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之芳华乱》 第1章 茜舒 半弯朦朦胧胧的月亮挂在天边,院子里的所有花木,都似被笼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不真切,桃花含着一点点粉嫩的花苞,娇怯怯地在枝头,似乎在装点着王府的喜讯。 这是攸宜自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嫁入多罗贝勒府以来的第一个春日,就要准备喝妾室茶了。 自己的夫君是大清最出色的皇子,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如此优秀,自然不可能只守着自己一人。 她只能努努力,咽下那一抹酸涩和难过,对身旁伺候的红药道:“爷在索绰罗格格房里歇下了?” 红药一一替她卸去发上的金嵌宝插梳、点翠云纹簪等发饰,然后将她的一头青丝散放下,用梳子蘸了茉莉花水篦好鬓角的碎发,即便是要入睡了,也要一丝不乱,才是大家风度。 “是,今儿好歹是索绰罗格格入府,贝勒爷也得顾着索绰罗家的面子。”红药应声道。 攸宜一笑:“可不是,正三品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女儿,还是皇阿玛亲自指婚,做个侧福晋都够了,只不过皇额娘顾及着我刚嫁进来,那又是个庶女。” 说话间,红药已经为她篦好头发,扶着自家主子起身往床榻上走,道:“福晋放心,贝勒爷是个重情义的。” 攸宜扭过头看了一眼红药,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自古以来,做得人正妻,指望就不在夫婿身上,相敬如宾也就罢了。” 红药被那眼神看得心下一跳,自家格格的性子,她怎么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在闺中时,不是最喜欢那种郎情妾意,互相爱慕话本子了吗,怎么嫁了人反倒成了一汪死水了。 但也只能按下疑惑:“格格……福晋说的是。”红药说着,放下帘缦,在床头小桌凳上的青釉贴花瓷香炉内添上两勺安息香,缓缓退出屋外。 香眠无梦,便到了清晨。这一日是常朝,寅时起身,卯正就要到乾清宫,茜舒虽然刚嫁到王府,但也要伺候夫君穿衣洗面,然后往正屋“明英堂”给嫡福晋请安。 “妾身索绰罗茜舒给嫡福晋请安。”茜舒梳着简单的小两把头,不用金玉,多以珍珠和通草绒花做饰,横插一枚红玛瑙珠坠的蝶恋花长簪,清淡不掩其芳姿,盈盈下拜时,头上的玛瑙流苏小坠子一丝不晃,端是大家风姿。 “辛苦你了。”茜舒在嬷嬷的指引下给攸宜敬过茶后,攸宜才满面含笑地示意红药将东西奉上。 那是一枚赤金和合二仙长簪,鎏金点翠,熠熠生辉。“这是我嫁入王府时的陪嫁,送给妹妹正好。”攸宜面容和煦,丝毫看不出任何不满:“皇额娘的意思,是如今咱们爷还未封王,不好那么打眼,等来日,自有给妹妹道喜的好时候。” 茜舒微微一笑,瞧着乖顺无比:“多谢福晋抬爱。” 如今府中的人不算多,也就她们两个,还有两个自小服侍永琪的通房,自她入府后,顺理成章给两位抬成了格格,做了永琪名正言顺的房里人。 一位是四品太常寺少卿胡存柱之女胡韫笙,汉军旗镶白旗人氏,另一位是礼部郎中舒穆尔景顾勒之女舒穆尔嘉茹,满军旗镶红旗人氏。 其中以舒穆尔嘉茹最为得脸,许是因为她是满军旗人氏,永琪待她格外亲厚些,她也算争气,在这一年初夏顺利生下了永琪的长女文漾。 茜舒只是个格格,还轮不到她单独觐见皇后和愉贵妃,所以请安过后,她便回了自己房间做些绣活打发时间。 府中内宅长日无聊,永琪在前朝得力,对后院也是雨露均沾,可总的算下来,还是茜舒多一些。 其实也正常,攸宜作为王府主母,自然不能和茜舒一般宜喜宜嗔,形象鲜活,而剩下的两个家世不高,和他自然没什么话说,不过是日常应卯去看看罢了。 这一日雪落了两重,乾隆帝便早些叫散了,永琪下朝后,便来到了茜舒房里。 第2章 权柄 彼时茜舒正指挥侍女将新鲜摘来的红梅装点插瓶,回头见他来了,忙亲自上前,解下外头的狐裘大氅:“爷今儿回来的倒是巧,有刚备下的京八件,爷前两日不是夸那个玫瑰枣泥馅做得好吗。” 永琪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十分高兴,坐定后便问:“前些日子你给皇额娘进献的那道梅花糕,怎么和往常做的不大一样了?还有,额娘喜欢的榛子酥,味道也大不如前了。” 永琪纯孝,不仅自己时常会去宫里给两位娘娘请安,且也时常会让府里做些吃食汤饮进献御前和翊坤宫、启祥宫三处。 提及这个,茜舒似是有些手足无措,身旁伺候的红茵快人快语:“那梅花糕是江浙地段的小吃,须得用上好的雪花洋糖去调味,才能入口不甜腻,颜色又好看,但这两日府里的雪花洋糖都不够纯,做出来的梅花糕味道自然也变了;今年献上来的榛子也是,有的刚断生,有的又老又苦,那些还是我们格格精挑细选出来的。” 永琪闻言,挑眉去看茜舒:“这是怎么回事?”茜舒斟酌了一下:“依妾看,怕是临近年节,福晋事多,府里采买的人偷懒耍滑了。” 她这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府中如今主子虽然不多,就他们五个,但到了年节,大小事都压在攸宜身上,疏忽似乎也是难免的。 沉吟片刻,他道:“既然如此,这些日子府里的事物你便协理一二,万不可在皇额娘和额娘那里再失礼了。” 茜舒心下一跳,应了声是。 到了次日茜舒敬茶时便说起这事,攸宜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闻听是永琪的意思,还是命人去拿了对牌和钥匙,道:“马上过年了,紧跟着又是咱们爷的生辰,也多亏有妹妹帮衬了。” 茜舒有些讶异她的直接放权,面上却是看不出来,微笑着命红茵收下东西,道:“福晋言重了,是贝勒爷体贴福晋,才让妾身协助一二的。” 待到茜舒离去,她身后的翠嬷嬷才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本以为是个好相与的,没想到......”攸宜低头,敛去眸中的寒光,问红药:“去查查怎么回事。” 红药应了声,去了不多时便回来了,攸宜也没叫旁人在身边伺候,只自己在窗边的围炕上坐着算账,翠嬷嬷在一旁磨墨,似乎有人来分权一事丝毫动不得她的心志。 院子小,茜舒也没打算蓄意瞒着,红药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了,攸宜听完,已是满面寒霜:“你去看过那些雪花洋糖和榛子了吗。” 红药点点头:“看过了,奴婢自然是看不出差别的,还是盘问了才知晓,这两样东西都换了个店铺,没在从前的店里买了。” 攸宜停下笔,扶了扶耳畔的翡翠白玉兰压鬓,冷声道:“将这次采买的人革了差事,罚到马棚里去。” 如此重罚,倒是出乎意料。但红药哪敢置喙,应了声是便去了。 红药下去后,一旁还在研磨的翠嬷嬷叹了口气:“福晋恕罪,是老奴疏忽了。”攸宜继续低头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往账册上勾画两笔,头也没抬:“你是有罪,她虽然不老实,到底咱们先漏出错处来的。” 抓住错漏便寸步不让,这个茜舒格格,真是...... 翠嬷嬷虽然和红药一样,都是陪嫁过来的,但她是攸宜的奶母,攸宜也更信重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只是爷这样做,福晋的脸面上终究不好看。” 攸宜手微微一顿,抬眼深深看了翠嬷嬷一眼:“翠嬷嬷,你僭越了。” 翠嬷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攸宜冷声道:“你真以为是因为一两个糕点做不好,爷才动怒的吗。给宫里的东西,从来都是要精益求精,口味稍稍变动咱们都不知晓,这是爷在敲打我呢!” 此话非常透彻,对于永琪来说,宫里是万万出不得差错的。即便是茜舒有意拿不好的东西做糕点,她身为嫡福晋,也不该让这样的东西借她的手传递到翊坤宫和启祥宫跟前的。 第3章 敲打 翠嬷嬷听着这话,膝下一软,差点就要跪下:“老奴知错了。” 攸宜这才继续拨弄着算盘:“你也是跟着我从鄂府出来的,又是办事办老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很该有个数才是。”出了阁,瞧着是和从前在家做格格时不一样了,翠嬷嬷听着,唯唯诺诺地应了。 见翠嬷嬷噤了声不敢再言语,攸宜才慢悠悠继续道:“茜舒格格要协理王府的事宜,裁剪冬装的事,就交给桐花阁吧。” 王府春夏秋冬四季都要给下人添衣,穿是肯定穿不了这么多的,不过是借个由头贴补下人,好叫他们能安心做事罢了。 茜舒知晓,这虽然是她第一次协理王府事宜,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从此就不用再想着分府里的权了。 因此,接了事后,她并不想着如何安插亲信分权,而是仔细查问了寻常的旧例,按照攸宜往年的流程一一行事,办得圆满漂亮,永琪也就放心将事情交给她了。 攸宜知晓了,暗叹,这倒是个聪明的。 这一日晨省,攸宜犹自在屋内梳妆,一边从桌上取过两支缠丝镶珠金簪一一插入发间,朝身后忙着熏帐的翠嬷嬷道:“小库房里有一对凤穿牡丹连珠步摇,花样时兴,做工也好,叫人拿出来备下吧。” 前两日攸宜往翊坤宫请安,皇后见了就说她穿戴太素净了,着意给她添妆,赏了不少衣料和首饰,这对步摇便是其中一样,这样的东西是轻易不能赏人的,何况前一晚红药就已经备下了三对鎏金点翠海棠花发簪,怎么又翻出这对步摇来了…… 翠嬷嬷虽然有疑虑,却不敢质疑自家主子的决定,忙寻出来叫人用锦盒装了。 待来到正屋,余下三人都已在各自的位上等候,攸宜微微一笑,又吩咐几人坐定,才温然朝茜舒道:“前些日子辛苦妹妹了,翠嬷嬷,把我备下的那件礼拿上来。” 这对凤穿牡丹连珠步摇用了錾刻、累丝、掐花等多种技法,簪首为牡丹之形,中间是一只翻飞的双尾金凤,赤金熠熠生辉,华贵无比。 好看是好看,但双尾金凤、牡丹纹都是只有正室才能用的服色,茜舒连侧福晋都还未沾上,真敢收这对步摇,便是僭越。 攸宜当然知晓她不会收,在心底冷笑,她不是拿翊坤宫来压自己吗,不是借着满军旗正白旗的威势进府不到一年就敢和她分权吗,如今不趁势打压一二,来日她真敢骑到自己头上了。 这便是明晃晃的恶心人了,茜舒按下心底涌上来的火气,扯出一个笑:“福晋想是备错礼了,这凤凰牡丹......妾身不敢领受,否则爷要责怪妾身不懂规矩了。” 攸宜抚着手下的一柄象牙琢祥云纹的如意,斜斜睨了翠嬷嬷一眼,翠嬷嬷会意,上前接过侍女捧着的托盘,道:“哟,这是老奴眼花了,瞧着金闪闪的,就以为是给格格的礼。” 茜舒冷眼看着那翠嬷嬷朝她笑道:“格格别怪罪,都是老奴老眼昏花了,其实那凤凰牡丹和海棠蝴蝶哪能一样呢,我们福晋备下的是鎏金点翠的海棠花发簪三对,给三位格格,一视同仁。” 翠嬷嬷的语气虽然恭敬,可字字句句都在戳茜舒的心窝子,她因庶女之身屈居格格之位,本就是心底的一根刺,如今被一个老奴才翻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简直是在打她的耳刮子。 且,说是犒劳这两日辛苦协理王府的茜舒,备下的礼却是三人都有了,还不是在提醒她,即便家世再好,也还不过是和那两个一样,是格格罢了。 茜舒扫了一眼坐在自己位置上大气也不敢出的嘉茹和韫笙二人,咬了咬牙,面上的笑意没有丝毫的错漏:“福晋疼爱,妾身晓得。” 攸宜满意一笑:“那便好,散了吧。” 第4章 冬寒 茜舒扶着红茵急急回到自己院子里,才敢恨声道:“好厉害的福晋!” 红茵忙端来一盏蜂蜜茶,赔笑劝慰道:“格格别生气,咱们得了实惠才是最要紧的。既已经受了辱,您可得想法子把权握紧才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茜舒听着这些话,陡然转过念头,接过那蜂蜜茶,似有沉吟:“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而另一厢的迎春院,嘉茹回屋后,卸下外头厚厚的缠金枝厚缎披风,忙支使人去将熏笼笼上,红草往平金珐琅手炉里添了两块炭,又取过香片放上,才担忧道:“格格这几日总是觉得身上冷,地龙都烧起来了还嫌不够热,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嘉茹不甚在意地一笑:“罢了,哪就用得着请太医了,被福晋知道了,又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娇贵呢。” 红草一愣神,接过小丫头递上来的一盏牛乳茶放到案桌上,斟酌道:“福晋......应当不至于吧。” 嘉茹抿了口甜香四溢的牛乳茶,才道:“怎么不至于,没看今儿福晋怎么对桐花阁那个的吗?翠嬷嬷好厉害一张嘴,什么海棠和牡丹不一样,不就是在告诉我们,谨守身份,不要逾矩吗。” 红草轻轻叹了口气:“您好歹是小格格的生母......”话未说完,就被嘉茹斜斜睨了一眼,噤了声。 一番敲打过后,翠嬷嬷和茜舒都以为攸宜会借机收拢权柄,但她只是叫人看着隔壁的桐花阁,并没有旁的动作,转身命翠嬷嬷去寻来了名医,专心为自己调理身子。 翠嬷嬷暗暗心惊,不愧是高门大户培养的世家嫡女,知晓自己该在意什么,不该在意什么。不过一二管家权,她何需跟一个妾室争得急头白脸的,失了身份。只要早日怀上孩子,她的地位还愁不稳固吗。 北风一重重地吹着,好像水面刚起的波澜,就这么一圈一圈被风荡走了,独留雪一重重落下,慢慢覆盖住整个大地。 进了腊月,雪势愈发重了,像层厚厚的棉被般压在地上,攸宜索性停了请安,叫她们在院子里各自安歇。 朝廷在对寒部用兵,皇帝又素来倚重永琪,因此他愈发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宫里还有他住处,又有皇后心疼儿子,不叫他雪天还两头跑,便暂住宫里了,免得搅闹。 一日晨起,雪停初霁,既不用请安,攸宜索性也不叫人梳头了,只用一根鎏金镶珊瑚珠长钗将头发挽了个螺髻,抱着床湖蓝华丝锦被卧在暖阁的围炕上,就着外头的雪光看书。 翠嬷嬷打了毡帘进来,卷起一重寒风呼啸着灌进,骤然驱散了屋内的暖意。攸宜敛了敛眉:“怎么回事。” 翠嬷嬷顾不上请罪,直接道:“嘉茹格格着了风寒,发起了高热,福晋......”攸宜听了,心下一惊,下意识就问:“怎么就风寒了。” 翠嬷嬷知晓她的顾虑,压低声音一边服侍她穿衣,一边唤来红药为她梳头:“伺候的妈妈说,是晚上格格嫌冷,笼了火盆,开窗散炭毒时着了风寒。” 听着这话,攸宜下意识就觉得不对。王府冬日和紫禁城一样,烧的都是地龙,自有出风口,门窗一掩,暖阁里从来都是四季如春,即便她刚生了孩子没多久嫌身上寒,多抱几个汤婆子也就是了,怎么还会需要笼火盆? 屋内烧着明火,可不得开窗散炭毒,昨夜风那么大,一冷一热交替,定是会生病的。 这样想着,攸宜围了一件海龙皮大氅便赶到了西边的迎春院。 第5章 流逝 进到暖阁里,攸宜便打消了刚刚的想法,寒冬腊月,她待在这个屋子里不过片刻,竟然觉得有薄薄的热汗要沁出来了。 嘉茹卧在暖阁的炕上,整个人烧得小脸通红,两个伺候的小丫头拿着烧酒为她擦拭额头和掌心,却好似一点用也没有。 “刘太医呢。”王府是有住府太医的,但看了看躺在床上无法起身的嘉茹,攸宜顿了顿,又道:“将帐帘围好,悬丝脉吧。” 刘太医看诊完,便来到明英堂回话。其实悬丝脉很难诊得明白,刘太医也只能开些疏风散邪,败毒驱寒的药来,对症罢了。 攸宜听着太医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命红药好生送了出去。 翠嬷嬷从小侍女手上端过一碗红枣燕窝放在案桌上,攸宜顺手端起慢慢喝着,道:“小格格如今也有七八个月大了吧。” 翠嬷嬷一边替攸宜捏着腿,一边应声:“是,咱们爷多喜欢孩子呀,那个舒穆尔氏,什么小门小户,咱们爷还替她兄弟谋了个差事,都是顾着小格格的面。” 攸宜冷笑一声:“爷的长女,自然尊贵。可惜了,有这么个额娘。” 翠嬷嬷听着,心下一跳,沉吟半晌,问道:“福晋的意思是……” 攸宜往嘴里送了一口红枣金丝燕窝羹,悠然一笑:“小心看着那院的药,麻黄可是有毒的。” 嘉茹这一病来势凶猛,太医开的药喝下去不见效,反倒更严重了,最后甚至来不及等到开春就没了。 新的一年,正月里大军凯旋,永琪忙着皇帝为此设下的接风宴,知晓了这一消息,甚至顾不上伤心,只叫攸宜好生操办后事,顺路让人将文漾抱到了明英堂抚养。 待到宫里的事情忙完,已经是开春的二月里了,攸宜有了文漾在房里,永琪来的自然勤了些,可到底还是比不过蕊茵和茜舒。 攸宜对此并不在意,茜舒虽然协理王府一应的事宜,可宫里的皇后和愉贵妃对她这个嫡福晋十分看重,永琪对她也颇为礼遇,她自然不屑和妾室争那点雨露。 开春后似乎没多久,二十六岁的多罗循郡王,他们的三皇兄永璋,就追随着宫里的纯惠皇贵妃去了。 皇帝并没有命他们府里穿孝,可为表哀思,也为了不给人挑出错处,攸宜还是削减用度三个月,命府里的女眷减朱红、茜红等穿戴,永琪对此十分满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文漾在慢慢长大的同时,府里也在慢慢遗忘曾有过一个舒穆尔嘉茹的存在。 待到乾隆这一年的冬日,翊坤宫的皇后娘娘又为王府添了新人。 这一位出身珂里叶特氏,珂里叶特氏本不是什么大姓,但这位蕊茵格格却是启祥宫那位主子的远亲,永琪一向纯孝,对自己额娘母族的远亲,自然更加亲近。 如此,王府的局势似乎又发生了变化。 京城的四月,风吹到哪里,哪里的花就红了,叶子就绿了,桃花和迎春已经全然盛放在枝头,粉的黄的,远远望去生机盎然。 可多罗贝勒府的生机,是要看永琪歇在哪个院的。 永琪还未封王,府邸也不大,除却他起居的正屋“凝心堂”,另外也只能僻成六七个院落,东边紧挨着凝心堂的便是攸宜的明英堂,跟着是茜舒的桐花阁,然后便是蕊茵的飞羽轩和韫笙的箫吟馆。 每个都是小小的三合院落,主屋三间上房,左右侧屋做下人房。不大的地界,哪里的红烛高照,春日就到了哪里,伴随着的喜怒哀乐就传遍了整个府邸,好似没有丝毫的秘密可言。 而她们都知晓,总有一日,那些空置的院落,也是要被填满的。 第6章 苒袖(一) 果不其然,寒风吹黄枝叶,吹开秋菊,拂上人身时,翠嬷嬷突然来禀报,说贝勒爷亲自抱着个女子进了府。 攸宜一惊,手上的绣花针歪了一下,扎进肉里。她按下涌上来的不安,问道:“什么样的女子?” 翠嬷嬷只是摇头:“老奴也看不清楚,只是听说贝勒爷是在街上救下她的,她家里人都死光了,无亲无靠的。” 府里的女子,大多都是宫里那位高高在上的皇额娘拟定抬入府内的,即便不是世家大族,也得是如珂里叶特氏般小家碧玉,闺训严整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攸宜这么想着,取过衣襟上别着的帕子,狠狠按住拇指上出血的伤口,道:“在哪呢,去看看。” 话虽如此说,可攸宜的心下还是乱的很,刚跨出小院子的门,就见到永琪的心腹苏贵进来,打了个千儿:“贝勒爷说请您到正院儿去。” 看来爷还是在意她这个嫡福晋的,这么想着,攸宜略略安心,跟随苏贵来到凝心堂。 那女子闭目躺在永琪日常起居的床榻上,一袭男装,似乎面容有被黄土刻意涂抹过的痕迹,而永琪则坐在榻边,亲自看着太医为她诊脉。 “你收拾收拾,把缀霞苑收拾出来给她暂住。”见她来了,他转过身子对攸宜轻声解释:“她系出章佳氏,和阿桂大人同族,既然被我抱入府,就没有嫁给旁人的理了。我会亲自去求皇额娘,给她一个格格的位分。” 攸宜听着他的话,突然就安下心了,他的性子向来磊落,既然会跟自己解释,应当就是路见不平才救下她的。 定了定神,攸宜婉声回道:“贝勒爷放心,妾身会调停好后院,不让贝勒爷操心。” 永琪点点头,这位嫡福晋一向是如此温婉大气的女子,对待妾室一视同仁,他很满意。 那太医很快诊完了脉,朝永琪和攸宜二人拱了拱手,道:“这位姑娘只是有些气虚血弱,好好温补一二便可恢复。” 永琪微微颔首,示意苏贵领人下去开药,而后道:“我记得前段时间年节,皇额娘赏赐下不少人参和冬虫夏草,都是外头进献的珍品。” 攸宜会意:“贝勒爷放心,妾身会照顾好……章佳格格的。” 缀霞苑在凝心堂西边,和明英堂一左一右,本该是茜舒居住的位置,但永琪亲口指了桐花阁给茜舒,就是要留着缀霞苑的意思。 可今日,却将缀霞苑留给了一个身份地位处处不如茜舒的人。 桐花阁的院落里有一棵高大的桐花树,其实京城干燥,本不宜栽种这种喜欢湿润的树木,可那年移栽而来,便一直郁郁葱葱的。 每年清明节后,淡紫色的花萼便会开满枝头,重重叠叠,风一吹便会送来满院的清香。 可如今是秋日,绿叶被秋雨染黄,一片一片从枝头吹落,被卷入风中,在这万物肃杀的季节里,难道自家主子的春恩也要离去了吗? 红茵这样想着,叹了口气,往床帏四周垂下的镂金香薰球里添上两三枚香片,让百合香沉郁绵长的气息萦绕屋宇之中。 第7章 苒袖(二) “格格不必烦忧,奴婢去打听过了,她阿玛章佳谷鲁,属满军旗正白旗人氏,却只是个八品的国子监学正,犯了忌讳,被拉出去打了二十板子,后来她四处求药,她阿玛还是走了。她额娘为了赚点养家糊口的银子给人做绣品,又被掀了摊子打得半死,来不及求药就走了,连个安葬的钱都没有,还要被地痞骚扰,她就是那时候被咱们爷救下的。”红茵一边忙活,一边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一说来。 “正白旗,出身也不低了。难怪贝勒爷宝贝地很,不让任何人去瞧,说是她刚连失亲人,需得好生修养,我倒是好奇,是什么样的绝色。”茜舒斜斜倚靠在一个嫩绿的撒花引枕上,冷笑道。 红茵忙活完,很自然地接过小侍女递上来的茶盏,轻轻放到案桌上:“等拜见福晋的时候自然就知晓了。不过格格,那坐胎药不能停,格格老嫌那药苦,都是夫人花重金找人求的,只要有了孩子,还怕没有来日吗。” 茜舒一挑眉,坐正身子端过茶盏,似是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的神色染上一抹寂寥:“论说恩宠,整个府里都没有能及得上的,却怎么都怀不上。” 红茵小心劝慰着:“格格别灰心,太医不是说了吗,您一切安好,许是机缘还没到呢。” 与桐花阁的如临大敌不同,明英堂内,攸宜只是端坐着默然,嫁入王府的前一夜,阿玛曾很认真地跟她说:攸宜,皇上选的,不是五阿哥的嫡福晋,而是未来的大清皇后! 所以,她不敢爱上自己夫君,小心翼翼地守好这颗真心,只盼着永琪能够尊敬她,夫妻相敬如宾。 现在看来,自己似乎求仁得仁,可看着自己的夫君如此对待旁的女子,怎么却又有一丝丝不明的酸楚涌上心头? 转念又想起阿玛和额娘的深切希冀,殷殷嘱托,她只能将这些都掩藏在心底,做出大方的姿态,为他安抚妾室,安置新人。 至于飞羽轩和萧吟馆,胡韫笙虽然是自小伺候的通房,可她和永琪的情分不过尔尔,恩眷也不深厚,汉军旗下五旗的出身,素日都和琴谱箫谱打交道,对此自然也不怎么在意,反正一个月也能见上永琪几次,她也似乎知足了。 而蕊茵,虽然出身也不高,但入府前,那位已经身居贵妃之位的族姑母曾经殷殷叮嘱过她,永琪是个耳聪目明的人,千万不可暗藏心机,一心侍奉他便是了,因此蕊茵也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 就这样,五日后,永琪从翊坤宫走了一趟,回来当晚,缀霞苑便燃起了红烛,宣告了此事的落定。 这五六日间,章佳氏一直在养病不见人,那日初见时,她又蓄意模糊了面容,连攸宜也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因此次日面见时,梳洗一新的章佳苒袖,着着实实惊艳了众人。 她只穿了一袭月白的雨丝锦对襟旗装,裙角是银线缕出的几朵栀子,满头青丝用一根青玉扁方挽起,疏疏点缀几朵绢花,什么额外的装饰都没有,攸宜没读过什么汉家诗词,却也知晓什么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什么叫“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她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永琪会救下她了。 “妹妹身子大好,我也放心了。”攸宜温然一笑,扫视着其他格格脸上或嫉妒或不甘的面色,将那颗不安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苒袖本是世弃之人,多谢贝勒爷和福晋相救。”她精致美丽的脸上丝毫不见任何其他情绪,冷淡地好似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她在意的东西,却还是让人移不开眼,这样的稀世容光,让攸宜陡然想起了曾经在翊坤宫见过的那位容嫔娘娘。 她有些怔然,这样的冷美人,原来他再少年老成,英明神武,也是个男人。 第8章 苒韵 “贝勒爷多疼妹妹呐,山东巡抚进献的两株百年老参都舍得拿出来给妹妹补身,这等福分,咱们姐妹求都求不来呢。”茜舒婉然一笑,脸上似乎只有羡慕的表情,没有丝毫的醋妒。 而苒袖只是看了一眼茜舒,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喝着杯中的茶水。 茜舒讨了个没脸,却也不敢当着攸宜的面发作,扯着嘴角尴尬一笑也就罢了。 攸宜将这些收入眼底,微微一笑,叫散了。 此后的日子里,蕊茵娇俏爽朗,明媚阳光;茜舒骄矜美丽,宜室宜家;攸宜从容大方,温婉贤淑;韫笙精于诗词,长于曲艺,只有苒袖,她似乎什么都不想做,却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敛住永琪的目光和脚步。 永琪虽然并不常歇在缀霞苑,可怜惜她的身世,对苒袖依旧照拂有加。 她偶然提起一嘴想要把箜篌,永琪便叫人去寻来上好的凤首箜篌给她,不计什么新鲜的吃食玩意,都必有她的一份,可她还是对什么都淡淡地。 永琪知晓这种事无法劝慰,也只能尽力安抚罢了。因此,素日里侍寝还是茜舒和蕊茵平分春色。 可就是苒袖,却在乾隆二十七年的秋日,传出了身孕。 永琪成婚已经近四年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是皇子,光是没有后嗣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从皇位继承人的序列中除名了。 因此苒袖有喜的消息传到宫中后,帝后大喜,赐下重赏,府里也顿起千层浪涌。 明英堂内,攸宜死死按下心底涌上来的恐慌,努力端出大家风度,一个个清点着要送入缀霞苑的补品和玩器,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可熟知她的翠嬷嬷和红药却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笑意是多么牵强。 直到将一切东西都打点好,攸宜才累得瘫坐在罗汉床的一侧,扶着额头吐露心声:“若是个阿哥......” 翠嬷嬷小心翼翼地从案桌底下的抽屉里取出薄荷膏子为攸宜揉着额头:“福晋别怕,再如何也不过是庶长子,您的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攸宜凄然一笑:“这话说得倒是轻巧,皇阿玛和皇额娘对咱们爷寄予厚望,这个孩子千盼万盼才来,若是个阿哥,即便是庶出,也是不一样的。” 翠嬷嬷顿了顿,压低声音,暗示的意味明显:“还没满三个月呢,福晋。” 听得这话,攸宜陡然睁眼,双眉扬起,一掌拍在案桌上,翠嬷嬷心惊肉跳,直直便跪下了。 “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贝勒府,这个孩子绝对不能出事,否则皇阿玛和皇额娘那边,你让我如何交代!” 攸宜恨铁不成钢:“在府里伺候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这么目光短浅!” 翠嬷嬷磕头:“老奴只是一心为福晋,没想到这一层,请福晋恕罪!” 已是秋天的黄昏时分,晚阳撒下金黄的余晖,斜斜照入庭院,院中的金桂似乎开了花,甜香如蜜,充盈着整个院子。 那是攸宜嫁入王府那年和自己的夫君一起亲手种下的,取“金贵入喜”的意头,可如今的贵和喜,都不再在这个院落了。 缓缓,有声音响起:“嬷嬷,不是我要说你,是我害怕。”攸宜轻轻道:“红药是个傻气的,许多事我也只能和你商议罢了。我怕你说多了,我就听了,可若是真的听了你今日这番话,便是把我和整个西林觉罗氏都悬在钢丝上了。” 翠嬷嬷听着,伏下身子磕头不止:“福晋,老奴只是太担心您了。”她知晓这些,也正是因为知晓,所以她每每失仪,自己也只是训斥,从未有过其他惩罚。 攸宜这样想着,叹了口气,还是亲自起身,扶起这个打小便伺候自己的乳母,温声抚慰:“我知道,嬷嬷担心我,和额娘担心我是一样的,所以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了。” 那些手段,她不是不会,而是不能。左右西林觉罗氏满门荣耀,自己还是正妻,这个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威胁自己的地位,何须手染鲜血? 世间之事,大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 第9章 伤怀 永琪一下朝便喜滋滋地跑来缀霞苑,每每来看望她,总觉得她的眉梢眼角都是愁绪,似一尊精致的琉璃摆件,在月华下美得溢彩惊人,却一触就碎。 如今她有了孩子,就多了个亲人,会不会就不寂寥了,就不觉得孤苦无依了? 他这样想着,跨入院中时脸上的喜色更加掩藏不住,在看到卧在重重纱幔中,爱怜地抚着肚子的苒袖时,心底那种美满,似是要溢出来了。 他放缓脚步走到苒袖身边,似是不愿打破这种美好,苒袖抬头看向他,温婉一笑:“贝勒爷回来了。” 笑意牵扯着眼角眉梢,永琪看得出来,她是真的高兴,也跟着放下心来,来不及换下外袍,便坐到她身旁嘘寒问暖。 苒袖一一回应,神色虽然还是淡淡地,却没了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然,多了几分温和。 还是一旁伺候的红螺笑道:“爷还是先把外头的衣裳脱一脱,好松快松快,格格叫奴婢们给您备了水,洗漱完再陪格格也不迟呀。” 便是默认永琪今晚会歇在这里了。 素日里,苒袖很少让他留宿,多会恭恭敬敬地请他离开,因此听到这话的永琪下意识看了一眼苒袖,见她没有拒绝,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切,温和地对苒袖道:“那我先去了。” 两三个侍女手脚麻利地放下隔开寝屋和外间的珠帘,往拔步床两侧纱帐上悬挂的镂空香熏球里添上茉莉干花,苒袖最喜茉莉清雅的气息,闻着一室的馨香,似乎疲倦极了,闭了闭眼。 永琪沐浴过后,换上家常的宝蓝色暗纹松柏常青寝衣,挥退侍女,半拥着苒袖,低低叹道:“我以为,我接你入府没有问询过你的意见,所以你一直恼恨我。” 苒袖听着他的话,心下一酸,面上只是摇摇头:“妾身没有恼恨爷,只是双亲骤然离世,孤苦无依,伤怀身世罢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美貌便如匹夫怀璧,行则有罪,若非入府,哪有安生日子。 可每每看到永琪,都令她想起阿玛和额娘苦苦挣扎求存的场景,每每痛心。 永琪又想说些什么,却见苒袖恹恹地,似乎已经很是疲倦了,只好拥着她睡去。 已然是夜阑人静的时分,桐花阁却还是被灯火照得昏黄一片,茜舒取下案桌上莹白的缕纱灯罩,挑了挑里头的灯芯,让火光更加明亮一些,似乎想借此驱散这无边的孤寒。 “那院里的真是好福气,爷倒是经常往咱们这留宿,偏生我不争气。”茜舒轻叹。 红茵拿着一柄鎏金莲花长柄香炉,往里加了把艾草,仔仔细细熏着床帐:“格格别着急,您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弯月昏黄朦胧地挂在空中,茜舒顺着半开的窗往外看去,低低扯了扯唇角:“即便有,也是庶子,若是长子便罢了,若不是,便再难熬出头了。” 红茵听着这话,有些心惊,收好东西后,将话在嘴里过了两遍,才轻声劝慰道:“格格,咱们爷也是庶子,不会瞧不起庶子的。” 茜舒似是没听出红茵话里的深意,笑了笑:“是啊。”她的视线沿着窗外的桐花树一寸一寸往西边挪动,最后也只看到一堵矮墙,分隔开两个天地。 “不着急,孩子都是难养的。”她轻声低喃着,声音细若蚊蝇,唯有自己听得到。见那烛火摇曳,微微一笑,将心思都收拢入最深处。 第10章 韫欢 十一月入冬后,苒袖的身孕已至四个多月,翊坤宫十分在意这个孩子,甚至派出了亲信,太医院院判江太医来为苒袖诊脉,并开了安身补胎的药方。 永琪是知晓江与彬的医术的,感念之余又殷殷叮嘱了攸宜和茜舒好生照管,攸宜也罢了,其实永琪担心的唯有茜舒一个。 他的这些妾室们,胡韫笙和他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互相熟知秉性,比起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家人间互相陪伴扶持之谊,她不是那等善妒之人。 蕊茵是皇额娘亲自为他挑选的,天真烂漫,永琪看得出她没那么多心思,自己也爱和她相处,总觉得轻快。 攸宜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最适合的当家主母,皇阿玛的眼光十分精到。 至于苒袖,永琪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和清冷,总是有意无意地牵动着他的心,总觉得她像天边的一轮孤月,随时可能沉落。 而茜舒,家世高,心气也高,虽然是庶出,可观保似乎十分疼爱这个独女,每每相遇总要求问,娇惯之下,似乎只有她会容不下苒袖。 因着永琪的托付,茜舒便是心里有再多的谋算,也只能停一停了。 日子过得很快,桃李竞相盛放的三春之景,到了清明便更是绚烂至极致,可盈虚有数,由盛转衰,桐花开尽后,这一春也便到了末尾。 这么一停便到了四月暮春,原本苒袖体弱,胎气自然也不算很稳,但有江与彬几副药下去,太医再来把脉时,已经能很直接笃定地说,是个健康无虞的男胎了。 这一胎的产期是在五月末,因此,此时便得开始为这个孩子寻罗接生嬷嬷和乳母,攸宜一一摸查底细,安置住处,处事贤明稳妥,茜舒也在一旁帮衬,永琪很是赞赏。 初夏,府中的几株月季迎着日光娇柔万分地绽放,借着夏日的暖风脉脉送着花香。 萧吟馆内,韫笙抚着新得的一管瓷箫,十分高兴:“德化山高水远,哥哥是去外放的,还能记得我最喜洞箫,特特叫人递进来。” 红莲在一旁笑着,声音压得低低的:“格格有喜,虽然舅爷还不知道,但早早就送来了贺礼,可见兄妹连心。” 初夏时节,胡韫笙也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只是她命暗中请来看诊的大夫瞒了下来。 韫笙看着那瓷箫,颇有些自得:“哥哥在德化的地界上做得不错,瞧着是要升迁了,这孩子若是个阿哥,来日也有了助力。” 红莲的眼底似是有几分缱绻之色,被深深压在眼底:“可不是么,大少爷最疼小姐了。” 胡韫笙悠然一笑:“如今大伙的眼睛都在缀霞苑,正好帮了咱们。” 红莲会意:“只是格格怀着身孕还不让宣扬,若是有个好歹……”她话刚一出口,便自觉失言,急急住了嘴。 韫笙瞧了红莲一眼,知晓这丫头的顾虑,微微一笑:“无妨,命里有时终须有。待到坐稳了,会让贝勒爷知晓的。” 说完,她将那洁白如玉的瓷箫放入唇下,苍凉辽阔的音色缓缓流泻而出,如泣如诉。 第11章 落定 历书刚翻至五月二十一日,夜深人静的子时,缀霞苑突然传出女声高高低低的痛呼,守在床脚打瞌睡的红螺瞬间惊醒,反应过来这是要生了。 忙唤醒外头守夜的两个小丫头去叫人,自己拿着火折子将整个卧房的烛火一一点燃。 永琪本歇在飞羽轩,听见红螺派来的小丫鬟叫门,迷迷糊糊便惊醒了,连忙起身。 红芳服侍着永琪穿好外衣,刚支使小丫头去拿件披风来,永琪已经等不及了,急急便往外走,蕊茵衣襟的纽扣都还未扣好,只能抬脚跟上。 尚未到缀霞苑门口,便已能见到屋内灯火通明,只是并没有很高的呼叫声,几个嬷嬷和小丫头进进出出,不停往外端着血水。 产房血腥,男子不可擅入,永琪便和蕊茵一同站在廊下。红芳跟着蕊茵出来,知晓这时候不好麻烦缀霞苑的人,便叫跟出来的另一个小丫头带人去院里搬几把圆凳来。 初夏的京城,天气已然热了起来,闷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院外设了几缸睡莲,借着微风脉脉送来微香,不知不觉就染上人的衣角,永琪的手心和额头已经薄薄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攸宜也很快赶到了,看出了永琪的不适,很是贴心地用自己的帕子握了握永琪的手,柔声劝慰:“爷不必担心,女人生孩子都没这么快的。” 茜舒也道:“是啊,明日是常朝,爷寅时便要起身,不若再去眯一眯。”永琪摇了摇头:“不了,我也睡不着。” 不知等待了多久,屋内虽然灯火通明,屋外却是一片乌暗,这种沉沉的黑夜似乎随时会吞噬掉整个缀霞苑,将一切都拖入深渊。 就在外头的梆子响到第三下,宣告子时结束,进入丑正时,终于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一个嬷嬷从里屋挑开竹帘出来,抱着一个大红彩绣百子千孙福被裹就的孩子,喜气洋洋地道:“贝勒爷,格格这是头胎有些艰难,好在太医妙手,得了个小阿哥,母子平安。” 永琪听完,那颗悬浮不定的心终于大定下来,皇额娘对这个孩子的重视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额外派了太医入府中长住,才有今日的母子平安。 于是又问:“格格怎么样!” 红螺紧跟着出来,福了福身本要说些什么,又看到四五个人围着,还是微微一笑,道:“格格……一切都好,就是累的厉害,爷去看看吧。” 永琪欢喜地看福被里的孩子,小小的一张脸皱成一团,像个小老头,明明不是多好看,他却觉得自己拥有了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 “我进去陪着苒袖,你们都回去歇息吧。”永琪让乳母先带着孩子下去歇息后,兴冲冲地进屋去了。 屋内,红螺和几个嬷嬷已经为苒袖擦拭好了身体,笼上了火盆,抓了两把百合香放上燃烧着,半开窗户散去屋内的血腥味。 永琪急急走进暖阁,坐到床榻边,迫不及待就要查看苒袖的情况。 他看着她盈盈的小脸泛着前所未有的青灰色,涌起前所未有的感动,嘉茹生文漾时,他不在京城,看着自己孩子出生,这还是第一次。 银丝炭将百合香烘托地更为悠长,此时此刻,永琪的心底泛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天地间似乎没有了那些烦心事,唯余他们二人,他只想守在自己的孩子和她身边,哪里也不想去了。 直到寅正时分的梆子敲了三次,再不更衣出门,便要赶不上常朝了,红螺来请了两遍,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永琪前脚踏出房门,苒袖后脚便睁开了眼,轻轻唤了声:“红螺。” 红螺有些惊讶,自家格格难道早就醒了? 虽然这么想着,她还是急忙上前:“格格。”苒袖累得很,但还是问道:“孩子呢。” 红螺笑盈盈道:“格格放心,小阿哥健康得很,正被乳母抱着歇息呢。” 苒袖吃力地撑起身子:“让我看看孩子。”红螺慌忙去扶:“格格您慢着些。”又扬声让小丫头去通知乳母们,把孩子抱过来。 直到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苒袖的脸上才露出几分真挚笑意,目光缱绻地看着爱子,似乎怎么都看不够,还是红螺担心她的身体,劝慰了两句,苒袖才让乳母把孩子抱下去。 “格格似乎......在躲着贝勒爷。”孩子被抱走后,苒袖半躺在床上,由着红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着一碗桂圆红枣乳鸽汤,轻轻一哂:“他是贝勒爷,我哪敢躲着他。” 她见红螺眼里满是悲悯的神色,神差鬼使地又道:“我就是.......不愿意看见他,看见他,我就会想起......那一日的额娘是怎么死在地痞的鞭子下的。红螺,这样是不是不好,毕竟......是贝勒爷救下我的,也是贝勒爷将那个地痞押入大狱,算作还了我额娘一个公道。” 红螺看着她,虽然才刚经历过难产,千辛万苦生下孩子,可她的容颜丝毫未减,似月中聚雪,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这样的容貌,别说男人了,自己初见都心动。 “格格......只是太苦了,没什么好不好的。人活一辈子,总要想法子让自己过得舒坦些,好在您现在有孩子了,不是孤身一人了。”红螺暗暗叹了口气,这么一道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难怪她总是待贝勒爷淡淡的。 苒袖微微一笑:“是,有了孩子,我就又有了亲人。”这是她自己的孩子,和自己血脉相连,从此有了牵挂,再不是孑然一身。 第12章 决定 宫里的帝后知晓永琪有了长子,十分高兴,从内务府选定的名字中,亲自选了瀚字作为孩子的名字,为绵瀚。希望这个孩子来日能做到知识渊博,为父分忧。 长子落定,苒袖似乎更加无欲无求了,但因太医曾说,绵瀚有些气促,须得用些药包,坐蓐期过后的苒袖甚至不想着如何复宠,只对着孩子绣香包,一坐就是一下午。 还是红螺执意拿红参煮了汤汁为她沐浴浸泡,好加快她的恢复,又日日搜罗些养身补气的汤饮给她,才养的她重新恢复元气。 时光如流水,缓缓向前流过,绵瀚转眼便一个多月了,文漾也三岁了。 永琪恢复了雨露均沾,府里似乎也趋于太平了,可,那也只是似乎。 晨起下了一场小雨,午后倒是慢慢放了晴,时值严夏,高大疏阔的桐树,遮挡去了大半日光,蕴出整个桐花阁的清净凉爽。 屋中置着一景泰蓝大瓮,供着新从地窖取上来的冰块,茜舒和一个小丫头正对坐着挑茉莉花,一旁的卫喜捧着新进来做夏装的绸缎料子,供她挑选。 “我记得前些日子川陕总督不是进献了几匹万福万寿纹的连珠锦么,这里头怎么没有啊。”茜舒一边说着,一边将挑拣好的茉莉花一个个串起来。 卫喜愣了愣,似是有些难开口,顶着茜舒的疑问,他也不好不说,只能期期艾艾地道:“福晋......福晋说,这料子给小阿哥做几件新衣正好,就......就都给了缀霞苑。” 茜舒手一顿,似是有些不可置信:“我见那库房里还有五六匹呢,都给了?” 卫喜不敢接腔,只把头深深埋到胸前。 茜舒见状,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有些懒懒地:“算了,收起来吧。” 卫喜如蒙大赦,赔笑着道:“这次的料子都是宫里赏赐的,花样时兴,做工细致,咱们也做几件鲜亮的来。” 茜舒没说话,只是脸色不愉,红茵便是在这时候挑开竹帘进来的,她身上是和宫女一色的水绿旗装,显得喜气洋洋的小脸白嫩嫩地似圆盘一样:“索绰罗老爷从府里来了家书。” 茜舒这才一喜,让那小丫头把挑好的茉莉花先拿下去。拿绢子擦了擦手,而后才接过红茵递来的信封,满面笑容地拆开。 可一目十行地看完,茜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慢慢转变成阴沉,最后自嘲地冷笑一声:“阿玛眼里,还有我这个女儿吗,我只是个铺垫他仕途的工具罢了。” 说着,她将那封原本让她高兴的家书揉作一团,丢到案桌上。 红茵十分不解,但见茜舒脸色奇差,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拿过那被揉皱的纸团子,捏在掌心里,预备晚上烧掉。 茜舒闭了闭眼,把一切不甘和心凉都咽回肚子里,索绰罗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也只有索绰罗家可以依靠,有些事,她原不想做得这么绝,却也没有办法了。 “隋嬷嬷那,都安排好了?”茜舒陡然问道。 “安排好了,只是……”红茵有些纠结,这可不是件小事。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茜舒一笑,竟有几分凄凉:“阿玛今日在尚书房惹怒了皇上,遭到了训斥,可贝勒爷竟然一句话也不为阿玛说,可见咱们在这府里,是什么地位都没了。” 红茵听着,百感交集。她是索绰罗府的家奴,茜舒的陪嫁,虽然入了王府,改了名字,可家人和亲族都还在索绰罗府,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贝勒爷……竟然这么绝情?”红茵听着有些心惊。她们都是女眷,自然不晓得永琪的顾虑和朝堂之事,她们只知道,以永琪如今在御前的地位,竟然不替索绰罗府开口说一句话,定是因为茜舒在他心中不重要。 “是啊……没了他……说不定爷就会看见咱们了。”茜舒喃喃着,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第13章 纯真 待到七月里,绵瀚满两个月,一日一个样子,渐渐长开了。虽然气促的症候还没好,但太医也说孩子养一养就好了,只要别着风就行。 因此,府中的下人也会看风向,膳房出了新鲜的吃食,自然先送到缀霞苑;有了时兴的首饰料子;也紧着缀霞苑先挑,这样的花团锦簇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小阿哥的乳母暗中去了两次桐花阁。 除了攸宜。 她命人盯着桐花阁,原本是担心茜舒再有什么不利于她的妄动,却没想到被她发现了隋嬷嬷和桐花阁的暗中联系。 明英堂内静悄悄的,伺候的小丫头们都在外面,唯有红药在暖阁伺候。 攸宜正喝完一碗坐胎药,红药接过她喝完的药碗,又递过清水伺候她漱口,轻声在她耳畔说着什么。 攸宜听了,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讶异,抑制着嗓音低声问:“真的?” 红药点点头:“千真万确,奴婢亲自跟着红茵去的。”而后又有些踌躇:“福晋,咱们要不要告诉贝勒爷?” 攸宜拿过案桌上一个斗彩蝶纹盘里的杏干吃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她们也不一定就是商量什么不好的事,先看看吧。” 红药应了声是,也便不再说话了。 与此同时,韫笙的喜讯也同时传了出来。 她虽然出身汉军旗,但好在母家得力,她的哥哥胡添辉又顺利从德化知县补升泉州通判,年少有为,正是花团锦簇的好时候。 因此连日以来,永琪不是在缀霞苑陪绵瀚和苒袖用膳,便是往萧吟馆同韫笙畅谈音律,但也不忘了安抚正妻,相形之下,茜舒和蕊茵就稍显逊色了。 但茜舒并不在意,悠然地带着红茵研制新的点心。 这一日午后,阳光晴好,韫笙的身孕也到了四个月上了,但她过了三个月后进补太过,胎儿偏大,太医叮嘱她要多多走动,闲暇漫步,便到了缀霞苑中。 院子内,粉红的蔷薇和洁白的荼靡花开得极尽娇艳,翠拥柔条,玉铺繁蕊,香气袅袅盈袖。 彼时屋内静悄悄地,两个乳母守着孩子打瞌睡,也没看到她带着红莲慢慢踱步进来。韫笙掩好竹帘,不让外头的蚊虫借机飞进来,扰人清梦。 轻轻走到绵瀚躺着摇床边,孩子到了一个多月时,小脸就褪去了粉红,逐渐圆润白皙起来,见有人来了,竟然展开眉眼,对着韫笙笑了一下。 她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晴暖的阳光从窗外丝丝洒落人身,直直照入她的心里,她想,若是自己有了孩子,会不会也这么爱笑? 苒袖便是在这时扶着红螺打开毡帘进来的,见韫笙在此,颇有些讶然:“胡格格。”互相施礼后,苒袖的视线落到她的肚子上,许是也为人母,目光柔和了几分,不似平常时的冷淡:“四个多月了吧。” 韫笙一笑:“是,太医嘱咐了要多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了。”她的声音很轻,似是怕吵醒了睡梦中的绵瀚。 苒袖先是走到摇床边看了眼孩子,而后才朝韫笙一笑:“胡格格难得来,到屋里坐坐吧。”初秋的太阳已经开始躲懒了,才出来见了几个时辰,便急急要下山去。 韫笙扭头看了眼天色,便知晓到回去的时候了,最后看了两眼孩子,才道:“天暗了不好走,得回了。” 苒袖也不留,只是朝着她微微一笑,嘱咐红螺好生送回去,自己则搬来一把小圆凳,就守在孩子的摇床边,看着已经醒来的绵瀚,满满都是踏实感。 第14章 夭折 转眼便至八月,初秋的寒凉已经慢慢开始从地底而上,似井水透骨,脉脉萦绕着人身。有海棠卷起暗香,轻柔拂面,苒袖却浑然不觉,心境的悲寒,已胜过数九寒天。 绵瀚突然气促难安,哭闹了一夜,发起了高热。 病势汹涌,即便太医拼尽全力,才刚三个月的弱小身躯还是遭不住这种猛烈的症候,熬了两三日便去了。 上天多么残忍,给了她希望又带给她绝望,她呆愣愣地看着孩子的尸身被人抱走,装入棺木中,只觉得每一下带着微凉的呼吸,都像一把刀斧生生劈开她的五脏六腑,整个搅成一团,扯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个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缀霞苑乱成一团,攸宜被永琪唤来主持大局,这个孩子虽然于她而言是个疙瘩,可既然已经生了出来,承载了自己夫君的热切期盼和爱恋,就这样被后宅的阴私手段残忍地带走,思及此,她突然有些后悔。 永琪的脸色十分苍白,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抽离了一般,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他,头一次微微弯曲下身子,开口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将这些乳母嬷嬷们全部杖责二十,赶出府去。绵瀚......好生......安葬了吧。” 窗外的风凛冽地扑向窗棂,薄薄的明纸被吹得轻轻做响,红茵从屋外进来,掩好毡帘,低声在茜舒耳畔说了几句话,茜舒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都料理好了?” 红茵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是,换掉的那些药都被处理掉了,隋嬷嬷也已经被打了二十板子,发走了。奴婢等风头过了就去替她料理家人,您放心就是。” 茜舒这才松缓下来,倚着个银丝软枕坐在围炕上,冷笑道:“办得好,她一个破落户出身,生了个病猫,就想越到我头上去,做梦。” 红茵陪着笑脸:“可不是,格格的身份越过她不知道多少,奴婢就等着给您贺喜了。” 茜舒端着碗红枣燕窝慢慢喝着,似乎很是受用:“妆台上有一串珍珠手串,赏你了。” 红茵忙福身谢了恩,而后又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过一个珐琅描金小瓷香盒,往熏笼里添了两勺木樨香粉,让那金桂馥郁的浓甜弥漫整个屋子,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秋风初起的时节,卷起满地的落叶,茜舒看向眼前熏笼里燃着的红罗炭,好似整个人都沐浴在暖阳里,春光从未远去。 而于苒袖来说,这个秋日,便如坠在三尺的冻冰之下,呼吸都是寒浸浸的。 每每午夜梦回,她总听得见绵瀚的哭声,好像钝刀一样,在血肉模糊的心口上反复磋磨。 虽然失了孩子,失了恩宠,可攸宜调理的王府,总是不会少她的一应衣食住行的,九月间便笼上了火盆熏笼,但她仍然觉得骨子里都是寒冷。 攸宜怜惜她失了孩子,让她好生将养,不必出来给她请安,于是,她开始将自己关在屋里抄写佛经,没日没夜地写,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早登极乐,也是在为自己找些事情做,否则她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呢? 缀霞苑就这样一日一日愈加冷淡下去,永琪近乡情怯,好几日不踏入缀霞苑了,她不在意;小丫头们见她失势,做事渐渐惫懒起来,她也不在意,驱散了大部分的仆役,只留红螺近身侍奉,与青灯佛经作伴。 第15章 无意 相形之下,萧吟馆倒成了炙手可热之地,这一日,因韫笙突然想吃外头“鲍师傅”家的荷花酥,便托红莲亲自外出去买来。 如今她身子矜贵,别说是个荷花酥,便是宫里御茶膳房的白玉霜方糕都不难。因此,红莲出门倒是顺利无波,回来时还未及天黑。刚进屋,便看见韫笙斜卧倚在榻上,底下垫着个湖青色的软绒垫,似是昏昏欲睡。 红莲也不敢叫醒她,轻手轻脚地从衣箱里取出一件青云缎锦毛披风为韫笙盖上,却不想仍是惊醒了她。 “回来了?”韫笙睁眼,下意识要坐起身子。红莲担忧道:“是,格格不如去床上歇息呢?” 韫笙斜斜睨了一眼她,才道:“东西买回来了?”红莲扶着韫笙往围炕旁走,道:“是,他们家的荷花酥做的最好,知道您有着身子好这口,每日都给咱们留着的。” 韫笙往围炕上坐下,取过一块尝起来,果然是口味酥香,甜而不腻。 红莲见她进的香,心里高兴,一边用香筷拨了拨熏笼里的炭,一边顺嘴道:“今儿奴婢出去,倒是遇见了个有意思的。” 她没说话,只听得红莲继续道:“隔壁桐花阁的红茵姐姐不知道往豆瓣胡同来做什么,也没坐咱们王府的马车,雇了个驴车,提着两包东西往一个四合院儿里头去了。” 韫笙心念一动:“院里住的什么人知道吗。”红莲愣了愣:“这……奴婢不知。” 她下意识觉得事有蹊跷,低声对红莲道:“你悄悄去打听打听,别让人知道是咱们问的,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红莲看了眼自家主子意味深长的脸色,将事情上了心。 过了没几日,红莲就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知道的越多,她越是心惊。 八月的京城,秋雨一阵一阵落在萧吟馆遍植的凤凰木上,洗出一派红火的欣然繁盛之色。 红莲抓了把松柏枝放到火盆里,听着里面的噼啪之声,压低声音缓缓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来,最后她道:“桐花阁还给那家人送了衣衫和银两,说不日就要离京了。” 韫笙听着,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大半了。 绵瀚刚出生时,太医便说过他有些气短而不均匀,许是新生儿难产,有些许后遗症,特地配了缓解这症候的香包给小阿哥闻着,慢慢就能调理过来。 可有人黑了心,把里头的藿香、艾叶、苍耳子换成失了药效的旧药。本就虚弱的孩子哭闹了一夜,怎会不发热呢。 按道理来说,被换掉的药都是证据,不计是埋了也好,烧了也罢,总不能留下错漏。 可这位隋嬷嬷却私下将这些东西卖去了药房,才被红莲派出去的人看到了。 韫笙叹了口气,这事儿若是在明英堂,甚至是在她的萧吟馆都不会发生。 因为照看孩子的乳母嬷嬷们,都会是她们自己精挑细选的,拿着家人和身契在手里,那些人是死也不敢背叛的。 可缀霞苑不同,她们所有人都经历过后宅的手段,唯有苒袖没有经历过,她身上的不食人间烟火,是永琪爱的,也是致命的。 韫笙想起那个孩子,那个对着她粲然一笑的孩子。那个笑是最真挚的,最天然的亲近,不必去考虑他背后暗藏了什么心思,不必去猜疑他到底有什么计谋,就只是这样,清清白白的一个笑。 “陪我……去一趟缀霞苑吧。”韫笙还是放不下,起身道。 第16章 猛药 红莲一惊,看向外头稀稀疏疏的雨帘,劝道:“左右也不干咱们的事儿,还下着雨呢,着凉了怎么办。” 