初却在龙床边上坐了,甚至伸手在完颜亶剧烈起伏的胸口轻抚了几下,似在帮他顺气。 楚王人还怪好哩。 随后却听他道:“陛下,事到如今,我便不说帮丁未之难时的中原百姓报仇之类的空话了。总之,你这大金、你的太子,还有皇后娘娘,我都会帮你照顾好,你且安心去吧” 说罢,陈初转头看向了柴圆仪,笑的一脸温柔,“娘娘怕甚?陛下躺在此处也是受苦,你这是在帮他解脱。请娘娘送陛下上路吧” 翌日,寅时末。 正是黎明前最晦暗之时,置于仁政门外的大钟忽然被敲响,紧接着,圣安寺、崇效寺等皇家寺院同时钟声大作。 南京留守张浩、行尚书省宰相韩尝等重臣纷纷从睡梦中惊醒,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皇帝大行! 至辰时天光大亮,宫门开启,马上有确切消息传出.金历圣元二年,五月十三,皇上崩于昭明殿寝宫之内。 金帝大行,南京诸臣皆有心理准备,毕竟后者已缠绵病榻两年。 但巧就巧在,楚王昨日刚刚入城,金帝当夜驾崩。 后世有不可信的野史载,楚王夜入宫闱,弑金帝于昭明殿. 第519章 尚父之名 五月十六,黄昏时分。 途中惊悉金帝驾崩,后军中的天策府一众属臣当即加快了前进速度,终于在今日抵达南京迎春门。 城外,陈初已在等候,简单寒暄过后,众人进城。 陈景彦、张叔夜见城内秩序井然,不由松了一口气。 南京各级官员都在为大行皇帝治丧忙碌,暂时顾不上管这些人,早来三天的陈初便在甘泉坊宅子里简单招待了这些名义上的兼职属臣。 甘泉坊这座四进宅子,原属南京行尚书省宰相韩尝,得知楚王此来有家眷随行,便热情的借给了陈初。 说来也巧,这宅子位于甘泉坊西南角,和通过皇城后宫的拱辰门仅一街之隔。 “客随主便,如今金国皇帝大行,举国悲戚,不宜饮酒,诸位将就一些吧。” 虽然天策府属官中,除了南京留守张浩,皆不是金臣,但人家刚死了皇帝,陈初便带着众人在宅中饮酒作乐,终归不妥。 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一做的。 听闻没酒喝,军咨祭酒折彦文、冯双元等武人不由兴致缺缺,吃饭也比平日快了许多。 戌时中,陈初便命人带他们去了前宅歇息。 见状,被按了个司马名头的斡道冲、罗汝楫同时起身告辞,前往驿馆休息。 两人出了府,不约而同回头看了一眼.陈景彦、张叔夜明显有话要与楚王讲,他们两人继续留在这儿净显得没眼色。 毕竟,陈、张两人是楚王自己人。 而斡道冲、罗汝楫两人说起来担了天策府与西夏军、周军沟通的差事,其实只是楚王强迫他们来全程观摩淮北如何灭掉完颜亮的观察员而已。 又联想到三日前楚王刚抵达南京,翌日凌晨金帝便驾鹤西去,总觉得有丝阴谋味道。 罗汝楫不由低声道:“斡大人,南京之事透着蹊跷,斡大人怎看?” 早已被陈初和范恭知联手折腾的没了一点心气的斡道冲略一拱手,疲惫道:“本官今日刚到,于南京城内的事,一无所知。” 宅内,待闲杂人等散去,只余陈初、陈景彦和张叔夜。 “伯父、张大人,驿馆条件有限,二位便也在这间宅子里住下吧,也方便我等议事。” 自己人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张叔夜拱手答谢,陈景彦在陈初面前就没了那么多拘束,当即道:“元章,此间没有外人,你实话与我说,完颜亶.是不是你做的?” 陈初却模棱两可道:“伯父,金帝已崩,怎死的还重要么?” 陈景彦与陈初相交十年,太清楚他的脾性了,仅听这一句话便判断出完颜亶绝非自然死亡,不由有些着急道:“你太心急了!你十三日进南京,十四日凌晨便迫不及待下手.惟恐旁人猜不到是你么?” 不料,陈初却好整以暇的抿了口茶,只道:“猜到便猜到” “如今大战在即,元章怎这般沉不住气!” 陈景彦有些生气了,他对陈初的投资不可谓不大,早期的人脉、后来的女儿 如今眼看已有了定鼎天下的契机,陈景彦不许出现任何纰漏。 可陈初却道:“正是因为大战在即,才需这般。谁怀疑我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敢跳出来指控我。” 这话稍微有点绕,不过以陈景彦和张叔夜的心智,马上忖摸出了陈初的意思.反正此事死无对证,除了金帝死忠,谁会主动站出来质疑金帝驾崩的诸多疑点? 若有人主动站出来,陈初刚好借机铲除,好在大战开始前,彻底消灭不安定因素。 “伯父,此事就当是一回服从性测试吧。” 陈初用了相对陌生的名词来解释了自己的动机。 陈景彦用了几息时间接受了陈初的想法后,却又道:“元章,接下来打算怎办?” “伯父是指?” “这金国之主” 陈景彦一度想说让陈初干脆取而代之,但由女婿这异姓汉人做了金主,属于完全不遮掩了,极易导致金国两京治下的各族生乱。 再者,出关剿灭逆臣的冠冕借口也就用不了。 老陈这才没将那句话说出口,可同时却又在隐隐兴奋.为臣者,有两桩大风光,一则为贤臣辅佐明主开疆拓土。 二则,议君主兴废之事! 就算他陈景彦不是金臣,但有机会私下商议立新君,依然.刺激~ 可陈初的答案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金国有储君,何故再做他想?便是完颜安了” 去年末,完颜安在蔡州和王府儿女冲突一事还历历在目,陈景彦还以为陈初会不喜此子,趁机废掉. 反正完颜亶带来南京的儿子又不止完颜亶一人。 陈景彦自不会拿小儿之间的龃龉说事,只皱眉道:“此子有鹰视狼顾之姿,立他为新君,日久恐不为元章所用。” “他一个十岁不到孩子,能掀起甚风浪至于日后,先等到他有日后再说吧。”陈初不以为意。 当初,张叔夜也参加了那场王府家宴,亲眼见过完颜安的表现,他倒是很认同陈初的观点,不由道:“这小太子初看英武,实则莽撞不知进退,该隐忍时却处处锋芒。以下官见,此子不足为虑。” 说罢,张叔夜眉头一皱,又道:“王爷,反倒是你那周国皇女、金国皇后,能在虎狼穴中活下来,必是极为坚韧之人,王爷需小心她为金国太子出谋划策” “此事不用多虑。”陈初含糊解释一句。 可张老大人却对陈初的回答非常不满意,直勾勾看着后者,想听听陈初为何这般笃定皇后不会帮助太子。 毕竟她想坐稳一国皇后的尊位,必须依靠完颜安。 为了让七十多岁随行奔波千里的老张大人安心,陈初只能实话实说道:“那完颜亶,正是皇后亲手所杀” “!” 张叔夜猛地睁大了眼睛,随后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金帝虽病重,却也是她最大的靠山,她何故自毁依仗” 看来,老张大人平日不爱打听八卦完全不知道皇后娘娘有了新靠山,这新靠山可比日暮西山的金帝可靠多了,还比金帝年轻、比金帝强壮、比金帝技术好 陈景彦似乎听到些风声,看向陈初的眼神颇为不悦。 气氛正尴尬间,却听守在门外的亲们轻叩房门后禀道:“王爷,夫人来了” 来南京的家眷只有阿瑜一人。 小金鱼来的真是时候,刚好为陈初解了围。 陈景彦闻听女儿到来,随即收回了审视目光.对于老陈来说,这种事本就不算大事,男人嘛,只要成就大事,有几桩风流韵事算个甚。 少倾,阿瑜亲自拎着食盒走了进来,按照年龄尊长先后朝三人一礼,这才柔声道:“张大人、爹爹,夜深了,我让后头炖了银耳汤” 陈景彦看着懂事的女儿,不由老怀甚慰。 倒是那张叔夜还在苦苦思索柴圆仪为何会亲手害了完颜亶的性命,竟忘了回礼。 “张大人,小女亲手炖的汤,来尝一尝吧。” 直到陈景彦笑呵呵开了口,张叔夜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大叹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皇后娘娘心怀家仇国恨,甘愿忍辱负重多年,才会这般!奇女子啊!谁道商女不知亡国恨?此女毕竟是皇家苗裔,巾帼不让须眉!” 他突然嚎了这一嗓子,吓得陈初和陈景彦齐齐停止了喝汤的动作。 就连阿瑜也一脸疑惑的看了过来,她自然是知晓柴圆仪的,蔡婳却没给她讲过柴圆仪和自家叔叔之间的事。 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亲卫又来禀道:“府外有一名自称是徐德海手下的内侍求见。” 近几日,因金帝大行,宫内颇为忙碌。 陈初还以为有了甚变故,忙让人将那内侍带了进来。 来的是位小黄门,约莫只十七八岁,大概也是头回出宫办事,见屋内一堆人却还是实话实说道:“禀王爷,皇后娘娘有口信带给您.” 不是徐德海的人么? 怎么又变成了皇后娘娘的口信? 陈初一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对劲,下意识瞟了阿瑜一眼,可阿瑜十分敏锐,不待陈初开口阻拦,便抢先问道:“皇后娘娘带了甚口信?” 那小黄门也是憨的,直接道:“皇后娘娘说,寝宫尚未落锁,王爷今夜几时过来” “.” “.” “咳咳咳” 方才刚刚大赞过皇家苗裔心怀家仇国恨、甘愿忍辱负重的张叔夜一阵剧烈咳嗽后,愕然看向了初哥儿。 “咳咳咳,你回去告诉皇后娘娘,今夜本王便不过去商议国家大事了。” 陈初不自在看了看岳丈和阿瑜,继续狡辩继续解释道:“都是为了国家大事,没日没夜操劳,哎,深夜了,大家各自回房歇息去吧。” 老陈男神式‘呵呵’。 “王爷需留意身子,若操劳过度,坏了身子,妾身罪过便大了.” 还是人阿瑜,十分给面子的配合一句,却有点意味深长。 倒是那闯了祸的小黄门,还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楚王人家都说,王爷大方的很,前两日来带口信的人都得了赏,今夜好不容易轮到了自己。 楚王怎还不赏我? “你不走还等我留饭啊?” 最终,楚王赏了他这么一句。 依礼制,皇帝驾崩至少停灵二十日、多则三月,以待各地官员、各国使臣前来祭拜。 但陈初可没功夫等上那么久,在他的授意下,张浩、韩尝、高存福等金国官员与皇后商议后,决定停灵七日。 五月十八日,出殡前一天,陈初率天策府众属臣前来祭拜。 “齐国枢密使、楚王;周国枢密使、晋王,前来吊唁” 随着殿外太监一声高诵,俱披素缟的大安殿内登时一滞,连摇头晃脑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和尚们似乎都顿了一下。 张浩、韩尝等重臣已急忙起身出迎,而更多人则不由自主勾头往殿外看去,想要一睹这位当世枭臣模样。 陈初是外臣,自然不用着孝,但为了应景,还是穿了一身素色襕衫,头簪白玉冠。 在张、韩等人簇拥下,陈初甫一入殿,便引起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声.众人实在无法将这清新俊逸的郎君,和一肩担两国枢相的天下第一权臣联系起来啊! 张浩、韩尝等人年纪轻的也已年过五旬,在他们的衬托下,更显得身材挺拔颀长的楚王鹤立鸡群。 大安殿后殿,一众披孝官员贵妇正陪着皇后娘娘待在此处,听闻前殿通禀之声,不由引得几位好奇心重的妇人隔着重重帷幔偷偷往前头打量。 惊鸿一瞥之后,总会忍不住再悄悄看皇后一眼. 怪不得宫内有些许风闻,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金帝大行,但此处气氛并不悲戚。 毕竟,她们各家夫君已基本和楚王达成了某种默契,只要不影响家中富贵,换个对象磕头、喊‘万岁’,又有甚打紧。 除了前殿呆呆跪在灵柩旁的完颜安.金帝虽已病重两年,但只要他在,完颜安总归还有一丝念想,父皇陡然殡天,又是在这个内外交困的时段,完颜安自是惶恐难安。 以至于陈初完成吊唁后,亲自上前慰问他这位太子,红肿着眼睛的完颜安依旧呆滞。 “殿下伤心过度,神思不守,失礼之处还望楚王海涵。” 高存福连忙打圆场道,陈初自不会因此计较,他今日过来,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挑出当面质疑金帝之死的诸多疑点。 可进殿后,和他有些交情的那些人却比以往还要热情,有些和他不熟的,时刻注视着陈初,只等陈初视线扫过来时,便迫不及待拱手赔笑。 以此表示自己有心向楚王之意。 还有些当年从黄龙府跟过来的女真贵族,和楚王素无交道,一时之间还放不下身段主动靠拢,但一个个跪在灵柩两侧、低着头,不敢和陈初有任何目光交汇,唯恐惹来杀身之祸。 见众人这般模样,时刻跟在陈初身旁的韩世忠,不由大失所望.来前,陈景彦陈大人可专门交代他了,需紧随王爷,以防殿内有人突然暴起对王爷不利。 便是陈景彦自己,和张叔夜低声交谈时也是一脸意外。 他没想到,当年以彪悍蛮横出名的金国,在皇上不明不白突然暴毙的情况下,面对最大嫌凶亲自登门,却连一个敢站出来质问的人都没有了。 整个国家堕落腐化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后殿似乎知晓前头情形,少倾,白露从后头走了出来,三言两语哄得木木怔怔的完颜安随她暂去东宫歇息。 紧接着,又听后头有宫人宣道:“皇后娘娘请楚王入后殿一晤。” 金国开化不久,男女之防远不如齐周。 再者,外臣吊唁,身为未亡人的皇后娘娘召见一番合情合理。 陈初应命入内,却见一身素服的柴圆仪端坐正中、耳鬓簪有白色绢花一枚,自有一番韵致。 下方,一众贵妇齐齐向陈初一礼后,或假装无意、或光明正大的打量着这位近来如雷贯耳的青年权臣。 柴圆仪让人赐座后,装模作样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哀婉道:“楚王虽是外臣,却秉持天下大义,率联军千里来援,助我大金平灭逆臣,却不料,先帝竟在此时撒手人寰.” 又是一阵嘤嘤啜泣。 下方众贵妇像是变戏法似得,注意力马上从陈初身上收了回来,赶紧跟着掏手帕、擦眼泪。 一时间,后殿哭声一片。 “还请太后以国事为重,皇太后节哀!” 陈初劝道。 可这称呼完颜安毕竟尚未登基,陈初这太后喊的有点早了。 但‘国事为重’这话,还是让柴圆仪的小声抽泣逐渐停了下来,她一停,下方‘陪哭’贵妇瞬间云收雨住。 随后,柴圆仪一叹,“哎如今国家内忧外患,仅凭本宫和太子孤儿寡母无所适从,往后,还需楚王多多照应” 柴圆仪脸上尽是哀切,可口吻中竟藏有一丝幽怨之意。 这是嫌陈初连着三四日没来进宫么? 柴圆仪比陈初大一岁,已经快要到了所谓‘如狼’年纪,多年压抑后,情欲一朝得到宣泄,颇有点难以自持。 “太后且放心,外臣自当尽力!” 陈初恭敬回道,仿似没听出她话中异样。 柴圆仪一试即收,当着众多贵妇的面说起了国事,“好!既如此,本宫欲请楚王任我大金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攻灭逆臣完颜亮,送先帝骨骸归葬黄龙府祖地!” ‘嗡~’ 即便妇人多不参与军政,她们也晓得此事的重要意义.站在各自夫君的角度,她们并不是恼皇后娘娘任命陈初辖制金国兵马,而是意外柴圆仪竟然这么迫不及待的说了出来。 毕竟,以眼下局势,陈初只要想,这兵马大元帅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金国这边,谁先提出来,便是谁卖了陈初一个人情。 张浩、韩尝、高存福等人都有这般心思,可他们暂时忙着金帝发丧,想着待此事了结,再以‘大元帅’一职向陈初示好。 却不料,柴圆仪比他们还急切,竟在金帝尚未入土为安之前便率先提议,并且安排了这么一个冠冕借口‘攻灭逆臣,送先帝归葬祖地’。 要是剿灭完颜亮不顺利,难道先帝不就埋了? “臣终究是外臣,此事怕是不妥吧?