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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夜难得没有宵禁,还有一项举国同庆的娱乐活动——驱傩。

    为了驱除疫鬼,祈求来年平安祥和。人们会在除夕夜里带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上街进行舞乐表演。

    这是一场一年一度的狂欢,长安城最中心的朱雀大街被围得水泄不通,参与人数多达数千,参与驱傩的歌舞伎人边走边跳领头吹拉弹唱,而在他们周围簇拥着的,身后尾随着的是一样欢呼笑闹的人群。

    年轻的永嘉侯夫妇也带着仆役卫士上街凑这番热闹。

    姚宝瑛的惊鸿髻上贴了许多只用金箔剪出来的华胜,有蝴蝶,有花朵,还有各色动物和人形。这是舒韫的杰作。

    一个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剪出来的花样却精细漂亮,姚宝瑛摒弃金银嵌宝石的簪钗,任由舒韫将华胜贴了满头。

    他们牵着手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看各色花灯和街边的商铺。

    一个粗布麻衣的小娘子将一篮自己扎的绢花捧到二人跟前,赞美道:“郎君夫人好一对神仙眷侣,请为夫人挑只绢花吧,自家扎的,样样都好看。”

    舒韫捧了一朵鲜红的芍药绢花簪到姚宝瑛发髻上,笑道:“姐姐恍若神仙妃子。”

    姚宝瑛不甘示弱,也从花篮里摘了一支牡丹,踮脚簪到舒韫的幞头上,轻声笑道:“彼此彼此。”

    小娘子适时赞道:“愿二位花开并蒂,白头到老,岁岁安康。”

    舒韫极高兴,当场赏了她一吊钱。

    浩浩荡荡的驱傩队伍迎面冲过来,一眨眼的功夫,姚宝瑛便与舒韫失散开来。

    姚宝瑛回头清点家仆,发现竟然全跟着自己,舒韫是一个人不见了,当下也顾不得热闹美景,要一众人手撒开去找。

    其中舒韫身边的小厮问书劝解道:“夫人莫急,郎君不是三岁的小儿,总也丢不了,不若您回家去等,我们几个去找郎君。”

    话是如此,姚宝瑛却不气馁,只道:“难得除夕热闹一晚,这会儿回家做什么。适才我们错身开来,按驱傩队伍的方向,他该在前面才是,咱们顺着人流往前找找,若没有再回家也不迟。”

    于是一行人等便顺着人流前去了。

    约两刻钟后,姚宝瑛终于在朱雀门前瞧见了舒韫。

    这一瞧不要紧,舒韫正寡不敌众,被一众家仆卫士硬按着磕头赔礼。推搡之间,脑袋上那朵牡丹绢花早被践踏到脚下泥地里。

    姚宝瑛再一看对方骑在马上的主人正是高化高十一,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要来身后卫士的弓箭,拔掉箭头,瞄准后倏尔一箭射中了高化的幞头。

    高化大惊,摸着散下的发髻,高呼一声:“有贼子害我!”

    顷刻之间,舒韫身侧纠缠的卫士便后撤到了高化身边。

    姚宝瑛手里还挽着弓,快走几步护到舒韫身前,扶着他站直身躯,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让永嘉侯下跪赔礼。”不待高化反应,拍拍舒韫身上尘土,忙问:“可伤了没?”

    舒韫又急又气,见姚宝瑛来了,反倒将火气生生咽下:“不要紧。”

    姚宝瑛却以为是舒韫受了天大的委屈,加上今日新换的锦衣在泥里滚了一圈,早就没法看了,怒火中烧,转身怒目相对高化。

    高化把玩着马鞭懒洋洋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姚长史啊,失敬失敬。我的奴婢们叫永嘉侯告散了,没人扶我下鞍,正巧见了永嘉侯,开个玩笑罢了。谁知道永嘉侯这样经不起事,还要动手打人。”

    姚宝瑛拉起角弓瞄准高化,仍语气平静道:“那我也跟高十一郎开个玩笑如何?”

