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8章 清晨入古寺

    广觉寺净室,香烟袅袅。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与主持慧空大师对弈品茗。

    另有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跪坐一旁,神色恭谨地聆听着二人交谈。

    老者轻轻吹去杯中浮沫,轻抿一口,随即吐出尖锐的问题:

    “人生在世,当积极进取,方能有所作为。若依你方才所言,人人都打坐修行,追寻虚无缥缈的觉悟,那么家庭何存?国家何依?”

    慧空大师执子思索,仍是面带微笑道:“太师所言差矣,修行并非全然不顾尘世。况且世间万物皆无常,一昧进取,也未必能得善果。”

    被称为太师的老者冷哼一声:

    “老夫最不爱听的便是你们释家的“无常”之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社会稳定之基石。若世间一切皆不可捉摸,那社会秩序又怎能建立?又如何有善恶标准来规范人们的行为?

    慧空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和一叹:“夫妻之情会随着时间消逝,君臣关系亦会因权力更迭而变化。太师三朝元老,岂不知晓?”

    “况且尘世诸多烦恼,我释家教人出世,并非全然不顾身上责任,乃是在无常中破无明,在因果中知善恶,从而在世事变化中获得心灵之宁静。”

    老者并未多言,拈起一枚黑子放在局中,收走了慧空大师一片棋子。

    这位老者便是当朝太师闻鲤,他历任帝师,一代大儒,门下桃李无数。

    他与慧空大师相交莫逆,但各持一见,常作佛儒之辩。虽然也争辩不出结果,却也是这两位大师独特的相处方式。

    见交谈告一段落,那位始终静默聆听的青年,便恭敬起身为二老添茶。

    “老师方才说夫妻之情会随着时间消逝,弟子便想起近日听闻首辅之女嫁与安远伯三年,如今自请与夫家和离。秦鼎大人亦是闻太师的高徒,想必也笃行儒道治家,但其女仍大归还家。”

    茶汤碧绿,缓缓落入白瓷杯中。麻衣青年温润一笑:“可见世事确实无常,并非心中秉执,便能笃行不移。”

    闻太师眉头紧锁,怒道:“荒唐!既已嫁入夫家,就当恪守妇道,从一而终。无知妇人竟向夫家提出和离,简直有失妇德!下次老夫若是见到用协,定要好好问问他怎么教的女儿!”

    鼎,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用协,便是首辅大人秦鼎的表字。

    麻衣青年手执陶壶,但笑不语。

    ……

    秦府门外。

    潘氏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拿着各种行李包裹装上马车,小厮们则忙着检查马车是否安全妥当。

    大燕国佛教昌盛,沿袭着过年以前礼佛祈福的习俗。有头有脸的人家,更是会去寺庙中持斋一段时间,以示诚心。

    半个月前,秦老夫人已经带着丫鬟先去寺中了。如今秦府除了几位仍要忙于公务的老爷,全家都要一起去京郊寺庙礼佛辞旧。

    京城庙宇林立,最负盛名的就是广觉寺。

    广觉寺的住持慧空大师乃是当世高僧,连皇亲贵胄也会亲来拜谒。因此,每到年关,广觉寺中总是住满了来持斋辞旧的官吏家眷。

    秦家人去的,自然也是广觉寺。

    马车一路前行。

    寺中清净,不宜喧闹,此去只有秦府几位主子与贴身侍女小厮。秦思思与三房几位庶女同乘一辆,聊不上什么天,便阖目养神。

    只听一阵急促的吆喝声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潘氏的侍女掀开帘子,向着车内众人行礼道:“小姐们,到寺庙还有一段山路,咱们先在这山腰的茶摊歇歇脚。”

    车内几人听闻,纷纷点头应许。

    广觉寺在山林之中,僻于尘世,进山后山路曲折难行。往来都是大户人家的家眷,即便坐马车也会觉得疲累,因此便有附近村民在山腰支起茶摊,专供进山礼佛的贵人们歇脚。

    众人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喝着滚烫的茶水暖身子。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每年礼佛都得喝上一回,也算某种过年仪式。