韫笙有些烦躁:“那就把爷新给咱们做的那件青金莲重锦披风带上。”她怕自己歇下不去,就再也不会去了。 来到缀霞苑,重门深锁,院中的花草久无人打理,原本开得娇妍的红蔷薇被雨珠打落,片片残红,荼靡花如残雪般铺满地,韶华胜极,已到了春事休的时分了,唯有几丛金叶女贞还在舒展着嫩黄的芽儿。 屋内似乎早已没有人气儿了,推门而入时,苒袖缁衣素服,头发仅用一根乌木扁方挽起,不饰任何珠缀,却仍然掩盖不住那清丽出尘的姿容。 “你来做什么。”苒袖扭过头看是她,并不起来,而是有些不解地问道。 韫笙顿了顿,轻叹:“你就算念上一万遍心经,你的孩子也不会到极乐去的,因为他有个没用的额娘,让他白白枉死。” 苒袖听到这话,手上捻珠子的动作一停,心底涌起惊涛骇浪,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心,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你说什么?” 韫笙自顾自往一旁暖阁里的围炕上坐下:“我人都来了,总得给口茶吧。” 苒袖死死摁住突突直跳的心口,深深吸了几口气,从那蒲团上起身,对一旁的红螺道:“去倒两杯茶来。” 已至秋日,府里的茶都换成了新进上用的大红袍,色若兰花,杏黄明亮。 而缀霞苑用的还是去岁的安吉白茶,好在仍然香味馥郁,被热水蒸腾开一阵阵清香。 余韵袅袅中,韫笙一一告知了,被永琪赶出去的隋嬷嬷是如何能有银子去往外地的,她是如何出入药铺的,她的家眷,又是谁在暗中照顾的。 苒袖从最开始的震惊到深思后的大恸,她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有那么多情绪,抬眼看向韫笙,急急起身去拉她:“走,跟我去找贝勒爷!” 韫笙拧着眉头打掉苒袖扯着她裙摆的手,冷声:“你清醒点!” 她不顾苒袖面上那种巨大的悲恸和无措,站起身居高临下:“事过境迁,没有证据,你这就叫诬陷!我今天就不该来告诉你,原以为你是不屑,没想到是真蠢!打从贝勒爷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定了那个害死你额娘的地痞的死罪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权势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 她的话像是重锤一般,每个字都化作了长针,一下一下敲在苒袖心上,钻出无数细细密密的小孔:“你明明已经进了这座贝勒府,成了爷的女人,就该攀着爷的权势走得更高,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就是无用!” 阿玛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学正,却和额娘鹣鲽情深,只生了自己一个女儿,尽心教养。她即便不算什么高门大户的名门闺秀之后,祖上也是隶属正白旗,家境尚算优渥,可是一朝阿玛犯错,受尽白眼便罢了,连额娘她都护不住。 胡韫笙说得对,权势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她不该这么傻,入了王府,还如此清高。 苒袖咬牙,好似有一阵风灌入心口的那些小孔,每一个都从里到外透着寒凉和酸涩,她死死抑制住从心底涌上来的恨意和痛苦:“好,好啊,好一对不显不露的主仆!” 韫笙没再说话,而是起身扶着红莲便往外走:“看在绵瀚的份上,来告诉你,我心已安,你要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 待到韫笙离开很久之后,久到红螺望向窗外时,日已西斜,大雨倾倒而下,流泻了一天一地,苒袖脱了力,整个伏在围炕上,突然低低哭起来:“绵瀚……我的绵瀚……” 夜色如墨,同乌压压的浮云一起遮蔽去了大片月光,唯有一豆灯火,带着昏黄的光晕,在雨夜里摇曳着,便是唯一的光明了。 良久,苒袖才摁干眼里的泪:“红螺,去取前些日子赏的朱砂墨来。” 第17章 晋位 乾隆二十八年的八月二十五日,永琪从失火的九州清晏里将皇帝背出后,攸宜明显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大清一向是五年才可进行一次封王,如今还有两年的功夫,但经此一遭,朝野都默认,永琪将会是第一个封王的贝勒。 因此,西林觉罗府的人传信来,叫攸宜尽快怀上孩子,皇帝的立储意向经此一遭,应属明朗了,她必须得尽快有子,才能坐稳嫡福晋,甚至是皇后之位。 攸宜本就因此闹心,可随之而来翊坤宫传下的懿旨,更是让攸宜头疼。 格格章佳氏,持躬淑慎,赋性安和,着进封为侧福晋,格格舒穆尔氏,诞育长女有功,追封为侧福晋。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实若要封侧福晋,索绰罗茜舒应当是头一个,家世好,资历深。 可翊坤宫的却略过了她,转而先封了苒袖,甚至追封了嘉茹,其实是在告诉后宅的所有女人,为人妻妾者,以后嗣为重。 永琪样样都好,就是成婚五年,膝下唯有一女,让人焦心。 攸宜不禁有些悲哀,这重重深院,压抑了所有人的天性,只剩下一张张同质的面具,挂在脸上,喜怒哀乐都是令人发瘆。 好在,四岁的文漾已经能口齿清晰地喊她额娘了,虽然不是亲生的,她也不算膝下孤单。 缀霞苑在这一夜燃了一整晚的红烛,苒袖看向身旁已经入睡的永琪,头一回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既已入局,就再也不能独善其身,韫笙的话虽然难听,却是良药,她闭上眼,转过身躺好,心下有了决定。 次日晨起往嫡福晋处请安回来,永琪已经早早等着了,命人传了早膳到缀霞苑,苒袖看了看桌上满满的鸡汁糯米粥、如意糕、糖三角、鹅油卷儿等等一桌子糕点,似是被逗笑一般:“这是怎么了,贝勒爷来一趟,赶上过年了。” 她甚少有这种俏皮的时候,永琪微微一怔,突然发觉可能这样明媚欢快的苒袖,才是真实的苒袖,心念一动:“你晋升侧福晋,这算作是我给你的贺礼吧。” 苒袖扶着红螺跨进屋内,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带着几分促狭:“贝勒爷这就想打发我,我可不依。” 永琪牵过苒袖的手,在圆桌旁坐下,轻声道:“先用膳,用完膳,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苒袖坐定后,先浸了浸手,而后笑道:“这可是贝勒爷说的。” 大家用膳,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席间自是静默无声,只听得调羹和筷子的轻动之音,两人每样都捡了一点用毕,便放下了筷子。 红螺忙让小丫头捧着净手和漱口的东西上了,又是一阵无声的动作后,两人方双双起身,往暖阁里的围炕上坐定。 “怎么样,想好要什么贺礼了吗。”永琪笑着接过红螺递来的茶盏,问道。 “其实没什么,就是想让贝勒爷开恩,答应妾身两件事。”苒袖看向永琪,眼里带着祈求之色:“一来,前些日子妾身为绵瀚闭门抄经,疏忽了内院的事,几个小丫头就都躲懒去了,唯有红螺和一个叫小安子的小太监还得用,妾身想将那些人都赶回宫里,重新换一批来伺候,顺便提拔小安子做我这院的管事。” “玩忽职守,罚的师出有名,换便换了,至于那个小安子,你既然觉得好,你做主就是了。”永琪点头,又问:“另一件事呢?” 苒袖在心底忍了又忍,才艰难道:“请贝勒爷……开恩,向皇额娘请求晋封茜舒格格为侧福晋。”永琪微愣,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有些不解:“怎么你的好日子,倒替别人求恩典。” 苒袖将那些恨意摁入最深处,才微微一笑:“茜舒格格到底出身高贵,贝勒爷的大喜事,多个人和咱们一起高兴也好,再者……茜舒格格还协理着王府的事宜,封了侧福晋,也算名正言顺了。” 这三个理由,说尽了为别人的好处,就没有一个是为了自己。永琪默默良久,看向苒袖时眼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感动:“你这是替我周全,我明白。” 苒袖一笑,适时低头,掩盖去脸上无尽的疲累。 第18章 变故 永琪又陪着苒袖坐了会儿,便起身离去了。他其实很忙,圆明园失火,还需重建,皇帝将一应事宜都交给了他,这几日他忙得席不暇暖,可就算再忙,他也想来看看苒袖。 他离去后,苒袖便似是整个人卸下了外面的那层壳,端过茶盏抿了一口,皱眉道:“换红枣枸杞汤来吧。” 红螺早就备下了,亲自递上后道:“小厨房还炖着一锅当归党参鸡汤,这东西给侧福晋补气养颜最好不过了。” 她见苒袖默默喝着汤饮,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问道:“桐花阁那个……侧福晋怎么想着给她求封了。” 苒袖喝了两口便将那碗红枣汤放回了案桌上,取帕子拭干净唇角,道:“皇后娘娘不会忘了她的,先封我而不封她,不过是敲打罢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在王爷跟前卖个好,也放松那院的警惕。” 自己骤然复宠,又晋升侧福晋,桐花阁那个指不定多慌呢,还没准备好之前,不能让她知晓自己已经知道绵瀚的死因了,苒袖这样想着,疲倦地闭上了眼。 红螺轻叹,胡格格送来的,不知是毒药,还是良药。 永琪开口,帝后自然也没有不依的,左右都是他的妻妾,也该让他自己做做主,因此没过多久,册封茜舒的旨意也下来了。与此同时,还赐下了一柄御用的红玉如意为韫笙安胎。 茜舒协理王府,似是会看风向,知晓上面为永琪的后嗣担忧,对这个孩子自然尽心尽力,鲍参翅肚都是寻常,流水的补品只往萧吟馆送。 桐花阁和缀霞苑的热闹相比,飞羽轩似乎又陷入了死寂。 长日无聊,蕊茵如今已经能很顺利地抚奏一曲《梅花三弄》了。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有凌霜之音韵,琴声淙淙,淳和淡雅,恬静幽清,抚琴之人此刻,一定心静神宁。 直到红芳匆匆进屋,打断了这一曲:“格格,不好了。” 闻言,蕊茵手一滑,琴声陡然一变,显得有些刺耳。 蕊茵停了手,凝起眉头:“这丫头,冒冒失失的。” 红芳顾不上请罪,直直道:“听说阿林阿大人仗势侵地,打死了人,被下了大狱。” 蕊茵闻言,脸色一变:“阿玛不过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县丞,他哪来的胆子侵地啊,更不用说打死人了,这消息你从哪听来的。” “是小平子,他在二门外同几个贝勒爷的亲信说话时听来的,说是有人求告到贝勒爷的面前了,说咱们府里的打死了人还庇护着。贝勒爷动了怒,就叫人去查,不知怎的,查来查去就成了阿林阿大人的罪责,贝勒爷自然也不信,已经派了三四个长史去查了。”红芳理了理思绪,将事情一一说来。 蕊茵闻言,急的六神无主,面上满是无措,甚至听不进红芳所言,永琪已经在为这事而尽力周转了,只是道:“那我额娘呢,我弟弟妹妹呢。” 红芳摇摇头:“那哪知道啊,格格,怎么办呐。” 她哪里知道怎么办,她只是一个内宅妇人,阿玛也只不过是一个从八品的县丞,即便是在小小的东阳,他还是得低人一等,就因为是正蓝旗的珂里叶特氏,满洲八旗最末等的那个! “银子!”红芳见她陡然卸了力,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什么也说不出来,急中生智道:“格格,不若咱们寄点银子回去,即便......几遍救不得阿林阿大人,帮扶帮扶夫人和府里也好啊!” 对,红芳说得对,蕊茵听着,似乎又回过神来,站起身就和红芳到小螺钿柜子里找银子,可翻来翻去,也只翻出来不到三十两的银子,蕊茵盯着那些散碎银两,陡然哭了出来。 府里格格的份例不多,大部分都拿去做人情赏人了,自己实在是存不下什么钱来。 红芳劝慰道:“格格别哭,咱们不是还有许多用不着的衣衫首饰吗,不如送出去换点银子。” 蕊茵听着红芳的话,像是突然有了希望,又站起身往衣箱和首饰箱里寻摸东西,絮絮道:“对,有些衣服都是前些年做的,也不怎么穿了,赏人又怪可惜的.......” 九月,萧瑟的秋风吹过红墙绿瓦,拂过院子里那几棵孤零零的枫木,带动叶子沙沙作响,顺着窗脚卷入屋内,红芳被那冷意一惊,陡然打了个颤。 第19章 入局 即便只是格格之身,王府的富贵,还是让蕊茵轻松换来了五百多两银子,全让人换成银票,寄往东阳县的海佳府了。(珂里叶特氏又称海佳氏) 落了两日的秋雨,细细绵绵地吻上人的脸颊,这一日,众人照常在明英堂给攸宜请安。 韫笙的身孕已经到了五个月上了,肚子比寻常五个月的偏大不说,人也发福不少,全然不似当初的清秀。 可永琪是不在乎这些的,时不时会去看看韫笙,她是汉军旗,即便生下皇孙,也不会威胁到其他人的地位,因此茜舒乐得收手,萧吟馆的日子过得也舒适。 攸宜循例问了几句韫笙的胎像,又嘱咐她好生修养,没什么事不必来她这儿请安。 还是韫笙笑着解释道:“太医说这孩子养得太好了,略大了些,叫妾身多走动,以免届时胎大难产。” 攸宜闻言,似是微微一愣,而后才道:“话虽如此,可你也得小心,万一磕着碰着了,谁都担当不起。” 韫笙低眉顺眼:“妾身知道了。” 提及韫笙的孩子,苒袖眼底带了一缕伤痛之色,不肯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喝着杯中的大红袍。 茜舒望向苒袖,一丝多余的眼风都没分给韫笙,而蕊茵则一直在发呆。 攸宜环视了一眼众人,将她们的动作一一收入眼底,而后才一笑:“好了,都散了吧。蕊茵格格留一下。” 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离去后,攸宜才站起身,颇有些严肃:“你跟我来。” 转过一面大大的花梨木透雕蔷薇花的落地影罩,便是攸宜日常起居的寝屋,攸宜径自往东暖阁的围炕上坐下,蕊茵便期期艾艾地跟着,翠嬷嬷屏退侍奉的小丫头们后,攸宜才扬了扬头,示意翠嬷嬷把东西拿上来。 蕊茵往那托盘上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珍珠碧玉簪、梅花白玉簪、碧玉玲珑七宝压襟佩、几只鎏金双蝶戏花的臂钏、银镶翠玉的软镯......都是她拿出去典当的东西。 攸宜拿起一枚梅花白玉簪,冷声:“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你胆子也太大了,份例不够,也不能拿这些东西出去典当啊。” 蕊茵慌得腿一软,直直跪地:“福晋恕罪!妾身的阿玛不知怎的,被冤枉下了大狱,家里就靠阿玛的俸禄银子,几个弟弟妹妹都还小,妾身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说着,哀哀哭出声来。 攸宜闭了闭眼,敛去眼底那抹自得,再开口,面上满是沉痛之色:“你阿玛的事,我也听说了,咱们爷向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怎么可能容忍那些蠹虫冤枉忠良,若是家里有难处,大可向我开口,你这样……传出去,整个王府都要被你连累了!” 蕊茵不住地磕头,哭得泪眼迷蒙,顾不上形象:“求福晋恕罪!求福晋宽宥!” 攸宜使了个眼色给翠嬷嬷,示意她将人扶起来,苦口婆心:“罢了,我若是要问罪,就不是把你带到这私密处了。” 她说着,嘱咐一旁的翠嬷嬷打水来给她洗脸,又殷殷道:“这些东西,我替你赎回来了,当票也烧了,应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的语气很温和,像是一位谆谆教诲的慈和长辈:“下次再有这种事,记得来告诉我,都是一个府里的姐妹,我能帮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蕊茵听着这些掏心肺腑的话,心底像是有脉脉的暖流涌入,她是府中长女,一直以来都便被教导,要照顾弟弟妹妹,扶持家族。 入了王府,又被教导要好好侍奉夫君,不可有妄念,从未有人这样体贴妥善地为她周全,也从未有人这样替她着想,这种被关切的感觉,她也从未想过,是来自眼前的女子,这个自己夫君的正妻。 “妾身多谢福晋。”她心悦诚服地福了福身。 攸宜温然一笑:“行了,让翠嬷嬷好生替你净面匀妆,别叫人看出古怪来。” 翠嬷嬷伺候着蕊茵重新梳洗后,好生送了离开,回到暖阁内,攸宜正自己一人坐在围炕上同自己对弈。 她不假思索,放下一枚黑子,将一角的白棋团团围住,旁边的红药一边拿着个绣绷在手上,一边笑嘻嘻道:“福晋之前看都不看这一块,奴婢还以为您不打算要这一片了呢。” 攸宜漫不经心地回道:“之前是一潭死水,你瞧这一子下去,不就活了吗,也不能白白浪费我的部署呀。” 红药低头做着活计,笑了笑:“福晋自是心有成算,如今黑子稳操胜券呢。” 攸宜端过一旁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才道:“可不能掉以轻心,不是还有一块局势不明的吗。” 第20章 留神 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天一日冷过一日,偶尔不下雨的黄昏,会有极好的晚霞,朱红和烟紫交错缠绕,像是打翻了一个染坊,鲜艳欲滴,倾盖在红墙绿瓦上,将整座王府都笼罩在一片暧昧的红晕之中。 苒袖回到缀霞苑,有些兴味阑珊地一枚枚取下头上的发簪,红螺见她脸上越来越难见笑意,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问:“小安子给阿桂大人的府邸传信,已经回来了,侧福晋要不要见一见?” 自打五月,皇帝命阿桂、裘曰修等往直隶霸州督办水利,他便已经有四五个月没在府里了,前两日才刚回京。 “也不是外人,把这些劳什子去一去,传他进来吧。”苒袖的声音里不带什么情绪,淡淡道。 从前在缀霞苑,小安子不算什么心腹,不过是她偶然一次听说他病了,发了善心,赏了几两银子,让他休息了几日,他便将她视作在世父母,即便缀霞苑那般落魄,他也从未想过和其他人一般离开。 小安子进来,先磕了个头:“给侧福晋道喜了。” 苒袖的脸上仍然是淡淡的,可对着小安子还算是和颜悦色:“从前我生病的时候,也就你和红螺还算周全,所以如今我提拔你,你也得争气,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小安子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侧福晋大喜,大人府里的下人也会看脸色,奴才不辱使命,带回了阿桂大人的亲笔回信,已经将您记入族谱了,是章佳府的五格格。” 永琪作为众阿哥中头一个享受亲王俸禄规制,就差一个册封命旨的皇子,基本已经宣告了诸位大臣,未来天子的人选了。 侧福晋的规制和格格不一样,正式上了皇家玉碟,可以和永琪一起出席一些祭典,也有资格单独朝会拜见宫中的皇后贵妃们,再加上他们本就系出同宗,论辈分,她还得叫阿桂一声叔父。综合考量之下,阿桂会同意收她为义女,也不奇怪。 苒袖接过那信封,拆开来看完后,才命人放去火烛上烧了,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安子闻言,却是有些踌躇,顿了顿,他开口道:“有件事儿,奴才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苒袖起身,缓缓往暖阁里走,道:“说吧。” 小安子乖觉得很,一边跟在她身后,一边低声道:“奴才在外头办差,回来的时候见翠嬷嬷从京中的德安当铺里出来,怀里还抱着个包袱,奴才去问,当铺的人还不肯说。” 卫安年纪虽然小,可胆大心细,又机灵懂变通,这一点在往后的时日里帮了苒袖不少。 苒袖脚步一顿,扭过头看了一眼小安子,略有沉吟:“既然抱着包袱出来,想是去赎东西了。虽然多了两个侧福晋的花销,可爷如今是食亲王俸,不太可能是因为府里的事。” 不是府里的公事,便是私事了。西林觉罗府家大业大,即便有什么难关,也不该动用她一个外嫁女的关系,这样思来想去,好像只剩下几种可能性了。 于是她又道:“这事儿……你再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有些什么眉目。府里的东西,基本都是御赐,流出去一件咱们都不好交代,别是出了家贼。” 小安子应了声事,领了二两元宝,便下去了。 红螺端着茶盘,轻声道:“这是外头送来的金瓜贡茶,侧福晋尝尝。”普洱金瓜,茶汤香气清雅,芳香四溢,还能润肺安神,素来为贡品之一。 第21章 觐见 “院里的人,你多注意着些。”苒袖浅浅啜了口,让金瓜贡茶的浓厚回甘在嘴里缓缓释放。 红螺将茶盘递给小丫头,示意她拿下去,自己为苒袖揉着肩颈,道:“侧福晋放心,已经都查过了,虽然人是嫡福晋送来的,但大部分都是宫里拨下来的人,不是她的亲信。” 苒袖点点头,似是有些疲倦:“你和小安子都是无亲无故的,若遇到什么难事,记得跟我开口,你伺候我这么久,只要我能办到的,必不会委屈你。” 红螺听着这话,自然无不感动,声音低低的:“侧福晋放心。”她没读过什么书,却知道一点,背叛主子的奴才,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随着冬月里一场初雪的覆盖,苒袖也知晓了蕊茵阿玛的事,永琪的插手让这局面变得愈发莫测起来,不过好在阿林阿大人作为重要证人,不但性命保下了,永琪还派了人专门保护他们。 这便是权力的好处了,苒袖轻叹了口气,对攸宜这个嫡福晋倒是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随之而来的还有永琪因为附骨疽而居家调养,附骨疽不算什么疑难症候,可皇后十分在意,不仅让院首江与彬亲自住府为永琪医治,还时不时召她们进宫,询问永琪的病情。 这一日雪停初霁,阳光虽无多少暖意,但与照在人身上,总觉得让这严冬都少了几分寒冷,与雪色辉映在一起,愈发炫目。 苒袖递了牌子进宫请安,刚一进到翊坤宫内,便有一股清芬馥郁迎面而来,院中的绿梅淡妆素裹,绿萼含珠,迎着风雪盛放。 这位继后独爱绿梅,皇帝便遍寻各种绿梅移植到翊坤宫,供她清玩一乐。苒袖有些贪看这番景致,却也记得正事,只是放缓了进屋的脚步。 卸下外头的黑狐皮挖花缎大氅,盈盈朝凤位上和左边副首座的人各行一礼:“给皇额娘请安,给额娘请安。” 她是上了玉碟的侧福晋,如今也有资格喊一声皇额娘了。皇后微微一笑,扬了扬脸:“起来吧,你倒是来的勤,不伺候永琪了?” 苒袖低头,有些羞涩地一笑:“贝勒爷记挂皇额娘和额娘,妾身多来请安,也是替贝勒爷尽孝了。” 话说得漂亮,皇后和愉贵妃自然也高兴,皇后抚着一把翡翠玉如意,笑得和蔼:“胡格格一向胎气可好?永琪膝下单薄,这若是个阿哥就好了。” 苒袖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一盏庐山云雾茶,浅浅啜了一口,才道:“府里上下都盼着这个孩子,自然无不尽心。茜舒妹妹更是,日日往萧吟馆送补品炖汤,只盼着韫笙妹妹能顺利生下皇子呢。” 提及这个,皇后的脸上虽然仍是笑意,可苒袖察觉地出来,那笑意明显淡了许多,恰如秋日黄叶上的薄霜,轻轻便会随着化去:“是嘛。” 可她却似是浑然不觉,理了理领口的白玉草虫压襟佩坠下的流苏,微微一笑:“可不是,茜舒妹妹心细,否则福晋也不会放心让她协理王府的事宜了。” 苒袖入宫次数多了,也察觉出来了,皇后的心意便是愉贵妃的心意,而永琪更是甚少拂逆这个嫡母的意思,若是她不喜茜舒,那茜舒往后的日子…… 愉贵妃瞧了眼皇后的脸色,恰在此刻转移了话题:“容缨,本宫记得前两日在这喝过一盏六安瓜片不错,你给本宫换那个来。” 愉贵妃开口,苒袖也不敢继续再说茜舒的事,便捡了些闲事说来,倒也逗得皇后一乐,眼瞧着到了午膳时分,才告罪离开。 第22章 两面 她离去后,翊坤宫的主人陡然卸下了笑脸,道:“这倒是个不简单的。”喝茶的愉贵妃也叹了口气:“这种事,自然是不好直说的,她晓得来告知咱们,也算有心了。” 有孕不能过度进补,否则生产时很容易一尸两命,茜舒此举,既可以说是出于好心,也可以说是蓄意谋害。 可若是苒袖直接了当地告诉永琪或是攸宜,这两人都不是很懂,对此将信将疑也就罢了,万一怀疑她是因为嫉妒而挑拨,她便是给自己平白惹一身骚了。 因此,来告诉她们,反倒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她们说上一嘴,茜舒自然会停了这些动作,韫笙的胎也保住了。 “我瞧着不是这么简单的,怕是这两个孩子有什么仇怨吧。她从前来咱们这儿,都算是心直口快的,有什么从不藏着掖着,现如今也会……”皇后说着,面色陡然一变,连手底下的动作都停了:“该不会绵瀚的死……否则这孩子瞧着不是个善妒的。” 从前她生下绵瀚后,皇后也曾召她入宫训话。照她浸淫后宫多年的眼光来看,这是个有子万事足的,从不主动说起府里的事,因此她也更加放心永琪身边有这么个可人伺候着。 能让她这么大张旗鼓来挑拨,想来定是和这个索绰罗氏结了死仇。 既然知晓她双亲都已离世,又从太医那里知道孩子是高烧不治而亡的,还是在初秋的时节,略一思索,皇后自然就知晓了此事大有蹊跷。 “那……姐姐打算怎么办。”四下无人时,愉贵妃的语气显然亲昵不少。 皇后摇摇头:“到底是永琪的长子,叫进忠去查查吧,看有没有什么眉目,但愿是我想错了。” 愉贵妃捧着茶盏的手一顿,似是没料到这个答案,而后略一思索,道:“也好,进忠办这些事还是得用的。” 回到府里,红螺一一为苒袖卸下钗环,改用一根金珠步摇挽起长发,叹了口气:“侧福晋为了还胡格格的恩情,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苒袖一边往发里簪上几枚小珠花,一边摇了摇头,很是无奈:“萧吟馆那个也是,我明里暗里给她说了几次,她都不以为意。” 说罢又是一声冷笑:“也是桐花阁那位做事周全,你没发现,从前她也是这么给咱们院送吃的吗,是我自己实在喝不下那些汤汤水水的,都赏给了你们才没事的。只怕萧吟馆那个还以为我是嫉妒她有孕,见不得她好呢罢。” 红螺听得也跟着叹了口气:“罢了,左右咱们能做的也是这些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苒袖听她话说得有趣,忍不住一笑:“是这个理。” 好在,皇后身边的容佩姑姑来府训话后,总算不再有流水的补品送入萧吟馆了。 紧跟着便是立冬,皇帝因为九州清晏失火一事,没什么兴致,只一味在养心殿安居,准备年终的尾祭。 皇后自然也顺从皇帝的意思,耐心操持着寿皇殿大祭的一应事宜。 第23章 弄瓦 腊月二十八,一应的祭祀典礼皆已结束,进入了封印休朝期。 永琪的症候自然也在已好转,住府的江太医说,只要再用一贴药,正月里注意保暖,便可完全痊愈。 韫笙产期将近,乳母和陪产的嬷嬷们都是一早挑好的,整个萧吟馆的人皆是如临大敌,相形之下,桐花阁便轻松惬意不少。 茜舒倚在窗下的围炕上扔着两枚错金银镶嵌铜骰子玩,红茵在一旁仔细地剥着一枚圆润饱满的蜜橘,一瓣一瓣放入盘内,一边道:“这次胡格格备产,倒从自己母家选了两个嬷嬷,说是因为小阿哥的事至今后怕,特地从母家选了忠厚踏实的人伺候。” 茜舒听了,直起身子,往嘴里送了两瓣蜜橘,颇有些惊讶:“这种有违宫规的事,福晋能允准?” 红茵一笑:“说是.......皇后娘娘允准了的。” 茜舒面色一变,似是有些不屑,而后又压低声音问:“隋嬷嬷那,都处理好了吗,上次不是说有人到她们住的山沟去打听吗。” 红茵扭过头看了两眼暖阁外伺候的小丫头,凑近低声道:“侧福晋放心,已经去信府里,大人说他自会处理,您只要安安心心怀个阿哥就是了。” 茜舒这才缓了神色,可提及怀孕,她又有些挫败:“虽然太医说我身子康建,可我就是没动静。” 红茵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说了两句放宽心之类的话,而后又说起缀霞苑:“不过现如今那院子可越来越难探进风去了,倒不比从前了。” 提及苒袖,茜舒面上划过一丝阴翳:“她现在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人家现如今是爷心尖上的人,一把箜篌绝艺,把爷绕的一套一套的,你说男人怎么都喜欢这些。” 其实观保对她的培养标准,和大户人家的正妻是一样的,理家看账,下厨女工,样样都不比攸宜差。 但苒袖和她们不一样,她是家中独女,章佳谷鲁从没想过拿她为自己的仕途铺路,常规的理家看账苒袖自然也有学。 但这些晦涩难懂的箜篌乐理就纯属是苒袖自己的爱好了。 而永琪爱的就是这种未被闺训打磨的天真,更何况,她是那么的美丽。 红茵也不好明说,茜舒自然也是美的,面如脂玉,眉如远黛,又带着世家贵女的骄矜自傲,所以初入府的她,也很得脸。 可苒袖的美,是有资格睥睨天下女子的,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她便是那月中的仙子,清冷绰约,不食人间烟火。 乾隆二十九年正月初二,格格胡氏生永琪第二女,皇帝知晓了只是淡淡地,倒是皇后额外赏了些玩器,安慰了刚生育的韫笙。 攸宜叹了口气,长子若是出在胡韫笙的肚子里,她也算放心,汉军旗出身,人也本分老实,可惜了。 即便皇后干预,前期那流水的补品还是让韫笙在生育时吃尽了苦头,难产带给她的,是一辈子无法再生育的后遗症。直到那时,她才开始后悔,苒袖的话实属良言,是她小人之心,但悔已晚矣。 好在永琪十分疼爱这个女儿,算作略略弥补了韫笙的遗憾。 天云晦暗,暮色沉沉,天地间好似归于混沌,无日不在纷纷扬扬飘着片片鹅毛大雪,将整片大地归于白茫茫的琉璃世界。 在宫里的除夕夜宴后,永琪时不时还要出门往其他王府里交际应酬,女眷们自然也有人情往来。 第23章 暗鬼 韫笙生产之前,便打点了一些常礼送回胡府和远在泉州的哥哥,给他们报平安。 恰在这一日,府中又来了回信,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常礼和孩子的玩具。 她是府中嫡女,父母疼爱,哥哥关怀,虽然见识过一些后宅争宠的手段,可到底也是被娇宠长大的,才养得她心地纯良,没那么多心计城府。 红莲喜滋滋地和两个小丫头一一登记入库:“这是,鎏金錾刻福寿纹连珠步摇两对、洒金珠花十二支、珍珠碧玺钗四支、镶珍荷包三个,这些是给格格的。这几个木马、拨浪鼓是给咱们小格格的,还有几匹料子,都是上好的云锦,格格留着赏人也好,自己做衣裳也好。” 韫笙抱着爱女,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两对步摇你包起来送去嫡福晋房里,咱们用不着这个规制的东西,放着也可惜了。” 提及这个,红莲倒是叹了口气:“格格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送明英堂去了,也得给咱们小格格留些嫁妆不是。” 韫笙闻言,有些落寞地一笑:“为人妾室,做小伏低也是应该的。只要家里安好,我也没什么别的奢望了。” 红莲一怔愣,紧跟着劝慰道:“小胡大人仕途顺遂,听小禄子说还有了长子,格格可以安心了。” 韫笙抱着孩子,只是付与一笑,没再说话。 与此同时,桐花阁自然也收到了索绰罗府的回礼,和萧吟馆的喜气洋洋不同,这里的红茵却是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喘。 “孩子孩子!”茜舒手一推,将案桌上垒得高高的各种补品扫落在地,恨声道:“难道是我不想有孩子的吗!” 红茵一边挥退侍奉的小丫头们,一边弯腰将补品一一捡起,在心底叹了口气,嘴上还是劝慰道:“侧福晋别急,既然府里的太医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不如咱们从外头找几个大夫来看看?” 听得这话,茜舒却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眼里蓄满的泪止不住地滑落:“府里的刘太医是江院判的弟子,他都说我身子无虞,只差时机了,不就摆明了说我没福分吗!” 红茵将东西规整好,才又道:“府里是府里的,多几个大夫给诊脉也是好事。” 红茵这样殷殷相劝,冷静下来的茜舒也听进去了几分,止了泪意,沉声道:“也不用赶明儿了,今天下午我就去找嫡福晋说!” 府里是藏不住事儿的,茜舒走了一趟明英堂后,其他几个院里就都知道了,旁的还好,唯有苒袖倒是对这件事上了心。 红螺听完自家主子的嘱咐,下意识有些疑惑:“侧福晋怎么突然想起留心这些了。” 苒袖手上原本拿着本曲谱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听红螺这样问,难得好心情停下来,道:“她是乾隆二十四年入府的,比我还早两年,且我听说从前府里的恩宠,她属头一份,这样还没身孕,我瞧着不是那么简单的。” 红螺有些讶异于苒袖的心细如发,也知晓她心里从未放下过小阿哥的死,对那院的消息自然更上了几分心。 茜舒的手脚一向很快,昨日刚从明英堂出来,这日一大早,大夫便入府了,由四五个嬷嬷引着,在正院相见。 第24章 霹雳 “保和堂的名声,我在府里都略有耳闻了,想来郭大夫医术一定精湛,不知我身体如何?”那大夫手搭在丝巾上,却一直闭目凝眉,让茜舒不免有些心慌。 听见她问,郭大夫略略踌躇了一二,还是神色凝重地问道:“敢问福晋,素日里月事如何?” 茜舒微微一愣,虽然知晓这是大夫必得有的问诊,还是有些羞赧,一旁的红茵回道:“我们福晋的月事向来不准,有时能连着两个月都不来。” 每每那时,茜舒都以为是自己有孕了,可每每都是失望。这些年失望和希望累积交加,甚至让她一度心力交瘁。 “这便对了。福晋您气虚血亏,血虚发燥,肾气不足,实在是不容易有孩子的。”郭大夫压低声音说完,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将茜舒整个人自内而外地包裹起来,她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府里的太医都说我身子康健,怎么会......” 红茵也扬眉怒道:“你这老头儿,胡说什么呢!”而后又紧着去安抚茜舒。 可茜舒强自镇定下来,不让心底涌上来的情绪卷走理智,撑着身子直直盯着郭大夫,颤声问:“你确定?” 郭大夫登时跪下,低着头,语气却肯定:“老朽不敢妄言。” 茜舒握紧手中的绢帕,长长的指甲嵌进肉里,极力感受着那股疼痛带给自己的清醒:“红茵,你去把额娘和刘太医开的药方都拿出来,给郭大夫看看。 既然自己的身子有问题,那一直告诉自己身子没问题的人,给自己开的都是些什么药方?! 红茵应了声,从怀里的荷包内取出两张叠好宣纸来,放到桌前。 郭大夫取来展开,细看完,而后抚着长须说来:“这两个方子都是以温补气血为主,补养肾气为辅,不过这一份,应当隶属大家出手,用药、配比皆是大有讲究,便是让老朽来开,也写不出更好的方子了。” 他说的便是王府刘太医开的这份了,自己很少喝刘太医开的药方,不是信不过,而是母家送来的是自己的亲身额娘送来的,她总觉得那份心意不好不领,一直以来喝的都是那一份了。 茜舒听着他说的话,起先的那种慌张和无措倒是慢慢消退,可心底还是有一抹疑惑,既然不是害她,又为何要骗她? 她顾不上收整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只是坐正身子,又问:“那依你看,我还能有身孕吗。” 郭大夫斟酌道:“福晋这身子应当是从娘胎带出来的,需得慢慢调养,至于来日……老朽也不敢断定。” 茜舒听完,面上不变,可内心却如坠冰窖,屋内燃着火盆,上好的红罗炭熏出整个屋子的温暖,可她只觉得那红光冒着森冷,连呼吸都是寒浸浸的疼痛。 她死命撑着,不让外人看出一丝不对,命一旁的婆子将郭大夫好生送了出去,自己扶着红茵慢慢往桐花阁走。 她不让红茵打伞,严冬的雪和北风一起打着旋儿落下,沾着毛毡大氅便化成了水,凝滞在上头,沉甸甸的,恰似茜舒的心口一般。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茜舒,自然也没注意到,那位郭大夫刚回到保和堂,章佳府的人紧跟着也来了。 “真的?”章佳府的人做事就是干脆,没多久就把消息传回了王府。 红螺微微低着头,脸上是诡秘的笑:“是。小安子说亲口听府上的长史说的。” 苒袖闻言,陡然笑起来:“好……好啊……”她笑着笑着,眼里的泪却不知不觉地落下:“害了我的孩子,她自己也别想有孩子!一报还一报!”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心底却还似有一块乌黑的空洞,看着桐花阁花团锦簇的热闹,那块空洞每时每刻都在流着血泪。 “侧福晋,您别伤心了……伤身呐……”红螺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来今晚的缀霞苑,又该是一夜难眠了。 第25章 贬斥 这一夜烛火高照的,除了缀霞苑,还有萧吟馆。 韫笙就着灯火,缝上最后几针,一个活灵活现的童子戏鲤便跃然在裁剪好的肚兜上。 红莲拔下头上一根细长的银莲耳挖簪,轻轻拨了拨灯盏里的灯草,让跳跃的火光更加明亮一些,劝道:“格格刚出月子,不好这么劳累,还是早些歇息吧。” 韫笙将手上的肚兜理好,才从围炕上起身:“这就去歇了。”刚走两步,陡然踩在一个异物上,韫笙停步,捡起来一看,是个荷包。 那荷包以蜀锦名品浣花锦裁就,纹以苏绣的朵朵莲花,米珠做蕊,金线勾边,繁复精致,甚至隐隐瞧着有些眼熟,却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的东西。 红莲迅速将那荷包捡起,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仔细收入怀中,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格格,床帏已经收拾好了。” 韫笙觉得事有蹊跷,但也没问什么,只是由着她伺候自己换上寝衣,放下帘帐,按灭灯火,带着一缕疑惑沉沉睡去。 没过几日便到了乾隆二十九年的正月十六开朝,永琪病愈,雷州侵地打死人一案,也在他的主持下在大理寺开审。 忙碌了一个冬日,自然有了公明的决断,还了蕊茵阿玛的清白,他还因祸得福,补升为正八品知县。 这事儿的祸首查来查去就成了抚顺府的安图瓜尔佳氏为了建新房而强征人家祖地,起了争执后打死了人。 而偏生这个安图瓜尔佳氏是观保的妻族,观保身为言官监察不力,有包庇徇私之嫌,因此被皇帝训斥,摘去花翎,仍在尚书房行走。 消息传回王府时,正过午膳时分,厚厚的积雪在暖阳下化去,将青石板洗出一片透亮,似能反照人影。府中的几株迎春已经开了,鹅黄点点,枝条舒曼,早早报着即将到来的春日。 观保被贬斥,茜舒自然心急如焚,永琪一回府,她便急匆匆叫人去请,可永琪有意避着她,转身来到了飞羽轩。 蕊茵如今的琴艺已经愈发娴熟,他倚在暖阁的围炕边上,听着一曲《醉渔唱晚》松沉而旷远,只叫苏贵去应对。 开化的时节似乎比前些日子落雪时更冷,寒意像细细密密的银针,顺着脖颈便往身体里钻,连呼出来的气都变得冰凌凌的,红茵小声的求告之语在风中隐隐传来:“......小苏公公,行个方便吧......” 苏贵虽然是永琪身边侍奉最久的,可他丝毫没有倨傲之气:“哎哟红茵姐姐,这事儿我们做奴才的怎么好做主呀,爷进去前说了不叫人打扰,即便是我肯冒着风险给你问问去,也不一定能喊来爷。” 这话便是说得很明白了,要不要欠下这个人情做一件不一定能完成的事,便是茜舒要考虑的了。 红茵顿了顿,咬了咬牙,小声道:“那......算了,多谢小苏公公。” 她抬眼,最后望了望飞羽轩里头,昏黄的烛火打在明纸糊就的窗上,晕出一抹暧昧的朦胧之色,琴音铮铮,低沉辽阔,却是悠暇安和,和桐花阁的衿冷孤寒是天差地别。 屋内,一曲毕,永琪抚掌赞道:“不错,可是大有进益了。”蕊茵微微一笑,从琴桌后走出,笑着为永琪斟了一杯松针茶:“是爷调教的好。” 她穿着一袭浅妃色暗银刺绣团莲的氅衣,面容被屋内的炭火微微一熏,带着些许薄红,愈发显得杏眼桃腮,恍若一朵木芙蓉般,清妍娇美。而她的性子又是那样温顺,带着些娇憨活泼,虽然伺候的时间不久,但说出的话句句熨帖他的心,比之苒袖又是另一重风景。 “来,到我身边坐。”这样想着,永琪心念一动,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好:“怎么想起学古琴了。” 蕊茵微微低头,露出一抹雪白的脖颈,乖巧而谦逊:“妾身读《琴笺》,上说古琴‘清丽而静、和润而远’,心向往之,便想着闲时学来,可陶冶情操。” 而后,她又低低道:“妾身自知不如两位侧福晋恩眷深厚,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这便是有些小女儿家吃醋的情绪在里头了。 永琪捏了捏蕊茵的鼻头:“小醋精。” 蕊茵伸手拂去永琪作怪的动作,娇嗔道:“妾身这是羡慕,不仅贝勒爷疼爱,连嫡福晋对茜舒福晋都十分优待呢。今儿下午嫡福晋原在小憩,茜舒福晋直直就闯进屋里了,嫡福晋也不怪罪,还温声细语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甚少说起府中之事,陡然这么一说,倒像是真有几分那么回事。 永琪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又道:“瞧你,还说没吃醋,这醋味,怕是隔壁的萧吟馆都能闻到了。” 蕊茵环住永琪的脖子,顺着道:“妾身不管,既然嫡福晋偏心,爷可不能再偏心了,否则妾身也太可怜了。” 永琪见她宜喜宜嗔,两颊绯红一片,鲜活可爱,更胜春情,也不由得一笑:“好,那不若你再来一首《阳春白雪》,让我品评一二。” 蕊茵站起,福了福身,脸上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笑意:“妾身遵命。” 第26章 两心离 对于永琪来说,茜舒伺候自己多年,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否则他也不会为了怕她伤心,而让刘太医暂时隐瞒她的身体情况,只让太医专心为她调养。即便多年无所出,也从未责怪于她。因此次日下了朝,仍选择了来桐花阁看望茜舒。 彼时,屋内静悄悄地,一个伺候的人影都没有,桌上正摆着四五道尚且冒着热气早膳,像是刚摆上不久,茜舒独自恹恹地坐在围炕上,撑着头望着窗棂发呆。 大清的花翎素来只赏赐重臣和功臣,是荣誉的象征,被摘去花翎,可与一般的惩罚不同,比革职留任更为严重。 虽然还在尚书房行走,可阿玛是言官,素日里得罪的人不少,如今虎落平阳,情势会如何可以想象。 况且如今她还没有一子半女的,若是母家再失了势,她要如何在这重重深苑中立足呢? 这样越想,一颗心就像在温油里反复滚着,煎熬着。 “你放心,观保尚且算我半个岳父,在尚书房我自会关照他。”永琪在她枯坐的围炕前站定,叹了口气道。 茜舒闻言扭过头,见是他,眼底私有一抹亮光乍现,急急跪下:“给贝勒爷请安。” 永琪虚虚扶了一把,自己在围炕的另一头坐下,口吻虽然还算温和,却隐隐有威势在里面:“早膳都凉透了也不见你用,就在这里发呆。” 茜舒眼里含泪,几欲垂落,她一向是骄傲矜持的,美丽的脸上从未有过这样的颓丧之色,与往常判若两人:“妾身……担忧阿玛和额娘……” 永琪直直看着她:“我说了,我会照顾的,不会让人趁机落井下石。” 她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官场凶险,要穿小鞋的机会比比皆是,他哪能护持地完全? 其实她也知道,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她实在应该明哲保身,何况永琪更应该避嫌,可她仍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开口:“那贝勒爷可否向皇阿玛求求情……”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见永琪整张脸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茜舒,你不该跟我说这些的。” 索绰罗是满洲八大姓之一,都察院御史更是朝廷的唇舌,这样的家世教育出来的女儿,不该如此不懂规矩。 茜舒的脸上满是无措,完图瓜尔佳氏是瓜尔佳氏的分支,出事的那一宗更是家中嫡母的母族,有来往再正常不过了,她的阿玛一生要强,怎么能被这种事情拖累! “看来你的眼里只有母族,没有这个多罗贝勒府。”永琪的话语里满是失望,他一个皇帝最为看重的皇子,只要暗里出手照拂一二,那些小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没有想过,还是压根不相信他?若是仅如此便罢了,皇帝已经下了命令的事,让他去求情,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她想过吗? 他本以为,昨日的冲动过后,经过一晚的深思熟虑,她应当知晓此事的轻重,可没想到,她竟然还是这样。 此刻,他不禁又在想,她如此记挂母族,到底是因为血脉亲情,还是因为索绰罗家的威势,才能让她在府里横行无忌? 第27章 局势 永琪站起身,屋外的暖阳照耀在他身上,投下一层阴影,茜舒看着那个影子,听着他的话,心直直坠落下去。“你既然这么不清醒,就禁足几日,醒醒脑子吧。府里的事都交给福晋打理,你不必操心了。” 桌上的膳食早已冷却,那锅原本冒着香气的雉鸡粥,此刻已经凝起一团团的油花,浮在表面,像是茜舒的心一般,也在这时节被凝滞住。 整个桐花阁都陷入一种诡秘的寂静,能听得见外头屋檐下的冰凌,在愈来愈暖和的气候中,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的声音,敲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圆满的水花。 红茵走进来,扶起瘫坐的茜舒,哑着声音开口:“福晋,您这又是何苦,大人不是说了让您保重自身吗。” 茜舒自嘲一笑,摇摇头:“保重自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保重?”更何况,这种境地,让她如何能像从前一般,对着永琪喜笑皆宜呢? “冷一冷......也好。”茜舒闭了闭眼,伏在案上,偏过头去看窗外那晴暖的日光。 至此,一向热闹的桐花阁,陡然冷清下来。 攸宜含笑往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瞧瞧,这便是这枚子的用处了。” 红药在一旁的圆凳上坐着做针线,抬头看了一眼攸宜,口里奉承道:“福晋心有成算,自然决胜千里了。” 攸宜瞥了一眼红药,冷笑一声:“不是我心有成算,是桐花阁那个太着急了,也不怪她,没有孩子,若再没了家世,在这后院可不如履薄冰?” 她兴致颇好,手里拿着枚棋子,眼风落在棋盘上,指尾的两节鎏金暗花纹护甲在光下熠熠生辉:“春日要到了,桐花终归是会再开的,不过,能压一压风头,也不错。” 额娘教过,因势导利,若没有机会,不妨多等一等,世事无常,说不定转机就在明日,但若是机会出现了,就决不能轻放过。 攸宜微微一笑,又落下一子,府中常日无聊,她等得起。 茜舒的禁足,并未给府里的情势带来什么变化,因为皇帝的倦政,永琪变得愈发忙碌起来。皇帝已经命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员由每旬上报更为每两旬上报一次,一些例行的小事都移交给了永琪打理。 永琪又时常往翊坤宫和启祥宫处请安,因此时常不是在宫里歇下,便是在外书房看书后独自睡去。 就这么一直到了二月初,万物复苏的时节,桃花早早便已盛开,鲜美娇艳,李花琼英嫩白,簇簇报着春情,那样好的春光,本该是摘花斗草,调脂弄粉的时节,攸宜却没那些心思,因为文漾病了。 其实文漾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太医也说了,金尊玉贵的小格格,体质自然弱些,再加上春日乍暖还寒,小人儿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 话虽如此,可文漾毕竟尚在襁褓时便被抱到了明英堂,攸宜还是心疼地不得了,亲自为她煎药试药,事必躬亲。 而永琪一向心疼长女,便在明英堂歇得多了,到了开春的三月中旬,文漾大安,攸宜也顺利传出,有了一个多月的喜讯。 送走了皇后派来为她诊脉的江院判,攸宜抚着小腹,面上满是夙愿得偿的自得和欣喜,翠嬷嬷往小案桌上放下一个脱胎朱漆菊瓣式盖碗,笑道:“福晋,这是刚煮的姜茶,有孕的人身上冷,喝点姜茶驱驱寒。” 盼了这么久才盼来这个孩子,若是个阿哥,便是嫡长子,是她和整个西林觉罗府的依靠,即便是个格格也没关系,先开花后结果,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也一样疼爱。 攸宜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甜辣的姜茶,略略垂下眼睫,盖去眼底的思绪。 府中的这些花儿,前有韫笙清雅,嘉茹娇美,后有茜舒,她入府后很长一段时间独占春光,是有原因的,娉婷婉约,芙面柳眉,有着满蒙贵族骨子里的骄傲自矜,更是比她鲜活许多。 更不用说后来入府的苒袖,香培玉琢,如聚冰雪,恍若非这尘世中人,一眼便能让人再难忘却。 与她们相比,自己的容貌实在逊色,圆润白皙的面庞,五官尚算端方,要紧的是有这样的家世和教养,即便是大清来日的国母也做得,娶妻娶贤,才会让皇帝亲自指婚。 所以即便永琪很尊敬她,其实一个月也不会来明英堂留宿几次。因此,她不得不抓紧一切机会。 黄连是好药,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可就是太苦,文漾那样小的孩子,就算你拿她最喜欢的糖葫芦,也哄不下她喝两口,因此十几日就能好的轻微风寒,才会硬生生被拖了一个月。 好在,结果是好的。文漾痊愈,自己也成功有了嫡子,攸宜抚着肚子微微一笑,既然是自己的女儿了,帮帮额娘,也是应该的吧。 多罗贝勒府即将迎来嫡子,这样的喜讯,尚在禁足中的茜舒自然也知晓了。 彼时,已经是夜来时分,茜舒穿着一袭浅银红散花缎寝衣,就坐在廊下,望着院落里那棵疏高阔朗的桐花树发呆。 与明英堂的红烛摇曳相对,她的院落,清辉一轮捧出月色满地如霜,给桐花阁更添了几分孤寒萧索之意,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不论繁茂还是萧疏,都一般关怀。 “侧福晋......”红茵的话,恰当地唤回了她的思绪。“是这罐吗。”红茵捧着一白釉瓷罐问道。 “是,就是这个。”茜舒站起身,已经收回了那些伤怀的思绪:“对了,苏通公公那边打点好了吗。”红茵微微点头:“都打点好了。” 茜舒最后看了一眼这样宁静的月夜,她没有输,出身满洲八大姓就是她的底气,索绰罗家的女儿,不会轻易认输。 第28章 复恩 次日是常朝,永琪照例往翊坤宫请安过后,顺路拐进了启祥宫。 天已大光,启祥宫内一片静谧,连掌事的大太监五福也在院子里头,永琪摁住了要通传的五福,一人进到屋内,便见愉贵妃就坐在临窗的屋内,独自对着低头,专心致志地在檀木绣架绷紧的白绢上绣着绣品。 “儿子给额娘请安。”永琪跪地行礼,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愉贵妃从绣品中抬起头,见是他来了,面上涌现喜色:“来了,坐吧。” 说着便起身,一面携永琪一道在围炕上坐定,一面嘱咐叶心上茶来。“额娘这一大早的,绣什么呢?”永琪接过茶盏,顺口问道。 “外头进献了些新鲜的绣品花样,我瞧着配色好看,便想着给你皇额娘也做上两个。”愉贵妃淡淡一笑,又问起攸宜的身孕,从每日的吃食到休息的时间,无不关心。 自己的额娘对皇额娘不是一般的好,他早已习惯了。攸宜有孕后在府养胎,甚少入宫,两宫娘娘挂念,也是正常的,他含笑一一应了。 恰在此时,叶心带着小宫女端上两盘糕点,愉贵妃笑道:“常朝的时辰早,本宫已经叫人去传膳了,你先吃点东西垫垫。” 是一道桂花糖牛乳糕和一道八宝甜酪,愉贵妃又笑道:“这是你府里一大早叫人送来的,说是知道你今儿下了常朝必会来启祥宫请安。” 其实她也知道,茜舒在府中的日子不好过,否则也不会巴巴送这个过来。 但是当日让进忠去查的事情,并没什么头绪,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实在证明不了是她害了绵瀚,她们也只能作罢。 再加上永琪对茜舒,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既然没有真凭实据,她们也不愿意现在说出来,伤了母子间的情分,得不偿失。 永琪下意识看去,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茜舒的手艺。她被禁足在桐花阁,虽然出入不便,可送些东西还是能送出来的,而愉贵妃除了一道榛子酥,便是最喜欢牛乳糕,她这举动,是来认罪了。 他心念一动,禁足两个月,确实也罚够了。 永琪没再提其他,只在启祥宫用过膳后才回了王府。 桐花阁内,已过清明,春光要离开了,而院里的桐花却开始盛放了,翠绿阔大的枝叶,重重叠叠簇拥着紫、白二色的花朵,朝气蓬勃,来一阵微风,便溢满整个院子的甜香,不觉微微出神。 永琪踏入院落内时,便见一袭水绿色缠枝宝相花氅衣的茜舒,斜斜倚靠在廊下,眉眼间满是忧郁,不免柔了心肠:“虽然春日里了,风还是有些凉,仔细伤身。” 茜舒陡然回过神,见是他,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贝勒爷来了。” 他和茜舒,当然有过美好的时光,二人也曾经在秋日撷来最好的桂花,亲自三蒸三晒,一同等待桂花蜜糖的制成。 “宫里的两位额娘最喜欢你做的糕点,前些时日你病着,这几天时气暖,自然大好了。”永琪的话,自然是要解她禁足的意思了。 茜舒微微福身,很是乖觉,再不提曾经的事,脸上是甜蜜的笑意:“是。贝勒爷累了吧,不若在妾身这里歇个午觉再去。” 第29章 机缘 清越空灵的一曲《春江花月夜》在屋内回响着,泠泠似雪山清泉。红螺步入时,便见苒袖抱着心爱的凤首箜篌,素手翻飞。她不敢打扰,只能垂首站在一旁,还是苒袖看她眉心紧蹙,才停手问道:“怎么了。” “爷.....在桐花阁午歇下了。”红螺支支吾吾道。 苒袖微微一愣,脸上却并没有过多惊讶,抚着箜篌上金漆粉雕的凤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歇下便歇下吧。”她到底比自己入府早,和永琪的情分自然也不一般。 红螺却是有些不忿:“可惜咱们的部署了,章佳大人好不容易查到了索绰罗家和安图瓜尔佳氏来往通信的铁证,又联合几个大臣一同拉下了索绰罗家,竟然就这么容易被桐花阁那个爬起来。” 苒袖微微一笑,起身往暖阁走,边走边道:“本也没想到她会那么痴,风口浪尖上还替母家求情。不过就算复宠了又如何呢,观保被革职,阿玛自然有的是机会再踩他们一脚。” 红螺扶着苒袖,低声笑道:“可不是,不过小安子倒是立功了,若没有他,咱们也不知道蕊茵格格家里的事,趁机摸了条大鱼。” 午后的阳光晴好,透过雪白的明纸,照在苒袖的月华锦团纹茉莉花旗装上,盈盈似是起了一层层水波,光耀迷离。 “小安子是你的同乡,自然是个好的。”苒袖往暖阁里的围炕上坐下,瞥见案桌上放着的两道甜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随口道:“将这两盘奶枣撤下去吧,黏腻腻的,也不知道都谁喜欢。” 红螺知道桐花阁的那个最会做这种甜点,这时候她自然不耐烦看到这些,忙喊小丫头上来将东西拿走了,又讨好地朝苒袖道:“侧福晋午膳没什么胃口,不若奴婢亲自下厨,给主子做道腊味芋头糕尝尝。” 