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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天了,姚宝瑛已经麻木了。

    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不停,白日里杀得汗水和血水混迹,夜晚风一吹就板结成一块,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夜色如墨的黑暗也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城门之下堆起高高的尸骨,几乎能把护城的沟壑填平,夏日炎热,两天就能生出白嫩的蛆虫,一开始夜里他们双方还有余力侵扰,后来晚上两边都只有一件事干:

    埋尸体。

    橦城死伤已有近三千,从昨日开始,随行各府的府兵也从后勤转到城楼上搏杀。

    信陵和长安哪里都没有来援军,每天城里数万人等着张嘴吃饭,又有数千的官兵等着安排,周珷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也许某个被俘虏的大周士兵也说出了橦城存着两位天潢贵胄,于是叛军进攻更加猛烈,大约是想挟持住她们,才能和大周谈条件。

    姚宝瑛偶尔会想,为了叛军两部贵族们的那点利益,死这么多的人到底值不值得,可是下一秒她就得抄起马刀,狠狠砍向爬到城墙上的甲戎人,然后斩断绳索,与人合力推倒长梯,再补几箭索他们的命。

    就算那个士兵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还很纯粹,没来得及了解这个世界残酷的一切,可他不是少年,他是敌人。

    姚宝瑛在守南城门,卫牧在西门,周珷和城阳侯镇守北门,明娥在东门。

    南城门毗邻行宫,在进攻的间隙,她阿娘明顶着战火上城楼给她送了一瓦罐鸡肉王母饭。

    这是母女俩自困守橦城以来头一次坐在一起说话。临到生死关头,她们反而很坦然。

    “前日敬国公的两位夫人特意来找我,”明氏给姚宝瑛斟一碗汤水,絮絮道,“延宁二十五年之后,咱们家和敬国公齐家就没有来往,她们来赔罪来了。”

    姚宝瑛婉拒了汤水:“其实我和齐六相识多年,他还是明事理的。”

    “你知道她们说什么?”明氏心疼地看着满身血污的姚宝瑛,忍不住伸出手绢去擦姚宝瑛的铠甲,“她们先是赔礼道歉,说那年齐三郎过世,她们伤心疯了,这才委屈了你。如今见你偌大年纪还孤苦一人,想为他们家六郎聘你。”

    已经习惯了敬国公府家的神奇操作,姚宝瑛稳稳端着饭碗,还能戏谑开个玩笑:“奇了怪了,中山齐家也算是望族了,怎么一副见利忘义的做派?如今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回长安,他们家也是真舍得出去,剩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了,又不怕叫我克死了?幸亏阿爷随圣人在信陵,姚四在长安没来,不然惹急了,我这里弓弩管够。”

    明氏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姚宝瑛的铠甲,遂停手感叹一声:“六郎是好,可他们那样的人家自然是不堪嫁的,儿啊,倘若今日咱们死在这里,你连个牌位也没有,做孤魂野鬼吗?”

    来来去去都是这些话,姚宝瑛已经习惯充耳不闻,夹着一块烧糊的鸡肉放嘴里嚼,想到这可能是明氏自己的手艺。

    “阿娘,士气可用,粮草充足,将领指挥得当,我们不会败的。即便要死,女儿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快哉。”

    现在只要来一支援军就够了,城下甲戎士兵已经是士气低迷,犹如一盘散沙,不管那里来人,好歹能破现在的困境。

    恍惚间姚宝瑛突然发现明氏手腕上一串从不离身的菩提佛珠不见了,遂发问起来。

    明氏为她收拾好碗碟:“前日协助清点军械时觉得碍事,给摘了。”

    了塔传来叛军进攻的预警,姚宝瑛立即带盔起身探望,又催明氏快快下楼。

    临去时,明氏回头望盔铠俱全的姚宝瑛,仿佛又回到年少送父兄出征之时,几十载光阴过去,她也从少女变为人母,心被磨得很钝,几乎感觉不到疼了。

    她说:“去吧,保重。”

    此番叛军攻势甚于以往,姚宝瑛所在南门本是叛军兵力最弱之地,往常不过千人来战,而自攻城的号角响起之后,姚宝瑛所感严峻甚于初次集火攻占北门之时。叫身边几个身手敏捷的小校跑去东门和西门求援,还要去北门寻周珷和方侯说明情况。