不知其他大人是何意思?” 陈初假意推辞了一番,其实也是要借机再看看金国之中‘谁反对,谁赞同’。 柴圆仪道:“也好,此事本宫自会召集诸臣商议。除此外,本宫还有一不情之请。” “娘娘但讲无妨.” “哎”柴圆仪一叹,“太子骤然失怙,心下惶恐。本宫淮北一行,观楚王众子女兄友弟恭、知书达礼,想来楚王于教子一道必有建树。本宫欲请楚王为太子尚父,行走宫中、代为教导.请楚王万勿推辞!” 即便是在这种严肃场合,下方贵妇皆是一脸错愕。 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尚父’一事上,暗道:先帝尚未入葬,咱这皇后娘娘便迫不及待给太子又找了个爹,这是要把大金彻底卖给楚王啊! 可还有些人的注意力,却在‘行走宫中’一事上好嘛,若楚王真做了太子尚父,便可以以教导之名随时随意出入宫闱。 此事怎看,都像是皇后娘娘为了掩人耳目,好方便与楚王幽会。 第520章 深宫欲浪难自抑,汉儿不受金人爵 五月十八,金帝出殡。 为遵照皇后‘收复黄龙府,送先帝归葬祖地’的谕旨,金帝棺椁暂存于南京大万寿寺。 一片忙碌中,甚少有人留意到,当日寅时,后宫中经历了一轮血腥清洗.早年金帝南狩时,从黄龙府带出来妃嫔女官足有数百人。 后经历一场榆州兵乱,后宫中有品级的妃嫔死了个七七八八,仅余些婕妤、才人之类低等宫人,再加上一些尚宫、尚礼、尚寝等女官,拢共七十余人。 其中,出身女真各部的约有一半。 如今这些人早被柴圆仪压制死死的,掀不起甚风浪,可这些女人中间,不乏完颜安乳母蒲鲜嬷嬷那种对金国死忠之人 当日,完颜安在大万寿寺内祭拜父皇时,见龙椁后方置有小棺三十余,并不意外.金国贵族去世,历来有以汉人为殉的习惯。 父皇身为一国之君,便是去了九泉也少不了人伺候.当时他甚至为母后的妥帖安排,感动不已。 至午后,国葬终于结束。 一场连续七日的葬礼,期间不但少食茹素、且不能沐浴,以示悲痛。 是以,人已倦极。 可回宫后,柴圆仪却顾不得休息,第一时间在仁政殿内召集张浩、韩尝、高存福、郭安议事。 这几位,分别代表了不同势力,张浩、韩尝背后分别是金国南中两京汉人士大夫和汉军,高存福则代表了降金辽人,专门从大凌河前线回来奔丧的郭安则是渤海人军事力量的首领。 他们的意志,毫无疑问会左右两京局势走向。 柴圆仪很聪明,提前两天便在大安殿后殿当着众臣夫人的面说出了欲请楚王统领两京兵马一事。 这么一来,不但让众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也不至于被他们抢了自己的风头。 如今柴圆仪之所以敢和众臣玩这些小手段,正是因为有陈初的存在。 某人秽乱后宫之事,很难说是不是她柴圆仪自己故意放出的风声比起名节,柴圆仪无疑更看重陈初为她带来的狐假虎威的效应。 也正是借着这一点,柴圆仪才拥有了和几位实权大臣平等商议的实力。 不然的话,谁会答理她一个没有一兵一卒的皇后? 她借楚王之威掌控朝局,楚王借她之口说出自己不便说的诉求。 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至于天雷地火的肉欲,不过是这场交易中最无关紧要的衍生品。 所以,今日柴圆仪再次提出请楚王就任金国兵马元帅一职,众臣几乎不假思索,便纷纷表示赞同‘值此危难之际,唯有楚王方能只手擎天!’ 见众臣无一人有异议,柴圆仪当即命人取来太子印绶,当面书写任命旨意后,加盖宝印。 随后,柴圆仪又提起了请楚王为太子尚父一事,此时众臣同样已从夫人处听到了消息。 兵马元帅都给了,一个尚父又算得了甚,反正又不是让他们给陈初叫爹呵呵,其实,若楚王同意,他们便是向比自己小了一二十岁的初哥儿喊爹,也不是不行。 “殿下!娘娘正在与几位大人商议国事,诶,殿下” 殿外忽然响起徐德海急切劝阻的声音,随后便听太子满腔愤怒的呵斥,“狗奴才,你敢拦我?快滚开!” 紧接又听吱嘎一声殿门开合,就见完颜安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对殿内诸多重臣的起身见礼视而不见,径直冲到了柴圆仪身前五六步,“母后!我宫中旧人都去哪儿了?怎都被换成了汉人奴才?还有,婕妤布雅穆齐氏、才女拜察氏等父皇妃嫔都去哪儿了?” 端坐御座的柴圆仪无声扫量完颜安一眼,随后翘着兰花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做完这些,才不悦道:“皇儿不日便要登基为新君,遇事却这般大呼小叫、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 完颜安一滞,连忙敛了怒气,重新见礼后,这才又低声问了一遍,“母后,今日宫内怎一下少了许多旧人?她们去哪儿了?” 却见柴圆仪仿似说起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一般随意道:“殉了.已随你父皇去了。今日你在大万寿寺里见到的那些棺椁便是她们。” “!” 完颜安陡然一惊,稚嫩脸庞的怒气肉眼可见的浮现出来,只听他低吼道:“为何让她们陪殉!为何不依照旧例,以汉人殉!” 柴圆仪却依旧平静,语速一如既往,“你父皇被逆臣所欺,殡天尚不能归葬祖地,殉葬之人自然要用到些女真贵人,不然你父皇在泉下岂不更加寂寞?” 嗯,回不了老家,便殉葬些老家人陪你父皇. 听起来既暖心,又有道理。 可完颜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就算是要用几位女真族人,也不至于让整个后宫的女真人都殉了吧? 往后,这偌大皇宫,就只剩他完颜安一个金人了! 完颜安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巨大孤独感,可还不待他将这个情绪消化,只听柴圆仪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宫已与诸位大臣议定,五月二十皇儿登基.” 便是早已将皇位当做了理所应当的囊中之物,可完颜安听到此处依旧兴奋起来。 在他的认知中,皇帝是一言九鼎之人,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只要登基为帝,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逼迫他做不愿做之事。 可柴圆仪接下来的话,却又惹的完颜安勃然大怒。 “你父皇新丧,皇儿需礼贤下士、择良臣辅佐。齐国楚王,出于公义,领三国兵马助我大金灭贼,皇儿需以礼待之,奉其为尚父” “休想!” 不待柴圆仪说完,完颜安已变了脸色,大叫道:“母后也知父皇新丧,儿臣此时认贼作父,愧对父皇,愧对我大金列祖列宗!” “放肆!这般胡言乱语,本宫如何敢将你父皇留下的江山社稷托付与你!” 这话,已有隐隐威胁的意思。 但性子暴躁的完颜安不但没听出柴圆仪‘再不听话,换人’的潜台词,反而更大声道:“母后为何一直偏帮外人!便是没有他率联军来援,儿臣不出三年,也可灭了完颜亮逆贼!” 柴圆仪不由大失所望,心中最后一点怜悯也就此消散.说起来,让楚王为太子尚父,确实可以加强楚王在金国威望,利于统军。 可这桩事里头,还藏了柴圆仪一点小心思.两年多来,自幼缺乏母爱的完颜安确实将她当做了母亲,恭敬、依赖。 便是柴圆仪内心早已被复仇之念占据,也不免出现了一丝不忍,她想着,若完颜安聪明,该借此机会多和楚王亲近,若表现的乖巧孝顺,待日后大事定,楚王或许会给完颜安留条生路、保他一生富贵。 但眼下完颜安的表现,无疑打破了柴圆仪这丝幻想。 这边,完颜安已气呼呼的转身欲往殿外去,却被张浩、韩尝张臂拦住。 方才进殿时被徐德海所阻,现在出去又被大臣拦,完颜安盛怒之下,伸指在几人身上一一点过,骂道:“后日,我便是大金皇帝了!你们这些贰臣,莫非想再造反一回么!” “.” 张浩面皮顿时涨红。 在座几人,都不是金人起家的那些嫡系,一个个都有黑历史,但叛辽降金的张浩被‘贰臣’两字骂的当场下不来台了。 有着同样经历的韩尝和郭安默默对视一眼,先后跪地,却也不为‘贰臣’称呼解释,只强硬道:“殿下奉楚王为尚父,与国有利!请殿下休要意气用事!” 接着,高存福也跪了下来,看起来和韩尝、郭安是一个意思.太子,楚王这个爹,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眼瞧几人跪了一片,大有死不罢休的意思,完颜安下意识回头看了母后一眼.往常,遇到这种僵持局面,母后总会主动站出来替他解围。 可这一回,柴圆仪低垂眉目,抿茶不语,对眼前一切熟视无睹。 完颜安只觉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一层一层怒气叠加之后,更加口无遮拦,怒道:“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来人,来人啊,给本宫打他们棍子!” 殿外,徐德海听见招呼,连忙入内。 “徐德海,快喊内侍进殿!”完颜安看见徐德海犹如看见了救星。 可徐德海看了暴跳如雷的太子一眼,随后却见皇后娘娘一脸淡漠,马上又退了出去。 戌时,入夜。 因皇帝新丧、今日又清洗了一拨宫人,昭明殿寝宫内分外安静。 盥房内,热气蒸腾。 全身浸在热水中的柴圆仪散去了一身疲惫,头枕在浴桶壁上闭目养神,本就不显老的容貌经热水一泡,面腮艳若桃李。 今日之事,让她彻底打消了挽回完颜安的念头。 早年金国朝廷也不安稳,完颜安并未接受过传统的帝王教育,后金帝南狩,太子跟着颠沛两年余。 柴圆仪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教他那些。 如今看起来,这小太子是一点帝王权术都不会,倒是把他父亲那暴躁脾气学了个全。 这般下去,必难善终啊。 不过,相对于处在危险中尚不自知的完颜安,柴圆仪近来处境无疑好了许多。 短短两年多前,她还处在任人宰割、毫无抵抗之力的境地,可现下,她不但有了底气和资格与金国众臣合作、斗争,两日后,还要以皇太后身份垂帘听政。 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不过在她之上那人,非新君而是外臣。 兴许是因为想到了楚王,柴圆仪无意识间以纤指滑过胸前肌肤,竟没忍住一个战栗. 也不知是初夏的天气渐渐热了,还是这浴桶中的水温太高所致,柴圆仪只觉体内翻滚着一股无处派遣的燥热。 干脆起身擦干了身子,早早上床歇息。 因金帝葬礼,多日操持,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可偏偏毫无睡意。 双腿夹着锦被,翻来覆去睡不着。 直到戌时末. 裸睡也难以消散燥热的柴圆仪翻身打开床头暗格趴在床边的柴圆仪蹙眉望着静静躺在暗格里的角先生,一番纠结,似是极为渴望却又异常嫌弃这没有温度的死物。 最终,柴圆仪赌气一般大力关上了暗格,一个翻身仰面看向床顶明黄帷帐,手掌模仿着某人的习惯,在自己身上缠绵游走。 几息后,柴圆仪忽然挺身坐了起来,唤道:“来人.” ‘吱嘎~’ 寝殿房门轻启,一名值夜宫女匆匆入内,却见皇后娘娘披散着如瀑青丝、光着身子坐在床上,赶紧目光下视,小心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可知晓楚王住处?” “呃奴婢听徐公公说起过。” 这名汉人宫女刚才别处调来皇后寝宫,也听到过某些传闻,此刻却听皇后娘娘赤裸裸问了这么一句,不由吓了一跳。 宫女生存第一要务,便是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 见吓到了宫女,柴圆仪许是也觉着自己太直接了,不由温声笑道:“你叫甚?” “回皇后娘娘,奴婢苁南.” “哦,苁南呀,好名字” 柴圆仪以温和态度安抚了一句,这才道:“你去趟楚王的宅子,便说后日新君登基一事,有些纰漏,请他入宫相商。” 五月二十。 新帝登基,随匆促间场面不够宏大,但该有的流程却一项不缺。 完颜安像是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徐德海等人摆置,直至晨午巳时,礼仪初成。 随后,便是新君登基后一桩桩新的任命。 皇后柴氏为太后,继续沿用‘贞德恭顺’尊号.为助新君理事,自今日始,垂帘听政。 张浩、韩尝、高存福、郭安等人各有晋升。 外臣楚王,为天下公义率军助战,特领兵马元帅,统两京兵马。 就算陈初‘仗义’助完颜安灭逆臣,但由一个外臣领本国全部兵马,依然是一桩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是个人,便能看出其中所蕴含的巨大风险。 可太后和张浩等重臣却没有任何异议,中下官员自然不会跳出来触楚王的霉头。 至于塞蒲力、斡勒温等女真将领,皆在大凌河前线.早在数日前,太后为保前线无虞,专门下了懿旨,不许他们回来奔丧,只允郭安为代表回京。 兵马元帅都给了,以至于完颜安奉楚王为‘尚父’一事,反倒显得没那么离经叛道。 翌日,位于皇城外城来宁宫的天策府入驻,开始了正式运转。 为即将到来的出关作战,做好一切准备。 当日,新任金国宰相,同时也是天策府属官的张浩刚一入府,便迎来陈景彦、张叔夜、斡道冲、罗汝楫等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 几人不管在各国是何职司,但在天策府内,陈初不在的情况便会以身份特殊的陈景彦为尊。 于是,张浩朝几人作了团揖后,先向陈景彦笑道:“下官能有今日,还不是托了楚王的福.” 以前,张浩在楚王面前,一直保留着一定矜持,毕竟他转向陈初的过程,并非纯粹出于自愿。 一方面是形势所迫,一方面也有点被韩尝、郭安等人赶鸭子上架的意思.后两家早在多年前的河北之战后,便和楚王建立暧昧联系。 可今日他这番话,态度却明显不同,有努力向楚王靠拢之意。 此事起因,少不了两天前完颜安的助攻.那句‘贰臣’,确实伤了这位曾经尝试为千疮百孔的大金缝补的老臣之心。 以新帝对待老臣的态度,若张浩再三心二意,日后定然飞了鸭子打了蛋——落得个两头空。 反正在小皇帝的心里他已经是贰臣.那我便是做回叄臣又何妨! 寒暄间,张浩遗憾道:“本官听太后曾言,欲封楚王为我金国赵王,楚王却推辞不就,可惜了!楚王若为三国王爵,不输身背六国相印的苏秦,必可青史留名!楚王高风亮节、不重虚名,实乃我辈之榜样啊!” 又是一番肉麻吹捧。 “都是为了天下百姓,元章不在乎浮名,呵呵。” 陈景彦替陈初谦虚了一嘴。 关于此事,他也问过陈初为啥推脱,当时陈初却道:不受金人之爵! 第521章 剑指关外,临别衷肠 五月二十四,因先帝驾崩辍朝十日后,迎来首次大朝会。 朝会中,主要议题便是出兵关外的各项准备事宜,身穿龙袍完颜安端坐御座,存在感却委实不强 朝臣每有上奏,言必称‘太后’,珠帘后的柴圆仪或曰准奏或曰再议,威严且熟练。 被当做了空气的小皇帝,忍不住数次回头,却因珠帘后光线稍暗,看不清母后表情神色 前几日,这对半路母子因为‘尚父’一事闹了点矛盾,柴圆仪却没像以往那般哄劝他。 不知怎地,以前对他极度温柔的母后,最近好像有了些变化。 完颜安描述不好这种变化.但潜意识里,对柴圆仪的孺慕之外,又多了一丝畏惧。 宣阳门内,和大安殿隔着数百步的来宁宫。 