苒袖撑着额头,闭眼随口嗯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红螺见状,恰当地退下,往外厨房去了。 其实苒袖升了侧福晋后,缀霞苑内也有小厨房,能做一些简单的吃食,但是芋头糕用料多,工序也不算简单,索性就到外厨房来。 几个烧火的小丫头正坐着打瞌睡,自然都认得她,为首的一个宫女穿着酱色的宫装,头上还簪着一支素银簪子,便是外厨房的小管事,叫晓千,忙起身笑道:“什么风把红螺姐姐吹来了。” 红螺正要说话,却听见好大一声“哐当”,她忙往发出声音的后头看去,见有个宫女晕倒在地上,她皱眉往那边走:“那个是怎么回事。” 晓千笑道:“红螺姐姐不必操心,那是个命贱的,来了厨房倒泔水后几次三番偷懒,还以为自己从前在格格房里伺候呢。” 红螺听着她的话,在倒下的那人跟前站定,蹲下身仔细一瞧,心下一凛,这人不是红草么! 当下对晓千怒道:“既然人不舒服,就该给她安排轻快些的活计,怎么还欺负人家。”说完便亲自扶起红草,又问:“水呢。” 第30章 古怪 早有别的宫女七手八脚地端来一碗水,红螺往红草的嘴里喂,却发现根本喂不进去,只得罢了手:“来两个人先把她搬到我房里去。” 晓千似有踌躇:“这……不好吧。”红螺朝她冷笑一声:“莫说是我主子,便是嫡福晋、贝勒爷,也不会这样磋磨宫女,不过是让她去我房里歇息歇息罢了,等下就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当差,有什么不好的。” 红草对她是有恩情的。 之前苒袖还未进府时,她只在二门外做个洒扫的粗使宫女,而红草已经是嘉茹格格跟前的二等宫女了。偶然一次病了,是红草念在和她同一年进府的份上,借了她几两银子看病,又求了嘉茹格格收容她休息几日,她才活了下来。她一直以为,哪怕嘉茹格格去了,红草要么被调回宫里,要么到一些轻快的地方当差,没想到竟然是在这里。 晓千也只是嫉妒红草即便到了厨房做倒泔水的宫女,身上也总有好看的首饰,又没有家人天天朝她伸手要钱,才一直苛待她,想从她身上捞点好处罢了。见红螺执意要带她去歇息,也只能作罢,反正今日的泔水早就倒完了,厨房也没什么忙碌的活计,正是躲懒休息的时候。 于是她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两个小宫女,她们扶着红草便出去了。 红草安置好后,红螺又似换了个人一般,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软语笑道:“好妹妹,莫生气,红草姐姐之前有恩于我,我不过是想报答一二罢了。这点子是我的心意,拿着喝茶。” 她当然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打点好底下的人,以后有缀霞苑的好果子吃的。今日下了晓千的面子,不给她点好处,怎能磨平。 果然么,晓千见了银子,又听着红螺有意的讨好之语,找回了些面子,脸上的笑意才深了几分,道:“客气什么,红螺姐姐是个有心的。”红螺见状,这才又摸出两块碎银子来:“一码归一码,我们主子想吃口腊味芋头糕,还请妹妹行个方便。” 说是她做,其实不过是她拿缀霞苑的银子出来买而已,晓千收了银子,自然支使人起灶,红螺也趁机回到自己房里。 红草已经醒了,只是人还很虚弱,倚在床边,见是红螺来了,眼睛一亮,很快便认了出来:“你是......小螺妹妹。” 红螺忙走到小桌子前给她倒了杯茶,又从怀里摸出个小荷包,取了两片参片递给红草:“喝了,有精神点。” 红草喝下后,果然觉得有了点劲,而后又问:“你如今在谁的房里当差?”她笑着解释:“她们把我挪到这儿的时候我就醒了,只是不知道是你救的我。” 只有贴身伺候女主子的才有一个单独的小隔间,否则都是四五个人挤在一起,她怎么会不知道。 红螺道:“这儿是缀霞苑。”红草日日在外厨房倒泔水,对府里的事情自然知道的少。 “章佳侧福晋……人好,你……如今挺好……”红草说着,眼里是掩盖不住的羡慕,还有几分落寞。 “没有红草姐姐,我早死了。”红螺疑惑道:“你好歹也是二等宫女出来的,怎么会去倒泔水?” 即便不去谁跟前伺候,也得到哪个院落里,或是在采买处,这些轻松的地方。红草摇摇头:“都是嫡福晋安排的,我也不知道。从前伺候嘉茹格格的旧人,都是在厨房或者洗衣房。” 既然是嫡福晋的安排,她们一介奴婢,自然也无法置喙,红螺听完,只得强笑着道:“那也无妨,之前侧福晋院里换人的时候,说不准我还能帮上一二,可如今人都定下来了……” 红草似是已经慢慢缓过来了:“你有心就很好了,我承你的情。”红螺听着,觉得很是愧疚,她对自己是救命之恩,可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了她。 这样想着,红螺突然起身,从床头的衣箱中翻出几块银锭子:“这是我攒的私房钱,足有十多两,你拿去买点好的吃,红草姐姐,你瘦太多了。” 从前的红草脸上有二两肉,如今都要瘦脱相了,人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风一吹就会倒下。红草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陡然哭出来:“小螺妹妹,你不必如此的。” 红螺拿起银子便往红草手里塞:“拿着,我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喝了人家的水得给人家挖口井,我没那个本事给你挖井,就这么点银子,你拿着吧。” 见她收下银子后,红螺才叹了口气:“可惜嘉茹格格也是个好人,竟然不长命。”若没有嘉茹的收留,她哪怕有了银子,估计也好不了。 “是啊,我们格格是个顶顶好的人,没想到喝下去的药竟然都不起效,反倒越来越严重了……”虽然事后嫡福晋也派人检查了那些药,证明没有问题,太医说是她自己体质弱,喝下去的药无法见效,才会如此。 可红草还是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只是后来她一直在厨房被晓千欺负,没工夫想,如今又一次提及,陡然想起自己有一次亲自到外厨房拿药,看见明英堂的翠嬷嬷和给她们屋里熬药的婆子在说些什么,彼时她并没有很在意,如今倒是越想越心惊。 若是……格格的药被动了手脚……她想到这里,握住红螺的手,很郑重地说了句:“红螺,若是我出事了,一定要小心嫡福晋!” 自打嫡福晋嫁入府,嘉茹和韫笙被抬为格格后,她便伺候在跟前了,有些事她自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明白。 府中侍奉的侍女都是宫里拨下来的,她一个二等宫女,怎么会沦落到在外厨房倒泔水?除非有人不想她和旁人接触太多。 再结合一下嘉茹死去的蹊跷,翠嬷嬷一个掌事宫女,纡尊降贵到外厨房同一个烧火婆子说话,她实在不敢细想。 红螺听得云里雾里,也没太把她的话放心上,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再歇会儿。 可红草只是摇摇头:“我得回去了,待久了对你和你主子都不好。”送走红草后,红螺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回苒袖跟前伺候了。 第31章 争执 而她们都不知道,红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把她们的事禀报到了明英堂。 翠嬷嬷听着晓千的话,眼里有不明的情绪闪动,很快被掩盖下,只是皮笑肉不笑地从怀里摸出一吊钱给她,晓千收了钱,欢天喜地地走了,而后翠嬷嬷收了笑意,步履匆匆地进到暖阁内。 阳春三月,明英堂原名“明樱堂”,院宇内其实没有很多樱花树,唯有两三株倚在墙角边,却开得正茂,灿烂如锦霞,铺满一地的芬芳。 攸宜斜斜倚靠在暖阁窗下的围炕边,随手翻着一本《徐霞客游记》,神情恹恹地,似是昏昏欲睡去。 红药侯立在一旁,刚想开口劝她去歇息会儿,便见翠嬷嬷行色匆匆地挑开竹帘进屋来,示意旁边侍奉的小丫头都下去,而后才拧着眉头俯身在攸宜耳边说了几句话。 攸宜听完,面色不变,只是问了一句:“那个晓千,你怎么处理的?”翠嬷嬷顿了顿,似是没想到她这样问,而后老老实实道:“给了一吊钱,打发了出去。” 听完她的话,攸宜不禁暗骂,蠢货。 她只是授意晓千别对她太好,给她多安排点活计,别叫她有旁的心思乱想,从未让晓千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时过境迁,当年帮她在嘉茹药里动手脚的那个烧火婆子早已经被赶出宫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太医所说熬到一半要加入的药草,便是要人命的麻黄。区区一个红草,即便发现了什么不对,没有证据,也不敢张扬的。 可翠嬷嬷此举,摆明了就是告诉别人,这个红草有问题,且明英堂很看重她。这个翠嬷嬷,年纪越大越糊涂,她已经有些厌倦了。 “你是真糊涂了。”攸宜掩了书卷,轻叹了一声:“无凭无据,我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攀扯这多罗贝勒府的女主人的。” 她说完这一句,扶着红药进了内室,徒留翠嬷嬷一人在外间,手足无措。 是她做事不干净,让红草看见自己和那个熬药的婆子说话了,因此时常不安。 这事儿若是被叫嚷出来,嫡福晋自然是没事的,可自己就不一样了,万一闹大了,随时可能会被盛怒的贝勒爷处置掉。 翠嬷嬷惊悸之余,陡然转念一想,若是是她想说,也说不出口了,那该多好。 日子匆匆,桐花悄然谢去,缀霞苑内栽种的酴醾,迎着五月初夏的日光,烂漫而开,娇妍素洁,正是盈箱采得寄铜台的时节。 攸宜的身孕已经满了三个月,而蕊茵也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也难怪,她一向恩宠优渥,有孕是迟早的事情。 府里也愈发忙碌起来,这种忙碌不单单是因为两位主子的身孕,还因为翊坤宫又往府里添了新人。 其实也该添的,府里人本就不多,韫笙生下二格格文清后再也无法生育了,永琪自然留宿的就少了,蕊茵和攸宜都怀着孩子不便伺候,本来攸宜也并未担心什么,可这次翊坤宫赐下来的人实属不平常。 瓜尔佳夏涵,满军旗镶黄旗人氏,叶赫瓜尔佳氏巴锡的孙女,阿玛是云南总督,调任正三品户部侍郎,又是府中的嫡女,一入府便是侧福晋。 攸宜抚着肚子端坐在主位上,笑得丝毫看不出破绽:“诸位都见过夏涵妹妹了,皇额娘赏赐的,人品和家世自然都无可挑剔。” 夏涵微微福了福身,扶了扶耳边的一枚金丝玛瑙攒珠凤钗步摇,懒懒地开口:“谢嫡福晋夸赞。” 攸宜面色不变,丝毫不顾她的礼仪疏慢,扬声叫翠嬷嬷把备下的礼拿出来。 是一件赤金錾刻鸳鸯纹盘珠璎珞项圈,镶珍钉宝,瞧着便知价值不菲。攸宜道:“这是我入府时,皇后娘娘叫容姑姑亲自赏赐下来的,给妹妹正合适。” 宫里的赏赐,自然非比寻常,夏涵喜滋滋地收了,而后才露出些笑意,一一回应了攸宜的各种问候。 夏涵家世高,容貌也好,眉眼是满族女子特有的端方深邃,就住在缀霞苑旁边的银霜阁。 但永琪却并不常留宿在她那里,不过若是有什么好东西,也必不会忘记给银霜阁留一份就是了。 攸宜写了信回娘家,以有孕在身的缘由,让娘家重新送个能干稳重的嬷嬷来。本想叫人好生送了翠嬷嬷回去,可翠嬷嬷跪在她跟前赌咒发誓,再也不会自作主张,又说起从小到大的情分,只盼着能亲眼见着小主子出生,攸宜便又软了心肠。 不能怪她优柔寡断,她从小喝着翠嬷嬷的奶长大,见翠嬷嬷比见自己额娘都多,感情自然是不一般的。 不过既然红草与旁人有过接触,难保她不会漏个一二句的,翠嬷嬷这么想着,选择亲自去找了卫湖。 卫河是给攸宜在外头办事的大太监,甚得攸宜倚重,她不一定支使得动。但卫湖就不一样了,年纪小些,卫河又蓄意护着他,一个愣头青,急于证明自己,翠嬷嬷不过隐晦地说了一两句,他便信了。 天儿一日日热起来,六月盛夏,蝉鸣枝头,叫的人愈发心浮气躁,攸宜最不耐烦这种天气,索性叫停了两日的请安,都待在屋里避暑。 西林觉罗氏送来的新嬷嬷姓郑,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攸宜暂时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厉害的,只是趁势让翠嬷嬷多歇息去了。 皇帝带着人常住圆明园,紫禁城内的事宜,一应交给了永琪监管,永琪忙碌,在后院歇得就更少了,即便有,也多数是在缀霞苑和桐花阁。 这一日晨起,天便有些暗暗的,乌黑的几块云团挤在头顶,遮去了耀目炫眼的金光,连送来的风都觉得带了几分凉意。明英堂院子里的栀子花都开了,被凉风卷入阵阵暗香,盈盈浮满整个院落。 红药一边替她簪上一枚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一边道:“听说昨夜银霜阁和飞羽轩起了争执,只是福晋睡下得早,还是郑嬷嬷去震慑了几句。” 第32章 安抚 提及郑嬷嬷,攸宜似是来了几分兴致,手上拿了对点翠花鸟耳环,问道:“哦?这话怎么说的。” 红药捡了枚累金丝红宝玫瑰簪往攸宜的发间插好,拿起黛笔,一边为攸宜扫着长眉,一边道:“咱们府上的冰都是分开送的,早上送一波,晚上送一波。昨天本该是缀霞苑、桐花阁和飞羽轩上冰,可是银霜阁那位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插一脚,说剩下的一份要送到她那儿去。海佳格格怀着身孕,本来就怕热,那些奴才们哪敢啊,红芳也是个直性子的,就闹起来了。” 红药继续道:“后来红芳说了几句,贝勒爷和福晋都盼着蕊茵格格肚子里的孩子,要是热出毛病来便是银霜阁的过错,那夏福晋就不知道怎么了,当场就要传廷杖。” 听到这里,攸宜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她起身一边穿上一袭暗红的石榴花缂丝锦袍,一边听红药继续道:“还是郑嬷嬷去,说您已经睡下了,惊了您的胎谁也吃罪不起,又做主要把咱们屋里的冰给银霜阁,夏福晋这才作罢。” 恩威并施,这倒是个能帮得上忙的。听到这里,攸宜缓和了脸色,接过小侍女捧来的几枚镂金花嵌红玛瑙护甲戴上,刚要说些什么,竹帘一动,恰是郑嬷嬷。 她笑得满脸堆褶:“福晋,外头几位都候着了,就等您了。” 攸宜看了一眼铜镜中一切完备的自己,朝郑嬷嬷道:“把额娘给我带入府的那对玉镯拿一只出来备下。”而后扶着红药的手缓缓来到了正厅。 苒袖和茜舒分去了一左一右两个首座,夏涵坐在左边的副座,攸宜的身子已经四个多月了,小腹微微隆起,人也有些发福,只是面容愈发白皙,眉眼也柔和不少,她开口道:“前几日太热,今儿看着又要下雨了,倒是辛苦各位妹妹走这一趟了。” 苒袖和茜舒都端着茶盏不语,还是蕊茵率先笑道:“给嫡福晋请安,本就是妾身们该做的,不敢言辛苦。” 攸宜微微点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满意之色,而后才转向夏涵:“听说昨儿你动了气,其实也怪我不好,没提前告诉你。蕊茵格格有孕,按照贝勒爷的吩咐,一应的份例都依照侧福晋的来。” 夏涵脸色一僵,而后才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意有所指:“福晋这话,我便不敢听了,想来飞羽轩也是因为蕊茵格格怀着身孕,才敢上下都这么恃宠而骄,连奴才都敢目中无人羞辱我了。” 这便是不肯罢休了。攸宜的笑容微有凝滞,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妹妹这说的什么话,你是皇额娘亲赐的,入府便是侧福晋,谁敢羞辱你。红芳不过是护主心切罢了。” 而后她转向郑嬷嬷,笑道:“去把我备下的礼拿出来。” 众人看去,是一只极好的和田玉镯。玉质莹润如凝脂,像是牛乳结成,散着一股奇特的香气,攸宜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入府时,母家特地伊犁寻来的,不仅是和田玉,更是和田玉中的极品暖香玉,触手生温,给女子佩戴最好不过了,便送你吧,也算做是一点补偿。” 西林觉罗氏累世高官,颇有底蕴,从高祖一代便是镶蓝旗佐领,累进两江总督、云贵总督等职,有这种宝贝也不稀奇。 自己昨夜才给了人不是,今儿嫡福晋倒上赶着给自己脸面。夏涵虽然是从锦绣中堆出来的,但得了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也高兴。更何况,这可表示嫡福晋对自己的重视,喜上眉梢,连福身行礼都规矩了几分:“多谢嫡福晋厚爱。” 攸宜抿了口红枣茶,微微一笑,所谓暖香玉,其实是伊犁有做这个的绝技,将若干香料浸泡在香油中一段时间,使香料中的香味能够溶解到香油中。 然后将香油均匀地涂抹在最好的和田籽料暖玉的表面,留置一段时间,重复十几次甚至几十次,让香味充分融入玉中,便成了极品的暖香玉。这里头的麝香都是雄麝身上取的,用的是最好的当门子,药力凶猛。 这么张狂,还是别有孩子了吧,否则,岂不要把自己都压下去。这样想着,攸宜的脸上满是关切:“快戴着吧,这可是温养体质的好东西,也是我对你的一片心。来日有了孩子,自然比她们的要尊贵不是?” 她自诩镶黄旗的出身,一入府便是侧福晋,自然傲视整个屋子的女眷,便是连攸宜,她也没放在眼里。面对攸宜这般掏心掏肺的温言软语,夏涵欣喜中更是暗含了几分倨傲,取过玉镯带上后,又福了福身谢过,才重新坐定。 第33章 坏事 攸宜刚要安抚蕊茵几句,却见红药急匆匆挑开帘子,朝攸宜使了个眼色,似是有话要说。攸宜有些不满于她的失礼,却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笑着叫散了众人,而后才扶着郑嬷嬷的手,回到了内室。 红药急急跟进屋内,挥退了外头的小丫头,才俯身在攸宜耳边说了几句话,攸宜脸色一变:“真的?” 红药低头:“是,说是误食了厨房拿来驱鼠的耗子药没的。” 用砒霜和了洋芋,团成龙眼大的丸子,放在灶台周围,是宫内外惯用的除鼠的法子,上下无人不知,怎么会误食。 攸宜脸色已经全然沉了下去,她本不想这么草率地弄死红草,更何况是在翠嬷嬷已经惹了晓千打眼的情况下! 不过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又问:“这事儿你怎么处理的。” 红药替她卸钗环的手一顿,而后小声道:“宫女都是八旗出身,就按照寻常处理的法子,通知母家来认,若是母家没人了,就拉到城外义庄去。” 攸宜听完她的话,微微点了点头,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办得好。”既然人没得蹊跷,那处理的就不能再急切了,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摆出不怕人查的架势来,才能封住人的嘴。攸宜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脸色晦暗不明:“这事儿,你觉得是谁?” 红药低着头不敢多说,是谁干的,自家主子心里自然跟明镜似的,她哪敢出声。见红药不语,攸宜叹了口气:“翠嬷嬷跟着我,已经十八年了,可惜了......” 若非势不得已,她本不想为难这位伺候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仆。可翠嬷嬷此举,真让她骑虎难下了,只是刚死了人就送走侍奉了多年的老嬷嬷,没影的事都会被传成有影。 攸宜叹了口气,闭了闭眼:“以后没事别让她出来了,等风头过了,就送她回鄂府。”红药点点头:“昨儿翠嬷嬷就来找过我,说让我辟一间单独的房给她礼佛,从此以后没有您的吩咐,再不出院门。” 其实翠嬷嬷的做法,虽然一时引得人疑心,却是最好的斩草除根的法子。红草已死,死无对证,哪怕有疑心又如何?她们敢翻出来说,便是诬陷。 攸宜思及此,缓了神色:“她倒是乖觉。” 而后,她悠悠摘下头顶的一枚七宝金簪,示意红药低头附耳过来,轻声对她耳语了几句,红药面有不解,却还是接过金簪去了。 府里是藏不住什么事儿的,处置完这一摊子事,其他几个院里就都知道了厨房死了个烧火丫头这件事。一时间,大家都有些疑心,但都没有什么头绪,也便只能按下不提。 缀霞苑内,苒袖刚踏进屋内,迎头便闻到一阵芬芳的香气,清雅间隐隐透着熟悉,是她最喜欢的茉莉。她惊喜地去看,果见暖阁里红木花架上供着的两盆茉莉已然盛放,翠叶光如沃,冰葩淡不妆,花朵洁白玉润,送来阵阵暗香。 脸上的笑意不觉多了几分真挚:“昨儿还说呢,都已经六七月了,还含着花苞不肯见人,今儿就都开了。”红螺脑袋里想着红草的事,有些分神,听苒袖这样说,勉强跟着一笑:“是啊。” 苒袖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红螺,沉声问:“怎么了?我看你魂儿都飞了。”红螺愣了愣,她在苒袖跟前一向是没什么秘密的,还是将救了红草的事情低声一一说来。 “嘉茹格格?”苒袖进府的时候,嘉茹已经去世了,只是听说过,大格格的生母早逝,才被抱到明英堂抚养的。 红螺点点头,又道:“当时太医说,是嘉茹格格体质弱,喝下去的药才不见效的。”苒袖没说话,只是听着这些事情,又结合红草已死,越想越觉得心惊:“我早觉得嫡福晋不是这么简单的,红螺,咱们可真的要小心了。” 时光迁移而过,攸宜到底没忍心将翠嬷嬷送回去,毕竟她的做法,一时虽然坏事,于长久来说却是没错的。如今又有了郑嬷嬷,自己还怀着身孕,多个帮手也是好的,于是也留下了她,打算来日让她带带孩子,旁的不叫她插手也便罢了。 第34章 顺路 到了七月中旬,酴醾玉英揉碎,满地琼白,正式宣告着花季的离开,王府内似乎又归于平静。已是裁制夏裳的时节了,因为攸宜的身孕,永琪索性又将王府的事交给了茜舒协管,因此桐花阁又忙碌起来。 这一日晨起往攸宜处请安回来,苒袖望着外头花架上第二波的紫藤花,枝叶重重叠蔓,花朵却不大,稀稀疏疏点缀其中,看着便叫人觉得清爽。她转过身,朝红螺问道:“前两个月咱们不是摘得头茬的紫藤花浸出花蜜来吗,你去外厨房拿两碟菱粉糕,咱们沾着花蜜来尝尝。”紫藤花清热解毒,祛湿消肿,用来浸的花蜜更是芬芳四溢,夏日用来消暑最好不过了。 红螺应了声,见几个小丫头都在侍弄外头的茉莉花,那可是主子的爱物,索性自己亲自去一趟,也走动走动。穿过缀霞苑的小院子,顺着抄手游廊路过明英堂,迎面便撞上了飞羽轩的红芳,身后还跟着个小丫头。 红芳笑着迎上来,语气亲昵地道:“红螺姐姐,在这儿遇见你可太好了。”除了萧吟馆,自家主子很少到别的院落去,她们一向和飞羽轩没什么来往的,红芳这样熟稔的语气,红螺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红芳紧接着的几句话就打消了她的疑虑:“做夏装的衣料,前些日子章佳侧福晋不是选了两匹湖绿的蜀锦吗,内务府来送东西的小太监也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竟然把那两匹送到我们飞羽轩来了,在这儿碰面倒巧,红螺姐姐不知道有没有空跟我去取?” 既然是送错的衣料,找个小太监或者小宫女送回来不就得了,红芳似是看穿了她的顾虑,笑着解释道:“姐姐莫怪,我也不大认得那些料子,怕拿错了,选料子的时候您不是在吗,便想让您一同来看看。若是姐姐不方便,改日我问过格格了,再亲自送去。” 她这样说了,红螺也不好再仗势了,朝她微微一笑:“罢了,我这要去外厨房拿两碟菱粉糕回去,你派个小丫头先送去缀霞苑,我顺路跟你走一遭吧。” 红芳听了,便支使身后的宫女先去送糕点,自己引着红螺来到了飞羽轩内。 主屋内静悄悄的,唯有个小宫女转动着风轮,将大瓮里冰块的凉气送满整个屋子,蕊茵正卧在床上,似乎在午觉。 红芳低声道:“红螺姐姐来看,是这些的哪一匹?”说着便引红螺到东边的小螺钿柜子旁,取出几匹布料来。 红螺一一瞧去,果见那底下压着两匹湖绿的雨丝锦,织纹精细,配色典雅,独具一格。红螺心下一松,也不动手,指着那两匹道:“就是那两个了。” 红芳应了声,刚要去取,便听见里头蕊茵似是醒了,唤她要茶水。红芳朝红螺抱歉一笑:“姐姐稍等,我去去就来,或者您自己取也好。” 红螺可不敢动,若是少了缺了什么,拖赖上她,她可吃罪不起,只是笑道:“我就在这等你,你去吧。” 红芳没多看她,只是飞快走到案桌前,用龙泉青瓷鸡心杯盛了一杯茶水给蕊茵,又侍奉着她喝完,才收了杯子过来。从层层叠叠的衣料中取出那两匹雨丝锦,又从柜子底下寻出个红漆托盘,放到上头,笑着递给她:“麻烦红螺姐姐了,到时候叫个小丫头把这托盘送回来就是了。” 红螺放下心来,也没多说什么,接过衣料便回屋了。 第35章 偷盗 苒袖这儿,小丫头取出花蜜来后,她就着咬了两口那菱粉糕,便嫌腻得慌,索性都赏给了下人,而后见到捧着衣料回来的红螺,凝眉:“去哪儿了?” 红螺将东西先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倒了杯茶给苒袖,笑道:“飞羽轩的红芳说咱们的料子送到她那儿去了,她不认得,叫我去看看。” 苒袖懒懒应了声,暑热缠人,她对什么都没胃口,更消瘦了几分,却颇有西子捧心的风姿,更让人垂怜。红螺却是心疼她食难下咽的辛苦,一边让小宫女将风轮转起来,一边捡些清爽落胃的小食,一个个问她是不是有胃口。 次日午睡起来,院落中只闻蝉语切切,暑光漫热,太阳的金光被湘妃竹帘一滤,便柔和了许多,偶有风过,带动竹帘微微起伏,送进院落里茉莉的清雅香气,便觉心静神宁。 苒袖坐在妆台前,斜斜簪上一枚温腻厚润的白玉青雀步摇,尾羽上垂落一串串青玉碎和红宝石粒子,更衬得她面容比院中的茉莉更皎洁素白,恍若一捧凝雪。 她扶着红螺起身,刚要往外头去看廊下的茉莉花,竹帘一打,便见卫河进来,虚虚一跪:“侧福晋安,嫡福晋说要传红螺一趟。” 苒袖凝起眉头,这时间点,传红螺过去,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心念一动,她微微一笑,道:“刚好,我正要去明英堂给嫡福晋请安。” 来到明英堂,攸宜端坐正中的主位,蕊茵坐在右边的首座,红芳跪在正中间,心下一顿,脚步似有凝滞:“哟,这是怎么了。” 她的话,让屋内的几人都扭过头去看,红芳在见到红螺之后,陡然激动起来,往前膝行几步,哭道:“嫡福晋明鉴!那日真的只有红螺姐姐在屋里,奴婢没有信口雌黄,更没有偷盗主子的财物!” 偷盗!听到这两个字,苒袖明显感到扶着她的红螺,整个人在颤抖,她微微握了握红螺的手,往左边的首座上坐下,看了一眼攸宜,却没说话。 攸宜面上丝毫看不出旁的情绪,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才道:“蕊茵屋子里丢了一枚我赏赐下去的七宝金簪,说是前儿还看见的,今儿就不见了。查来查去,那日就只有红螺进过里屋,便想着叫她来问问。” 这便是暗指红螺偷盗了,苒袖斜斜睨了红螺一眼,而后摁住了要请罪的红螺,朝攸宜道:“红螺伺候我那么久,她的人品,我还是知道一二的。再说,要金簪我妆台上不知凡几,她哪里用得着去蕊茵格格的院里头偷东西,岂非舍近求远?” 蕊茵的身孕已经到了三四个月上,虽然已经显怀,可裁剪宽大的旗袍盖去了她微微凸起的小腹,玫瑰粉的石榴花湖缎极为贴合她的肤色,称的她肤如凝脂,腮浸薄红。 她扬声道:“姐姐这话便错了,即便红螺伺候得再好也罢,昨日除了红芳,只有她一个外人进过我的屋子,不是她还能是谁?” 苒袖斜斜睨了一眼蕊茵,她本是极为清淡的芳容,这一眼含了怒意,却也颇有威势:“我的丫头是贼,那我岂不是成了贼首?”蕊茵被这话一噎,转过身去看攸宜:“请嫡福晋做主,丢了金簪事小,府里可不能姑息养奸。” 这话便是在暗指苒袖偏袒了,苒袖刚要说话,便被攸宜打断:“好了,既然分辨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叫嬷嬷去搜一下屋子,事发得急,总不会这么快便被拿出府变卖的。” 苒袖心下一沉,下意识便想拒绝,可对方既然已经下了套子,岂能让你轻易躲过去,攸宜说话间,便叫了近期愈发得脸的郑嬷嬷,亲自带了人出去了。 不多时,郑嬷嬷捧着个托盘上来,里头正是一枚金簪,簪首为顶冠形,金银交错,嵌着珊瑚、琥珀、砗磲、珍珠、玛瑙五色宝石,流光溢彩,看着是贵重,却也不是很独特,这种样式的金簪,府里的几个主子大多都有一两件。 第36章 正名 在几人疑惑的神色下,郑嬷嬷开口,一锤定音:“这是......缀霞苑,红螺的房里搜出来的,跟着的几个小丫头都可以作证。”众目睽睽下被搜出赃物,攸宜叹了口气,暗暗含了责备之色去看红螺:“红螺,你也太糊涂了!” 红螺如遭雷击,这怎么可能从她屋里搜出来这东西!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放进去的! 苒袖闻言,手上猛地抓紧了扶手,咬碎了一口银牙,一下便反应了过来,能无声无息地栽赃,缀霞苑定是出了内鬼! “人赃并获,按规矩,偷盗主家财物,是要杖五十,流放的。”蕊茵冷声道。府中的规矩大多是宫规,皇后持家严明,眼里是容不得脏东西的,这种人,要是到了宫里,指定得扒层皮下来。 红螺从苒袖身后走出,双膝着地跪下猛磕了两个头,只把额头都撞得青红一片:“主子们容禀,奴婢真的没有偷盗!” 苒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个局。怕就是想拉下红螺,再安排一个眼线进来伺候,可苒袖想不通,她一直安分守己,并未有逾矩,自己和飞羽轩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蕊茵有什么必要针对她? 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红螺,眉心拧得愈发紧,怎么也想不通蕊茵这么做的缘由。 可无论如何,她不能让红螺当场就被发落走,否则她还如何御下,府里的人又会如何看待缀霞苑?她倒真成了贼首了。 于是她起身子在红螺身边跪下:“福晋容禀,这根金簪是我赏赐给红螺的。”她抬起头,直视攸宜:“其实么,蕊茵妹妹的金簪丢了,大可在院落里再找找,说不定掉在哪里了,怎么就浑拖赖上别人了。福晋要罚,就连我一起罚了吧。” 她这样,倒是让攸宜有些难办了。她若真要说这根是自己赏赐的,谁也没有办法,毕竟这种制式的金簪,府里的女眷都有,蕊茵自然也没有法子证明,这根金簪就是她丢的那根。且从没听说过奴才犯错,主子跟着受罚的。 攸宜心下转过无数个弯,但她目的没达到,还是道:“话虽如此,红螺到底涉了这嫌疑,这么着吧,把红螺先关到柴房去,我再派人好好查查这事。金簪不是个小东西,若真是有小丫头偷走了,自然会露出马脚来的。” 苒袖低头:“是。”能拖延来时间,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接下来只要红螺咬住牙,坚决不认,她就有法子救她出来。 出了明英堂,便见小安子迎了上来,顺手扶过苒袖,低声问:“主子,您还好吧。”苒袖深深看了眼小安子,已经有了法子,看了看明晃晃的天,朝小安子微微一笑:“去萧吟馆。” 萧吟馆内,韫笙哄一岁的文清睡下后,就坐在文清的小床边,手里做着针线活儿。见苒袖来了,也不起身行礼,颇有些疑惑:“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她告知了她绵瀚的死因,她也替她免了茜舒的糖衣炮弹,某种程度上,两人似乎达成了同盟,可实际上,韫笙只在乎文清,实在是不太想掺和到她们的斗争中的。 “你现如今这个样子,倒有些从前我生下绵瀚时的影。”苒袖开口,却清楚的知道,韫笙和那时的她完全不一样。 阿哥和格格在这后宅是不一样的,韫笙可以带着文清远离,来日不过是多一份嫁妆罢了,可阿哥不行,孩子们的来日,便是她们的来日。 韫笙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她冷笑一声:“我和你不一样。”她看着出尘绝艳的苒袖,陡然有些羡慕这样的绝色,即便已经生下过一个孩子,身形依旧窈窕如二八少女,不,她本就是二八少女。 “你不必跟我说这么多,直说吧,想我帮你做些什么。”为着这样美丽的她,韫笙愿意卖个人情,买一个来日。 苒袖有些讶然她的直接,却还是道:“我需要你帮忙,明日去一趟飞羽轩。” 出了萧吟馆,苒袖看了看明晃晃的阳光,突然觉得这样的天,实在有些过分地明媚了,照得这院里的每一个都像是阴沟中的老鼠,脏的臭的,丑态毕现。而自己,自打入了这个府邸,就再也没有过光风霁月的时候了。 夜幕悄悄低垂,夜色如同幽暗海洋,一望无尽。夏日的夜晚,明月是最常见的,皎洁夺目,满天的繁星似是无数银珠,密密麻麻镶嵌在夜幕上。 已是戌时末刻,日晚时分,攸宜懒懒坐在妆台前,由着红药为她一一卸去头顶的钗环,问道:“柴房那个怎么样了?”红药取来干瘪的栀子花和薄荷叶,浸入到刨花水里,用小篦子缓缓搅开,轻声道:“也没怎么样,水米不进到现在,她倒也挨得住。” 攸宜动手取下耳畔的一对南珠耳珰,眼底是掩盖不去的倦意:“她的主子倒是真想救她,这么热的天,还亲自走了一趟萧吟馆,看来红螺对缀霞苑的那个,确实很重要......” 红螺和她既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不是相伴多年的仆从,她入府至今也不过三四年,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缘由,她会对红螺这么上心? 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个所以然来,攸宜陡然有些烦躁,都怪自己一时心软,留下个祸端,那个下午,红草到底在缀霞苑说了什么? 第37章 草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必那么烦忧,已经是死无对证的事,可做了亏心事的人,永远都怕一个万一。 自她有孕后,每每看着文漾,都觉得那眉目像极了死去的嘉茹,甚至有时她梦魇,会看见七窍流血的嘉茹,哭着问她为什么,哭着让她把文漾还给她。 从梦中惊醒的每一夜,都让她心如擂鼓,直至伤了胎气,她才逼着自己少去看文漾,少想这些事。更何况,有些流言实在是不需要什么实证的。 攸宜按下这些不安,起身往床榻边走,又问起了飞羽轩的事:“红芳那,没让海佳氏起疑吧。”红药一边拿香筷拨散香炉中的香灰,一边含笑道:“都是明英堂出去的人,办事自然妥帖。” 她原也不用做什么,只需要藏起蕊茵的那枚簪子,再趁红螺替她选缎子时,安排人偷偷把东西放到红螺的房里,最后不经意间挑破簪子丢了这个事实,蕊茵自然就会被她带着怀疑红螺。 攸宜深吸一口气,让安息香的味道慢慢在肺腑间萦绕,唇畔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得是个能用的才行啊。”才不枉她安排的这么辛苦。 到了次日,一早在明英堂散去后,胡韫笙便带着红莲来到了飞羽轩。离开时,她当然不忘指着花圃一角闪着金光的东西,面带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自然是前一晚,小安子潜入飞羽轩丢在花圃的一角的,苒袖的簪子了。 见和她丢失的一模一样的簪子在自家花圃中被寻出,蕊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了。 韫笙摇摇头,遇上个真正的蠢货了。她摇着手上的竹骨美人扇,笑得有些促狭:“妹妹,有些事呢,不是只看结果的。” 府内的任何一件大事小情,都有背后的联系。她是得有多蠢,才会看不出来自己被当了刀?或者说,她甘愿做这把刀? 韫笙没给蕊茵反应的功夫,直接派自己身边的小禄子去明英堂报信,自己则转身去了缀霞苑。 丢失的物件被找到,红螺自然也该无罪释放了。她回到缀霞苑时,韫笙刚刚离去,苒袖正侍弄着她心爱的一盆狮头茉莉,见她来了,懒懒地道:“回来了?” 红螺鼻头一酸,规规矩矩地在苒袖跟前跪下:“奴婢连累了主子,请主子责罚。”苒袖只是淡淡命她回去梳洗休息,晚上再到跟前来当差,连一个多余的眼风都没给她。红螺不敢有违,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她离去后,苒袖陡然停下手中的活,陷入了沉思。按照韫笙的话来说,蕊茵是个傻子,看她的神色便知晓她是被人利用了,夏涵看起来没那个脑子,茜舒又忙着固宠,这么绕来绕去,这件事的主谋似乎就只剩下明英堂那位了。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便红螺真的被赶出去,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安插个所谓的“自己人”来缀霞苑伺候吗?她能安排,自己自然也能想法子赶走,她不像是那么蠢的人。 很快,她便想到了那日红螺说的话,似是在繁乱如麻的丝线中陡然找到了清晰的线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明英堂的那位不能直接出手,要利用蕊茵,就不能用太好的东西,最好是蕊茵每日都用得到的,丢了也能很快发现,所以选了七宝金簪;这事儿若是成了,于她来说,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若是没成也不要紧,总归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可是其实,这事儿若是以前的苒袖,很有可能就成了。因为对于从前的她来说,红螺不过是个身负偷盗嫌疑的奴婢,她无所谓是否要这个人侍奉,她甚至想不到会不会有人趁机安插一个对她不利的侍女来侍奉。 但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她态度强硬,保下了红螺,可另一方面,也是正面告诉了攸宜,她不再是以前任人摆布的她了。 凤首箜篌共七十二弦,失传近百余年,能在短短几年间将其融会贯通,苒袖怎么可能是个蠢笨的。 第38章 失望 而另一边,自打红螺被放出后,攸宜就一直坐在围炕上,眼睛盯着棋盘,心却早已飞远。 郑嬷嬷在一旁打着轻罗菱扇,不敢出言打扰;红药在外头指挥着小丫头们将树上的蝉儿一个个拿粘杆粘下来,免得搅闹;屋里一时间只听得到风轮“扑棱扑棱”转动着,吹开冰块的寒气,送来一阵阵凉爽。 “从前小看那一个了。”半晌,攸宜才放下一子,冷笑一声道。 郑嬷嬷垂首,不敢过多言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倒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攸宜冷声问。郑嬷嬷这才微微弓着身子,朝攸宜道:“其实福晋大可不必整这一出,红草已死,您只需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何需在意旁的?” 郑嬷嬷的话,倒真如醍醐灌顶。她一直害怕嘉茹的事情被翻出来,是为什么?首先,做下那件事的时候,她膝下空空,唯一的女儿是个养女,所以她害怕,怕这些事情被翻出来,会失了永琪的心。 再者,翠嬷嬷的贸然动手,逼得她不得不除去红螺,要么都留下,要么都永远闭上嘴,才是最稳妥的。否则原本没有疑心的红螺,经此一遭也难免不疑心。 可郑嬷嬷的话,犹如当头棒喝,打醒了她。如今不一样了,她怀了嫡出的血脉,这个孩子是她最大的倚仗,她何需再担心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攸宜深深看了一眼郑嬷嬷,是自己走入穷巷,当局者迷了。好在,一应的事都是蕊茵在前头挡着,即便苒袖要怀疑,首当其冲的也应该是蕊茵才是。想到这里,她抚了抚自己小腹,陡然生出了别样的力量。 于是,她静下心来养胎,永琪只歇在缀霞苑和桐花阁两处,闲暇时多在明英堂和飞羽轩用膳,夏涵甚少得见永琪的面,自然也不敢仗着家世再横行霸道,似乎一切都归于一种诡秘的平静。 苒袖即便知晓了攸宜做下的事,恰如郑嬷嬷说的,她是嫡福晋,且有着身孕,苒袖哪敢轻举妄动,只能暗中防着明英堂。 九月的京城,秋风萧瑟,一阵一阵吹黄了枝叶,几株枫木掩映着如斜阳般鲜艳夺目的红色。 皇帝的万寿节过后,身子愈发不好了,却还惦记着准备再次南巡。皇后一向是最贤惠的,便指使内务府着手开始安排,预备来年正月开拔,宫中的事务一应交给愉贵妃和永琪打理。 彼时,攸宜的身孕已经到了六七个月上,闻听消息,很是放心,这一胎的产期估摸着也是在今年的年关,永琪若是开年便要离京,她自然心里不踏实。 可是随即而来的又一个消息,还是让她陷入了沉默。 刘太医说,这很有可能是个格格。 鄂夫人进府陪伴,知道了之后虽有失望,却也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先开花后结果,只要她能生,自然不怕什么。可知晓之余,又去询问太医的口风,打听飞羽轩的胎像。 刘太医微微愣神,实话实说:“那头的估摸着是个阿哥。”他瞧见两人的脸色一变,又找补道:“不过也说不准的。” 还是鄂夫人迅速反应过来,微微一笑道:“若真是阿哥,也是好事,辛苦太医了。”而后她使了个眼色给郑嬷嬷,示意人好生送了出去。 待到刘太医离去后,攸宜才敛了笑意,面上有几分凄楚:“额娘,我果真是个没福的。”鄂夫人其实是个很美貌的妇人,眉目间虽然有些岁月的痕迹,却自有一股独特的韵味。 第39章 底气 她拉过攸宜的手,温声劝道:“别怕,汉人们有个皇后,生了三个女儿才生出一个儿子,那个儿子一出生就是太子。你是正妻,你的孩子,即便是女儿,也和她们的不一样。” 她风韵犹存的面容上满是关切之色:“只是你得养好身子,才能再给贝勒爷生孩子啊。”攸宜心乱如麻。她本就不是什么美人,不过用了些手段,才让永琪那段时间多多留宿,有了肚子里这个。若真是个女儿,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要如何走接下来的路了。 可额娘在侧,无形中又给她添了一股力。她是西林觉罗氏的女儿,世家嫡女,不会轻言认输。 鄂夫人看着女儿的神情,就知道她已经调整过来,欣慰之余又问起了府内的近况,攸宜自然一一道来。 听完女儿的话,鄂夫人摇着头叹了口气:“我的儿,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 攸宜心下一沉,听得鄂夫人继续道:“证言经过第三个人的口,就不叫证言,叫传言!翠嬷嬷虽然下手仓促了些,却是一片丹心为着你。至于若是来日有什么流言,男人么,就算对你不假辞色,对自己的血脉总是看重的。” 鄂夫人这话不假,即便文漾和文清是格格,永琪也十分疼爱,日日都会过问两个孩子的近况。攸宜想起了腹中之子的由来,对这话深有同感。 只要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来日就算真的有什么传言,她也是不怕的。 其实说到底,自己是皇阿玛亲自指的婚,五贝勒永琪的嫡福晋,可自己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呢? 按下心头那些繁杂的思绪,攸宜低眉,握住自己额娘的手,点点头:“额娘放心,我明白的。”自己的阿玛也是小妾不断,可每个都是服服帖帖的,她自然信服额娘的手段。 至此,为了安抚即将生产的攸宜,鄂夫人便在府内小住下,攸宜拨了自己院内西边厢房的空屋出来,并让翠嬷嬷贴身服侍她。 刘太医来诊过脉,断言飞羽轩的是个阿哥后,蕊茵和攸宜都很明显能感觉到宫里和府里态度的转变。 这一日,鄂夫人见攸宜有些食欲不振,起了个大早,要亲自去厨房做一道糯米山药粥,为女儿健脾补肾。 刚走到厨房所在的小院落,便听见两个宫女坐在屋内闲打牙。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传来,鄂夫人不由得止住了脚步,听得一个小声道:“明英堂那位真像是个没福气的,嫁给贝勒爷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有了一胎,还是个格格。” 另一个似是在吃东西,口齿不清:“可不是么,在这么拖下去,那岁数也不饶人了吧。” 先头说话的那个语气里有着明显的笑意:“岁不岁数的都罢了,我听前头的姐姐说,要不是大格格病了,那儿都见不到贝勒爷呢,你说,大格格这一回是不是病得太巧了。” 吃东西的那个瞬间压低了声音:“嘘,当心你的舌头!”而后似乎又说了什么,只是已经听不太清了。 翠嬷嬷听着这些话,气的浑身发抖,当下就要进去捉人。 还是鄂夫人沉了脸色,按住了她:“这两个烧火的丫头都敢妄议主子,可见攸宜这两日是懈怠了王府之事了。你去查一查,这种流言是从哪来的。” 对主子房里的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两个烧火的丫头就会知道的,翠嬷嬷点点头,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几分阴恻恻的恼恨:“被我知道了是谁,定扒了她的皮。” 鄂夫人皱眉,转过身朝翠嬷嬷道:“翠安,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做事也要多为攸宜的处境考虑,她如今不是在咱们家做格格,这都成了王府的嫡福晋了,你做事也得稳重着。” 鄂夫人很清楚,若论忠心,翠嬷嬷是攸宜的乳母,是死也不会背叛她的,可许是人老了,她愈发糊涂起来。 翠嬷嬷听了这话,有些讷讷的,嗫嚅道:“老奴......知道了。”鄂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劝慰道:“你是攸宜的奶母子,只要你立起来,谁也越不过你的次序。” 像这种积年的老嬷嬷,怕的不是你骂,而是你不骂,可骂也得骂得好,得让人心服口服,最重要的是骂完还得懂得怎么安抚。 如今攸宜身边的郑嬷嬷日渐得脸,她逐渐被排斥在明英堂的权力中心外围。鄂夫人的话,说的她心内十分熨帖,将从前的不安和焦虑都抚平了。 第40章 处置 翠嬷嬷满脸都是感动的神色,鄂夫人见她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的话到位了。不再言语,转过身进到了厨房,若无其事地为攸宜继续做起那碗糯米山药粥。 到了临近中秋的时节,府里的传言愈演愈烈,几乎要暗指,是攸宜故意让文漾得病,自己好能留住贝勒爷。 攸宜还怀着身孕,被这话气的伤了神,连着几日未曾休息好,鄂夫人见了自然着急,便让攸宜先卸去王府的事情,安心卧床养胎。这一日永琪散了朝,往飞羽轩看完蕊茵,便来到了明英堂。 彼时,攸宜正靠在暖阁的床榻上,眉目间满是倦色,正恹恹地进着一碗银耳百合羹。 看着她那和前些时日红润康健截然不同的脸色,永琪不免有些忧心:“这是怎么了。” 伺候她喝羹汤的正是翠嬷嬷,听得永琪问,翠嬷嬷叹了口气:“贝勒爷您是不知道,这几日府里都在说,我们福晋命不好,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还是个格格。这便罢了,还有不知道哪来的传言,说福晋为了能有孩子,故意让大格格生病,就是为了能留您在自个儿屋里。” 她说到动情处落下泪来:“大格格还那么小,福晋辛辛苦苦照拂这么多年,若是因此伤了母女情分……” 奴才妄议主子,这可是大忌,流言纷扰,治家不严,传到宫里,自然又是是非。永琪脸色阴沉下来,已是山雨欲来。 翠嬷嬷继续道:“福晋为着这事几个晚上难合眼了,太医说月份一日日大了,也不敢乱用药,只叫进些银耳百合羹、茯苓白术汤等安神补养。” 永琪并不搭理翠嬷嬷,沉吟了半晌,缓缓对攸宜道:“你好生休息,这事……你不用管,那起子嘴碎的,我自会处理。” 说完便不再提这事,只是陪了攸宜好一会儿,看着她喝完羹汤,安寝下后,才沉着脸色出了明英堂。 外书房连着会见的庆贤苑,是整个王府地段最好的。永琪出了明英堂就下意识往外书房走,回廊两边有着茂林修竹,遮天蔽日,散下一片阴凉。 蓦地,他脚步顿住,问身后的苏贵:“我这些日子没回府,府中可有什么异象?” 苏贵一愣,实话实说:“一向都好啊……就是听说前儿索绰罗福晋发落了好几个宫女,都赶去做苦役了。” 茜舒又不是个傻子,即便要叫人传闲话,也不会选在自己主管府务,攸宜怀有身孕的时候,所以听到这话头,急急就处理了一批人。 永琪的神色有所缓和,茜舒看起来还是个识大体的,冷声道:“你亲自去,把索绰罗福晋发落的那些人,通通送到皇额娘跟前,并叫这个消息让府里所有人都知道。” 皇后最恨宫女太监嚼舌根,她若要处置这些人,就不是只赶去做苦役那么简单了,不挨上几板子,是不会善了的。 至此,府里的流言才逐渐平息。 福兮祸所伏,虽然这胎是个格格,可好在府里的眼睛不再都盯着明英堂,而蕊茵出身低微,即便生下阿哥也无妨,因此日子好似一向也顺遂。 除了缀霞苑。 苒袖笃信自己的判断,院里肯定出了内鬼,且这个人一定还是自己叫得出名字的。 侧福晋的院落里合该有四个宫女伺候,都住在院子东边的厢房,整体面阔三间,一边是她自己住的,另一边住的是另外三个在房里伺候的小丫头。离得这么近,似乎任何人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都知晓了。 苒袖又让卫安在外头打听着,看谁的家里有什么异常,很快便抓住了攸宜收买的那个小宫女,寻了由头打发了出去。 到了十月里,皇帝南巡的行程定下,永琪本该多住在宫里,但惦记着府中攸宜和蕊茵的身孕,倒也时常回府,皇后亲自选定了十位宫里有经验的接生嬷嬷,又额外派了两个太医一同住府。 第41章 两厢 进入腊月,便到了攸宜的产期,因为雪势重,攸宜停了请安,每天都在暖阁内四处走动,只希望生产时能顺利一些。 这么过了五六日,这天入夜后,大雪如絮,漫天飞舞,一时间天地混沌,归于一色。攸宜正和鄂夫人对坐着绣花样子,突然低低痛呼出声,翠嬷嬷和郑嬷嬷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要生了。 翠嬷嬷手脚快,得了鄂夫人的令便出去请接生嬷嬷和太医,郑嬷嬷也是生育过的,有些经验,一边和红药把攸宜往床上扶,一边安抚着攸宜的情绪。 很快,翠嬷嬷便带着太医和接生嬷嬷们来了,鄂夫人已经指使小丫头们把灯火点起来,明英堂内外通明,一盏九节盘莲铜烛台燃着九根手臂粗细的蜡烛,照得亮如白昼。 攸宜躺在床上,听着产婆的话调整着呼吸的节奏,感受着身下和小腹传来的阵阵疼痛,看着一旁额娘焦急心疼的脸,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已经看不明事物了。 皇后派下的三个太医都扎在明英堂,永琪歇在宫里,小太监虽然去请了,可一时间也是赶不回来的,唯有攸宜自己尽力罢了。她整个人如同泡在水里,已然痛的神志不清,全然不知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不知是否因为这边的动静,九个月的蕊茵也动了胎气早产了,但接生嬷嬷这会子都挤在明英堂,红芳虽然是攸宜的人,却也知晓轻重,一边吩咐脚程快的小平子去明英堂请人,一边硬着头皮看以往缀霞苑生产时的样子,叫人去烧热水。 雪地路滑难行,小平子磕磕绊绊到了明英堂,却发现这里已经乱做一团,攸宜头胎难产,孩子卡在里面出不来,需得用催产药才行,三个太医都在屋里斟酌开方,有四五个接生嬷嬷站在廊下伸着头往里头看,面上也都是焦急之色,想是屋里面用不到的,他如蒙救星,上前便道:“海佳格格也发动了,请嬷嬷们走一趟吧。” 可那几个嬷嬷都是得了令在这边候着的,谁也不敢擅自离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脚步一动不动,锁着脖子当鹌鹑。 里头的翠嬷嬷拿了药单,亲自带着两个小丫头出来,预备往旁边的小厨房去,小平子见了,急急迎上来,面上都是焦灼之色:“嬷嬷,行行好,海佳格格发动了,叫几个嬷嬷和奴才走一遭吧。” 翠嬷嬷凝眉:“福晋这儿离不得人呢......”正说着,又听到里头攸宜的呼声越来越低,也知道飞羽轩那边人命关天,想起鄂夫人的嘱托,不敢擅专,把药单拿给小丫头叫他们带着用药太监先去配药,转身进了里头。 鄂夫人一直在女儿身侧,不住地对她说着话,听完翠嬷嬷的禀报,下意识掐住自己的掌心,那院里的可是个阿哥,大阿哥早夭,若是这胎出了什么好歹,嫡长子岂不是就能有机会从自家女儿肚子里出来…… 一时间,她脑海里转过千百个念头。 恰在此时,攸宜撕心裂肺的一道呼喊,好似陡然唤回了鄂夫人的理智,她咬了咬牙:“叫外头那几个跟小平子去。” 不管怎么样,起码不能在这时候闹出人命来,且飞羽轩那头是个阿哥,帝后看重,她们鄂府好不容易爬起来了,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又跌下去。 翠嬷嬷看着面容百转千回的鄂夫人,还想说些什么,被鄂夫人的眼神激得一凛,退到屋外,看了眼不住呵气暖手的小平子,朝那边候着的几人道:“你们跟小平子去一趟。” 几个接生嬷嬷到了飞羽轩,急急进屋查看了情况,脸色一变,为首的那个道:“坏了,格格胎位不正,我们几个都没这手艺,要么找那头的刘太医来施针,要么……” 余下的话,她不敢说。胎位不正可大可小,要么生产的过程中孩子自己就矫正过来了,要么就是矫正不过来,母子俱损。 红芳听得胆战心惊,看了看床上几乎要被血浸湿的蕊茵,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站起身道:“我去找太医。” 她可以替嫡福晋传递消息,也可以听嫡福晋的,挑拨飞羽轩与其他院儿的关系,可她不能,也不敢看着蕊茵死在产床上,更加不敢拿永琪的子嗣去赌。 大雪似乎丝毫没有要停的意头,鹅毛片片,纷纷扬扬而下,地上的积雪已经要没过人的膝盖,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作响。红芳点着一盏八角宫灯,急匆匆地往明英堂走。 明英堂内,攸宜喝下催产药后情况好转了许多,也有力气生产了。既然已经派了接生嬷嬷去,这边暂时也用不到三个太医,实在没有理由扣着人,索性也爽快地叫其中一个太医先跟着红芳去飞羽轩。 子时过半,攸宜率先生下一女,紧跟着丑时刚过,蕊茵也顺利生下一子。 众人都以为,此次两边都是平平安安,有惊无险,可其实,太医到飞羽轩的时候还是太晚了,二阿哥在娘胎中憋的太久,已经对脑袋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而蕊茵也因为这次生育大伤元气,起码四五年无法再有孩子了。 可这些,一时半刻都是看不出来的,太医自然也不敢胡言,说不准小阿哥吉人天相,越长大越聪明,谁敢这时候说这些。 第42章 国丧 二阿哥的降生,某种程度上稳固了永琪的地位,皇帝大喜,正月十五日开朝复印后,便正式颁旨,晋永琪为多罗荣亲王,正了名分,并将紫禁城的一应事物都交给了永琪主管。 敕造荣亲王府的匾额挂上后,不知多少官员命妇要前来拜访,只是怕风头太盛引得朝野瞩目,攸宜便以坐月为由,一一婉拒了。 正月十六日,帝后奉皇太后出巡正式启程,带走了大半个紫禁城的主子。愉贵妃御下有着皇后的风姿,严谨守礼间也有些人情味儿,一向重重枷锁,繁华喧闹的紫禁城,好似突然安静松泛下来。 和大阿哥的弱不禁风不同,二阿哥虽然早产,好在身子还是康健的,没什么大问题,永琪来不及高兴,便收到了来自杭州的密信。 皇后在信上说,皇帝照常召幸嫔妃后,突得马下风,人昏迷过去,好在并无大碍,有江与彬国手,为皇帝金针安神,要他处理好朝政,为父分忧,不必太过牵挂。 可他已经不是三岁稚子,知道皇阿玛年过五十还频频召幸嫔妃是有不妥,可连皇额娘也只敢婉言相劝,可见皇阿玛的专制独裁到了何种地步,他又岂敢拿府中这么多人口的性命开玩笑。 因此即便觉得皇阿玛此举实在有失皇家仪态,却也只能遵循皇额娘的话,安静守礼,约束紫禁城内蠢蠢欲动的各路势力。 