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羊此时所处的昆吾国,其国境依着群山走势,被分为东南西北中五片山道。在山道之下又分有九州,九州之下又分为三百郡府……长留城归属于西山道梁州汉中郡,而作为西陲边疆的第一重镇兼最大城池,长留城的武力分配,是由三部分组成的。
其一是听命于朝廷的西境驻军两万余人;其二是以景家为代表的西境豪门武林世家;其三是混迹于市井中的江湖人士。其中第二与第三部分依照昆吾国律法,在外敌入侵之际将直接听命于“四圣”之一的“白帝”调遣,包括各世家中的子弟、护院、府兵,乃至私产。甚至就连驻军进退,也需要与“白帝”提前知会。
即便是太平年间,“四圣”也拥有对所辖疆域武林人士的监管杀伐大权。得到“四圣”称号的武林世家,其风头与势力更是无人敢阻。故而在这西山道境内,只要拥有了“白帝”头衔,便是这长留城内无可争议的边陲之王。
自六十年前的昆吾天子定下“天下会”以及“四圣御守”规矩以来,围绕着“四圣”这一武林至尊头衔的明暗争夺,江湖上便是从未停歇过。同样自六十年前起,最初的“四圣世家”——“西景南明东昭北穆”,如今除了西边的“白帝”景家与南边的“朱皇”明家依然大权在握以外,东边的“青君”头衔早就已经不知道在各个世家之间转手了多少任,昭家自然也随之消失于残酷的江湖倾轧之中。而北边的“玄王”穆家,也曾历经沉浮,直到三年前的上一届“天下会”,才由现任家主“雷霆枪”穆向炎夺回“玄王”之位,重振世家之风。
然而以上关系到天下太平与豪门割据的恩怨曲折,对于刚到昆吾国才满一周的玉羊来说,还是全无概念的。此时此刻的她正在烦恼的,不过是如何应付眼前这两位飞扬跋扈的景家小姐少爷,景合月与景合琪姐弟罢了。
陪着二位小姐少爷逛了大半个长留城的街市,玉羊已经从两人的交谈中大致摸清了对方的具体身份——景合月与景合琪是四房老爷景天璇膝下的一对儿女,姐姐合月年方十六,弟弟合琪刚满十五,在如今的景家第三代子弟中,算是武艺数一数二的佼佼者,只是尚敌不过休留和景玗。
武林世家的儿女,自是与别的大家庭里出来的有些许不同:虽然从两人的对话中,玉羊似有察觉这姐弟俩与景玗之间颇有芥蒂,但合琪年少血气方刚,谈到景玗时多有漏出中二年纪特有的自傲与不屑;而合月则完全是个性格直爽泼辣的大姐大脾气,初次
接触时可能会被她的刁蛮任性逼到有些难以应付,可一旦熟悉了对方的性子,便知道合月大小姐那撒泼耍赖也不过是三板斧似的混招,真要对付起来,怕是还用不着景玗认真出手。
眼下,合月大小姐正带着弟弟和玉羊扫荡着长留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仙子桥。这仙子桥一带不同于长留城内的其他市集街坊,乃是专为官宦人家的阔绰子弟游玩所设。一条玉带似的清水河将市街分作两边,一边多是为女眷准备的绸缎庄、胭脂店、金银玉玩店,而另一边则多要等到入夜后才热闹起来,更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去处。
“我说你呀,难得进了景府却跟了那么个阴阳怪气的主子,也是运气不好!那景玗打进府对下人就是极苛严的,你怕是连月钱都领不了几个子吧?今后倘若跟着我,那便不用担心,整个景府都知道我爹娘待下人是最好的,你便是天天想出去逛街,也用不着看老太太脸色,只需跟着我们出来就行……”
合月大小姐一边对玉羊数落着景玗的不是,一边正在拣选着眼前一排排的香膏香油。一旁香具店的掌柜似是认得景家姐弟,亦是在旁小心陪侍。合月打开每一盒香膏细细闻过,似是都不满意:“店家,你这些货色我上旬都见过了吧?记得上次来我便留过话,叫你替我着意收些少见的香膏香脂,怎么这回还是拿这些充数?今后景家的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诶哟大小姐,旁人我或许敢如此打发,您这景府景合月大小姐的名声谁不知晓?这仙子桥前前后后那么多店家,哪个不把您当财神菩萨供着?只是近来西域的商队许久没来过了,就眼下这几样,也是我特意为了您专门从库房压箱底里搜罗出来的!要不您再看看这笃禄香?上次乐县师家的孙女来,我都没舍得给她……”掌柜的闻听合月不爽,连忙搓着手连连赔不是道。
