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东京无脊梁
七月十六,午后未时。
梅影小筑内宴饮气氛渐入高潮。
而外边的东京城,同样因为内外使团云聚,热闹了许多。
小校佟克峰带着两名兄弟闲逛在潘家南街上,这里是鹰鹘一条街,专卖珍稀飞禽走兽、猫狗宠物。
佟克峰来自保安州,边塞苦寒贫瘠,哪见过如此繁华盛景,只觉眼都不够用了。
走至十字路口,右转后进了潘家东街,此街主要售卖布料服装,兼营脂粉首饰,是以街上女子不在少数。
七月盛夏,女子们多穿轻便夏衣,轻纱薄锦下香肩若隐若现,直把哥几个眼都看直了。
刚刚二十出头的佟克峰,因久在边塞,面庞早已被风霜打磨粗粝,再加三人身上的西军土色旧军衣,和周边精致小娘、光鲜市民格格不入。
显得又土气又邋遢。
袍泽王满仓盯着一位小娘看的久了,被对方察觉,皱眉上下打量三个土包子一眼,厌恶的啐了一口。
“咦,这东京城的小娘们还挺泼辣,哈哈”
王满仓脸上挂不住,以说笑掩饰尴尬。
“管好你那对招子,休要乱看。莫丢了额们西军先人脸面!”
佟克峰低头看了眼身上灰扑扑的装扮,莫名生出一股自卑之感。
从风沙漫天的保安州到富贵迷人眼的东京城,一千五百里,却宛如两个世界。
三人在潘家东街给家中姐妹娘亲扯了几尺淮北细布,这淮北布不但细密且比其他产地的布要便宜,最适合他们这帮穷军汉。
再往前走,路过一家门匾上只有‘花容’二字的新开店铺,门前已排起了长队,听这些排队顾客聊天才得知,这家店为了让顾客获得最佳购物体验,每次只接待二十人,进店后会有导购一对一服务。
只有店内离开一名顾客,才会再请一人进去。
耳听排队妇人对店家的待客方法赞不绝口,佟克峰抬头看了看白花花的日头,却觉这群妇人有点傻.
王满仓还听说,店内售卖的手包统统出自皇家皮匠,就连当朝摄政长公主、新相范恭知的夫人等等大齐顶级妇人都是这家店的常客,不由动了心思,想要给自家婆娘也买上一只,好沾沾贵气。
不过,当他得知入门级的包包也要七八贯起步的价格后,马上改变了主意。
嘶.一个鳖孙皮包卖七八贯,你们咋不去抢哩!
东京城有钱的傻子真多!
再往前走,便到了几人此行的目的地玉容香妆专营店。
离家前,家里的婆娘一再交代,要带一块洗了脸香喷喷的香皂以及抹嘴唇的口脂回来。
这次,三百钱一块的香皂和一贯一只的口脂虽让人肉疼,但终归在他们的承受能力之内了。
未时三刻,三人满载而归。
却在经过一家成衣铺时,听见一阵喧哗,挤进人群一看,却是两名矮粗汉子拦住了一对年轻夫妻,那小娘有几分姿色,那男子青布襕衫作士子打扮。
拦人的汉子头顶和脑门刮的锃亮,只两鬓留有两条小辫。
秃头、髡发,正是金人标志!
其中一名金人扯着小娘的胳膊,嘴里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鸟语。
那士子看起来很是畏惧,却也抱着娘子的另一条胳膊,不敢松手。
他知道,若此时一松手,任由娘子被金人扯走,那便完了。
那小娘被吓得哇哇大哭。
另一名金人见状,上前一把扯了士子发髻,抡起拳头便朝面门上捶了下来。
只几下,那士子便口鼻窜血,委顿在地,但残存意念却驱使着他继续死命抱着娘子的胳膊。
见此,那小娘终于崩溃,哭嚎道:“莫打了,莫打了,我随你们去,饶我官人一命.”
可那金人听不懂汉言,依旧一下接一下的往士子脸上凿。
当年保安州佟威投齐,当地依旧在佟家控制中,身为家生子的佟克峰因此没有见识过金人在保安州作乱。
再者佟克峰年轻,又久在军伍,身上最不缺的便是热血,眼前景象让他按捺不住。
只见他将身上买与家人的礼品在地上码好,随意选了名围观百姓,抱拳道:“劳烦大哥帮额看顾一下财物。”
说罢,也不等人答应,拨开身前人群,捋袖走了上去。
同伴王满仓、马文才二人竟一句不多问,同样将礼品往地上一放,跟上了佟克峰的脚步。
保安军不比内地升平厢军,他们紧邻西夏,大大小小作战十余回,在他们的认知中,只要是兄弟想要做的事,不问生死,便是袍泽要闯奈何桥,也需陪他走一遭!
