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合宫猜忌,人心浮动之时,慈宁宫一向是安静的,庭院的绿梅凌寒而放,如翠袖笼妆,在雪中透着冷香。桂嬷嬷为太后奉上一盏香若兰桂的玉露茶,低声道:“太后,皇后娘娘到了。”
攸宜已经换下了早上来请安时正红的龙凤和鸣旗装,头上用一根青玉扁方挽起长发,疏疏点了几枚素银烧蓝的珠花,身上也只是淡青的竹叶纹滚边厚缎旗装,不饰任何脂粉,两双眼睛通红,微微肿着,显然是哭过一场了。
她其实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太后只淡淡斜了她一眼:“愉敬伤心不已,起不来身子了,所以哀家来问问皇后,怎么年前还好好的孩子,回到你的景仁宫,就这么没了。”
这话十分厉害,攸宜当下磕了一个头:“皇额娘明鉴,是儿臣的疏忽。”太后冷声:“自然是你的疏忽,可哀家也奇怪,原本已经渐好的公主,金枝玉叶的主子,怎么就突然风寒加剧了。”
一席话说得攸宜心惊肉跳:“皇额娘,文漾自打被抱到明英堂时,儿臣就把她当做了亲生的女儿,即便是……从前在潜邸,有时事务繁忙顾不上她,却从未起过那等子恶毒的心思!”
文漾只是个公主,碍不到任何人的路,她何需自掘坟墓!她话语铮铮,口吻笃定,太后看着她的样子,缓缓叹了口气:“哀家自然信你没有那样的心思。”
她心下一松,又听得太后道:“可你照料不周,却是事实。你是嫡母,亦是国母,既是宫里所有儿女的母亲,更是天下臣民的母亲。所以,你的孩子不能出事,否则就是无用。”
她的语气淡淡的,可攸宜明显从里头听出了一丝哀伤,却转瞬即逝,旋即而来的便是赫赫的威压:“漾儿接连出事,全是因为你这个皇后没有约束好下人。你在这里跪足一个时辰,静思己过吧。”
待到离开慈宁宫,已是月上柳梢头,月光似撒下的一块牛乳色的薄纱,笼罩在素白的积雪上,盈盈反闪着珍珠贝母的光泽,亮得晃眼。
孩子出事,做父母的是最难过的,文漾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一场高热,去又复发,怎么想怎么可疑。
一个皇后,可以没有皇帝的爱,却不能没有皇帝的信重。夫妻之间,经得起几次猜忌?
攸宜将太后的话放在嘴里仔细嚼过两遍,陡然止住了脚步,问一旁的红药:“咱们宫里拨去伺候文漾的,是哪个宫女儿?”
文漾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即便只是公主,却也让皇帝感受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更何况,她是那么的娇憨活泼,每每相见,总能熨帖他为人阿玛的心意。
皇帝悲伤之余下旨,按着和硕公主的丧仪下葬,封号乐安,随葬于先帝的端慧太子园寝。虽然没有为和硕公主服丧的例子,皇帝还是下旨宫人们戴白花七日为文漾送行。
深夜的景仁宫烛火长明,攸宜端坐在围炕上,接过红药递来的一盏银针茶,微微晃动脑袋吹去茶上的浮沫,带动耳边的东珠耳珰随着烛火的跳跃闪着珠宝独有的光泽。
“你别紧张,本宫就是想问问,挪回偏殿的那两日,大公主可有好好用药?”她和颜悦色地问道。
是啊,本来已经快要好的风寒,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会陡然加剧?
跪在地上的田儿是伺候文漾的近身宫女,统归翠嬷嬷管理,而翠嬷嬷自打文漾病逝后也病倒了,太医说是悲痛过度,一时上脑导致的痰症。郑嬷嬷也说见她每日都哀哀躲起来为早夭的文漾哭泣,攸宜不忍见了她伤心,就让她在自己房里先养病。
田儿磕了个头:“大公主十分不喜用药,只有您在的时候她才会乖乖用药,回到偏殿后,大多是奴才等哄着用的,一碗药得花上半个时辰才能喝下,但到底是每顿喝完了的。”
她不敢说,大公主在回来的当晚,是在暖阁外的碧纱橱睡的。熏笼需要人时时加炭火,她也懒得起来,有时候半夜火势小了,连她都是被冻醒的,才起身去加炭。
虽然后来翠嬷嬷找了小太监将三公主的摇床挪到了另外的偏殿后,大公主又重新回到了暖阁内,可她还是觉得,那一夜的疏忽,才是大公主的病根。
“那夜里睡觉呢,可有踢被子什么的。”她知道文漾这孩子素来贪凉,夜里总要踹几回被子,头一回发着热的时候攸宜陪着,更是整夜都难以睡上一个整觉。
“这……自然是有的……奴才都有起夜的。”田儿似是没想到她忽然这么问,虽然回了,可话语里的支吾还是被攸宜敏锐地捕捉到了:“是吗。”
她这两个字说得极慢,但威势十足,压得田儿在寒冬十月,竟沁出了一层薄汗。她低着头不敢说话,攸宜看着田儿的样子,心下便已知晓个七七八八了。
她没再看地上跪着的人,只是盯着手上的暗银镂空绿松石护甲,语气里满是倦怠:“你是伺候漾儿的,漾儿没了,你便下去陪她吧。”
说着,便有宫女过来要拖田儿下去,田儿惊得整个人抖得似筛糠似的,挣脱宫女爬到攸宜脚下,一边磕头一边道:“都是翠嬷嬷!是她!是她要把大公主移到碧纱橱去睡的!不然……不然何至于一个晚上就烧起来!暖阁……暖阁那么暖和!”
她说得颠三倒四,可攸宜却听明白了,脸色却越来越沉。她本以为翠嬷嬷即便目光短浅了些,可到底还是能帮她顾好孩子的,文涟在她手里一直都健健康康的,她才放松了警惕,没想到……
痛悔像是蚂蚁般一下一下啃咬着她的心口,闭了闭眼间,心下已有了决断。攸宜扶着红药起身,一边往床榻边走,一边朝那几个宫女道:“她因为大公主过世太过哀伤,于今晚自裁殉主。”
红药递了个眼神给绿棋,绿棋会意,亲自上前捂住田儿的嘴,冷声朝她道:“是你自己死,还是拖着全家一起死,合该心里有个数才是。”
一句话,说得田儿呜呜滚下泪来,却再也不敢挣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