四月初五日,御驾抵达紫禁城,皇后以中宫之尊,一个个安排朝臣探视,皇帝一直在昏迷中,偶有几句呓语,却叫人听不清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的情况十分糟糕。 因此永琪索性住在了宫里,并叫人给府内传话,要她们安分守己,切不可在此时闹出任何事端,紫禁城一时山雨欲来。 就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二十四岁的永琪,似乎子嗣也开始兴旺起来,苒袖惊喜地发现,自己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送走诊脉的刘太医,苒袖欣喜若狂,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心口,微笑着对刘太医道:“时值多事之秋,请太医替我进宫禀报皇额娘和额娘,至于王爷那边……也请太医替我转告。” 皇帝的身体就像城楼上摇摇欲坠的靴子,只差一点便会掉下,摔得粉碎。内务府已经开始按照皇后的嘱咐,悄悄置办丧仪和喜木,为着冲一冲也好。 可皇帝并未支撑很久,四月二十日这一晚,皇帝驾崩于养心殿。 在皇后和四位上书房大学士的见证下,内侍取出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的谕旨,宣布由荣亲王即位。 他不仅品行才德是众皇子中最为优秀的,皇帝也一早为他的登基在铺路了,因此这道谕旨出来,朝野敬服。 当夜,永琪以新帝的身份,为故去的大行皇帝举行小殓仪式,加盖寿衣,带领候在养心殿的几个亲王官员,先行摘缨哀悼。 小殓过后,连夜便要报丧传讯,这一夜养心殿内外灯火通明,接下来的丧仪有条不紊地进行。 崇庆太后自打儿子去世后,便一直避居慈宁宫再不出来,将一切事物都托赖给先帝的嫡后那拉氏。 四月二十一,大行皇帝在乾清宫大殓入棺,梓宫暂放于乾清宫,永琪于灵前先行即位,以次年为嘉佑元年。 第42章 暗涌 钦天监占定,先帝以停灵十日为宜,在给先帝定下庙号后,二十三日,在尊封太后一事上,永琪和朝臣们起了争执。 他自然是想立两宫太后,可先帝在世时,曾经将他在玉碟上改为嫡出,自己是正经的中宫嫡长子即位,生母和嫡母都是同一人,没有由头立两宫太后。 在刘统勋去世后,上书房文臣以于敏忠为首,与章佳氏尹继善、钮祜禄氏阿里衮、前大学士高斌之侄高晋四人最得先帝重用,这些人为了新帝的名声着想,皆站出来反对永琪立两宫太后之心。 事情似乎要就这样僵持下去。不过,在这位继后那拉氏与别个不同,她最重规矩,也有人情,自然理解永琪对生母的孺慕。 于是,她以嫡母之尊,颁下凤旨,亲口承认了先帝愉贵妃曾经养育新帝的功劳。 新帝感怀她的苦心,也退却一步,到了次日,名分便顺利定好,宣告天下:尊皇考皇太后为皇祖太皇太后,移居宁寿宫;嫡母那拉氏为母后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庶母愉贵妃为愉皇贵太妃,享太后例,同居慈宁宫西配殿。 其实太皇太后原是想常住宝禅寺街,与先帝的妹妹端淑长公主同住的。新帝本想应允,但本朝没有这个规矩,太皇太后身份又尊贵。于是折中还是拨了宁寿宫出来,给太皇太后做宫里暂住的地方。 同时也允准宝禅寺街的固伦公主府每年接太皇太后入府常住,面子里子都全了,谁想到后来,太皇太后有骨肉儿孙在侧,甚至都不回宫里了。 也因此,慈宁宫是太皇太后从前住的地方,一应皆是齐备的,旨意出来的同日,太后便已经在慈宁宫住下了。 同时,封八阿哥永璇为多罗仪郡王;十阿哥永珺为多罗端郡王;十三阿哥永璟为多罗康郡王。 先帝遗妃甚多,为了给慈宁宫腾地儿,也为着太后的心意,恩旨有皇子成年的太妃和太皇太妃皆可回王府与儿孙团聚,只留下一部分位份低微又无子嗣的太嫔、太贵人等在宁寿宫与太皇太后解闷。 先帝的梓宫停灵乾清宫期间,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要分开治礼。她们作为儿女,自然都是要熬大夜的,直至子时末刻才能散去。 苒袖有着太后特赦,只用执半天的礼,因此她多半时间都在交泰殿休息。 申正,是散开各自用食的时辰,也是一日两餐的最后一餐,紧跟着便要熬上三个时辰,因此晚膳即便少荤腥,也会多些参汤参茶之类,给各位主子提气。 残阳如血,夏涵回到暂时安置的屋内,只觉得狭小逼仄,院落内的所有东西,都被笼罩上一层诡秘的红光。 早有太监提着食盒一一摆上餐食,夏涵看着那些清淡的菜蔬,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都连着几天了,不是清粥就是小菜,还让不让人活了” 朱儿是瓜尔佳府跟进潜邸的,最知晓这位主子的脾性,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挑吃拣穿,有一点不顺心的都要找人来撒火,从来都不是好伺候的。 只好提着心劝道:“停灵期间,上至皇上太后,下到宫女太监,饮食都以清淡为主,主子您就忍忍吧。” 夏涵看着那一碟碟油水都没有的菜肴,冷笑连连:“那是咱们没福分,没看缀霞苑那个,天天不是鱼就是鸭。明明我才是潜邸侧福晋第一人,到头来还不如她一个破落户。” 朱儿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看脚尖。夏涵转了转眼珠,朝朱儿招了招手:“过来,有事嘱咐你。” 酉时初刻,潜邸王府的女眷们以攸宜为首,夏涵为次,按序行仪,无不妥帖,直至子时末刻散去后,才在交泰殿各自安置。 明明只有两三个时辰可以补眠,但每个屋内都是烛火摇曳,难以入睡。 早有两三个小宫女收整好床幔,一一退下了。红茵拔下头顶的一根素银耳挖簪,将烛火挑亮,又用素白的蝉影纱灯罩笼好,看向坐在榻边的茜舒。暖黄的火光掩映着她的面庞,一应妆发卸去的她,似一弯清水,娟秀美丽。 明日还有一整日的哀礼,茜舒的面容在灯火下顺着光线明灭不定,她咬了咬唇瓣,似是纠结再三,最后,还是扬声喊来了外头的卫喜。 伺候了王爷这么多年,又有着和永琪不一样的情分,红茵知晓,自家主子从来不是个甘居人下的。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弓着身小声问:“主子,睡吧。” 到了次日,又是一个全天的仪仗,从早到晚只进些稀粥小菜也就罢了,要按着时辰跪坐举哀,苒袖虽有特赦,也不敢太过张狂,况且胎气已稳,也跟着随举一二尽心而已。 到了午正,众人暂歇,预备着未正初刻再次前往乾清宫外行礼。众人散开各自进了些粥米后,紧跟着便是午时三刻了,该收拾一下准备前往乾清宫进行下午的致哀,人皆陆陆续续离开。 夏涵取过帕子擦了擦手,扶着侍女刚拐出东配殿,一个小宫女端着盆水直直便撞了上来,身上的素服锦旗装被浸湿了大半,上面隐隐还散发着一股脂粉的味道。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主子恕罪!求主子恕罪!”“你!”夏涵刚要发火,她身旁的朱儿便劝道:“主子,如今是在宫里,先帝丧期还没过,咱们消消气,闹大了不好看呢。” 她见朱儿说得有理,可看了看身上的被水打湿一大片的旗装,深邃的眉眼间满是挫败:“这会儿赶着就要去行礼了,这可如何是好!”那宫女恰在此刻抬头:“奴婢是这交泰殿侍奉的宫人,知晓哪里有备用的衣服。” 朱儿有些犹疑,可是眼看时辰近了,那宫女又道:“为着先帝新丧,内务府前两天刚赶制出一批新的孝服,外头的丝麻干得快,笼上太阳一照就干了,不耽误事儿的。” 那宫女话语肯定,人却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去看夏涵的脸色,似乎只是单纯想弥补过错,而夏涵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便道:“行,你带我去吧。” 未正一刻,是大哭的时辰,众人俱缟素,太后身子不好,正在慈宁宫安歇,内外命妇自然以西林觉罗氏为首,随着她的跪下,哀恸声一时不绝于宫城内。 恰在此刻,好似有个身影在摇摇欲坠,夏涵只觉得自己浑身不适,从上到下的皮肉都在瘙痒难耐,众人都在哀哀哭泣的时候,唯独她的动作尤为明显。 茜舒跪在夏涵身后,很清楚地能看到她的动作越来越不加以掩饰,知晓时间到了,娇美的面容上有少见的惊骇:“夏福晋,你这是做什么!” 她陡然一声惊呼,众人的目光投聚过来,发现一直做着不雅动作的夏涵和面带泪痕,惊慌不已的茜舒,在这整齐的哭丧队伍中格格不入。 攸宜面上满是寒霜:“怎么回事!”夏涵身边的朱儿暗叫不好,自家主子这像极了疹子发作时的样子,她还来不及说话,便被茜舒抢答:“灵前失仪,夏福晋也太不懂事了!” 竟是丝毫不给人分辩的机会,攸宜怎么会看不出来茜舒的主张,她沉了脸色,刚要说话,皇贵太妃身旁的叶姑姑恰在此刻扶着皇贵太妃款款而来。 “给皇贵太妃请安。”众人皆知晓这位皇贵太妃虽然不是太后,却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连攸宜在她面前,也不敢擅专。 她眼底微红,亦是上午刚跟着时辰大哭过两回,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扬声道:“都起来吧。”她朝队伍中的茜舒和夏涵看了一眼,冷笑:“先帝灵前失仪,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宫里都容不下你了,打入慎刑司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听夏涵辩驳,甚至不叫人去问过永琪,直直便发落了夏涵。 夏涵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寒毛倒竖,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已经恐慌地说不出话来,身上原本的瘙痒被一种彻骨的寒冷取代,她跪地磕头:“求皇……” 她的话还未说完,已有督礼太监上前,架起夏涵便往外走。皇贵太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那种冷静,是浸淫后宫多年才能修得的沉稳持然,她冷声开口:“哀家是奉太后之命,来看看章佳福晋的。” 若论进宫请安,整个王府的人就属苒袖去得最勤,她擅曲艺,懂诗书,在太后跟前尤为得脸,如今再度有孕,太后也最为关怀。 攸宜忙行了礼道:“禀皇贵太妃,章佳侧福晋正在偏殿休息。”礼制周全,丧仪在她的带领下一应也顺利,来日会是个合格的皇后。皇贵太妃想到这里,面上有些许满意之色,微微点头:“那便有劳你了。”便扶着人转身离去了。 攸宜望着离去的人群,若有所思,旁边执礼太监的唱喏又将她拉回,转过思绪来带领众人跪、哀、哭。 停灵期是最磨人的,即便苒袖只跟半礼,却还是累掯地清瘦许多。恰如茜舒所说,似乎没有人会去在意,夏涵为什么突然举止失仪,如此不雅,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那也只是似乎。 第43章 问罪 慈宁宫内,太后那拉氏微微合眸,似是万分疲倦地倚在围炕边。身旁的桂嬷嬷掀开眼前一顶碧青的八瓣莲瓷香炉,往里头添了两勺沉水香,又搁上云母片,让味道愈发绵长均匀。 因着尚在孝期,太后的装扮十分素净,外头是丝麻捻就的罩衫,底下露着白底湖缎的素服,最清淡哀戚的颜色,袖口落着精致绵密的一色梅花图样。 乌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跃然着几缕银丝,散缀于发髻上的和田白玉色泽光华,和旁边的一朵银缕的白色珠花交相辉映,愈发衬得她沉静的面容,有着凌然的高华气度。 “办得不错,下去吧。”身前跪着的小宫女磕了个头,轻声应了,躬着身退下。 人下去后,屋内只留主仆二人,桂嬷嬷亲自从一旁桌子上的炖盅里盛了一碗银耳红枣羹,递给太后,摇了摇头道:“这夏涵小主也是……茜舒小主虽然行事有些急躁,却也算把事情做在了前面。” 太后慢慢喝了两口羹汤,转过头去看了眼桂嬷嬷,嗤笑出声:“那能一样吗,她是为了自己的地位。” 夏涵是个十足的蠢货,连桂嬷嬷都纳闷瓜尔佳氏怎么调教出这么个妙人,竟然在大行皇帝丧仪期间,派人去暗害苒袖腹中的孩子。 暗害就暗害吧,好歹想点迂回的法子,她倒好,直接让自己的侍女去找小宫女,要往苒袖的汤羹里头放红花。 这可是紫禁城!那拉氏在这里做了十几年的皇后了,这块地上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离不开她的眼。 茜舒叫人在夏涵的衣衫上动手脚,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想看看夏涵能否躲过这一遭罢了,没想到,这是个真蠢的。 虽说是被娇宠着到大的,可如此不设防,在宫里是活不久的,既如此,自然也没有救她的必要。 不过,如今尚在先帝停灵期间,永琪的后妃有所失仪,也是下了永琪的脸面。 太后放下手中的羹汤,接过桂嬷嬷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唇角,才道:“再看看吧。” 这是停灵的第七日,暮色沉沉,结束了白日的礼仪,已经到了亥时末刻,紧跟着便是子时的这一日最后一次举哀、大哭、挂幔。 在西林觉罗氏的带领下,一应的礼仪具已行完,皆是妥帖,没有丝毫错漏。待到礼毕,已是子时过半,西林觉罗氏起身环视众人,道:“今日的哀礼暂毕,明日卯初刻,请各位再准时到来。” 众人依照次序一一退出,茜舒扶着红茵刚走到交泰殿门口,便见太后身边的进总管亲自送了她们指派的那个小宫女回来。 茜舒心头一紧,使了个眼色给身旁的红茵,而后心事重重地回到屋子内。 因为先帝新丧,一应的颜色东西都被扯了下去,连纱帐都换成了青色的烟罗纱。两个小宫女轻手轻脚地将安息香点上,见茜舒没有就寝的意思,也不敢多言,又退了下去。 红茵去了不多时便回来了,可她带回的消息,却让茜舒整个人都如坠冰窖。她以为的完美,其实落在太后眼里,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她努力稳住心神,对红茵道:“去慈宁宫。” 慈宁宫经过先帝的一番修缮,高大敞亮,琉璃瓦顶,红墙庄严肃穆。月明如玉,盈盈皎洁,透散下一层如水的薄光。 屋宇内似有烛光隐约透出,桂嬷嬷坐在廊下,见茜舒来了,摇着竹骨扇朝她笑道:“茜舒小主来了,太后正等着呢。” 桂嬷嬷和容嬷嬷一样,都是太后的心腹,只是容嬷嬷因着是太后从前的乳母,年事已高,她又没什么家人了,便被恩养在慈宁宫,如今是桂嬷嬷和进总管在伺候着。 听到这话,茜舒脚步一顿,不敢再往里走,还是桂嬷嬷迎上来,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走吧小主,早见晚见,都是要见的。” 茜舒认命地闭了闭眼,跟着桂嬷嬷来到内室。屋内的布置装潢皆是大气精雅,瞧着并不金堆玉砌,却各个都是名家至宝,是真正的天家富贵。 这位太后系出名门,为满洲八大姓的那拉氏,幼承庭训,规矩严整。年轻时有着御下严苛之名,曾一度差点与先帝断绝情分。 好在当今的太皇太后最为喜欢信重,多次在儿子与儿媳之间居中调和。后来这位太后的脾气收敛不少,先帝也察觉了她守礼重规的好处,与她生育了两子一女,因此才得以多年来稳居后位。 屋内,正对着门的博古架上,一尊铜镀金嵌珐琅转鸭荷花缸钟正滴滴答答地响着。这是先帝的珍藏爱物,多罗康郡王出生时,被赏赐给了当时翊坤宫的主人,如今随着她一同入主慈宁宫。 “来了。”太后坐在围炕上,手里拿着本书,慢慢翻阅着,说出的话尚算和颜悦色,可茜舒仍是觉得被那威势压得膝下一软,跪在她面前:“妾身知错。” 太后合了书,冷笑一声:“是好手段,给先帝治丧,还有功夫排除异己,哀家倒不知道该怎么夸你了。” 许多药物,人是不能碰的,尤其她们这种长期鞠养于内宅深宫的贵妇人,轻则瘙痒难耐,重则还会使人患上痈肿热疮。茜舒给夏涵准备的衣服上,加了生附子碾碎的粉末,才使得夏涵在灵前失仪。 红茵被进总管拦在屋外,茜舒听着那自鸣钟滴答滴答走过的声音,定了定神:“请太后责罚。” 认罪倒是痛快,其实也是,她的那些小伎俩,在太后跟前如透明的一般,还有什么好争辩的。 太后摩挲着手上素银嵌绿松石的护甲,一时无话,也并不去看她,任由时间一点一滴随着蜡油流逝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太后似有轻笑:“责罚?”茜舒微微一愣,便听得她的声音在一豆灯火辟开的光明中幽幽传来:“你既然要哀家责罚,便自请为先帝守陵三年,可好?” 这番话,不啻于晴天霹雳,自己的夫君一朝登基,君临天下,她若不为了在宫里的名分,如何会去做这种事。 太后果然老辣,一招釜底抽薪,便断绝了她的后路! 第44章 轻放 她整个人瘫软在地,春衫薄软,被沁出的冷汗打湿,黏黏糊糊地压在身上,更是压在她的心口。 茜舒拼命地抓紧手心的绢子,用嵌入手心的疼痛带给自己清醒:“请太后息怒。” 她知晓,以这位太后的脾性,绝对是容不下她在后宫搅弄风云的。茜舒的脑袋迅速转动起来,努力想找到一个生存下去的理由。 “这位侧福晋,出身尊贵,不论是从旗位还是家世,都丝毫不逊色于嫡福晋。” 她稳住心神,听着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来:“如此一位高门贵女,对于一个只生育了格格的嫡福晋,会真心拜服吗。” 茜舒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说些原本不该她说的东西:“臣妾不敢请求太后宽宥,只是臣妾并不觉得做错了。” 她不能服罪,否则今日绝过不了这一关,她必须要让太后觉得,自己是秉着处理后宫祸首的心思动的手。 虽然这样做有僭越之嫌,可也只有这样,才能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屋内陷入了寂静之中,茜舒跪在慈宁宫的大理石地砖上,膝盖已经麻木。 夜已深重,裹挟着湿气寸寸侵入肌肤,外头似乎有风拂过,带动叶子沙沙作响,一声声虫鸣叫得她心头浮躁无比,几乎要喘不过来气了。 良久,她听见太后道:“起来吧。” 木已成舟,茜舒又是伺候皇帝多年的人了,责罚太过,也是伤了母子间的情分,因此太后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她去守灵。 太皇太后是管不到新帝的后宫来的,她是新帝嫡母,以教儿媳规矩之由,把人拘在宫里,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皇帝一面,也就没那个心思筹谋旁的了。 最起码,太后本是打算这么处置夏涵的。 可是茜舒先动手了,她先让红茵以茜舒难以安睡为由,去御药房拿药时偷偷顺走一些生附子,亲自动手涂在衣服上,而后让小宫女引着夏涵换上那件有问题的孝服,就这么使得夏涵灵前失仪获罪。 太后叹了口气,茜舒和夏涵同属满洲八大姓,是和太宗皇帝一同入关的,尊贵显赫,屡出后妃重臣,本该相互扶持,可如今却是互相残杀。 她看着茜舒,声音低沉入耳,字字清晰地敲在人的心口:“夏涵是个蠢货,没了也就没了。可哀家的皇孙,不许有事,你明白吗。” 从前绵瀚的事,她去得晚了没抓到把柄,证明不了是茜舒的手笔,也就罢了,可如今苒袖肚子里这个不能再出事了。 茜舒听得一阵心惊,太后这样轻轻放过,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更觉得心口七上八下的。 她本是聪慧伶俐之人,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竟有些手足无措。 太后闭上了眼,似是已经不愿多说,她也只能低下头应了声是。 太后这才微微抬了抬头示意她下去。茜舒心如擂鼓,咬了咬唇瓣,让疼痛提醒自己清醒,而后慢慢地撑着地板起身。 春日的衣裳薄,跪得久了,她差点支撑不住再度跪倒,小心踱步到门口,便见红茵满脸焦急地等在门口,她这才心口一松。 桂嬷嬷好生送走了人,回到屋内,见太后独自一人对着烛火,昏黄的灯光明灭在她脸上,心口一跳,拔下耳后的素银耳挖簪,挑亮了烛心,道:“太后这样盯着火,小心伤眼。” 太后端过一盏龙井,轻轻抿了一口,问到:“阿兰怎么样了。” 桂嬷嬷答:“皇贵太妃这两天身子不好,已经歇下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感慨,先帝生前对愉贵妃的情分不过尔尔,可这位皇贵太妃这两日的哀痛又似乎做不得假。 太后摇了摇头,她自然清楚,阿兰是费劲筹谋终于使得亲子登基后过喜导致的过悲,才不是因为先帝。 话语里无不担忧:“叫璟如多去陪伴一二,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叫她去灵前了,免得伤身。” 永琪自然也是这么个意思,桂嬷嬷应了声是。转念又想起后宫这些人,长叹了口气,道:“太后是最该颐养天年的,何需理会她们。” 永琪自幼养在翊坤宫,与太后的亲子无异,她怎么可能不管。想到这里,太后朝桂嬷嬷道:“你叫进忠来。” 进总管虽然伺候太后时日不久,年纪也不大,但办事周全老练,尤为被太后倚仗,桂嬷嬷眉心一跳,换了进忠上来服侍。 第45章 落成 这一日晚,永琪才刚处理完朝政,便被桂嬷嬷请到了慈宁宫,两位太后倒是都在,皇贵太妃正和太后闲话家常,身边的叶斐姑姑在一旁和桂嬷嬷剥着枚枇杷果,倒是宁静祥和。 (皇贵太妃也是享太后例的,有实无名而已,为了方便我写,两人在一块的时候我统称太后。) 永琪微微福身:“给两位皇额娘请安。”见到爱子,两位的脸上都是关切和蔼的笑:“快起来吧。”永琪自登基后,每日晨昏定省不断,其实也不必桂嬷嬷去请。 “今儿是先帝梓宫在乾清宫停放的最后一日,马上要移去景山观德殿安置,跟着便是登基大典,册封后妃。” 太后屏退伺候的人后,慢悠悠道:“这原是你圣心独裁之事,只是哀家还是不免问一问,皇帝是怎么想的。” 他自然知道夏涵被处理的事,可既然是额娘亲自发落的,又是在先帝灵前如此不敬,他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骤然听得皇额娘这话,永琪下意识就在心里存了个模糊的疑影儿。 “皇后自然是攸宜,她是儿子的发妻,先帝亲自赐的婚;两位侧福晋也是侍奉已久,劳苦功高,给个妃位还是得宜的;海佳氏是额娘的族人,又生了二阿哥,一宫主位自然当得;胡氏么,做个贵人也就是了。”永琪一一道来。 听完这话,太后尚未开口,皇贵太妃倒是冷了神色,直言:“其他的,哀家和你皇额娘都不打算插手,唯有一个茜舒,封不得妃位。” 最开始的时候,她是伺候先帝的海常在,容色不算出众,生下永琪时,慧贤皇贵妃尚且只是贵妃,且身子也不太好,名下虽然养育着大阿哥,也只是应卯而已,皇帝便做主把五阿哥给了当时尚无所出的娴妃那拉氏抚养。 原本没什么交集的两人,也因为这个孩子而变得亲近了许多。 后来她发现,这位那拉氏看着严厉,其实最是心软不过的人,只是高门大户出身的她,太重规矩,先帝才会不喜。 而后,两人在深宫中相互扶持,一路走到今日,情分自然和别人不同。 两位太后都这么说,永琪自然无不应允,他自然也知道,怕是夏涵一事,离不开这位的手笔了。 可其实他并不恼恨茜舒算计夏涵,只是不满茜舒选在先帝灵前动手,让人看了笑话。 他的心从始至终都是偏的,在茜舒入府前,他不觉得娶妻妾有哪一个特别不同的,在他面前,不过都是低眉顺目的样子罢了。 唯有茜舒是不一样的。 她形象鲜活,宜喜宜嗔,会不顾他的喜好为阿玛求情,也会为了自己的地位对夏涵下手,这些落在旁人眼里是“不安分”的行为,在他眼里就成了真实。 他长在宫闱,即便是皇帝最喜欢的孩子,自小也看惯了嫔妃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比起攸宜贤惠的不像个真人,茜舒的这些小动作,就像是一个试图糊弄大人的孩子,反而让他觉得放心。 “儿子……知道了。”既然做错了事,确实是要受到点处罚。 后宫之事,在这新旧政权交替的期间,太后的威势,是最顶用的,而他自然也相信这两位不会徇私枉法。 黄昏时分,霞光漫天,紫红宝蓝搅和在一起,铺散着逶迤而下。 慈宁宫廊边摆着一盆盆平阴玫瑰、蔷薇、月季等花朵,色泽浓艳可与霞光比拟,似要融入这天地锦绣间。桂嬷嬷笑着为永琪递上一盏蜂蜜茶,不言不语。 第1章 名分 十日的停灵完毕,五月初三日,大行皇帝的梓宫移去景山观德殿,定庙号高宗皇帝,继续行上四十九日的大法事,天子着服二十七日,亲王官员等则可以各自回去穿服,按爵守制,不再在乾清宫。 五月初四日,为太皇太后的徽号后加“诚徽”二字,为皇太后上徽号“仁穆”,称仁穆皇太后,皇贵太妃尊为“愉敬皇贵太妃”,称愉敬太妃。 紧跟着便是当天的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皇帝意在夸赞攸宜“仁德宽和”,亲赐景仁宫给这位发妻,接着一一拟定后宫众人的名分,颁布六宫:侧福晋章佳氏为全妃,赐居承乾宫;侧福晋索绰罗氏为顺嫔,赐居储秀宫;格格海佳氏为芸嫔,赐居钟粹宫;格格胡氏为温贵人,赐居启祥宫。 有了明旨,等于是有了行事的方向,攸宜一一指派宫人洒扫宫城,礼部和内务府也为两个主位娘娘拟定了册封使,几人各自在宫城内安置妥当后,次日又往景仁宫和慈宁宫两处请安,才得以稍稍安歇。 这么一看,这位新帝的后宫,也就这么几个人,因此出了孝期,两位太后便紧着要为新帝主持选秀。 先帝骤然离世,留下了不少事宜,南边和缅甸的战事又在焦灼,这些都离不开朝中各级官员,广选秀女充实六宫,也是为了朝政着想。 虽然有着这些种种原因,但尚在先帝孝期,新帝还是将大选事宜定在了次年。 知晓了这一消息,内宫自然都是欢喜的。 这一日黄昏,从慈宁宫请安过后,已经是皇后的攸宜身着一袭暗红色缠枝藤萝云锦旗装,坐在景仁宫回廊的长椅上,看着红药指挥着几个宫人将花房新送来的数十盆魏紫与姚黄在院落内摆放整齐。 黄昏时分,流霞满天如锦,花房的首领太监汪富杰打了个千儿,面上满是讨好的笑:“还有‘豆绿’、‘首案红’、‘菱花湛露’,都是才嫁上苗儿的新品,等开了花儿,再送来景仁宫,给皇后娘娘清赏。” 红药笑着上前,给了汪富杰一把银瓜子,才笑道:“辛苦汪公公了,这点子心意拿着喝茶就是了。”汪富杰是个精瘦的太监,年岁看着不小了,笑得眉眼眯成一条缝儿,花房不是什么油水多的地儿,新后出手大方,显然是个好伺候的主,他自然高兴。 待他离去后,红药才扶过攸宜,笑吟吟看着那些色泽艳丽,富丽堂皇的花朵,嘴里道:“皇后娘娘正位中宫,用牡丹装点是最好不过了,这些奴才们也懂事,您刚安置好,紧跟着就送来了。” 可不懂事么,新帝即位,紫禁城也换了内外主子,这些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的,哪个不是人精。 攸宜含笑不语,便听得外间的卫河进来,喜滋滋地跪地道:“皇上来了。” 尚在孝期,皇帝的穿着十分简素,只是一袭月白色青线绣制八团夔龙的单袍,腰间用玉带束起,愈发显得身姿颀长,如玉树临风。“臣妾给皇上请安。”攸宜半蹲下身子行礼,眉目间满是笑意。 “皇后快起来吧。”皇帝亲自扶起攸宜,牵过她的手慢慢往屋里走,问道:“景仁宫住的还习惯吗。” 攸宜抬头看了眼皇帝,先皇是个清俊的男子,新帝遗传了他阿玛和额娘的优点,更是面目如玉,有冠世风流,而这样的男子,可不属于任何人。想到这里,又很快低下头,嘴里道:“皇上挂怀,臣妾铭感五内,自然无不相宜。” 似是觉得这话太过疏离,攸宜又道:“景仁宫是个福地,圣祖皇帝就是在这儿出生的,”皇上爱重臣妾,臣妾喜不自胜。” 皇帝往东边设立的围炕上坐下,笑了笑:“皇后明白就好。”而后又拉过攸宜的手,道:“听说你已经命人收整出了毓庆宫的,准备把几个孩子都送过去了?”攸宜微微一愣,道:“是,祖宗遗训,臣妾不敢不从。” 皇帝似有叹惋之色:“文涟是咱们的小女儿,又刚出母腹,便是再留一留也无妨的。” 攸宜垂首,语气里满是恭敬:“皇上,祖宗家法,臣妾身为中宫,即使再舍不得女儿,也得做出表率来。” 说是祖宗家法,可先头的悼敏皇子夭折于撷芳殿,先帝见了每每伤心,便不再让皇子和公主们住到阿哥所去,大多抱到了别的高位嫔妃,或是太妃膝下抚养。 (阿哥所不是一个固定的宫殿,哪里养阿哥哪里就是阿哥所,在本文中阿哥所是毓庆宫,曾经是康熙皇帝废太子胤礽的住处,) 第2章 妥帖 可面对笃定而恳切的攸宜,皇帝也只是微微一笑:“也好,你是皇后,儿女教导自然由你做主。” 而后又问起苒袖的胎气,攸宜一一答来:“江院判年纪还不到退休的时候,有他亲自照看全妃的身子,皇上放心。” 攸宜亲自接过红药奉上的参茶,递给皇帝,皇帝顺手接过抿了一口,便有股丝丝的凉意和苦味在唇边弥漫,凝眉问:“这参茶,和朕之前喝的似乎不大一样。” 红药笑吟吟道:“这是皇后娘娘的苦心,皇上初登大宝,定然朝政繁忙,所以在参茶里头额外加了冰片和龙脑,给皇上明目安神。” 皇帝微微一笑,似有动容之色:“皇后心思细腻,有心了。” 攸宜扬了扬脸示意红药和其他伺候的人都下去,垂眸微微一笑,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缱绻温柔:“皇上一切安康顺遂,臣妾就得偿所愿了。” 皇帝没接话,看了看案桌上,好似有一本蓝皮的棋谱,便拿在手里翻阅起来。 攸宜才坐到皇帝身边,取过一颗香梨,用刀一边小心翼翼地削去外皮,一边说起今儿去阿哥所看望几个孩子的场景。 而后,她似有哀叹:“涟儿健康漂亮,可惜不是个阿哥。” 皇帝本顺手拿起案桌上的棋谱在看,猛然听得攸宜的话,似被说中心事,定定看向攸宜:“朕不是先帝,不会重嫡子而轻其他孩子,公主也好,阿哥也好,只要是健康聪明的孩子,朕自然都喜欢。” 人都说他是先帝最出色纯孝的皇子,可孝贤皇后的七阿哥降生时,自己何尝不是备受冷落? 自己尝过的苦,他发誓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受一遍。 攸宜听着这话,有些怔愣,皇帝似是看出了她的犹疑,补充道:“所以你不必担忧自己只生了文涟,会让朕失望,朕不会。” 攸宜听着这话,心下涌出无限的感动和欢欣,原来他都知道,知道自己的不安和忧虑,知道皇后的艰难和孤寒。 攸宜取下一块清甜的梨块,难得俏皮起来:“皇上如此体贴,臣妾没有什么好谢的,这是安徽巡抚进献的砀山酥梨,就让臣妾借花献佛吧。” 入夜的景仁宫愈发静谧,而屋内红烛摇曳,显然是有着极好的时光,两心恩爱缱绻,似乎永远不会分离。 日子顺遂而过,二十七日的天子守孝期似乎转瞬即逝,皇帝除了在景仁宫,便是往储秀宫去得最多,如今后宫里就这么几个人,有慈宁宫两位主子坐镇,谁也不敢出头冒尖。 这一日晨省过后,几人在攸宜的带领下,前往慈宁宫给两位太后请安。 七月盛夏,慈宁宫内外已经换上了更轻薄透气的浅银色翠影纱,厚重的毡帘被褪下,文雅素净的竹帘高高卷起,好让少有的些许微风,能将院子里的栀子和素馨香气卷入屋内。 各宫已经开始用冰了,慈宁宫的正殿面阔七间,宽敞明亮,正屋设着两个金漆的金丝楠木双凤宝座,太后坐在正中,愉敬太妃紧挨着坐在一旁,两人身上都是明黄的流云百福蜀锦旗装,彰显着太后身份的尊贵。 屋子两边各摆着一大瓮的冰块,丝丝冒着雪白的寒气,这一年有闰二月,因此苒袖的身孕已经到了六个月上了,逐渐显怀,很多礼节都被免除,只有皇后带着顺嫔、芸嫔和胡贵人来请安。 太后面上带着薄薄的笑意,叫起了几个嫔妃赐座后,又闲话起了家常。愉敬太妃放下手中的茶盏,扶了扶发尾的鎏金双凤长珠步摇,笑着对太后道:“这才七月,天儿就这么热了。” 太后手下是一柄心爱的翠玉灵芝如意,乃是前些年缅甸的贡品,深沉地如同一汪不可见底的湖泊,和她脸上的笑意一般:“你是最怕热的,好在慈宁宫冬暖夏凉,不怕热着。” 皇后的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怀之色:“儿臣已经命内务府给慈宁宫再打造两套冰鉴,过几天便会送来,给两位额娘消暑。” 愉敬太妃看了眼攸宜,脸上瞧不出喜怒,嘴里道:“皇后有心了。”蕊茵生产时府里的情况,她自然不是不知道,因此对着这个皇后,愉敬太妃不太喜欢得起来。 太后知道她心里的计较,却也不去理会,婆婆看儿媳不舒服,那是谁也劝不来的。攸宜到底是后辈,也只能受着了 正说着,外头侍奉的进总管打了竹帘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太后,皇上来了。” 苏贵尖细的通传声恰在此时响起,几个原本坐着的嫔妃纷纷起身,朝竹帘后头拐进来的皇帝福身行礼。 皇帝似乎刚下朝,没去看她们,而是先给上头首座的两位请了安,才在原本攸宜坐的左副首座坐定,叫起了众人。 两位太后自然又去问皇帝的起居,跟随的苏贵和苏通都是仁穆太后抚养永琪时,亲自为他选的。 苏贵受过容嬷嬷的调教,为人尚算豁达通透,处事公正,不仗势欺人,自小侍奉皇帝,因此皇帝一登基便立了他为养心殿的总管太监。 而苏通行事则有些小家子气,但他也是自小伺候皇帝的,又是苏贵的义弟,一向没犯什么错,所以皇帝也给了他副总管的位置。 宫女则以杜辛和杜若两位嬷嬷为主,也是从前翊坤宫出去的旧人。 苏贵弓着身子一一答了,太后心里满意,看向下头的几个嫔妃,微微一笑:“这天儿一日日热起来,你们也不用早晚都来了,以后每三日来一趟就是了。” 三人起身谢恩后,太后和愉敬太妃对视一眼,见她微微颔首,自是已有了完全的准备,又开口道:“你们都回去吧,哀家和皇帝皇后说说话。” 第3章 沉瑛 桂嬷嬷和叶斐姑姑在一旁打扇,两个小宫女将晾好的新茶呈上,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太后端过茶盏,沉声问:“知不知道为何留下你们夫妻二人?” 攸宜听着这话,心下一沉,自然知道没什么好事,顾不上去看皇帝,忙起身在殿中跪道:“请皇额娘、额娘赐教。” 愉敬太妃拨了拨尾指上的鎏金嵌东珠护甲,叹了口气,替太后把话说完整:“先帝登基的时候和皇帝差不多年岁,已有了三位阿哥,一位公主,可咱们皇上膝下却只有一位阿哥。” 攸宜很快反应过来:“儿臣失职,请皇额娘、额娘责罚。”皇帝也起身,弓着身子道:“儿子让皇额娘、额娘操心了。” 瞧着皇帝话里维护妻子的样子,太后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发妻,在皇帝心里就是不一样。 思及此,太后缓了神色,叹气:“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你们,潜邸就这么点人,除了顺嫔身子不好,其他都有生育,哀家不是不通人情的。” 听到这里,攸宜已经明白了过来,两位太后怕是想为皇帝添人呢。 果然,愉敬太妃看了一眼跪着的攸宜,朝身后的叶斐道:“叶斐,把人带出来。” 叶斐福了福身,拍了拍手,从屏障后头转出一位妙龄女子。 身上是杏粉的妆花缎旗装,裙角和衣角用深一色的丝线勾着金银二色纹绣出丛丛簇簇的桃花,梳着简单的小两把头,头上多以银器做饰,斜斜挽着一根成色上佳的玉鸦钗。 雪肤花貌的佳人,体态侬纤合度,行礼落落大方,一看便是仔细调教过的。 愉敬太妃道:“皇帝孝顺,不愿意在先帝去世的这一年选秀,哀家只有赞成,没有反对的。可皇帝也要为了子嗣着想,这是正红旗火器营护军参领索佳??察尔哈的嫡女,索佳??沉瑛。皇帝皇后若是觉得尚可,便留在宫里做个答应常在的,侍奉你们左右,若是皇帝不喜,咱们再挑别的来伺候,也是一样的。” 先帝和世宗皇帝初登基时,后宫的人都比现在多,如今他不是做皇子的时候了,后嗣为重,皇帝心里也清楚。 “这个察尔哈……”皇帝略有沉吟,似乎对这个人有些印像:“前些日子朕去巡视大营时,就是他向朕建议重整火器营的。” 火器营在圣祖一朝专职制造炮、枪和各种朝廷所需的火器,平时也演习弓箭、枪炮技术,担负京师的警戒任务。 可是到了先帝手里,他觉得火药味道难闻,火器使用没有美感可言,对火器不屑一顾,并大力提拔善使刀枪的武将,增加长矛、柳叶刀、弓箭等在军队中的配备比重,导致原本兴盛的民间火器工坊大幅关减。 而皇帝却不一样,一方面,他幼时就见识过宫里西洋来的传教士带来的几把鸟铳和火枪的威力。 另一方面,西南战事中,清军少数的而火铳、火药等武器,遇到南方山林的湿热天气,又造成了大面积损毁,导致战事陷入僵局一事,近来更是让他忧心不已。 察尔哈的建议,恰如瞌睡时有人送枕头,是说到皇帝心坎里了。 “这个察尔哈是个人才,既然是他的女儿,朕自然不会薄待,你几岁了?”皇帝下令整改火器营,恢复圣祖皇帝旧制,鼓励能够提出改进火器方法的工匠,许以高官厚禄,并召八旗子弟加强对火器的学习,以期能尽快投入战场。 “多谢皇上夸赞,臣女十六了。”阿玛受赞,自然是整个索佳府的荣誉,可她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沉稳地行礼谢恩,倒是让攸宜对她刮目相看。 太后微微一笑,这是自己和愉敬太妃精挑细选的人,皇帝在前朝要兴振火器营,引来了大量文武官员的反对,他们以不孝的由头,试图阻止皇帝,她们虽然身在后宫,也略有耳闻。 那些反对的官员,大多因为先帝对火器的不喜,在京中有着各种的铁器工坊,或是族中有人在刀枪营当差,皇帝此举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站出来反对。 提拔索佳氏为嫔妃,其实也是两位太后在帮皇帝稳定人心。 那拉氏是紫禁城最尊贵的长辈,先帝的嫡后,若是连她都赞成皇帝的改革,其他人还有什么理由说皇帝不孝? 皇帝自然知晓这一点,心下感动之余又见她礼仪周全,不骄不躁,也生出几分赞赏,道:“不愧是皇额娘和额娘精挑细选的人,皇后,你以为呢。” 攸宜看出了皇帝满意的神色,也知道这位索佳氏入宫是必然的,端起一个温婉大方的笑:“皇额娘和额娘的眼光极好,臣妾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不知皇上意欲给个什么位分,臣妾好安排宫室。” 第4章 静女其姝 正红旗不是满洲上三旗,索佳氏更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攸宜本以为给个答应或是常在便差不多了,可皇帝的话出乎了她的预料:“朕看索佳氏沉静娴雅,进退有度。古诗有云,静女其姝,便封为静贵人,赐居长春宫,今夜伴驾。” 自圣祖皇帝以来,上三旗和下五旗的泾渭愈发分明,不论官位高低,先看旗位,使得上下皆重出身而轻才干,皇帝尤为不喜。 因此,在潜邸时皇帝宠爱的两个侧福晋,都不是出自满军旗上三旗的,且对镶黄旗的夏涵也只是礼遇,并不宠爱,如今给沉瑛贵人的位分也是为了让底下人知晓他这个皇帝的态度。 太后和愉敬太妃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微微惊讶的神色。 攸宜很快反应过来,心下有着隐隐的喜悦,她出身正蓝旗,时常不安,皇帝此举,无疑是给她吃了一枚定心丸。 其实皇帝做皇子时和做皇帝时,是两个心态。 做皇子时他可以由着自己的喜好行事,宠爱苒袖和茜舒二人;可做了皇帝就不行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道理他七八岁便看明白了。 因此他对攸宜比之在潜邸是亲近了不少。 索佳沉瑛眉目间有着明显的欢喜:“嫔妾谢过太后、太妃娘娘恩典,谢过皇上皇后恩典。” 她说完,便有慈宁宫的副总管五福公公亲自引着静贵人往长春宫去,绿头牌虽然一时并未制好,可皇帝已经点了她今晚侍寝,一应的规矩都要即刻学会,属实是有点赶的。 帝后在慈宁宫前分道,皇帝往养心殿继续批折子,攸宜扶着红药慢慢往景仁宫走。 “长春宫是先帝孝贤皇后的住处,春恩常在,是好意头呢。”攸宜似有呢喃,瞧着皇帝的态度,是十分赞赏那个索佳察尔哈的,怕是来日还有重用。 思及此,攸宜脚步微微一顿,低声问身后的红药:“额娘什么时候能进宫?” 她即位中宫,阿玛鄂弼加封承恩公,皇帝原想调他前往四川做总督,可鄂弼自先帝去后便身患顽疾,卧床不起四五个月了,因此未能莅任。 “听小河子说,承恩公大人卧床不起,病势更加沉重了,承恩公夫人这几日怕是都不得闲了。”红药低声道。 攸宜的心直直沉落下去,大伯父鄂容安于乾隆二十一年殉于阿睦尔撒纳的叛乱中,二伯父鄂实也在乾隆二十三年殁于黑水营之围,自那以后整个鄂府都由阿玛在支撑着,若是连阿玛都出事,那她这个皇后如何能安坐景仁宫? “宫里的御医呢,派御医进府诊治。”攸宜握紧红药的手,面上虽然不显,可话里仍是带着一丝颤抖。 “皇后娘娘安心,皇上已经派了江院判的首徒关太医进府为鄂大人看诊。”红药小声劝慰着,心内也是焦急难安。 攸宜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便没有家世又如何,先帝继后无子也无家世,却还是稳居中宫,可见大清的中宫之位实非宠妃可以轻言废立的。 想起皇帝这些时日的愈发亲厚,攸宜略略定下心来,不怕的,只要两位太后支持,只要自己安分守己,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动摇国本,没见前朝明宣宗就是因为无故废后,才被史书工笔所不喜吗。 五福从前是愉敬太妃身边的大太监,他亲自带领沉瑛来到长春宫,而后一一指给沉瑛:“长春宫如今没有小主住着,这是主管太监卫可,尚算得力,您有什么事,暂时可以指使他去办。这是宫里指给您差使的近身宫女,叫绿果的。” 按内宫规定,贵人位下有宫女四名;级别虽然不高,却也得是调教过的,沉吟看去,果见这个绿果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微微垂首而立,目不斜视,行礼周全,满意一笑:“多谢太后和太妃娘娘照拂,这点子心意,请公公喝茶,莫嫌弃。” 说着从怀里摸出二两碎银子,塞到五福手里。五福是见惯了富贵的,但他知道这位小主出身不高,只算得上是小家碧玉,因此面上丝毫不显,笑吟吟道:“小主客气了。” 索佳氏确实出身不高,但家里也不是买不起侍女,只是先帝在位时的后面两年,明令禁止了新进宫的小主从母家带侍女进宫,如今皇帝并未废去这一条指令,府里伺候的那个自然带不进宫。 在这一点上,攸宜她们身边的红药等人就钻了个空子,除了红螺,剩下三人基本都是从本家出来的,可她们自打在潜邸时就伺候着了,因此并不在此列。而皇帝登基后,又着意补上了绿字辈的几个宫女到潜邸旧人的身边,便也算得上圆满妥帖了。 沉瑛刚在临窗的一张长榻上坐下,她尚来不及问绿果几句,便见一个身着深褚色织花缎的嬷嬷领着两个宫女踏进了房门。 她自然是不认得的,还是绿果指给她道:“这位是敬事房的福姑姑。”福姑姑是个略略有些丰腴的嬷嬷,脸上刀刻斧凿的痕迹彰示着她的资历,微微欠身行礼:“给静贵人请安。” 沉瑛赶忙回礼:“不敢,有赖嬷嬷指点。”宫里年资深厚的嬷嬷,她哪敢轻易得罪,果见福姑姑脸上有一抹微末的笑意,转瞬即逝:“小主客气了,奴婢奉太后之命,来教小主侍寝的规矩。” 第5章 闲适 储秀宫内,庭院中疏疏落落几个青花陶瓷大缸,里满蕴清水,大蓬的粉红雪白二色荷花开得清雅宜人,卷起阵阵荷香脉脉透骨。 绿画站在茜舒身边打着扇子,低头看着茜舒一笔一画地描出芙蕖仙子凌波的美态,赞叹不已:“娘娘这花样子画的极美,绣在衣服上皇上必定喜欢。” 茜舒但笑不语,红茵手中端着御茶膳房新拿来的松子板栗糕和水粉圆子,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的紫檀木圆桌上,欠了欠身道:“主子,打听清楚了,是太后和太妃娘娘亲自举荐的,满军旗正红旗索佳氏,已经封做了静贵人,预备晚上侍寝了。” 茜舒听完,面上却是不显,示意绿画把东西撤下去,而后才接过红茵递来的粉彩釉鱼戏莲花茶盏,长叹一声:“迟早有这么一日的,长得如何。” 红茵抿唇微微一笑:虽然比不上承乾宫那位粉琢玉成,不过也是个美人坯子。” 绿画已经下去了,独留主仆二人压低声音说着体己话,红茵劝道:“娘娘不必担忧,您和皇上的情分不一般的,即使出了乾清宫那档子事儿,皇上也没有疏远您不是吗。” 茜舒冷笑一声:“情分哪有位分来的长久。”她清楚,近来的恩眷深厚,不过是因为宫里没什么人伺候,承乾宫的那个还怀着身孕,不好侍寝而已。 可思及自己从妃位被贬为嫔位的事,她还是道:“罢了,如今在宫里,有慈宁宫那两位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这一日晨起,已经有半个圆圆的红日掩在地平线上,像一颗饱满圆润的柳橙,给紫禁城的红墙笼上一层暗暗的红晕,更显得高墙沉重逼人起来。 沉瑛侍寝后头一次往景仁宫请安,除了苒袖月份大了不好挪动,剩下几人倒是早早便在屋里候着了。 景仁宫正殿面阔五间,琉璃瓦顶,明间悬挂着先帝御笔亲题的“赞德宫闱”四字匾额,摆设清雅,颇有古风。 皇后穿着一袭正红色暗纹石榴花的旗装,扶着红药转过一架紫檀木彩绘山水落地五扇屏风,在五凤宝座上坐定,徐徐巡视了底下见礼的众人一眼,方笑道:“都起来吧。” 几人坐定后,皇后看了一眼空置的左副首座,问一旁的红药:“全妃的身孕可还好么。” 红药打着一把玉骨薄纱宫扇,浅笑道:“今儿一大早承乾宫的绿书就来禀报,说全妃娘娘月份大了,太医叮嘱要静养,不好走动,所以没来。” 皇后点点头,皇帝膝下子嗣单薄,连太后都让承乾宫那位多多休息,只盼着她能生位阿哥出来,她也不敢多言。 于是淡然一笑,转过身朝右边最末位的沉瑛颔首道:“你们都见过静贵人了。” 沉瑛是被仔细教导过规矩的,起身仪态端方地在殿中跪下,行过六肃大礼,恭敬道:“嫔妾长春宫贵人索佳氏参见皇后娘娘、各位小主。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各位小主顺心遂意。” 礼数完备,丝毫挑不出错处来,凤座上的皇后微微点头,温声道:“起来吧。” 除却皇后,剩下三人皆是头一次见静贵人,绿棋一一指了嫔妃相互见礼,众人倒也是含笑互相颔首示意。 待到礼毕归坐,众人才看清她的面容,宫中有着全妃清丽绝尘,美得如同轻云薄雾,傲视群芳,眼前的这位,自然是比不过了。 不过看她身姿丰润如玉,也别有风情,何况有着阿玛在军中得力,来日的恩宠定然不差。 已经是温贵人胡韫笙按下心头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掩去那抹酸涩之感,微微一笑道:“以后都是自家姐妹了,妹妹有空也可多往我的启祥宫来说话。” 沉瑛又起身行礼:“多谢姐姐。”温声细语,瞧着倒真是个好相处的。 皇后眼底划过一丝满意的神色:“好了,这天儿是越来越热,怕是再晚些毒日头就出来了,往后和太后、太妃娘娘那儿一样,每三日来一趟也就是了,不必日日都来。” 连慈宁宫都体恤她们,不让她们在日头底下走来走去,以免中了暑热,自己当然也不敢越过慈宁宫摆中宫的架子。 这倒是轻便许多,众人都面带笑容地起身行礼:“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待到众人都坐下后,芸嫔海佳蕊茵又起身道:“皇后娘娘,这天气实在太热,嫔妾和温贵人想去撷芳殿看看。” 提及几个孩子,皇后的神色似有凝滞,而后才道:“今儿虽然不是初一十五的例行探望之日,不过你记挂孩子也是人之常情,也罢,就破例允你们去半个时辰。” 两人对视一眼,大喜过望,面上满是感动之色:“嫔妾等多谢皇后娘娘。”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孩子们都还小,骤然移居了新环境,做额娘的岂不挂念。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自己可以死守规矩,对底下人却得在人情之内优容一二,她从前在家也是这么看自己额娘行事的。 思及此,攸宜宽和一笑,扶着红药起身回了。众人闲坐无趣,也就各自散了。 第6章 奴仆怠(一) 韫笙和蕊茵相携,急急转出了景仁门,往毓庆宫去,茜舒远远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微微冷笑,朝最后出来的沉瑛道:“妹妹晌午没事儿吧,不若到储秀宫坐坐?” 茜舒身上是碧青色的苏绣蘸水桃花旗装,鬓边的烧蓝点翠步摇垂下雪色的流苏坠子,面容姣好,笑意盈盈。 伸手不打笑脸人,沉瑛似乎略有踌躇,而后看了眼天色,道:“顺嫔姐姐相邀,嫔妾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因着先帝登基前曾住过乾西四所,并对其增建改制,升做重华宫,所以新帝登基后几个公主和皇子就暂时移到了毓庆宫。 毓庆宫正殿面阔五间,前后各有东西配殿三所,加上后殿,总计有四进院落,宽敞明亮,曾经是圣祖皇帝为了爱子胤礽所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儿。 皇子和公主自然是分开住的,韫笙往西配殿走去,尚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孩子的啼哭声。 韫笙心下一紧,扶着红莲急匆匆加快步伐,刚进到院门,就见三个嬷嬷坐在廊下,似乎在说笑,脸色阴沉下来。 那几个嬷嬷见有人来了,为首的一个头上带着枚成色一般的玉簪,满面堆笑地应了上来:“哟,今儿不是初一十五,小主怎么来了。” 韫笙一下就认出来,她是内务府指派给文清的乳娘,这些人的首领——刘嬷嬷。 红莲是个直脾气,气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刘嬷嬷!你怎么当差的,二公主都哭成什么样了,你也不进去瞧瞧,就坐在这里偷懒!” 文清原本的乳娘是胡府送来的,在王府时便罢了,入了宫这些人便实在无法跟随了,都由攸宜做主给了银子打发了出去,从内务府重新拨人伺候,这刘嬷嬷便是其中之一。 刘嬷嬷讨好地笑道:“小主别着急,里头有人哄着呢,这几天天儿热,公主一直歇不好,爱哭闹,我们也得轮着来不是。” 韫笙顾不上问责,直直进到屋内,果然见一个婆子抱着文清正哄着,脸色稍霁。 可文清还是一直哭闹,连声音都有些哑了,心疼地急急上前抱过孩子,沉声道:“二公主这么哭,嗓子怎么受得了,你们也不去请太医!” 韫笙动了怒,可刘嬷嬷还是好似没事人一般,人虽然跪着,说出来的话却不似服气的样子:“温贵人不必着急,不过是这几天太热了,公主没胃口又睡不好而已,是药三分毒,公主小小年纪吃这些也不好。” 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可韫笙还是不满她的态度,瞥了一眼红莲,红莲会意,冷笑一声:“刘嬷嬷,你照看不好公主,还这种态度跟小主说话,若是今儿来的是皇后娘娘,你也这种态度给主子回话吗!” 红莲好歹算是个小管事,刘嬷嬷不情不愿地跪下:“老奴知错了。” 韫笙本想狠狠惩罚,可她没有权力赶走这个刘嬷嬷,若是刘嬷嬷真的因此怀恨在心,苛待她的女儿,她才是真的要生生怄死。 投鼠忌器,她一时无话,只是抱着爱女,又觉得孩子似乎清减了几分。 两岁左右的小人儿还不太知事,靠在人的肩头哭得稀里哗啦,韫笙心疼地无以复加。 在心底忍了又忍,刚要说话,猛地瞥见文清脖子上好似有几个零星的红点。 她的心直直沉落下去,颤抖着手去解开女儿的外裳,发现整个背部都是红红的小疹子,一片一片的蜿蜒到臀部,连腿上也长了许多。当即震怒:“刘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刘嬷嬷来看后,很快认出了这是小孩子夏日常见的热疹,心下一松,不甚在意地朝韫笙道:“小主宽心,这不是什么大症候……” 话还未说完,就被韫笙迎头打了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十足,直打得刘嬷嬷头晕耳鸣,几乎要站不住了。 她冷声道:“你该庆幸皇上在养心殿会见大臣,不叫人打扰,所以我没去请皇上一起来,否则你的脑袋就该搬家了!红莲,去叫太医。” 太医院当值的是郑太医,很快提着药箱来了。 韫笙抱着文清在床上温声细语地哄着,郑太医上前检查过后,弓着身回道:“小主不必担忧,这是小孩子夏日常有的热疹,涂点薄荷脑油就好了,不过这些锦缎是穿不得了,得换上透气些的衣料。” 末了他看向床榻上的文清,嘟囔了一嘴:“都七月里了,怎么还穿这么厚。” 他说的话虽然很轻,却还是被韫笙听到了,心直直坠落下去。 示意红莲将太医好生送出去后,她看向地上跪着的几个嬷嬷,沉声问:“都七月里了,二公主怎么还穿着这种厚厚不透气的锦缎。” 刘嬷嬷不敢再嬉笑,正了神色,壮着胆子回道:“虽然夏日里了,可二公主夜里睡觉不老实,总是踹被子,所以奴才等就给她穿得厚实了些……” 她话说得吞吞吐吐,可韫笙却听明白了。 一岁多的孩子睡觉哪有老老实实的,哪个不得伺候的婆子起个三四次,否则要这么多人伺候做什么。 这些人就是躲懒,夜里不愿多起,宁愿多给孩子穿三层四层的衣服捂出毛病来。 文清涂了药,已经逐渐睡去,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想到这一层,韫笙的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翻滚,煎熬不已。 若非自己不争气,只是个贵人,文清何须受这么多苦? 这些婆子在宫里久了,哪个不是看人下菜碟,见文清只是个公主,自己又不得宠,自然是能躲懒就躲懒了。 养育孩子本就有许多琐碎的功夫,她们这种态度,自己如何放心将孩子留在这撷芳殿! 红莲送完太医回来,便见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上前小声劝道:“小主,时辰差不多了,可不敢久留,皇后娘娘说了半个时辰,芸嫔娘娘也是看完小阿哥就匆匆离去了。” 韫笙依依不舍地看向床榻上的孩子,神色中满是眷恋。可即使再不舍,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站起身,朝地上跪着的几个嬷嬷道:“你们仔细着吧。”说罢,扶着红莲出了门。 她的脚步放得很缓慢,似是有什么心事,穿过小花园,就来到了连接整个东西配殿的回廊,韫笙低头想着事情,冷不丁一个小人儿撞上来,倒吓了韫笙一跳。 她很快认出来,这是大公主文漾。 韫笙顺势抱住文漾,蹲下身与她平视,见她身后没有跟着的嬷嬷,凝起眉头:“漾儿这时候不睡午觉,偷跑出来,可不乖。跟着你的嬷嬷呢?” 她和舒穆尔嘉茹是旧相识,两人十三岁就入王府了,学习王府的各种规矩,和做贝勒时的皇帝是一起长大的,最后顺理成章做了房里人。 因此,她经常往攸宜房中去探望文漾,文漾自然认得她,在她怀里扭着身子,就是不说话。 第7章 奴仆怠(二) 韫笙没法子,只好牵起她的手,刚往前走了两步,远远便见回廊尽头一个干瘦的嬷嬷冒出身影,她本走得不疾不徐,见到韫笙在,才加快步伐,来到两人跟前。 文漾见到她,往韫笙身后一躲,似乎不愿意出来。 那个嬷嬷朝韫笙福了福身,堆起一个生疏的笑:“小主怎么称呼。”她见韫笙身上一袭梅子青绣迎春花的闪缎旗装,外头罩着浅水绿实地纱氅衣,头上多以金玉为饰,簪着一枚熠熠生彩的镂空攒金丝八宝珠钗,显然是紫禁城的小主,却不知是哪一个。 红莲蹙了蹙眉头:“我们小主是启祥宫的温贵人。” 听着是个贵人,那个嬷嬷的脸色显然松懈下来,又朝韫笙简单肃了一肃:“奴才给温小主请安。” 而后,她朝着身后的文漾柔声道:“大公主,您要的风筝已经奴才已经叫人做好了,您不想回屋看看吗。屋里有冰西瓜,跑得一身汗,热了吧。” 听到有甜甜的冰西瓜吃,文漾才从韫笙身后挪出来,期期艾艾地牵上那个嬷嬷递来的手,跟着人去了。 韫笙看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眼眸内划过一抹精光,站起身扶过红莲,看了看天色:“还早呢,咱们去承乾宫,看看全妃娘娘。” 去承乾宫是一回事,同时,韫笙自然是先去景仁宫,将此事告知了皇后。 皇后虽然宽和,但还是传令下去,刘嬷嬷办事不力,没照顾好公主,革去两个月的俸米以儆效尤。 宫里和府里责罚人是一样的,初犯先是罚钱,而后是打手板子革职,最后才是廷杖罚做苦役。 一层一层的,是得循序渐进的,否则会落下个御下严苛的名声,有伤人和。