干他娘的就完了!
冲突起的突然,围观百姓急速后退,为双方留出更大的场地后,继续以吃瓜心态品头论足。
那两名金兵也是彪悍之辈,二对三竟也不落下风。
却不想,正打的热闹时,打东边又跑来五六名同样打扮的金人。
这帮人近前后,对着外围的围观百姓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哭爹喊娘的求饶声中,百姓们迅速让开一条通往中间的通道。
随机,这群人如饿虎扑食一般的冲了上去。
佟克峰等人立时陷入了下风
一名刚才吃了一记金人老拳的百姓,踮脚张望人群内圈的激烈战况,兴奋的只拍巴掌。
大量人员聚集的异常情况,被鼓楼上值守的淮北军发现,马上通知了街面上巡逻的军士。
潘家东街上,集中了几处楚王妃的产业,本就是巡逻重点。
最先收到消息的史小七,马上带着一什人赶了过来。
不想,却在人群外围遇到了军巡铺的李班头.
东京城内每隔两里设一军巡铺,负责维持城内治安缉盗,由厢军充任。
这李班头自然也认得这名常在左近巡逻的淮北军小将,忙赔笑拦住史小七道:“小将爷,莫急。方才两名金人调戏小娘,和西军的土包子打了起来,没伤着淮北店铺,也没淮北军爷参与其中。”
史小七闻言,当即不悦的瞪了李班头一眼,带人就要往里挤。
那李班头赶忙一把拽住史小七的胳膊,又一次提醒道:“小将爷,里头有金人!”
脾气本就不算好的史小七闻言再忍不住,甩脱对方的手,顺势一巴掌抽在了李班头的脸上,喝骂道:“金人怎了?金人就不需讲王法了么!”
说罢,揪着李班头的领口骂道:“既然知晓金人调戏小娘,伱们军巡铺就在这看着?你他娘也配穿这身皮!滚”
史小七一推,将李班头推到在地,带着兄弟们挤进了战团
那李班头被一番好骂,自是尴尬到了极点,几位军巡铺弟兄上前将他搀起,李班头犹自嘟囔道:“好心当作驴肝肺!净想逞英雄,金人是你们能惹起的么?真出了事,便是楚王也保你们不住”
又过几息,东边再跑来一队军士,带头的却是镇淮军队将范广汉。
他年纪大些,自然也比史小七这等愣头青沉稳些,大概搞清楚了眼下状况后,当即喊了一名弟兄上前,“去,找白虞候,向王爷禀报一声。”
这名兄弟前脚刚走,另一人踮脚往里一看,焦急道:“范头儿,咱怎办?里面的兄弟好像没怎么占到便宜!”
却见范广汉一个收腹提气,束紧了腰带,大声道:“能怎办?自然是帮忙了!咱淮北军就没有见着袍泽打架不帮手的怂种!管他是金人银人,先他娘打赢了再说!弟兄们,上!”
未时中。
梅影小筑内轻歌曼舞,长约三尺的冰鉴内置有冰块,冒着丝丝冷气。
镇上一壶葡萄酿,酸甜可口,通体舒沁。
就连阿瑜也饮了几杯,脸蛋红扑扑的,煞是诱人。
白毛鼠从帷幔后穿过厅堂,绕到坐在上首的陈初身后,低声附耳几句,陈初稍稍意外,不由看向沉浸在歌舞中的佟琦。
正此时,又见一名军士慌里慌张冲进厅内,在佟琦耳边也说了些什么。
因这名军士出现的过于突兀,在场几人不约而同都看了过去。
却见那佟琦听了军士禀报后,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少年人,遇事终归慌乱了些,竟忘了向大伙告辞,起身便走。
与佟家关系亲近的折彦文却喊了一声,“琦弟,发生了何事?”
佟琦似乎这才意识到了当下场合,忙回身向大家作了抱拳,道:“诸位兄长安坐,我营中生了些事,需过去处置一番。”
说罢转身,可没等他走出门,陈初又一次喊住了他。
“佟将军,留步。”
着急的佟琦只得再次回身,可陈初却摆摆手,先让舞姬退下,这才环视众人,道:“方才,保安军几名将士和金人生了冲突”
在坐几人登时脸色一变。
和金人起了冲突?
