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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卷一:且试天下(38)

    “你啊,就是从小心思太重,想得太多,什么事情都习惯一肩扛,如今倒好,硬是整出心病来了!”慕容栩扬手震开铁扇,展于胸前轻摇两下,调笑道:“刀光剑影都过来了,如今不过是去宫里头走一遭过场,陪天子他老人家逗个开心,能有多大的事儿?再说了,如今你也已经不是孤身一人,等今天结束以后,我们自会随你归还景家。到时无论你是要整治家宅还是平定城防,都有哥几个出谋划策鼎力相助,何必紧着这一时自寻烦恼?”

    “……你说的也有道理。”景玗想了想,便也轻笑一声,缓和了容色道,“那便不想这些无根无凭之事,聊点有案可稽的闲话:你家的血仇,如今可有眉目了吗?”

    “啧,你这人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慕容栩一把合上扇子,低下头佯装嗔怒,“我没想过能很快便找到线索,所以便不如不要赶着一时……你知道的,我爹娘都没了那么多年,案子也是十多年前的旧案,倘若如今我刚回中原便能有所收获,那才叫着意为之,反而令人更加不安。”

    “你有什么安排,我不干涉,但自家师兄弟,你不应该如此见外。”景玗看了眼埋头不语的慕容栩,敛容低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什么事都没瞒过你,可唯独你家的事,你却从不让我插手,甚至连当年案发的具体详情都未曾告知于我……我知你是或有隐情,但将心比心,你自己揣度一下,是不是防人太过了?”

    “我不是刻意瞒你,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慕容栩的眼光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间隙,无神地投落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出事那年我不过五六岁,说

    真的,如今我连我爹娘的容貌姓名,都已经记忆不清了……有的时候想想,甚至觉得当时的记忆都是一场噩梦也不一定……如果不是这道伤痕,或许我真的会忘记一切,就做一个四海为家的孤儿浪子,也未可知。”

    慕容栩说着,将衣袖拉致肘部,露出右臂内侧一个十字形的伤痕——那伤痕看起来已经有些模糊,痕迹歪歪扭扭,似乎并不是锐器造成。慕容栩看了眼伤痕,叹一口气,放下衣袖道:“如果连我都不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告诉你除了多一个人烦恼以外,又有什么用呢?”

    “也不会毫无头绪,虽有十数年之久,但灭村屠门的血海大案,一般来说,不可能没有些许线索留下。”景玗望着有些失神的慕容栩,出言劝慰,“大理寺评事段乾纲,与我还有些交情,等今日之事略过,我们可在京城内逗留些时日。到时候我自然寻找机会将你引荐于他,或许能套出些线索来,也未可知。”

    慕容栩正要回话,冷不防座下马车忽然“咯吱”一声停了下来,从车帘外望去,原是已经到了御廊近前。见已经到了宫城门口,慕容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当下便跟着景玗踱下马车,与休留、罗先等人一起,见过已经到场的几位熟人,随后便与景玗道别,目送他进了宫门内。

    慕容栩、休留等人留在宫城门外,与其他朝野江湖人士一同攀谈等候暂且不提,却说景玗进了宫门,便再也没得着松闲的机会——先是在黄门太监的指引下前往文德殿,接受天子的正式册封,领取新的铜符、诰书等;紧接着便要随着太监前往偏殿更衣,接受配绶之仪,再回转至文德殿谢恩;随后要在

    文德殿内听读先皇开设“天下会”时留下的遗训,并聆听宣礼官讲述历代“四圣”封疆御敌的忠烈事迹;最后还要前往先皇在宫中立下的“忠烈武训”碑亭前进香叩首……全套流程走下来,景玗及其他三位“四圣”已经足足在文德殿及偏殿间穿梭驻足了一个多时辰,亏得四人都是武艺卓绝的练家高手,若是换了寻常人等,只怕是已经累得够呛。

    待册封仪式结束,四人才得以退下偏殿,稍事休整。小用午膳后宫城内便会开始准备皇家出行的仪仗车马,然而毕竟是天家气派,其中繁文缛节,自是非百姓出行可比。景玗在偏殿跟“玄王”扯谈扯得都有些寡淡了,这才等来黄门传话吩咐上马,跟随天子车队出城。

    琼林苑位于京城城郊以西的金波湖畔,实际上由两部分组成——作为皇家行宫的临水殿、宝津楼等位于金波湖北岸,临水而建,行宫周边筑有高墙壁坞以示区别。而在金波湖南岸,则广建园林亭台,是时常向达官显贵甚至平民百姓开放的公共区域。其间奇石缠道,烟柳锁桥,繁花萦舸,金灯泛月……亦是天上人间般的雅致去处。