攸宜初登宝座,自然不便责罚太过,失了人心。 午后的承乾宫内静悄悄地,院落内靠墙角的几个方形花圃内栽种着茉莉花,苒袖最喜茉莉,这里的茉莉自然也是各类品种都有,连最稀奇的宝珠茉莉和虎头茉莉,都在这时节玉立枝头,端的是“玉骨冰肌影香纱,天赋仙姿柔枝翠”。 承乾宫是先帝最爱的容妃的住处,瑰丽奢华,为东六宫之首,历来非宠妃不得住,皇帝登基后亲赐承乾宫给苒袖,又挑了全字作为她的封号,可不是觉得她十全十美么。 苒袖似是午觉刚起,如墨的长发被一根长长的碧玉春笋簪挽起,身上只穿着一袭妃色重莲水波纹寝衣,斜斜倚靠在一个紫檀木透雕蔷薇的杨妃榻上,接过红螺递来的一碗红参北芪红枣汤慢慢喝着。 红螺笑道:“小主,这红参北芪都是补气养神的,给您安胎最好不过了。”苒袖对于她的奉承只是微微一笑,没给什么反应。 自家小主不给面儿,红螺也不气馁,笑嘻嘻地接过苒袖喝完汤药的碗顺手递给绿书,刚要说话,便听韫笙的声音清朗传来:“全妃姐姐真是小心,定然能平安得个皇子。” 苒袖抬眸看是她,似有一丝的惊喜:“这么热的天儿,温妹妹怎么来了。” 已经都封做后妃了,互相间的称呼逐渐也改了过来,胡韫笙很是规整地行了个礼:“给全妃娘娘请安。” 她这般礼仪完备,倒是让苒袖有些错愕,忙让身旁的绿书扶起来,语气里是嗔怪之意:“都是自家姐妹,这么客气做什么。” 说罢,叫人引着见坐。韫笙也不客气,坐下后,四顾看了一眼侍候的宫女,笑了笑:“许久没来看全妃姐姐,姐姐这儿到底是和从前在府里不一样了,连想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怕是都不行。” 苒袖自然是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扬了扬脸朝绿书道:“你带着外头的小丫头退下吧。”绿书恭恭敬敬地给韫笙上了茶,福了福身,退到了外间。 人都下去了,韫笙这才起身,又行了个大礼:“嫔妾请全妃娘娘,救救文清。” 她没有旁人可以求助了,自己只是个小小贵人,在宫里能支使的人有限,可苒袖不一样,她是宠妃,又怀着身孕,若是有她襄助,自己的计划就能顺顺利利的。 苒袖抚着肚子沉了脸色,听着韫笙将毓庆宫的所见所闻一一说来。 言毕,韫笙垂下眼:“我知道,您如今怀着身孕,实在不必蹚这趟浑水,帮与不帮,全在您一念之间。” 苒袖看着跪在地上的韫笙,脑海中转过一万个念头,良久,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起来吧。” 第8章 奴仆怠(三) 眼瞅着就到八月里了,可日光丝毫不见温和,洒在这座琉璃瓦上,反闪着耀目的金光,直叫人无法直视。 蝉鸣树梢,叫得人愈发心浮气躁,两个婆子各自提着一桶木桶,慢慢悠悠地从御茶膳房往毓庆宫走。 夏日炎炎,长街上都架起了竹棚,遮挡去一片阳光,撒下些许的阴凉。两人穿着一样的紫褐色宫装,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个嘴里道:“就这么一碗绿豆汤都要欺负人,巴巴叫咱俩去送。” 另一个回:“可不是,拉着驴车不就都送到了,这么热的天儿,也怪咱们没那个福气攀上个腰杆硬的主子。” 御茶膳房在太和殿以东,紧挨着南三所,离毓庆宫还隔着一个奉先殿,要绕些路程,若在平常也就罢了,如今提着两桶沉甸甸的绿豆汤,自然少不了抱怨。 刚拐进毓庆宫的大门,便看到两个两个嬷嬷坐在正殿的廊下笑着说话,见有人提着东西进来了,忙接过来:“哟,两位辛苦了。” 原本提着桶的那两个松泛了些许,脸上才有了丝笑意:“这是皇后娘娘做主给下头解暑用的绿豆汤,御茶膳房连夜煮好晾凉的。” 走在前头过来接东西的那个嬷嬷很自然地笑道:“大热天的一路提过来也辛苦了,不如两位老姐姐回去吧,我们留下分就是了。” 有人帮忙自然是好,紫褐色宫装的那两个嬷嬷对视一眼,松了手道:“老妹妹要这么说,我俩就回去了。”说罢,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离开了毓庆宫。 午后,景仁宫暖阁下的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似有丝丝闷热的暖风吹起低垂的湘妃竹帘,卷进外头六月雪和晚香玉的香气,被闷热的空气一蒸,愈发馥郁沉浓。 红药和绿棋正对坐着打络子,用葱绿和柳黄二色,串了米白的小米珠一下一下打出攒心梅花的图样,是攸宜最爱的花色。 而攸宜,就独自坐在长窗下的围炕上,手里依旧是素日最爱的一副玉棋子,懒懒地看着棋盘上胶着的黑白二色,打发这午后的时光。 蓦地,门上的竹帘一动,便见郑嬷嬷急急走进来,面上满是焦急之色:“娘娘,不好了,大公主不见了!” 攸宜一惊,手上的棋子咕噜噜散落在地,她站起身子:“怎么回事!” 郑嬷嬷一边上前扶过她,一边道:“老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禀报的人说,大公主最近都不肯午觉,闹着要去外头玩。嬷嬷们怕日头打着了,只能哄着她不叫她出去,可今儿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错眼的功夫,大公主就不见了。几个嬷嬷这才慌了,四处去寻,发现整个毓庆宫都没大公主的影儿,这才闹开了” 攸宜急急往外走,带动耳边的红宝珠穗激烈地晃动,人也气得很了:“一群饭桶!养着她们做什么的!连孩子都看不好!” 她下意识觉得事有蹊跷,虽然在潜邸伺候文漾的那几个老嬷嬷没跟过来,但入宫后按照公主份例最少也有四个嬷嬷贴身照顾,人也不算少,怎么还会被孩子跑丢了。 可眼下再多的蹊跷也比不上找孩子要紧,攸宜把景仁宫内外侍奉的人都派了出去不算,更是亲自带着人从来到毓庆宫。 攸宜到毓庆宫时,里面已经乱做了一团,芸嫔和温贵人都在,甚至听说还去请了皇帝。 人影来往匆忙,却不见为首的高嬷嬷的身影,郑嬷嬷去问了才知道,高嬷嬷虽然闹着肚子,还是撑着身子往外头去找人,攸宜这才脸色稍霁。 芸嫔、温贵人也都把自己宫里的人派了出去,陪着攸宜守在毓庆宫内,攸宜怕孩子找回来出什么事,还提前召来了太医。 皇帝得了消息,也赶忙放下朝政来到毓庆宫,攸宜甚至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直直迎上皇帝,跪下请罪:“臣妾失职,请皇上责罚。” 皇帝的脸色暗沉得似一汪不见底的深渊,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递了个眼色给苏贵。 苏贵亲自去扶起皇后,小声劝道:“皇后娘娘起来吧,如今不是责罚的时候。” 攸宜自然知道,可她必须给出个态度来,如今毓庆宫和景仁宫的人不算,她还让各个宫里的都派了人仔细去找了,事情的经过她自然也摸清楚了。 第9章 责罚 晌午是几个小主子睡觉,奴才们得空用些点心加餐,预备着下午伺候的时候。 正巧御茶膳房来放绿豆汤,几个嬷嬷们用过后就各自回去当差了。 直到这时尚且都是没什么事的,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文漾身边的高嬷嬷闹起了肚子,彼时文漾已经睡了,她就让另一个嬷嬷先看着,自己去方便一二。 谁想几个嬷嬷见为首的不在,就偷懒打起盹来,待到跑肚的高嬷嬷回来骂醒了几人,才发现文漾已经不见了。 毓庆宫很大,有宫中之宫的说法,几个公主身边定例是四个近身的嬷嬷,八个房里的宫女,放在素日里是尽够了。 可是这些人都没有注意到文漾不在屋里,可见渎职到了何种地步。攸宜想起前些日子胡韫笙来找她告的状,沉了脸色。 是自己疏忽了,她们是新主,又不能时时去探望,偶有一次两次疏忽也难以被发现,这些人能对文清如此怠慢,对其他的阿哥和公主又岂会尽心。 一波波人出去往外寻,都没有什么消息,攸宜的心随着西边的日头一寸寸沉下来,似要直直坠入无边无涯的黑暗之中。 待到天边漾出一段一段五彩锦绣的霞光时,攸宜一字一句将事情始末告知皇帝后,终于有个太监抱着小小的人儿冲了进殿内。 问了才知晓,这孩子想去景仁宫找攸宜,却迷路在斋宫里头,那里一向少有奴才踏足,所以才找了这么久。 攸宜看见孩子找到了,心下一松,看见文漾昏迷着,淡粉的旗装上有一团黑红黑红似是血团的污渍,又高高提起了一颗心,赶忙让太医上前查看。 孩子才七八岁,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太医直接取出铜剪子剪开文漾身上的污黑的那一块衣裳,发现孩子不知是在哪里磕到了,膝盖上有处被刮破了皮,边缘微微翘起,血丝从破皮处渗出,看起来十分让人揪心。 韫笙的呼吸在一瞬间屏住,这孩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好在,太医诊治过后,长长舒了口气:“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到筋骨,只是往后必须得仔细养着,否则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攸宜在听到皮外伤三个字后,心放下了一半,好在没出什么大事,皇帝的怒容也慢慢转化为对女儿的心疼。 嘱咐太医好生用药后,才转向攸宜,刚要开口说话,一旁的韫笙就跪下哀哀哭了出来:“皇上,皇后娘娘,嫔妾是不敢再把孩子放在毓庆宫了。” 攸宜眸光一闪,当着几个奴才的面这么着,也真是失了体统,可顾及着皇帝还在,只能硬生生把那股怒气摁回去。 而韫笙才顾不得这些,继续哭道:“前些日子嫔妾去看二公主,发现她身上还穿着冬日里的锦缎,连捂出了热疹,几个嬷嬷都不知道。本以为皇后娘娘责罚过,这些奴才也会好好当差了,没想到还是出了这种事!” 皇帝听着韫笙的话,已经是深深蹙起了眉头:“真有此事,为何不来禀报朕!” 韫笙哭着回道:“嫔妾不敢撒谎,二公主身边的刘嬷嬷被罚了俸米就是因为这事儿,皇上朝政繁忙,嫔妾也不敢拿这些事来叨扰您,只禀报了皇后娘娘。” 说着,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文漾,面上满是痛悔之色,又道:“现在想起来,嫔妾上次回去的时候不小心和大公主撞了个满怀,那时大公主身边的嬷嬷就只是跟在后头慢慢悠悠的,也是嫔妾有罪,记挂着二公主的热疹,因此疏忽了,没有禀报皇后娘娘……” 攸宜已经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了,跟着跪在韫笙身边,道:“皇上,是臣妾失职,请皇上责罚。” 第10章 结果 日已西沉,天际晕染着深蓝一片,疏疏点缀的几颗星子,也隐藏在几片乌黑的浮云之后,不见一丝光明,恰如皇帝的脸色般沉闷。 “皇后……起来吧。”良久,皇帝开口道:“朕相信皇后的初心是好的,只是奴才们可恶。跟着漾儿们的这些,统统以失职罪论处,杖责五十,赶出宫去,问罪母家。至于孩子们,自己的孩子自己带回宫去吧。” 杖责五十,基本就等于处死了,攸宜的心咯噔一下,却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应了声是,韫笙和蕊茵对视一眼,心下大喜,面上却不敢显露,正要跪下谢恩,就听见外头有太监通传:“皇贵太妃到。” 在座的众人心下皆是震惊,这事儿连太后和太妃都惊动了,纷纷起身见礼请安。 愉敬太妃扶着叶斐,身上是明黄的五凤织金镂花蜀锦旗装,威严赫赫:“都起来吧,闹成这样,太后和哀家想安都难。” 皇帝起身,亲自扶过愉敬太妃在主座上坐好,道:“儿子让额娘操心了。”愉敬太妃叹了口气:“你是新帝,皇后也是新后,顺奉祖宗旧例,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阿哥所没个正经主子,孩子们都还小,陡然换了环境,又换了身边的人,可不是不适应么。” 她的话好像是一把重锤落地,攸宜软了膝盖,直直在殿中跪下,她一跪,几个嫔妃和身后的奴才们自然也不敢站着,乌泱泱跪了一地,攸宜低声道:“是臣妾失之急切了,请皇额娘、额娘指点。” 愉敬太妃定定看着攸宜,眼底有着不明的情绪涌动,最后才收了眼风,抬头朝皇帝道:“芸嫔的位份不算低,自己带着孩子也不是不行,只是听说寿康宫的婉太嫔自先帝去后日夜伤心,身子都熬坏了,不若把二阿哥交给她,让她身侧有个孩子作伴也好。” 皇帝蹙了蹙眉头:“额娘的意思儿子明白,只是先帝遗妃尚未出宫的,以颖太妃为首,越过她,是不是不太好。” 愉敬太妃笑了笑:“无妨,你皇额娘的意思,颖太妃不会有异议的。” 听说是太后的意思,皇帝这才应道:“是。” 愉敬太妃又问了问文漾的伤势,得知只是简单皮外伤,明显松了口气:“那便好。”说罢她站起身子,最后说了句:“就这么着吧,既然是皮外伤,叫人把漾儿抱回景仁宫也就是了。” 皇帝赶忙扶过愉敬太妃,垂首道:“儿子送额娘出去。” 看着那两抹明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攸宜才扶着红药起身,心有余悸:“红药,你说皇上会不会因此疏远本宫。” 红药劝慰道:“不会的,奴才冷眼瞧着,皇上登基之后比在潜邸时更亲近您了,怎么会疏远您。” 这是实话,皇帝登基后,除了例行的初一十五,经常会到景仁宫同攸宜闲话家常,对弈谈书,用膳饮茶,即便是有时只是坐坐,却更让攸宜安心,帝后之情,原不在侍寝上。 攸宜缓了神色:“好生嘱咐人把偏殿洒扫出来,叫翠嬷嬷亲自去照顾漾儿和涟儿,我才放心。” 翠嬷嬷做事虽然有些偏差,可对几个孩子都是好的,有她震慑着,下头的奴才办事也可尽心。 夜色茫茫,毓庆宫外的红墙两侧已经点上了几架灯联,愉敬太妃用的是太后的仪驾,八人抬轿,两人执着一九凤明黄宫缎曲柄伞,在烛火的掩映下,闪着金线独有的光泽。 愉敬太妃安坐其上,丝毫不显局促,叶斐是愉敬太妃身边最得脸的,侍奉多年,壮着胆子问道:太妃不是说这事儿有蹊跷吗,怎么不问了。” “问能问出个什么,左右姐姐已经让进忠去查了,咱们坐着听信就行。”愉敬太妃懒懒道。 叶斐应了声,又叹气:“您也是太后之尊,何苦漏夜来这一趟。”原本慈宁宫那位主子说,让桂嬷嬷带着两位的懿旨来一趟也就是了,只是愉敬太妃执意要来看看。 “叶斐,你不懂。”愉敬太妃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姐姐从前是皇后,现在是太后,拘泥于身份,很多事情她不能做。例如现在,若是连她都来了,皇后就不是请求指点,得是请罪了。” 大清开国至今,没有让皇太后深夜到孙辈的宫里探望的道理,否则臣工就会说帝后失职,惊动太后,是为不孝。 好在她在名位上只是太妃,可以因为不放心就跑来看看,若她也是尊封的圣母皇太后,那今儿就只能在慈宁宫等候消息了。 对她来说,新帝和她有着天然的母子亲缘,东宫太后又是她能熬过这么多年深宫的依仗,因此,她也实在没有把这个名头放在心上,如今这样,也能在礼法和亲情间留出的空隙。 叶斐有些懵懵懂懂,却也不敢问,只是低着头不再言语。 第11章 骤离 皇帝下了令,韫笙自然欢欢喜喜地把孩子带回了启祥宫安置,但她也没忘记苒袖的嘱咐,走之前亲自叫红莲去把下了蒙汗药的绿豆汤处理掉。 韫笙知道,小小的孩子陡然离了父母,身边也换了人,自然性子别扭,不好伺候。 伺候的人虽然不敢明着对小主子不恭,暗地里却也少不了抱怨和懈怠。 因此只需要一点点蒙汗药,就能让原本就松懈的嬷嬷去打盹眯觉,文漾自然趁机跑了出去。 至于跑离了毓庆宫会去哪里,韫笙本以为很快会有奴才找到她并且把她带回去,而自己只需要提早到毓庆宫等着,顺便派人将皇帝请来,就能名正言顺地挑破嬷嬷们不尽心的事实,再加上文清的热疹,皇帝定然会动怒。 只是没想到这么不凑巧,毓庆宫紧挨着斋宫,一路被文漾跑到那里去都没有奴才发现。 可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午后,人本来就倦怠,文漾也是刚搬到紫禁城,知道她的奴才不多,内外都在熟悉新主子,即便发觉了,事情闹出来之前也不会有人想到这是大公主的。 好在孩子只是皮外伤,并未有什么大碍,回到景仁宫有攸宜在,总比再跟着那些懈怠的奴仆好,韫笙这样安慰自己。 八月的时节,本以为暑热一直不会褪去,可这一早却乌云蔽日,黑压压遮盖去整个天空,骤然而至的冷风裹卷上人身,不多时就淅淅沥沥落起了雨。 桂嬷嬷将支起的六棱朱漆长窗掩下,免得外头的雨滴进屋内,一边皱着眉头道:“七八月的天气就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容嬷嬷笑着放下几盘糕点,朝一旁坐着的愉敬太妃道:“这下娘娘可该高兴了,昨儿还让奴才给您做陈皮梅子饮,还说兑了冰块的那种好消暑呢。” 凉风卷起门上挂着的竹帘晃动,发出扑棱扑棱的响声,愉敬太妃嗔怪地看了一眼容嬷嬷,朝太后道:“别听她的,我听你的话了,没敢多喝。” 上了年纪的人是不好多喝冰饮的,因此太后总拘束着她,不叫她贪嘴伤身,坐在一旁和宫女理着丝线的太后抬起头,看了一眼愉敬太妃,眼底明晃晃的就是不信。 愉敬太妃有些心虚地避开太后的眼神,接过叶斐递来的一盏龙井,放在手里慢慢用杯盖刮着浮沫,就是喝不下去。 进忠恰在此时拐了进来,躬了躬身子道:“太后,奴才去的时候,嬷嬷用过的绿豆汤都被倒掉了,连一星儿都没剩下,平常也没处理得这么快。” 一碗绿豆汤,伺候公主阿哥的嬷嬷们多多少少会喝一两口,但不可能一点儿都不落下,定是有人在里头动了手脚,才急着倒掉。 “谁去处理的。”太后并不去问是谁下的药,经手的人太多,不一定能查得出来,可谁去处理的就不一定了。 进忠微微一愣,道:“听说,是二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除了打首的那个刘嬷嬷,剩下的三人都跟着温贵人回了启祥宫。” 竟然是温贵人,太后和太妃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找到了震惊一色。“本以为她是个老实的,怎么连个七八岁的公主都利用,倒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愉敬太妃气恼道。 外头的天色有点阴沉下来,太后转了转护甲上的金珠,冷声道:“她利用是事实,可宫人们渎职也是事实。” 听着这话,愉敬太妃似有思虑之色,眉心紧紧蹙起,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不罚。” “话是这么说,可也得给她留点体面,到底是公主的生母。”太后说完,心下已经有了决断:“进忠,你亲自去告诉皇上,就说哀家很喜欢文清,想把文清抱到慈宁宫抚养几日。” 孩子进了慈宁宫,让不让生母见,什么时候让生母见,还不都是她们说了算。这样的惩罚既不会让韫笙失了体面,也顾全了公主,待到她知晓自己的错处了,自然会再把孩子还给她的。 就这么着,文清被抱到了慈宁宫,在韫笙第三次求见被拒后,她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做的事被太后知晓了。 第12章 锦簇 这一年的中秋因着尚在先帝孝期,所以只在重华宫摆了一场简单的家宴,席间不设歌舞,只演奏些思念的箫管点缀。 两位太后兴致都不高,略坐坐便回宫了,顾念着到底是中秋,又叫人上了几坛子菊花酒,嘱咐帝后带着几个嫔妃用毕,才各自散去。 韫笙本想借着中秋看看女儿,可两位太后只露了一面便回宫了,她连问上一嘴的机会都没有,竟是连从前在毓庆宫都不如了。 回到启祥宫,看着空空荡荡的殿宇,咬了咬牙:“红莲,去慈宁宫。” 夜深露重,紫禁城长长的红墙高耸,直直压人而下,红莲执着一盏八角宫灯走在前头,韫笙只围着一件墨蓝的缠枝重莲花纹湖缎披风,暗沉地似要融入着夜色之中。 慈宁宫内烛火高照,太后披着一袭深紫色缂丝水仙团花氅衣,头上是一色的点翠东珠做饰,在烛火下跳跃着明暗不定的光泽。 “太后娘娘万福。”韫笙单膝跪下行礼。 太后手上是一本《法华经》,眼皮也没抬,只是从鼻腔中嗯了一声,也不叫她起来。 韫笙索性双膝着地,磕头道:“嫔妾是来领罪的。” “好能耐,都把手伸到毓庆宫去了。文漾才多大,你就利用她,亏你还是和舒穆尔氏一同入府的!”太后厉声呵斥。 韫笙狠狠磕了两个头:“太后,嫔妾是实在没有办法,那起子奴才,连半夜起来给文清盖盖被子都做不到,嫔妾如何放心把她留在毓庆宫!” 说罢,她将婆子如何懈怠,如何连文清长了热疹都不知道的事一件件说给了太后,面容哀戚,眼眸含泪,十足十一个只是为了孩子的悲苦母亲。 太后听完,倒是难得的沉默了。她也是为人母的,若是出事的是她的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这种事。 良久,她才缓缓道:“胡氏,心疼孩子不是只有这一条出路,文漾只是个七八岁的稚童,要受这种苦楚,你也是做额娘的,你的心不会痛吗!” 韫笙跪在地上,定定看向太后裙角用金银二线勾勒出的细碎的水仙花,道:“漾儿既然是膝盖受伤,嫔妾愿意在此静跪一夜以偿。” “身体发肤之痛不可替之,但哀家看在漾儿并无大碍的份上,收你这份认罪,跪完这一夜,就把清儿带回去吧。”太后扶过桂嬷嬷起身:“可若是再有下次,你便去翠云馆自生自灭吧。” 只要孩子不出事,嫔妃们要如何争宠 ,她不想管。入了宫的女子,还那么不争不抢,一味退让,等着人替自己收尸吗。 虽然受了责罚,可到底是如愿接回了女儿,她咬死了是自己一个人干的,既是还苒袖的情,也是为了结下这个善缘,希望来日她腹中的阿哥能帮到文清。 是的,金秋九月的时节,太医诊脉后断言,这胎又是个阿哥,一时间合宫艳羡她的好福气,一连两胎都是阿哥,连攸宜得知都不免暗叹。 太后亲自派了一位技艺高超的苏嬷嬷到承乾宫,为苒袖接生,连私库中一支珍藏的紫参也赐下给她。 皇后自然比着太后的言行,也亲自从内务府挑了接生嬷嬷五名,统归苏嬷嬷调教,盼着苒袖能顺利诞下皇子。 宫外的丽太妃和舒太妃年轻时便与太后交好,知晓太后看重苒袖这一胎,也挑了各色宝贝来,承乾宫一时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第13章 难堪 就这么安静了一个多月,便到了十月的暮秋时节,这一年的十月似乎比从前更冷,偶尔晨起,窗棱缝隙内还会积上一层薄薄的白霜。 本是万物肃杀的时节,长春宫却春光明媚。沉瑛的阿玛改良了火器,制作出了能应对酷暑、潮热的击发枪和火冒枪。 皇帝大喜,下令加设两个火器营,加紧训练枪手,并对这两种制式的火枪大规模投入生产,运往缅甸前线。(我对火器没什么研究,大家随便看看就好了。) 再加上沉瑛贞静有礼,恭谨勤慎,合宫赞誉,皇帝本想进一进她的位份,但因嫔位尊贵,她入宫时日尚浅,怕人心浮动,便也作罢了。 到了菊残满地的十月二十一,紫禁城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了满院,金瓦红墙霎时间白衣素裹,平添几分琉璃世界的风情。 这一日是冬月初一,雪势纷扬了十多日不止,合宫往慈宁宫请安,太后还着人去寿康宫抱来了二阿哥绵思,逗笑一回,愉敬太妃才接过桂嬷嬷递来的一盏小龙团,慢悠悠抿了一口,朝攸宜道:“哀家听说,皇后顾念着今年有雪灾,从自己私库里拿出银子置办了两个粥厂可是真的。” 今年的初雪落得早,每年京城都有因为大雪压倒房屋和流离失所的人,冻死的不知凡几,虽不至于酿成大灾祸,到底是大清的子民受难。 内务府和户部虽然年年有拨银设立粥厂,也有派人重建那些屋舍,可到底杯水车薪。 攸宜穿着正红的湘绣兰桂齐芳蹙金线锦袍,搭着深一色的银鼠皮袄子,领子和袖口的风毛出得细细的,绒绒地拂在面上,鬓边一支双翅平展鎏金双凤簪垂下的红宝流苏随着她的起身沙沙打在鬓边,衬得她面容白皙,端庄华贵:“是,臣妾想着无论多少都是后宫女眷的心意。” 芸嫔海佳氏也附和道:“可不是,这是积福积德的好事,嫔妾等侍奉皇后娘娘,自然与皇后娘娘一心,也都各自出了银子首饰。” 愉敬太妃瞥了一眼这个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远房侄女,闭了闭眼不去看,而后才微微颔首,朝攸宜又道:“皇后有心,固然是好的。只是算算日子,全妃也该生产了,皇后的职责在后宫,前朝的事自有大臣和皇帝,不可擅专。” 攸宜脸上本是自得腼腆的笑,可听得愉敬太妃的敲打之言,又收了笑意,端方地福了福身:“是,儿臣受教了。” 茜舒垂首端起一旁的青花瓷茶盏,借杯盏掩下嘴角一抹嘲讽的笑,其实她也疑惑,皇后正位中宫,行事也算无可指摘,可愉敬太妃就是不喜,连带太后也对这个儿媳淡淡的。 面对愉敬太妃这样的为难,攸宜顶着合宫众人投射而来或是讥笑或是怜悯眼神,却岿然不动,定定立在那里,面上没有丝毫的羞怯或是难堪的神色,满脸恭敬,似乎只是在等着愉敬太妃的下一步指示。 太后和愉敬太妃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异色,这个孩子心性坚韧,若是持心公正,六宫自然太平,可若是心有妄念,也是六宫之祸。 这样想着,愉敬太妃扶了扶耳边一支九凤攒珠长钗,已然换了一副口吻,道:“哀家是疼你,才会教导你,皇后明白哀家的心意就好。” 攸宜面上是大气和婉的笑:“是。”又福了福身,这才坐下。 而众嫔妃看着这样面对刁难面不改色的皇后,心下也不免多了几分敬服。茜舒冷笑一声,正欲说些什么,便听得太后的声音懒懒地在殿里响起:“好了,雪这么大,这趟过来之后,天晴之前都不必来慈宁宫请安了。” 宫人们日夜两班扫出东西六宫长街中的道路,红墙两边都垒起了高高的雪堆,才有着长街上湿润润的青石板显露,开辟出一条道路,这种天气,嫔妃少出门也是少些劳动。 众人又陪着两位太后说了会儿话,方才一一告退。 第14章 呆傻 攸宜并不是装得一副沉静的模样,而是她幼承庭训,自小的教养便告诉了她,面对长辈,无论何时都要貌恭心敬,况且两位太后并没有说错,前朝之事确实不是她该操心的。 这样想着,攸宜也并不觉得委屈,扶着红药的手才刚转过慈宁门,预备往御花园的方向走,便见小河子急急跑来,连礼都顾不上行,面上滚着泪珠:“皇后娘娘,承恩公,病逝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攸宜虽然一直知晓阿玛身子不好,却从未真正想过他会病逝,那是托起整个西林觉罗氏,无所不能的阿玛啊! 她尚且来不及反应,便觉得一个闷雷在脑中轰炸开来,眼前一星儿一星儿的黑,攸宜死死撑着自己,紧紧攥着红药的手,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 森森寒气刮起厚重的雪絮呼啸而过,红药也是急得五内俱焚,却还是定定撑着攸宜回到景仁宫。 乌云蔽日,整个天空暗沉沉似要倾倒而下,大颗的雪粒砸在琉璃瓦檐上,扑棱扑棱的声音,像是谁在撒着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惊着心肠。 攸宜围着石青弹花藻纹大氅坐在廊下,丝毫不觉得冷,心底的孤寒,已胜过这数九寒天。 红药拿红罗炭起好一个手炉,塞到攸宜的腿上,心疼道:“娘娘,可不敢这样坐在雪地里,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攸宜的神色是淡淡的倦怠,好似一切欢愉和快乐都随着这场雪被冰封了。 可她想起自己入府前阿玛的殷切嘱托,想起整个西林觉罗氏的荣耀和前程,只是用冰冷的手摸了摸红药的脸:“好红药,没事的,我不会这么倒下的。” 西林觉罗氏虽然累世高官,可与瓜尔佳氏、那拉氏、佟佳氏等不同,没有那么多旁系分支相互引援,互为倚仗,这就使得她要坐稳后位,须得付出比旁人多许多的艰辛。 红药抚上那双冰凉的手,心下发酸,正欲说些什么,便见冰天雪地里一抹大红的小小倩影直直扑入攸宜的怀抱,脆生生喊道:“皇额娘!” 攸宜下意识接住小人儿,抱在怀里贴了贴,察觉孩子的身子有点儿冷,朝身后跟来的翠嬷嬷凝眉道:“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把大公主抱出来了。” 翠嬷嬷跟在身后,道:“大公主吵着要来找您。娘娘放心,就这几步路,不会冻着的。” 攸宜没说话,起身牵过文漾,柔声道:“漾儿不是喜欢瓜仁云片糕吗,皇额娘叫你绿棋姐姐给你做了,咱们一起去尝尝看好吗。” 文漾紧紧牵着她的手,小小的脸上满是孺慕,重重点了点头。 没有家世也不要紧,只要新人多多地进宫,孩子多多地生下来,分去了宠爱和六宫的目光,她就能坐稳这个后位。 雪势沉重,竟然从十月末,一直下到了冬月,连绵近一个月都不止,攸宜将粥厂之事都交托给了大堂兄鄂岳。 这个鄂岳虽然是大伯的庶子,承袭不了家里的爵位,却是老实本分,做些施粥的小事并不难。 皇帝为鄂弼亲赐了谥号勤肃,并抬入贤良祠。承恩公这种虚爵不是非要传承不可,鄂弼没有亲子,宗人府本想革了这一项,却让皇帝制止了,他亲自下旨让时任福建巡抚的鄂宁的小儿子鄂荣过继到鄂弼膝下承袭爵位。从此之后,鄂宁于她们三房的来往加深,有这个伯父在,攸宜稳坐后宫也稍稍安了心。 蕊茵自众人皆散去后,独自留下并不愿走,两位太后知晓她是思念二阿哥了,索性就留她在这里一起用了午膳再回去。蕊茵大喜过望,跟着桂嬷嬷来到偏殿。 正月生辰的绵思已经快一周岁了,十个多月大的孩子,正常已经可以简单地在地上爬着玩,预备以后学走路,蕊茵到时,桂嬷嬷正把绵思放在铺了厚绒毯的地上,希望他自己能爬动起来。 可绵思似乎不晓得大人的心意,桂嬷嬷怎么放,他就怎么呆着,看着似乎是乖顺,其实是笨笨讷讷的,蕊茵见他直愣愣在原地,动也不动,不免有些焦急,下意识便想上手去帮他。 可绵思却还是动也不动,也不怎么哭闹,就趴在原地,睁着两颗葡萄大的小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蕊茵。 “这孩子,瞧着是个慢性子呢。”桂嬷嬷看着蕊茵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重新抱起绵思,嘴里劝慰着。 有桂嬷嬷在侧,蕊茵有再深的心思也只能压下去,吃力地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按下突突直跳的心口,从桂嬷嬷手里接过爱子,希望借孩子的温暖,驱散这无边的寒冷。 第15章 祥瑞 冬月初十,这一日晨起,天边仍旧像破了口子般,絮絮扬扬往下倒着鹅毛大的雪片,攸宜正靠在长窗下写字,便有几个宫女急匆匆来禀报,说承乾宫发动了。 攸宜心下一惊,便想起身去承乾宫看看。郑嬷嬷一边取出一件厚厚的海龙皮哆罗呢领子的大氅,一边扬声叫绿棋去打点出行的车轿,紧赶慢赶地出了门。 景仁宫的北边便是承乾宫,攸宜到时,大门外已经停着一副车驾,刚拐进正殿,便看见了在长廊下冻地瑟瑟发抖的卫禄,有些不解。 小禄子是启祥宫的人,看是攸宜,含笑上前行了个礼:“给皇后娘娘请安。我们小主正在里头。” 她自然知道是胡韫笙在里头,可这时候她怎么会在这里?攸宜没说话,越过卫禄便要往里走,卫禄哪敢阻拦,由着攸宜带着人进到了寝殿。 暖阁内,女子高高低低的痛呼不住地传入耳朵,却并不凄厉,攸宜也是生产过的,知道得把力气留着生育,即便是疼得很了,也是哑着声叫的,有时接生嬷嬷还会拿个木塞子给你咬着,怕咬到唇舌。 几个派下的接生嬷嬷都在侧,两个太医也被请来了,正在暖阁外听着里头的动静,好预备能随时看诊用药。 韫笙看着迎面走进来的攸宜,上前行了礼,主动交代道:“今儿原本是想来看看全妃娘娘,没想到正赶上娘娘发动了。” 攸宜微微点头,在围炕的一头坐下,似乎要等到苒袖生产结束,韫笙也不在意,也只安心坐着,等待屋里的消息。 这一胎竟然十分顺利,没有难产,没有血崩,甚至好像没过多久,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苏嬷嬷喜滋滋地抱着一个大红锦彩百子千孙福被裹就的婴儿出来,朝攸宜微微福身行礼:“给皇后娘娘道喜了,全妃顺利生下阿哥。” 而恰在此时,天上的雪花也渐渐停了,乌云一截一截的散开,有几束金光穿破云层,撒在厚厚的积雪上,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照得明亮一片,恰是这午后紫禁城该有的风景。 皇帝便是在此刻踏进承乾宫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喜色,见到攸宜在此,眼底划过一抹柔情:“方才还下着大雪,皇后一路过来辛苦了。” 夫君体贴,攸宜自然喜不自胜:“皇上膝下子嗣不多,这个孩子承载了太后和太妃娘娘的期盼,臣妾自然不敢轻视。” 韫笙也福身行礼,凑趣道:“皇上您瞧,三阿哥一出生,连日下的雪都停了,可真是上上吉兆,预示着这个孩子有大福气呢。” 投生到了帝王家,富贵无极自然是大福气,韫笙说的话虽然讨喜,也不出格,皇帝听得十分满意,亲自接过孩子,问一旁的苏嬷嬷:“你们小主怎么样。” 苏嬷嬷又一拜,恭敬道:“皇上放心,孩子不大不小,全妃小主又是有过经验的,这一胎极为顺利,小主只是累的脱了力,将养一下就好了。” 生育顺利,天降吉兆,攸宜听着这些话,心内冷笑,孩子还这么小,如今在宫里,受不受得住这吉瑞之子的名头,那可真说不准了。 即便这样想着,攸宜还是堆起笑道:“皇额娘和额娘只怕在慈宁宫还等着消息呢,如今孩子刚出生不好劳动,皇上留下陪伴全妃和三阿哥吧,臣妾亲自去趟慈宁宫报喜。” 皇帝闻言十分满意:“皇后处事妥帖,朕心甚慰。” 攸宜微微一笑,行了一礼,扶过红药转身离去。她自会谨言慎行,坐稳这个凤位。 皇后的九凤明黄曲柄伞色彩灼灼,和五色龙凤翟扇一路逶迤而过,宫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躬身行礼,攸宜靠在暖轿内,闻着苏合香沉郁清苦的味道,有些恍惚地闭上眼。 三阿哥的出生给这座沉闷的宫闱似是带来了一丝活气,皇帝亲自为这个孩子赐名瑞,取吉祥平安之意,特别恩准全妃苒袖把孩子留在身边抚养,自己也好时时来看望。 而这个孩子,也成功为自己的额娘,承乾宫的主人奠定了长达十年的盛宠。 第16章 折梅 因着雪停了,文漾便闹着要出去折梅花,她从来是个停不住的小皮猴子,皇帝做王爷时便最疼爱这个活泼可爱的长女,身份又尊贵,翠嬷嬷哪敢明着阻挠,只能哄着她:“小祖宗,别看雪停了,现在外头可还冷呢,咱们等过几天好不好。听说梅苑出了新品种,有种碧蕊白梅,比你皇玛嬷慈宁宫里的绿梅还好看,等那花儿开了,咱们就去摘来给皇后娘娘可好?” 翠嬷嬷这话本是哄着她过两天雪化化再出去的,没想到勾起了文漾的好奇心,当下扭着身子撒起泼来:“不嘛不嘛,就要去就要去。” 文涟还在睡觉,被文漾的叫嚷吵醒,哇哇哭出声来,一时间施金错彩的景仁宫内儿啼不止。 翠嬷嬷被文漾闹得没法子,只能取来一套厚厚的重锦宫装给文漾穿好,想着青海将军前几日进献了几条极好的墨狐皮子,攸宜叫内务府拿大红的捻金丝长安竹图样重锦做里子赶了一条出来给文漾,便转过身想去拿,可一错眼的功夫,文漾已经避开几个嬷嬷,嬉笑着跑了出去。 翠嬷嬷急的随手抓了一件常穿的大红猩猩毡大氅就追了出去,几个嬷嬷跟在后头:“小祖宗,回来穿好衣裳!” 文漾只跑到院子里,就停下了,嘻嘻笑着抓了一把雪,献宝似的捧到翠嬷嬷跟前:“嬷嬷看!雪里头有小蚂蚁呢!” 那蚂蚁早就冻死了,翠嬷嬷拿出手绢,抖落文漾手心里的雪,一边替孩子围上大氅,一边哄道:“好孩子,咱们是公主,得仪态大方才是,这在雪地里掏蚂蚁算怎么回事。” 文漾本是嘻嘻笑着,听这翠嬷嬷的说教,又鼓着腮帮子闷闷的,翠嬷嬷替她理好衣襟衣领,见她嘟着嘴,又劝道:“等下咱们就去梅苑摘梅花了,皇后娘娘见到您这么有孝心,一定会高兴的。” 提及攸宜,文漾这才转怒为喜,主动牵上翠嬷嬷的手,俏生生发问:“皇额娘喜欢梅花吗。”翠嬷嬷摇摇头,循循善诱:“您的皇额娘最喜欢牡丹,慈宁宫那位皇玛嬷才喜欢梅花儿呢。不过寒冬时节唯有梅花盛开,人都说那是有气节的花儿呢……” 暖轿早已在外头候着了,文漾小小的声音在景仁宫内悠悠响着:“气节?那皇阿玛喜欢气节花儿吗……” 浮云全数散去,太阳的金光与雪光相映,更加显得明亮。人行其中时,偶尔能听到树枝上的积雪坠落地上,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 已有几株白梅脉脉透着淡香,黑漆漆的枝上承了素白的积雪,萼绿花白间,越发显得那小小的一朵朵梅花冰清莹洁,不为尘泥所染。 因着皇太后喜爱梅花,特地拨了人来照理,所以梅苑内地上并未有许多积雪,大多高高垒在墙角,方便宫人往来查看。 翠嬷嬷伸手为文漾压下高高的枝头,文漾便亲自折了一支在手里,却还是不肯回去,抓着梅花和几个小宫女跑着玩。 翠嬷嬷见不会滚入雪里,便也放任文漾在那里跑着玩儿。 日头在云后略略露了个脸,便急急退去,有几颗迷蒙的星子提早闪烁在天幕上,翠嬷嬷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文漾却玩得兴起不肯回宫,还和几个小宫女堆起了雪人,便板起脸说了文漾几句,硬是抱着她进了暖轿,带回了景仁宫。 彼时攸宜早已回来,见到文漾亲自折的白梅,自然高兴,亲自寻了一只粉彩绘珊瑚的瓷瓶插起,笑盈盈对文漾道:“如何,好看吗。” 文漾倚靠在攸宜的怀里:“皇额娘比花儿好看。”小嘴甜得像抹了蜜,攸宜开怀一笑,贴了贴文漾的额头:“我们漾儿也比花儿好看。” 攸宜耳边的并蒂海棠步摇垂下鹅黄的珠穗,凉凉地拂在人脸上,逗得文漾咯咯笑起来。 母女俩玩闹一会儿,文漾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翠嬷嬷到偏殿沐浴。 文涟已经被乳母哄睡下,翠嬷嬷伺候的时候才发现,文漾整个鞋子都湿了,裙角似能拧出水来,急急让人去取了干艾叶来,又拧了生姜汁子给文漾擦拭身体。 可到了半夜,文漾还是高高低低发起热来,迷迷糊糊地喊着额娘皇额娘的,翠嬷嬷心惊不已,只好请来了攸宜。 攸宜心疼地抱着孩子,一边支使太医开药,一边拿眼神剐了翠嬷嬷一眼:“你若是连孩子都看不好,就出宫回去吧。”这句话并不十分利害,可当着小丫头们的面儿,翠嬷嬷只觉得脸上被重重打了一个耳刮子,站都站不稳了。 可即便如此,还是紧着和小宫女一块收拾出暖阁的围炕,预备让文漾这两日先暂歇在此处,方便攸宜时时照看。 第17章 复发 景仁宫闹了一夜,到了次日自然是合宫皆晓了,这日不请安,茜舒披着一件烟紫色的湘绣芙蓉花开厚缎锦袍,只挑了一根碧玺翠珠扁方挽起长发,疏疏簪上几支鎏金玛瑙珠钗,清爽大方。 听完红茵的话,嗤笑了一声,接过一碗鸡丝糯米粥慢慢悠悠地喝完,仪态优雅地擦拭干净嘴角,才道:“汉人有句话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今儿可算体会是什么意思了。” 她最是看不惯攸宜那副样子,都是经年的狐狸,偏偏还在这里装贤良,打量她不知道从前的嘉茹是怎么死的。 若不是文漾病的那么巧,她能顺顺利利生下文涟,摆脱没有生养的恶名吗。孩子在毓庆宫还好好的,回了景仁宫倒是着了风寒,高烧不退。 红茵可不敢搭腔,那到底是皇后娘娘,因此只是扬声叫后头的宫女上前撤去早膳,亲自侍奉茜舒漱口净面,而后才道:“昨儿都惊动愉敬太妃了,亲自派了嬷嬷到景仁宫问情况。可皇上连一句重话都没对皇后说,还让嬷嬷替皇后在太妃跟前求情呢。” 虽然名分上只是太妃,但内外谁不敬重这位,红茵说起时还是心有戚戚焉。 “既然如此,咱们索性添把火,从前不好做的事,现在天时地利,不做都对不起旁人设下的这个局。”连愉敬太妃都惊动了,可见两位太后是当真看重子嗣。 红茵似有踌躇:“可太后那边……”茜舒微微一笑:“不过是些流言罢了,查不到咱们身上。” 文漾的病情来势汹汹,好在太医妙手,用了两三日的药便好了许多,额头不再滚烫似火,人也逐渐清明,就是说话时还有些咳嗽,但也不是什么大症候了。 攸宜放下心来,这些日子没休息好,她老觉得小腹坠坠地胀痛,人也时不时晕眩,总感觉月事快来了,因此也不再让文漾住在自己边上,而是挪回了偏殿。 夜来的北风嘶鸣着穿过庭院,呜咽声叫得人心下凄寒,各宫里似乎早早就关起门安置了,景仁宫内也不外如是。 文涟尚在襁褓,夜里照常是在暖阁内的摇床里头,已经沉沉睡去,翠嬷嬷看了眼在围炕上昏昏欲睡的文漾,面露为难之色:“大公主,三公主还小呢,咱们今儿先在暖阁外头的碧纱橱睡好不好,明儿嬷嬷把三公主移到另外一边,咱们再回来睡呢。” 紫禁城取暖用的是地龙,不是每间屋子都烧的四季如春,每个配殿都有特定的一两间是通了暖气的,称作暖阁。 剩下的屋子若要取暖,就只能用熏笼、汤婆子等法子,虽然比不上在暖阁里,但只要炭火不断,有顺着地板传递而来的暖气,也是差不多的。 翠嬷嬷顾念着文涟,怕两个孩子睡在一屋会给文涟过了病气,才这么问。 而文漾被殿中安息香沉郁典雅的气味熏得有些昏昏欲睡,也没听清翠嬷嬷说了什么,傻傻地跟着翠嬷嬷便来到了暖阁旁的碧纱橱。 翠嬷嬷和另一个宫女田儿抖开鹅黄色的缦帐,往烧得热热的熏炉里头又添了两块炭,嘱咐田儿就在旁边的杨妃榻上守着,夜半起来看着些炭火,别让灭了,田儿点头应着,两人才伺候文漾歇下,各自安置去了。 才过了两日晴好的天儿,便进到了腊月。 腊月里要按着份例给合宫裁制新衣,原本这事儿早早就该张罗起来了,但因连日来的大雪和接连不断的大小事,便拖到了腊月里。 文漾的风寒加剧,使得攸宜分身乏术,苒袖还在坐蓐,皇帝便将事情交给了顺嫔茜舒打理。 本是快要将养好的小小身躯,承载不住第二次来势凶猛的急症,三日高热不退,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攸宜也是急得这三日间衣不解带地贴身照顾,一时也顾不上旁的了。 第18章 一石 内务府在西华门内,北临慈宁宫小花园,红茵刚踏进堂屋,里头就有个小太监嬉笑着迎上来:“这不是储秀宫的红茵姐姐吗,有什么嘱咐奴才们一声就是了,还亲自来了。” 说话的是管布料的小尘子,因为茜舒管着裁剪冬装的事,所以小尘子认得她。“没什么,就是我们小主头一次管这些事,有些不放心,嘱咐我再来看看。”红茵一边笑道,一边往里屋走。 里屋靠两边摆着满满当当的四五条长桌,桌子上堆着花色形制各样的衣衫和皮货,一旁还候着两个眼生的小太监,应当是看管的。小尘子笑道:“姐姐放心,一应都是备好的,劳请顺嫔小主也放心就是了。” 红茵微微一笑,停下脚步,翻了翻一摞颜色各异的衣衫问:“这些可是我们储秀宫的?我既然来了,顺路就带回去,也省得你们跑来跑去的不是。” 小尘子一愣,皱眉:“这么多,您也带不回去啊。”虽然眼下做的这些都是主子们的,可冬日里的皮货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红茵一笑:“没事儿,我能拿多少拿多少吧。”小尘子听着应了一声,旋即满脸堆笑道:“那这些可不是,这些都是承乾宫全妃娘娘的,您的在……,一边说,一边叫另外两个小太监:“诶,你们两个,把顺嫔小主的衣衫找出来。” 说着亲自带着人从另一边的衣服堆里翻摸了一阵,捧出几套哆罗呢、猞猁皮、灰鼠皮的皮货和成套的厚缎、重锦各色旗装。 红茵一边加快动作,一边笑道:“公公找仔细些,可别短了漏了。” 进了腊月,很快便是腊八,御茶膳房早早就备下了用红枣、莲子、核桃、青红丝等熬制的腊八粥,按照皇帝的吩咐,一边送往各宫,一边送往熙和门外,散于城根下的百姓。 阳光难得有几丝暖意,洒下薄薄的金粉似的光芒,透过景仁宫暖阁的镂空雕花朱漆长窗,连空气中浮动的碎金都清晰可见。 可攸宜的心境却一片冰封。文漾没有撑过连日的高烧,在这一日的凌晨去了。 她散着头发,抱着已经逐渐冰冷的文漾,突然陷入了莫大的恐惧和彷徨之中,这个孩子,最初是她使了手段抢了回来的,可相处日久,她也将她当做了亲生的女儿,如今却在她怀里成了一副冰冷的躯体。 攸宜晃了晃脑袋,一个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腊八原该是众嫔妃先到景仁宫请安,再一同往慈宁宫去的。茜舒接过小宫女递来的第二盏茶,只微微抿了一口,凝眉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从前也不见她迟了,如今人都来齐了,往慈宁宫那儿可不好迟到。” 静贵人沉瑛微微一笑,扶了扶鬓边的一枚鎏金蜻蜓压发,口气沉稳:“顺嫔姐姐也不用太着急,许是皇后娘娘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坐蓐期将尽,苒袖也恢复了嫔妃该有的晨昏定省,只斜斜靠在椅背上,并不同她们说话,只是和韫笙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郑嬷嬷陪着笑道:“大公主病重,皇后娘娘要先查看了大公主的病势才好过来,请各位小主稍待。” 文漾病重已经是合宫皆晓的了,郑嬷嬷自然也不必瞒着,可茜舒听着这话,下意识还是觉得有蹊跷,刚要说话,便听得里头环佩叮咚,一阵冷香传至,众人知道应当是皇后出来了,便都噤声起身行礼。 攸宜脸上是明显的倦色:“都起来吧,时日不早了,先往慈宁宫去才是正经。”她略略一坐受礼后,便扶着红药起身,先行往外走。 从慈宁宫请安回来后,一直压到临近午膳,攸宜才将文漾病逝的消息传递出去,彼时合宫皆惊,茜舒却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示意红茵可以开始按着计划来了。 第19章 漾夭 在这合宫猜忌,人心浮动之时,慈宁宫一向是安静的,庭院的绿梅凌寒而放,如翠袖笼妆,在雪中透着冷香。桂嬷嬷为太后奉上一盏香若兰桂的玉露茶,低声道:“太后,皇后娘娘到了。” 攸宜已经换下了早上来请安时正红的龙凤和鸣旗装,头上用一根青玉扁方挽起长发,疏疏点了几枚素银烧蓝的珠花,身上也只是淡青的竹叶纹滚边厚缎旗装,不饰任何脂粉,两双眼睛通红,微微肿着,显然是哭过一场了。 她其实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太后只淡淡斜了她一眼:“愉敬伤心不已,起不来身子了,所以哀家来问问皇后,怎么年前还好好的孩子,回到你的景仁宫,就这么没了。” 这话十分厉害,攸宜当下磕了一个头:“皇额娘明鉴,是儿臣的疏忽。”太后冷声:“自然是你的疏忽,可哀家也奇怪,原本已经渐好的公主,金枝玉叶的主子,怎么就突然风寒加剧了。” 一席话说得攸宜心惊肉跳:“皇额娘,文漾自打被抱到明英堂时,儿臣就把她当做了亲生的女儿,即便是……从前在潜邸,有时事务繁忙顾不上她,却从未起过那等子恶毒的心思!” 文漾只是个公主,碍不到任何人的路,她何需自掘坟墓!她话语铮铮,口吻笃定,太后看着她的样子,缓缓叹了口气:“哀家自然信你没有那样的心思。” 她心下一松,又听得太后道:“可你照料不周,却是事实。你是嫡母,亦是国母,既是宫里所有儿女的母亲,更是天下臣民的母亲。所以,你的孩子不能出事,否则就是无用。” 她的语气淡淡的,可攸宜明显从里头听出了一丝哀伤,却转瞬即逝,旋即而来的便是赫赫的威压:“漾儿接连出事,全是因为你这个皇后没有约束好下人。你在这里跪足一个时辰,静思己过吧。” 待到离开慈宁宫,已是月上柳梢头,月光似撒下的一块牛乳色的薄纱,笼罩在素白的积雪上,盈盈反闪着珍珠贝母的光泽,亮得晃眼。 孩子出事,做父母的是最难过的,文漾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一场高热,去又复发,怎么想怎么可疑。 一个皇后,可以没有皇帝的爱,却不能没有皇帝的信重。夫妻之间,经得起几次猜忌? 攸宜将太后的话放在嘴里仔细嚼过两遍,陡然止住了脚步,问一旁的红药:“咱们宫里拨去伺候文漾的,是哪个宫女儿?” 文漾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即便只是公主,却也让皇帝感受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更何况,她是那么的娇憨活泼,每每相见,总能熨帖他为人阿玛的心意。 皇帝悲伤之余下旨,按着和硕公主的丧仪下葬,封号乐安,随葬于先帝的端慧太子园寝。虽然没有为和硕公主服丧的例子,皇帝还是下旨宫人们戴白花七日为文漾送行。 深夜的景仁宫烛火长明,攸宜端坐在围炕上,接过红药递来的一盏银针茶,微微晃动脑袋吹去茶上的浮沫,带动耳边的东珠耳珰随着烛火的跳跃闪着珠宝独有的光泽。 “你别紧张,本宫就是想问问,挪回偏殿的那两日,大公主可有好好用药?”她和颜悦色地问道。 是啊,本来已经快要好的风寒,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会陡然加剧? 跪在地上的田儿是伺候文漾的近身宫女,统归翠嬷嬷管理,而翠嬷嬷自打文漾病逝后也病倒了,太医说是悲痛过度,一时上脑导致的痰症。郑嬷嬷也说见她每日都哀哀躲起来为早夭的文漾哭泣,攸宜不忍见了她伤心,就让她在自己房里先养病。 田儿磕了个头:“大公主十分不喜用药,只有您在的时候她才会乖乖用药,回到偏殿后,大多是奴才等哄着用的,一碗药得花上半个时辰才能喝下,但到底是每顿喝完了的。” 她不敢说,大公主在回来的当晚,是在暖阁外的碧纱橱睡的。熏笼需要人时时加炭火,她也懒得起来,有时候半夜火势小了,连她都是被冻醒的,才起身去加炭。 虽然后来翠嬷嬷找了小太监将三公主的摇床挪到了另外的偏殿后,大公主又重新回到了暖阁内,可她还是觉得,那一夜的疏忽,才是大公主的病根。 “那夜里睡觉呢,可有踢被子什么的。”她知道文漾这孩子素来贪凉,夜里总要踹几回被子,头一回发着热的时候攸宜陪着,更是整夜都难以睡上一个整觉。 “这……自然是有的……奴才都有起夜的。”田儿似是没想到她忽然这么问,虽然回了,可话语里的支吾还是被攸宜敏锐地捕捉到了:“是吗。” 她这两个字说得极慢,但威势十足,压得田儿在寒冬十月,竟沁出了一层薄汗。她低着头不敢说话,攸宜看着田儿的样子,心下便已知晓个七七八八了。 她没再看地上跪着的人,只是盯着手上的暗银镂空绿松石护甲,语气里满是倦怠:“你是伺候漾儿的,漾儿没了,你便下去陪她吧。” 说着,便有宫女过来要拖田儿下去,田儿惊得整个人抖得似筛糠似的,挣脱宫女爬到攸宜脚下,一边磕头一边道:“都是翠嬷嬷!是她!是她要把大公主移到碧纱橱去睡的!不然……不然何至于一个晚上就烧起来!暖阁……暖阁那么暖和!” 她说得颠三倒四,可攸宜却听明白了,脸色却越来越沉。她本以为翠嬷嬷即便目光短浅了些,可到底还是能帮她顾好孩子的,文涟在她手里一直都健健康康的,她才放松了警惕,没想到…… 痛悔像是蚂蚁般一下一下啃咬着她的心口,闭了闭眼间,心下已有了决断。攸宜扶着红药起身,一边往床榻边走,一边朝那几个宫女道:“她因为大公主过世太过哀伤,于今晚自裁殉主。” 红药递了个眼神给绿棋,绿棋会意,亲自上前捂住田儿的嘴,冷声朝她道:“是你自己死,还是拖着全家一起死,合该心里有个数才是。” 一句话,说得田儿呜呜滚下泪来,却再也不敢挣扎了。 第20章 二鸟 晨光熙和,紫禁城内外浮金跃影,腊八节后,各宫的份例也陆陆续续发下。红螺从小太监的手中接过这一季的冬装,笑着放到桌子上,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方道:“娘娘,东西都到了。” 苒袖独坐在妆台前,一边卸下头上的几支翡翠碧玉明珠钗,一边懒声道:“大公主新丧,这些颜色衣裳都先收一收吧。” 红螺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只是娘娘到底是大公主的庶母,位份尊贵,也不必太委屈自身。” 绿书为苒袖挽了个简单的螺髻,随手拿了根素银蓝宝石簪子挽起,和身上的月白色暗缕梅花纹旗装一般,愈发衬得她莹白的小脸似粉莹莹的蘸水桃花。 她起身往放着衣料的圆桌前看了看,凝眉道:“这些个花花绿绿的,若是穿着去到慈宁宫请安,即便两位太后不说,看着也不像。” 末了她又指道:“上面那两件浅樱红的你和绿书一人挑一件去,只留下鸭蛋青和浅碧这二色的,剩下的都归入库吧。这些皮货倒是无碍,只是本宫不耐得这气味,拿去洗衣房先浆洗两遍再送回来。” 嫔妃的旗装虽然宫女上不得身,却是难得的赏赐,尤其苒袖妃位的尊贵,是皇后之下第一人。 被她指了不要的那两件浅樱红如意云纹边满绣缠枝杏榴花的雨丝锦旗装上,杏花和榴花的花蕊都用的碧玺和珍珠捻了金线做就,阳光下熠熠生彩,端是看着便知价值不菲。 绿书喜得无可无不可,当下跪着磕头道:“多谢小主。”她出身汉军旗包衣,家境贫寒,如今的赏赐都是自己来日出宫的保障,自然欢欣不已。 苒袖微微一顿,道:“你不是本宫从府里带出来的,可只要做事尽心,本宫自然疼你。” 似乎在哀戚如花的生命流逝,一应的丧仪完毕,已经暂停了十几日的大雪,这几日又纷纷扬扬起来,待攸宜处理完文漾的丧事,有奇怪的流言也随着风雪一夜间充满整个宫城。 人都说,大公主的生母就是皇后害死的,如今皇后看着大公主一天天大了,愈发心虚,所以才让奴才故意弄得大公主生病,否则怎么会快要好的风寒,又突然加重了。 流言纷纷扰扰传了两日,更有甚者连皇后怎么在大公主生母的药里动手脚,怎么害死大公主生母贴身的侍女,都说得一清二楚,仿若身临其境。 绿棋端了一碟软香糕和一盏红枣燕窝,放于一旁的紫檀木圆桌上,看着围炕上埋头打算盘的攸宜,眼里似有担忧之色:“皇后娘娘,如今连御茶膳房都有着各种流言,您真的不管一管吗。” 攸宜勾去最后一笔账,看了一眼绿棋,在圆桌的一旁坐下,淡声道:“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你身为景仁宫的大宫女,不该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头。” 绿棋一凛,微微福了福身道:“是,奴才知错。” 攸宜接过一盏红枣燕窝在手里,缓缓搅动着,却怎么也不入口,末了她才问:“翠嬷嬷呢。”绿棋一愣,老老实实道:“说是身子已经大好了,等皇后娘娘示下呢。” 田儿被迫殉葬,吓得翠嬷嬷顾不上伤心,便想来见见攸宜,可回过神来的她才发现,自己身边一夜间多了三四个脸生的宫女,嘴上说着是皇后娘娘体恤她,让她们过来侍奉,可其实就是变相的监视。 “田儿倒成了药方子了。”攸宜淡声一笑:“好了,本宫今儿有空,带她过来。” 到底是伺候自己多年的老嬷嬷,不好直接打死,恐引得人猜忌,便赐令杖责二十。可这二十下板子却都是实打实的,卫湖亲自掌刑,一顿板子下去筋骨尽断,若有好的医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遣送回府,一应的珠翠体己全都不许带走,已是断绝了她的后路,余生只能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了。 发落完,攸宜换过一袭鹅黄的福寿纹掐牙滚边旗装,不绣任何花样,只露着料子原本的花色,减去皇后的金钗,以玉石做饰,并几支通草绒花,再度跪在慈宁宫的仁穆太后跟前。 彼时愉敬太妃已经大好,和太后对坐着,脸上是少有的冷色:“好贤惠的皇后,自打皇帝登基后,这宫里就没有一日是安静的。” 攸宜不是个蠢的,她能察觉地出愉敬太妃对自己的不喜,深深叩拜下去:“儿臣失职,请皇额娘、额娘责罚。” 态度这么低,似乎她们倒成了恶婆婆了,愉敬太妃看着请罪的攸宜,冷笑一声:“你既然要哀家责罚,那便停了你的中宫笺表如何?” 中宫笺表是皇后统摄六宫特有的权利,上面加盖凤印,用来管理后宫,约束后妃和皇子。而中宫笺表一旦发出,就是皇帝的圣旨都不能轻易否定,是皇后的象征和荣耀。 大清开国至今,唯有顺治帝的孝惠章皇后曾被停过中宫笺表,可那时有孝庄文太后擎天护着,仅仅过了三个月便恢复如初,自己若是被停了,那要到何时才会恢复? 况且,自己是新后,如今就被停表,来日有何脸面再统摄六宫? 这样想着,攸宜的心下一片冰凉,可她是世家贵女,很快冷静下来,先是重重磕了个头应道:“皇额娘和额娘责罚,儿臣甘愿领受。” 愉敬太妃倒也不是真的想停了,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皇帝。 皇帝刚登基,后宫要稳,不能乱,先帝去世还未出当年,便有皇嗣跟着夭折,这放在什么时候都是皇后失职。 可若真的停了中宫笺表,定会有人说她为母不慈,也是将愉敬太妃架在火上烤。 