金人十多年前横扫中原的一幕,是齐国将门心中的梦魇。
当年,他们叛周降齐的理由各异,或是自觉力不能敌、或是以‘避免生灵涂炭’的冠冕理由为借口。
但是,谁都不愿承认却又事实存在的最大原因,便是畏惧金人强横。
如今保安军和金人起了冲突,此事可大可小,关键是看金人吃亏与否。
若金人占了便宜,佟琦稍稍惩治一番属下,再赔金人些钱财,此事或许还能揭过。
可一旦金人出现死伤,那便不好办了要么将生事将士交给对方处置,要么当街杀了自己人让对方消气。
总之,处理这种事既丢面子又丢里子还好,惹事的是保安军,和他们无关。
可不成想,陈初接下来却平静道:“方才本王刚刚说过,我等将门一损俱损。佟将军年少,首次处置这种事未免经验不足,在坐诸位,家中父祖交往多年。此刻佟将军便如大家幼弟,他一人之事便是我等这些作兄长的自家事。我欲同琦弟同去,诸位以为如何?”
佟琦愕然看向陈初,这种事旁人躲还来不及,楚王却愿意为他蹚这趟浑水?
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但其余几人却沉默了下来,正此时,与佟家世代交好的折彦文却率先道:“楚王所言及是!多一人便多一分力,彦文愿同去!”
他说罢,刚刚获得陈初口头应许麦种的荆鹏一咬牙也站了起来,“我与兄弟们同去!”
接着,便是邝思良
到了这种情况,便是心中再不乐意,其余两家也只得起身表态!
毕竟,刚刚大家还在吹嘘大齐将门一家,此时若退缩,被人看不起不说,楚王许下的麦种,你还要不要了?
未时五刻,齐国六镇节度使子弟携手出街。
陈初一马当先,其余五人有意无意落后一马之距。
此时他们倒不是退缩,而是潜意识里要给与楚王应有尊崇。
不管是乐意还是被迫,但楚王这种愿意为属下、为弟兄出头的人,最得军中男儿敬佩。
坐在马车里的阿瑜跟在最后头,挑帘望向那道背影,只觉跟着叔叔这般的英雄,天下尽可去的,便是妖魔也要退避!
猫儿的快乐,阿瑜终于体会到了
齐国驿馆,距离潘家东街不远。
是以,大金国知制诰李俦来到现场时,只比开封府判官崔颖晚些。
崔颖颇觉头大,冲突双方一方为上国天使侍卫,一方为淮北军、保安军将士。
其中还有一位淮北军队将若是普通厢军敢惹出此等大事,崔颖根本不用作难,金使说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保证上国满意。
但淮北军的人,他是真的不敢动啊。
至于保安军那三人,崔颖早已将他们看作了让金使消气的死人。
待李俦黑着脸出现,崔颖赶忙上前将情况禀明,李俦先观察一番,只见本方十名侍卫鼻青脸肿,而对方只有保安军三人受伤,那占了人数优势、足足有二十多人的淮北军却坐在一家商铺的台阶上,翘着二郎腿和金国侍卫对骂。
双方听不懂彼此的言语,但剑拔弩张的气氛却一点也不轻松。
若不是有大批军巡铺军士、开封府衙役将双方隔开,随时都能再打起来。
看热闹的人群已拥塞了潘家东街。
楼上靠窗的、站在大车上的、攀到旗杆上的.
上国威仪不可损,早已是汉皮金心的李俦自然站在金国利益角度考量。
但让他稍稍头疼的是,昨日那楚王府的幕僚陈景安刚刚拜访过他,并赠了他万股四海商行股票。
拿人手短
刚刚拿了人家好处,自然不好对淮北军惩处过重。
于是,他也将目光看向了保安军佟克峰三人.
正好,远处响起一阵马蹄踏石板的‘哒哒’声,几息后,数名便装骑士由远及近。
百姓们慌忙让开一条路,陈初几人翻身下马,但关心则乱的佟琦则直接驱马飞驰进人群中央这才下马。
见佟克峰脸上尽是干涸血迹,不仅着急道:“到底怎回事?”
佟克峰身为家生子,从小长于佟家大宅,陪伴过佟琦读书、习武,两人自有一番超越主仆的感情。
一旁,崔颖见佟琦来了,忙低声向李俦解释一番,以期上国使者不再为难他,直接去找正主。
李俦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只见他不丁不八站在原地,开口便是不客气的质问道:“你,便是保安军节度使佟威之子?”
