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占定,先帝以停灵十日为宜,在给先帝定下庙号后,二十三日,在尊封太后一事上,永琪和朝臣们起了争执。
他自然是想立两宫太后,可先帝在世时,曾经将他在玉碟上改为嫡出,自己是正经的中宫嫡长子即位,生母和嫡母都是同一人,没有由头立两宫太后。
在刘统勋去世后,上书房文臣以于敏忠为首,与章佳氏尹继善、钮祜禄氏阿里衮、前大学士高斌之侄高晋四人最得先帝重用,这些人为了新帝的名声着想,皆站出来反对永琪立两宫太后之心。
事情似乎要就这样僵持下去。不过,在这位继后那拉氏与别个不同,她最重规矩,也有人情,自然理解永琪对生母的孺慕。
于是,她以嫡母之尊,颁下凤旨,亲口承认了先帝愉贵妃曾经养育新帝的功劳。
新帝感怀她的苦心,也退却一步,到了次日,名分便顺利定好,宣告天下:尊皇考皇太后为皇祖太皇太后,移居宁寿宫;嫡母那拉氏为母后皇太后,移居慈宁宫;庶母愉贵妃为愉皇贵太妃,享太后例,同居慈宁宫西配殿。
其实太皇太后原是想常住宝禅寺街,与先帝的妹妹端淑长公主同住的。新帝本想应允,但本朝没有这个规矩,太皇太后身份又尊贵。于是折中还是拨了宁寿宫出来,给太皇太后做宫里暂住的地方。
同时也允准宝禅寺街的固伦公主府每年接太皇太后入府常住,面子里子都全了,谁想到后来,太皇太后有骨肉儿孙在侧,甚至都不回宫里了。
也因此,慈宁宫是太皇太后从前住的地方,一应皆是齐备的,旨意出来的同日,太后便已经在慈宁宫住下了。
同时,封八阿哥永璇为多罗仪郡王;十阿哥永珺为多罗端郡王;十三阿哥永璟为多罗康郡王。
先帝遗妃甚多,为了给慈宁宫腾地儿,也为着太后的心意,恩旨有皇子成年的太妃和太皇太妃皆可回王府与儿孙团聚,只留下一部分位份低微又无子嗣的太嫔、太贵人等在宁寿宫与太皇太后解闷。
先帝的梓宫停灵乾清宫期间,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要分开治礼。她们作为儿女,自然都是要熬大夜的,直至子时末刻才能散去。
苒袖有着太后特赦,只用执半天的礼,因此她多半时间都在交泰殿休息。
申正,是散开各自用食的时辰,也是一日两餐的最后一餐,紧跟着便要熬上三个时辰,因此晚膳即便少荤腥,也会多些参汤参茶之类,给各位主子提气。
残阳如血,夏涵回到暂时安置的屋内,只觉得狭小逼仄,院落内的所有东西,都被笼罩上一层诡秘的红光。
早有太监提着食盒一一摆上餐食,夏涵看着那些清淡的菜蔬,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都连着几天了,不是清粥就是小菜,还让不让人活了”
朱儿是瓜尔佳府跟进潜邸的,最知晓这位主子的脾性,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挑吃拣穿,有一点不顺心的都要找人来撒火,从来都不是好伺候的。
只好提着心劝道:“停灵期间,上至皇上太后,下到宫女太监,饮食都以清淡为主,主子您就忍忍吧。”
夏涵看着那一碟碟油水都没有的菜肴,冷笑连连:“那是咱们没福分,没看缀霞苑那个,天天不是鱼就是鸭。明明我才是潜邸侧福晋第一人,到头来还不如她一个破落户。”
朱儿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看脚尖。夏涵转了转眼珠,朝朱儿招了招手:“过来,有事嘱咐你。”
酉时初刻,潜邸王府的女眷们以攸宜为首,夏涵为次,按序行仪,无不妥帖,直至子时末刻散去后,才在交泰殿各自安置。
明明只有两三个时辰可以补眠,但每个屋内都是烛火摇曳,难以入睡。
早有两三个小宫女收整好床幔,一一退下了。红茵拔下头顶的一根素银耳挖簪,将烛火挑亮,又用素白的蝉影纱灯罩笼好,看向坐在榻边的茜舒。暖黄的火光掩映着她的面庞,一应妆发卸去的她,似一弯清水,娟秀美丽。
明日还有一整日的哀礼,茜舒的面容在灯火下顺着光线明灭不定,她咬了咬唇瓣,似是纠结再三,最后,还是扬声喊来了外头的卫喜。
伺候了王爷这么多年,又有着和永琪不一样的情分,红茵知晓,自家主子从来不是个甘居人下的。可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弓着身小声问:“主子,睡吧。”
到了次日,又是一个全天的仪仗,从早到晚只进些稀粥小菜也就罢了,要按着时辰跪坐举哀,苒袖虽有特赦,也不敢太过张狂,况且胎气已稳,也跟着随举一二尽心而已。
到了午正,众人暂歇,预备着未正初刻再次前往乾清宫外行礼。众人散开各自进了些粥米后,紧跟着便是午时三刻了,该收拾一下准备前往乾清宫进行下午的致哀,人皆陆陆续续离开。