而攸宜明显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怎么可能让愉敬太妃骑虎难下,又主动递出台阶:“只是皇上刚刚登基,还请两位额娘顾及皇上的脸面,优容儿臣一二,儿臣必定好生反省。” 一席话进退得宜,无形中顾全了三方的体面。太后看着两人的交锋,直至此刻才出言道:“好了,皇后说自己会好生反省,哀家便罚你抄写心经千篇送往雨花阁,为文漾祈福。另外,既然皇后觉得自己调理六宫之事力有不逮,哀家会传旨,待全妃出月后,赐她协理六宫之权,替皇后分忧。” 心经虽然不多,可千篇之数不少,更何况全妃本就是皇后之下位份最高的宫妃,又平安得了个皇子,有她协理六宫,皇后是要不好安枕了。 “多谢皇额娘体恤。”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也没想到,只是一时的疏忽便酿成如此大错。 她看护了文漾几个晚上未曾好生安歇,不过是想躲懒几个晚上睡个好觉罢了,才让人把大病将愈的她先行挪回偏殿,却不想一时不慎满盘皆输。都怪自己太过心软,若是一早便把翠嬷嬷赶回府,自然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 待到乖出了慈宁宫,攸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寒梅混着脂粉的冷香丝丝缕缕钻入肺中,逼着自己清醒。 “红药,有些事儿可以去办了。”她自然不可能任由流言满天飞,起初两位太后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是实打实的不满,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太后罚也罚了,她自然可以出手弹压了。有人想趁她病要她命,想都别想。 第21章 风起(一) 寒风料峭透冰绡,可到了年下,六宫也并不寂寞,各色水晶琉璃灯挂起,腊梅、红梅俏立枝头,交相辉映。 承乾宫是最精致富丽的,院中因着旧年先帝容妃的喜爱,还种着几株沙枣花,花叶已全数脱尽,徒留光秃秃的枝干。苒袖喜爱的茉莉早已被移入暖棚里,防止冻坏了,院落里白茫茫一片,实在不太好看。 好在绿书手巧,便带着小宫女用黄黄绿绿的彩纸裁剪出手掌大小的橘灯悬挂,瞧着也是别有意趣。 次日是腊月初十,该往慈宁宫去请安的,苒袖出了月子,又有着协理六宫之权,自当比众人到的都早。 于是红螺寅时三刻便醒了,收拾好自己后,她和往常一样转过屏风去看另一头的绿书,却见她还在睡梦中,拧了拧眉头就去推她:“绿书,起来了。” 可绿书却丝毫没有反应,红螺下意识凑近,想查看一下她的状况,却瞧见她裸露出来的脖子上有着大片的红肿,有的地方还发生了溃烂,看着十分狰狞恐怖。 红螺被惊得心下一跳,也不敢妄动,只小心捡过一旁的被子替她掖好,避免再着凉,才地先行来到正屋。 苒袖已经醒了,值夜的小丫头轻手轻脚地打来热水,正服侍着苒袖净面。 红螺眼瞧着苒袖擦拭过脸颊,示意宫女先把热水带下去,上前扶着苒袖起身,才低声在她耳边把绿书的事说了。 苒袖皱眉,下意识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她下床到妆奁前坐下,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道:“叫个医术好些的医倌来给她看看,别叫人进她那间屋子,若是传人可就麻烦了。” 宫女是没有资格叫太医的,只能叫太医身旁学医或者御药房当差的小太监来看看,统称医倌。 红螺心下一跳,应了声是,一边叫梳头宫女进来,一边从衣架上拿过素日常穿的一件妃色遍绣缠枝海棠的锦袍替她穿好,最后备下出门时要穿的藕荷色遍地洒金碧纹大毛斗篷,才慢慢踱步到苒袖身边。 梳头的宫女手巧,几下就缠好了一个燕尾圆髻,红螺顾念着快到年下了,不好太过素净,便选了一件粉芙蓉玉芍药花钿给苒袖戴上。 苒袖看那花色并不鲜艳,浅粉的芙蓉玉有着宝石玉器独有的润泽,既不出挑,也不露怯,倒也十分满意。 到景仁宫时,时间尚且不早不晚,寒暄一番过后,又跟随着攸宜到慈宁宫请安。 太后环视一圈底下众人,才笑道:“好了,看你们都好,哀家也高兴,赐座吧。”众人行礼谢恩后,才纷纷就坐。 刚坐定,便见愉敬太妃转向苒袖,关切地问道:“今儿是绵瑞满月,哀家特地命内务府按照三倍的礼备下,以嘉奖你诞育皇子之功。” 苒袖迎着众人或是艳羡或是嫉恨的目光,施施然起身行礼:“臣妾和绵瑞多谢皇上皇后,多谢皇额娘、额娘厚爱。” 太后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才朝众人又道:“哀家疼全妃,自然也疼你们,只是你们也得争气,多为皇室开枝散叶才是。” 听着这话,旁人倒还可,唯有茜舒悄悄拧紧了帕子,仿若有无数细细长长的针一下一下戳着她的心。潜邸旧人不多,唯有她尚且没有生养,一时间她坐立难安,如置油锅之上。 苒袖坐下后,瞟了一眼茜舒,唇边勾起一个淡漠的笑,随着众人朗声道:“是。” 第22章 风起(二) 回到承乾宫,早有留守的小宫女香儿上前,顺手接过苒袖手上的平金珐琅手炉,道:“娘娘,医倌已经看过了,等着给您回话,可要见一下?” 苒袖一边脱下外头的大氅,一边点了点头:“叫他进来吧。”医倌是太监,没那么多避忌,在寝殿也可召见,香儿下去后,不多时便领着一个太监上来了。 那小太监也乖觉,行完礼自报家门后,弓着身一一说完绿书的症候,又道:“绿书姑娘应当是沾到了什么毒物,才会生出这种红肿来,只是具体是什么,奴才暂时拿不准。” 红螺皱眉:“你看不出来?” 小培子应道:“是,许多药材未经炮制前,是不能用手去触碰的,例如明矾、硫磺、鸦胆子、雄黄等等,若是不小心碰到了或是沾上了,轻则红肿起丘疹,重则流脓成溃疡,所以奴才在确认是什么之前,也无法肯定。” 红螺心下大骇,这岂不是说明,承乾宫内混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而她们还不知道是什么! 苒袖略一沉吟:“本宫刚才听你说,她全身都有这种症候,尤其在脖子上最多,莫不是衣服上有什么蹊跷?” 必须得先查出是什么,才能知晓可能是哪里沾上了。红螺很快反应过来,应道:“奴才这就去把绿书的衣物都取来。” 这两日的宫女服还没来得及送去洗衣房,倒是方便了红螺,小培子仔细查看了绿书常穿的两件衣裳后摇了摇头:“这里头没什么异常的,就是寻常的茉莉粉的味道,不像是被下了东西。” 此话一出,倒是让苒袖和红螺都有些疑惑,可苒袖很快反应过来:“红螺,你去绿书的衣箱里,把她的衣物都找出来。” 红螺去了不多时,便抱出一摞衣物来,小培子又是严阵以待,每个都仔细闻过一遍,许多药物的味道只要附着上去了,就很难消除,不多时,他在一件彩绣辉煌的衣物上停留下来,朝苒袖道:“娘娘,这上头有药材的味道。” 其他几件衣服基本都是脂粉味,唯有这一件,洗衣房的皂角香下,带着微微的清苦之味,他摇摇头:“娘娘,奴才的本事就到这里了,至于是什么药材,奴才也不敢确认。” 他虽然鼻子比一般人灵敏许多,但又不是狗,虽然心底有个模模糊糊的疑影,却不敢直说。 苒袖看着那件自己赏赐下去的衣裳,努力平复了心情,微微一笑:“你直说便是,本宫就当听个趣儿。” 小培子这才大着胆子道:“闻这个味道,像是鸦胆子。鸦胆子清热解毒,截疟止痢;外用还可腐蚀赘疣,但这东西是有毒性的,接触得久了便会使得肌理红肿,出现和溃疡血疱,瘙痒难忍。” 他的话,让苒袖脸色愈发阴沉下来,承乾宫定然是没有这种东西的,那这些东西是怎么混进来的? 虽然心下已是惊涛骇浪,可苒袖表面上仍是风轻云淡:“许是那丫头自己在哪弄到了,你回去别瞎说,省的惊动了人。”说完,她不太放心,又问道:“可严重么?会传人么?” 鸦胆子可不是路边的野草,哪里都有,哪能随便弄到。虽然这样想着,可小培子哪敢直说,只是回了句:“是,娘娘放心,这东西不传人的,绿书姑娘看着吓人,用点药,调养几日就好了。” 苒袖点点头,示意一旁的红螺亲自送出去,疲惫地倚靠在围炕旁的软枕上,闭目沉思着。 来到屋外,红螺从怀中摸出两块二两的小银粿子塞到小培子手里:“倒是辛苦你走这一趟了,药方也不必送来,我派个小宫女去取就是了。” 小培子本是御药房的低等太监,可学的一手好医术,因此也有些仁心,他接过银子后,又补充了一句:“红螺姐姐客气,瞧这样子,似乎是鸦胆子未经炮制,直接研磨成粉沾在了衣物上,这东西刚接触的时候无碍,必得是有一会儿了,症候才会慢慢显现出来,您和全妃娘娘可得小心。” 一时半刻还察觉不出来,待到发作出来,衣裳已经被送去洗了,正好毁尸灭迹,可真是好谋算! 这样精细的功夫,真是让人防不胜防,红螺勉强一笑,送走了小培子。 听完红螺的禀报,苒袖眸光一闪,冷笑连连:“好,好啊,真是好手段。” 那件被下了药的浅樱红雨丝锦旗装是她赏赐下去的,如今看来,这批送来的衣物上估计都被动了手脚,若非她因为种种原因未曾上身,今日全身肿胀溃烂的人便会成了她! 下手又黑又狠,若不是绿书凑巧引了出来,只怕她到死都在梦中! 红螺也是气得狠了:“谁这么黑了心肝!” 苒袖冷笑一声:“自然就是宫里这些人了。” 韫笙和沉瑛自然不必说,位份不高,能做的事情有限,一个尚且和她是同盟,一个忙着固宠。 剩下的最可疑的,便属索绰罗氏和皇后,一个在府里就已经和她是死敌,一个面慈心苦,让人捉摸不透。 至于海佳氏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自己和她虽然有红螺那一档子事,到底没闹得太难堪,嫌疑自然就小了。 “裁制冬装时,皇后娘娘忙着照顾乐安公主没插手,一应都是顺嫔娘娘在忙活,若是出了事,她定然逃不了干系,应当不是她吧。”谁会在自己送的东西上下手呢,怎么看都似乎是与这件事关系不大的皇后更可疑。 苒袖扶着额头:“皇后可疑,顺嫔也不是毫无关系,说不准,她是故意为之呢?” 反其道而行也未为不可。 此事若是成了,她容貌尽毁,留下疤痕,再难侍君,生生给人让出了路。 而自己只不过是冒一点被怀疑的风险,左右从冬装制成到发下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下手的那个人即便自己也沾到了鸦胆子的粉,定然早就好了,不露一点痕迹,倒真是好谋算。 比起疲于照顾大公主的皇后,她更觉得这事儿是索绰罗茜舒做下的,可海佳氏也不得不防。 一时间,她脑海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不过她很快又问红螺:“不过,既然是本宫赏赐的衣服上有这东西,怎么你没事。” 红螺一怔,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老老实实道:“那天奴才收完衣服后,紧跟着要给娘娘上茶,许是那时候洗掉了也未可知。” 她将衣服收入箱底后就再也没碰过,方才小培子也说了,接触个一时半刻的是无碍的。 但她们也很快反应过来,浑身上下都起了红肿的绿书,想来是这些衣料上过身了,且还偷偷穿了不止一次。 她们身为近身侍女是有单独的屋子的,两间堂屋,左右各自一扇屏风隔开,自然能避过红螺了。 红螺和自家主子对视一眼,恨声:“该死的小蹄子,竟然敢僭越!” 主子赏赐近身的宫女衣裳首饰也是有的,但这些东西都是上不得身的,更多的是算作一种添妆之意,绿书竟然敢私自穿上,实在是目无王法。 “她若只是看着衣裳好看而穿穿便罢了,怕就怕她有着不平凡的心思呢。”这些绿字辈的宫女都是内务府直接拨下来的,模样自然都是没得说。 就拿绿书来说,白皙小巧,一双剪水双瞳更是为面容增色不少,而这紫禁城里的女子,本就都归属皇帝所有,她真有个向上爬的心思,也不稀奇。 “什么东西,她也配!”红螺皱眉道。 苒袖接过小宫女递来的茶盏,冷笑一声:“配不配是皇上说了算,不是本宫。” 即便绿书真的得宠,也撼动不得她的地位,何况……她总觉得皇上应当是瞧不上绿书的。 “无论是谁,刀子既然已经朝咱们捅过来了,就得捅回去。”苒袖示意红螺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红螺从为难到大惊失色:“娘娘!这……” 苒袖摁住红螺的话头:“你放心,本宫会让人把握好用量,最重要的是,本宫不能白白受了这个委屈。” 红螺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最后还是点点头应下。 第23章 风起(三) 夜来风急,储秀宫内原本遍植茜舒最喜爱的山茶花,此刻也都被移到了暖棚里,院落中唯有几棵冬青还郁郁葱葱,来一阵风便沙沙作响。 红茵和绿画抖开水粉的绸缦帐子,用安息香一寸一寸仔细熏过,最后在帷帘处疏疏朗朗悬挂的三五枚镏金镂空铜香球内添上春日收来的山茶花香片,让山茶的香气幽然隐没在殿宇内,最后才朝茜舒道:“小主,该就寝了。” 茜舒扶着红茵在拔步床上坐下,一边拿玉轮轻轻摩挲着脸上和手背上的经络,见绿画下去后,才漫不经心地问道:“承乾宫那儿,怎么一直没动静?” 红茵端来茶盏顺手放到床边的小圆桌上,蹲下身子为茜舒揉捏着大腿:“许是……全妃还没上身呢?如今和在府里不一样了,许多事儿都得咱们自己来呢。” 茜舒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难得关心了一句:“你的手没事儿了吧。” 红茵摇摇头笑道:“小主提早拿了疏风散邪的药,还有对症的膏药,奴婢又很快去净了手,不会留下把柄的。” 末了她似又想起什么,道:“不过今儿下午倒是听说承乾宫有个宫女得了风寒卧床休养呢,会不会和这事儿有关?” 茜舒长出了一口气:“应当不会,宫女若是沾上了,应该也只是手上有些迹象,到不了卧床休养的地步。” 红茵细想也是,又劝道:“娘娘不必太担忧,只要全妃上身,那鸦胆子是一定会发作的。” 冬日的晨光似乎格外短暂,日头斜斜挂在西边,像颗被泡发的橘子,晕着毛毛的昏黄的光圈,攸宜放下抄了一半的经书,正欲起身时,外头苏贵进来,弓了弓身道:“皇后娘娘,皇上有请。” 养心殿的小书房保留着先帝在世时的模样,只是满架子的书卷换了一茬,东板墙上疏疏朗朗的十几只壁瓶仍是旧时纹理。其实内务府的人已经备好了龙纹、八仙、松竹梅、芦雁、等新图样的璧瓶,只是皇帝一直说不急,便未曾换下。 皇帝穿着一袭宝蓝的八团夔龙锦袍坐在长榻上,身旁是一袭月白缎织彩百蝶绕花缎袍的苒袖,底下置着一个圆凳,茜舒则面露担忧地坐在一边,而苒袖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正中央的紫铜嵌珐琅龙纹香炉里尚燃着幽宁沉郁的龙涎香,将几人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下,和攸宜迷蒙的心境般有些看不清楚。 “臣妾给皇上请安。”攸宜行礼过后,又朝苒袖和茜舒抬了抬手示意她们也起来,三人各自安坐后,她才开口,面上似有疑惑:“皇上这时节唤臣妾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皇帝朝苒袖一扬脸,道:“给皇后看看吧。” 苒袖伸出手,却见嫩白的掌心红肿一片,瞧着十分可怖,她听得苒袖低低道:“今儿早起,嫔妾想着因为绵瑞满月,各宫都送了礼,便叫人收拾了些皮货料子和珍宝玉器出来,预备打点回礼。可不知道怎的,过了没多久,掌心就变成这样了,问过太医才知道,这是碰到了毒物。于是便让太医去查验,结果发现是有人在送到嫔妾宫里的皮货上动了手脚。” 关之阳是如今太医院院首的弟子,医术精湛不说,最重要是有眼色,看了眼面露疑惑的攸宜,便又解释了一遍所谓的鸦胆子是怎么回事。 这下攸宜也听明白了,摁下突突直跳的心口,她艰难开口道:“这……臣妾记得,打点这一批冬装,是顺嫔在办的。” 攸宜到之前,茜舒便已经表白过一次自己与此事无关,眼下怀疑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在她身上,她起身,在皇帝跟前跪下:“皇上,这事儿是嫔妾失职,可嫔妾并不知道这所谓的鸦胆子从何而来,为何会沾染到承乾宫的衣料里。” 她的话语里有着惶惑和迷茫,耳边的烧蓝鎏金蜂步摇垂下长短不一的蓝宝石珠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打在鬓边,面容上是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担忧,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 皇帝定定看着茜舒,眼底似是有着难以察觉的疲倦:“你和皇后都不知道,那这鸦胆子的粉是自己跑到全妃的衣物上的?” 关之阳在一旁道:“皇上,鸦胆子唯有御药房有,且不是什么常用的药材,许是可以从御药房的记档上看看。” 皇后很快反应过来,站起来福了福身子:“皇上,这批冬装发下来已有一段时日了,从裁剪到制成,经了多少人的手,即便当下去查,也不一定能查得出来是谁下的手,何况是现在。从鸦胆子的来源处去寻找,应该会更快些。” 皇帝使了个眼色给苏通,苏通即刻会意,转过身便往御药房去。 不多时,苏通便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个簿子,应道:“皇上,如关太医说的,鸦胆子不是什么常用的药材,今年御药房就进了这一批,且是在十月初进的,而那段时间唯有钟粹宫、长春宫和启祥宫三处有来取过药,但取的都不是鸦胆子。” 即便取的不是鸦胆子,也不妨碍她们和御药房的人有接触,在绵瑞诞生前,绵思是唯一的皇子,这样看起来,似乎钟粹宫的芸嫔最有动机。 攸宜看了一眼脸色晦暗不明的皇帝,朝苏贵道:“那就先把三位都请来问问吧。” 第24章 风起(四) 启祥宫离养心殿最近,因此蕊茵是最先到的,她穿着一身杏黄的八团起花琵琶襟旗装,外头罩了件乳白的暗金纹起风毛马褂,瞧着干净清爽,姣美的面容上有些许疑虑:“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不知皇上和皇后娘娘召嫔妾来所为何事?” 皇帝没说话,攸宜便朝蕊茵和颜悦色地问道:“听说你这些时日身子不爽,往御药房去了几趟?” 蕊茵有些疑惑,却还是老老实实应道:“多谢皇后娘娘挂怀,太医说是嫔妾生二阿哥的时候落下的症状,一见着风就咳喘不止,便开了些止咳平喘的药。” 攸宜待要再问,沉瑛和韫笙也都到了,她们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一一道来自己的症候,沉瑛是晚上睡得不好,去开了安神汤来;而韫笙也是生产时落下的老毛病,见风便头疼,从前还好些,入宫后这症候越来越严重,便少不得往御药房去的勤了些。 似乎都没有什么异常。 听完这些话,皇后的眼底明显松缓下来,蕊茵算是一枚趁手的棋子,她暂时还不愿她折损在这里:“皇上,这样看来只能慢慢查访了。” 皇帝的目光扫过几个嫔妃,最后落在皇后身上,神色郑重:“既如此,后宫终归是皇后掌管的,这件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攸宜起身福了一福,有些歉然:“是。让皇上操心了,是臣妾没有管理好六宫之事。” 对着皇后,皇帝的语气仍是少见的柔和:“朕初登大宝,来日宫里的人还会更多,皇后若是拿不准的,大可多往慈宁宫请教两位额娘。” 除了例行的请安,攸宜也常往慈宁宫进些小食,但去的次数总归及不上茜舒和苒袖,她心下一凛,对皇帝的态度有了更深层的认识。 说完,他便起身朝苏贵道:“好生送全妃出去,朕今晚去承乾宫陪伴全妃。” 这便是要她们告退的意思了,三人也清楚,起身一一行礼退下了。茜舒心头微微有些发慌,皇帝安抚了全妃,提点了皇后,就是全程没有一个眼风给自己,难道是怀疑了什么? 可很快,她又劝服着自己定下心来,既然没伤到人,就得赶快了结此事,以免夜长梦多才是。 日已东没,月冷雪寒,凝在素白的积雪上,照得养心殿的院落内晃眼地如同白昼一般,皇帝独自负手站在廊下,看着墙根一株老梅,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贵送完全妃回来,见临风自立的皇帝,眼皮跳了跳,迎上前道:“皇上,您怎么独自站在这儿,着了风寒,两位太后可得把奴才的皮剥了。” 他说得愁眉苦脸的,倒是引得皇帝嗤地一笑:“少不了你的责骂,明知道宫里不安静,还不替朕和皇后多长一双眼睛。” 苏贵弓着身:“奴才知错了。” 新旧权力的交迭更替间,是需要给旧人一些熟悉新主的时间,何况如今宫里多的是伺候先帝和皇太后的老人,皇后用起来费点力气也是常事。 皇帝的声音淡淡的,细微的似乎要湮没在这呼啸的寒风中:“你说,这事儿会是谁做的?” 皇帝问你话,有时不是真的在问你话,苏贵弓着身不敢回答,却也不敢不回答,只能含糊其辞:“奴才失职,但皇后娘娘明断。” 皇帝看了眼滑不丢手的苏贵,垂下眼眸。 第25章 将息 依稀记得从前在王府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夜,桐花阁暖阁内水仙的冷香被炭火幽幽一烘,更显馥郁如酒,他坐着看诗集,读到“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时,她便已经一笔一画地勾勒出几朵挺拔俊秀的竹叶,含笑着问他如何。 都言岁寒三友有着高风气节,可他喜欢那茂林修竹,却是喜欢竹子的刚强,宁折不弯,内囊即便被虫子啃食干净了,外表亦是挺拔的。 他看着她在那幅竹林图旁又添上几笔,原本的翠竹青青旁骤然多了几朵墨色的山茶花。 他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听得她耍赖似的笑嘻嘻道:“竹子好是好,只是太过寡淡。做人么,就是要花团锦簇,轰轰烈烈才好,譬如这山茶,盛开时富贵无极,即便是凋谢,也绝不零落成泥。” 听着她的话,他陡然惊觉,她有着怎样的气性和坚韧,凡事定要做得最好,即便是谢场,也绝不狼狈,宁愿高傲壮烈地从枝头整朵跌下,也不愿妥协而片片凋零。 山茶有墨骨,纯洁如雪,不染尘埃,可他知道她不是那样纯白无瑕的人;那又如何呢,自己也不是全然和修竹般清净孤高的,但不妨碍他们的喜欢,因为向往。 他们同样身处在权力的泥沼中,努力地想要挣出一个锦绣前程,虽然承载着希望和寄托,却还是因着出身的限制,要被迫接受着来自某些所谓的“生来高贵者”的不经意的蔑视。 明明他资质出众,文武皆修,却只能寄养在中宫名下,有了半个嫡子的身份才能顺利登基;明明她才貌双全,聪慧玲珑,却困于庶女之身,连个侧福晋都做不得,只是个格格。 他们有着相同的骄傲和不认输,但又走着不同的路。 “苏贵,摆驾承乾宫。”他不愿再想下去,唯有思及这个雪天出生的爱子时,皇帝的脸上才少有地露出几分愉悦之情。 储秀宫内静悄悄地,绿画撤下已经凉透的茶水,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只留红茵拨弄着熏笼里的炭火,相对无言。 “你是说,御药房的小奇子?”茜舒沉声开口。 红茵点点头:“是,那个小奇子家人全没了,只剩了个兄弟在外头支个馄饨摊拉扯两个孩子,可以为咱们所用。” 茜舒听着炭火在铜盆内发出的“噼啪”之声,闭了闭眼:“好,你去吧。” 最近诸事不顺,本想借流言让太后严惩攸宜,可太后却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又想借好不容易弄到的鸦胆子粉末毁去承乾宫那个的容貌,却没想到失手了,自己又白白惹了一身骚。 虽然明面上撇清了自己,可如今皇帝已经还是开始疑心自己了,否则这两日都不曾踏进储秀宫,甚至她送去的糕点 也被苏贵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若是事情成了便罢,可事情没成,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嘛,思及此,茜舒更加烦躁。 她还没有孩子,不能在这时候失宠,否则,一个嫔位便是自己的余生了。 又过了没两日,御药房炮制药材的小奇子就主动出来自首,说是自己趁人不备溜进内务府,在给承乾宫的衣料上下毒的。 慎刑司拷问之下,他咬死了是因为有一次给承乾宫送安胎药时,因为全妃没醒,害得他回去的晚了,被管事公公责罚,从此就记恨上了。 理由如此牵强,明显是在把人当傻子,可攸宜只是冷笑一声,命红药带他去御前领罪。 红药皱眉:“这……明显是推脱之辞,皇上会不会责怪皇后娘娘办事不利?” 攸宜摇摇头,站起身子:“不会,皇上巴不得赶紧了结。全妃到底没伤着,即便查出是哪个宫妃做的,最多也就是禁足了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复宠了。倒不如先摁下,算做是个把柄在手里,好叫她以后也安分些。” 红药听着自家主子的话,似乎已经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却不敢再问,应了声是,便先带人来到苏贵面前。 苏贵进屋通报时,皇帝正在长案前临摹着郑思肖的《墨兰图》。 寥寥数笔,兰叶挺拔舒展,清丽而优雅的姿态跃然纸上,听完苏贵的话,皇帝内心毫无波澜,只淡淡道了句:“奴才既然生了雄心豹子胆敢挟私报复,就杖毙吧。” 第26章 首除夕 他才刚登基,就经历了丧女之痛,又出了这档子事,六宫不宁,他也难以安心政事。 这样想着,他唤来杜辛,嘱咐道:“皇后初掌六宫事宜,怕是还生疏,你便先到皇后宫里帮衬帮衬吧。” 祸首被杖毙的消息传到承乾宫时,红螺正拿着药膏仔仔细细为苒袖涂着手心,经过两日的调理,红肿消退不少,可瞧着还是触目惊心。 红螺心疼不已,道:“娘娘都这样了,还没拉下顺嫔,真是……”真是亏大发了,红螺在心底补充。 看着纠结不已的红螺,苒袖竟然笑了出来:“好啦,原本也没有打算就凭这个拉下她。”她看着殿中冉冉逸出的苏合香,微微有些出神,低声道:“你知道吗,小时我有一次摔伤了,膝盖破了很大一个口子,额娘第一次给我上药的时候,我疼的直哭,可第二次,第三次上药的时候,我竟然就觉得没那么疼了。” 红螺听着她的话,有些懵懂不解:“小主的意思是......” 手心已不是那么红了,只是药膏敷上来的时仍有微微的灼热,红螺上完药,仔仔细细拿纱布卷好,便听得苒袖继续道:“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她早已和我是死敌,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随着小奇子的死,这件事好像也落下了帷幕,六宫的绿头牌照例在皇帝指间翻落,启祥宫是长子的生母,长春宫是新宠,钟粹宫、储秀宫都是旧爱,仿佛皇帝到了哪里,就将春意带到了哪里,再也无惧外头的冰天雪地。 皇帝待皇后仍旧亲厚,只是攸宜知道,文漾的夭折,到底伤到了夫妻情分。 但她并没有急着修补,年下事宜颇多,有着杜辛在侧,总算一桩桩一件件都上了手,还能腾出时间来照管孩子,抄写佛经。 而红药往各宫安插眼线的事宜,也在慢慢收尾。这也是她的失算,把孩子移到毓庆宫后,没有时时过问,反而忙着收买人心,驯服上下,才使得太后不满。 转眼便是这一年的除夕重华宫夜宴,已经出宫建府的几位郡王和亲王都回来了,连太皇太后也难得赏脸出席,因着仁穆太后喜欢,还传了筝曲作伴,冰天雪地间纯净空灵的清筝为席面增色不少。 酒过三巡后,攸宜和皇帝对视一眼,先行举杯道:“诸位,这是皇上与本宫一同在金秋酿制的甘栗酒,可以益脾健胃,强身健体,也是皇上的一片关怀之意。” 虽然都是皇室宗亲,但其实能与帝后同席的,也就只有先皇留下的几位皇子和公主,余者自然都在末尾,只能隐隐约约见到几抹明黄的身影而已。 皇帝略一扬脸,苏贵会意,接过小宫女递上来的酒先让小太监尝过,确认无碍后,才慢慢斟了一杯在皇帝跟前。 皇帝先行举杯,摁住了要起身行礼的众人:“都是自家兄弟,朕与各位同饮此杯,以示亲厚。”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这些宗室亲王若能好好当差,为君分忧,他便有了诸多助力,所以才有这一出。 帝后先行饮毕后,众人也纷纷饮尽杯中的酒水,恰在此时,年仅十三岁的多罗康郡王永璟又站起身道:“皇兄,臣弟有一事相求,望皇兄允准。” 皇帝登基后,因为永字比较常用,为了避讳君主之名,又能体恤民情,便顺从礼部的提议,将自己的永字改为了“颙”字,大大节省了底下众人的心力,无不赞颂君主仁德宽和。 康郡王永璟是太后的亲子,皇帝自小养在太后膝下,除却一母同胞的五公主,便属这个兄弟和他关系最为亲近,他自然知道这孩子要做什么,笑着岔开话题:“皇阿玛仙逝后,你便搬出了宫,在京城的郡王府住着还好么。” 小小年纪的永璟拱了拱手行礼:“多谢皇兄挂怀,只是臣弟一直想进到火器营中,为皇兄分忧,所以近来夜有所思,难以安枕。” 永璟七八岁时就跟在彼时还是皇子的五阿哥永琪身后,耳濡目染对火器有着极高的兴趣和天赋,反而对经史子集只称得上应卯罢了。 皇帝不待太后开口,便皱眉道:“朕不是说过了嘛,你年纪还小,火器营太危险了,过两年你大些再允准你去。” 永璟的脸上有些挫败:“臣弟都建府立衙了,皇兄还老当我是小孩儿。” 太后笑道:“你这孩子,你皇兄是心疼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说罢也不等他再说些什么,便转移话题,问一旁的愉敬太妃:“璟如似乎这几日往慈宁宫里来得少了是怎么回事。” 先帝膝下长成的公主不多,如今几个还未出嫁的长公主都暂时居住在宁寿宫陪伴太皇太后。 提及爱女,愉敬太妃微微一笑:“是太皇太后喜欢她,待到三年孝期过后,便要择日完婚了,因此想多留着她和璟姝在身边陪伴几日。” 已经十五岁的璟如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有着矜贵之气,却并不自傲,朝太后微微福了福身:“皇额娘挂怀,是儿臣失仪了,以后必定多往慈宁宫探望。” 璟姝在一旁笑道:“五皇姐记挂皇额娘,还特地为皇额娘绣了一架屏扇,比儿臣孝顺多了。”语气娇嗔可爱,皇帝也不由得笑了:“和庆到了出降的年纪,自然要懂事了。” 皇帝登基后便封了璟如为固伦和庆长公主,拟定于嘉佑三年的三月十八与张若霭的长子张采衡成婚。张若霭去世得早,皇帝便命张采衡袭伯爵位,迁侍讲学士,虽然官位不高,也算天子近臣。 这样看来,倒真是一家子天伦融融,太后徐徐扫视了一圈屋内,又问道:“怎么不见和敬?还有和嘉也没见着。” 攸宜起身应声道:“和敬公主随额驸回草原暂住,不远千里送了几坛子草原的马奶酒来,方才席间亲贵们所饮便是;和嘉公主病了,儿臣已经派了太医前往公主府探望,不日便有消息。” 固伦和敬公主乃是先皇和其原配孝贤皇后的嫡女,素来高傲,没想到还会千里迢迢送来酒饮略表心意。 可转念一想便又明白,能擎天相护的皇阿玛已经去了,若是还不和兄弟搞好关系,来日自己的骨肉子孙还能有什么好前途。 太皇太后不胜酒力,早早回宁寿宫休息了,这夜似乎很漫长,在子夜过后,外面开始燃起象征新年的烟火,象征着嘉佑元年的到来。两位太后对视一眼,知晓时间到了,也欲回慈宁宫,皇帝见状,忙起身恭敬道:“皇额娘和额娘累了吧,是儿子不好,忘了时辰。” 愉敬太妃扶着叶斐微微一笑,摁住要告辞的众人道:“难得家宴,都是骨肉兄弟,你们继续聚一聚,不必为了我们两个老婆子坏了兴致。” 两位太后离去后,皇帝似乎也没什么兴致了,歌舞已将尽,便也起身带着皇后先行离去,众人这才各自按照位次一一离席。 第27章 会见 长街两边按照满洲旧俗竖灯笼竿,高挂红灯,月已逐渐东没,夜色沉浓,沉瑛扶着绿果刚踏入长春宫,撑了一个晚上的身体陡然松懈下来,顿时觉得眼前的景象似乎在明明灭灭的,一个踉跄便要栽倒,绿果撑住自家主子,低声道:“小主,您怎么了!” 她努力想要站直身子,却仍是觉得吃力得很,头越来越重,身子却越来越轻,即便是扶着绿果,也难以站稳,最后实在支持不住,栽倒下去。 醒来时,眼前是熟悉的软帐,顶端海棠红的绣球团花纹绣簇簇叠拥,是年前她叫绿果换上求个喜庆的,绿果见她醒来,忙上前搀扶:“小主,您可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要支起身子,却觉得浑身酸软,使不出一丝力气,扭过头来,却见床边站着个脸生的小太监,绿果解释道:“这个点,宫门都下药了,奴才只好让御药房当值的医倌先来给您看看。小主,您有喜了!” 骤然听着这话,沉瑛显然有些难以置信,她晃了晃脑袋想要清醒一下,却还是觉得头沉重地厉害,又看着绿果的表情不像作假。 “你师承何人?不会糊弄我吧。”一个小医倌的话,她自然不信。 那小太监笑了笑:“小主,您别太担心,若按照奴才诊脉的迹象来看,您确实是有喜了,若是不信,明日传太医来一问便知。” 她犹自有些犹豫,明日是正月初一,若真是有喜讯了还好说,若是没有,初一召太医,难免晦气,再被安个诅咒帝后的罪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她到底在宫里侍奉了有一段时日了,很快镇定下来:“既这样,明日我便让绿果去禀报皇后娘娘,请个太医来再诊治一番。今儿辛苦你了,绿果,好生送出去。” 绿果应了声,带着人先出去了。 寝殿的屋内早已笼好了炭盆,因为沉瑛的有孕,并没有点香,小宫女抓上两把松柏枝放到火盆上,原本沉闷的空气缓缓被松柏的清香驱散。 沉瑛慢慢缓过神来,靠在床头看着忙碌的宫人,抚上小腹,一颗心舒展安定,她慢慢地躺下身子,无论是不是有了,如今也得好生休养。 到了次日,沉瑛亲自避过众人对攸宜说了医倌的诊断,攸宜自然知晓轻重,命太医仔细诊断过后,确认了沉瑛的身孕。 喜讯传出,皇帝和太后自然十分欢喜,可茜舒却开心不起来,她已经嫁入皇家六年了,尚未有一子半女,难怪太后不喜。 有这种心思压着,连紧跟着的正月节庆里热闹的氛围,都让她开心不起来,只麻木地跟着宫规四处请安问吉,朝拜参见。 初七日是嫔妃母家进宫的日子,总算得是连日来唯一能让茜舒高兴的一件事。 她早早起身,换过一袭浅绯色遍绣缠枝长春花图样的旗装,头上用的是一色的赤金红宝并红玛瑙缠丝钿子,彰显着她嫔位的得意。 红茵一边为她带上白玉紫藤花耳坠子,一边道:“按照次序,小主得先往景仁宫请安,听说承恩公夫人一早就进宫了,皇上还亲自见过了才回去的,到底是皇后娘娘。” 茜舒满不在意,往铜镜中看了看,取过胭脂淡淡敷就,道:“那是皇后,自然跟咱们不一样,对了,承乾宫那个呢?” 红茵拿篦子沾了沾刨花水,仔仔细细为茜舒拢好耳边的碎发,道:“应该也刚走吧,昨儿就听说,是章佳夫人亲自进的宫,还带了不少补品,瞧着倒是挺重视的。” 茜舒勾唇一笑:“你啊,都跟着本宫这么久了,怎么还像个傻子似的,章佳大人的那个小女儿也到了选秀的年纪了吧。” 红茵手一顿,看了眼镜中的茜舒,恍然大悟:“是哦,奴才还纳闷呢,平常也不见章佳夫人常进宫,怎么这回来得这样早,还带了这么多补品,原来如此呢!” 茜舒扶着红茵起身,最后围上常穿的孔雀纹连珠锦风毛大氅,轻笑了一声:“走吧,叫皇后等咱们可不好。” 第28章 叙话 嫔妃母家进宫探望是按照次序来的,茜舒到时,芸嫔蕊茵也早就到了,两人互相施了一礼,蕊茵才要说话,两人便在宫门口远远瞧见又是一队的人过来了,待到走近了才发觉,竟然是沉瑛。 沉瑛从暖轿中出来,朝两人施了一礼:“给顺嫔娘娘请安,给芸嫔娘娘请安。” 茜舒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嗯了一声,还是蕊茵笑道:“哟,不妨是本宫记错了日子?今儿不是嫔位以上的宫嫔家眷觐见么,怎么妹妹也来景仁宫凑热闹?” 沉瑛微微一笑道:“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体恤,说嫔妾刚怀上身孕,为了安胎,让嫔妾今儿也跟着两位姐姐一起见见家人。” 直至此时,茜舒才看清她的装扮,旁的倒都罢了,只唯独鬓边带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红翡滴珠孔雀东南飞步摇,垂下米白的珍珠穗在耳边,称的她肌肤尤为白皙细嫩。 茜舒脸上的笑容如同秋日枫叶上的一点薄霜,日光一晃便已化去:“妹妹的步摇倒是不俗。” 沉瑛微微偏首,跟在茜舒和蕊茵身后往景仁宫里头走,应声:“是太后娘娘昨儿刚赏的,嫔妾想着带上也好叫额娘看着高兴些。” 正常按照规制,步摇是嫔位以上才能戴的,因此内务府在给嫔位以下的小主们置办衣物首饰时是不会有这些东西的。 即便有高位的嫔妃恩赏,也不能轻易带上,因此沉瑛的这支只能是御赐的。何况这红翡鲜艳如血,花丝的孔雀栩栩如生,看着便知价值不菲,却没想到竟然是太后的手笔。 茜舒看得出太后的用心,在心底冷笑一声,不再言语。还是蕊茵笑道:“太后真是心疼妹妹,这一胎若是个阿哥便好了,皇上膝下子嗣不多,绵瑞和绵思也多了个兄弟作伴不是。” 说笑间已经来到屋内,攸宜正端坐凤位上,似乎已经等待许久了。 三人止了言语,规规整整地欠身行礼:“嫔妾等特来叩谢皇上皇后隆恩。” 攸宜见她们结伴而来,唇边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转瞬即逝:“全妃刚回去,几个妹妹就来了,时间也是凑巧。” 她朗声嘱咐了几句,例如不要随意诉说宫中之事、不可言及朝政、内务府派下去的小太监不可离得太远等等,几人一一应下后,才嘱咐郑嬷嬷好生送了出去。 这三人的母家虽是同一天进宫,可反应和说的话却各不相同。 长春宫内,索佳夫人自打太后派人来府中接走沉瑛后,与这个长女就再也未能得见,陡然看到女儿,索佳夫人眼眶一湿,竟然险些当着众人落下泪来。 沉瑛眼眶也似有湿润,扶着索佳夫人在围炕旁坐好,一一问起家中之事,索佳夫人看着周围垂首躬身的太监们,似乎有些不适应,嘴里含糊应道:“好,都好。” 沉瑛塞了几把银子,让内务府跟来的太监在博古架后头稍稍等候,不远不近,却也留出了一丝丝给母女说私房话的空间,索佳夫人这才自在不少。 来之前她就已经听说女儿有了身孕,寒暄过后,她看向沉瑛的小腹,眼里多了几分眷恋:“虽然知晓你性子温顺,做事也稳妥,可宫里不比家里,还是得谨言慎行才是。” 沉瑛微微一笑:“额娘放心,女儿知道。” 索佳夫人念了声佛:“中宫如今没有嫡子,你这胎生下来也未必能自己养着,若是个阿哥,能送去景仁宫抚养是最好的。” 沉瑛心念一动,知晓额娘这是在为自己铺后路,压低声音,有些犹豫:“皇后娘娘今年才二十四岁,往后肯定还会有孩子的,届时这孩子的处境岂不尴尬。” 索佳夫人握了握沉瑛的手,道:“傻孩子,皇后娘娘愿不愿意养是一回事,可你不能没有这个态度,那是中宫,咱们尊着敬着总没错的,明白么。” 看着索佳夫人殷切沉静的目光,沉瑛略略点了点头,把额娘的话记在了心里。 与之截然不同,储秀宫内的索绰罗夫人却是唉声叹气,茜舒的脸上有些挂不住:“额娘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连些贴心的话也不跟女儿说,光苦着脸。” 索绰罗夫人叹了口气:“我倒是也想,只是你的身子……眼瞅着你的年纪也一日日大了,若还是没有个一子半女的,在这深宫中可怎么熬。” 茜舒被她说得愈发烦心:“宫中太医开的药方已经是最好不过的,女儿一日不落地喝着,若能调理好得个一子半女,便是福气,若是没有,也是命罢了。” 她已经看透了,太后最重子嗣,对嫔妃间的争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哪怕知道了鸦胆子一事是她所为,也不曾说些什么,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所以其实,她本也不想妄动,只是曾经害过承乾宫那个的儿子,她总觉得面对她多了几分心虚,所以才想着掐断她的恩宠,以绝后患罢了。 索绰罗夫人叹了口气:“是额娘对不住你,没给你生个好好的身子骨,若是不成,咱们便罢了,只要守住这份尊贵也就是了。” 观保心心念念的都是索绰罗氏的辉煌,明明同是满洲八大姓,凭什么那拉氏、瓜尔佳氏能人后妃辈出,而索绰罗氏就一直籍籍无名。 “额娘放心。”她抚着指尾的两截珐琅掐丝护甲:“我心里有数的。” 第29章 选秀 沉瑛的喜讯给嘉佑元年的紫禁城更添了几分吉庆的色彩,同时也让两位太后加紧把选秀一事提上了章程。 正月十六过后,压了一个深冬的厚重积雪缓慢化去,连理并蒂的青石板镂刻沟壑处,尚积着薄薄的寒冰,可内务府和礼部的操办大选,已隆而重之的开始了。 第一个被点入为嫔妃的便是满军镶白旗副都统之女喜塔腊爱蓝珠,封为蓝常在;同时,皇帝看重时任甘陕总督的汉军正白旗人杨英局,亲自指定了他的女儿杨清琼为常在,赐封号“华”。 另一方面,皇帝为了安抚满军旗的旧贵族,选了正黄旗下工部员外郎乌雅萨姆哈之女,乌雅喜璐,因其还是世宗皇帝生母仁寿皇太后乌雅氏的玄侄孙女,皇帝也给了贵人的位份; 还有蒙古草原扎鲁特旗亲王的爱女博尔济吉特娜仁体貌端美,入选为谨贵人; 皇帝本想就选这些,但攸宜进言道,这是他登基以来头一次大选,满汉蒙三旗应当平分春色才好。 于是又从原本打算撂牌子的人里,挑了汉军正黄旗苏邕达之女苏紫仪为答应;蒙军镶白旗塔塔尔氏卉夏为夏常在。也算三处都顾全了,以后如何,全看个人造化。 彼时攸宜和苒袖正陪坐在慈宁宫内,将入选的秀女一一报给两位太后,又说起了她们的宫室安排:“谨贵人位份最高,就安置在了翊坤宫;禧常在和夏常在家世都好,样貌也好,臣妾分别拨了咸福宫和景阳宫出来给她们住着;蓝常在就分去了永和宫;永寿宫有不少汉家风味,给华常在住是不错的,最后的苏答应,臣妾想还剩个延禧宫,便安排她去了。” 这些新入宫的秀女,虽然现在位份都不高,可以后定然是会往上升的,一人一间宫室隔开,既是为了以后做了主位方便,也是为了不让她们私下勾连。 两位太后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一点点的防范之心而已,她们也能理解。 于是太后笑道:“这么安排很好,皇后如今做事也愈发稳妥了。” 苒袖端过一旁案桌上的茶盏,也笑道:“可不是,臣妾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协助一二,也是获益良多。”她说着,话锋一转:“只是翊坤宫是从前皇额娘的住处,如今分给一个刚入宫的贵人单独住着,是不是不大好。” 翊坤宫是西六宫之首,意在辅佐中宫坤宁,与承乾宫并立,也曾居住过不少宠妃,当年太后尚是摄六宫事皇贵妃时便居住在此。 “臣妾是想着,如今这样隔开来,来日若有晋位,也不必挪动宫室地麻烦。谨贵人位份最高,还是扎鲁特亲王的独女,也不算辱没了翊坤宫。”攸宜不慌不忙,她言语之间是用的人去陪衬宫室,撇清了自己轻视太后的嫌疑。 “皇后娘娘说得是,不过一间宫室罢了,是嫔妾狭隘了。”苒袖见好就收,低声道。 端坐主位的太后无声地一笑,端过茶盏,也不着急喝:“全妃心思细腻是好的,可不及皇后大气周全,你啊,要多去景仁宫学学才是。”难得和稀泥的态度。 攸宜看着两位太后对苒袖愈发和蔼的神色,心下暗叹,这才是真正玲珑锦绣心的人儿。即便有着权柄和子嗣,也丝毫不越矩,不擅专,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比茜舒还难以应付。 自然不能空着翊坤宫不叫人住,否则太后成什么了,愉敬太妃看着行事越来越周全的攸宜,眼底划过一丝满意之色,端过案桌旁的一盏青瓷莲花茶盏,似是想到了什么:“听说章佳阿桂的小女儿被皇帝斥责了是怎么回事。” 两位太后虽然叫人督办选秀事宜,却从头到尾没插手,连殿选都没去,只选了一位乌雅喜璐,叫人递到皇帝案前,说要不要全看皇帝的心意。 攸宜似有一瞬的愣神,没想到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斟酌道:“秀女的衣衫首饰都以素净为主,各有规制。那日章佳宜尔哈的衣衫上绣样多了些,皇上见了便斥责她不安分。” 秀女们在衣衫上费心思,想留中牌子,进宫侍奉也是常有的,只要不逾矩,皇帝一般都不会过多斥责。 章佳宜尔哈那日穿着一袭浅妃色的滚金线孔雀纹妆花缎旗装,面容姣好,在一众秀女中十分突出,皇帝一眼就看到了。 可他并未露出喜欢的意思,而是冷声道:“孔雀在宫中是只有三品嫔位才可穿得的,你如此僭越,是仗着章佳府的威势吗!”说罢便命人将她带了出去,并从花名册上勾去她的名字。 但其实那日的宜尔哈并未刺绣整只孔雀,只是化用了孔雀纹,是用了些心思,可也不算逾矩。 听到这里,太后摇摇头:“皇帝的心思你们都懂了,以后宫里还是安静为上。”只是有些巧思的秀女都被拖了出去,可见剩下的几人都是什么性子的了。 阿桂是她的族亲,宜尔哈更是她明面上的妹妹,可苒袖的脸上仍是看不出一丝丝多余的表情,恭敬地起身道:“是,臣妾记下了。” 第30章 反误 又说了一会子的话,太后便说累了,叫她们跪安回去。苒袖扶着红螺转出慈宁门,先朝攸宜行礼:“恭送皇后娘娘。” 攸宜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端坐在銮驾上朝底下的苒袖道:“本宫这几日没看到妹妹抱着绵瑞来慈宁宫,绵瑞可还好么。” 苒袖反应地很快:“都好,只是孩子贪睡了些,多谢皇后娘娘挂怀。” 攸宜笑道:“那便好。妹妹有时间也多带着绵瑞来景仁宫,涟儿大了,都是嫡亲的兄弟姐妹,多亲近也是好的。” 苒袖欠身,落落大方:“是,臣妾记下了。” 攸宜说完,满意一笑,方扬了扬脸,示意红药起驾往寿康宫去。 她是去看望绵思的,听伺候的嬷嬷说,绵思将近一岁了,不会开口说话,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只会在地上爬,怕是有什么毛病,蕊茵听说了,急得直哭,便来央求她今日去寿康宫看望一二。 已是残冬,路滑难行,为防摔了主子,抬轿的小太监们一步一移,走得十分缓慢,两边红墙的琉璃瓦上犹有薄薄的积雪尚未化去,白得晃眼。 几个小宫女慢慢地沿着墙根撒下粗盐,日头挂在半空,已经有了几分暖意,照在人身上,惬意舒适。 一路从慈宁宫回到承乾宫,红螺取下苒袖身上的大氅挂起,紧跟着她来到偏殿,见孩子还在睡梦中,有些讶然地问一旁的嬷嬷:“怎么本宫出门的时候他就在睡,回来还没醒么?” 乳母笑道:“娘娘别怕,这个时候的孩子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只要拉撒正常就行,这样来日身子骨才健壮呢。” 这乳母是太后亲自从内务府拨下来的,听说很有经验,苒袖这才放下心来,扬了扬脸示意嬷嬷出去,自己坐在摇床旁边取过前两日没做完的“童子抱鲤”绣品继续忙活。 红螺一边往火笼里加了两块红罗炭,一边仍是扼制不住心底的好奇,问道:“小主是怎么知道章佳夫人不会听您的话的。” 那日章佳夫人带着一大堆补品和玩器进宫,旁敲侧击地问她皇帝喜欢什么样的秀女,苒袖便告诉她,皇帝喜欢温柔安静的女子,最好别有什么花样心思。 提及此事,苒袖抿唇叹了口气:“她们是小人之心了,其实深宫之中,若有个亲姐妹互相照应,是再好不过的事。你瞧圣祖皇帝的孝昭仁皇后与温僖贵妃就知道了,可惜,她们不信。” 无论章佳氏对她如何,在外人,甚至在皇帝眼里,她已经和阿桂府是一条蚂蚱上的了,怎么可能会和自己的妹妹斗个你死我活,岂非便宜了外人? 因此,她是真心想帮助宜尔哈进宫的,章佳府若是肯相信自己,进宫之后,她们二人自然能相互依靠,也比自己在宫里单打独斗好得多;若是不肯相信,反其道而行之,绝对会被皇帝训斥,断了前程无法入宫,也是无形中少了个异心之人在枕畔。 红螺愣了愣神,倒是没想到自家主子是这么个心理,道:“若是章佳格格不中用,娘娘不若在新进宫的秀女中选一个扶持呢。” 苒袖看了眼红螺,叹气道:“你这脑子……” 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分析道:“乌雅氏是世宗皇帝生母的母族,与钮祜禄氏、佟佳氏等来往密切,代代联姻,族中有多位子弟担任八旗佐领,根深叶茂尤胜章佳氏;喜塔腊氏和杨氏都是皇上要重用的,一个是前线大将,一个是甘陕总督,马上便要补任云南,皇上是不会允许她们两个在宫中结党的;至于那两个蒙军旗的,满蒙联姻是旧俗,家世雄厚,何需投靠本宫?” 仅剩的一个苏紫仪,似乎能用,可她能想得到的,剩下那两个会想不到吗。若是储秀宫也就罢了,只怕景仁宫的那个难以应付。 皇帝选的这些人,有世宗朝便显赫无比的旧贵族,也有即将重用的新权贵,左右平衡,一个也不落下,显然是有着大志向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对太后产生了一丝钦佩。这个女人,扶持养子登基后,便再无二心,他要重整火器营,她便自己降低身段,为他扫清障碍;皇帝要选秀,她也能不耽于欲念,并不插手,难怪皇帝的孝顺并不流于表面,连偶然听太后咳了两声,就叫人连夜送枇杷露到慈宁宫。 红螺暗暗心惊:“那......岂不是一个能用的都没有。” 苒袖叹了口气,目视着摇床中的孩子,目光柔软:“是啊,可是咱们的皇上不是个重色重欲的,要那么多也没用,没听太后说么,老实安静为上。” 绵思不太聪明一事,她多少也有些耳闻,如今只要守好绵瑞,不要让人把手伸进承乾宫,静观其变即可,实在无需太过谋划,宫里不还有个老谋深算的太后呢么。 第31章 新秀 嘉佑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帝派出的他器重的边疆大吏杨英局正式率军进驻云南,趁缅兵撤退之际,出兵攻入缅甸。 这次选的秀女虽然不少,但蒙军旗入选的两位其实并没有参加殿选,而是皇帝从名册上钦点的。因为从蒙古过来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故而要到五月中才能进宫,剩下的几位阿玛都是京官,家住天子脚下,方便快捷,于是便一同进宫了。 阳春三月,春风拂面,逐渐吹融冰雪,新晋秀女入宫安置完毕,往景仁宫请安。皇后端坐在五凤宝座之上,底下四人分成两列站开,一一行礼自报家门。 喜塔腊氏与乌雅氏并排而立,杨氏和苏氏则跟在这二人后头,青春少艾的女子,娇丽妩媚,鲜妍润泽,眉宇间仿佛都是对新生活的向往。 攸宜淡声一笑,示意红药一一将在座的几位指给新人,含了几缕庄重道:“各位妹妹都是系出名门,幼承庭训,想必规矩学得极好,本宫也就不多说了。”语气柔和,似乎只是单纯的闲话,可几人仍是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冒尖出头,只齐声回了句是。 茜舒身着胭脂红缀绣八团簇山茶花旗装,青云华髻上是一副镶珊瑚金菱花钿,耳后一枚鎏金双寿字串石榴石步摇,明艳华贵,坐在苒袖对面的右首座,巧笑道:“皇后娘娘这是在教导几位妹妹呢,别怕,宫里都是好相处的。” 她的正对面便是一袭浅草绿孔雀联珠纹杂珠锦氅衣的苒袖,颜色虽不出挑,却用独一无二的美貌隐隐压过了这一众粉黛钗环。 她端过一旁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语气淡漠:“顺嫔妹妹说的是。不过,本宫听说华常在在闺中时便颇负盛名,会作诗,擅山水图画,不知是否属实呢。” 杨清琼是个窈窕婉约的女子,独有着汉家女子的袅娜娇柔,微微欠身道:“回全妃娘娘,因为家父爱重,所以教了些汉家诗词,会几笔丹青而已,担不起颇负盛名四字,多谢全妃娘娘夸赞。” 女子讲究贞顺安静,声名远播可不是在夸赞,而是几乎在指着鼻子点她不安分了,可杨清琼只是淡淡一笑,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丝毫不乱阵势,倒是个不容小觑的。 茜舒看向那个鹅黄色遍绣杏花疏影旗装的身影,眼底多了几分玩味之色。 苒袖闻言,嗤地一笑,不再言语。气氛似是有些凝滞,沉瑛抚着肚子突然开口,岔开了话题:“从前阿玛在科铎大人的麾下当过差,曾说起科铎大人平易近人,爱兵如子,不知科铎大人近来身体可好?” 沉瑛自打有孕后,苒袖以协理六宫之由经常去探望,起初她还有些防备,可这位连生两子的全妃娘娘似乎并没有什么坏心眼,贴心地传授了自己不少孕期的注意事项,无形中倒也拉进了些距离。 而苒袖这么做,也是因为自己初掌宫务,需要照顾好沉瑛这一胎,以此获得慈宁宫的支持。所以,在此时开口岔开话题的,反而是这个位份不高,近来风头却不小的静贵人索佳沉瑛。 喜塔腊科铎曾任外火器营翼长,也对火器有着极高的兴趣和天赋,否则爱蓝珠也不会头一个就被皇帝钦点入名册了。 屋内众人的眼神一时间都汇聚在爱蓝珠身上,她五官大气端正,身上是浅蓝色缠枝杏榴花的素缎氅衣,可能因为额娘是蒙军旗人氏,遗传了她的健硕奔放,身姿在几位秀女中显得尤为挺拔,行礼时亦是不急不燥,略略欠身:“多谢贵人姐姐记挂,阿玛很好。”便不肯再多说。 对于她的冷淡,沉瑛只是微微一笑,甚至轻轻颔首示意,态度十分和顺,倒衬得爱蓝珠气势有些过盛。 苏氏雪肌花貌,月眉星眼,身段丰润,容色最为出众,回话却怯怯地,有些瑟缩之态,因此攸宜略问了两句便也岔开了; 说话间,韫笙瞥到喜璐耳边一枚珊瑚镶翠玉花钗成色极好,那红珊瑚鲜艳欲滴,随口赞了一句:“禧贵人的发钗不错。” 喜璐面上略有自得之色:“多谢温贵人夸赞,这是入宫前额娘为嫔妾选的。” 乌雅氏底蕴深厚,有些个好东西不稀奇,可先帝曾下过令,无论位份高低,入宫侍候圣驾的女子,陪嫁一律从内务府中拨出。 即便皇帝登基后放宽了限制,允许带一些金银细软,钗环首饰的,也没有人敢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 话一出口,喜璐也察觉了不对,心中暗暗恼恨自己的不慎,有心想说些什么找补,却被轻笑的茜舒打断:“照禧贵人的话说,倒像是宫里没什么好东西似的,巴巴地要从家里带。” 这话便是在说她藐视皇家了,迎着几个高位嫔妃投射过来的探究的眼神,喜璐慌忙跪下:“嫔妾没有这个意思。” 蕊茵反应快,看了一眼攸宜的神色,出言解围:“想是乌雅大人疼爱女儿,所以备了些心爱的首饰带进来,听说蓝常在进宫时,也带了不少金项圈啊,玉璎珞的这些东西呢。” 乌雅喜璐这才松了口气,应声道:“是,乌雅氏一族深受皇恩,嫔妾和母家所有,都是先帝和皇上赏赐,不敢忘恩。”到底算是圆了回来。 第32章 冲撞 攸宜在高座上冷眼瞧着底下的你来我往,扶了扶耳后的偏金凤双联珠穗长钗,适时开口:“禧贵人自然没有藐视皇家的意思,你们也不必多想。好了,今晚你们便可侍寝,成为紫禁城正式的小主,都早些回去吧。” 这话便是叫散了,众人也有眼色,纷纷起身告退。 苒袖为首先行起身往外走,跟着便是茜舒和蕊茵,按照次序一一离座,最后才是新人们。 才出景仁门,乌雅喜璐因为刚刚的事心下正不大痛快,脚步缓了些,回过神来时,见苏紫仪和自己并排而走,皱了皱眉头,便不动声色地往她那边加快了两步,走在她身前。 苏紫仪原本在低着头仔细数着步伐,她是汉军旗出身,似乎不大会穿这种花盆底,即便有着七八日的宫规训练,走起路来还是缓慢,前面猛然插进一个人,她脚步一顿,没有防备,身形晃了一晃,便听得清脆的一声“咔吱”——她扭到了脚。 先帝去后,太后做主放阴祈福,将宫女放了一批出宫,因此皇帝下了恩旨,允许这次新入选的秀女各带一名侍女作陪,充作宫女。 苏紫仪身旁的侍女便是从家中带来,亦是从小伴到大的,名字叫青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苏紫仪,声音不大不小:“小主,你没事吧!” 乌雅喜璐越过她后,听到青萍的声音,脚步一顿,扭过身开口:“哟,这是怎么了。” 苏紫仪揉着刺痛的脚腕,不敢说话,还是她身后的杨清琼上前两步扶住苏紫仪,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苏紫仪摇摇头,忍下眼泪:“多谢华常在关心,应该是扭到脚了,没什么大碍。” 乌雅喜璐最看不得她这种娇怯风流之态,冷笑一声:“到底是汉军旗出身的,连花盆底都走不好,还做嫔妃呢,简直是笑话。” 杨清琼听她话里把整个汉军旗都编排了,皱了皱眉头,轻声道:“禧贵人慎言,咱们都是皇上亲选的,禧贵人此话难道是在质疑皇上选人的眼光么。” 乌雅喜璐面色一滞,当即道:“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不要以为阿玛得势,就想越到旁人头上。” 杨清琼面上已经换过一副笑颜,仍是那样的轻声细语,可话里却丝毫不退:“嫔妾不敢。