“哎呀别看了,早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罢了罢了,下次来要是还没有新品种,小心我砸你的柜面儿!”没找到称心的香膏,合月似是有些不爽,正叉着腰嘟着嘴打算出门,却见迎面走来一个穿梅子红襦裙的高挑美人,在合月面前停下脚步,柔柔施了个福礼。
“敢问小姐可是景家的人?”那风姿绝艳的美人儿对着合月春风含笑,莫说合琪及掌柜等一众男子,竟是连合月玉羊都看得直了眼——如果说合月不说不动时那还是幅勉强凑合的仕女图,那么眼前的这个美人,那就绝对是出自宫廷大手笔下的画中仙。
“是、是又如何?有什么
事吗?”合月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回答道。那美人倒也没有多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个金银错雕花的小盒子,递给了合月道:
“我与景家也算有些渊源,曾得府上一位贵人相助,适才听到小姐似乎不满意这里的香膏品种,我这里倒是有盒珍藏的物事,便送与小姐做个见面礼吧。”
合月接过盒子,打开闻了闻似乎挺喜欢,但也瞧不出这盒香膏的名堂,便将盒子连香膏一并交给掌柜鉴赏。只见那矮胖掌柜小心地用一方干净手绢擦了擦盒盖,在鼻下一嗅,面上忽然就露出了惊讶之色:“这是天竺进贡的……苏和香?”
“这便是那一钱香脂一两金的苏和香?”合月闻言也是一怔,“作何……要把这么稀罕的东西平白送我?”
“刚才说了,我与景家也算有些渊源,所以并不是平白无故。”那美人依旧是带着一脸和煦可亲的笑容,声音也是柔柔缓缓,让人听着十分舒服,“至于这苏和香……自古异香配丽人,对于景小姐这样的丽人来说,奉上这样的礼物,方才不显唐突。”
美人说完便又施一礼,转身摇曳生姿地兀自离去了。直到人影出门不见,店内众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对美人适才的举止来历议论纷纷。合月让掌柜鉴定了香膏没有问题之后,便老实不客气地将苏和香纳入囊中。
“姐姐,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拿了有些不太好吧?”回过神来的合琪倒是比姐姐谨慎一些,出言提醒道。
“有什么关系嘛,刚才刘掌柜不也说了,这就是正经的苏和香。”景合月不以为意,得了满意的香膏,仍旧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再说这长留城内,谁不知道我们景家声望?许是哪里的江湖女子落脚此地,先来示好,也说得过去不是?”
合琪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觉得挺有道理,当下便也不好悖了姐姐的兴致。玉羊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心里却有些莫名介怀——刚才那美人美则美矣,但是……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
跟着合月合琪逛完了半边仙子桥,两人这才牵着玉羊进了街坊尽头一家铺面洁净的小食肆。甫一进门,只听那景合月便是干脆利落的一嗓门:“芸姐儿,我把人给你带来啦!”
“诶呀呀,景大小姐,我不过是随口说说,那敢让您真当回事儿来张罗啊!”闻听合月招呼,食肆厨房内立即转出来一个穿绛色窄袖,腰系绿围裙的丰满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六七的模样,发髻上插一朵木槿花,别无他饰。见了合月合琪一行,女子连忙从袖内扯
出条白净手绢,替三人擦拭了桌椅,招呼道,“大小姐,少爷请坐,这么说这一位就是……”
“没错,这就是我早上跟你说起的,那个靠一碗点心就收服了我奶奶的灶房丫头。”景合月不客气地占了上首位置坐下,指着玉羊道,“芸姐儿,你却是不知道昨晚那碗圆子的味道,我在你这儿吃了那么多回的点心,竟是没一样能与之相比的。你若是不信,可以让她到你厨房里找材料试试,到时你便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大小姐是何等眼光的人物,得您如此夸赞,那想来确实是没法儿比的。”听见自家的点心果儿被主顾点评不如别人,绿裙女子却不生气,依旧陪着笑看向玉羊道,“只是不知这位妹妹……是哪里学艺,怎么称呼?”