    一连七日精神紧绷,无数轮的攻防,橦城虽士气高涨,可不免都有疲惫,甲戎人不善攻城,靠着人数和攻城利器,双方堪堪赛个平手,姚宝瑛算着半个时辰过去,卫牧和明娥都没有派兵来援,心想是叛军应是出动了全部人马来攻,各门都忙着御敌,一时之间调派不出人手。

    可是这实在是,太猛烈了一点。

    姚宝瑛的箭囊都射空后换了长刀劈砍,敌人仍然如蚁附膻般袭来。左支右绌之下,一个躲避不及,姚宝瑛的左臂已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她奋力砍倒那个身形消瘦的甲戎人,又接着冲到人堆里搏杀,张嘴就骂了两句脏话,哪里还有一点长安城里端庄得体的闺秀样子。

    她已经快砍不动了,泼天都是赤红色的血海,杀人如切瓜砍菜一样,她的心也快承受不住了。

    手里的兵戈受重力而被打落,姚宝瑛正要随地捡个工具来抵挡面前甲戎士兵的屠刀,忽然对方被一箭射中胸口倒地,明娥奔到她身后,把弓箭扔给她,兴奋道:

    “信陵的援军到了!城下士兵俱已出城合力围剿,公主命我先来驰援南门,护卫行宫。”

    姚宝瑛精神大振!再度挽弓搭箭,为明娥解决一个准备在背后偷袭的敌军,手臂伤口裂开,冒出汩汩的血,她顾不得缠紧伤处,催发弓矢射死明娥旁对战的甲戎人。

    这场收尾的战役持续到傍晚,天边晚霞瑰丽如螺钿紫,城外泥土殷红似血,比得上最好的胭脂。

    她们终于听见了得胜的战鼓。

    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姚宝瑛扔了刀就地躺在死人堆里,看着落日西沉,天边升起上弦月,夜色送来凉风,吹干了她脸上的血和汗,士兵们各自相拥喜得手舞足蹈,城楼都在跟着颤抖。

    缓缓合上眼眸,她忽而很想死在这一刻。

    “姐姐!”

    满面风霜血污的舒韫拨开人群向她跑来,一看她左臂冒出的血已经浸湿了衣甲,忙撕下自己铠甲内的里衣蹲在地上为她包扎左臂,他难得带笑,此时露出一口白牙问她:“疼吗?”

    姚宝瑛手上缠绕的麻布早已经散架,她也顾不得许多,攥拳去捶舒韫胸口的铠甲,啐他一口:“再来晚点,就给我收尸吧!”

    舒韫娴熟包扎好姚宝瑛的左臂,顾不得面上刚被啐的唾沫,笑道:“不行,勿使我负克妻之名。”

    明娥看见了,只是笑笑走开。路上顺便拦住一个前来传信的卫牧。

    明霭之带了八千人来,周珷作战时见东北方向旌旗招展尘土飞扬,料定是援军到了,于是一众士兵欢呼振奋,拼死抵抗。等明霭之分兵绞杀城外叛军之后进城,见士气高涨,军士民生井然有序,物资输送络绎不绝,粮草军械出入明晰,如此种种,仿佛只差自己一支援军,惊讶道:

    “公主还有这样的本事?!”

    周珷瑛陪同在卫王身侧,问道:“圣人无碍否,懿怀太子葬仪安否?”

    明霭之立刻就换了态度,执臣礼回禀道:“一切都好。接到永嘉伯报信,圣人便划出大半的卫队交臣前来救援,所幸不负圣望,此战不败,全仗公主运筹帷幄得当。”

    老匹夫。周珷在心里翻个白眼,八千轻骑从信陵飞奔而来,算上路途中各种意外耽搁,五天也就能到了,七天的时间,长安的援军都该到了,如今长安那边没有丝毫风声,信陵的援军还迟了两天,这话倒是一句不提。

    周珷狡黠道:“为了守城,我夸下海口要蠲免橦城五年钱粮,守城官员升三级,加勋一转。如今明公来了,届时可要为我说句公道话,别让圣人落我的面子。”

    明霭之笑眯眯捻须回道:“臣定然为公主上表叙功。不过圣人命臣先去萧关整顿防务,这个中细节,只怕还要劳烦公主亲自奏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