可若论家世,姐姐出身的乌雅氏名声显赫,难道姐姐就有凌驾众人之意么。” 乌雅喜璐被这话一噎,指着她的鼻子,声音也拔高了几度:“你言语不敬!我要去告诉皇后娘娘!”说着便转身又要往景仁宫里走。 储秀宫和长春宫都在西六宫,和东六宫的景仁宫相差甚远,茜舒懒怠走路,便让红茵先去传轿辇,自己和同样在等轿辇的沉瑛站在廊下说话。 听得里面似有争执之声,才刚走到争执的几人跟前,便听到乌雅喜璐这话,冷笑一声:“什么大事儿就要闹得去找皇后娘娘了,也说给本宫听听。” 第34章 回转 众人都知晓,这位顺嫔娘娘虽然位份不算很高,但恩宠优渥,堪与承乾宫的全妃比肩,若非没有生育,也不会屈居嫔位。 当即恭恭敬敬地行礼,乌雅喜璐先声夺人:“是华常在,言语失仪污蔑嫔妾,嫔妾这才想找皇后娘娘做主的。” 茜舒看了跪着的众人,笑了笑道:“都起来回话吧,乌泱泱地跪在这,还当本宫欺负你们呢。” 杨清琼亲自扶着苏紫仪正要起来,却见苏紫仪痛苦地拧着眉头,额边已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想是忍到极致了,率先朝茜舒道:“顺嫔娘娘,苏答应好像伤了脚,不知娘娘是否可以请太医来看看。” 茜舒扬声朝身后跟着的绿画道:“叫个小宫女去请太医到延禧宫。”而后看了眼地上的苏紫仪,皱了皱眉头:“你这样怕是也不好走路,就先坐本宫的轿辇回去吧。” 苏紫仪慌地急忙摇头:“嫔妾不敢僭越。” 茜舒看着苏紫仪和杨清琼,语气愈发柔和:“怪可怜见的,你这样走回去,脚就要废了,事急从权,算不得僭越。” 红茵已经带着轿辇过来了,恰巧听见了茜舒的话,很乖觉地上前搀扶起苏紫仪,轻声道:“我们娘娘最是体下的,苏答应放心。”苏紫仪这才怯怯地被红茵搀扶着先出去了。 杨清琼没跟上,和乌雅喜璐站在原地,乌雅喜璐见状,也不敢再掐尖了,只低着头,茜舒冷笑一声,紧跟着道:“在景仁宫前这样大呼小叫的,实在有失体统,卫喜,你亲自进去禀报皇后娘娘,看皇后娘娘如何处置。” 卫喜便是从潜邸跟出来的小喜子,如今已经是储秀宫的掌事太监,乃是内宫的四品宦官,行事已经逐渐有了章法,见他应了声是,去后不多时回来,便扬声字正腔圆地宣布:“传皇后娘娘凤旨,禧贵人宫门前失仪,禁足思过三日,抄写女则以警戒自身;华常在言语太过尖利,也回去好生反省才是。” 这里是景仁宫门口,她足不出户便已知晓了一切事宜,精细到连杨清琼说了什么都知晓,怎么会不知晓是乌雅喜璐故意要让苏紫仪出糗的。 乌雅喜璐看不起汉军旗的人,没她和几个高位的嫔妃在场压着,天然的秉性自然就暴露出来了。 今晚便是新秀女们侍寝的日子,各个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盼着能拔个头筹。乌雅喜璐这一下禁足三日,起码有三天不可面圣了。但皇后的旨意她哪敢违抗,狠狠瞪了一眼杨清琼,才扶着自家的侍女彩乔离去。 乌雅喜璐离去后,茜舒才温声朝杨清琼道:“本宫打算去看看苏答应,华常在可要一起去么。” 杨清琼略有踌躇:“可是刚刚皇后娘娘让臣妾回去好生反省。” 茜舒捂唇一笑,扬了扬帕子:“别怕,咱们只是去看望一下苏答应,皇后娘娘不会怪罪的。” 她确实很担心苏紫仪,毕竟都是汉军旗出来的,想拉拢也是正常的。 可刚进宫的她哪敢对皇后的旨意阳奉阴违,恭敬地福了福身道:“皇后娘娘凤旨,嫔妾实在不敢不遵,多谢顺嫔娘娘美意。” 茜舒看着欠身行礼的杨清琼,而后叹了口气:“那也罢了。小喜子,咱们走吧。” 余寒料峭皆已褪去,景仁宫里的迎春开得正好,嫩黄的一朵朵含在枝头,点缀着这一个暖阳晴照的午后。 皇帝下了朝,便先到景仁宫来,因为苏通一早来传过信,因此攸宜早早备下了皇帝喜欢的小龙团,还去御茶膳房拿了新制的菊花佛手酥。 进屋后,皇帝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气,让殿宇内保和香的气味幽然萦绕于肺腑之间:“是保和香,龙涎清苦,百合沉郁,没想到皇后也喜欢。” 攸宜淡声一笑:“是啊,此香保其和气、保其通谐,多用以诗集雅舍,臣妾也只是取其一点书香之意罢了。” 皇帝在围炕的一头坐下,岔开话题:“朕昨日往寿康宫去看过绵思了,可惜还是那样。” 攸宜心下一跳,亲自接过红药手中的茶盏,递给皇帝,口吻里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绵思还小呢……” “朕又不是希望绵思可以一岁就出口成章,只是一岁多了还站不起身子,甚至不会开口说话,总是让人焦心的。”皇帝接过攸宜递来的茶盏,叹了口气道:“你多派些太医去寿康宫,看看孩子是怎么回事。” 攸宜应道:“是,臣妾知道了。”上次她去寿康宫时便喊过太医看诊了,只是那些太医都没检查出什么,一味地搪塞,说什么等大一些就好了之类的话。 绵思是皇子,若是一直像现在这样,来日能有什么前程,那自己的计划,岂不是要满盘皆输。攸宜想到这里,暗自叹了口气。 第35章 日子 正说着,外头的卫河抬脚进来,打了个千儿刚要说话,又瞥见皇帝在此,一时也不敢多言,还是攸宜皱了皱眉头:“什么事儿,说罢。” 卫河这才道:“娘娘方才嘱咐的事已经妥了,禧贵人禁足三日,华常在也已经回宫,还有娘娘说的那瓶红花大黄酒,奴才没找着,看着有上好的紫荆五加酒,就做主送了些过去。” 紫荆五加酒内有肉桂、乳香、没药,可温通经络,活血定痛,和红花大黄酒是一样的效用,攸宜点点头:“知道了,你去看了,情况怎么样。” 卫河应道:“奴才去时,顺嫔娘娘刚探望完离开,太医说这回苏答应的脚最少也要卧床休养一个月了。” 一个月这么严重,攸宜皱眉:“可是伤到了骨头?” 卫河一愣:“这倒没有,说是筋脉扭到了。” 攸宜点点头:“好,你退下吧。” 皇帝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随口问了句:“什么事儿啊。” 皇帝问及,攸宜便顺势说起今日景仁宫外的事,语气里有些担忧:“禧贵人的言语属实是有些不妥,难怪华常在会反驳了。” 皇帝皱眉:“在宫里还这么口无遮拦,皇后到底仁慈,禁足十日都不为过。” 攸宜打圆场:“都还是新人,臣妾也不可不教而诛。”总算乌雅喜璐还有些脑子,没有直接和人对吵起来。 “不过这次顺嫔妹妹倒是很识大体,还把自己的轿辇让出来先送苏答应回去呢。”攸宜继续道。 “嗯,茜舒从前是有些性子,如今也懂事了。”皇帝扬声唤进苏贵:“你去把昨日川陕总督进献的两副金璎珞拿出来,一副送去储秀宫,一副送去承乾宫。” 攸宜垂眸,眼观鼻鼻观心,对这二人在皇帝心里的地位有了更深层的认知。 皇帝漫不经心地道:“既然有人病着,又有人禁足,今儿就蓝常在侍寝吧。” 对皇帝来说,他已经有了美丽温柔的苒袖,性子别致的茜舒,贤惠大方的皇后,其他的妾室最好还是老实些,他本就是个一碗水端不平的,若这些人出个什么幺蛾子,自己也难保想护着。 出于这样的心理,皇帝又嘱咐道:“这些新人,还是要皇后费劲去好好教导才是。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皇后要顾好大局。” 顾好大局,就是有些人的生死荣辱完全可以不必那么在乎,只要维持表面上的平和即可。 攸宜听出了这话外之音,微微一笑应了声,嘱咐杜辛先回养心殿安排今晚侍寝的事宜。 皇帝走后,攸宜独自坐在长窗下,一颗一颗捡棋子,想起今日的茜舒,又是把自己的轿辇给她,又是亲自去探望,做足了体恤宽和的表面功夫,看来是对这个苏紫仪起了拉拢的心思。 思及此,攸宜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可她到底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了,旋即很快从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了最重要的东西:“绿棋,你去长春宫看望一下静贵人,新人进宫,她难免惶恐。” 太后注重子嗣,已经栽过一次的坑,她绝不能栽第二次。 好在延禧宫和景仁宫都在东六宫,茜舒到时,太医似乎正在开药,苏紫仪见是她,满面感恩地就要起身。 茜舒摁住要起来的苏紫仪,问道:“太医怎么说?” 苏紫仪的唇色还有些泛白,许是那股疼痛还没下去:“回顺嫔娘娘的话,太医说,虽然没伤到骨头,但起码要将养一个月。” 茜舒有些讶然:“一个月?那岂不是要一个月不能侍寝了。”苏紫仪的眼神里是明晃晃的落寞:“恐怕也只能这样了。” 茜舒见状,倒是劝慰道:“无妨,好饭不怕晚,以妹妹的姿容,迟早会出人头地的。” 又寒暄几句,茜舒便先行离开了。 待到拐出延禧宫,茜舒脸上已然换了副神色,倚靠在轿辇的扶手上闭目不语。 红茵叹了口气:“可惜了,本以为是个苗子,谁想到这么没用。” 家世不显、容貌出众,这是多好的棋子,来日若生下皇子,她还能抱到自己膝下养着,也算有个依靠,可惜她自己不争气,旁人略施小计,她就中套了——茜舒可不认为苏紫仪平地都能摔倒。 思及此,她冷笑一声:“是啊,一个月已经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了。” 红茵看向路前方,又问道:“那娘娘,咱们现在是回宫吗。” 茜舒闭了闭眼,似乎力气都在今天使完了,扶着额头闭目不语。 而屋内,见茜舒离去后的苏紫仪,褪去了唯唯诺诺的神色,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青萍心疼地将药膏敷在苏紫仪的脚腕上,道:“小主这又是做什么,明明在家的时候不是走得好好的吗,怎么还摔了;摔了便罢了,怎么还要拿银子收买太医,不是说十几日就能好吗。” 苏邕达虽然是汉军正黄旗,可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官职,只在大理寺做个笔帖式,因为祖上曾有军功,世代从仕,因此尚在正黄旗之列。这样不高不低的家世,要想在深宫中走得长久,要么有子嗣傍身,要么有大树乘凉。 苏紫仪抚摸着受伤的脚踝,垂下眼睫盖去深深的野心:“等着看吧,到底是谁最靠得住。” 她的想法很简单,大树不在多,得是根深叶茂,高瞻远瞩才行。 同样,明主的定义也有很多,对于她来说,看不出她的价值,只能同甘无法共苦的人,是算不得的。 第36章 淡波 爱蓝珠、卉夏接连侍寝之后,紧跟着便是杨清琼,时光转瞬即逝,转眼便进入了四月里。 潋滟的春光在微蒙的小雨中愈发明媚,雨色青青,隐隐能闻得春日独有的泥土和青草香气,倒显得延禧宫和咸福宫在这种满目春色中愈发冷寂下来。 延禧宫倒还好,皇后挂怀,偶尔会诏太医询问一二,除了杨清琼,全妃也会使人过去探望。 可咸福宫却真正是衾冷孤寒,明明外头春光如许,却好似穿不过这重重高墙一般,皇帝不喜欢她目中无人,即便知晓她解禁,也一直未曾召幸。 这一日又从景仁宫请安回来,喜璐坐在堂屋内,看着外头的雨丝如帘,不由得有些恼恨,都怪汉军旗那两个,一个矫揉造作,一个牙尖嘴利,倒连累她跟着受罚。 自己才十六岁,难道就要每日只能“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这般度过漫漫余生了吗。 这样想着,喜璐愈发挫败,连雨丝中走近一个人没看清,还是那人笑着开口:“小主刚刚走得急,皇后娘娘有意留您说说话,叫奴才来请您过去呢。”恰是皇后跟前的绿棋。 彩乔看了眼自家主子,很是乖觉地上前道:“烦请绿棋姐姐稍等。”而后取过一旁衣架上早晨请安时穿的天青色重莲瓣纹湖缎大氅为喜璐围好,抓起屋外的油纸伞,才扶着喜璐慢慢走进雨幕中。 外头雨湿露重,景仁宫内的檀香余韵袅袅,将攸宜的面容笼罩在一片迷蒙白雾之中。 她坐在暖阁外的书桌旁写着什么东西,笑着让喜璐起身,停笔朝她招了招手:“来。” 喜璐缓步行至攸宜身边,靠近了才发现,桌上是写了一半的妙法莲华经序品。 攸宜笑道:“这是本宫前些时日一时意起,想手抄一卷妙法华严经送去雨花阁祝祷,为太后祈福,也为大清国祚祈福。本宫想着你这些日子比较清闲,便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致来同本宫一块抄写。” 她以皇后之尊开了这个口,喜璐哪敢不从,整日困在咸福宫更见不到皇帝,在皇后这里,说不准还有转机。她旋即换上一个完美的笑容:“皇后娘娘慈心,嫔妾愿意追随。” 攸宜看她乖觉懂事,眼底划过一丝满意之色,命绿棋额外拿了一份纸笔,就让她坐在自己刚刚的位置上继续抄写。 雨势渐渐大了些,攸宜时不时会让人拿些茶点,让她暂歇一二,就这样两人闲话着,一个下午也就这么悠然而去。 这段时日以来,唯有永寿宫的恩眷最为深厚,风头无两,在几个新人中脱颖而出。 她擅诗词,通字画,写得一手好簪花小楷,与皇帝能诗词相和,琴曲相通,自然和旁人的以色事人不同。 窗上的湘妃竹帘垂落,外头的日光被这么一滤,从缝隙中透出深浅不一的金光,晃得空气中碎金迷离。 杨清琼安静地坐在廊下看院里的西府海棠迎风峭立,开得明媚动人,楚楚有致,轻笑道:“瞧,花也知人意呢。” 茗香在一旁拿着绣品接过话头:“小主已经是贵人了,皇上又常来看望小主,有了人气儿,花自然开得好。” 四月中旬的第一日,皇帝传出旨意,晋杨清琼为华贵人,命内务府送了好些珍品宝器到永寿宫,这下更是六宫侧目了。 杨清琼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只是含笑将香茗的话打了回去:“不许胡说。” 而后又问起旁的:“前两日皇上赏了不少上好的云光锦,我让你去永和宫和延禧宫都送些,你可去了么。” 茗香笑道:“去了,蓝常在和苏答应也都收了,还有今儿早上小主说做的好的那道玫瑰豆沙牛乳糕,也叫小厨房做好送去延禧宫了。” 杨清琼点点头:“苏紫仪位份不高,和我一样是汉军旗出来的,蓝常在的阿玛又和我的阿玛一同在前线,我们三个互相照应着些也是应当的。” 苏紫仪是个色若桃花的艳丽美人,与清丽孤冷的全妃是不同的景致; 而爱蓝珠的家世也注定了她会比自己和苏紫仪走得更顺畅,若三人能结成同盟,在宫里的日子定会好过许多。 这样想着,杨清琼一笑,刚要说话,迎面走近一个穿着太监服色的人打断了她的思绪,定眼一看,恰是卫河。 卫河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礼,也不废话:“华贵人有礼,皇后娘娘请您去景仁宫一趟。” 没头没尾的让她去景仁宫……杨清琼心下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好,却也知道推脱不得,只能换了身衣服随绿棋来到景仁宫。 彼时,景仁宫内梨花满地,宫人拿着长柄扫去落花,清香满园,香茗被拦在殿外不得进入,杨清琼只得朝她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知晓,前面无论是豺狼还是虎豹,都只有自己孤身对抗了。 第37章 红花 寝殿的暖阁内,全妃和顺嫔一左一右分别坐在首座,两人脸上都没什么笑意,气氛似乎有些凝滞。 杨清琼不敢多言,先行拜下:“嫔妾给皇后娘娘、全妃娘娘、顺嫔娘娘请安。” 攸宜沉声道:“起来吧。”说罢示意绿棋上前,又问:“这可是你给延禧宫送去的糕点?” 绿棋手中那黑漆的螺纹托盘上,赫然是早晨她命香茗送出去的玫瑰豆沙牛乳糕,已经被吃去了一半,盘子里只剩下了三四块。 杨清琼的心直直坠落下去,却不得不回答:“是。” 全妃拧着眉头,解释了这一出:“这里头被人下了红花粉,你可知晓?” 红花主活血通经、散瘀止痛,女子不可多服,容易使得月事淋漓不止,肌体受损。 苏答应脚踝受伤肿胀,外敷的药物里头就有红花,那是太医已经严格把控了用量的,不会损伤身体,可若是额外服食,药量增加,就难说了。 杨清琼震惊地抬起头,声音拔高几度:“皇后娘娘,嫔妾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的声音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坚定:“你不知道?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都有往延禧宫送吃食,苏答应也都一一吃了,并无大碍,所以这次才没有设防。谁能想到就这一次上面被下了药,苏答应吃后有了崩漏的症状,她身边的青萍吓得来找本宫哭诉,若非太医妙手,如今苏答应已经没有生育的能力了!” 一连串的问题和事实迎头而来,像一把把重锤,砸地杨清琼起不来身。她跪在地上,身形像是枝头挣扎不肯落地的枯叶,清绝孤瘦,连声音都是颤抖的:“皇后娘娘,嫔妾……嫔妾记挂苏答应伤势,才时不时送些吃食和料子去延禧宫,全然出自关怀之心,不知这红花从何而来啊!” 她反应很快:“何况,何况嫔妾……嫔妾宫里根本没有红花,哪来的红花粉下到吃食里!” 绿棋看了眼明显不欲多言的皇后,上前扬声道:“华贵人,奴才劝您还是从实招来,您说自己没去领过红花,可御药房的记录里分明记载着,您于三月刚入宫时曾去御药房拿过一副红花当归汤,用来通经止痛,怎么还说自己没有拿过呢。” 红花当归汤中有红花、当归、牛膝、苏木等药材,破瘀化血,主治经来未尽的腹痛,气滞血瘀之症。 她来月事时的确疼痛难熬,因为想早点有孕,便喊了太医来调理身子,故而开出了红花当归汤。 四月已是极好的天气,午后的暖阳透过景仁宫的霞影纱,轻柔和缓地照在地上,折射出片片金光,本是暖人的颜色。 可杨清琼的心却如同浸在冷水里,被来回磋磨:“皇后娘娘,那些药嫔妾早已喝完了,哪来的红花去害人呢。” 她抬起头,做最后的挣扎:“何况,嫔妾已是贵人,前途无量,何苦要赌上一切去害一个无冤无仇,尚未承宠的答应?即便要害,也不会选择在自己的东西上下手啊,岂不是太过明显,也太过愚蠢!” 这话显然说服了顺嫔,她转过身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嫔妾觉得华贵人言之有理,谁也不会在自己送去的东西上下手的。” 倒是全妃端过一旁的顾渚紫笋,抿了一口,轻声道:“这可不好说,若是有人故弄玄虚,想要以此脱罪,也说得通呢。” 端坐五凤宝座上的皇后略有沉吟,她不言语,余下的人也不敢多说,屋内一时沉寂下来,唯有博古架上一座荷叶盘莲自鸣钟滴滴答答响着。 良久,才听得她道:“既然华贵人证明不了自己是无辜的,你又确实有这个嫌疑,便暂时先禁足永寿宫吧,待本宫查明后,再做决断。” 杨清琼闻言几近绝望,身子一软,差点就要瘫倒在地上,可她又很快意识到,此事还有转机,于是强撑起身子,喉咙口似有棉絮在堵着,声音都哑了:“多谢皇后娘娘,嫔妾相信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定能还嫔妾清白。” 说罢,她便起身,乌金地砖上硌得膝盖疼得几乎直不起来,还是勉力扶着香茗才站稳,一步一步挪出了景仁宫。 苒袖协理六宫,是攸宜特地请来的,茜舒则是意外撞上的,因此在杨清琼离去后,苒袖起身缓缓行礼:“嫔妾失职,请皇后娘娘责罚。” 攸宜自然不可能真的罚她,毕竟她虽然有着协理之权,可自己这个皇后尚在,若要罚她等于也得将自己罚了才能服众。 况且茜舒尚在虎视眈眈,自己也不愿过多争执,伤了皇后的体面,于是攸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毕竟年轻,许多事没有经验,被人钻了空子也是有的,怪不得你。” 苒袖也知道攸宜不会责罚,但自己不能没有这个态度,听完攸宜的话,她的脸上适时展现出几分惴惴不安:“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攸宜扶着额头做出不适的姿态,朝底下的二人道:“好了,你们都先回去吧,这件事本宫会亲自命人去查。” 第38章 山茶 两人都退下后,红药支使小宫女把用过的茶盏换下,挥退了绿棋,自己坐在攸宜身边,替她慢慢揉着大腿:“娘娘可是累着了?” 攸宜展颜一笑:“尽在掌握中的事,怎么会累着。” 初掌凤印时她忙着安插的各个宫的眼线,这会子已经慢慢展现了用处,譬如延禧宫此次被下红花之事,她其实早已知晓是谁做的。 “奴才只是疑惑,娘娘明明知道是谁不安分,怎么还要禁足华贵人,难道只是因为她近来风头太盛的缘故么。”红药下意识觉得,自家主子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怎么会把一个小小贵人放在眼里呢。 听出红药话里的顾忌和疑惑,攸宜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不愧是自己调教出来的:“本宫禁足她,不是因为皇上宠她,而是因为她犯了忌讳。” 攸宜冷声道:“一个刚入宫的汉军旗新人,就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拉拢人心,简直胆大包天。” 全妃和顺嫔也就罢了,两个都是潜邸旧人,一个连生两子,一个圣眷深厚,她们早已上了场开了锣,可新人凭什么? “那娘娘怎么不顺势收回协理六宫的权柄,白白放在全妃那儿。”红药嘟囔道。 攸宜摇摇头:“全妃的协理六宫之权是太后娘娘给的,太后娘娘发话之前,本宫不好妄动。” 当年若非自己太过着急,忽略了几个孩子,也不会因此招致太后不喜,如今好不容易修复一二,万不可再轻举妄动。 红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奴才明白了,只是有着华贵人,皇上尚且去储秀宫和承乾宫少些,如今华贵人禁足,其他几个新人也没有十分合皇上心意的……” 攸宜失笑:“我的好红药,你也是跟着从潜邸出来的了,即便有着华贵人,难道皇上就不去储秀宫和承乾宫了?” 从前在王府,蕊茵尚且能和茜舒争一争,可如今,因为绵思的先天不足,蕊茵在皇帝跟前渐渐淡出了视线,茜舒便趁机愈发得宠。 同时,也因为绵思的不足,使得她本想收养绵思的心也跟着淡了。 好在蕊茵本不是个爱争抢的,性子和顺,如今也看开了一些,只盼着孩子身体健康便再无他愿,倒是如韫笙一般,素日都只躲在自己宫里,她也乐得让她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所以如今能和苒袖分庭抗礼的唯剩一个茜舒了,她要做的就是把握好两人之间的度,不让局势太过失衡。 “没有华贵人,还有禧贵人、苏贵人、来日还会有蓝贵人、夏贵人。宫中的花儿是开不败的,还怕皇上没有花儿赏么。”对于皇帝来说,这些新人就和花花草草没有什么区别。喜欢了就多看看,不喜欢就放在那,左右有好吃好喝地供着,少了哪朵都没什么差别的。 只要,别少了倾注了最多心血的那两朵。 入夜的储秀宫愈发安静,暖阁里竖着一支五竹节紫铜灯架,乳白的宫纱将昏黄的灯火滤得好似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 茜舒穿着一袭乳白的散桃花连云锦旗装,松挽云髻,耳边的银珠坠蝶恋花步摇垂下稀稀落落的几缕珠穗,淡扫蛾眉,不施脂粉却更显肤白胜雪。 她一边研墨,一边看着皇帝缓缓落笔,勾勒出一幅山茶小雀图,轻笑道:“这泥金色出得极好,小山雀像是要活过来似的。” 皇帝嗤笑一声:“你啊你,光会夸自己了,墨是你磨的,那朕这幅画岂不都成你的功劳了。” 茜舒挑眉道:“那起码臣妾也要占到一半。” 皇帝失笑:“这也要争个高低出来么。” 说话间,画已经落成,枝叶茂盛翠绿,莹白的山茶花绽放,鹅黄的花蕊零星点缀其间,盈盈娇嫩,花枝上一对山雀相视而鸣,神采奕奕,画间春意微露,生机盎然。 茜舒依偎在皇帝身边,娇声道:“臣妾的诗词字画本不算精通,是皇上答应过要给臣妾作画,好悬挂在储秀宫中给臣妾临摹观赏的。不计是谁的功劳,总归天子一言九鼎,不能失信于小女子才是。” 新人入宫,某种程度上是分去了茜舒不少宠爱,可皇帝和她曾有过的美好一直根植在皇帝心里,谁也侵扰不得,她知晓,所以珍惜。 皇帝捏了捏茜舒的鼻头,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宠溺:“好,都依你。” 暖阁的长窗下沿边摆着十几盆颜色姿态各异的山茶花,不仅有常见的烈香、雪塔、宫粉,还有稀有的十八学士、六角大红,开得极尽鲜妍,妩媚美好。 茜舒靠在皇帝肩头,慢慢吟诵:“枯林独秀染胭脂,不使群芳次第窥。月桂殷勤来并色,江梅寂寞许同时。” 她边念,皇帝边提笔在一旁落下诗句:霜飞雪舞终难挫,蝶隐蜂逃各未知。折得一枝聊慰眼,儿童拍手误春期。 茜舒含情脉脉地看向皇帝:“多谢皇上,一直记挂着臣妾喜欢的。” 花烛摇曳,照得人在影成双,一切都那么完满。 第39章 解禁(一) 华贵人的禁足,没有给这座宫城掀起什么波澜,时值端午,这一日众人照常往慈宁宫请安,沉瑛的身孕已经到了六个月上,小腹隆起,整个人也丰润不少,圆圆的脸盘看上去很是喜庆。 太后先行问过胎像后,才放眼去瞧这次入宫的新人们,但只看见三人按照次序站在下头,带着些许的疑惑去问身旁的攸宜:“怎么华贵人禁足还未出来么。” 太后消息灵通,足不出户便知宫中事,攸宜眼皮一跳,恭恭敬敬地回道:“是,苏答应被下了红花,虽然没有大碍,可这事情到底恶劣,儿臣便先将她禁足,打算慢慢查清。” 愉敬太妃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那就慢慢查吧,既然华贵人暂时无法侍寝,那皇后可要挑些好的伺候圣驾才是。” 她这么说着,太后也只是端过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口算作默认,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只要皇嗣健康,这种小事,她们还不愿掺和。 攸宜淡笑道:“是,禧贵人和蓝常在都是出身满军旗贵族,如今禧贵人也知错守礼了不少,尚算是稳重。” 喜璐虽然没在景仁宫得见皇帝,但在杨清琼被禁足后,那一整卷的妙法华严经成功被送到了雨花阁,皇帝见她如此,也终于翻了她的牌子,算作知晓了她的孝心。 她自然知道,若无皇后的筹谋和扶持,自己早就被遗忘在深宫里了,亦是愿意顺承这份恩德,做出谦卑知错的模样,倒也有些效果。 太后饮毕杯中的茶,微微点头算作知晓了,而后扬声唤桂嬷嬷:“桂芳,你去把哀家备下的礼拿来。” 桂嬷嬷去后没多久,便捧来一座白玉观音像。那观音整体以凝乳般的白玉雕琢而成,触手生润,莹白剔透,散发着玉石独有的光泽,端是看着便知是价值连城。 攸宜含笑道:“皇额娘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是这样的珍品,可见皇额娘多疼爱儿臣和静贵人呢。” 太后含了一缕赞赏的眼神去看攸宜,朗声道:“哀家疼爱静贵人,也是疼爱皇后,皇后知晓轻重的。” 攸宜微微颔首,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欢喜:“是,儿臣也和皇上提过,如今二公主都快三岁了,已经让内务府去预备晋封温贵人和静贵人为嫔位的事宜了。” 太后微微点头:“皇后心中有数就好。” 如今宫里高位的嫔妃不多,潜邸的旧人伺候皇帝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晋位也是应当的。 韫笙和沉瑛闻言,都欢喜地起身行礼谢恩,太后瞥了一眼茜舒的位置,意有所指:“都坐下吧,你们到底是对皇室有功的,自然不会忘了你们。” 不过短短的几句话,却说得茜舒坐立难安,陪着笑脸出了慈宁门后,整个人松懈下来,面色才逐渐转为沉郁。 红茵伺候在旁更是连气都不敢出,只小心翼翼地跟在轿辇旁,半晌,陡然听得茜舒问了一句:“本宫让你去查的事儿 查的怎么样了。” 红茵反应很快:“娘娘放心,已经有些头绪了。”说完,她的语气转为踌躇之意:“只是,咱们都知道的,皇后必定也知道,奴婢却不明白为什么还囚着华贵人不放。” 茜舒冷笑一声:“皇后的心思不难猜,本宫摸不透的是承乾宫那位,怎么不见她有动静呢。” 红茵压低声音道:“奴才也不明白,只是如今承乾宫愈发和铁桶一般,听说昨日还打发出去了两个太监,说是全妃娘娘嫌那两个又懒又馋,送回内务府叫重新安排差事了。” 不必说,那两个太监自然是景仁宫安排的了。思及此茜舒也有些不自在:“咱们宫里的人也得上上心了,别叫人放了探子来才是。” 提及这个,红茵倒是有些戚戚然:“娘娘放心,奴才晓得。” 端午过后,便连着下了两日的小雨,御花园和庭院内的藤萝薜荔隐隐散着草木的清香,浮动在空气中,叫人心旷神怡。 蒙军旗的谨贵人和夏常在,也在雨势暂定时,由一顶车轿迎入宫城。 杨清琼独自坐在永寿宫的偏殿内,桌案前的白瓷美人觚里本插着一支清丽的海棠花,已经全然萎谢在枝头。 原本伺候的人都被裁撤下去,四周寂静地可怕,不远处地上那鼎鎏金八足铜香炉缓缓释着乳白的青烟,将殿内的一切物什都笼罩在细腻的迷雾中,如同她的前程一般,模糊地辨不清方向。 第40章 解禁 是自己错了,也是自己太傻,太蠢了!本就出尽风头,还不知收敛,频频接触其他嫔妃,抓尖卖好,怎么会不让人盯上! 香茗递上一盏清茶,看着眼圈越来越红的自家小主,低声劝慰道:“小主,忧虑伤身,您万万不可再这么苦着自己了。” 皇后凤旨落下,便有七八个太监守在永寿宫偏殿的门口,至此,永寿门虽然还是敞开的,可她出不得这间屋子一步,心气郁结,常常不是立在屋前看着庭院中的海棠发呆,就是撑着头在暖阁的长窗下落泪,食不下咽,寝难安枕。 “这是第十二日了,香茗,我快觉得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个物件了。”杨清琼的声音在殿内幽幽响起,虽然一应的衣食不曾短缺,可这样的孤独和冷寂,是最磋磨人的心志的。 她早已将事情想明白了,能在那盘糕点上下药的人,不是出在自己宫里,便是在延禧宫。 小鬼好抓,可幕后黑手却不好找,景仁宫、储秀宫、承乾宫、甚至咸福宫都有可能,自己树大招风,还不懂得收敛,可不招人恨么! 偏偏她如今被困在这里,若是皇帝记挂也就罢了,但自己是新宠,根基不稳,竟是一点法子也使不出来。 这样丧气的话,让香茗听得心惊,却说不出什么好的来劝慰,进退两难间,陡然一声娇俏轻灵的笑打破了这满室的静谧,循声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顺嫔茜舒。 杨清琼忙起身行礼:“嫔妾给顺嫔娘娘请安。” 即便是在禁足,皇后到底保留了她身为贵人的体面,宫室内干净整洁,茜舒自顾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才扬声让她起来。 茜舒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见杨清琼一袭鸭蛋青的湖绸料子,只在裙角和袖口略略点缀着几朵桔子花和梨花,图案清朗朴素,连头上也只带了一根玉鸦钗,并零星银器点缀,十分低调,禁足期间清瘦不少,衣衫松松地挂在身上,愈发显得一张瓜子脸楚楚可怜。 到底是皇帝宠爱过的人,是有几分不同于众的姿色,思及此,茜舒略有些不自在:“华贵人似乎清减不少。” 杨清琼欠身:“多谢顺嫔娘娘挂怀,嫔妾身披污名,食不知味,自然容貌有损。不过,嫔妾尚在禁足,顺嫔娘娘来探望,可有皇后娘娘的凤旨么。” 她的话语有些尖锐,似乎想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茜舒听出了这层意思,懒懒地抚着手上的红宝金石戒指,语气漫不经心:“旁人去不得的地方,本宫去得。你不必拿皇后来压本宫。” 来之前她自然去过景仁宫了,这事儿也不复杂,就是乌雅喜璐先让人从御药房趁给苏紫仪配药的时候,偷偷拿了点红花出来,再买通永寿宫里一个跑腿打杂的小宫女,下在杨清琼送去的糕点上。 攸宜自然不是查不出来,只是她刚把乌雅喜璐扶上去,实在不能现在就罚她。 恰巧茜舒想借这事儿收拢杨清琼,她索性和她达成了协议,这事儿随便找个宫女出来顶罪,翻过不提,而攸宜也不再在暗中查鸦胆子一事。 茜舒冷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没想到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自己身边出了内鬼都不知道。” 她还记得敢于直面回怼全妃,硬碰乌雅喜璐的杨清琼,倒是有几分傲骨,只是这种傲骨若没有过硬的后台,便是自寻死路。 杨清琼听着她的话里有话,心下大骇,下意识抓紧手底下连云锦的暗花纹引枕,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她却浑然不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茜舒看了眼情绪逐渐失控的杨清琼,懒懒地问道:“本宫凭什么告诉你?” 她当然可以使些手段,先把人救出来,再让人告诉她是自己救的,宣扬地整个宫里都知晓,最后在她面前演一出惺惺相惜的戏码,形势所逼,她也只能归附,可茜舒不愿。 她也觉得眼前的女子,是宁愿看清醒的丑恶,也不愿看美好的幻象的。 事实也确如茜舒所料,杨清琼定定看着直爽的她,闭了闭眼,在茜舒跟前跪下:“嫔妾愿意追随娘娘左右,为娘娘鞍前马后。” 这件事到底如二人商定的那般,只死了个永寿宫小厨房打杂的宫女算有了交代,对外宣称,是她不小心把杨清琼药里的红花混进了做糕点的枣泥内,至此杨清琼也顺利地被放了出来。 乌雅喜璐心有余悸地去安置那个宫女的家人们,替自己扫尾善后,倒是安分了许多。 苒袖在承乾宫抱着绵瑞冷笑,皇后处事一如既往的糊弄,不过她也懒得去拆穿,端午在即,苏紫仪的身子也将养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她出来见见人了。 博尔济吉特娜仁和塔塔尔卉夏入宫安置完毕后,皇帝很快就想到了娜仁,因为扎鲁特旗臣服大清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头一日便翻了她的牌子。 第41章 冲突 这一日是合宫往景仁宫请安的日子,也是娜仁和卉夏侍寝过后第一次与众嫔妃相见。 “嫔妾翊坤宫贵人博尔济吉特氏、嫔妾景阳宫常在塔塔尔氏,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吉祥。”二人同时拜下,礼数恭敬严整。 娜仁是个月眉星眼,高挑丰润的女子,蒙古草原的奔放将她养得极为白皙健美,有着满汉女子所没有的独特魅力。 “两位妹妹快起来吧,红药,把本宫备下的礼拿出来。”攸宜温声道。 说罢,红药便捧出两串珍珠缀成的长珠链。若论珍珠,除却东珠外,便当属合浦特产的南珠了,细腻凝重,浑圆剔透。 不过在前明时期因为种种原因,使得合浦珠稀人微,先帝曾命人数次前往合浦,欲重新开采,可都是无功而返,因此如今攸宜备下的这两串,不过是普通的珍珠项链罢了。 皇后给初侍寝的嫔妃见面礼,一般都是看心情,攸宜备下的这两串珍珠项链虽然亦是颗颗圆润硕大,光洁晶莹,但属实算不得什么奇珍,娜仁脸上有一丝的不屑,却碍于众人都在,只得收了神色,恭恭敬敬地接过。 那一丝轻蔑虽然转瞬即逝,却很快被苒袖抓到了,她端过一旁的茶盏,掩盖去微微翘起的唇角,看来这个娜仁不是个省心的。 倒是卉夏似十分开心的模样,当即将那串珠链戴在身上,笑得甜如蜜酒:“嫔妾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娜仁有些看不得她的小家子样式,但也不好发作,只跟着行礼谢恩,。 出了景仁门,娜仁带着侍女托娅走在长街上,一路的微风习习,卷来阵阵花香,娜仁似是突然来了兴致,道:“听说紫禁城的御花园遍揽天下的奇花异草,咱们不如去凑个热闹。” 托娅是扎鲁特旗亲王手下猛将巴特尔的爱女,和娜仁尚算沾亲带故,说话也心直口快:“草原上只有草,花儿倒是很少,奴才沾小主的光,也去看看。” 于是说话间,两人便来到了御花园。 春已到末处,晴朗的日光下,绛紫雪白的桐花高高挂在枝头,风一送,便蕴满整个鼻腔的清甜;更有小荷微露,娉婷绰约的菡萏;大捧的荼蘼开得清软如云,极尽奢妍,抖落下片片雪白的花瓣,铺满青石板的小路。 娜仁和托娅一时看花了眼,转过一个圆形花坛时,没有防备,肩膀和旁边的人撞了个正着,她捂着隐隐作痛的肩头刚要转身,长长的鎏金镂花护甲好似勾到了什么,她一使劲,“哗啦哗啦”声四起,霎时滚满一地的雪白珍珠——竟然是她将卉夏脖颈上皇后新赏的珍珠项链给扯断了。 卉夏来不及反应,便听得娜仁呵斥声响起:“怎么走路的你!” 乐绒扶着自家主子站稳,语气里有着急切的解释之意:“谨贵人,我们小主就在原地摘花,动也没动......”话音未落,迎头便被娜仁掌了一嘴巴,打得乐绒偏过头去,吃痛地捂住半边脸。 娜仁有些轻蔑:“什么贱皮子,本小主在说话,你也随意插嘴,夏常在宫里真是好规矩!” 乐绒有些不忿,却碍于卉夏没开口,也不敢多说,只捂着脸愤愤不平地站在一边。卉夏被下了面子,语气里带了几分恼怒:“谨贵人,这是在宫中,万事都有个法度,你怎可随意动手,也太目无王法了。” 卉夏只是个镶白旗的都统之女,论出身差了自己一大截,娜仁如何会看得起她,直直盯着卉夏,冷笑道:“本小主是贵人,你只是个常在,见到本小主还不跪地请安,在这里你啊我的,就是僭越!” 娜仁虽然跋扈,可位份确实在自己之上,卉夏只能半跪下身子:“见过谨贵人,谨贵人万福金安。”娜仁受了这份礼,刚要说话,动作间却觉得肩头生疼,心下不免更为恼怒,也不让卉夏起来,而是冷声指着跪在卉夏身旁的乐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乐绒抬起头,确认了娜仁是在问自己,只好小声回道:“奴才名叫乐绒。” 听着这话,娜仁皱起眉头:“什么贱名这么绕口。”而后又朝身后的托娅道:“这个贱人顶撞本小主,托娅,给本小主打她二十个嘴巴。” 御花园周围还有零星几个做活计的小太监和小宫女,卉夏是宫妃,她不敢随意惩罚,可处置个小宫女,总还是有权的。 卉夏原本跪着已经受了一肚子气,听到这里,抬起头道:“乐绒即便犯了错,也该是皇后娘娘或者全妃娘娘惩罚,好像还轮不到谨贵人。” 娜仁被一个低于自己的嫔妃这样当面驳斥,脸面挂不住,气得愈发铁青,扬声道:“不过一个奴才,本小主还打不得了?托娅,给我打!” 这一吩咐,托娅上前便带了十二分的力气,狠狠扇了几下,乐绒原本白皙娇美的脸颊立刻高高肿起,雪白的面孔沾了猩红的血丝,令人不忍卒睹。 四周有宫女和太监人影往来,乐绒是她的心腹,这样当众受辱,和掌掴她的脸面没什么区别。卉夏急得双膝跪地,求告道:“谨贵人,求求您,乐绒刚进宫,规矩还未熟稔,但请贵人小主饶了她这一吧。” 娜仁冷笑着,根本不去理睬卉夏,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托娅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乐绒脸上,语气里带了几分闲适:“宫中尊卑有别,本小主是教导她,别来日冲撞了皇后娘娘或者全妃娘娘,就不好了。” 卉夏急得五内俱焚,那声音噼啪响亮入耳,听着便知是使了十足的力气,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得一句响亮的“住手”。 几人闻言转身看去,举目便见洋洋洒洒一行人,为首的二个太监分别执赤、黑二色凤旗,中间的两个执金炉,跟着的銮驾上高坐着一彩绣纱堆的美人,为首的卫安高声喝道:“全妃娘娘到。” 第42章 解决 全妃!那个生育两子,协理六宫的承乾宫主位!她怎么突然来了,思及此,娜仁有些慌张地跪下:“全妃娘娘金安。” 苒袖示意落轿后,扶着红螺走到几人跟前,冷笑道:“本宫竟不知,御花园什么时候成谨贵人家的了,在这里私设刑场,眼里还有皇后和本宫么。”皇帝有意让如意馆的画师为苒袖作画,她此番路过,便是打算去如意馆看画像的。 娜仁狠狠剜了几眼乐绒,语气里有些无措:“嫔妾……这宫女出言狂妄,肆意犯上顶撞嫔妾,嫔妾这才……” 她的声音在苒袖似笑非笑的神情中逐渐低落下去,怯怯地不敢再言语,苒袖正了正衣襟上的碧玉寒蝉压襟,轻笑一声:“宫女犯错,也该由皇后或是本宫责罚,你算什么东西,在御花园吵吵嚷嚷,叫人以为宫妃都是这么个德行,失了皇家体面。” 全妃的声音不大,落在几人耳里却是掷地有声,娜仁缩着脖子实在不敢出声,苒袖余光一瞥,见青石地砖上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的,指着问:“那是什么。” 娜仁呼吸一滞,刚要说话,便被卉夏抢白:“那是嫔妾的珍珠项链……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谨贵人刚刚……不小心……勾到了,就……坏了。” 娜仁确实是不小心,可卉夏说话间吞吞吐吐的,意有所指的模样,再结合她方才的颐指气使,倒让人以为是她故意要损坏御赐之物似的,冷汗当即就流了下来,出言为自己辩解:“是,是嫔妾刚才不小心,勾到了夏常在的项链。” 苒袖皱眉,顾不上去理会娜仁,朝身后的绿书道:“绿书,这可是皇后娘娘亲赐的,还不快去捡起来,叫人串回去。” 红螺应了声是,便招呼身后跟出来的几个小宫女和御花园原本打杂的小太监们一个一个去寻摸珠子。 苒袖这才转过身来,朝娜仁道:“卫安,谨贵人在宫中私自用刑,本宫奉太后旨意协理六宫,不能视而不见,打入慎刑司,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说罢不等她反应,又朝红螺道:“红螺,你派个小宫女去禀报皇后娘娘,本宫这里罚过了,还不知皇后娘娘做何看法呢。” 慎刑司!那可是关押犯错宫人的地方,据说进去了就再难出来了,娜仁的身子一软,言语间满是慌张:“全妃娘娘,嫔妾真的知错了,嫔妾,嫔妾请全妃娘娘恕罪!” 卫安可管不得这些,应了声是便带着小太监上前,先行将娜仁摁在原地,要往外拖。娜仁犹自在求饶,左右挣扎着不肯就范,声音更是拔高了几个度,似乎要叫嚷地整个宫城都听见,愈发语无伦次起来:“全妃!我是皇上亲封的贵人!扎鲁特旗的小公主!你敢动我,就是和整个扎鲁特旗作对!” 苒袖听着她这些胡言乱语,竟按捺不住笑出来,满满都是嘲讽之意:“蒙古草原臣服大清已久,早已隶属我大清国土,莫说一个扎鲁特旗,即便是最富庶安定的科尔沁部,也得唯我大清之命是从。看来谨贵人是糊涂了,竟然如此口不择言,卫安,把她嘴堵上,告诉慎刑司的嬷嬷,再加掌嘴二十,拖下去!” 其实方才话一出口娜仁便后悔了,准噶尔和天山叛乱已平,如今整个北方没有再可以与之抗衡的力量,若是蒙古还和从前那般重要,她也不会以一个小小贵人之身进宫了。 可语如覆水,再难收回,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安带着两个小太监把自己拖下去,再难说出一句话。 处置完娜仁,苒袖朝还跪在地上的卉夏看去,扬了扬脸唤她起来后,又云淡风轻地问道:“夏常在没事吧” 卉夏扶着乐绒起身,眼眶里几乎要垂下泪来,今日若非她恰巧路过,自己还不知道要受辱到什么境地。摇摇头:“多谢全妃娘娘关心,嫔妾无事。” 说话间,绿书已经带着小宫女们捡好了珠子,用帕子包了两包,朝苒袖道:“娘娘,只捡到了这些,说不准哪里还有丢的,实在是看不到了。” 红螺有些踌躇,朝苒袖道:“娘娘,看样子那些珍珠应当是滚到花坛或是哪个阴沟里去了,可若是不能复原,又生是非。” 苒袖浑不在意:“那就从咱们宫里拿点差不多的珠子串上。”说完,她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托娅和乐绒二人,皱了皱眉头:“身为谨贵人的宫女,不知道劝谏自家主子,反倒助纣为虐,打入慎刑司服苦役,不必再出来了。”言出法随,即刻便有后头跟着的两个小太监上前,将托娅也拖了下去。 处置完这一切,苒袖这才扶了扶耳畔的金凤出云点玉步摇,扶着红螺转过身,缓缓往轿撵旁走,只留下一句话:“回去叫医倌拿点药给你那个小宫女,女孩子家家的,可别留下什么疤痕在脸上。” “恭送全妃娘娘。”说话间,太监们已经将轿辇抬起,一行人复又往如意馆的方向去了。 第43章 端午 绿书去景仁宫时,皇帝恰巧在那喝茶,知晓后十分生气,直接下旨行刑过后,废谨贵人为庶人,遣送回草原。 苒袖冷笑,她果然没有料错,皇帝纳博尔济吉特娜仁为嫔妃,不是拉拢安抚,而是在施恩,是让蒙古草原知道,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新帝眼里还是有你们的。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大清内政安定,外无边祸,草原的力量也不再似从前那般重要。处置一个目中无人的贵人,皇家还是有资格和底气的,至于遣回原籍,挨了打的人,没有好医药如何熬得过山高水长的路程。 这场风波,使得卉夏无心插柳,崭露头角。皇帝赏赐了不少珍宝,也亲自到景阳宫去探望她,算作安抚。 端午,各宫以兰草汤浴,悬挂艾叶与菖蒲,御茶膳房也按着习俗上了粽子、白肉和咸鸭蛋、雄黄酒等等。苏紫仪身子大好,踩着端午的节庆,午后和众嫔妃齐聚景仁宫。 攸宜亲手做了不少五毒香囊,缀以传统的五彩丝线,命红药一一分发下去,以求合宫吉祥平安。 那香囊上缝了五种毒物的图样,料子用的是旧年的织花缎,样式古朴,不算什么精细的东西,攸宜含笑道:“这里头放了艾叶、佩兰、益智仁、苍术、等等,可以驱邪避虫,亦是本宫的一份心意罢了。” 众人忙都起身谢恩,复坐下后,蕊茵才浅浅一笑:“臣妾等本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祝愿皇后娘娘端午安康吉祥的,反倒收了您的礼。” 她说着,转过身唤身后的红芳:“红芳,把东西呈上来。”众人这才瞧见,红芳手里提着个食盒,蕊茵巧笑倩兮:“皇后娘娘,这是臣妾亲手做的五果粽,用的是咱们满人的手艺,一点心意而已,请皇后娘娘笑纳。” 攸宜含笑朝蕊茵点点头:“芸嫔有心了。”正说着,外头苏贵的声音尖细传来:“皇上驾到。”几个低位的嫔妃脸上有明显的喜色一闪而过,旋即众人起身行礼,恭迎皇帝在主座上坐下。 皇帝开口,巡视了地下的众人一眼:“朕想起今儿是重五端午,便来看看你们。”见众人皆是屏息凝神,没什么异样,心下满意,转过身子才去问一旁的苒袖:“这几日朝政繁忙,朕少去看绵瑞了,绵瑞可还好么。” 苒袖迎着茜舒略有妒恨的眼神站起身子,盈盈行礼:“多谢皇上,这几日绵瑞睡得不太安稳,不过皇后娘娘记挂,苏常在又送了些安神助眠的香包来,倒也无碍。” 皇帝顺着苒袖的话,朝尾部站起的一个身影看去,只见那人一袭玫瑰粉的千丝锦旗装,裁剪合宜地勾勒出微微起伏的曲线,用绯紫和金丝银线缕出海棠的纹样,花蕊点着小小的米珠,既不逾越答应的份例,又显得人比花娇,肌若凝脂。 “嫔妾不敢承全妃娘娘的谢,不过是略略尽心罢了。”她声如莺啼,婉转呖呖,皇帝果然被她一时吸引了视线。 茜舒见状,冷笑着接口:“都能去承乾宫了,想是苏答应的伤势好了。” 苏紫仪的伤势,早在四月末时便已好转,恰如茜舒预料地一般,皇帝再也未曾问起过这人,延禧宫又冷僻,她几乎和冷宫无异,却没想,是暗地里攀上了承乾宫。 其实苏紫仪自打脚好后,便恢复了每三日一次的请安,只是都跟在最末尾,脂浓粉香环绕间,就显得她不是那么突出了。“多谢顺嫔娘娘挂怀,嫔妾已无大碍。” 皇帝见她谦逊有礼,人也娇艳,不由得留了几分心思。 一旁的攸宜觑着皇帝的神色,恰时道:“苏答应既然脚好了,也该把绿头牌挂上了,怎么敬事房竟然都没说起么。” 皇帝看了一眼攸宜,有几分赞赏:“皇后周全,那今晚就由苏答应伴驾吧。” 苏紫仪放下心口的巨石,将喜色揽入眼眸最底,俯身一拜:“是。” 初夏踩着五月末的尾巴,倏忽已至,没有任何预兆的,储秀宫内的山茶花大朵大朵从枝头跌下,花叶团团完整,没有一片凋入泥泞,茜舒漫步其中:“春天到底是走了。” 苏紫仪承宠后,迅速升为了常在,如今风头正盛,她擅歌舞,懂得汉家的风流情致,又不小家子气,很是打眼。 红茵扶着茜舒笑道:“咱们储秀宫的春日没走就好,皇上可记挂着娘娘呢。” 茜舒冷笑一声不做言语,转而说起旁的:“嫔位的册封礼也不算多繁杂,怎么内务府还没准备好?” 皇帝下旨,将胡韫笙和索佳沉瑛一同进为嫔位已过了半个多月,可内务府那边还在拖延,连个具体时间都没定下。 “听说是吉服还没做好呢。”红茵略有些踌躇,其实她也没去打听,不知道茜舒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眼看着两个不如自己的都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茜舒心口闷闷地不畅快,又觉得头顶的阳光耀目,刺得人睁不开眼,神情愈发倦怠:“红茵,本宫有些累,你扶本宫回去歇会儿。” 红茵见她脸色苍白的厉害,担心不已:“娘娘,您最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的,小日子也一个多月没来了……” 茜舒从来不记小日子,都得红茵提点着去敬事房下绿头牌,现下听红茵说起,也不是很在意:“一向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的,本宫也懒得管,走吧。” 说完就要往屋里走,还是红茵坚持:“那咱也得请个太医来看看,虽说最近天气热起来了,可从前也不见您的胃口这么差,还时不时呕吐……” 说着说着,红茵心下一跳,脱口而出:“娘娘不会是有喜了吧。” 茜舒被她这么一说,结合自己身体的异常,也生出几分希冀:“坐胎药喝了这么多年……”已经喝了三四年的药,身子也该调理地差不多了吧。 思及此,她心底生出一丝期盼,对红茵道:“去请太医院的吕太医来。” 第44章 奇变 吕梁是三年前考入太医院的,曾受过索绰罗家的恩惠,入宫后她的身子一直是吕梁调理的。 结果出乎意料,她果真是有喜了,算算日子也有近两个月了,入宫以来她一直时有侍寝,时间也和敬事房的记档对得上,红茵喜滋滋地从敬事房回来时,便见皇帝已经在了。 这么多年,皇帝本已没了什么指望,虽然让人调理她的身子,但也做好了来日将低位嫔妃生下的孩子抱给她抚养的准备,没想到还有这一日。 他的眼角眉梢都是喜色,高兴之余下旨,胡韫笙和索佳沉瑛晋封嫔位的那一日,同时晋顺嫔为顺妃。 消息传出,储秀宫一时热闹异常,景仁宫和慈宁宫都派了人来赏赐慰问,茜舒坐在暖阁的围炕上,看着绿画和红茵忙里忙外,心头有着难以言喻的安定和满足。 黄昏,流霞满天,余晖金光洒落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绚烂缠绵的光影,投射在长窗的木棱格间,景仁宫内的红药带着小宫女一一点起屋内的灯架,最后起好一盏素纱美人灯放在攸宜桌案前:“娘娘仔细眼睛。” 攸宜只顾低着头看账:“东西都送去了?” 红药点头:“是,顺嫔也都收了。” 攸宜轻笑一声:“该改口叫顺妃了。” 红药的话语里有一丝丝的不屑:“凭她什么位份,也越不过您去。” 攸宜淡笑着挑出分叉的狼毫,语气意味深长:“那两个不是会在妃位上久待的,下次再改口,就该称贵妃了。” 红药研着磨,刚要说话,便被外间慌里慌张进来的绿棋打断:“皇后娘娘,不好了,静贵人动了胎气。” 攸宜一惊,起身急匆匆便来到了长春宫。 已至入夜,月色清凉,散着仿若冰破处流泻而下的脉脉水色,草木的清香借着微风阵阵送来,流萤点点在长春宫的庭院其中,恰是美景。 可攸宜和苒袖都没有观赏的心思,看诊的是院首的首徒关太医,忙活一阵后才挑开帘子来到攸宜跟前:“皇后娘娘金安,全妃娘娘金安。静贵人的胎气已经稳固下来,只是……” 苒袖略一扬脸:“你继续说。” 关太医道:“只是如此一来,小主在临盆之前,都需要卧床静养,万万不可再有差池了,微臣也会多用稳补胎气的药来。” 攸宜脸色一变,继而道:“你去开药吧。” 关之阳应声退下退下后,攸宜又沉着脸色问一旁的绿果:“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动了胎气。” 四下无旁人,绿果也不敢隐瞒:“今儿晚膳用完后,小主说想去御花园走走透个气儿,也顺便消食。奴才便跟着小主到了御花园,可谁知走着走着,小主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脚底打滑,奴才虽然扶得快,可小主还是半个身子摔在地上,因此受惊见红了。” 绿果的声音不大不小,说话也清晰,苒袖听到这里,已然皱起眉头:“到底是春末,御花园遍地残花,走起路来可不得打滑,你们伺候的人也太不当心了,不知道劝着点吗!” 绿果带了哭腔,颤着声回道:“皇后娘娘恕罪,只是从前太医说可以适当走动一二,奴才以为……以为无碍的。” 在座的都是怀过身孕的,到了六七个月的时候走动走动,来日生产也有力气是不假,但有孕容易浮肿,腿脚麻痹使不上劲,同时也是很危险的。 听到这里,攸宜和苒袖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神情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无奈之色。 “罢了。”攸宜叹了口气道:“太医既然说了挪动不得,在临盆前,你家小主就不必来请安了。至于安胎药,你务必要看着静贵人一碗不落地喝,若是静贵人再出个什么事,本宫就唯你是问,听见了吗。” 说到后面,攸宜的语气里带了十足的威势,绿果低着头:“是,奴才记下了!” 说话间,外头竹帘一动,小宫女的声音隐隐传来:“桂嬷嬷来了。” 攸宜和苒袖俱是一惊,桂嬷嬷来,说明已经惊动了慈宁宫,顾不上旁的,攸宜撑起一个笑脸,率先问道:“桂嬷嬷来了,可是皇额娘那儿有什么指示?” 桂嬷嬷并不急着搭话,只是微微一笑,摊开掌心,手中赫然是一枚晶莹圆润的珍珠。 她语气恭敬:“这是前几日,夏常在和被废了的博尔济吉特氏在御花园起冲突时被拽断的珍珠项链,老奴估摸着,静小主应当就是踩到了这个才滑倒的。” 静贵人没有那么不小心,就算有孕的人容易腿脚抽筋不便,有两个宫女扶着,应当也不会摔倒那么严重。 于是太后知晓后,便让桂嬷嬷去御花园查探一二,看看到底是落花泥泞,还是别有玄机。结果就被桂嬷嬷找到了那日未曾被捡去的珍珠。 苒袖和攸宜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惊慌之色,苒袖率先出声,朝攸宜跪下:“都怪臣妾没有好好派人寻找,那日叫绿书去捡的时候,就察觉了有几颗实在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臣妾本以为很快会被奴才捡走,却没想到......” 苒袖此话并没有撇清己身责任的意思,相反,某种程度上,她将罪责都揽于自身。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个意外,谁也不能说,她没有将珠子全部找回来,就是她害得索佳沉瑛滑倒的,而她如今出来领罪,也是为了顾全皇后的面子,在太后心里留下个好印象,左右是稳赚不赔的。 果然么,桂嬷嬷眼底划过一丝赞赏,她欠了欠身:“全妃小主不必如此,太后娘娘原也没有责罚的意思,只是希望两位心里能有个数,如今顺妃小主也有喜了,这种意外还是少些的好。” 她们三人面和心不和,几乎已经是合宫众人皆知晓的了,顺妃一向心气高,虽然暗暗不服皇后,但明面上还是恭敬的。 至于全妃,她眼里从来就没有过承乾宫。而太后虽然不喜茜舒,但她如今有孕,太后也不得不给龙嗣几分面子,出面护持住她。 攸宜回过神来,微微颔首道:“是,本宫明白了,多谢太后体恤。” 第45章 暗生 这月,战报传回,但由于缅兵一路上坚固堡垒,收清粮食,杨英局率领的士兵既不能立足,又抢不到物资,没有任何战果。最后,只能任命一些掸族土官治理这些地方,留下几百人驻防后退回。皇帝知晓消息后,十分不满此次战事,便急诏几位尚书房大臣连夜议事,一时也顾不上后宫了。 后宫也沉寂下来,事情似乎就这么落幕了,索佳沉瑛安静调养身子,储秀宫紧闭宫门,送去六月似火的凤凰花,刚触到七月的头,长春宫静嫔早产,好在并无大事,顺利诞下一子。 攸宜抱着新得的皇四子,眉目间略有担忧之色:“怎么本宫听四阿哥的哭声格外孱弱,太医呢。” 关之阳上前,似乎略有踌躇:“静嫔娘娘这一胎怀像不是很好,所以孩子格外羸弱,需要尤其小心。” 他说得隐晦,可攸宜还是听懂了,想来那一次的见红影响不小,孩子胎里没养好,才使得如此。 