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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白丽娘(二)

    “妾白氏,高府众人唤妾丽娘,今年十五岁了。”

    换了一身得体衣裙的白丽娘弱柳扶风般跪到在地,在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的房屋中,舒韫和姚宝瑛对于她的一切开始了提问。

    果是个清丽至极的美人,与姚宝瑛略有三分像,却是秾纤合度,延颈秀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宛如辞赋中的洛神仙子一样。比较起来,长期埋头案牍的姚宝瑛则显得粗俗笨拙得多。姚宝瑛看看白丽娘,又看看秾艳仿佛玉人的舒韫,便觉得任谁也会说他们两个更般配些。

    “你是哪里人,还有家人亲戚吗?不若我送你回家去吧。”

    白丽娘照实答道:“妾户籍新丰,早也是耕读之家,两年前父母去世后,兄长因为欠了赌债便卖了妾身抵账。如今,已经没有家人了。”

    又是这样的苦命人,姚宝瑛心里暗叹一句,可也不敢不防高氏,便问道:“我家奴婢不缺你一个。你且将来我家前的事都说明白了。受了多少苦,也说了吧。”

    白丽娘自嘲一笑:“高氏府上有许多像妾这样的女子,都是从周边搜集而来。有人悉心调教,然后用作宴席取乐,在这途中,许多姐妹因节食而饿死,或被歌舞教习责打至死,如此种种,不过是为了取乐所用。高府后宅有一片花园,珍奇花草不胜枚举,用以滋养花草的,正是娘子们的血肉。妾入府的第一天,高十一便与几个堂兄弟一起,破了妾的身子。”这话说得淡薄,白丽娘似乎已经习惯了羞辱,便拿自己也不当回事了。

    “妾能遇到郎君,侥幸活命出了高府,又有夫人全我衣衫,救命再造之恩等同父母,妾还能有什么意图?”

    “那你……你侍奉过,多少人?”舒韫忍不住问道。

    立刻,姚宝瑛的声音就响起,她扭头对舒韫道:“这有什么要紧?难道是她愿意的吗?不要羞辱她。”

    这几乎是在骂她娼妇,可她还是回答了舒韫的问题,仿佛已经麻木:“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舒韫又问道:“既然这样痛苦,何不一死了之?”

    “舒少括!你若喝醉了,就去睡吧!”

    那样的话一出,不仅姚宝瑛错愕愤然,白丽娘也难以自持,说起种种苦难她尚且能够麻痹自己,可如今却强忍泪水低声回禀:“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何要死呢?妾身若死了,不过为花草平添肥料,妾不甘心。”

    姚宝瑛再问:“那你们没想过反抗吗?”

    白丽娘叹道:“妾身一介弱女子,如何逃得出那重重宅院。进府的第一年,听闻有位姐姐不堪受辱,趁床笫之间要掐死高十一,她力弱不能一击杀之,便被高十一万般折辱,生剥了皮,活活疼死了。”

    姚宝瑛听闻之后几欲作呕,转头一看,舒韫也是万般不适,连连干呕难受。饮尽一盏茶水强压恶心,姚宝瑛又问:“我听你言谈,像是读过书的。我妹夫也是新丰白氏,不若为你找寻祖宗和族人?”

    “阿爷在世时,农闲时分教过我几本书,至于祖宗。”白丽娘苦笑,“祖宗又何尝庇佑过我,既不许进祠堂,更不在族谱之上,如今再说祖宗,也会嫌我蒙羞罢。”

    “那你想不想留在我家?”姚宝瑛恻隐之心大动,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为这小美人做主了。

    白丽娘坚定道:“想!我虽非完璧之身,不配侍奉枕席,可我也算是个人,我能种庄稼,能养蚕织布,我还会算账。在高家也习得了吹拉弹唱的本领,只求郎君和夫人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我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你会写字吗?”