    “叫你乱跑,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

    只见一个男人紧紧拉住一个哭闹不休的小孩,二话不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随即扛到肩上。男人虽穿着普通,但那小孩却生得粉雕玉琢,脸上通红的巴掌印瞧着着实可怜。

    茶摊中众人纷纷侧目而视,目光中满是不赞同,觉得男人对孩子太过苛刻。但不赞同归不赞同,老子教训儿子,也没有横加干涉的道理。

    秦思思皱眉,正欲起身,却被身边紧挨着的涂氏拉住。

    “思思,别多管闲事。别人家里的事情,你一个女儿家去插手,像什么话。”

    自涂氏之前对潘氏改观后,连带着看秦思思也顺眼不少,见秦思思行为鲁莽,便拿出婶母的身份阻拦她。

    秦思思一把将袖子从她手中扯走,低声道:“婶母,我一会与你解释。”

    她快步追上去,拦住那男人:“这孩子哭得这么厉害,不像是跟你熟悉的样子,你到底是谁?”

    男人上下扫视了她一眼:“当然是我儿子。你这小媳妇主动凑上来,莫不是想给他当母亲?”说到后面,嘿嘿一笑,形容猥琐至极。

    秦思思高声道:“这孩子虽然外衣破旧,但他里衫都是绫罗绸缎的好料子,该不会是你拐了富家公子,套上旧衣服遮掩吧?”

    她的声音引来周遭不少注意。原本在吩咐小厮的潘氏也看了过来。

    男人不耐烦道:“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子省吃俭用给他穿好衣服,你也要管?”

    秦思思冷笑一声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男人眼神有点慌乱,随口说道:“李二娃”

    秦思思扯出小孩胸前挂着的玉牌,上面赫然一个“宸”字:“这玉牌上的字可不是你说的名字!”

    男人狡辩道:“我刚才说的是他小名,他大名就叫李宸。”

    秦思思将玉牌转向茶摊众人展示:“这玉牌的雕刻手法,是宫中特有的技法,难道你要说这也是你买的?”刚才小孩被男人扛起时露出这块玉牌,她正好眼尖发现端倪

    茶摊里坐着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夫人公子小姐,自然是认得出宫中玉工的手笔,此时都纷纷指责男人的恶行。

    男人见势不妙,扭腰想要逃走。但潘氏心思缜密,早就安排好了机灵的小厮守在一旁。小厮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地抓住男人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

    一时间,茶摊众人齐齐叫好,纷纷称赞她们到正义之举。还有一位热心的夫人,当机立断打发自家小厮去报官。

    潘氏抱着受惊的小孩,回到了秦府众人坐着的木桌边。

    涂氏见状,忍不住埋怨道:“这小孩是个烫手山芋,万一磕着碰着,都是我们的错。你们真是为出一时风头,平白给自己惹麻烦事。”

    潘氏不搭理涂氏的埋怨,只是轻声细语地问小孩儿:“孩子,你是哪家的呀?”

    小孩还不会说话,只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惊恐地望着众人,尚未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秦思思给小孩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喂他,顺口解释道:“小孩既然出现在此处,肯定也是来广觉寺礼佛的人家走失的,一会儿到了寺里再各处打听便是。”

    休息片刻,众人又上了马车。

    到寺中时,正好赶上广觉寺今日的辞旧祈福法会。因着

    并非所有人都会在寺中持戒,所以过年前的半个月里,日日都会举办辞旧法会。

    法会结束后,从大殿后方走出一名青年,他虽身着麻衣,但气质飘逸出尘。他双手合十,庄重地宣了一声佛号,而后拿出签桶,温和一笑,邀殿中信众一同抽占察灵签。

    广觉寺的占察灵签素来灵验,小沙弥摆开案台,众人纷纷排队来抽。麻衣青年则耐心地站立在侧,为每一位抽完签的信众解释签文。

    秦思思也跟随众人,从小沙弥面前的竹筒里拈了一支。

    是支下下签,签云:

    “命途多舛前世孽,灾殃不断祸相连。若入佛门心未净,徒添纷扰乱清禅。”

    麻衣青年从沙弥手中接过签纸,念了一遍,霎时敛了温和笑容,面色凝重,对秦思思道:

    “施主不该来此,恐会招致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