夏涵取过帕子擦了擦手,扶着侍女刚拐出东配殿,一个小宫女端着盆水直直便撞了上来,身上的素服锦旗装被浸湿了大半,上面隐隐还散发着一股脂粉的味道。
那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主子恕罪!求主子恕罪!”“你!”夏涵刚要发火,她身旁的朱儿便劝道:“主子,如今是在宫里,先帝丧期还没过,咱们消消气,闹大了不好看呢。”
她见朱儿说得有理,可看了看身上的被水打湿一大片的旗装,深邃的眉眼间满是挫败:“这会儿赶着就要去行礼了,这可如何是好!”那宫女恰在此刻抬头:“奴婢是这交泰殿侍奉的宫人,知晓哪里有备用的衣服。”
朱儿有些犹疑,可是眼看时辰近了,那宫女又道:“为着先帝新丧,内务府前两天刚赶制出一批新的孝服,外头的丝麻干得快,笼上太阳一照就干了,不耽误事儿的。”
那宫女话语肯定,人却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去看夏涵的脸色,似乎只是单纯想弥补过错,而夏涵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便道:“行,你带我去吧。”
未正一刻,是大哭的时辰,众人俱缟素,太后身子不好,正在慈宁宫安歇,内外命妇自然以西林觉罗氏为首,随着她的跪下,哀恸声一时不绝于宫城内。
恰在此刻,好似有个身影在摇摇欲坠,夏涵只觉得自己浑身不适,从上到下的皮肉都在瘙痒难耐,众人都在哀哀哭泣的时候,唯独她的动作尤为明显。
茜舒跪在夏涵身后,很清楚地能看到她的动作越来越不加以掩饰,知晓时间到了,娇美的面容上有少见的惊骇:“夏福晋,你这是做什么!”
她陡然一声惊呼,众人的目光投聚过来,发现一直做着不雅动作的夏涵和面带泪痕,惊慌不已的茜舒,在这整齐的哭丧队伍中格格不入。
攸宜面上满是寒霜:“怎么回事!”夏涵身边的朱儿暗叫不好,自家主子这像极了疹子发作时的样子,她还来不及说话,便被茜舒抢答:“灵前失仪,夏福晋也太不懂事了!”
竟是丝毫不给人分辩的机会,攸宜怎么会看不出来茜舒的主张,她沉了脸色,刚要说话,皇贵太妃身旁的叶姑姑恰在此刻扶着皇贵太妃款款而来。
“给皇贵太妃请安。”众人皆知晓这位皇贵太妃虽然不是太后,却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连攸宜在她面前,也不敢擅专。
她眼底微红,亦是上午刚跟着时辰大哭过两回,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扬声道:“都起来吧。”她朝队伍中的茜舒和夏涵看了一眼,冷笑:“先帝灵前失仪,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宫里都容不下你了,打入慎刑司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听夏涵辩驳,甚至不叫人去问过永琪,直直便发落了夏涵。
夏涵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寒毛倒竖,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已经恐慌地说不出话来,身上原本的瘙痒被一种彻骨的寒冷取代,她跪地磕头:“求皇……”
她的话还未说完,已有督礼太监上前,架起夏涵便往外走。皇贵太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那种冷静,是浸淫后宫多年才能修得的沉稳持然,她冷声开口:“哀家是奉太后之命,来看看章佳福晋的。”
若论进宫请安,整个王府的人就属苒袖去得最勤,她擅曲艺,懂诗书,在太后跟前尤为得脸,如今再度有孕,太后也最为关怀。
攸宜忙行了礼道:“禀皇贵太妃,章佳侧福晋正在偏殿休息。”礼制周全,丧仪在她的带领下一应也顺利,来日会是个合格的皇后。皇贵太妃想到这里,面上有些许满意之色,微微点头:“那便有劳你了。”便扶着人转身离去了。
攸宜望着离去的人群,若有所思,旁边执礼太监的唱喏又将她拉回,转过思绪来带领众人跪、哀、哭。
停灵期是最磨人的,即便苒袖只跟半礼,却还是累掯地清瘦许多。恰如茜舒所说,似乎没有人会去在意,夏涵为什么突然举止失仪,如此不雅,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那也只是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