    现下弓弦上的可是带着箭头的真家伙,彼此不过五步,足够取人性命。

    高化一时来了劲,狂悖道:“你敢?三大王乃是我的亲外甥,尔等奴仆竟敢害我!”

    姚宝瑛准头向下,稍松弓弦,叫箭矢擦过马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来,胯下宝马吃痛嘶鸣一声扬起前蹄,高化也随之摔到地上。

    “我替我夫君请高十一郎下马。哎呀,您怎么没站稳摔了啊。”

    仿佛是后知后觉,高化仰天痛呼一声,又喊道:“金吾卫打人啦!还有没有王法了!”

    高化一嗓子嚎得姚宝瑛心烦,眼见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也有金吾卫往这边赶。姚宝瑛喝道:“十一郎的失心疯怎么又犯了?你是什么东西,一介布衣,让圣人亲封的永嘉侯跪你?尊卑不分,颠倒纲常,此等行径与谋反何异?”

    别的不说,姚宝瑛扣帽子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一个高声的“谋反”二字,啥时间把金吾卫全数吸引了来,一众甲胄俱全的卫士,耳朵要立到头顶上,听见“谋反”二字,只觉得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闯进圈内定睛一瞧。

    全傻眼了。

    竟然是自家的上司和纪王的小舅舅起了争执。

    喊“谋反”的娘子,是岱山公主府的长史,明公的外甥女,那可是圣人皇后眼前也挂得上名的人。

    高化见来人全是金吾卫,忙不迭叫家仆颤颤巍巍扶起。“你!”高化气极,“你敢诬告我,你这个泼妇!我姊为天子妇,我甥为天子儿。你不过是宫里的奴婢!尔等奴仆……”

    “啧啧啧”姚宝瑛直接不讲礼貌,打断了高化的酝酿施法,“姜公什么时候多了您这么个弟弟了,真是稀罕事哈,姓高的硬说是自己是姓姜的弟弟,怎么,高氏委屈你了?”

    “你!泼妇!”

    眼见高化脸都气红了。姚宝瑛直接扬声叫来一旁发愣的金吾卫们,自顾自抹眼泪哭起来:“诸位都听到了,高十一郎发疯了啊,仗着自己外甥是三大王,一口一个奴仆,一口一个泼妇,还对永嘉侯拳脚相加,逼他下跪磕头啊,可怜我这夫婿平日里最伶俐一个人,叫他生生打愚钝了。来日对簿公堂,还要请诸位做个凭证才好,不然我们夫妇,可就没法活了啊。”

    比起脸红脖子粗,披头散发的高化。姚宝瑛扶着半身黄土的沉默不语的舒韫,自己说哭就哭,眼泪汪汪的倾诉,显然在视觉上更具有说服力。

    更何况,为首的金吾卫她认得,一个年轻的队正,不是长安人士,家境也不富裕。不然怎么除夕夜轮到他当值了呢。

    但是去他们家吃过饭。

    在姚令圻言传身教的熏陶下,姚宝瑛授意舒韫隔三差五带着新鲜的猪羊去金吾卫府衙和卫士们一道打牙祭。

    金吾卫并非都出自长安富裕人家,许多是周边郡县征兆来服役的,往往家里配凑军资已经不易,更遑论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过活。横竖永嘉侯府他们自己做主,隔三岔五举行宴饮,所邀请的,也大多都是舒韫在金吾卫中的好友。

    感情嘛,都是这么积累出来的。

    队正点点头,抱拳恭敬道:“夫人受委屈了。”

    高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刚刚还气势汹汹骂人的姚宝瑛转眼间委屈巴巴哭起来了,一张嘴一开一合,现在变身完美受害人。又看金吾卫瞎了聋了一样信这个泼妇的鬼话。

    “你们蛇鼠一窝!这是蓄意害我!我不服,我要到京兆尹府上申辩!告你们谋害良民!”