半刻钟前朝会所议事项,便以文字形式传到了陈景彦的案头,原本这些琐碎具体的工作并不用陈景彦亲自处理,他的职责更偏重全军后勤大管家,以及待陈初带兵出征后留在南京监视金国政局。 不过,初来乍到,陈景彦亲自经手这些工作,可以帮助他快速熟悉南京朝廷,继而从各位大臣的发言中摸清对方的脾性、立场。 淮北出来的官员,最重务实。 壮心未已的陈景彦非常清楚这一点,未来若还想和结义大哥竞争,做好眼下的具体工作,才是前提。 简单整理一番,陈景彦去往了同在来宁宫内的天策府参谋部。 通禀入内,却见陈初同折彦文、冯双元等人,正围着一个模有山川河流的巨大沙盘讨论着什么。 天策府下,长史主文、军咨祭酒主武,两人的工作相对独立,陈景彦许是为了避嫌,递上公文后便要退出去。 陈初却道:“伯父稍坐,听一听也无碍,待我去了大凌河前线,后方需由伯父一力主持,需了解我军的作战计划。” 这等灭国之战,作战计划属绝对机密,但陈初开口了,陈景彦自然无需避嫌。 被完全信任的感觉很不错,老陈乐和和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这边,荆鹏手持小棍沿着遍布两军番号的大凌河道:“两军对峙已两年余,无论敌我,想要强渡大凌河都不是一件易事。参谋部的意思,更倾向于王爷提出的计划援军正面继续向完颜亮施加压力,令其不敢轻易调离守军。侧面再出奇兵.” 荆鹏手中的小木棍绕着沙盘上的辽东半岛画了个圈,接着道:“以完颜亮现有兵力,绝对难以看顾数千里海防,我军可择一强悍马军,再行登陆,与辛将军会师后,扩大袭扰地区,让完颜亮首尾难顾。” 荆鹏复述了楚王的计划后,皱眉许久的冯双元却道:“此计的关键,是奇兵的袭扰力度能否达到扰乱完颜亮军心的程度。辛将军去往敌后已近两年,效果到底怎样?” 当初冯双元丢过洛阳城,虽事后将功补过,但自此后用兵格外谨慎,是以对奇兵孤军深入这种战法终归有疑虑。 坐在上首的陈初却看向李科道:“举业,辛将军在关外的情况你们军统最清楚,你为大伙讲讲吧。” 李科起身,朝众人一拱手,侃侃而谈道:“宣庆三年夏,辛将军率三千马军渡海出关,初期境况确实不佳,只能四处游击,至宣庆四年春时,一个严冬后人马折损近三成,只余两千人。好在四月间,楚王秘密派遣我军政工第一人刘四两率百余政工军官出关,如今” 李科从荆鹏手中接过小木棍,指向黄龙府西侧的山脉道:“如今,在刘四两的协助下,辛将军背靠大鲜卑山,将被解救出来的汉奴、辽人稍加训练后,在大鲜卑山东麓建起了山寨十一三座,聚众八千余辛将军遇强便退往山内,遇弱则灭其小股部队。 去年夏,曾于七日内连下静远、武义、怀德三县,逼迫完颜亮不得不从大凌河前线抽调近万人回防。辛将军见敌众我寡,虽主动退回山内,却也将关外金军为数不多的机动部队,彻底锁死了在黄龙府周围” 李科的叙述平淡、公式化,但即便是不熟军事的陈景彦,也能听出其中惊险曲折。 仅一个冬天,辛弃疾部便折损三成.且都是非战斗减员,可想而知生存条件有多恶劣! 关外的冬日,难熬啊! “李先生,辛将军战果如何?” 付出那么大代价,陈景彦非常好奇到底能起多大作用。 李科朝陈景彦一拱手,不由露出一丝自豪神色,“辛将军那边艰难,关外金人更难!辛将军主要袭扰目标,便是各处粮庄和囤有粮食的渡口、县城,每破一地,除了军资外,粮草尽皆付之一炬。为防粮庄被袭,金人只得将各处粮庄的金人、汉人奴隶迁往城内,如此一来,因无法安稳耕作,本就极度欠缺的粮草,愈加匮乏。” 陈景彦不由连连点头道:“关外金军原本有十几万人,完颜谋衍一部已折在了东京城下,剩余那些又被咱们死死牵制在大凌河!青壮尽数脱产,各城尽是金人老弱,辛将军虽然损失颇大,但金人也被熬得油尽灯枯了吧!” “对!” 李科接着道:“今年春,宁江州、黄龙府、信州等地已先后爆发饥荒!为了不使大凌河前线断粮,坐镇黄龙府的金国伪相完颜胡舍只得拼命压榨辽人、奚人,从他们口中抠粮食出来运往大凌河。三月间,曾有辽人于信州暴动,可惜辛将军距离太远,不及呼应辽人暴动便被镇压了下去。” 初次听说这些事的折彦文,不由奇怪道:“女真一族,善于渔猎,听说关外物产极为丰富,他们还能饿着?” 李科却笑了笑,道:“便是渔猎,也需青壮啊!他们只剩老弱,又过了近三十年的富贵日子,哪里还拉的动弓、射的出箭?” 一直没说话的陈初,忽道:“久贫乍富,一个民族堕落腐化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 李科认同的点点头,又道:“关外苦寒,麦子成熟要比中原晚上一个多月,六月上旬,正是麦子成熟收割之时!若再有奇兵出关,配合辛将军,将黄龙府周边仅剩不多的农田焚毁,今冬,关外必然因缺粮大乱,完颜亮大军不战自溃也并非没有可能!” 李科身为军统二当家,不便对军事提出意见,可他话里话外都是支持楚王再遣马军、彻底摧毁完颜亮后方的意思。 陈景彦也表态道:“所谓征战,打的便是国力!彻底摧毁敌军生产能力,便是摧毁了敌军征战之力!本官以为,值得一赌!” “末将附议。” 折彦文也开了口,冯双元见参谋部已近乎形成统一意见,便道:“楚王,派何人队伍前往?” 早有定计的陈初道:“第六团、近卫二团.” 众人齐齐看了过来,仅听番号也知,这两支队伍都是楚王的嫡系老班底。 也是淮北军中最强悍的两支马军。 身为参谋人员,他们自然也清楚每支部队的将领.第六团团长吴奎,整个淮北军中团级建制资格最老的一位团长,栖凤岭出身。 至于近卫二团,更不必多说。 甚至几人都知晓团长沈铁胆和楚王之间关系.虽暂时不是夫妻,但在东京城下,老沈托孤的一幕,看见的人不少。 此去关外,毕竟是敌后作战,危机重重,沈团长又不用像吴奎那般,需要机会建功立业以擢升。 反正早晚都是楚王的人 一念至此,折彦文好意道:“楚王,非是末将小看沈团长的勇武和统兵之才,但孤军深入,女子终究有些不便” 不料,陈初却马上道:“此次近卫二团交由团副庞胜义率领。” 楚王,终归还是担心媳妇儿啊。 巳时末,大事议定。 众人出了来宁宫,恰逢完颜安登基后的首次朝会散朝。 两拨人在殿前广场不期而遇。 刚刚从大安殿内退出来的金国文武见状,齐齐放慢了脚步,竟无人敢与楚王并肩而行。 满朝朱紫,避让一人. 走在陈初身侧的陈景彦,油然而生出一股‘大丈夫应是如此’的豪迈感慨! 看向陈初的目光愈加热切.全赖老夫当年好眼光啊!为我阿瑜择得这般好夫君! 正顾盼自得间,却见一名小黄门从后方匆匆赶来,低声道:“见过楚王,太后有事相商,请楚王移步” “.” 老陈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 又是议事?怕是又要在龙床上议事了吧! 这柴圆仪好歹是皇家出身,怎如同荡妇一般,连人都不背了! 其实,今日柴圆仪确实有正事.出征在即,柴圆仪一来希望陈初出发时带走某些有可能不安分的人物,以免威胁到她把控朝局。 二来,还想尝试向陈初张口,让负责宫禁的周宗发一定程度上听从她的调遣,使她在陈初离京的时段内有能力应付突发状况。 可陈初当着老丈人的面,终归要稍稍避嫌一下,便回道:“你回去只会一声,本王今日有要事在身,太后有事可命人书信与我。” 听他这么说,陈景彦面色才好看起来,只道:“元章为国操劳,老夫是看在眼里的。但男人嘛,治国齐家,缺一不可。来时你带了阿瑜,说让她散散心,可元章即将带兵出征了,也没正经陪过她吧?” 这话说的陈初一愧,总觉着老陈那句‘元章为国操劳’话里有话,不由道:“今日风和日丽,下午我甚也不做了,陪阿瑜和念儿出城游玩。” 当日午后。 陈初带着妻儿出城游玩。 北地风光,与淮北大为不同。 五月下旬,淮北暑气已重,可这南京城外,偶有自塞北而来的风,混合了微微暑热后,化作了一股和煦宜人的拂面轻风。 分外惬意。 “驾、驾” 从不舍用马鞭抽打小红的陈初,只喊了两声,颇通人性的小红便立马奋蹄向前,惊得草地间的蚂蚱、蝴蝶逃作一片。 “嗲,嗲” 和叔叔共乘一骑的阿瑜抱着念儿,念儿马上学着父亲,用不标准的喊声催促小红继续加速。 登时逗得夫妻二人笑了起来。 小红是个傲娇的,整个王府它只听陈初和岳母蔡婳的话,便是小主人的面子也不卖,听到小家伙也要‘驾驾’它,反而故意放慢了脚步。 “爹爹,爹爹” 念儿拼命扭着小身板,伸手指向小红那张性感马脸,向爹爹告状。 “你叫一声红叔试试~” 陈初童心大起,笑哈哈逗道。 被陈初抱在身前的阿瑜,面露无奈笑容.随后看向了远处青山。 “阿瑜,这北地的山和咱淮北的山,有甚不同。” 陈初双臂环着不善骑马的阿瑜纤腰,随着后者的视线眺望过去。 阿瑜沉吟几息,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道:“淮北山丘,更圆润妩媚一些,像温婉女子;此处山势,更苍劲壮崛,像阿瑜的叔叔,伟岸雄奇” “哈哈哈” 不防间,被娇妻狠狠夸了一句,陈初不由大笑,伸头在阿瑜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阿瑜吓了一跳,第一时间侧头看向了不远处伴骑的小乙等人.见众人都在看向他们这边,顿时羞红了脸,轻嗔道:“都被人看了!” 这也怪不了小乙他们啊,人家是亲卫,注意力自然要放在楚王身上。 不料,陈初却蛮不讲理的回头骂道:“看甚看?本王亲个嘴也看?再看都将你们赶去火头军!” 众人自然能听出楚王是在说笑,不由笑成一片。 这一下,阿瑜更加难为情,轻声咕哝道:“叔叔怎像个孩子一般。” 陈初却偏要作怪,低头在阿瑜羞红的耳尖尖上轻啄一口,只道:“以前,阿瑜还在闺中做女儿家时,可是甚都敢做,怎如今做了夫妻,反而胆子小了.” “叔叔别说了!” 阿瑜愈加窘迫 ‘以前甚都敢做’,当年两人一同进京,阿瑜敢在不识字的乳母面前,对着陈初写下夜里幽会的约定。 后来,两人在蔡州官衙陈初的值房内,私定终身。 再后来,两人隔三差五的跑去青云观幽会 比起来,那时阿瑜的确算的上胆大包天。 许是因为一句说笑,两人不约而同陷入了回忆。 小红自在的低头啃噬的红红白白的野花,马背上,陈初抱着阿瑜、阿瑜抱着念儿,一家三口悠然自得。 过了良久,阿瑜忽然放松了后背,缓缓向后靠了过去,整个人都窝在陈初厚实的胸膛内。 只见阿瑜望着远山,似梦似幻的轻声呢喃道:“叔叔,阿瑜的胆子其实没那么大,以前,阿瑜敢那般做,为的是怕错过叔叔。阿瑜这辈子的勇气,都在叔叔身上使完了呢” 第522章 为君披战甲,妾还做新娘 ‘哒~哒~哒~’ 伴着一阵极有节奏的马蹄声,一道身披白袍的矫捷身影乘着一匹青鬃马迅速接近。 游弋在外围的亲卫见对方来势汹汹,马上白袍骑士行进线路上聚合阻拦。 直到亲兵营营长许小乙看清来人面容,才道:“解除戒备,是沈团长” “沈团长” 十余息后,铁胆经过小乙身旁,只稍一拉缰,青鬃马便从小乙侧方一掠而过,便是对小乙的招呼也充耳不闻,直直朝楚王那边疾驰过去。 这一幕,搞的小乙一头雾水.若说铁胆欲对楚王不利,他一百个不相信,可铁胆这劲头明显有股子兴师问罪的意思。 “头儿,沈团长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袍泽提醒一声,小乙终归放心不下,赶忙带人跟了上去。 今日,陈初难得闲暇,陪着阿瑜、念儿出城游玩。 听得马蹄声,陈初和阿瑜先后抬头看了过去。 却见铁胆在一家三口十几步外,忽然勒马驻足,青鬃马嘶鸣一声,前蹄腾空。 铁胆身形后倾,依旧稳稳坐在马背之上,待马儿四蹄着地,才一个敏捷翻身,跳将下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舒展萧洒。 看的念儿直拍巴掌,奶声奶气嚷道:“姑姑厉害,姑姑厉害” 可铁胆下马后,气冲冲的走上前来,却又像是没想到阿瑜母子也在,不由停在几步外,瞪着陈初。 陈初一头雾水,起身主动走了过去,疑惑道:“怎了?谁惹我沈将军生气了?” 明显有说笑的成分在,却也没能逗铁胆一笑,却见她侧头看向地面,不与陈初对视,但微红的脸庞和抿紧的嘴唇,无疑都证明了沈将军很不高兴。 像个不服气、与人怄气的小孩。 身后的阿瑜、远处的小乙都紧张兮兮的凑了过来,他们并非不相信铁胆,只是.沈将军威名在外,一年多前又有将楚王从床上踹下来的前科,谁都怕沈将军忽然大发雌威、误伤了楚王啊! 此刻,他大概猜到了铁胆为何一脸不高兴的找到自己,便试探道:“可是为了领军一事?” 正在气头上的铁胆,张口便道:“你为何抢我的人?近卫二团都是爹爹从山上带下来的老兄弟,你为何不让我领兵出征!” 事呢,是这么个事,但铁胆从不是一个善于做口舌之辩的人,所以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变了味. 什么叫‘抢我的人?’什么叫‘近卫二团都是爹爹从山上带下来的老兄弟’? 铁胆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可在旁人听来,八成会以为铁胆将近卫二团当成了自己禁脔、当成了自己的私兵! 这在上位者眼中,是最不能容忍之事楚王用了多少年,才在淮北军中消灭了旧厢军体系内那种山头林立的状况? 将军队视作私产的那些人,有一个好下场么? 原武卫军指挥使寇世忠,以谋逆罪身死族灭。 原宁江军指挥使马茂兴,吊诡死于乱军之中,家族子弟被彻底清除. 更遑论,陈初早已将近卫二团当做了最信任的亲卫。 刚刚追到近前的小乙,闻言吓了一跳,忙喊道:“姐姐,慎言!” 他既是被楚王视作兄弟的至今之人,又是和铁胆一脉相承的逃户子弟,唯恐两人因言语误会闹出事端,情急之下连职务都忘了喊。 铁胆自幼长在山野间,对权谋君臣之事一窍不通,纯真如白纸。 但毕竟在淮北军中待了多年,经小乙这声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方才来时一肚子火气,现下既没说清自己的意思,反倒说错了话。 铁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心下却突然生出一股巨大委屈,眼窝不由一热。 为了不在陈初面前掉眼泪,铁胆甚也没说,转身跳上马背,打马往城内去了。 来的猝不及防,去的莫名其妙。 陈初站在原地,望着铁胆边逃边抹眼泪的背影,半话。 “叔叔.”阿瑜此时才上前轻轻拉了拉陈初的胳膊,后者回头一笑,只道:“无碍。” 那边,恢复了警戒阵型的小乙也一直紧皱着眉头。 到了如今,桐山班底的近卫一团和沈再兴班底的近卫二团已难分彼此,就如与小乙并肩骑行的老兵,便是早年间从近卫二团调来亲军营的。 斟酌良久,这位老兵才道:“许头儿,早年沈大哥颠沛江湖,顾不上教导铁胆,她方才绝不是抢夺军权的意思.她应该是想亲自带来老兄弟们为沈大哥报仇,却因突然知晓王爷不让她带兵出征,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许头儿,你和王爷亲近,劳烦替她解释一番吧。” “嗯,我知晓。” 小乙点点头,又不太确定道:“王爷也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王爷应该清楚沈姐姐的品性,不会往心里去。” “哎~”老兵一叹,似乎并未因小乙劝慰的话而轻松,只嘀咕道:“王爷怎回事?当年在东京城下可是应了俺们沈大哥,要娶铁胆进门!这都拖了快两年了,还不见动静!要我说,早早生米煮成熟饭,让俺们铁胆怀了崽子,看她还嚷嚷带兵么?那般,也能了结大伙们一桩心事.” 听他有埋怨王爷办事不力的意思,小乙也不乐意了,直道:“王爷又不是没努力过!上回差点被沈团长踹的断子绝孙!” 