    “家里没有纸笔,我在沙地上学的写字,我的字,写的不好。”白丽娘低着头道。

    不自觉间,白丽娘的自称乱七八糟,从卑微恭敬的“妾”,变成了和姚宝瑛一样的“我”。她每说一条,姚宝瑛眼睛就更亮一分,仿佛捡到了一块至宝。一时之间,秋娘,顾姨娘,桂子,桑柘梧桐乃至她所见到过的所有奴婢们,仿佛都在她的面前了。

    姚宝瑛兴奋道:“你这么厉害,高家竟然只要你的皮肉做装点?”

    白丽娘抬头,正见姚宝瑛一双眼睛亮似明珠,像欣赏珍宝一样欣赏她。

    因这副漂亮的皮囊,她从小受到的目光可谓数不胜数,村里的男人总是贪婪地打量她的姿容,像苍蝇围着臭肉一样凑在他们家门口垂涎。而后被卖进高府,但凡有些官职地位来做客的郎君,对她更不屑于掩饰色欲,因为她太轻贱了,一个唾手可得的美貌奴婢,要来侍奉过夜主人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而女人们,或嫉妒她的美貌,或鄙夷她的低贱。

    反正被人蹂躏玩弄的时候,被用来招待宾客,学种种取悦男人的手段的时候,谁也没把她当人看过。

    姚宝瑛亲自将这块璞玉扶起,捂热她冰凉的手指,连连称赞道:“上天恩赐,你是一块璞玉啊。”

    全然不管舒韫如何想,姚宝瑛已为她做了主,拉着她就要往外走,边安排道:“去书房,把你读过的书都指给我看。写字,我要看你写字。我还要看你算数……”

    舒韫轻咳了两声,示意他这个男主人还在。

    姚宝瑛也不含糊,拉着白丽娘的手,上前两步讨要道:“她的籍契呢?高氏送了人来,不陪送妆奁也就罢了,籍契是要一并送来的。怎么会没有?”

    舒韫的目光围着姚宝瑛和白丽娘打转。

    白丽娘局促地往姚宝瑛的身后躲,姚宝瑛才反应过来这是丈夫的姬妾。可还是拉着白丽娘不松手,把她护在身后,恳切道:“男女之情,全凭自愿。她如今虽然名义上是你的姬妾,可她若是不愿意,你别逼她。”

    舒韫温和地说:“没关系,她的事你做主就好了。不过,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白丽娘所练就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使她明白,她的存在,或许即将是男女主人之间产生争吵的由头。温和而保守的男主人,热烈而仁慈的女主人,她几乎瞬间就知道应该跟从谁的号令,因此她知趣告退,在奴婢们的看护下,被送去书房做姚宝瑛吩咐过的一切事。

    她挺直了脊梁走的。她观察出,这位夫人和她见过的所有夫人都不同。

    也许,这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男主人的悲悯救了她的性命,救的是一名奴婢,女主人毫不遮掩的欣赏点燃了她心里的一团火,救的是一个人!她是多么渴望能做一个人!

    她必将使出浑身解数,让这位夫人看到她是有用的。至少,让夫人看到自己是忠心的。

    舒韫神色很有几分怏怏,配合他刚刚酒醒的不适,一时也有病美人的风流。

    “姐姐。我想你还没有适应好做一位夫人。”

    姚宝瑛不解,她坐回舒韫身前,仰头问道:“你要教我吗?”

    “看看她的脸,你就这么轻信她?万一她是高氏安插来的细作呢?”

    姚宝瑛反问:“高十一有这个脑子吗?”

    一个酒后可以说出来日纪王登基他就是宰辅的蠢货,即便他偶尔聪明了一瞬间,难道白丽娘会给一个视女人性命如草芥的疯子卖命吗?

    舒韫一时噎住了,酒后醉意顺着他的心脏漫延而上,最终在颅内爆开,所有的心事都顺嘴说出来。

    “她是高十一送我的妾!”

    姚宝瑛不明白,“那不然呢?”

    “看着那样一张脸,你不觉得丢脸,也没有一丝嫉妒吗?”