“我叫玉羊,我家以前是开饭店的,我跟我爹学的手艺。”见眼前的女子虽然操持着食肆抛头露面,但却并没有寻常饭馆老板娘身上的那股子市井风流气,相反身上还有些朴直拘谨的气质。玉羊对其略略有些好感,坦诚相告道。
“噢喔,玉羊妹妹,没想到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手艺,实是难得!”绿裙女子的恭维并不高明,但表情却显得异常真诚。谈话间见合琪似有些无聊,女子一拍巴掌,对三人道,“诶呀瞧我这糊涂的,怎么能光顾着说话,让少爷小姐就这么平白枯坐,无甚招待!上午小姐说要再来,我便特地准备了些冰雪凉圆子,这会儿也是放在冰坛里镇着了。三位稍坐,我这就去端来,给少爷小姐尝尝新鲜。”
说完绿裙女子便转身回了厨房,不多时便端出一个漆木食盘,上面放着三个荷叶小碗,碗里盛着的是一个半圆形的、类似奶酪模样的球体点心,球体四周还点缀着薄荷叶和果脯。女子一式一样地给合月、合琪、玉羊上了点心,依旧是拿着食盆殷勤招呼:“以往也没机会做这些个金贵点心,不知味道如何,请少爷小姐品评。”
玉羊试着拿勺取了些点心放进口中,一股浓郁扑鼻的奶香味便即刻在嘴里化开,伴随着略微有些冰凉的口感,令玉羊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原来世界中几乎无人不爱的牛奶冰激凌:“……好吃!这个味道……太怀念了!”
“怀念?妹妹以前吃过这个?”绿裙女子闻言有些惊讶,玉羊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吃过有些类似的东西……话说这叫……冰雪凉圆子?是用什么做的?”
“这是用醍醐酥油做的,外加细白面,蜂蜜水,火熬待滚,木勺打紧,最后再拌上薄荷果脯,拿冰水镇了,便是这冰雪
凉圆子。”女子却是毫不藏私,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手艺门道告知玉羊,“从上等牛乳出酪,从酪出酥,从生酥出熟酥,冬月里取熟酥中心一块,便是这醍醐……也是多谢大小姐恩德,芸娘才有这片栖身之处制作点心,这凉圆子便是我的一点心意,不知是否对大小姐口味?”
“你的手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合月大口大口地品尝着女子奉上的凉圆子,满脸得意之情道,“话说你也别不好意思,不就是想知道昨天那碗圆子的作法么?玉羊,别藏私了,芸姐是自家人,告诉她无妨!”
“哦……那个叫‘珠玉满园’来着,是用芋泥、酒母、绿豆粉为主料做的……”见话说到这份上,玉羊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便一五一十地将芋圆酒酿糖水的制作方法告诉了面前的绿裙女子。女子越听越是兴奋,最后竟是满脸飞红,不由得点着手叫好起来:“没想到点心居然还有如此做法!妹妹真是天才!”
“呃……哪里,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得了夸奖的玉羊有些不好意思,此时店里又来了些别的客人,绿裙女子便起身招呼迎客,兀自回厨房忙碌去了。待女子走了,合月才轻叹一口气,对玉羊解释道:“你也别怪我让你把箱底手艺教给别人啊,这芸姐儿确实是个苦命人。”
接下来通过合月的转述,玉羊才知道了那名唤芸娘的绿裙女子身世:她原本是一名塞外行商的妻子,两年前丈夫被戎人所杀,因膝下无子,芸娘便被公婆赶打出来,独自一人漂泊到了这长留城内。半年前因为盘缠用尽,又被房东赶出住处,恰好被上街闲逛的合月合琪遇见,景合月看不过去,当即便张罗着替芸娘在仙子桥下寻了个铺面,让她在这里凭着做点心茶果的手艺,暂时安身立命。
“一碗点心,于你我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不过对芸姐而言,铺子里多个招牌点心,她便是多一条生路。”合月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勺凉圆子,对玉羊道,“所以你也别怪我硬把你拉到这儿来啊。”
“怎么会呢,想不到月小姐却是如此的侠义心肠。”玉羊由衷答道,原本心里对景合月的一丝成见此刻早就一扫而空,看不出在纨绔不羁的外表下,景家子弟还是挺有些江湖豪侠的味道的。
三人正闲坐说着话,食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忽然传来了争执声,三人转头,只见芸娘正指着桌上的一碟点心,有些为难地对着桌前一副胡人打扮的少年解释道:“客人,这便是您点的卧果儿,作何做耍子上桌了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