沈再兴在巴山九寨逃户心目中威望极高,如今逃户对他的这份感情自然而然继承到了铁胆身上,是以,他们不但忧心铁胆的终身大事,同时也为上次楚王被踹而感到羞愧。 有种自家女儿嫁出去后被夫家发现一身毛病,欲要休妻时娘家父兄的惶恐。 只听这老兵嚷道:“反正王爷在城下答应过沈大哥了!王爷是天下一顶一的英雄人物,肯定做不出那种说话不算数的腌臜事!按理说,铁胆已是王府的人了,王爷调教不好那是王爷的事,和俺们可没关系!王爷若想反悔,去找俺们沈大哥说去” 货已售出,概不负责! 夜,戌时。 甘泉坊居所内,四进一间卧房内的桌上放了只小包袱,铁胆睁着那双略微红肿的眼睛木怔怔坐在桌前,望着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笃~笃~’ 房门响起敲门声,铁胆却依然如故,没有任何起身招呼的意思。 随即,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 铁胆下意识回头,却见走进来的是一脸温和笑容的阿瑜,铁胆赶紧再将头转了过去,以免阿瑜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 她和阿瑜算不上熟悉,两人最多的交集,便是去年时蔡姐姐拉玉侬、阿瑜组织起的教学小组.教导铁胆男女之事。 是以,此刻两人同处一室,铁胆还觉着有些尴尬。 可阿瑜却一扫往日矜持模样,自顾在桌旁坐了,指着那包袱笑道:“怎了?沈姐姐要回蔡州么?” “我不回去留在这里还有甚用?反正他也不用我带兵打仗了,我只会打仗。” 口吻间虽不如今日下午时那般生气了,但明显还有怨气。 阿瑜笑了笑,却从袖中摸出一张纸,展开放在了铁胆面前。 侧头看向别处的铁胆用余光一扫量,只见那纸上赫然写有‘委任状’三个大字,下面尽是蝇头小楷。 铁胆马上凑近看了起来‘委第六团团长吴奎为前敌指挥、近卫二团沈铁胆为副,与辛部汇合后,六团、近卫二团两部听命辛弃疾调度’ 只看到这里,铁胆已喜上眉梢.至于听命于辛弃疾这件事,她才不在乎! 她只想带着爹爹的老兄弟们,亲自为爹爹报仇,了结这桩最大心愿! 如今有了这委任状,便说明,陈初又允她带兵出征啦! 直到此时,阿瑜才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王爷并非不信你带兵打仗的本事,但他早已将你当成家人,此次出征敌后,终是凶险,他终归有些私心,不想你去冒险。” 阿瑜和蔡婳斗,显得稚嫩许多,但她想要开导铁胆这般童真之人,那是手到擒来。 特别是铁胆听她说起‘并非不信你的本事’‘他终归有私心,不想你去冒险’这样的话,铁胆顿时生出一股歉疚,觉着下午自己太莽撞了,不该上去就那般说,该先听听初哥儿怎说。 “我我会小心的,你回去.回去给他说,待我为爹爹报了仇,往后他若不想让我打仗,我便不打了.叫他莫担心.” 铁胆低着头,吞吞吐吐说了这些,有些道歉的意思,只不过正主不在眼前。 阿瑜却道:“这话,你自己与他说吧。” “.” 铁胆不由一滞,这些话若是当着陈初的面,她恐怕说不出口。 阿瑜笑了笑,又叹道:“今日回来后,王爷自己在房中坐了半天,后来他与我说,铁胆与旁人不一样,她胸中既有侠气,又赤诚如稚童,爱憎分明.王爷还说,他不该把你当成小鸟关在笼中,该事先询问你的意见,不该为私心擅自替你做决定.” 原本是一番可算平淡的描述,可铁胆听了,眼泪却憋不住了,就那么低着头,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到衣衫上。 “不怪他的,都是我不好.” 听了阿瑜复述了陈初隐含自责的话,铁胆只觉心里难受,只能以承认错误来缓解一二。 阿瑜也不劝,由着铁胆自行发泄了一番,足有几十息后,铁胆才将将止住泪水,随后不好意思的朝阿瑜挤出一丝微笑,解释道:“也不知怎了,以前,我在山里被蛇蝎蛰了都不哭的.” “女子哭几下又不丢人~” 阿瑜笑着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铁胆,随后却似有感触一般幽幽道:“心里有了人,就是这样的呀会因他说了句情话,偷偷喜悦上一整日;也会因他少看了你一眼,难过一整晚。早些年,我还在家做女儿时,觉得若能与他长相厮守,大抵一辈子都是甜的。可后来,却没少因他哭鼻子.” 只会耍刀弄棒的铁胆,对阿瑜这种满身书卷气的女子完全没有一点抵抗力,因为铁胆觉得,像阿瑜这般灵秀女子,该是能处理好一切事情、没有任何烦心事才对。 可现下听阿瑜这般讲,方知她也为情患得患失、心情忽高忽低过。 “陈夫人我能喊你阿瑜么?” “自然喊得。” “那阿瑜你能给我讲讲你和他以前的事么?” 铁胆直勾勾望着阿瑜,娃娃脸上满是期待。 阿瑜稍一犹豫,却起身对等在门外侍女道:“去取两壶好酒来。” “.” 铁胆闻言,颇为难为情的说道:“阿瑜,我不善饮,吃一点就醉。” “哈哈,刚好,我也不善饮,你我棋逢对手!” 早年阿瑜和叔叔之间的事,终归有那么点不光彩,阿瑜若不吃点酒,恐怕说不出口。 棋逢对手这句话一点没错,两人仅仅对饮了三五杯,各自脸蛋便已酡红一片,交相辉映。 在铁胆稍显迷离却又满是期盼的眼神中,阿瑜终于微羞道:“当年呀,郑乙乱桐山时,我与家兄他们偷偷溜出了城,却又与兄长走散 说时迟,那时快.我以为自己即将葬身此地,却见一人黑袍红马、身披月光从黑暗中冲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铁胆足够简单,或许是本就心思重的阿瑜太久没向人倾诉过了。 总之,当年那些事的前因后果、乃至她的心理活动,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铁胆。 “.自那回以后,我便时常梦到叔叔,可彼时我有婚约在身直到娘亲要带我归乡的前一日,我才下定决心!坐了牛车偷偷跑去了蔡州。 说来也巧,那晚叔叔刚好去了青朴园。起初,我吓的不敢吭声,可随后一想,刚好可借此机会赖上叔叔。于是,我便憋着没吭声,叔叔便将我当成了玉侬反正我解决不了的事,他总有法子,哈哈哈” 时隔多年,阿瑜和陈初的孩子都两岁多了,心境自然和当初大不一样。 此刻说起那场压上了终身的豪赌,在酒精作用下阿瑜不但不见羞怯,反而有些小得意。 “怪不得当初蔡姐姐骂你小绿茶!” 初次得知此事内幕的铁胆,同样在酒精作用下脱口而出,随后才反应过来,‘小绿茶’就在当面呢! 铁胆赶忙笨拙的补救道:“阿瑜,你真有胆色.” 阿瑜自顾端了一杯酒饮尽,对于铁胆的失言也不在意,只淡淡道:“骂便骂呗,比起这些年跟在叔叔身边看过的潮起潮落、世间景致,被她骂两句又算甚。” 铁胆不知该说什么了因和蔡姐姐亲近,她大约知晓蔡姐姐和阿瑜之间有些明争暗斗,但今日接触下来,铁胆却觉得阿瑜也没那般坏呀。 就算她用了些小手段,但人家毕竟没害人。 似乎是猜到了铁胆的想法,醺醺然的阿瑜以手肘支桌,纤纤素指把玩着酒盅,若有所指道:“在这世上,男子不易,女子同样不易,一辈子里自己能做主的才有几回?难道我眼睁睁错过?后半辈子困在别家深宅终日闷闷不乐、长吁短叹,悔恨当初没敢为自己争取一回,那才是蠢蔡姐姐聪慧果决,敢为自己做主,凭甚我不行?” 铁胆似乎听懂了,又没完全听懂。 五月二十六,夜亥时。 金国南京路海州卢龙县,在微弱星光的映衬下,只见黑漆漆的海面上,停靠了数十艘马船。 负责此次渡海的水军副都统史五郎,走到一处高坡前,禀道:“王爷,风向、水流皆宜,我军已准备妥当,可以登船。” “嗯。” 陈初点点头,早已在岸边列队完毕的将士有序登船。 大半个时辰后,大部将士已登船完毕,站在陈初身旁的吴奎等人才轮流朝陈初抱拳告辞,后者自有一番勉励。 轮到铁胆时,却只道:“我走了,你莫担心。” 陈初却从小乙手中接过一支木匣递了过去,“这是军械所刚刚研制出来的短火铳,你随身携带,遇到危险时可用。奎哥儿知晓用法,待上了船,他来教你。” 一旁的吴奎似是为了冲散大战前的紧张气氛,马上笑嘻嘻道:“初哥儿你放心,有我在,保证还你一个全须全影的铁胆。” 送行折彦文、冯双元等人齐齐发出一阵善意笑声。 铁胆本来准备了一些话要对陈初讲,可周围都是些口无遮拦的糙汉,铁胆提了几回勇气,最终也没好意思张口。 “王爷留步,万胜!” 吴奎带着众将最后一礼,随即大步走向了海岸。 站在人群中的铁胆只得跟随大伙一起去了,可转身前,终是没忍住脉脉看了陈初一眼,似有千言万语。 众人直走出三四十步,忽听后方有人喊道:“铁胆,莫只想着冲锋陷阵,千万小心。” 大伙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初哥儿的声音,不由得同时回头,却见摇摆不定的火把旁,陈初身形稳如山岳,但这道喊声,还是不小心透出了一丝极力隐藏的关切。 毕竟,他是一军之帅,临别之际不该婆婆妈妈儿女情长。 吴奎等人齐齐看向了铁胆,不习惯被关注的铁胆低着头,有些窘迫。 可随后,脑海中却响起前一天晚上阿瑜对她讲的那些话‘悔恨当初没敢为自己争取一回,那才是蠢!’ 一念之间,铁胆突然转身,拔腿向回跑去。 几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按说跑这么几十步,绝对不至于累到铁胆,可此时她却红了脸。 摇曳火光中,铁胆直勾勾盯着陈初,几乎用尽生平最大的胆气,低声道:“初哥儿,你莫担心我,我去给你打天下!待我回还,你娶我回家,好吧?” 第523章 小辛使计打援,铁胆逞威斩将 二十七日拂晓,吴、沈两部于穆州东南七十里登陆。 岸上早有虎团团副范如山率部接应,甫一见面,吴奎等人吃了一惊.人高马大的范如山满脸络腮胡,身上的甲胄日久失修,崩断数次后又以兽筋重新捆扎,却因甲片多有遗失,只能护住胸口左右大小位置。 而腰部以下的裙甲、护裆等甲具早已不见踪影,范如山还好些,用兽皮裹了遮羞,但有些将士竟光着屁股,只在大腿内侧帮了兽皮,以防骑马时马鞍磨破皮肉。 那模样,既狼狈又他娘有一丢丢性感。 若不是吴奎随行人员中有负责接头的张小尹相认,吴奎差点以为这帮形似野人的家伙是金人中的生女真。 “老吴,我听张小尹说你们这回带了火药?哈哈哈.” 衣冠不整的范如山一见面便兴奋道,吴奎却一抱拳,“范兄辛苦了” 仅凭这些人的妆束,也知晓两年的敌后作战有多艰难,吴奎自不会因对方穿着不雅而斥责,但看着好几位晃悠着驴货在吴奎部属中到处找同乡攀谈的将士,却不能不管,只得对属下道:“将各自的披风解了,给虎团的弟兄们遮一遮.” 随后才对范如山解释道:“后军有沈铁胆沈团长率领的近卫二团。” “近卫二团也来啦?” 淮北军团级建制中有四大王牌,黑旗、虎团和近卫一二,强援助战,范如山自然欣喜,不由回头笑骂道:“别他娘晃荡个棒槌来回转了,都给老子围上!待会见了近卫二团的兄弟,可不能给咱虎团跌份!” 吴奎闻声,发笑的同时也颇为诧异.小辛的第八团虎团和淮北军其他单位有着明显不同。 这支队伍以范氏族人和范家庄及其周边青壮为主,父子、兄弟同在一军者比比皆是。 是以,虎团作战极具韧性。 同时,因小辛和范家皆为士人,爱用奇谋险计,且隐隐有股儒将之风。 可两年没见,这范如山不但外形粗犷的没了一丝士人风度,甚至满嘴脏话,和吴奎这帮逃户出身的将领几乎看不出区别了。 天亮时分,五千五百余将士登岸完毕。 两部合为一部,朝西北方向进发。 一连走了两日,沿途竟异常平静,偶尔可见几座废弃田庄,一次像样的遭遇战都没遇见。 这让提着气准备恶战的吴奎、铁胆不由大为失望。 见此,范如山特意解释道:“关外三千余里,仅有口百万,荒郊野外本就难遇行人。自我军前年渡海出关后,常年袭扰本就不多的金人庄子,如今,仅剩不多的金人为求自保也都搬回了城中,田庄也只敢在大城左近三五十里内经营.” 说着,范如山抬手指向了队伍前方一名披头散发、颊有金印的汉子道:“再有秦智渊他原本是早年被金人掳来耕作的奴隶,后被我军解救,被坦夫训练作了斥候,他们熟悉当地山川水文,亦知何处人口聚集、何处有可行军小路。呵呵,如今在这关外,城内是他们金人的,城外却是咱们的!” 又行一日,吴奎等人终于在金国腹地、威州东南五十里的黑熊沟与小辛主力回师。 小辛倒是比鬼一般的范如山的形象好多了,即便条件艰苦,依然把胡须、头发修理的干干净净。 见面后先和吴奎一个熊抱,却先嚷道:“吴大哥,带午餐肉罐头和泡面了没?” “带了少许,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那午餐肉罐头,如今怎改性了?” “嗐!别提了,这人呐就是贱,以前陈大哥让咱们行军时敞开了吃,吃的我闻见味就干哕,现下吃不到了,又想的厉害,哈哈哈.” 吴奎命人从寄养中搬来几箱午餐肉罐头,又递给小辛数封书信,说起这是小辛妻子范如玉的亲笔。 敌后作战,连寄养都难以输送,全凭小辛他们自行解决。 虽有军统人员为小辛和陈初之间传递军情、局势,但这等家书却不可能动用军统线路。 两年和家中断隔音讯,此时家书可抵万金。 帐内,被招来开会的虎团营连级干部,听说团长夫人来信,不由纷纷露出羡慕表情。 可小辛却不急着看信,反而三下五除二拆罐头箱,一个个抛给属下,最后自己拿了一罐,麻利破开蜡封木塞,也顾不上用筷子,直接用手指挖了一块塞入口中,闭眼一阵咂嘴。 像是吃到了回味无穷的人间美味一般,半晌才道:“味儿真他娘正!” 那模样顿时引得帐内一阵吞咽口水的声音。 可随后,却见他随手拿起丢在桌上的家书,竟凑到了油灯前 “小辛!你干啥!” 范如山惊讶道,第一反应就要冲上来将已燃了一角的家书抢回来. 小心却抬起另一只手,挡住了靠近的范如山,只道:“大战在即,儿女情长,只会扰了本官心绪!再者,全军将士皆无家书,我这家书不看也罢!” “.” 虎团众军官闻言,先是惊愕,随后露出了感动不忍神色。 你看看,咱团长就因为咱们没家书可读,他自己的家书宁愿烧了也不看! 何谓同甘共苦?何谓上下一心? 都是些糙汉子,哪里受得住这个啊. 作为外人,默默打量众人的吴奎暗道:怪不得初哥儿这般看重小辛、怪不得在这般艰难情况下小辛还能让整个虎团拥有如此凝聚力! 小辛果然不简单啊! 可一旁的铁胆,却不这么认为.被阿瑜翻烂的《洒金集》中,初哥儿有句诗写的好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小辛这般做,是对的住兄弟们了,可烧的那信,却也是一位娘子独守空房、日日担忧汇聚成的心血之言呀! 对人家范娘子,未免太过残忍! 若是初哥儿,绝不会这般做。 铁胆想东想西之时,小辛已命人将金国东京路的舆图挂在了帐内。 随后便端着午餐肉罐头走到了舆图前,先朝吴奎和铁胆一笑,道:“二、六团皆是陈大哥起家的老班底,战力冠绝淮北可毕竟舟车劳顿,两位的部下需不需休整几日再投入战斗啊?” 咦.前头狠狠吹捧了一句,‘战力冠绝淮北’,虎团很多军官已有些不服的看向了吴奎和铁胆。 军人嘛,都是这般,谁都不愿承认自己所属的团队不如别人。 可后头,又问要不要‘休整几日’,似有小看两部的意思。 两句话,不但鞭策了本部将领,还激了吴奎和铁胆一回。 明知这是激将法,吴奎和铁胆也不可能认输,二人齐道:“无需休整!” “好!” 小辛嘿嘿一笑,吮掉了手指上沾染的午餐肉碎末、油脂,这才抬手指向了威州,“我军深入敌后两年,因欠缺攻坚能力,一直不敢动金人的府城!这次,咱就先拿威州,好好补充一下军械甲胄!” 说到这里,小辛才恋恋不舍的将一直端在手上的罐头放在桌上,随后双手一背,忽然换了一副威严模样,“一营、二营同刘四两民团,明早佯攻威州西城,一定要真!” “领命!” “三营负责北侧黄龙府方向警戒!