    南岸沿着官道两侧种满了梨花杏树,花期时节便是京城一大胜景。如今虽是深秋, 但桂香菊妍、不亚春光。官道两边自是早已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虽然早已知道“天下会”的比武结果,但京师百姓们依然不愿错过这三年一度比武大会最后的盛况,仍旧是拖家带口前来夹道欢送,用热烈的招呼声与花果投掷向“四圣”表达着贺喜之情。

    长长的一条官道走完,景玗的马已经被沿途乱丢的瓜果簪花砸得没脾气了,亏得道旁有官兵

    护卫,隔开了足有两丈多远的距离,“四圣”马前也有导引侍从,无奈还是都落下了一身的果泥瓜瓤……也不知京师里的这些姑娘家是怎么练出的手法,臂力眼神个个堪比暗器高手,砸得那叫一个精准。

    待全部仪仗完全抵达琼林苑时,日头已经偏西多时。景玗按礼制穿的是一身白底暗花的礼服,一路瓜果淋漓地走来早已是不能看了,不得已只能在临水殿外的射殿内先行更衣,再依序等候入场——金波湖北岸的行宫也分内外两重,如景玗这般的“四圣”外臣,只能待在射殿中等待赐宴开始,不若皇家贵眷得以****,于临水殿内休整小憩。

    待到申时末刻,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临水殿前华灯初上,自有宣礼官至射殿报时,令“四圣”及列位臣工做好赴宴准备。景玗身穿白色吉服,同其他“四圣”一同登上彩船,行往赐宴地点。

    “御前讲手”的宴席场地也不同寻常,是在临水殿最南端广阔的金波湖湖面上:四条大船被撇去顶棚船帆,上覆木板铺平,又以铁索与临水殿前的水榭相连,如是再于四周搭上勾栏屏障,摆上织席案几,便是“四圣”与外臣们饮宴的“船厅”。至于天子及众皇亲国戚,自然是在临近湖面的宝津楼上欢聚饮宴,宝津楼四周筑有水棚,仪卫森严,不可仰视。而在赐宴过程中,天子与众皇眷可随时降旨下令,指名某位“四圣”或臣工出席表演甚至比武,表演者视现场表现与天子好恶,或有赏罚……是为“御前讲手”。

    景玗已经参加过两次“御前讲手”仪式,对其间的各种威仪宫规,早已熟谙于心。曾听闻父亲早年参加“天下会”时

    ,先皇尚在,“御前讲手”还是在京城宫内的羽林军校场中举行,比试演练的也都是各家绝技真章。然而自当今天子即位以来,“御前讲手”便被迁徙至琼林苑内举行,平白劳师动众不说,其中对于“讲手”的态度差异,更是令天下人心知肚明……景玗表面上神色平静,不似“玄王”那般表情憋闷、肢体僵直,但心中的不甘与隐忍,却是不相伯仲的。

    酉时二刻,宝津楼上忽而响起阵阵宫娥彩女银铃似的娇笑声,昭示着天子终于姗姗来迟。一时间水榭间丝竹俱响,钟鼓齐鸣;宝津楼上金灯辉煌,映照得画壁彩绘格外鲜亮,有如琼楼仙境一般。自有宫人内侍手捧食盒,乘着小船自水榭中来,为船厅上的众人奉上各色佳肴美酒……随着司仪官光禄寺少卿的举杯谢恩,“御前讲手”赐宴便宣告正式开始了。

    虽说是天子眼皮底下的宫廷赐宴,规矩颇多,但因着身在如画美景之中,身旁又有乐伶娇娥环绕,推杯换盏之际,赴宴的诸位臣子还是感到了无上的荣幸与喜悦。期间刚刚获封的“四圣”自然是要识趣地主动上台演武一番,以助酒兴。景玗也从内侍手中接过了一把贴了银箔的木刀,在位于船厅正中间的舞台上演绎了一回景家刀法。待十招落尽,景玗将刀还给内侍,正欲返回席间时,却发现自己的席位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穿青色布衣的矍铄老人。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刚在沐恩楼里不期而遇的“天下十一仙”之一,“铁尺衡天”宋略书。景玗心中几乎漏了一拍,但还是强作沉稳,大步回到席上,对宋略书恭恭敬敬地振衣拱手道:“敢问前辈此来,有甚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