    姚宝瑛微微一笑:“去京兆尹府上算什么本事,我如今官职四品,少括又有爵位,十一郎现是白身,要越级告我们,得去敲登闻鼓。这倒方便。再往北数十步就是,今日除夕,各宫妃嫔和皇嗣都在宫内领席守岁,咱们现在就去,省得明日十一郎身上又多了什么说不清的伤赖上我们。顺便也辩一辩你纵容恶仆威逼永嘉侯的事。去呀,怎么不去了?”姚宝瑛盯着高化,直看得高化想起了自己家笑面虎似的大外甥,心里一阵阵发毛。

    姚宝瑛又阴阳怪气道:“十一郎别是不敢了吧。哎呦,我当十一郎有多厉害,原来是纸糊的威风,都不用风吹的,走两步就抖没了。连个玩笑都经不起呀。”

    “泼妇,你,你这个疯子!你是泼妇!”高化仿佛气得精神失常了一般。

    姚宝瑛心知今日这件事没法善了了,从高化差使人按着舒韫下跪开始就没法忍,圣人未登基前的姚府尚且不能忍受敬国公府的羞辱,如今的永嘉侯府难道能忍受高氏的羞辱?

    不可能,高化你惹到硬茬子了!

    姚宝瑛颔首示意道:“看来高十一郎是不肯饶我们了,也罢,就按流程走一遭吧。劳烦诸位将我们带去京兆尹府上了。”

    一连串的话密得舒韫插不进嘴。

    姚宝瑛把他护在身后叉手当街骂高化的时候,舒韫惊得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还是他印象里那个凡事留一线,八面玲珑从不得罪人的姚宝瑛吗?

    金吾卫将他们押送到京兆尹府时,高化气得面色绯红,不断指着姚宝瑛骂“泼妇”。

    姚宝瑛更不会惯他臭毛病,低声吩咐舒韫需要冷着脸说明白事情原委,自己就负责坐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待京兆尹找大夫来验了双方伤痕,问过金吾卫后得知所言非虚,一应卷宗写得清楚明白。

    年节时分长安城中鱼龙混杂,治安本就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京兆尹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到头顶上,听说两家权贵当街起了冲突,不得不捋着花白的胡须从家里跑来居中调和。再一看来人一是纪王亲信,一是岱山公主的亲信,加上一个新贵永嘉侯,感叹今年真是流年不利,上半年战战兢兢怕扫了圣人痛失爱子的台风尾,下半年圣人又弄出公主入朝这样惊世骇俗的新事,好容易都躲过,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现下皇子皇女们的党争又闹到自己眼前,年夜饭都没吃完就被拉到府衙办公,儿孙在家里放爆竹,自己来给两个祖宗劝架将和,心道自己真是活得太长了,怎么还不死。

    各自劝了两句,见高化仍不依不饶,暗叹纪王身边怎么还有这样的蠢货。只能以高化犯了失心疯为由,叫来仆役半劝半拉把他塞到厢房安顿。自己则好言相劝那个啼哭的妇人和她身边冷若冰霜的莽汉。

    高化那时已经气得话都说不全一句了。

    事后舒韫向京兆尹躬身致谢,接着扶起姚宝瑛出京兆尹府门。二人相互搀扶,还真有些患难夫妻的意境。

    刚出了门,姚宝瑛刹那间变了脸色,抹干净眼泪后熟练地从舒韫身上摸出一只装金锞子的荷包,叫来跟随的队正笑眯眯道:“除夕夜里还劳烦队正走一遭,一点心意,权当给年夜饭加个点心。”

    都不用掂量,那荷包放到手心里压手的手感做不了假,也笑眯眯冲姚宝瑛和舒韫道:“搅扰了郎将和夫人的雅兴了,新年伊始,二位逢凶化吉,驱邪除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