四营,放火” “领命!” 稍显简单布置后,小辛停了下来,重新端起了那午餐肉罐头. 铁胆和吴奎愕然之余不由对视一眼.我们呢? 我们渡海千里来援,你不给我们布置作战任务么? 出发时,初哥儿的军令上写明了一切听从小辛指挥,可铁胆还是没憋住,“辛团长,你让我和吴大哥看戏的么!” 小辛却道:“嘿嘿,如今我军已与坐镇黄龙府的金相完颜胡舍缠斗了两年,彼此也算知根知底。但他却不知两位将军的存在,两位才是此战重中之重!我有一桩大事相托,二位可敢应下么?” “有何不敢!辛团长只管吩咐!” “哈哈哈,好!” 小辛起身,一巴掌拍在了舆图正中的位置,此处不但有明确要攻打的威州、也有金国都城黄龙府,还有金国最后一片控制在手中的产粮区。 五月三十日。 威州城外,忽然出现了大股齐军,消息传开,府城周围三十里内各处田庄的金人老弱赶紧退往了威州城。 近年,因金军主力被死死钉在大凌河,内部极度空虚,除了都城黄龙府尚有成建制的女真军队,其余各城尽是老弱和各族奴隶组成的守军。 威州指挥仆散剌第一时间向九十里外的黄龙府求援。 六月初一,身在黄龙府的宰相完颜胡舍便收到了求援信,随后召来左万户完颜雍商议。 两人对于马上出兵救援威州一事没有任何异议,但年迈的完颜胡舍却总觉的有些不对劲,“两年来,那辛弃疾狡猾如兔,我军数次围剿无功而返,一直不与我军决战,且从未攻打过府城!这次,却敢对紧邻黄龙府的威州动手,兴许有诈!” “四玛法!” 同样身为皇族的完颜雍年少气盛,当即起身道:“辛小儿堪战之士,最多两千人,余下皆是收拢来的奴隶等乌合之众!我带三千儿郎,必可一战灭之!” 说起辛弃疾,完颜雍便气的牙痒痒,此贼狡猾难寻,一直躲避与黄龙府主力决战,专找各地小股驻军麻烦,破坏田庄生产。 就突出一个‘打的过就打,打不过的就跑’。 以至于逼的完颜胡舍下令,八百人以下队伍不得离开府城周围四十里,以免陷于此贼之手。 愣是搞得关外千里沃野,成了无人耕作的荒地。 见四爷爷还在犹豫,完颜雍不由道:“四玛法,夏收在即,若不能趁此机会灭了辛贼,他们必定又要四处放火焚粮!今夏若再不得新粮,莫说早已断粮的各府,便是前线大军也要断粮了!” 确实,任由这小贼搞破坏,大金便要被耗死了! 想来,辛贼也不好过,才会冒险攻击府城。 一念至此,完颜胡舍终于下了决心,“好,你即刻点兵,驰援威州,伺机与贼决战,以保夏收!” “遵命!” 首次统兵的完颜雍意气风发,起身出殿。 也不怪完颜胡舍派一位没有战场经验的子弟领兵,只因大金善战之将都在大凌河,黄龙府仅有这点兵力,他又不敢交给异族指挥,甚至本族外姓此时都变得不可靠起来。 毕竟,军事是一国之胆,军威强盛,天下景从。 军有颓势,说不得下一刻便是树倒猢狲散。 以目前局势,完颜亮一系,无疑更接近后者。 直到完颜雍即将走到门口,老迈的完颜胡舍忽又唤住了他。 “四玛法,还有何事要交代?” “这三千人,已是黄龙府方圆六百里内唯一的将士了,你一定要慎之又慎!” “四玛法放心,静待大胜消息便可!三日内必提辛贼首级来见!” 初二日,辰时初。 一心咬住辛弃疾决战的完颜雍为防辛贼闻风逃窜,一夜行军,终于在赶到了威州北二十里外。 却见旷野上即将成熟的麦田正在大火中焚烧,黑烟直冲云霄,一股股麦子焦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完颜雍又怒又急! 这烧的哪儿是麦子啊,是前线将士的口粮、是后方老弱的命! 远处,似乎还有辛贼属下正在放火,见了完颜雍的旗号和大队马军,急忙往南逃去。 说起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完颜雍对辛弃疾并不畏惧。 他从长辈口中听到近年的大金战败,并不输在勇武,只输在汉人狡诈、有了那天雷炮利器。 而辛贼,刚好没有这等玩意儿。 为防逃窜兵士跑回城下报信,跑了辛贼,完颜雍当机立断喝道:“追!” 身后顿时响起一阵兴奋怪叫,直直朝南冲杀而来。 追出三五里远,途经一处名叫夹皮沟的平缓山谷,却见方才惊慌逃窜的军士纷纷聚拢于一处,打马调转,竟有结阵迎敌之意。 粗略一看,对方只有几百人,完颜雍毫不在意。 和辛贼打了两年的交道,彼此对对方的实力都摸了七七八八。 别说几百人,便是辛贼的两千马军全部在此,完颜雍也不惧。 “灭辛贼,午时前入威州造饭!” 完颜雍再喝一声,继续催动战马。 辰时二刻。 朝阳挂东天,晨风拂人面。 数千战马奋蹄前奔的巨大声响中,完颜雍却似听到了一阵诡异唢呐.滴滴哇滴滴哇滴滴滴。 他是头回经历战场上响起汉人乐器的吹奏,不由迷惑。 可他身后某些参加河北之战的金国老卒,却惊恐万状的四下眺望起来,随后老卒的视线牢牢定在西边侧翼。 完颜雍顺着对方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西侧不知从哪冒出一股马军,全身着甲、除了马蹄声无一人发出呐喊。 当先一杆旗帜,在疾驰中迎风招展。 上书‘近卫二团.沈’ 从哪儿冒出来的队伍? 这是完颜雍的第一反应,随后却又听人惊恐喊道:“东侧,东侧也有贼军!” 完颜雍赶紧转头西望,却见又一支同样装备的马军正从东侧快速接近,与西侧马军形成夹击之势。 战场上凭空多出的数千马军,顿时让金军大乱,完颜雍也知此时不是细究敌军从何而来的时候,忙大喝道:“突鲁,与东侧迎敌!” 那名唤作突鲁的副将早在完颜雍开口前,已带着部分属下调转向东了。 完颜雍自己则带着部分属下迎战西侧来敌 这已是当下他能做出的最正确选择,金军也不谓反应不快。 可.终究是晚了。 分别去往东西两侧的金军根本来不及重新调整阵型,只是刚刚在大地上画出一个弧形,便迎面撞上来敌. 西侧的完颜雍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距离本方还有数十步时,齐齐从腰侧端起一把小巧精致的弓弩,随后,近百人的金人骑士几乎在同一时间中箭落马。 完颜雍身旁,顿时为之一空。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对方见他是将领,故意让他多活了一会。 待到双方冲近十余步之时,完颜雍才发现一马当先那位银甲将领,竟还是位女子大眼剑眉,生着一张娃娃脸,还还蛮可爱哩。 “你们到底是谁!” 完颜雍接敌前,发出一声怒吼,可那名可可爱爱的女将却抿紧嘴唇,一言不发,手中点钢枪却如同毒蛇吐信一般从一个刁钻角度袭来。 首次上战场的完颜雍觉着自己能挡住,可挥起手中矛枪时,才发觉,对方的枪尖已刺进了胸膛。 随后便觉身子一轻,好像在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才重重摔在地上。 这时他才确定,自己被一个女子挑落了马。 并且,仅仅一合. 完颜雍还觉着有点不服气,可下一刻,后方疾驰来的大量战马铁蹄便踏在了他的身上、头上。 第524章 汉家暗弱二百载,一朝雪耻破帝京 六月初二,辛弃疾佯攻威州,使围点打援之计,以绝对优势兵力于威州城北设伏,几乎全歼完颜雍部。 当日午后申时,小辛将俘虏来二百余金兵一一斩杀于威州城下。 用以威慑敌胆、彻底打破对方坚守待援的希望。 此地深处敌后,又无锦衣所那帮人盯着,对于杀俘,小辛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按作战计划,原本打算入夜后趁夜色掩护,爆破组靠近城墙,以火药炸塌城垣。 可傍晚时,威州城内忽然杀声震天,似是生了内乱。 至戌时,威州北门忽然洞开,城内跑出两名身穿白衣、手持白旗的汉人,来人被领到小辛面前时只道:“汉辽奴军倒戈,以迎王师!请将军速速入城,助我等围攻威州指挥仆散剌官衙!” 从城门望进去,确实见城内火光冲天,乱作一团。 可平日夙来喜用奇谋险计的小辛,此时却异常谨慎,只让秦智渊率斥候连先行入城,前去占据城门和街道制高点,以防有诈。 戌时中,秦智渊派人传回讯息:城内确已大乱,仆散剌聚女真官员、家属于官衙负隅顽抗,汉辽奴军虽人数众多,却因缺乏指挥和器械,迟迟未能攻破官衙。 有了这个消息,辛弃疾才放下心来,即刻率本部、吴奎第六团入城,近卫二团于城外警戒。 出发前,小辛特意隐晦解释道:“敌后作战,和正面对决大有不同.” 吴奎非常清楚小辛的意思.淮北军在中原、在江南时,是一支时刻牢记‘三杀’铁律的义师。 但在虎穴狼窝的关外,他们亦是虎狼一切以最大限度破坏生产力、消灭敌方战争潜力为第一要务! 是以,此时此刻便不能用军纪来约束他们了。 而小辛不让第二团入城,大约是不想铁胆和楚王身上沾染污点,毕竟二团的前缀有着‘近卫’二字。 一夜厮杀 至卯时天光微熹,威州城内身高在车轮以上的金人男子已尽数被戕,剩余四五千女真妇孺老弱被驱赶至城南瓮城。 兴许是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瓮城内哭声一片。 和瓮城隔了一道城门的内城,聚集千余昨夜归正的汉辽奴军,此时正隔门朝瓮城内怒骂叫喊。 若不是有范如山带人拦着,大有冲进去将这些老弱撕碎了的架势。 卯时末,小辛和吴奎一同来到南瓮城的城墙之上,吴奎见下方乌泱泱的妇幼老弱,心下生出几分不自在 他自然知晓早年金人在中原为祸之重,当年杨有田那些长辈中也有不少人命丧于金人之手,更知晓金人对汉人妇孺也从不手软。 可此时换了他可随意掌握对方生死,让吴奎对这些已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人动手,还是有些不忍。 “坦夫准备如何处置她们啊” 吴奎试探着问了一句,辛弃疾却好整以暇的看向吴奎道:“以吴大哥之意呢?” “金人残暴,杀俘也就算了,但这些都是女人老人和孩子,若杀了他们,恐对王爷名声不利” 吴奎朴质的认知中,不愿对妇孺下手,却知她们也是金国战争潜力的一部分,一番纠结后,拿陈初说了事。 不料小辛却哈哈一笑,道:“吴大哥,咱可是文明之师!怎会和蛮夷一般屠戮老弱” “.” 吴奎不由一怔,他可是知晓辛弃疾这小子的,看他人畜无害,其实却是个狠角色,吴奎很难相信小辛会大发善心放了这些人,不由追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小辛往晨曦中的南方一指,却道:“让人将她们驱赶到大凌河一线,交给完颜亮,呵呵” 若不是小辛最后幽森森笑了一声,吴奎差点以为小辛果真是善心大发了,毕竟将人赶到大凌河交给完颜亮,就意味着她们安全了。 可随后,吴奎马上反应了过来.大凌河是什么地方?那是两军对垒的前线! 将数千妇孺老弱赶过去,完颜亮仅剩的七万余将士必然得知老家被偷的消息,完颜亮便是想隐瞒也隐瞒不了。 再者,四五千人就是四五千张嘴,对于本就粮草匮乏的完颜亮来说,这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助益的大累赘。 可完颜亮又不能不管.将士在前线卖命,你总不能将他们的妻儿活活饿死吧? 总之,完颜亮若收容她们,必然因腹地大城被破的消息儿导致军心不稳。 若完颜亮不收她们,军心就不是不稳这么简单的事了,兴许会导致金军士气心态直接崩盘。 “坦夫,高啊!” 想明白了这些,吴奎不由大赞道。 辰时天亮,在一片哭声中,四千多人的女真老弱被驱赶着出了瓮城,一路往南去了。 随后,小辛让阵前起义的汉辽奴军搬空了威州城内的军械库,得到了一批虎团急需的甲胄、弓矢。 辰时中,已成一座空城的威州,被付之一炬。 城周三十里内即将成熟的连片麦田也迅速被火海吞噬,冒出的滚滚浓烟,数十里外可见。 本就极具韧性的虎团在敌后两年,更是锻炼出了可持续作战、可苦战的顽强作风,出城后只简单休整了两个时辰,便于当日未时,同近卫二团、第六团掉头北上,直扑黄龙府 这才是小辛的真正意图! 以威州为饵,打掉最后一支金军,而后直捣黄龙! 以前,限于兵力不足,黄龙府内三千金军凭借坚城,小辛还真没法子动它。 可现在,条件成熟了。 吴奎和铁胆也是直到此刻,才真正清楚小辛的意图,不由大吃一惊.楚王交给他们的任务,是敌后骚扰,破坏生产。 可小辛这家伙,想的竟是攻破都城! 但结合眼下情况,似乎这个目标又没那么难以实现 见两人惊疑不定,小辛却笑呵呵道:“两位莫被‘帝京’名号吓住,一来黄龙府城垣绝不像东京那般雄伟坚厚,二来,完颜胡舍有坚城却无精兵,有了威州先例,他还敢重用汉辽奴军么?只怕此刻完颜雍身死的消息传回去,金人和汉辽奴军之间早已开始互相猜忌、提防。二位也常在王爷左近,难道没听王爷说过,‘从战略上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这句话么?” 吴奎至今仍是一名团长,被同样出身逃户的彭二、周良、大郎等人远远甩在了身后,自然是有其指挥作战时的某些短板。 ‘从战略上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这话他也从初哥儿口中听到过,但以前却不太理解此意,可现在.他蓦然想起昨晚进城前,小辛的谨慎,再对比此刻小辛直扑黄龙府的胆大。 吴奎顿时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老子悟了! 仗,原来是这么打的! 当夜子时,三军进抵黄龙府外围。 行军过程非常顺利,未遇任何抵抗.前日一战,三千金军不可能没有漏网之鱼,城内的完颜胡舍已知晓了完颜雍身死一事,他倒不是不想在黄龙府外布置警戒游哨,但手中实在是没人可用了! 今日威州汉辽奴军阵前反叛的消息传回,完颜胡舍大惊之下,赶忙派人收缴了黄龙府内数千奴军的兵器。 随后紧急召集城内金人勋贵商议,可一直商议到子时,也没能论出个章程来。 老臣完颜昂的意见最为激烈,“黄龙府城高壕深,我等只需坚守,便是那辛贼有了援军,又能怎样?只要坚守上一月,待海陵王派军回援,其危自解!” 完颜胡舍却不像完颜昂那般自信黄龙府就算墙高壕深,也需人把守啊!威州已有前车之鉴,若不用汉辽奴军,哪里还有人用? 再者,所谓海陵王援军,果真会到么? 大凌河对峙两年余,海陵王若派的援军少了,未必是辛贼的对手;若回援的将士多了,那楚王岂会坐看战机流失?若他趁机强渡大凌河,海陵王又当怎办? 想不出任何办法的完颜胡舍看向了黄龙府留守、知三司事高桢,询问道:“高大人可有法子?” 高桢闻言起身,稍一踌躇,终道:“以下官所见,威州既破,贼子极可能北上骚扰黄龙府。为今之计,海陵王远水不解近渴,唯有重新武装汉辽奴军上城把守” “高桢,你是何居心!威州汉辽奴军阵前反叛一事你难道不知?还是说你一个汉人早做了其他打算!” 完颜昂当即呵斥道。 这便是汉臣的尴尬之处,即便高桢已在金国为官十几载,可关键时刻,还是不得信任。 好在完颜胡舍挥了挥手,打断了完颜昂,“你先听高大人说完嘛!” 在完颜胡舍鼓励的眼神中,高桢接着道:“重新武装奴军,再由各位大人率府中亲卫亲自登城,监督、震慑奴军,以防反叛!” 这是笨法子.就算黄龙府内各家勋贵全家上阵、带上侍卫,也不过几百人,监视近六千刚刚放下锄头、拿起刀枪的农奴军守城,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不好说。 见众人沉吟,高桢斟酌再三后,还是硬着头皮道:“除此外,还需一个‘拖’字” “哦?如何拖?说来.”完颜胡舍忙道。 “如今黄龙府内粮食极端短缺,唯独不缺金银之物,金银不能吃喝,此时和砖石无异.” 