    姚宝瑛笑了笑:“我的脸面有什么要紧?郎君们不都觉得主动给丈夫纳妾是夫人贤明的表现吗。难道要学纪王府那样,给我扣一顶嫉妒的罪状,再给你添一个惧内的名声就好了?况且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丽娘的美貌毋庸置疑,我欣赏她的姿容,和欣赏你的没有什么分别。”

    舒韫却失落极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起身跌跌撞撞走回室内,拨开百子千孙的床帐,自顾躺下,他喃喃道:“不对,你并不爱我。”

    酒气粘合了他的眼皮,在还有一丝清醒的时候,舒韫瘫在床上侧头看着正在梳洗的姚宝瑛,看她正在吩咐桑柘和梧桐家中琐事,以及今日未处理完的公务,看她果然不挂在心上,依旧充满斗志,仿佛万事万物的发生都于她有利,不禁苦笑:

    “算了,有什么关系呢?”

    桂子来问姚宝瑛,将白丽娘安置在哪里。

    姚宝瑛极随意道:“时绥堂后面不是有一排屋子空置吗,就近住那里吧。”

    舒韫终于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她就是如此,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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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丽娘紧紧跟在姚宝瑛身后,冷眼看着高府门前进进出出的金吾卫,同时伴有无数年轻美婢络绎不绝出府门,那是她在高府的姐妹们,尽管她们或争吵过,或彼此陷害过,此刻白丽娘见到她们出了高府这个地狱,她却依然为她们欢喜。

    她更震惊的是姚宝瑛身前的岱山公主。岱山公主身侧的纪王,纪王身后的高化高十一。

    那个如阴司阎罗一般的恶煞,此刻正不断冲岱山公主点头哈腰,那样的谄媚面容,白丽娘只在她们这样的奴婢脸上见到过。

    金吾卫陆续抬出尸骨,甚至是断肢和人皮。纵使周珷见过战争,此刻也十分恶心,吩咐道:“安葬之后记得叫僧人来念经超度了。”

    看着屈膝谄媚的高十一,周珷神色不虞,冷冷道:“圣人看在三哥的面子上,这次只夺了官身,罚没五万贯钱安置娘子们,十一郎以后可得熟记律法,虐奴婢者,徒一年,无故杀之加一等。掠良人为奴婢,绞杀。”

    纪王先斥高十一跪下,再对着周珷温和笑道:“本王定然监督好自己的府官。可也给五妹妹提个醒,不要用两面三刀的小人啊。”

    这是暗戳戳指着舒韫说他既收了高十一的美姬,却又转头为这姬妾鸣冤,继而引出高化虐杀奴婢案来一干事了。

    周珷自然回护己方阵营,道:“不比三哥慧眼,我府上可没有十一郎这样的好郎君。”扭头叫姚宝瑛来道,“姚长史,你可要警醒了。这可是你的前车之鉴啊。”

    姚宝瑛恭身点头道:“臣铭记不忘。”

    高十一仰头怨毒地盯着姚宝瑛身后的白丽娘:“你以为攀上永嘉侯府就能富贵无忧了,须知你也不过是被我玩腻了的贱货!即便是穿上华服美饰,依然是下贱的奴婢。”

    白丽娘身上裹着的正是姚宝瑛赠她的墨色狐裘,此时却不用姚宝瑛维护,她自己就长躬施礼,回道:“拜高郎所赐,我必当活得康乐长久,等着看您的报应。”

    周珷和姚宝瑛都喜欢这小娘子的脾气,能屈能伸,是能做大事的人。

    姚宝瑛领着她去岱山公主府走了一趟,几句话的功夫,裴延良便派了家里小厮顺路去京兆尹,白丽娘的户籍身份就从奴婢贱人变成了良民。

    而这一切不过是姚宝瑛的一句话。

    她宛如新生的婴儿一样贪婪地看着所接触到的崭新的生活,她喜欢自由之后所能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