她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在四阿哥满周岁前,就先在长春宫抚养吧。” 若是随意挪动,对孩子也不好。她扫视了一眼几个乳母嬷嬷,微微皱眉:“本宫记得三阿哥有四五个乳母,八个宫女近身伺候,怎么四阿哥就这么些人。” 为首的那个叫余娘,回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等是内务府按照规制安排的。” 全妃生绵瑞时,是太后特地下旨,另外挑了人去伺候的。 攸宜看向怀中的孩子,轻声朝红药道:“晚些你亲自去内务府,再让人多挑几个来长春宫伺候。孩子本就孱弱,人少活计多,难保奴才们不会躲懒。再者,此次接生的嬷嬷们,按三倍赏赐。” 四阿哥看着风一吹就会倒,她必须把事情做在前面,以免届时这孩子出个什么好歹。 皇帝只来匆匆看了两眼,见到气息孱弱的四阿哥后,皱了皱眉头,留下一句满月时再赐名,便先行离开了。 因为七月时,缅甸蛮暮土司和木邦土司归附,皇帝忙于处理此事,预备着再次进攻缅甸,自然而然少到后宫了,便是有,也只在景仁宫陪伴皇后、承乾宫和长春宫探望孩子而已。 与此同时,晋封的典礼已成,顺嫔索绰罗氏为顺妃,温贵人胡氏为温嫔,静贵人索佳氏为静嫔,苏常在为贵人。 日子平水无波地划过,恰逢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回中秋,攸宜按着旧年的定例设宴。 因为大多数是先头执掌六宫的太后定下的规矩,皇帝十分满意,又借着年节为太后和皇贵太妃二人加了尊号,以表孝心。 沉瑛生产艰难,太医说要坐满双月,尚在调养,因此没有到席间。倒是茜舒的身孕已满三个月,胎象稳固的她陪着坐了一会儿,便得了恩旨,先行回储秀宫歇息。 满月的景致最是撩人,明月高悬,洒下银辉,夜沉如墨,原本璀璨的星子亦在这样的月光中失了色,遥遥望去,月中似有阴翳,影影绰绰地,倒似是真的有人在月宫内翩翩起舞。 储秀宫的廊下摆着各色的菊花,更有稀世的墨菊、清江碧波、凤凰震翅等,披着月华展露芳姿。 红茵点起一盏素纱宫灯放到案桌上,朝茜舒道:“娘娘,方才席间见您进得不多,奴才制了碗甜酪,可有胃口么。” 茜舒撑着下巴朝长窗外看去,没搭理她的话,似有轻呢:“这样人月团圆的好时候,你说额娘在做什么呢。” 红茵一愣,自然知晓她说的是生母,回道:“您进位为妃,夫人在府中当然过得好,不是说已经是侧室了么。” 满人妻妾没有汉人那么分明,就好似侧福晋也是能上皇家玉牒一般,出身高贵或者对家族有大贡献的女子,也能被扶为侧室。 “是啊,成了侧室,就不再是贱妾会任人欺凌了。”茜舒从外头收回视线,慢慢往床榻边走,眸光触及墙上的山茶小雀图,淡淡一笑:“就寝吧。” 静贵人晋位尚且因为她是太后的举荐,又怀着阿哥;而她甫有孕,未知男女,皇帝便下令晋她为妃,可不是明晃晃的偏爱。 红茵见她心情舒畅,心里也高兴,扯过云丝被替她掖好,茜舒一低头,又皱起眉:“不是说这两日本宫身上寒,叫你去内务府换床厚实的棉被么。” 红茵手上动作不停,将两床被子仔仔细细为她盖好,道:“娘娘莫急,内务府已经做好了,明日便送来,还有咱们储秀宫的秋衣,也一齐送来。” 说话间茜舒已经躺下,红茵抓了两片安息香放在床头的小香炉内,笑道:“皇上重视娘娘,内务府的总管康封杰也懂事,您的福被都是用的最好的料子和手艺,务必要又轻快又保暖,而且听说,康公公还额外命人做了几套秋装给奴才和绿画呢。” 安息香绵长幽宁的气味萦绕在殿内,茜舒也觉得有些困倦了,点点头:“好,那明日就换上吧。” 第1章 茴香(一) 九月,杨英局抽调精兵一万余人正式对缅甸发起进攻,并先派遣数千兵士进驻木邦土司,而他本人也亲自进抵永昌查看军情。 四阿哥的身体愈发不好,入秋以来生了两场风寒,虽然都有惊无险地熬了过来,到底让人揪心。 静嫔无暇侍驾,禧贵人和苏贵人便愈发得宠,但两人不对付,言语上难免有交锋,攸宜左右弹压,倒也不算失衡。 其实也难怪,苏紫仪浓艳迤逦,喜璐家世雄厚,虽然脾气有些不好,但也不失娇嗔可爱,相形之下,爱蓝珠和卉夏倒显得恩宠平平,仍在常在的位置上熬着罢了。 十月深秋,菊残满地,储秀宫的庭院内溢满菊香,清苦绵密。茜舒坐在廊下,看着天边慢慢染上火红,看着一旁挑拣杭白菊的红茵,似有叹气:“这些琐碎的功夫交给下头的人做就是了,你何必这么累。” 红茵是从索绰罗府跟出来的,情分非同一般,如何舍得她做这种费神的事。 红茵只是一笑:“如今紫禁城的气候又干又冷,奴才看您嘴角都起皮了,又整夜整夜难以安睡,就想杭白菊清热去火,最适合这时节用了。” 茜舒心头一动,自打她有孕后,红茵将里外都看得严严实实的,人也熬瘦了一圈。 而自己这边,到了五个月的时候了,她仍然时不时觉得心悸神慌,吃的也少。 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她哪敢疏忽,越发连门都不出,只窝在储秀宫里。 她张了张口要说些什么,却被进来的绿画打断:“娘娘,该喝安胎药了。” 茜舒接过药碗,黑漆漆的一碗汁子,散发着浓重的苦味,她饮了一口,旋即把药塞回绿画手里,捂着嘴角皱眉:“怎么这几天的药越来越苦,还发酸。” 绿画讨好地笑笑:“娘娘暂且忍忍吧,太医说您胎位不正,好在发现得早,只要平心静气,就能调理过来。” 平心静气,说得容易。盼了多久才盼来的孩子,不知怎的却日日做噩梦。不是梦见孩子少个胳膊,就是梦见孩子少条腿,她已经命吕梁仔细查验过房中的陈设摆件,饮食用药无不仔细,连安息香都不用了,还是不得安稳。 红茵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从绿画手中接过药碗,柔声劝道:“娘娘,奴才做了不少蜜饯果干,还有前些日子您说用着好的酸梅。人都说酸儿辣女,奴才瞧着您这口味,这胎必然是个阿哥,好歹用些,小阿哥才强壮不是么。” 到底跟在茜舒身边久了,说出的话就是让她熨帖不少,茜舒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努力压制反胃的感觉,半晌才缓过来。 “本宫还是不放心,叫关之阳过来回话。”这些日子实在反常,她不得不警醒着,吕梁虽然得用,到底资历浅些,论医术,关之阳定然是比吕梁要好的 宫中等级泾渭分明,就拿太医来说,江院判只管给皇帝、太后和皇后看诊,但使唤个关之阳还是可以的。 关之阳到时,茜舒已经坐在围炕上,撑着额头昏昏欲睡,她本穿着一袭茜红色暖缎连缀祥云纹的旗装,颜色俏丽,却反衬得她的脸色更加差劲,苍白得能看清皮下青色的纹路。 自她有孕以来,大部分时日都是由吕梁在照管,关之阳来得甚少,甫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异香。 他皱了皱眉头摁下心底的疑惑,先行跪地请安:“给顺妃娘娘请安。” 茜舒头上带着一条抹额,拇指大的猫眼石闪着独有的光泽,愈发显得病容憔悴,她微微扬了扬脸示意他起来,道:“本宫身子实在不适,关太医,你再来把脉看看吧。” 关之阳应了声是,取出药箱里的锦帕覆在茜舒腕上,左右手各自诊过后,他紧紧皱着眉头,询问道:“娘娘,看您的脉象,是否已经数日难以合眼,且食不知味,胎动频繁,甚至有盗汗见血之兆?” 茜舒十分无力:“说得一点不错,吕梁已经给本宫开了各式的安胎药,连不常用的熟地黄、杜仲、苎麻根都有,总不见一点效用。” 关之阳已经是内外认定的下一任院判,已经开始着手给皇帝和太后诊脉,自然知晓轻重,直言不讳:“恕微臣直言,娘娘有着身孕,不宜焚香,这殿宇内气味浓厚,娘娘自然难以安枕。” 焚香?茜舒的心高高揪起,她自打有孕后就很少用香了,便是安息香她也束之高阁久已,哪来的香气?她将情况告知关之阳后,哑着声音又问:“你的意思是,这屋里有香味?为何本宫不觉得?” 第2章 茴香(二) 有心之人在储秀宫的衣物上熏染了能让孕妇胎动不安的茴香,初始时味道不算浓厚,可反复浸染熏制,时间日久,沾染上的味道就越深,再加上茜舒因为身子不适,已经许久不出储秀宫了,只在庭院中,自然不会察觉,而内宫嫔妃的殿宇里带些香气也属正常,怎么会有人往伤胎的地方想呢。 关之阳见状,深深低下头:“那......许是洗衣房的人洗衣熨烫后,为了祛味而焚的香料,沾染在衣物上而来的。” 从刚刚靠近茜舒把脉时他就确认了,这位顺妃娘娘身上的香味尤其浓厚,他也是见管后宫的尔虞我诈的,看着茜舒越来越惶恐惊惧的脸色,他再次出言道:“只要娘娘多开窗散风,再让洗衣房的人不要做这些阿谀讨好的额外活计便好。最主要的是娘娘的心态需要放平稳,不可过惊过喜,更不可过悲过忧,至于吕太医开的药......娘娘还是稍停一二,服用微臣开的新方才好。” 他很巧妙地转移了香气的来源,说成是洗衣房的宫人对储秀宫的奉承,再淡化了香气的作用,将重点放到了茜舒的心态和吕梁的药上,果见茜舒被转移了注意力:“怎么,吕太医的药不好么。” 关之阳解释道:“倒也不是不好,娘娘是心神不安,肾气虚弱,所以吕太医开出了川断、杜仲、苎麻根、枣仁、百合等为您安神宁心,温补肾气;可这些还不够,须得再加些党参、砂仁等药固本培元,否则再多温补固胎的药,喝下去都如泥牛入海,不起效用的。” 照这么说,自己还做了不少无用功,茜舒沉下脸色,看来这个吕梁的医术还是有待精进的。 她刚要说话,又听得关之阳继续道:“但最关键的还是在您自身,不必太过忧虑害怕。微臣刚刚把过脉,小主子在里头健康无虞,只要您的心定下去,自然不会出事的。” 一席话,说得茜舒慢慢安下心来,她朝关之阳递去一个了然的笑:“本宫明白了,还请关太医……去开药吧。” 夜来风急,打得院落里高矮不一的茉莉花丛莎莎作响,绵瑞一岁多了,已经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乳母扶着孩子慢慢走,苒袖就坐在围炕上眉眼带笑地看着,一派安宁和乐之像。 还是红螺走进来,看了一眼苒袖,苒袖知道她有话要说,坐起身子道:“郑嬷嬷,你抱着三阿哥下去吧。”绵瑞断奶很顺利,原本伺候的乳母们因为尚算尽心,便都留下来照看了。 绿书会看脸色,带着几个小宫女也退到外间后,红螺才道:“储秀宫那位今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找了关太医看诊。” 苒袖满不在意:“她要找就找,左右用茴香熏衣是洗衣房那个不要命的刘嬷嬷想出来的讨巧的法子,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即便太后去查,也查不出什么的。” 给刘嬷嬷提建议的那个小宫女早就被她打发到了宫外的王府去做活,能查出些什么呢。 “那咱们要不要停手?”红螺有些担忧。 苒袖摇摇头:“如今停手,才真是引人注目了。” 洗衣房用香料熏衣实属平常,往日用的都是普通的茉莉、素馨香粉,若非这次刘嬷嬷想讨好奉承,也不会转而选用香气独特的茴香。 茴香会让孕妇心神不宁,难以安枕,知之者甚少,才能被苒袖钻了这个空子。 如今六宫所用都是这种香氛,茜舒又少到人前,谁也没有起疑心。 “关之阳察觉不对,自然会去找太后,咱们操这个心做什么。”苒袖整了整衣襟旁的白玉兰花佩,语气里含了几分恨意:“可惜不能让她也尝尝丧子之痛,真是便宜了她。” 即便慈宁宫的那个察觉了背后是她的手笔,没有证据,谁也奈何不了她,皇帝不是个会把心思放在猜忌后宫的主,她自然不怕。 苒袖所预料的不错,待到次日关之阳从慈宁宫出来后,洗衣房的刘嬷嬷以侍驾不勤为由被贬去了慎刑司做苦役,给储秀宫送去的衣料上也不再带有伤神的茴香,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 她没有受到任何问责,只是往慈宁宫请安时,太后不再似从前般待她亲厚,反而愈发看重景仁宫。她也不在意,推脱身子不适,上交了协理六宫之权,安心看护绵瑞。 第3章 病势急 十一月的紫禁城,寒意已经笼上人身,内务府开始清点往各宫分发红罗炭和黑炭。 雨夹雪透着冰凉的寒意,却洗出长春宫的青竹翠绿,竹影重重落在碧色的窗纱上,仿若一幅天然图画,别是一番景致。 而屋内却是小儿的哭闹声高低起伏不止,余娘抱着孩子小声地哄着,眉头紧锁,连带一旁亲自端着药碗的静嫔沉瑛亦是愁眉不展。 “这孩子,一直反复高热,好不容易开出了药来,还总把药吐出来可怎么好。”沉瑛焦急道。 下头的吕梁见状,斟酌良久道:“娘娘,四阿哥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微臣已经将能开的药物都开过了。” 只是孩子一直这样哭闹喝不进药,谁也没有法子。 沉瑛皱着眉头:“那就让乳母喝,化作乳汁。” 药物经过这样一遭,经常是药性大打折扣,用处不是很大,可眼见孩子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吕梁点点头:“想来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小儿风寒,大多太医都只能开药,因为身量尚未长成,身体穴位是有偏差的,不敢随意施针,只是四阿哥连日高热,频频吐奶,如何吃得下药。 余娘一边轻轻拍着四阿哥,一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有些心惊:“今儿早晨四阿哥连奶水都吐出来了,奴才实在是担心若是再吐出来可怎么好,小主还是找江院判来看看,用些别的法子呀。” 在余娘眼里,四阿哥到底是尊贵的大清皇子,怎么会请不来区区一个太医。 沉瑛摇摇头,眉目间满是挫败和焦急之色,连喂药的手都在抖,明知孩子喝不了多少,却执拗地不肯停下:“中宫遇喜,愉敬太妃又病了,如今太医院值夜的人又不是江院判和关太医,已经派了吕太医来了,还能怎么请。” 这个点,宫门已经下钥,若非帝后亲诏,任何人不可擅自进出。 嘉佑元年的十月,恩遇深厚的皇后再度传出喜讯,皇帝和太后自然重视异常。 只是就算再如何看重,也得遵循宫规,如今江院判也好,关之阳也好,身为外臣,是不可擅留后宫的。 沉瑛虽然话是这么说,可身为人母怎会不为孩子谋生,自然已经派出了绿果去景仁宫求请皇后。 她在心底祈求,求这个血脉相连的孩子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求他能稍微喝一点点药,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也好过这般揪人心肠。 小雪粒子砸在路面上,沉如浓墨的云挤压着,闷在头顶,仿佛直直要压人而下。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小,沉瑛的心直直坠落下去,她再也等不了了,抱着孩子就要出门去景仁宫,彼时四阿哥面色发白,哭喊声减弱,只留几声微不可查的抽泣之音,胸脯起伏的弧度也逐渐变小,吕梁本就在暖阁外,死死跪在门口,挡在沉瑛身前:“娘娘不可!如今四阿哥不能受风啊!” 沉瑛被吕梁的声音拉回了理智,可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抱着孩子哭道:“好孩子,额娘求你了,别离开额娘。”语气里满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受苦而无能为力时悲痛。 似乎是母子连心,余娘在喝下药后,又喂过一回奶,这次四阿哥倒是喝了进去,哭声逐渐减弱,有一下没一下地出着气儿,又有宫女一刻不停地用温热的湿帕子擦拭孩子的腋下、颈窝等地,高热慢慢褪下。 恰在此时,绿果欣喜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娘娘,皇后娘娘知晓了四阿哥高热,即刻就命人去宫外请关太医回来了。” 关之阳顾不上行完礼,匆匆弯了弯腰便上前查看,把过脉后问道:“敢问静嫔小主,四阿哥可吃了什么药不曾?” 沉瑛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宫女桑儿,方才绿果出门去请人,便是她在一旁待人接物,煎药伺候。 桑儿从袖中掏出早晨吕梁开的药方子,递给了关之阳。 关之阳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微微点头:“微臣相信吕太医已经尽力了,小阿哥若是能熬过这一夜便有指望大好,否则……” 下头的话,关之阳虽然没说,却已经很明了了,这孩子本就体弱,大病三场,磕磕绊绊能至今已经是太医们拼尽一身医术和性命换来的,若是寻常富贵家的孩子,早已夭折。 闻言,沉瑛一个踉跄,几乎就要栽倒下去,她死死撑着绿果站好,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如今有关之阳坐镇,只能希望孩子能撑过这漫长的一夜,沉瑛闭了闭眼,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如今的她好像已经没有眼泪了,眼窝发酸,却始终哭不出来,关之阳弓着身回道:“娘娘宽心,小阿哥定会吉人天相的。” 沉瑛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无力去应答,只是眼神一刻不移地盯着他。还是一旁的绿果反应过来,先行引着关之阳到偏殿歇息,以防小阿哥夜间急症。 第4章 爱儿去 这一年的十月,缅兵绕道戛鸠,由万仞关、巨石关间攻入守备薄弱的腾越境内,仅仅十天时间,先后攻占盏达、铜壁关。 游击将军班第战死,战火蔓延至户撒、腊撒地带,严重威胁铁壁关后路。 提督李时升命游击马成龙带兵由户撒前进,又令驻南甸的临沅镇总兵刘德成率兵从后方夹击。 缅兵发兵迅速且出乎意料,大清的应对稍显准备不足。 前线战报传回的同时,后宫也不平静,四阿哥确实没熬过那一晚,于十一月二十二日凌晨夭折于长春宫。 其实,麻黄发汗散寒,宣肺平喘;荆芥疏散风热,利咽喉,清利头目,都是好药。吕梁的用药,处置都算妥帖,原无可指摘。 只是他曾受过索绰罗家恩惠,事情传到太后耳里,倒让太后有几分疑心茜舒,索性将吕梁以用药不精为由逐出宫外。 流言纷纷,这回的茜舒可谓是受了无妄之灾。 四阿哥本就因为早产而格外体弱,又连着数场风寒,熬不下去也属正常。 吕梁即便受过索绰罗家的恩惠,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皇子的药中动什么手脚,岂不是一下就被查出来了。 更何况茜舒自己还怀着身孕,有心给腹中胎儿积德,哪有功夫指使人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沉瑛看着爱子在怀里断了气,剧悲之下晕厥过去三次,终于再难起身,卧床不起。 因为太后的处置,她疑心上了茜舒,又因为攸宜和茜舒双双有喜,宫里本是高兴的时候,宝华殿的法师又说,前线有着战事,后宫更不宜大办白事,以免冲撞。 太后虽然不信这些,但为了大清国祚,也为了不让底下人心浮动,不得不减了四阿哥丧事的规格,使得最终草草了事。 爱子早夭,甚至连丧事都不能好好操办,都是因为同一个人,偏偏那个人身处高位,恩眷深厚,她动不得。 沉瑛一下子像老了十岁,每日浑浑噩噩,连精神都不太正常了,清醒时天天问绿果是不是四阿哥在哭,多数时间都因为药力而卧床不起。 这一日是腊月初一,合宫必得往慈宁宫请安,茜舒改用关之阳的药后,夜间确实睡得安稳,她又年轻,一两个月将养下来胎气稳固,自然肯出来走动。 愉敬太妃风寒迟迟未愈,并没有出席 只余仁穆太后端坐高位,扫视了一眼行礼的众人,看到攸宜仍站在一边,不由得蹙眉:“皇后的身子刚满三个月,不是让你好好修养,不必来慈宁宫的吗。” 攸宜今日穿着一袭暗红的缂丝榴开百子缎袍,衬得面容白皙红润,头上的五凤金钿彰显着皇后的尊贵,也彰显着她如今的得意。 她含笑着开口:“皇额娘体恤,儿臣身为六宫之首,自然更要为众嫔妃的表率。” 太后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有些淡薄:“皇后身子重,哀家也不愿落个苛待的名声。” 攸宜颔首:“儿臣明白,所以一向安于景仁宫,轻易不出来。只是今日是腊月初一,再加上四阿哥刚刚夭折,儿臣担心皇额娘和额娘太过伤心,才想来探望开解一二。” 提及夭折的小孙子,太后的面上有一瞬的伤怀之色:“皇后有心了。” 说罢,她看向茜舒的肚子,目光中带了几分希冀:“再两个月顺妃也该临盆了,太医怎么说?” 这便是在拐着弯问男女了,茜舒想起前两日吕梁和关之阳的诊断,似有叹气:“回太后娘娘的话,前些日子臣妾有些胎动频繁,身子不适,因此太医也不敢断言。” 她得了恩典,不必起身行礼,只是微微侧首,坐着回话。太后也不见怪,叹了口气:“如今皇帝膝下唯有绵瑞和绵思两个阿哥,你若是有福气添个阿哥才好呢。” 茜舒低头抚摸着肚子,她自然希望此次一举得男,后半辈子都有了指望。 思及此,她起身微微欠身行礼:“是,臣妾明白。” 太后扬了扬脸示意她起来,见她脸色不好,怕她伤怀,又道:“不过,你还年轻,先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才是。” 众人起身行礼后,苒袖笑着岔开话题:“内务府给顺妃安排的乳母和接生嬷嬷都是太后亲自选的,自然妥帖无疑。” 因为攸宜和茜舒都不太方便,皇帝便又做主,让苒袖先行管着后宫的事情,太后也没异议,给茜舒安排产婆的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两人有着龃龉,太后不放心让她一人安排此事,到底还是自己亲自选了人手,苒袖自然乐得放权。 仁穆太后颔首:“那些都是宫里伺候已久的人,最是妥帖,有她们看着,哀家也放心。” 说罢,她神色一变,转而又朝底下的众人严声道:“皇帝这段时日忙于朝政,宫中有着丧事,皇后又遇喜身子不便,你们都安分点,莫让皇帝和皇后操心才是。” 太后一向威重,这般疾言厉色,众人又是一阵起身,纷纷跪地:“臣妾等明白。” 第5章 玉石焚 待到退出宫外时,天边纷纷扬扬飘下雪花来,墙角有几株开得极好的白梅,素洁的花骨朵疏疏掩映在积雪里,满目滢白中,唯有花蕊一点鹅黄夺目,犹自散着馨香。 茜舒和苒袖跟在攸宜身后,转过慈宁门,便听得急匆匆来报信的绿棋道:“娘娘,静嫔小主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绿果找不到人,都快急疯了。” 突然而来的消息,属实惊到了攸宜,可她是见惯风浪的,凝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绿棋上前从另一边扶住她,示意一旁的卫湖去里头报信,而后才低声道:“奴才听绿果说,这几日静嫔小主一直梦魇,哭着闹着说听见了四阿哥在喊她,每每都只能灌了药才能安睡。殿里头人稍微多点,她就说这些人都是顺妃娘娘派来的,要害她们母子,非得都赶了出去才安心。” 她一边说,一边扶着攸宜往轿辇方向走:“因此这两日都只有绿果在近身伺候,她本以为静嫔小主睡了,便去小厨房端药,回来便发现人不在寝殿,哪都找不到她。” 苒袖和茜舒对视一眼,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几分惊慌。 索绰罗氏和吕梁的渊源,果然是让沉瑛以为是自己指使的了。 思及此,茜舒有些挫败,没影的事,倒平白惹得一身骚,急忙跟在攸宜身后匆匆让红茵起驾回宫。 攸宜坐上轿辇,扬声让人起驾,朝绿棋道:“多派些人……” 话说到一半,突然一个湖蓝色的人影从后面闪出来,直直冲向茜舒:“你去死吧!” 彼时太监们正要将轿子抬起,红茵眼疾手快,下意识挡在茜舒身前,太监们也被这一下惊得松了手上的力,刚稍稍离开地面的轿子被重重砸下,茜舒的身孕已经九个月了,如何受得住这样的力道,捂着肚子痛呼出声,一旁的宫人们手忙脚乱去扯那个人影,一时乱做一团。 攸宜也有着身孕,不敢往乱中去,扬声指挥人去拉住那道湖蓝色的人影,一边让绿棋去请关太医来。 因为眼见茜舒动了胎气,苒袖不敢再往她跟前去,只是跟在攸宜身后,命红螺去慈宁宫先借软轿出来。 众人都是依着次序出来,茜舒出了事,韫笙和蕊茵带着几个低位的嫔妃不敢擅动,安静地站在后头,生怕出头惹事。 里头的太后知晓了事由,便让桂嬷嬷亲自出来协助攸宜,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茜舒移进软轿内,先行往储秀宫去。 作乱的那个已被宫人们控制住,攸宜定神看去,正是从长春宫中跑出来的静嫔无疑。 攸宜心乱如麻,只能一面让人先把静嫔押送回宫,仔细看管起来,一面让轿辇跟上,亲自往储秀宫查看茜舒的情况。 苒袖上前几步,微微欠身道:“皇后娘娘和桂嬷嬷都去了储秀宫,长春宫和这儿没个人也不像话,不若臣妾就留在这儿吧。” 静嫔到底是宫妃,发了疯劲冲撞人不是什么好事,她留下安抚善后,肃清流言,才是真的做到了实事。 比起茜舒,这位全妃更加温柔妥帖,八面周全,也难怪能和她分庭抗礼。 攸宜点头:“那就交给全妃了。” 有了主心骨,众嫔妃也找明了方向,跟在苒袖身后跪下:“恭送皇后娘娘。” 待到那明黄的仪仗队远去,苒袖方才起身,朝身后的众人道:“都起来,各自回宫去吧。”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因为管理后宫时日已久,有几分威势:“皇后娘娘没下决断前,本宫不希望后宫有什么难听的流言蜚语传出,你们各自要约束好自己宫中的人,都明白吗。” 蕊茵和韫笙对视一眼,先行跪下:“嫔妾等明白。” 今儿这事来的突然,甚至透着几分蹊跷,即便静嫔将人都遣散了,能偷空跑出来,她又怎么知晓茜舒今日会到慈宁宫请安呢。 再者,这一路上有多少巡视的护卫,来往的宫女太监,竟然无一人拦下应当处于静养中的静嫔,也属实可疑。 怀揣着一肚子的疑问,苒袖转过身坐上轿辇,缓缓往长春宫的方向而去。 第6章 难育 长春宫琉璃瓦歇山顶,长窗上以步步锦绣为题,疏阔大气,明间设地屏宝座,上悬着先帝御笔所题的“敬修内则”匾,先帝元后便曾经居于此地,取恩泽长春之意。 此刻,雕梁画栋却似乎都失了彩,屋内纱幔重重坠地,冬日里,各宫都用的明纸和贝母糊窗,唯有这里还用着秋日里的软烟罗,遮挡去大片阳光,愈发显得屋内昏昏沉沉的。 索佳沉瑛抱膝坐在暖阁内的床上,眼神空洞,与初见时美丽端方的她判若两人。 苒袖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本宫知道你没疯。” 沉瑛抬起头,看了苒袖一眼,冷笑:“大仇未报,我如何敢疯。” 她执拗地认为,就是茜舒指使,才使得自己母子分离,这些时日以来,每个难以安睡的夜晚,这种仇恨都在日日夜夜啃食她的心。 苒袖看着她,有一瞬间,突然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看着沉瑛,陡然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初登基时本宫为妃,她为嫔吗,不仅仅是因为区区一个夏涵。” 绵瀚的死因,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即使那些人证和物证都已经再难追寻,她也依旧没有放弃寻找,作为额娘,她应当要为自己的孩子求一个公道。 “就因为我出身落魄,不及她索绰罗氏显赫,她不容许我站在她跟前,遮挡去属于她的荣光,她便暗地里下手,害死了我的绵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对眼前这个女人说这些。 骨肉被剥离,深宫中唯一的希望被夺去,落在任何一个后宫女人的身上,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因为她们有共同的仇恨。 沉瑛慢慢抬头,看向苒袖的眼神里不再是那种冷漠和拒人千里。 “你大可以闭紧宫门,从此不理世事,等着她生下皇子,荣宠加身,再对皇上进言处死你,届时你便可以去和你的孩子团聚了。”苒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 即便眼下皇帝和太后顾及她痛失爱子,心智失常,不处罚她,可她一直这样消沉下去,等待她的也只有死路一条。 紫禁城是个吃人魔窟,去了一个静嫔,皇帝最多伤心两日,接下来还会有禧嫔、夏嫔、苏嫔等等,如花美眷似水,源源不绝,过些时日也就淡忘了,没人会记得她。 “可本宫也好奇,你既然觉得你的孩儿无辜枉死,不替他找回公道就下去见他,不知他会不会怪你无用?”苒袖自然不是要她死,她要一个活生生的,可以分走茜舒恩宠的索佳沉瑛。 她性子安静,人又漂亮,皇帝对她还是有几分情谊的,不多,却足以让她立足了。 哪怕是一时行差踏错也没事,四阿哥也是皇帝的孩子,皇帝身负重任,不能也没有空伤心,沉瑛行为过火一点,也是在替皇帝伤心,皇帝不会重责的。 前提是茜舒的孩子没出什么大事。 另一厢,储秀宫人来人往,攸宜坐在暖阁外的明间,听里头传来女子高高低低的痛呼声,心不免揪在一起。 茜舒的孩子已经足月,这一撞到底动了胎气,太监们加快脚步,赶着回到寝殿,接生的嬷嬷们一早就在候着,好在太医也来的及时,因此一向也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 月已至半空,攸宜的脸上是明显的疲色,可她身为中宫,这种时候也不好离开,只是不断让红药替她揉着额角。 桂嬷嬷守在一边,察觉了攸宜的不适,柔声道:“皇后娘娘还有着身孕呢,妇人生孩子没有那么快的,不若您先回景仁宫休息,奴才守着便是了。” 桂嬷嬷是慈宁宫的掌事嬷嬷,如今是代太后行事,理论上许多事她也是可以做主的。 攸宜摇摇头:“本宫不放心。” 皇帝看重茜舒,此刻若非被朝政绊住了脚,是一定会来储秀宫的,若是皇帝处理好事宜来了,见她不在,难免落人口舌。 桂嬷嬷皱了皱眉头,知晓自己劝不动她,索性也不说话了。 第7章 处心 恰在此时,外间响起一道威严浑厚的声音:“皇后仁慈,朕明白,只是皇后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正是皇帝来了。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解下外头的海龙皮大氅递给苏贵,上前几步亲自扶起攸宜,安抚道:“朕在这里,你不必担心,还是回去歇着吧。” 这一日的情绪起伏让攸宜属实是累着了,可面对着皇帝,她仍是娴雅得体,丝毫没有疲倦力有不逮之态,面上带着几分愧疚之色:“是臣妾没有照看好静嫔,一时不慎铸下大错。” 提及沉瑛,皇帝似乎略有停滞,他反应很快:“静嫔……刚失了孩子,神智不清,朕也不愿太过苛责,就将为贵人,幽闭长春宫静思己过吧。” 此时里头的茜舒尚且没出什么大事,趁现在提及引得皇帝处罚,也不会太重,若是真等到事态严重,皇帝迁怒,沉瑛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攸宜微微屈身行礼:“臣妾接旨。” 皇帝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皇后受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攸宜刚要说话,便听得里头接生的关太医急匆匆出来,语气慌张:“皇上,皇后娘娘,顺妃娘娘难产,若是用药,许会伤了皇嗣的身体,若是不用,顺妃娘娘的性命便……微臣不敢擅动。” 是牺牲茜舒,得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还是保住她的性命,接受一个身体虚弱的孩子,就看皇帝如何选择了。 攸宜垂下眼睫,她的这个夫君,英明睿智,重情重义,可她始终不确定,茜舒到底在他心中是什么样的分量。 皇帝的面容平静如常,眼底有着不明的情绪翻涌,却一直没有说话。 攸宜低着头不敢多言,殿内一时陷入静谧之中,唯有里头顺妃的痛呼声,像是一把把斧锤,狠狠砸在地面。 良久,才听到皇帝缓缓道:“你听着,务必保皇嗣康健。若天不庇佑,则一切以顺妃的性命为重。” 攸宜听着这话,心口狠狠地沉落下去,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帝王的多情和重情,于一位皇后来说是怎样的千斤之重。 嫔妃,于皇室来说,平衡朝堂势力有,满蒙联姻有,更多的只是生育的工具罢了。 今日茜舒哪怕是死在产床上,索绰罗家也得高呼与有荣焉,因为她是为了皇室绵延后嗣而死,是有功之臣。 可当皇帝面临这样的问题时,却还是选择了她,选择顾全她的生命。 攸宜不懂得爱是什么,或许在这一刻,皇帝心里确实是爱着茜舒的。 关太医领了旨意下去后,攸宜上前几步:“皇上宽心,关太医是江院判的首徒,顺妃定会安然无恙的。” 看着强撑身体主持大局的发妻,皇帝的眼神柔软下来:“朕已经传旨,命江太医连夜进宫,皇后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语毕,他嘱咐苏贵:“苏贵,你送皇后回景仁宫安置。” 既是安排苏贵送,攸宜也不好再推辞,温顺地福了福身先行离开。 弦月掩映在浮云之下,长街两侧都点着齐人高的灯架,昏黄的灯火透过素白的绢纱,也变得清亮不少,映照着从天而降的片片雪花,迷离绚烂。 承乾宫内却是温暖如春,红螺添了两块炭在眼前的紫铜火盆中,笑道:“小禄子真是个得用的,去趟雨花阁送佛经,还能替娘娘办成这么好一件事。” 若非卫禄从雨花阁回承乾宫时,看到在长街上游荡的沉瑛,前后引导,沉瑛也想不到这个点的茜舒会挺着大肚子去慈宁宫请安。 而这件事,苒袖原本是不知道的。甚至卫禄行事大胆,还跟在沉瑛身后侍奉引路。 紫禁城内有两班守卫,即便长春宫和慈宁宫相隔不远,一路上也有的是宫人太监,这些人见沉瑛带着人,自然以为她也是往慈宁宫请安的,无人敢擅自阻拦。 苒袖看了眼艳红的火苗,微微一笑,芳姿盛极:“偷偷拿四十两给小禄子,这事儿办的是真漂亮。不过你也得看着些,别让人在背后嚼小禄子的舌根。” 若有心思重的太监宫女回过味来,又生是非。 红螺应了声:“娘娘放心,奴才会为小禄子收好尾巴的。” 两个心腹都是伶俐忠心,可堪大用之人,苒袖闻言微微一笑,倒是自认可以高枕无忧了。 第8章 挑唆(一) 这一夜红烛滴漏,似乎漫长得狠,风雪随着浮云的散去逐渐减弱,金光弥散之际,随着储秀宫内的一声儿啼,乳母抱着一个大红百子千孙锦被裹就的婴孩喜气洋洋地出来,朝留守的桂嬷嬷福了福身:“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顺妃娘娘生了个阿哥,母子平安。” 桂嬷嬷是太后亲派下来的使臣,得信亦是喜得直念佛,笑道:“快派人去告诉皇上,我这就回慈宁宫给太后报喜。” 皇帝早已在偏殿歇下,苏贵进屋报喜时,皇帝刚披上外衣,闻言更加欢喜,急匆匆便来到寝殿。 新生的五阿哥身子是比其他孩子看起来孱弱些,哭声也低低的,可皇帝十分怜爱,亲自赐名绵淳,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温厚良善之人,将来能有功于社稷。 消息传回景仁宫时,攸宜正净了面,顺手用丝绢擦了擦手,扶着红药起身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绵淳,向来皇子公主都是满月才由内务府择名,如今五阿哥刚落地,就得皇上亲自赐名,倒真是殊荣。”攸宜捡起一枚碧玉莲花长珠步摇,缓缓道。 红药用刨花水沾湿篦子,三两下替她挽起长发,用一根玳瑁扁方固定好,挑了两朵小珠花簪上,才道:“只是奴才听说,五阿哥身子格外虚弱,皇上还额外派了两个太医照看呢。” 她说着,又特意压低了声音:“听说,是有些气促,和当年……大阿哥的症候有些像。” 攸宜闻言,心下一惊,下意识岔开话题:“静嫔……静贵人那边怎么样了。” 攸宜陡然问起,红药微微怔愣了一下:“昨夜全妃倒是在长春宫留了许久,绿棋带着小太监连夜去传旨时还没走呢,说是一直等着静贵人用了药歇下才走的。” 攸宜有些讶然,苒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她不是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 顾不上想这些,攸宜顺手将步摇簪上,道:“顺妃大喜,从库房里调些好的东西送去储秀宫,叫太医午后来景仁宫回话,本宫要知道,五阿哥究竟是怎么个身体虚弱法。” 茜舒顺利产子,储秀宫一时间人来人往,都是来贺喜的,连两宫太后也都派了人来赐赏,一时好不风光。 午后,送走了最后一波人,茜舒这才沉下脸色朝身旁的红茵道:“红茵,你替本宫去做件事。” 她可没忘记,是谁害得自己差点母子俱损,自古女子生产,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这次又受到外力冲撞,更为艰难,若非自己死死撑着,怕就要折在这一遭了。 紫禁城的冬日寒冷而漫长,进了腊月便是年节,苒袖愈发忙碌,茜舒闭门坐褥,攸宜免了各宫请安,专心调养身子。 后宫之风,大约都是此消彼长,皇帝身边一时间没了贴心的人,好在杨清琼洗冤后,皇帝有意弥补,她又机敏善言,因此一时间风头无两,皇帝十日里有五六日都在她的永寿宫。 冬日天暗的早,刚擦黑,寒风裹着雪粒簌簌而下,愈发凌冽地砸在琉璃瓦上,偶尔有瓦顶的积雪坠落至地发出“啪嗒”的轻响。 而永寿宫的偏殿,屋内却是温暖如春,水仙花的香气被红罗炭一蒸,愈发馥郁,杨清琼两腮浸着一缕薄红,更显娇艳。 第9章 挑唆(二) 她姿态优美地取出温水中浸过的酒,缓缓斟过一杯在皇帝杯中,轻笑道:“皇上尝尝,这是嫔妾阿玛前几日托人从绍兴捎来的花雕酒。汉人冬日里都爱饮上一两杯,可以活血祛寒、通经活络。” 皇帝看着杯中澄黄清亮的酒汤,一饮而尽,果然鲜爽醇和,消疲解乏,满意道:“这酒不错,叫御茶膳房备上几坛,给各宫里都送些。” 宫中也有备各式黄酒,元红、香雪、花雕等等,不过酿酒之法,各家都有些微的偏差,出来的口感也不尽相同,皇帝也是尝这一口新鲜罢了。 杨清琼微微一笑,刚要说话,恰在此时,香茗带着两个小宫女来上菜,野鸭桃仁丁、持炉珍珠鸡、三鲜龙凤球、山珍如意菜,还有一道花盏龙眼。 杨清琼看着菜色微微皱眉:“下午不是让你去御茶膳房拿一道香麻鹿肉饼么,那个配花雕最好的。” 香茗被这么一问,嘴快地回复道:“膳房原是给咱们备着的,后来说是给长春宫的人挑去了,奴才也纳闷呢,静贵人不是病着么,鹿肉是发物,很不该给病人吃的……” 她说着说着也反应过来了,话音低沉下去,迅速跪在地上道:“皇上恕罪,小主恕罪,奴才只是……奴才有罪。” 背后议论主子是非,可是犯了忌的。杨清琼顾不上旁的,飞快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也跟着在香茗身边跪下:“皇上恕罪,这丫头跟着嫔妾久了,说话还这样没规矩,嫔妾一定重重责罚。” 沉瑛自闯了祸事后,报病在宫里已经近一个月了。皇帝要她禁足思过,长春宫的人就不该四处走动,更不用说跑到御茶膳房抢什么菜了。自然让皇帝觉得长春宫的那位不安分。 皇帝并不说话,只挟了一筷子鸭肉在嘴里,任由两人跪着,慢慢嚼罢咽下,才道:“你这宫女是太不小心了,传令下去掌嘴二十,也给她长长脑子和记性。” 杨清琼不敢抬头,心却是直直坠落下去,可自从自己投了顺妃的门,早已没有回头路,哪怕这一遭会损了自己恩宠,也必须要做。 她磕了个头,只应了声是,即刻便有太监拖着香茗下去了。 好在她素日里从不说人是非,一向本分安静,因此皇帝并没有降罪的意思,只是原本的好兴致也被败坏地差不多了,索性站起身,随手接过身旁杜辛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沉声道:“摆驾养心殿。” 后宫女子的小心思,皇帝自然了然于胸,这是杨清琼在给静贵人上眼药呢。 可杨清琼和索佳沉瑛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这又是为了什么? 皇帝日理万机,自然不会让人去查这点小事,他只会觉得,杨清琼和索佳沉瑛都不安分。 有这么一遭事,皇帝去永寿宫也少了,攸宜冷眼看着,倒是便宜了苏紫仪和苒袖,在宫里更加炙手可热起来。 但茜舒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人遭了训斥一事,五阿哥孱弱的身子使得她分身乏术,苒袖看在眼里十分痛快,时不时便问起绵淳的身体,表面上是关心,实则字字含针,说得茜舒几欲同她翻脸。而攸宜端坐凤位,笑而不语。 第10章 挑唆(三) 时日过得很快,连下了两场雪,天气愈发冷,寒风卷起雪粒,砸得人脸颊生疼。 攸宜这胎怀得不太安稳,已经过了头三个月,还是害喜得厉害,索性一步都不出景仁宫了,连小年的祭祀事宜,也都全部推给苒袖去操持。 于是,承乾宫愈发热闹,茜舒自然不愉,自己下阿哥,晋位为妃,本该是得意的时候,可怜新出世的五阿哥似乎和他那个早夭的哥哥有些同病相怜,还未满月就喝上了药,茜舒也此实在腾不出手脚来,日日夜夜守着爱子,好在皇帝十分怜爱这个孩子,每日都会差人到储秀宫询问。 这一日午后,地面覆盖起厚厚一层素白的积雪,宫人们扫出被雪水打湿的青石长街,换上石绿色宫装的小宫女们穿行来往期间,一一往各宫送去宫份。 长春宫内静谧如斯,从前因为沉瑛得宠,宫内移栽了不少玉簪、月季等花,如今因为无人打理,大多蔫蔫的,唯有几株冬青树尚且郁郁葱葱,而冬青,本就是那样坚韧的草木。 绿果正带着芸儿收整着刚送来的衣料。 绿果一边忙活,一边道:“这些是内务府新制的香囊,说是换了通窍辟秽的苏合香来,等下你拿到小主身边,将去年的都换下来。那些针脚和配色都旧了,没得还以为咱们小主失宠了。” 芸儿是新提拔上来的,办事也算得力,有她帮着绿果身伺候,她也松快不少。 芸儿应了声是,随口道:“听说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身子不适,皇上十分挂念,常往景仁宫去,倒是少来咱们长春宫了。” 绿果心念一动,沉瑛的病情自打有了苒袖的猛药,一日日好起来,可皇帝却再未曾诏她伴驾侍寝,她自然也着急,一时没什么好办法。 陡然听芸儿说起,她突然好似有了主意,嘴上还是道:“胡说什么呢,妄议主子,你有几个脑袋。” 芸儿被斥责,低下头不敢再多说,绿果却没心思再在这里了,又朝芸儿道:“就先这样吧,那些皮货过几天再清点,这个时候,主子该用午膳了,你去御茶膳房看看。” 沉瑛不是嫔位了,除了一些糕点药膳,日常的膳食还是得从御茶膳房转送。 说起御茶膳房,绿果就有些来气:“还有,你也得立起来,太医嘱咐了,说要吃些能将养精神的,我特地跟御茶膳房要了道八宝野鸭,别跟上次似的,说好是咱们的东西,还得抢白一番才能拿回来。” 芸儿知晓她说的是何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应下,但言语间还是有些不服气:“咱们主子虽然和那个华贵人同在贵人的位份,可小主毕竟是太后娘娘举荐的,谁能料到那华贵人一个新进宫的,胆子那么大……” 绿果叹了口气,看了眼声音越来越小的芸儿,有些头疼:“罢了,我先把这些香囊拿回小主屋里,你把这些收起来吧。” 芸儿低着头应了声,看着绿果远去的背影,眸光一闪,低头继续摆弄着桌上的缎料皮货,不再言语。 第11章 横生变故(一) 自绿果说起后,沉瑛果然时时侍奉在攸宜身边,亲尝汤药,瞧着十分恭谨用心,其实是盼着能在这里见皇帝一面。 这一日雪势暂定,铅灰的云团尚漂浮在半空,参差低垂,笼罩而下,整座宫城都掩映在墨蓝的雾色中。 攸宜倚靠在床头,脸色十分差劲,这些时日以来,即便有着太医无微不至的看护和关照,她的胃口却还是没什么起色。 红药焦心不已,却也没什么好的办法,正欲说些什么,绿棋打了帘子进来,笑道:“娘娘,静贵人来了,说是做了些新鲜的小食,想给您尝尝。” 沉瑛这几日总往景仁宫来,只是不凑巧一直没碰到皇帝,她索性静下心,着力侍奉皇后,只盼着她能替自己美言几句。 “本宫吃不下。”攸宜一蹙眉,下意识就要拒绝。 还是红药拦下来:“娘娘午膳就吃了两口,再不用点东西,小主子可受不住。” 攸宜看了眼满面焦急的红药,叹了口气:“那就叫人请进来吧。” 说罢,绿棋便引着沉瑛进屋。 沉瑛穿了一袭浅紫的绣团花散金氅衣,玫瑰红的比甲两侧出的极好的风毛,绒绒拂过脸颊,手上端着个红漆的托盘,笑盈盈道:“皇后娘娘万安吉祥。” 红药起身接过托盘,见上面放着一碗碧梗米粥并几碟小菜,心念一动,叫旁边的小医倌查验过后,才端起那碗米粥舀了一勺递到攸宜跟前。 攸宜凑上前一闻,不仅没有寻常米粥常有的米腥气,还透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不觉吃了两口。 红药见她吃得下,心里高兴,便一下一下伺候她将整碗米粥都用尽后,又伺候着攸宜漱口净面,叫小宫女撤下东西,才朝沉瑛福了福身,含笑道:“皇后娘娘这几日吃什么都觉得有腥味,不知小主用了什么法子,奴婢也学来,下次煮给皇后娘娘吃。” 沉瑛温婉一笑:“这是选用上好的御田碧梗米,淘洗干净先用水沸滚一遍,再捞出重新熬煮,过程中还添加了白芷,黄芪,可以安神定胎,还能掩盖皇后娘娘不喜的米腥气。” 太医常开的安胎药里就有黄芪和白芷,只是攸宜也嫌味道大,喝不下,这下做成药膳倒是还好入口。 “静贵人有心了。”攸宜的面色好看许多,有了些许人气儿,微微颔首道。 她自然知晓自己这样对孩子不好,如何不忧心,眼下沉瑛的努力她也得了实惠,给点好脸色也不足为奇。 沉瑛的脸上有几分羞怯之色:“嫔妾愚笨,犯下大错,好在一切有赖皇后娘娘指点,只能在这些事情上尽尽心,以表尊崇了。” 她虽然绝口不提皇帝,却提及了自己病时糊涂犯下大错,言里言外问得还是皇帝有无原谅宽宥之意。 攸宜了然一笑,刚要说话,却觉得小腹坠坠地疼,眼下沉瑛还在侧,她不愿失了皇后的体面,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声音隐忍而克制:“红药,关太医呢,该来请平安脉了吧。” 红药看她脸色不对,强压下心头那股慌张,应道:“这个点还不到……” 她看着攸宜越来越青白的脸色,扬声唤绿棋:“绿棋,去太医院请关太医或是江院判来,该给皇后娘娘请脉了!” 第12章 横生变故(二) 沉瑛不是傻子,皇后这般反应,很明显是动了胎气。她的一颗心直直坠落下去,好似漂浮在无边的海水之中,被泡得胀痛,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皇后刚吃了自己进献的东西,即刻便身子不适,无形中似有一张大网,在朝她慢慢逼近,她却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可眼下皇后没有发话,她也不敢走,只能在一旁等待关之阳的到来。 攸宜能明显感到下半身的湿漉,很显然是见红了。 而匆匆赶到的关之阳也从脉象上窥得了如今她的不适,赶忙为她施针定胎,又用艾灸之法,熏炙关键穴位。 忙活一阵后,攸宜的坠痛减缓,心情也慢慢放松下来,并不说话,只是用眼神去询问关之阳。 关之阳皱了皱眉头,似乎并未察觉攸宜的问罪,一语惊四座:“皇后娘娘体内有麝香的痕迹,是从何处沾染来的?” 麝香活血通经,催产下胎,素来为孕妇禁忌,关之阳此言,便是直指后宫有人妄图暗害嫡子了。 “怎么可能!娘娘的饮食都是专人看着的,即便是各位小主有所进献,也都有医倌检查,哪里混得进麝香!”红药有些失控,连声音都大了几分。 太医算是外臣,不可时时侍奉在侧,所以才有太监医倌。 可这些医倌们的医术都不算很精通,只能略略照管一二。 因此红药在说出口后,也很快意识到,下毒之人最用心险恶,防不胜防,岂是区区几个小太监可以抵挡的。 她身子一凛,下意识道:“娘娘,奴才去请皇上来。” 攸宜唤住急匆匆的红药,皱眉:“回来!皇上忙于朝政,哪有天天为后宫妇人做主的道理。” 前线战事已至关键时刻,她绝对不能让后宫的风波扰及皇帝,否则就是她这个皇后的失职。 说罢,她面向关之阳,沉声问道:“关太医确定本宫体内有麝香吗,这可不是小事。” 若是攸宜不小心沾染到的便罢了,否则便是有人谋害中宫,事态非同小可。 但关之阳从医多年,本就师出名门,又跟在江院判身边积累了不少经验,哪会无的放矢。他弓着身子行了一礼:“微臣不敢胡言。” 这话一落地,一旁伺候的红药孑然变色,连带着索佳沉瑛也是坐立难安。 攸宜顾不上旁的,掩下烦躁和担忧,努力稳住心神,道:“那就烦请关太医和红药一起查验一下本宫这几日的用具和饮食吧。” 关之阳抬头飞快扫了一眼攸宜的脸色,而后又低下头,跟着红药一一查验景仁宫这些时日的饮食器具。 攸宜有孕后,景仁宫的一饮一食都按照惯例有人记录在册,再加上红药本就是个心细的,连前两日夜半她突然嘴巴发苦,多吃了两颗盐渍青梅,红药都能记得在次日找人记录,如此这般,还能被混进麝香,实在是有些可疑。 不多时,关之阳似乎就有了定论,隔着一架泥金丝绢彩绣双雁的屏风,他欠身行过一礼,微微垂下眼眸,叫攸宜能清楚地听出他笃定的语气和口吻:“启禀皇后娘娘,微臣在您刚用过的粳米粥的碗底找到了残存的麝香。” 第13章 横生变故(三) 语如重锤,凿得索佳沉瑛慌忙跪下,从方才攸宜动了胎气始,她便隐隐觉得不对,如今事发,她的心反倒安定下来,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有人要拿她开刀了。 攸宜自然清楚,索佳沉瑛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么蠢,直接在自己进献的饮食上动手脚。 但事无绝对,她摩挲着手下的一枚凤血玉灵芝如意,听着索佳沉瑛略语气急切地为自己辩驳:“娘娘明鉴,嫔妾承蒙皇后娘娘恩德,万万不敢,也不会做这种蠢事啊!” 生死攸关的大事,她却并没有多说,只是一句承蒙恩德,已经变相说明了自己没有动机。 攸宜久久不言,任由她跪着,索佳沉瑛很清楚,以皇帝对中宫的敬重,哪怕眼前之人即刻发落了自己,皇帝和太后也不会对身怀有孕的她有所苛责。 所以她只能赌,赌自己尚有一丝可以利用的余地,也赌身怀六甲的皇后心比以往更加慈悲一些,只要留下一条性命,就有翻身的机会。 外头的铜滴漏一点一点落下嗒嗒的水声,昭示着时间缓缓流逝而去,可攸宜不说话,屋内的气氛就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宫女们大气也不敢出,红药则是一脸焦急地看着攸宜。 “你素来是个好的,本宫虽然也不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情,可如今确实是在你进献的东西上出了差错。” 攸宜沉声缓缓道:“本宫会着人好生追查此事,在水落石出前,静贵人索佳氏禁足长春宫内,无诏不得擅出。” 索佳沉瑛闻言,心下微微一松,面上却不敢怠慢,伏下身子叩首,又道:“嫔妾多谢皇后娘娘隆恩。只是嫔妾还有一言,望皇后娘娘聆听。” 她的声音不大,还有些微的颤动,似是很努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前些日子内务府送来了不少通邪辟秽的苏合香香囊来,嫔妾彼时尚在病中,用些苏合香确有效用,便留下了。只那苏合香中有一味麝香,因此嫔妾大好后,便将那些香囊做主都赏了出去,来皇后娘娘身边侍奉的时候都是没有带麝香的,所以嫔妾实在不知粥里的麝香从何而来。” 调香,茶花,品茶。这些本是汉军旗女子所钟爱的东西,因为额娘的教养,她也略通一二,因此在她身边的香囊被换成苏合香后,她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她也问过太医,这东西确实对她的病情有好处,她才放下了戒心。 只是现在看来,属实没那么简单。 攸宜微微沉吟,正思虑着些什么,便听外头候立的关之阳出言道:“娘娘,微臣也有一言。” 攸宜扬了扬脸,示意他说下去。 “苏合香若是佩戴在人身上,与皇后娘娘是无碍的,且微臣进殿时间不短了,也没有闻到任何苏合香的味道,由此可见贵人小主所言非虚。” 关之阳是太后和皇帝看重的人,不会偏向任何一位嫔妃,因此攸宜对他十分信赖。 而且麝香并非寻常药材,御药房对此是有严格的记档的,只要一查便可知晓还有谁领用了。 第13章 谋划(一) 此事在座的都明了,只是攸宜和沉瑛此刻都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没这么简单。 青铜鎏金的仙鹤衔着一柄熏炉,正冉冉散着甜香。因为外头不下雪了,里头又烧着炉子,红茵便将长窗微微打开,窗沿下摆着一排朱砂梅盆景,斜枝绽蕊吐艳,在这冰天雪地间别是一番俏色。 茜舒倚靠在围炕边,穿着家常的玫瑰红银鼠皮夹袄,也不做什么装点,只用根白玉点翠银纹簪挽了个圆髻,懒懒拨弄着手炉:“皇后又不蠢,原也没指望她就地处决了那贱人。” 绿画轻手轻脚地将一个珐琅绘金彩海棠小茶盅放到茜舒跟前的案桌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红茵拿着一个新启的绣绷,鹅黄的绢底上只有两朵碧叶红莲跃然其上,语气里有些许担忧:“只是这样一来,咱们还得费劲把事做实了,到底险了些。” 茜舒唇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盖碗,一边道:“不是有个说要做牛做马报答本宫一辈子的么,这辈子就不必了,让她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红茵一笑应下:“她一家子都在咱们手上,奴才一早就去传过信儿了。” 无论索佳沉瑛如何处理那苏合香香囊,她都挣不脱这个专为她而设的罪名,芸儿便是她们一早设下的暗线。 思及此,茜舒才觉得畅快不少,抿了一口茶汤,又不由得皱眉叹气:“怎么还是这个。”盖碗内是红茵一早命人煮制的红枣茶,安神补肾,益气生津。 自打茜舒生产时伤了气血后,红茵便四处搜罗补血养身的药膳,日日早起督促人备下。 嘴上虽然嫌弃,但想起太医的嘱咐,茜舒还是老老实实饮过两口,又道:“对了,本宫让你去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提及此事,红茵手上的活计一顿,语气里竟带了几分狠意:“奴婢叫桃儿私下里到处问了,竟没有一人知晓那日为何静贵人会突然出现在慈宁宫外。” 茜舒闻言,美眸微眯:“越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就越是有古怪。” 她早有疑心,明明只是自己的突然起意,想着临盆在即,若有太后额外的眷顾,也是多一重的保障,一个久病之人,如何能那般消息灵通,精准地撞上来。 红茵点点头:“娘娘放心,奴才已经让人去查内务府的记档了,那日长街当值的人左不过那几个,奴才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来。” 茜舒拨弄着尾指的两截翡翠镶珠护甲,冷笑一声:“想借刀杀人,本宫就让她有来无回。” 红茵补上最后两针,给嫣红的荷莲缀上鹅黄的蕊心,方将东西收好,起身道:“奴才去看看小阿哥醒了没有,到底是关太医医术高明,几贴药下来,小阿哥如今是不怎么夜惊了,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提及爱子,茜舒的目光柔软不少:“话虽如此,也不能懈怠。”她一生所系,都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红茵笑道:“娘娘放心,大人说太医院有个王太医,已经跟着关太医有一段时间了,倒是可用。” 茜舒皱眉,叹了口气:“之前那个管太医的事,真是叫本宫有些不敢信阿玛推荐的人了。” 闻言,红茵倒是没有继续劝,而是道:“娘娘担忧的也有理,不若让他多去历练一二再来伺候娘娘和小阿哥。” 茜舒看了一眼红茵,十分满意:“就是这个理。”随后她又似想到什么似的,低声问道:“对了,吩咐你去的时事做得怎么样了。” 红茵垂眸:“内务府掌管金器库房的四个人里,只有一个小笛子还算能用,不过他有个在外头做县丞的兄弟,倒是有点棘手。” 茜舒很显然没有把一个区区县丞放在眼里:“你说的那个县丞,是哪个地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