许是预想到了自己的话会引起众怒,高桢特意做了一番铺垫后,才接着道:“诸位大人都是与国同休的国家砥柱,若能每家拿出一笔金银犒赏奴军,可与辛贼一战.” 即便高桢有了思想准备,却依然被无数道愤怒目光看得胆战心惊。 那完颜昂更是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三步变作两步冲了过来,一脚将高桢踹翻,怒骂道:“先皇不弃,让你一个狗奴才做了我大金的官,你却不思报效,一个卑贱家奴,竟也敢我等的主意!” 几脚下去,高桢便被踢的鼻孔窜血可众多女真勋贵,却冷眼旁观,若不是完颜胡舍开口阻拦,高桢怕是要被当场打死。 确实,完颜昂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黄龙府作为金国勋贵最为集中的地方,早年从中原各地掠夺的金银大多汇聚于各家之中。 但金银再多,也是咱金人的,你一个贱如猪狗的奴才,竟想让我们凭白将金银赐予汉辽农奴,怕是得了失心疯! 正闹哄哄间,忽有下人来报,一开口便让全场安静了下来。 “相爷!南、西、东三面城头同时发现了贼军!火把绵延数里,少说有万人!” 还抬腿保持着下踹姿势的完颜昂愕然道:“竟来的这么快!” 而完颜胡舍却猛地起身,再顾不上别的,当机立断道:“快,快,命人打开兵库,将刀枪分发于汉辽奴军,各位快快上城!” 夜子时中,城南四里。 本就打算出其不意的小辛连营寨都没扎,便命令爆破组趁夜摸向了城墙。 一处缓坡前,小辛同吴奎、铁胆并肩而立,下方是三军营以上的军官。 小辛遥望黑暗中影影绰绰的黄龙府,忽然转头看向众人道:“自残唐后,我汉家朝廷暗弱二百余载,前有好水川惨败,中有无定河之祸,后有东京丁未耻!西夏、辽国、金国将我汉家故土视作牧羊之地,随意进出劫掠;将我汉儿视作猪狗,肆意屠戮!而今” 小辛猛地抬臂,朝黄龙府黑黢黢的城墙一指,又道:“二百年来,再无汉儿驾马提枪破敌国京城!而今,金国帝京就在眼前!诸位,楚王由海外归乡正值十年整,当贺!此城可为楚王贺否、可为新君贺否?” 下方众人早已听的热血沸腾,当即齐呼道:“可贺!” 便是感情相对迟钝、内敛的铁胆,也激动的起了鸡皮疙瘩。 ‘二百年来,再无汉儿破敌国京城’! 太有煽动力了! 今日,他们便是要来改写这段历史的人! 人群中也有很多人清晰的听到了小辛最后那句话‘可为新君贺否!’ 新君咱老板还是个王爷啊,啥时候成新君了? 不过,却没人在此时提出疑问.在他们眼中,王爷为新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王爷不当皇帝,他们怎么当开国功臣? 眼见气氛差不多了,小辛再提一口气,大喝道:“为妻儿谋富贵、为己身谋青史、为汉儿雪前耻,正在此时!诸位,破京之功,随我去取!” 第525章 绝户计 甲子年,六月初四,冲龙煞北,月破、往亡,主重丧,大凶。 子时末,金国帝都黄龙府南城西侧,突然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快速膨胀的巨大火球将方圆千步以内照的有如白昼,紧接着被高高抛飞至半空的砖石碎屑劈头盖脸砸将下来。 左近侥幸未被炸死的守军顿时迎来一场砖石雨,擦着既伤、磕着既死。 城内靠近的城墙的屋舍也难以幸免。 一时之间,黄龙府南城尽是砖石砸穿屋顶混乱嘈杂. 方才,刚刚带着侍卫、子侄们登上城墙的完颜昂,迷糊过来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城墙上‘飞’到了城下。 努力想要起身,才察觉腰部以下都没了知觉.这时他才确定,自己应该是被方才那股恐怖气浪从城头上吹了下来,摔断了腰。 “来人,来人!” 完颜昂半撑着身子,支起上半身喊了两声,想要侍卫扶他起身,却半天没得到回应,不知侍卫们是不是尽没在了方才的爆炸中。 四下张望间,完颜昂视线蓦地一凝.却见距离他十余步外的地上,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披甲少年躺卧于地,脑袋不知被何物削掉了半拉,红白浆子洒了一地。 面容已分辨不出来了,但少年身上那领甲胄,完颜昂却认得正是当年他随老祖起兵时,老祖亲赐他的第一领皮甲。 半个时辰前,完颜昂将这身甲胄亲自穿在了最疼爱的长孙身上. 自打随老祖起兵的第一天,完颜昂便将生死抛在了脑后,即便是亲孙横死眼前,他也没有花太多时间悲伤,迅速将视线又投向了方才爆炸的位置。 只见南城西侧已出现了一个阔达十余丈的缺口,坍塌城墙形成了一个缓坡,飘忽不定的火光中,只见大批齐军正蜂拥入城。 被赶上城头的汉辽奴军似乎被毁天灭地的爆炸吓破了胆,一个照面便有大批奴军跪地投降,更多人则惊恐万状的往城内逃去。 “站住!退者杀无赦!” 半坐着的完颜昂大怒,声嘶力竭地喊了两声,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奴军根本没人注意他。 气急之下,完颜昂伸手抓起地上一柄雁翎刀,猛地挥向了一名从他身旁经过的倒楣辽人完颜昂虽年迈,但毕竟曾是老祖麾下一员猛将,便是受腰伤所限,发不出全力,竟也一刀斩断了那辽人的小腿. “啊!” 一声惨叫,辽人倒地,抱着小腿疼的满地打滚。 刚刚跑到完颜昂身前的一帮人吓得齐齐一滞,站住了脚步。 “回头杀敌!敢退者夷三族!” 完颜昂伸刀前指,须发怒张。 这帮辽汉奴军约有三四十人,起初确实被完颜昂吓住了,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如虎齐军个个奋勇,正在迅速接近本方。 而眼前.这位女真贵人,却只有一人,且是个瘫痪了的老头。 众人默默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的同时看向了完颜昂。 “.” 完颜昂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围了上来,心中顿觉大事不妙,“你们敢!老子是先皇所封混同侯,尔等.” 追兵在后,这群人终究没耐心听这老头把话说完,便刀枪齐出,捅了上去 丑时三刻,整个黄龙府犹如被烟火炙烤的蜂窝,小规模战斗遍布全城,间杂着某些亡命逃窜的贵人。 齐军破城伊始,有零星贵族从北门逃出,小辛入城后,迅速派人抢占各处城门。 至此,黄龙府变作一处巨大牢笼。 因完颜雍覆灭、汉辽奴军溃散,城内早已没了成建制的抵抗,但金国贵族知晓汉辽渤人投降兴许还有条活路,女真一族却和汉人有着血海深仇,投降也难有好果子吃,便依靠各家府邸负隅顽抗。 小辛当机立断,命虎团、第六团化整为零,逐街逐巷清剿,只留近卫二团为预备队,以防遇到大股敌军。 虎团五连连长范朝佑率部沿着一道宽阔长街一路突进,不觉间竟脱离了大部队,直入城内核心地带,周遭颇为安静,只有身后一里外友军厮杀的声音遥遥传来。 范朝佑早在阜昌九年的淮北贼乱中便已随着辛弃疾参军,积功升至连长,身为一名老卒,自然不缺该有的谨慎。 为防附近有埋伏,范朝佑当即停止了推进,招来手下卢九吩咐道:“带几个人去前头侦查一番,若遇敌军,休要死战,马上回来。” 卢九原是辽国汉人,辽灭后被金人掳为奴隶,后为虎团所救,加入了配合虎团作战的扈从军。 此人颇多手艺,且极为机警,若不是年纪有些大了、且不认字,前途本不应只限如此。 卢九领命而去,范朝佑原地警戒。 不多时,卢九兴冲冲的跑了回来,不待范朝佑相问便激动道:“连长!前头有一家大户,宅子修的比擒虎囤那金人百夫长家都气派,光是院墙就有五六丈高.” 原本紧张的气氛,被卢九惹得发出一阵笑声。 卢九以前在一位金人百夫长家中做农奴,那百夫长的宅子大概便是他见识过最气派的院子,是以,见了贵人府邸他总爱拿来比较。 可在见多识广的淮北军军官听来,这话自然有点招笑。 于是有位排长笑道:“还五六丈高,你咋不说前头是天庭哩?” “咦!王排长,你莫不信,走,我带你们去看看!” 卢九指着后方夜色,争辩道。 他们的任务本就是攻打城内女真勋贵官员府邸,冲的这么靠前,不就是为了逮条大鱼么! 范朝佑当即道:“全体都有,保持警戒队形,搜索前进!” 一声令下,五连同百余民团扈从便转换了队形,小心前进。 直走出百余步,众人举着火把谨慎穿过一处空空荡荡的广场,再行几十步,卢九忽道:“到了!你们看,我说大话了没!” 一堵深红高墙赫然出现在面前,众人不约而同齐齐抬头火把能照亮的范围毕竟有限,竟似看不到高墙的顶端。 黑暗中,这堵高墙不由给人造成一种巨大压迫感。 方才质疑卢九的那名排长不由仰着头喃喃道:“奶奶滴,真有这般高,里头得住多大的官啊!” 而当年随军进过东京城的范朝佑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呼吸都急促起来。 要知晓,当今颜料可不便宜,什么地方能在墙上遍刷红料? “快,左右散开,找到.找门!” 属下从命的同时,不由奇怪.咱连长可是受过楚王亲自授勋的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会儿声音怎么忽然颤抖了起来? 不多时,去往右侧的属下便喊道:“找到了,找到门了!” 待范朝佑匆匆赶来,火把光线中,却见一座拥有五个门洞的硕大城门洞开,上头的匾额因光线不及,看不真切。 视线通过大开的城门往内看去,隐约可见一座巨大宫殿轮廓.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争论这处宅子住的到底是大地主还是大官。 正在此时,数名抱着包袱、做女真打扮的妇人从门洞内迎面冲了出来,却没想到外边竟站满了齐军。 短暂错愕后,惊恐万状的掉头跑了回去,边逃边大喊着范朝佑听不懂的女真语。 众人不由更加好奇,纷纷看向了范朝佑.长官不下令,他们也不敢直接闯进去。 却见范朝佑哆哆嗦嗦从行军皮囊中掏出一支信号弹,以火折子点燃. 三五息后,红色信号弹嘭的一声直冲天际,在夜空中画出一道优美弧线,缓缓下落。 借着这道红色亮光,才看清门洞后方是一处巨大广场,金砖漫地视线继续延伸,一座高大宫殿坐落于九层汉白玉台阶之上. 而范朝佑则继续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轻声念出了城门上方匾额所刻文字,“午门.老天爷!卢九,你找到的哪是大户人家啊!这里.是他娘的金国皇宫!” 丑时中,全城未净。 虎团和第六团将士得到的命令非常简单,只要胆敢反抗者,无论妇孺老幼、金汉辽渤,皆可杀! 小辛打马过长街,专门找到铁胆,两人甫一见面,还未及说话,便见北侧升起一支红色信号弹。 “第七连过去看看,是不是友军遇到大队敌军了!” 吩咐过后,小辛才对铁胆道:“沈团长,城南已破十余府邸,请沈团长着人看守财货。” 往常,战时缴获这种事,自然由锦衣所负责暂管,事后再行论功行赏。 但在这金国都城,自然没有锦衣所的人,而近卫二团地位特殊,交给他们最为合适。 二团团副庞胜义经过和小辛数次接触,不由暗道此人心思缜密,外表狂傲却又极有分寸,待此战后,必成楚王最有力的臂膀! 铁胆也不客气,马上让属下前去接收战利品。 不多时,却有一名虎团骑士飞驰而来,近前后翻身下马,当即对小辛低声禀告几句,小辛不由面露惊异,忍不住道:“宫门大开?不见守军?” 在得到骑士确认后,小辛马上来到铁胆身前,先是如释重负一般哈哈一笑,这才道:“沈团长,好消息。皇城内已没了守军,免了咱们再调兵攻打!如今我部第五连已封锁皇城所有宫门,请沈团长前去接收” 小辛就连战利品都暂时交给了近卫二团保管,皇宫他更不会乱进毕竟,这种地方所代表的意义太特殊了。 巨量财货,嫔妃宫娥,皇室器具,以及那张引天下英雄竞折腰的龙椅 秦末刘邦便是因为私入秦皇宫,差点饮恨鸿门,熟读诗书的小辛自然不会办这种蠢事。 而铁胆就无这种顾虑了一来她是女儿身,二来沈再兴临终将女儿托付给楚王之事,全军皆知,人家早晚是一家人,有她引领入皇宫,便少了被人日后攻讦的借口。 两刻钟后,铁胆、小辛和吴奎三人齐齐出现在午门前。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到了此时,说一点不激动,绝对是假的。 小辛甚至特意叫来了范朝佑和卢九,说笑一般道:“气不错,日后你二人也能在史书中留下一笔了甲子年,伏月初四,隆华卢九、颍州范朝佑破金国皇城!哈哈哈.” 古来名将,灭贼杀敌、未尝一败的一把手也数不过来,但破帝京、进皇城者,才有几人? 随后,庞胜义带人进入皇城,第一时间控制了没来及逃走的妃嫔宫人太监,封锁府库。 铁胆、吴奎和小辛虽未商议,但三人不约而同的穿过广场,走向了百官上朝的天安殿。 一群小太监在齐军的要求下,燃起了殿内烛火,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吴奎却径直走到了御阶之前,望着灯火中的龙椅,忽地嘿嘿一笑,扭头朝两人道:“初哥儿若是在便好了,可以上去试一试合适不合适.” 翌日,城中混乱一直持续到午后方才渐渐平息。 小辛故技重施,将黄龙府内众多的贵妇老弱统统赶往了大凌河前线,她们出城时,首饰都没能带走一件,除了身上的衣物,便只有一兜干粮,免的路上饿死。 六月十四,大凌河前线。 早在五日前,完颜亮便已先后收到了威州、黄龙府被破的消息,大惊之余,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 唯恐全军因此乱了军心。 辛贼狡猾如鳅,若想彻底剿灭,没有个七八倍的兵力优势搜山、建寨堡让其不能继续游动,很难办到。 可大凌河前线的金军兵力已不占优势,若再调兵回援,防线恐有崩溃危险。 好在,辛贼人数不多,只能袭扰田庄村镇,无力攻打州县城池。 是以,这一回威州和黄龙府陷落,完全出乎完颜亮的意料,虽后方战报言语不详,但以完颜亮想来,辛贼必然得了支援。 数千里曲折海防,他限于兵力不足,实在有心无力啊! 可事已至此,不管怎样都要抽调兵力回援了.若将士得知帝京失陷,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早在初十当日,完颜亮已经在秘密调遣队伍,不管怎样也要抽出两万人,夺回黄龙府。 可就在当日,对岸却忽然抵达了大批援军,密密麻麻的队伍中,不但有齐国‘楚’字王旗、大金皇帝龙旗以及西夏军旗、周国军旗. 对岸本就有八万齐金联军,再加上至少十余万的援军,兵力已接近完颜亮部的三倍。 更致命的是,对岸还有金国新君御驾亲征完颜亮因名不正言不顺,至今未敢登基称帝,金国新君驾临对齐军或许没什么卵用,但对完颜亮的部众来说,却是一个致命打击。 士气不由大跌。 这般情况下,完颜亮如何还敢再抽调将士回援 一时间,完颜亮进退两难。 十四日午后,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完颜亮站在中军大帐内,望着密集雨幕,心思惆怅,却又无人可说自起兵以来,原本亲近于他文臣武将一个个身死。 知制诰李俦、驸马唐扩死于榆州兵乱,被完颜亮视为臂膀的完颜谋衍历尽千辛万苦穿越大鲜卑山后死在了齐国,如今便是老成谋国的完颜胡舍也随着黄龙府城破,生死不知。 如今面临这般困境,便是想找个人商议一番,也没了合适人选。 正神伤之时,忽见行军参赞萧见贤浑身淋透,冒雨前来,一脸惶恐表情,“大王!大事不妙!” 