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三人得令,随即拔刀一拥而上,劈头盖脸便朝老头砍将下来。角桌的位置十分狭窄,三人距离老人又只有五六步距离,眼看着是躲无可躲。众食客都吓得纷纷捂眼回避,惊呼连连……孰料三人还没等跨到近前,忽然齐声“哎呀”惨叫,朝着老头便是膝下一软跪倒在地。众人再看时,只见三人腿上各插着一根筷子,已经穿了大腿,血流如注。
“若是再上前一步,下一根筷子可就要走心了。”老人手拈着筷笼内剩下不多的木筷,依旧是拖着声音不紧不慢道,“趁你们还没踩着我的菜,赶紧滚吧。”
“啧……走!”金刀客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人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角色,拄着刀搀起地上歪歪倒倒的几个弟兄,一路拉扯着下了楼退出店去。
这沐恩楼内的众人许是见多了“天下会”期间惹是生非的江湖豪客,竟是很快便安静了下来,重又恢复了杯盘交错酒酣耳热的气氛。待身边人散去后,只见那布衣老人忽然低叹一声,将铁尺收回怀中,竟弯腰拾捡起地上的饭菜来。
“老丈,这酒菜是吃不得了,要不我给您重新上一桌吧?”早有眼尖的小二凑近前去,陪着小心搭话道。然而刚才还仿佛索命判官一般的老人此刻却只是皱了皱眉,苦笑一声道:
“非也非也,苦寒恼热之地,虽腐土臭泉亦能下咽。这么精致的酒菜,不过是脏了些,怎么能就这么糟践了呢?店家好意,老朽心领了,劳烦小哥给我找些个干净器具,再温半壶酒,老朽吃完这些个菜就走。”
小厮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转身递上碗碟,又呈上半壶酒,便退下招呼别人去了。眼见着老人就着地上捡起的饭菜下酒,玉羊心里终不是滋味,心下一热便站起身来,未等景玗拦阻便端起桌上还没动几筷子的八宝肉和珍珠团,朝着老人走去。
“这位老爹,这些菜请你吃。”没等老人开口,玉羊便笑盈盈地招呼道,“适才闻听老爹说话,十分在理,但这脏了的饭菜,下肚总是对身体不好。我爹说过,粮食金贵,可再金贵也值不得吃坏肚皮。若是不嫌弃,这两道菜便送与老爹您下酒。
”
“呵呵,你这丫头,倒是可人。”老人抬眼打量了一番玉羊的音容打扮,弹了弹衣袖起身行礼,“好吧,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敢问你那爹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是厨师,我也是。”玉羊见老人斯文有礼,更是感觉亲近,“他总教我要珍惜粮食,但是更加要珍惜愿意为之做饭的人——他说一个人一辈子能享用的福分都是规定好了的,珍惜粮食才能顿顿有饭吃,珍惜能为之做饭的人,才能有一辈子的幸福。”
“哈哈哈,好丫头,你爹也是个好厨子!”老头闻言乐了,再行一礼谢过玉羊,朝她身后瞟了一眼道“今日真是不虚此行,好酒好饭,好人好语……姑娘,这一饭之恩老朽便记下了,今后若有什么难处,南山道聚贤山庄寻宋先生便是。”
“两个小菜而已,何劳老爹您如此记挂。”玉羊也回了一礼,便转身回到自己桌边坐下。不想景玗已经结了饭钱,刚落座便拖着她带领众人走出酒楼,一脸霜寒。玉羊正纳闷,不想前脚出了大门,后脚景玗便恨声对她道:“瞧你干的好事!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啊?是谁?”玉羊挣扎着想把被拽疼的胳膊从景玗手里抽回来,不料景玗拽她胳膊的手却是越捏越紧,险些让她惨叫出声来,“疼……你……有话好好说!他到底是谁啊?”
“‘天下十一仙’,铁尺衡天,宋略书!”景玗直视着玉羊的双眼,一字一顿咬牙道。
在回去的路上,玉羊才从休留和慕容栩嘴里听明白了那老丈的来龙去脉,以及景玗为什么会这么怕他的原因所在。
所谓“天下十一仙”指的是那些在“天下会”中战胜原“四圣”,却不愿承担戍卫边疆责任,只是纵情四海的游侠高手。茫茫武林之中,总有些“武痴”一般的人物,对封官进爵毫无兴趣,一心只图挑战高手的淋漓畅快。对于这样的挑战者,历代的昆吾天子倒也不甚勉强,由着他们在打败“四圣”后继续闲云野鹤,只是给了这些人一个“武仙”的虚名。
在“天下会”创办至今以来的六十余年间,获得“武仙”称号的便也只有十一人而已,如今的武
林便称这历代十一人为“天下十一仙”。而刚才酒店中偶遇的老人,正是十一仙中的最后一人,也是最近三届以来唯一打败过“四圣”级别的江湖挑战者——“铁尺衡天”宋略书。
“可是……就算他曾经打败过‘四圣’,但是现在‘天下会’的比武不是都结束了吗?”听罢慕容栩的讲述,玉羊心中仍然疑窦丛生,“既然已经不用再比赛了,那为什么他还要这么怕那个老丈?”