佟琦已从佟克峰处知晓了事情原委,自认占了道理,便上前抱拳道:“某正是佟琦!今日事出有因,乃天使侍卫调戏良家.”
可不待他将话说完,却听李俦突然喝道:“本官让你说话了么!你可知当街殴打上国使臣该论何罪?”
打的不是侍卫么?怎么变成了上国使臣?
佟琦终究年纪轻,被李俦声色俱厉的打断后,有点反应不过来。
可李俦却继续呵斥道:“金国乃齐国父国!你纵容属下殴打父国使臣,实乃不忠不孝之辈!若我大金一怒兴兵,莫说你一个无知小子,便是你父,也担不起此责!”
李俦这番话,不但将佟琦镇住了,便是周围百姓都变得鸦雀无声。
十余年前,金人大兵压境、血洗东京的恐惧记忆,被瞬间唤醒
李俦很满意现场反应,只听他阴恻恻又道:“今日之事,我需你佟家给我大金一个交代.”
“不是.”
佟琦已慌乱起来,再一次解释起来,“不是我家军士生事!是.是天使侍卫当街调戏良家妇人,军士看不过上前阻拦,才起了冲突。”
一直躬身站在李俦旁边不吭声的崔颖,此时才装作讶异的抬起头,疑惑道:“哦?竟有此事?那被戏妇人呢?”
他这么一说,佟琦赶忙转头看向了佟克峰
佟克峰下意识指向了方才那对年轻夫妇所站的位置可,哪里还有人影。
这下,佟克峰也慌了,忙上前一步,转圈作了个四方揖,道:“各位叔婶兄弟,方才大伙都看见了吧,求大伙给额做个证”
可佟克峰接连喊了几遍,竟无一人敢上前说句公道话的。
甚至因为他土气的乡音,在人群中引起几声窃笑.
一旁,打完收工坐地看戏的范广汉见此一幕,忽然觉着很难受,不由迷茫的环顾四周.这就是咱们要护着的百姓么?
他替这位不知名的西军兄弟感到不值!
挨着他的史小七却笑嘻嘻的用胳膊肘捣了捣他,并低声道:“嘿嘿,范队将莫忧心,王爷来了,保这位西军兄弟无事。”
范广汉顺着史小七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那道熟悉身影挤到了人群前方。
这边,佟克峰的语调已变作哀求,周围百姓却依旧是一副看猴戏的麻木神情。
周围人群熙攘拥挤,佟克峰却从未感到过如此悲凉再看一眼为自己着急、涨红了脸说不出话的佟琦,佟克峰万念俱灰。
主辱臣死!
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想在此受辱,更不想佟琦为他受辱。
于是,佟克峰缓缓摸向了腰间利刃的刀把.
莫名的,忽然想起了方才买给妹妹和娘亲的香皂、细布,打眼看去,他委托看顾那人早不见了踪影、连同那礼物,也一并消失了。
哎.
佟克峰无声一叹,抬头看向了湛蓝天空。
晴日无风时,他们保安州的天也是这般蓝。
只是,这繁华东京城里的人心却和家乡的不一样.这里的人富贵,却已失了脊梁.
想至此,佟克峰抽刀,朝颈间抹去。
可手刚抬至半空,却被一人紧紧攥住了手腕。
回头看去,却是一名身材颀长的俊朗青年。
“好汉稍等,我还你公道。”
这青年笑着对他讲了这么一句.即便几十年后,佟克峰依然清晰记得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随后,青年上前两步,直面李俦和崔颖。
李俦尚不知眼前之人是谁,但那崔颖已经在作揖赔笑了。
“你过来。”
青年对崔颖招招手,后者小心看了他一眼,走了过去,躬身道:“见过.”
可话没说完,那青年毫无征兆的抬腿踹到了崔颖肚子上,这一脚发了全力,崔颖疼的蜷在地上,眼泪鼻涕齐出。
“与你这等腌臜玩意儿同朝为官,丢老子的人!”
四周一片哗然,崔大人是开封府判官啊!
已是了不得的大官,这年轻人竟将人一脚踹翻?
是谁家衙内如此跋扈???
俗话说,打狗还需看主人,这崔颖方才一直站在李俦身旁,不用说,肯定是姓崔这人的立场惹恼了这青年。
李俦不由皱起了眉头,但方才那句‘与你同朝为官’他听的真切,便多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何人?”
这青年面色微微酡红,剑眉星目,若不是方才那迅猛有力的一脚,旁人还以为他是谁家公子哥。
却见他飒然一笑,道:“本官乃枢密院枢密使,大齐楚王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