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熙和,紫禁城内外浮金跃影,腊八节后,各宫的份例也陆陆续续发下。红螺从小太监的手中接过这一季的冬装,笑着放到桌子上,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方道:“娘娘,东西都到了。”
苒袖独坐在妆台前,一边卸下头上的几支翡翠碧玉明珠钗,一边懒声道:“大公主新丧,这些颜色衣裳都先收一收吧。”
红螺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只是娘娘到底是大公主的庶母,位份尊贵,也不必太委屈自身。”
绿书为苒袖挽了个简单的螺髻,随手拿了根素银蓝宝石簪子挽起,和身上的月白色暗缕梅花纹旗装一般,愈发衬得她莹白的小脸似粉莹莹的蘸水桃花。
她起身往放着衣料的圆桌前看了看,凝眉道:“这些个花花绿绿的,若是穿着去到慈宁宫请安,即便两位太后不说,看着也不像。”
末了她又指道:“上面那两件浅樱红的你和绿书一人挑一件去,只留下鸭蛋青和浅碧这二色的,剩下的都归入库吧。这些皮货倒是无碍,只是本宫不耐得这气味,拿去洗衣房先浆洗两遍再送回来。”
嫔妃的旗装虽然宫女上不得身,却是难得的赏赐,尤其苒袖妃位的尊贵,是皇后之下第一人。
被她指了不要的那两件浅樱红如意云纹边满绣缠枝杏榴花的雨丝锦旗装上,杏花和榴花的花蕊都用的碧玺和珍珠捻了金线做就,阳光下熠熠生彩,端是看着便知价值不菲。
绿书喜得无可无不可,当下跪着磕头道:“多谢小主。”她出身汉军旗包衣,家境贫寒,如今的赏赐都是自己来日出宫的保障,自然欢欣不已。
苒袖微微一顿,道:“你不是本宫从府里带出来的,可只要做事尽心,本宫自然疼你。”
似乎在哀戚如花的生命流逝,一应的丧仪完毕,已经暂停了十几日的大雪,这几日又纷纷扬扬起来,待攸宜处理完文漾的丧事,有奇怪的流言也随着风雪一夜间充满整个宫城。
人都说,大公主的生母就是皇后害死的,如今皇后看着大公主一天天大了,愈发心虚,所以才让奴才故意弄得大公主生病,否则怎么会快要好的风寒,又突然加重了。
流言纷纷扰扰传了两日,更有甚者连皇后怎么在大公主生母的药里动手脚,怎么害死大公主生母贴身的侍女,都说得一清二楚,仿若身临其境。
绿棋端了一碟软香糕和一盏红枣燕窝,放于一旁的紫檀木圆桌上,看着围炕上埋头打算盘的攸宜,眼里似有担忧之色:“皇后娘娘,如今连御茶膳房都有着各种流言,您真的不管一管吗。”
攸宜勾去最后一笔账,看了一眼绿棋,在圆桌的一旁坐下,淡声道:“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你身为景仁宫的大宫女,不该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头。”
绿棋一凛,微微福了福身道:“是,奴才知错。”
攸宜接过一盏红枣燕窝在手里,缓缓搅动着,却怎么也不入口,末了她才问:“翠嬷嬷呢。”绿棋一愣,老老实实道:“说是身子已经大好了,等皇后娘娘示下呢。”
田儿被迫殉葬,吓得翠嬷嬷顾不上伤心,便想来见见攸宜,可回过神来的她才发现,自己身边一夜间多了三四个脸生的宫女,嘴上说着是皇后娘娘体恤她,让她们过来侍奉,可其实就是变相的监视。
“田儿倒成了药方子了。”攸宜淡声一笑:“好了,本宫今儿有空,带她过来。”
到底是伺候自己多年的老嬷嬷,不好直接打死,恐引得人猜忌,便赐令杖责二十。可这二十下板子却都是实打实的,卫湖亲自掌刑,一顿板子下去筋骨尽断,若有好的医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遣送回府,一应的珠翠体己全都不许带走,已是断绝了她的后路,余生只能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了。
发落完,攸宜换过一袭鹅黄的福寿纹掐牙滚边旗装,不绣任何花样,只露着料子原本的花色,减去皇后的金钗,以玉石做饰,并几支通草绒花,再度跪在慈宁宫的仁穆太后跟前。
彼时愉敬太妃已经大好,和太后对坐着,脸上是少有的冷色:“好贤惠的皇后,自打皇帝登基后,这宫里就没有一日是安静的。”
攸宜不是个蠢的,她能察觉地出愉敬太妃对自己的不喜,深深叩拜下去:“儿臣失职,请皇额娘、额娘责罚。”
态度这么低,似乎她们倒成了恶婆婆了,愉敬太妃看着请罪的攸宜,冷笑一声:“你既然要哀家责罚,那便停了你的中宫笺表如何?”
中宫笺表是皇后统摄六宫特有的权利,上面加盖凤印,用来管理后宫,约束后妃和皇子。而中宫笺表一旦发出,就是皇帝的圣旨都不能轻易否定,是皇后的象征和荣耀。
大清开国至今,唯有顺治帝的孝惠章皇后曾被停过中宫笺表,可那时有孝庄文太后擎天护着,仅仅过了三个月便恢复如初,自己若是被停了,那要到何时才会恢复?
况且,自己是新后,如今就被停表,来日有何脸面再统摄六宫?
这样想着,攸宜的心下一片冰凉,可她是世家贵女,很快冷静下来,先是重重磕了个头应道:“皇额娘和额娘责罚,儿臣甘愿领受。”
愉敬太妃倒也不是真的想停了,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皇帝。
皇帝刚登基,后宫要稳,不能乱,先帝去世还未出当年,便有皇嗣跟着夭折,这放在什么时候都是皇后失职。
可若真的停了中宫笺表,定会有人说她为母不慈,也是将愉敬太妃架在火上烤。
而攸宜明显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怎么可能让愉敬太妃骑虎难下,又主动递出台阶:“只是皇上刚刚登基,还请两位额娘顾及皇上的脸面,优容儿臣一二,儿臣必定好生反省。”
一席话进退得宜,无形中顾全了三方的体面。太后看着两人的交锋,直至此刻才出言道:“好了,皇后说自己会好生反省,哀家便罚你抄写心经千篇送往雨花阁,为文漾祈福。另外,既然皇后觉得自己调理六宫之事力有不逮,哀家会传旨,待全妃出月后,赐她协理六宫之权,替皇后分忧。”
心经虽然不多,可千篇之数不少,更何况全妃本就是皇后之下位份最高的宫妃,又平安得了个皇子,有她协理六宫,皇后是要不好安枕了。
“多谢皇额娘体恤。”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也没想到,只是一时的疏忽便酿成如此大错。
她看护了文漾几个晚上未曾好生安歇,不过是想躲懒几个晚上睡个好觉罢了,才让人把大病将愈的她先行挪回偏殿,却不想一时不慎满盘皆输。都怪自己太过心软,若是一早便把翠嬷嬷赶回府,自然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待到乖出了慈宁宫,攸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寒梅混着脂粉的冷香丝丝缕缕钻入肺中,逼着自己清醒。
“红药,有些事儿可以去办了。”她自然不可能任由流言满天飞,起初两位太后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是实打实的不满,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太后罚也罚了,她自然可以出手弹压了。有人想趁她病要她命,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