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京都下雪了。
男人拥着一身大氅漫步于御花园内,身后的小太监匆匆赶来,恭敬道:“王爷,这四皇子的百日宴就要开始了。”
男子回过头,那眉眼自是先前一贯温润和善的小大夫庸弋。只是此刻他神情间却带上了几分混不吝的轻蔑与不屑。他伸手摘了御花园里一朵山茶花笑道:“急什么,满朝文武看的是我皇兄又不是本王。”
说着回头斜撇他:“你是来提醒本王,还是来吩咐本王的?”
那小太监吓得忙在冻得冰凉的卵石地上一跪:“小的可不敢!只是……只是得了圣上的嘱咐特来知会王爷一声罢了。”
男人冷眼扫视,小太监屏息凝气不敢出声。片刻后他终于转过了身,不紧不慢地朝着今日要举办小太子百日宴的乾清宫走去。小太监看他走了,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紧跟上来。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有个不学无术、性情乖张的弟弟,自打封了晋王有了封地后,本应该远离京城,奈何太后与圣上对他百般宠爱,百里外的晋王府是去都没去住过,始终都待在京中。
重回宴席,男人进殿之后,便脱了黑色大氅交于宫人,捻着手里的山茶花信步走上台阶。也只有他在这宫中能有这般自由,换作他人早就因有失礼节挨教训了。那高位上坐着的正是太后与皇帝。见他来了,皇帝先开口道:“今日你侄子百日宴,怎么来得还这样迟。”、
他与男人在眉眼间总有那么几分相似,但看五官就知道是对亲兄弟。
男人把茶花递到那衣着华贵的老夫人跟前:“御花园茶花开得不错,我见喜欢,便取一朵来赠与母亲。”
老妇人就笑:“风儿,你若是把对母后的体贴多用到那些姑娘身上,总不至于你皇兄的四儿子百岁了,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是了,在这儿他不再是那个出身平凡、清贫度日的赤脚大夫庸弋。在这儿,他是先帝宠爱的小儿子,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晋王,夏临风。
“孤家寡人又有什么不好
,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夏临风望着太后手捧那一朵茶花,点了点头,“果然配母后。”
这般送罢了茶花,他总算在靠近圣上左侧的位置上落座。见他坐下,周围有人低声讨论起他的事来。
有说许久不见晋王,好奇他近日在忙什么的,有问几日前京郊狩猎何故不见他的。
声音虽轻,姿态也故作隐蔽,但还是让男人注意到。他一个眼神扫去,那几个多嘴多舌的官员连忙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嘴脸。
而后又是老一套的宴会歌舞,圣上祝词,宫人将小皇子抱了出来,所有人都在开口大笑庆贺小皇子百日,说这盛世昌隆,皇帝圣明,说百姓安居乐业,幸得我朝有忠臣明君。
夏临风兴致缺缺地看着这些人好似台上戏子那般,你方唱罢我登场,思绪一时间飘散开去,分明天下间再寻不出比皇宫更豪华的盛宴,偏偏晋王心内想着的,还是丹霞山上的景象。
他在想,玉天凰这会儿该在做什么呢?
自他离开丹霞宫已经有小半年了,他是懦夫,临阵脱逃,可除此之外,却又别无选择。犹记那日订婚宴上,玉天凰一袭红衣,目似点漆眉目如画站在他身旁。满山的民众、宫人都在为他们庆贺。她站在桌前举起了酒杯,笑盈盈说:“从此以后,你们谁若敢再欺负庸大夫,便是与我作对,我要护他一辈子!”
那日的丹霞宫似乎满山的扶桑花都开了,遍地火红,烛火之下照着玉天凰的面庞也微微泛红。她吃了酒后,醉醺醺地靠在庸弋身上与他一块回了房间。她靠在他肩头一遍遍问:“庸大夫……庸大夫喜欢我吗?喜欢的吧?不喜欢不会为我做这些事,对不对?不喜欢你也不会就这样陪着我。你知道的,陪着我是最危险的,许不得哪日就没了命。”
“我……”庸弋一时间有些迟疑,玉天凰抬手将指腹压在他唇上:“嘘,我知道你害羞。”
她笑靥如花,侧过身来顺势躺倒在他怀中:“无妨,我知道你
的心意,哪怕你不说,我也感觉得到。你就是喜欢我,你中意,对不对?”
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当时氛围的确暧昧,庸弋终于点了点头。玉天凰坐直起身,将眼睛闭上凑到她身前,庸弋望着她满怀憧憬的面庞,终于握着她的手腕,俯身吻在了她唇上。
玉天凰的嘴唇湿润又柔软,吻下去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地艾草香。数月之前,也是在这轻飏阁内,他被困住手脚扔到罗汉踏上,眼前的姑娘挥着一把软剑,疯疯癫癫似是要取他性命,那时他们说着“女子贞洁”、“冒天下大不讳”,而现如今,这疯丫头却躺在他怀里,环着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一个吻。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想永远做庸弋。不再去管朝堂纷争,不再去想圣上交予他的重担,不管天下如何,不管世间如何,抛开晋王的身份就此在丹霞宫里做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宫主君,做小小的山野大夫,再也不想过去种种。
然而这一吻了毕,庸弋低头望着打着哈欠神情困倦的未婚妻,却还是怯了。
他抛不下朝堂中的这些,面对天下与京都,发生的那些事,他没法不管,否则他早在当年就跟着师父一走了之。
庸弋低头在玉天凰的额上落下一吻,玉天凰在他怀中安然睡去,脸上仍带着那份幸福的神情,全然不知所爱之人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她。
细细想来,这几个月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庸弋何尝没有对玉天凰动心?