完颜亮下意识看向了大凌河,却见河面一片平静,并非是齐军要强渡,不由呵斥道:“中军大帐,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萧见贤一滞,赶紧躬身行礼,这才指着军寨后方道:“来了好多人?” “来了何人?” “来了.哎!大王请随下官出帐一观,便知了!” 完颜亮不满的望了萧见贤一眼,随后却依言走出了中军大帐。 却见营中将士已炸了窝,纷纷隔着木栅望向北方,更有些心急之人竟无令私自出营,在大雨中往北侧驰去。 完颜亮心中怒火刚起,却看到了惊奇一幕.只见铺天盖地的连绵雨幕中,无数狼狈妇人拖着孩童、更有数不清的老者眼看就剩了一口气,正在泥泞中蹒跚前行。 距离军寨尚有两里,巨大的哭声甚至已盖过了雨声,遥遥传来。 “咱的人?”完颜亮脱口而出道。 “嗯,都是从威州、黄龙府逃来的大金贵人.” “有多少人?” “前去接应的斥候讲,前头这批约莫四五千人,后方十里外,还有一批,总数三万余.” 萧见贤刚讲完,完颜亮只觉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了泥水中。 第526章 你就作死吧! 六月十四,午后,大雨。 完颜亮的中军大帐内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起因,则是营外老弱族人。 目前已知的难民至少有三万人,完颜亮自然不肯让他们进营一来,逃难族人中多有妇人,放她们进来,易生淫邪。 二来,也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么多累赘若和将士混居一营,营区必然混乱不堪,一旦齐军趁机强渡,会极大拖慢大金将士的反应速度。 为今之计,只有在军营十里外的后方再建营区,分开安置才行。 但新建营区.至少需三五日。 在新营建好以前,只能硬着心肠让族人风吹雨淋几日。 可完颜亮这份苦心却未必都被人理解,至少兀颜部的头领兀颜哈见完颜亮任凭族人在野外淋雨,不由怒道:“族人前来投靠,大王一不拨与口粮,二不许他们进营避雨,难道想要我族灭种么!” 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奔逃十余日,惊惧之余食不果腹,老弱皆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若继续放任不管,想来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了。 完颜亮却淡淡道:“大敌当前,本王自有计较!” 拨与口粮如今前线大军都要断粮了,哪里还有多余粮草顾她们啊! 只要大凌河这批金国将士不死,便是她们都饿死了,也能抢汉女、辽女再行繁衍,不出二十年就有恢复元气,人丁兴旺的可能。 可饿死的若是将士,便是将妇孺们保护的再好,往后她们也只会成为汉家的一份子,大金灭种之危就在眼前。 只是这些话,完颜亮没法对众人明讲。 但女真另一部首领纥石烈却阴阳怪气道:“大王,你完颜部人多势众,死些妇人孩童不心疼,但我纥石部跟随老祖起兵二十年才积攒下几万口人,经不得这般消耗。我部妇孺老弱需接回我军大营照应” 纥石烈话音一落,兀颜哈马上接道:“我部同样如此!” “末将亦是.” 徒单、蒲察两部首领同声道。 人口历来是各部最大的资源,身为各部话事人,他们自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妇孺饿死在营外。 完颜亮见状,拍案而起,怒斥道:“你们以为本王的军令治不了你们么!谁再敢妄议此事,杀!” 完颜亮甚少对各部首领说这般重话,可这回,便是他以军令相挟,竟也没吓住几人,只见纥石烈豁然起身道:“那大王便取了我的脑袋吧!好过我纥石部八千勇士在大凌河苦捱两年,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我死了也好去泉下向老祖说一说大王伟业!” 原本完颜亮有三分怒意、七分表演,可听纥石烈这么一讲,假怒也变作了真恼,“来人!” 竟真动了治罪纥石烈的念头。 可别部首领见状,齐刷刷挡在了纥石烈的身前,让完颜亮的亲卫不得近身。 金国立国未久,军队体系仍摆脱不了浓郁的部族风格,历来出兵以完颜部为主、女真十姓为辅。 打胜仗时,他们的利益大体一致;但战事胶着不利时,别部不免各有私心。 以前,金国尚可凭借完颜部碾压式的优势兵力震慑、指挥各部,但自打前年完颜谋衍带走了五万精锐奇兵西进后,大凌河前线各部和完颜部的兵力比例便变成了四比三。 刚开始,大家都还在等着完颜谋衍大胜的消息传回,对于大凌河前线的被动局面尚且可以容忍。 可随着完颜谋衍大败的消息陆续传回,大凌河一线金军内部的沮丧和抱怨终于渐渐压制不住了。 今日,纥石烈、兀颜哈等人敢当面顶撞完颜亮,与其说是心疼族人,倒不如说是两年来不断积聚怨气的一次宣泄。 但也由此可见,完颜亮在军中威望的快速跌落。 气氛剑拔弩张间,行军参赞萧见贤急忙站了出来打圆场道:“诸位,诸位稍安,大王早有计较,怎会不顾族人” 完颜亮心知,各部首领杀不得,方才不过是一时气话,便沉默不语。 纥石烈、兀颜哈等人也知,此时身在完颜亮中军大帐,若起冲突绝对占不了便宜,便也在萧见贤的劝说下离开了大营。 待几人出了营,萧见贤特意转身朝完颜亮低声道:“大王息怒,下官去劝劝纥石将军.” 下午申时,大雨还未止歇。 纥石部大营内,气氛异常压抑,虽然方才吵了一架,但老弱进营一事最终也未能得到完颜亮批准。 此刻,数万人的哭声,隔着几里也能听得到,不免让人心烦意乱。 大帐内,纥石烈、兀颜哈、蒲察、徒单等各部首领汇聚一堂,各自喝着闷酒,却都一言不发。 他们有很多牢骚,但此刻都憋着不吭声,却是因为萧见贤赖在此处不走. 最终,纥石烈斜眼看了看萧见贤,道:“萧参赞,如今局势艰难,你不去大王身边出谋画策,一直留在我这里作甚?” 这已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可萧见贤却摇头一叹,道:“想当年,老祖起兵十年间横扫天下,从无敌手,谁能料,短短十几年后,我大金竟也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嗤~’ 有人发出嗤笑,毕竟萧见贤一个辽国降臣,口口声声‘我大金’,让这些真正的金人觉着滑稽。 可兀颜哈却眯眼打量萧见贤一番,问道:“以萧参赞之见,我大金问题出在了何处。” 萧见贤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酒,四下环视后,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道:“我大金之疾,在内不在外!” “哦?何谓在内不在外?”兀颜哈意味深长。 “君臣不明,以致内乱!” 萧见贤却非常胆大的直白道。 帐内不由安静下来,各部首领却没人露出惊吓之类的神情。 萧见贤之所以敢这么说,正是因为太了解金人的脾性了大金历来奉强者为尊,立国以来,三任皇帝无不以军功服众,完颜亶早年精励图志,后起昏聩,金国在河北连败两战,动摇了威望,才让完颜亮有了可乘之机。 同样,完颜亮攫取黄龙府君权之后迟迟不敢登基,正是因为缺了军功。 原以为,他能在齐军身上刷战绩、建人望,却不料两年来损兵折将、未有寸进,连累女真各部跟着过苦日子。 如今,完颜亮在各部首领心中,早已不是一个合格头领。 私下里,纥石烈等人已不知秘议了多少回但一来完颜部人口众多,二来当年老祖阿骨打为完颜部建立了无上威望,如今虽早已不满不服,却没一人敢从完颜部手中抢夺领导权。 此刻听萧见贤主动说起了金国内乱之事,势力最大的纥石烈与兀颜哈对视一眼,由后者问道:“那以萧参赞之见,我等该如何挽救大金危局?” 萧见贤却无端一叹,看向了大凌河南岸,只道:“下官忠我大金,却并非忠于某人,如今谁能代表大金?” 有人还在迷糊,有人却第一时间听懂了。 毕竟,对岸此时还竖立着代表大金皇帝御驾亲征的龙旗. 傍晚时分。 大雨终于停了下来,萧见贤回到自己的营帐,帐内一名二十多岁的书生正在随意翻阅着书籍。 萧见贤见状,压抑着兴奋心情,低声道:“李先生,幸不辱命!纥石烈等十部愿意举事!” 那李先生闻言,将书卷放回书架,同样压低声音道:“好!待逆臣枭首,我便要喊萧大人一声国公爷了,呵呵” 此人,乃数日前游哨所捕,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萧见贤的堂弟。 后被引到萧见贤跟前,四下无人时才明说了自己是新帝密使,特带来口谕,望萧见贤在营内串联忠良,杀完颜亮,迎帝归京! 自然,皇上许诺的国公爵位,也是这位李先生带来的。 萧见贤并未过多犹豫,便同意下来,因为他早已察觉纥石烈十部首领的不满早已到达了临界点。 再者,他身为辽国降臣,祖产多在中京,让他一直留在苦寒关外,他可不愿意。 除以上原因,最重要的却是萧见贤已清楚看出了完颜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继续陪他熬下去,待皇上大军渡河,他一个跟随过完颜亮起事的人,能有甚好果子吃? 现下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怎会不赶紧抓住。 总之,归正新君、串联举事之所以这么顺利,都和当下局势息息相关.若不是两年来完颜亮班底中的文武死伤殆尽,完颜亮对大军掌控力度直线下降;若不是后方被辛贼搅的翻天覆地,全军人心惶惶;若不是对岸给了他们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的巨大压力 他萧见贤,甚至包括女真十部首领未必敢冒这个险。 不过,即使答应了下来,萧见贤依然提出了一个条件,“李先生,举事前,下官想见陛下一回.” 萧见贤瞄了李先生一眼,赶紧解释道:“下官自是信得过李先生,但十部首领终归有些不放心” 嗯,还挺谨慎,毕竟事到如今,萧见贤所得消息全凭李先生一张嘴说来的,不见皇上一面,怎敢放心? 李先生只稍一思忖,便道:“好,今夜子时,你安排船只,我同你渡河。” 可萧见贤却一拱手,恭谦道:“怎敢劳驾李先生,请李先生给下官接头信物,本官自己前往即可。” 哎呦,萧见贤为防止过河后有人对他不利,这是要将李先生当做人质留在营中啊。 若他未能按时回营,李先生人头定然不保。 李科似笑非笑的上下扫量萧见贤一番,终于笑道:“也好!萧大人为人机谨,日后必有一番好前途。” “不敢不敢.下官胆子小,请李先生见谅。” “呵呵,好说。” 当夜子时,萧见贤从兀颜哈的防区内乘船横渡大凌河。 登岸后倒也没遇到麻烦,马上被齐军哨兵带去了军营,稍加审问后,萧见贤又被蒙着眼带到一处大帐内。 “你便是行军参赞萧见贤?” 待眼睛适应了帐内明亮光线,萧见贤略一打量,帐内只有三人,居中坐在虎皮大椅内的,是一名身穿便服的年轻人,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魁梧男子。 而和他说话的,却是一名中年文士。 “下官正是。” 萧见贤先向大椅上的年轻人一礼,随后才向文士行了礼。 “说吧,你带来了何消息?” 这中年文士正是陈景彦。 可萧见贤却道:“下官斗胆,见了我大金皇帝,自是知无不尽” 陈景彦闻言,看向了陈初,后者只作了一息思考,便笑道:“好,萧参赞随我来吧。” 十里连营正中的位置,竖有一杆金龙纛旗。 便是营帐也远比周边的气派。 少年贪睡,当完颜安带着少许起床气来到前帐时,太后、陈初、陈景彦皆已在内。 当着萧见贤的面,陈家这对翁婿相当给小皇帝面子,同时起身见礼。 这是为了给萧见贤一种完颜安才是联军之主的虚假印象。 萧见贤以前见过太子,虽已隔了两三年,但终归能在对方的眉目间找到当初的影子。 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确有三分激动,只见萧见贤噗通一声跪地泣道:“罪臣萧见贤参见陛下!” 完颜安却有些迷茫,下方的陈景彦忙道:“萧大人乃逆臣完颜亮王府属臣,得知陛下亲征,特联络女真十部首领,助陛下剿灭逆臣,迎帝还朝!” 完颜安的起床气顿时一扫而空! 少年天子,整日里盼的就是平息内乱、建功立业,重现祖上荣光。 眼下还没发力呢,便是忠良来投此事不止能帮他快速剿灭逆臣,也代表着关外族人时时刻刻盼着他这位新帝君临天下呢! 这是多大一桩喜事! 只是这般大的事,他以前怎没听到一点风声? 完颜安不由以疑惑眼神看向了陈初,后者却道:“陛下,前去联络萧大人的李科,乃陛下的侍诏,此事太后知晓。” 完颜安马上侧头看向了母后,尽管柴圆仪完全不知情、甚至都没来及和陈初有眼神交流,却还是不紧不慢的说道:“此事,大帅确实有折子奏与本宫,本宫也将折子呈给了陛下,陛下忘了?” 为让小皇帝有事做,柴圆仪每日都会挑选大批奏折交给完颜安批复,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占据了完颜安大量时间,经常累的他头昏脑涨。 此时听母后亲口说出,完颜安毫不怀疑,只道是自己忙昏了头,将这么重要的事忘记了。 陈初马上提醒道:“陛下,萧大人虽被逆臣裹挟,但始终牢记忠君体国,此次更是甘冒奇险于逆臣眼皮子底下为陛下、为大金谋!待贼伏诛,萧大人当奉公爵!” 原本对陈初还有些许警惕的萧见贤,不由感激的看了前者一眼.楚王可交啊! 完颜安也很满意,陈初这话虽说的生硬了一点,但毕竟有请示他的意思.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并且,由完颜安封赏公爵,也算是给了他施恩、收拢人心的机会。 “准奏!此战一了,便封萧大人为公!” 首次这般发号施令的完颜安说罢,仍觉不过瘾若能拢了那十部女真精锐,以后他这位天子可就有军权了。 一念至此,完颜安又道:“拿纸笔来,朕要将纥石烈、兀颜哈等十位忠良统统封为国公!” “.” 这不是胡闹么,哪有一口气封十位国公的。 柴圆仪想要开口阻止,却见陈初无声对她摇了摇头,尽管不知陈初用意,柴圆仪却也再未阻止。 不多时,十余张用了宝印的圣旨新鲜出炉 萧见贤小心收起,心道:这次,纥石烈等人必定用命,大事可成! 丑时初,急着回去复信的萧见贤对完颜安三拜九叩之后,啜泣离去,自有人护送去岸边登船。 陈初和陈景彦告辞时,今夜连颁十道圣旨、狠狠过了一回瘾的完颜安,竟破天荒的主动喊了一声,“尚父,待朕归京,必重赏于你” 陈初呵呵一笑,拱手道:“谢陛下。” 待两人退出大帐,完颜安却有些小失落,因为他没见到陈初听到‘重赏’二字后,感激涕零下跪拜谢的场景。 “陛下,夜深了,去歇息吧。” 半夜被喊来陪着演了场戏的柴圆仪疲惫道,可完颜安却因方才一事兴奋了,毫无睡意,只见他沉思几息,忽道:“母后,陈初此人虽狂悖了些,但手下兵强马壮,他若能为我用,齐周唾手可得!” “.”柴圆仪怔怔看了完颜安片刻,强忍着没吐槽,反而以戏谑心思问道:“陛下准备如何让楚王为你所用?” “那个.陈娆!” 不知是忽然想起了娆儿,还是早有预谋,只见完颜安满是期待的盯着柴圆仪道:“母后,儿臣愿娶陈娆为后,儿臣不嫌弃她是一个庶女出身!” 柴圆仪一脸愕然,虽然完颜安已十一岁了,但王府那位庶女好像才七八岁吧? “陛下休要胡思乱想了,楚王那位庶长女年纪尚幼,离议嫁年纪还早着呢。” “哪有甚!族中兄长十二三岁成婚的比比皆是,他们纳十来岁的汉家女也不稀奇,朕大不了等上她两年.” “.” 