“咳,你是有所不知,明面流程里的比赛是结束了,但在正式受封‘四圣’名衔之前还有最后一道手续,叫做‘御前讲手’。”休留轻咳一声,继续向玉羊讲解着其中的玄机,“所谓的‘御前讲手’,就是在天子面前互相切磋,在不伤和气的前提下彼此探讨武学,精进技艺……话所如此,但历代以来,在‘御前讲手’环节里出了纰漏乃至失手伤人的事故也不是没有,因了是在天子面前演武,所以戒令也是甚严,历代也有‘四圣’已经通过了守擂比试,却因为在‘御前讲手’环节里触怒天子,被褫夺‘四圣’封号的……”
“所以你也别怪景玗会过分紧张,毕竟六年前那个宋略书挑战得手的‘四圣’,就是当年刚刚拿下‘白帝’称号的景玗。”不大的车厢内,慕容栩一边卸妆一边低低叹息,“我那师弟的别扭脾气,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别看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实际上对自己极为苛严,每逢大事,事必躬亲,也是执念太甚了……”
“什么?输给那个宋老先生的‘四圣’……就是他?”玉羊闻言一脸惊诧,同时也明白了景玗为何会在沐恩楼内对宋略书唯恐避之不及。休留听罢耸了耸肩,无奈道,“六年前我才刚来到师父身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依稀记得听景家的长辈说过,那个宋略书仅在三十招之内便赢了师父……所幸之后及时抽手,只是得了个‘武仙’名号便飘然而去。但却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再次出现在京城里……师父心里不踏实,我也是能体会的。”
“原来他是这么厉害的人……”玉羊一边听一边在心中吐着舌头,
心说知道那老头挺厉害却没想到这么厉害。通过“天下会”这几日以来的耳闻目睹,玉羊已经基本认识到景玗是这世上顶尖的高手之一了,却没曾想那看似寻常的老爷子竟能吊打他,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是……还是不对啊?”玉羊挑开车帘,遥望一眼在前面引路的景玗的座车,转头皱眉问道,“你们不是说过,所有参与‘天下会’的挑战者都必须经过层层预选,才能挑战‘四圣’么?那老爷子既然没有在选拔赛里出手,那么他现在就算露面,应该也没法直接跟咱们交手的吧?”
“‘天下会’虽然有那样的规矩,但对三类人是可以通融的。”休留叹一口气,继续向玉羊解释,“一类是现今‘四圣’族中的子弟,可以不必通过预选,便向其余三圣家族中的子弟或‘四圣’挑战;二类是曾经获得过‘四圣’名号的人物,也可不经选拔,直接向当今‘四圣’挑战;三类便是这‘天下十一仙’——凡有‘武仙’赐号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御前讲手’时,亦可向‘四圣’呈上战书……虽然‘御前讲手’中的胜负一般不作数,但历届‘天下会’中,也曾有过在‘御前讲手’里失手将已经获封的‘四圣’打残打死,导致不得不换人担任的……所以说恐怕……宋略书是师父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那……”听罢二人的讲述,玉羊对景玗当下的心境有了些许理解,不竟也对自己刚才冒失的举动有些懊悔起来,“那现在,我们有些什么可以做的事情吗?比如说……能不能找到那位老爷子,求他……不要在‘御前讲手’时出手……之类的?”
玉羊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声音也渐渐轻如蚊吟,只恨不能让时间倒流,把刚才那个多此一举的自己摁回桌面上。见玉羊揪着手指一脸为难,慕容栩倒是心生怜悯,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不要再多想了,刚才就算你没有引起那宋老先生的注意,也改变不了他已经抵达京城的事实……这样的人物既然在这种时候出现,那必然是有他的道理,并不是你这样的小丫头可以撼动的。不如把心思放在今后
的三餐上,也好让我们吃饱喝足,上阵应对。”
“唔……嗯!“此时的玉羊尚不能表达清楚自己在那一刻的心境:原本已经做好了在“天下会”后便辞别众人而去的决心,却在闻听景玗可能会遭遇有性命之虞的对手时变得再次犹豫不决……回忆着刚才在酒楼外放开自己的胳膊后便拂袖而去的背影,玉羊不知为何又再度感受到了初入景家时,那种不知所措的惶乱情绪。
与此同时,京城某专事接待富商贵客的豪华旅舍内。
一间上房,一道屏风,两个位于门后时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侍卫,将房门外食客的喧哗、小二的吆喝以及女侍的娇嗔拦于门外。屏风后的一张罗汉床上,穿着一身素色便服的陆老员外正盘着腿打坐,圆滚滚胖乎乎的身材配上松弛佝偻的身形,使得他如今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发了福的老猕猴。
上房内的焚香才刚燃了半线,房间内充斥着一股上好香料恬而不淡的优雅香气。老员外的神态看起来甚是安详,但此刻,只有他本人知道,他正在回忆梳理,试图找出眉目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段惨烈往事——
“……你我四人志同道合,不若就此结为异姓兄弟……兄弟之间不分彼此,若有危难,同当便是……”
“……为什么,为什么杀上山来的会是他们?难道我们真的做错了?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怨恨我们?为什么……难道我们所坚信的,真的是歪门邪道吗……”
“……爹!爹爹!我要爹爹!爹……爹……我不走,爹爹……”
记忆中的片段充斥着烈火硝烟、刀影喊杀,以及偶尔闪现于火光间隙中的,那稚嫩的孩童哭叫,声声入耳,几乎要撕裂他的心腑。
房间的门扉似乎传来一声轻响,侍卫没有出声,那么进来的人便无需多虑。片刻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却隐约带来某种不适的奇怪感受。
“老哥哥倒是勤勉,茶余饭后都不忘提炼内劲。”陆老员外缓缓睁开眼,眼前站着的正是宋略书。老员外打量了一眼对方笑意盎然的模样,忽然眉头微皱,掩鼻问道:“只是出门吃个便饭,哪里带回来的一身杀气?可是招惹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