一个明媚如朝阳的姑娘,一个张牙舞爪又恣意妄为的姑娘,一个与京中那些官家女子截然不同的姑娘——庸弋其实远在玉天凰亲口说出这些话之前就已经动了情。
可对她来说,他是庸弋,他的身份,她对他的了解都是假的。他如何做得到以谎言来骗取这姑娘一生呢?
感觉到她呼吸平稳,已是熟睡,庸弋终于开口了。
“娘子……若能有缘再会,我定许你一生,永不相负。不,哪怕将来再无相逢之日,我夏临风,也绝不会再负你。只是我不
能在骗你……”
说罢这话,他慢慢将手臂从她身下抽出。庸弋坐到桌前取出纸笔,一时之间思量繁多,不知该从何落笔。
几个月来发生的种种荒诞又可笑,好似一场梦,情与爱似是那个夏日里的镜花水月。最终梦醒,什么都不剩下。
一番思量过后,庸弋只在纸上留下一句话:吾非良人,盼宫主早日寻得如意郎君。
写字时他的手莫名发颤,即便是过去陪父皇面对千军万马他都不曾有半点紧张害怕,可只是写下这几个字竟莫名让他心如刀割。
庸弋放下笔,将字条压在杯盏下,起身要走。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自己就再无勇气离开轻飏阁,离开丹霞宫,离开玉天凰。
从窗户翻出时,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他:“你当真不愿意为宫主留下?这一走,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庸弋转回身,张扬端着他的旱烟杆斜躺在屋顶,似是早就有所预料,在此等候多时了。庸弋别过头闷声道:“京中来信,皇兄想知道如今是否安稳,又说朝中起了些许变化,盼我早日回去替他排忧解难。”
“那就这么走了?”
庸弋没回答。
“不做庸弋,要做夏临风了?”
庸弋苦笑:“我从来都没办法不做夏临风,师父。这出身,我没得选。哪怕能逃,也只是逃这些时日,该回去的时候,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可玉宫主呢,她怎么办?”
“她已解决了‘天命’,如今看来,她不会再嫁给那个龙盛,丹霞宫的命途也将要改写,江湖之中眼下看来似乎也不会因为那个人再起波澜。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张扬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我是说,你与她!她怎么办!”
“她有自己的主意,她会找到另一个更适合她的人。庸弋不适合,庸弋……”他低垂着头道,“庸弋,不配。”
“这就是你的选择了,是吗?我送你回京,让你想明白自己以后的路,可不是让你做一个随时要逃走的懦夫!”
“那我要怎么办?”庸弋向张扬反
问道,“坐视不理还是学师父您隐居山林!我是皇家的子嗣,我逃到天涯海角身上的命运也不会因此改变!我和师傅您不一样!我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只要陛下看不见,我就可能是别有用心,试图谋反。他是君王我是臣。况且,我只有在这个位置,才能去做您当年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泛红。
“我难道不知道自己厌烦京中那一切吗?我难道不知道丹霞宫的日子才是我心心念念想过的吗?我难道不知道……不知道玉天凰对我,我对玉天凰,是真心的吗?”
张扬慢慢走到他面前,最后问了他一遍:“你真的打算放弃如今丹霞宫的这一切吗?”
庸弋说:“那你觉得,我又怎能忍心以谎言骗她一生?”
“你怎么知道说了真话后,玉宫主一定不接受呢?”
“我若说真话,哪怕玉天凰能接受,难道我要把她与我一同束缚在京都王室内吗?她又何苦受此折磨?”庸弋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可越想就越不忍心。
玉天凰就应当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翱翔于江湖天地间,不受约束不受管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世间没有枷锁能困住她,天意不能,他更不能。
张扬终于没有再问了,他转过身去,从屋顶一跃而下消失的无影无踪。天边一轮红日撕裂了黑暗渐渐升起,庸弋头一次看见丹霞山的日出,耀眼夺目、光芒万丈。可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了。
满山的扶桑花也到将凋落之时,他顺着山路往下一路疾驰,与身后那座宫殿渐行渐远。
抵达山脚时,早有他的下属备好了马车静静等候。自从那日江边一战,他动用了手下这群人后,京中就已经知晓了他所处方位,也知道他与丹霞宫的人混迹在一块。
庸弋踏入马车,有下人为他穿戴好衣帽,又在他腰上系好玉佩,长剑。等再出马车时,他已不再是当初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小大夫庸弋,取而代之的,是京中纨绔又无能的小王爷——夏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