仅仅是‘汉家女’这三个字,忽然惹的柴圆仪生出一股厌恶,再不想和完颜安交谈,只耐着性子敷衍道:“大战当前,陛下当专心战事,余事待战后再议吧。” 可柴圆仪内心的独白却是:那陈娆虽是庶女,却是最受楚王宠爱的女儿,你当面跟他说,看他抽不抽你大耳瓜子? 你就作死吧! 帐外,陈景彦和陈初迎着徐徐河风,不约而同抬头看向了中天那轮皎月。 十五月圆,总让人莫名升起些思乡之情。 不过,身处军营之中,这等悲春伤秋的多余情愫最是无用。 翁婿俩又不约而同收回目光,看向了灯火连绵的营寨。 终究是目睹了方才一切的陈景彦先开了口,“元章,若此计成,对岸那些金军效忠了完颜安,恐留后患。” “以岳丈之意,该当如何?” 此时两人身后只有长子跟着,再无旁人,陈初便喊了最亲昵的称呼,老陈不由咧嘴一笑,口中却冷冽道:“绝不可留!那完颜安年纪虽小,却能瞧出不是一个甘于人下之人,若再让他染指军权,未来必是一桩麻烦。” 陈初点点头,只道:“我也这般想,岳丈等着看好戏吧,此战过后,金国能战之士,应该也就消耗的差不多了” 第527章 隔岸观火 六月十五,夜。 昨夜由萧见贤打过前哨之后,这晚,纥石烈、兀颜哈等人亲自过河,前来南岸秘见完颜安。 见面后,自然是一番圣君贤将互相相认的戏码。 随后,在新君、太后的见证下,纥石烈等人与楚王议定举事计划由十部女真于六月十六,夜子时举兵围攻完颜亮中军,南岸联军趁此机会渡河。 为区分女真十部与完颜亮中军,楚王提议,让纥石烈部下在举事前从亵衣上剪下一条白布系于头盔之上。 各项细节确认完毕后,楚王又交给纥石烈一箱信号弹,并嘱咐道:“若行动顺利,便燃一颗信号弹;若行动受挫,急需支援,便燃两颗;若到了万分危急之时,就燃三颗,我军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快速过河驰援你们。” 金国立国几十载,仅有的几次败仗都是输给了这名齐国楚王,纥石烈、兀颜哈等人原本还对他有些抵触,可此时见楚王安排的细致入微,临别时倒也别别扭扭的朝他行了一礼。 翌日,六月十六。 一夜未眠的完颜安,上午又让张浩、高存福陪着折腾了一上午,对着舆图摹拟今晚之战,计算着需几日就能收复故京、重归宗庙。 直至午后,才熬不住了上床歇息,并一再嘱咐柴圆仪和白露,务必在天黑前叫醒自己,他要亲眼看着今晚剿灭完颜亮之战。 未时中,忙碌了一上午的陈初兴许是听说了完颜安的举动,亲自来了一趟。 柴圆仪一个眼神,帐内侍女便纷纷退了出去,随后柴圆仪掩嘴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副疲惫神色。 “累了?” 陈初笑问道。 “王爷自己也有孩子,哄一个孩子多累心,王爷应该深有体会吧?” 两人的关系,说亲密谈不上,说疏远也不至于,终归有了那么多次颠龙倒凤的鱼水之欢,柴圆仪的口吻自然却不逾矩,但又带了点邀功之意彰显自己的重要性。 分寸把握的十分妥帖。 “太后费心了”陈初坐在椅子上一拱手,却又道:“不过,今晚陛下还是不要出现在前方为好,以免目睹战况激烈,控制不住情绪。” 柴圆仪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只见她浅笑道:“方才午食,陛下所用的肉羹中添了几味安神助眠的药材,今晚陛下是睡不醒了,王爷不必顾忌。” 今晚,局势肯定不会如同完颜安和纥石烈所预想的那般发展,大凌河南岸的联军中,尚有塞蒲力、斡勒温等合札亲军将领在,若完颜安发觉不对劲,大吵大闹,终归不美。 所以,完颜安今晚最好不出现。 只是陈初没想到,并不知晓所有计划的柴圆仪竟似猜到了他的意图,甚至提前帮他将这事做了。 甚的‘安神助眠药材’,八成是蒙汗药那种东西。 但不管怎样,柴圆仪确实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努力配合了陈初所有意图,若不是有她在,仅是金国南、中两京,陈初就得花上两年时间消化,哪能像现下如此顺利。 “谢太后相助,日后本王必不食言。” 陈初又强调了一遍,自己不会兔死狗烹。 可那柴圆仪却一脸端庄的望着那面金国皇旗,道:“太后?呵呵,本宫更喜欢王爷称呼我妖精姐姐.” “.” 陈初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柴圆仪说话时那副神情端庄威严,不负一国之后的形象,可嘴里这话 男人嘛,到了床上,小宝贝、小心肝、小妖精、小姐姐之类的,还不是张口就来? 可贤者时间里,他们自己听了这称呼都尴尬的直抠脚指头。 柴圆仪依旧保持着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神情,甚至抬手推了发髻中的凤头簪,眼睛依旧看着金国皇旗,又道:“王爷昨晚也一夜未眠吧?要不要去后帐歇息片刻,养精蓄锐以待夜里大战?” “呃大战当前,尚有许多事未曾安排妥当!待日后进军黄龙府,本王再与太后彻夜长谈” 陈初起身,离了金帐。 大战当前,在这歇息能养精蓄锐就有鬼了! 戌时中,太阳缓缓落在了绵延起伏的松山后。 黄昏日暮,总让人莫名惆怅。 自从前几日和纥石烈等人发生争执以后,完颜亮颇有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 此时,前有虎、后有狼,十里外还有三万多累赘。 黄龙府失守以后,全军军心浮动、惶恐不安,仅昨日一天,便出现了几百人的逃兵逃兵未必是怯战,或许只是听说家乡失守,着急回去看一眼。 但如此大范围的逃兵,在金国几十年的历史中也是头一回。 更绝望的是,失去了黄龙府,金国整个后方的行政机构也就没了,十几日了,完颜胡舍生死不知。 自然也就无人给他往前线输送军粮了。 断粮就在这几日.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主动发起决战,才有一线生机。 可眼下,军心不稳、女真十部已有离心离德之象,实在不是决战时机啊! 进退维谷,完颜亮想找人商议一番,便命人去请随军参赞萧见贤。 不久后,属下来报,“萧大人不在营中。” 完颜亮皱眉不悦,那属下左右看了看,又道:“王爷,萧大人近两日时常出入纥石烈、兀颜哈部大营,王爷不可不防” 这话,完颜亮听的明白,却也无可奈何。 他身为全军主帅,不能带着各部获取利益,便是最大的罪责。 此时大凌河防线本已岌岌可危,完颜亮便是想对纥石烈等人动手,也没有条件。 十部若乱,防线必崩。 夜,亥时末。 愁肠千结的完颜亮站在巨大的金国舆图怔了半晌,随后忽然屏退左右,打开了帐内一角的一支木箱。 却见箱内是一件金线缝就的龙袍和龙冠。 自打完颜亶南狩,完颜亮便准备好了这套行头,原本他想着,只需一场大胜,便可挟大胜之威正式登基称帝。 不料,这一场大胜,他等了两年多,始终未能等到。 许是察觉了山穷水尽之下的危机四伏,完颜亮忽然格外渴望渴望穿上这身龙袍。 牛油大烛将帐内照的通明。 首次穿上了象征帝王的龙袍,完颜亮坐在大椅上,望着空空荡荡的大帐,竟毫无征兆的滚出两行浊泪这眼泪,不止为他自己,也为了风雨飘摇的大金。 对岸的幼帝愚蠢,竟与齐国楚王结为联盟,无异于与虎谋皮! 自打宣庆元年始,金齐交战,两国结下了血海深仇,完颜亮可不信那陈初会好心帮完颜安重掌局势! 金国内斗,胜败不过是一家兴衰,可齐军插手,是要灭女真一族啊! 完颜亮以袖袍擦了擦泪痕,伤感无限 正在他为大金未来忧心不已之时,忽听营外一阵喧哗喊杀之声,完颜亮半生军旅,在生出异常动静的第一时间便已豁然起身。 紧接,帐外亲兵急匆匆掀帘入内,却见海陵王身着龙袍,不由一愣。 “外间怎了!”完颜亮已随手抄起长刀。 那亲兵短暂错愕后,却忽地激动的一脸通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纥石烈、兀颜哈等女真十部反叛,正在围攻我中军大营!” 不知是这声‘皇上’起了作用,还是危机时刻激发了完颜亮的嗜血本能,寂寥失意顿时为之一空! 只见他提枪出帐。 帐外守卫,皆为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精锐亲兵,见主子一身龙袍,不惊反喜,一时之间,“皇上!”“陛下!”之称响作一团。 “牵马来!” 绝境之下,完颜亮反而万丈豪情跃然心头,只见他翻身上马后,挥枪一指,喝道:“儿郎们,随朕杀敌!” 中军大营西侧,正是纥石烈部同蒲察部主攻的地方,有心算无心,完颜部猝不及防之下已被破了寨墙,两部已突入大营百余步。 “诛完颜亮,迎帝还京!” 眼见胜利在望,冲在前方的蒲察部首领蒲察温大喊道。 却忽见侧方斜刺里杀出一队马军,为首之人身穿龙袍,手持一柄厚背长刀。 这景象委实诡异,自古以来何曾听说过皇帝亲自上战场厮杀? 并且这大营里哪来的皇帝? “蒲察贼子,受死!” 正错愕间,蒲察温只听一声暴喝,这才看见身穿龙袍之人是那满脸怒容、须发皆张的完颜亮。 龙袍不是甲胄,却附带了某种精神属性,再加完颜亮多年积威,蒲察温凭空生出一股惧意,竟欲调转马头逃走,可乱军之中,有进无退,哪里逃的了。 完颜亮疾速驰近后,手起刀落,一颗大好人头斜飞上天。 头领枭首,双方士气一涨一落。 后方压阵的纥石烈见状,不由骇然,忙道:“射箭,射死完颜亮者赏万钱、升百户!” 话音一落,四周顿时响起一阵拉弦、放箭的‘嘣嘣’声。 这龙袍帅是帅,可一来不能防箭,二来太过扎眼,确实是一个好目标。 却不料,时刻注意着完颜亮安危的亲兵,竟迅速将完颜亮护在了中间,以身体为完颜亮盾! 一轮箭矢过罢,完颜亮已冲到了纥石烈几十步外,眼见势头不对,纥石烈连忙后退。 完颜部众士气大振,忽有人大喊道:“陛下在此,谁敢忤逆!速速虽陛下,诛杀贼首,将功补过!” 黑夜里,火光处处,却也不足以照亮连绵几十里的营寨。 今晚,女真十部金兵没头没脑的跟着首领冲杀了一番,至今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此时又听陛下在此,更是乱了阵脚。 有人还在竭力厮杀,有人已弃了兵刃投降,更多的人则跟着纥石烈往西边暂退。 这一处攻势受阻,连带着南北两侧原本进攻顺利的兀颜部、徒单、女奚等部也乱了阵脚。 纥石烈逃出一里,和完颜亮拉开了一定距离,连忙朝属下喊道:“放信号弹!” 此时,大凌河南岸,灯火通明。 除了大郎、周良、韩世忠三部淮北军早已甲胄整齐的列队在岸,西夏、周军、金军皆是在睡梦中被叫醒后紧急集合。 不多时,临安朝吴贡、安丰朝张多福等人分别从自己营区骑马赶到了楚王所在的中军,纷纷询问发生了何事。 最为着急的,自然是金国先帝完颜亶从黄龙府带出来的合札亲军将领塞蒲力、斡勒温。 两人找到陈初时,开口便道:“对岸怎了?” 纥石烈等人与楚王达成的所谓‘密议’,他们自是不知晓。 陈初望着对岸的激烈战场,摇头道:“本王亦不知,看起来,叛军像是发生了内讧!” 就在这个时候,却见对岸忽然高高升起两枚红色信号弹。 南岸文武官将、近二十万各国军士,齐齐抬头看了过去。 红色信号弹,将大地染成血红一片. 听说是内讧,斡勒温马上道:“我军需赶紧渡河!” 内讧,就意味着对岸有人和完颜亮不合,甚至是想要归正新君不然为何内讧? 这个逻辑不难理解。 毕竟,对岸厮杀的都是女真精锐,早点支援,便能多存活一位想要归正的女真勇士。 大金底子薄,早年生育艰难,如今也不过一百来万口。 任凭这些精华自相残杀,斡勒温自是不忍。 可陈初又观察了片刻,却坚决道:“敌情不明,怎可轻易过河?若这是陷阱呢?” 斡勒温闻言大急,指着对岸道:“不是陷阱!” 他汉话说的不熟练,想法也表达的不完全,但任谁看了也知,对岸此时已杀红了眼,完全搏命打法,谁会这般设陷阱。 一旁,同出合札亲军的塞蒲力见斡勒温失态,忙拉住他低声劝道:“楚王说的不错,夜里黑漆漆的甚也看不见,谨慎为.” 塞蒲力话未说完,斡勒温已大怒道:“斡勒温,你是金人,还是汉人!对岸都是我族精锐,都死了,便是皇上归京,又有何用!” 正此刻,却忽听后方传来一道尖细男声,“太后招二位将军上前!” 只见,后方几十步外,由十几人抬了一张巨大龙辇,太后搭着徐德海的手,刚刚从龙辇上走了下来。 斡勒温、塞蒲力连忙上前,却听柴圆仪温声道:“陛下就在龙辇内观战,特意嘱咐,军无将难行,两位将军需听从楚王之令,不得莽撞!” “是,奴才遵命!” 塞蒲力连忙应道,可斡勒温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战火连天的北岸,一脸悲愤,似还有话要讲,却被塞蒲力连拉带拽的拖走了。 北岸,女真十部并未如纥石烈所想的那般占据优势。 不知是不是因为纥石部刚开始冲的太猛了,被完颜亮所嫉恨,后者任由兀颜、徒单、女奚等部攻击本方后军,也要咬死纥石部不放。 将纥石烈以及剩余部众团团围在大凌河北岸一段千余步的范围内,玩命攻杀。 眼见南岸援军迟迟未到,纥石烈按照与楚王的事先约定,再燃三支信号弹,示意本方已到了万分危急之时。 可再撑一刻钟,本方只剩了三千来人,依旧不见南岸援军,甚至连渡河的船只都还安安稳稳的停在南岸岸边。 纥石烈终于察觉不对劲了,直到他亲眼看见有个别部众拼死游向南岸时,不及登岸便被射杀于水中. 至此,纥石烈彻底确定,他妈的中计了!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他此刻跑到完颜亮面前,说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完颜亮就能放过他? 东侧兀颜哈等人距此也不过二三里,兴许拼一拼还有一线生机。 纥石烈没了退路,再不做他想,拎刀准备亲自带部下冲杀。 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不远处缩作一团瑟瑟发抖的萧见贤,纥石烈满腔怨恨正不知如何发泄,二话不说,上前便提着萧见贤的后衣领将人拽了起来。 “不怨我,不怨我怨汉人无信、怨那李科坑我、怨.” 萧见贤磕磕巴巴的解释尚未说完,已被纥石烈抹了脖子。 纥石烈随即冲了上去,可只接战不足百息,便被一枪捅入肋下,掉下马来。 “叛贼纥石烈被捉,纥石烈被捉!” 一阵兴奋呐喊,纥石烈被两人架着胳膊拖到了完颜亮身前。 完颜亮高居马背,龙袍之上遍布血迹,自上而下俯视道:“纥石烈,为何叛我!” 肋下伤口哗哗流血的纥石烈,勉力抬头看了完颜亮一眼.败则败矣,他不可能再向完颜亮臣服认错。 纥石烈甚至想嘲讽完颜亮一句,‘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汉人那话怎说来着,哦,对了,沫猴而冠! 只不过,一张口鲜血先喷了出来,话是说不成了,纥石烈有点遗憾临死没能骂一句。 随后,纥石烈吃力转头,看向了隔岸观火的南岸,以只有自己能听见声音喃喃道:“完颜安小儿,误我纥石部,误我大金啊” 纥石部虽是十部中势力最大的一部,但消灭了他们也不意味着平息了所有叛乱。 事到如今,兀颜哈他们同样没了别的选择。 今晚,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狭路相逢,皆无退路。 绝境中,所有人都爆发出了所有能量。 其兴也勃的大金,最后数万精锐在大凌河南岸这片战场上,如同生死仇敌一般,互相倾轧直至天色微曦之时,厮杀声才渐渐弱了下来。 卯时一刻,楚王下令:渡河,持刃者皆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