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做的,的确也就是寻常食物——不过是由她改进做法的酒酿芋圆糖水罢了。
玉羊在前两日中频繁地上街游逛,除了购买食材以外,最重要的目的是了解这个世界目前所处时代的饮食习惯。从休留口中,她得知在这昆吾国里,“糖”还是需要从外邦进贡的稀罕物事,在街上虽然有见过酒店外叫卖甜食点心,但基本都是用蜂蜜、羊奶、果脯制成的蒸糕等干制点心,而广粤传统的糖水式甜品,尚未在这一时代出现。
确定了时代所处的口味背景之后,玉羊心里便有了些底子。酒酿糯米圆子并不难做,但从老太太那衣食无缺却目赤消瘦、疲乏易困的模样,玉羊判断她应是有糖尿病或者“三高”之类的常见老年病。对于这样的食客来说,糯米圆子虽然同样口味绵软,但吃多了却会加剧积食口渴等症状,于病体不利。于是玉羊临时决定,用益胃消肿的芋头代替糯米,作为糖水圆子的主料。
确定了主料以后,配料也是花了些心思——毕竟景府里的糖动不得,如何获取甜味便成了最大的问题之一;除此以外,在长留城中玉羊也没能找到马铃薯、玉米、木薯等常用来制作生粉的原材料,不得已只能自磨绿豆,来制作芋圆必须的绿豆生粉。
确定了主料辅料,接下来就是如何搭配制作口感丰富而不互相冲突的甜味:先是将少量糯米加入酒母发酵作酒酿备用;随后将芋头清洗去皮蒸熟后压成芋泥,加入手磨的绿豆生粉上劲,兑入甘棠梨汁代替清水,以保证揉出的芋圆本身自带一股水果般的甘香甜味;再将甘草山楂煮水滤渣代替糖水,下锅加芋圆煮熟,出锅前依次放入酒酿、槐花蜜、蛋清、枸杞跟红豆增加色味口感,最后喷上桂花酒压下蛋清的腥气,一碗口感丰富、甜而不腻的应氏酒酿芋圆糖水便大功告成了。
“你是说,这碗点心不只是口味独特,对老身的身体也有好处?”听完玉羊简单介绍了食材中益胃消食、通气和血的食疗功效后,老太太的眼睛亮了亮,“你这丫头,倒是有心了,话说这碗点心……可有甚名字典故?”
“名字的话……倒有两个。”玉羊眼珠一转,灵光乍现道,“一个是我取的,叫做‘珠玉满园’,一个是我爹取的,叫做‘知足常乐’。”
“这‘珠玉满园’倒是好解,也吉利,不错。”老太太点点头,摩挲着双手却又发问,“只是不知这‘知足常乐’由何而来?”
“‘知足常乐’是因为这碗点心中所用到的几味基本材料虽然都有甜味,但倘若食用过多,却会转甜为异味。”玉羊斟酌着用词,侃侃而谈道,“芋圆虽甜,但吃多了就会由甜转淡;蜂蜜虽甜,但吃多了就会由甜转涩;桂花酒虽甜,但喝多了也会由甜转辛……我爹说,这碗点心便如同人生
一样,恰到好处时,便是人间至味,但倘若不知饱足,一味饕餮,那再甜的好东西,也会变成其他苦涩生厌的味道了……这便是‘知足常乐’的由来。”
“丫头,你那爹爹叫什么?”老太太握起龙头杖坐直身子,语带肃然,“能说出这种话的,绝不是普通厨子……你那爹爹,到底是何人物?”
“呃……我不记得了……”玉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兴奋过度,有些说漏了嘴。刚才那段话本是父亲过去劝诫她少吃甜食时随口说过的,这会儿被玉羊生生安插在自己改良的芋圆糖水上,却不竟让老太太对其中深意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景玗闻言皱了皱眉,连忙凑近老太太耳边,低语道:
“奶奶,孙儿在英山救下这姑娘之时,便发觉她脑后有伤,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前几日孙儿又派人去山里巡查过几回,在英山上游的石脆山里,又发现了几具行人遗体……这姑娘的身世孙儿会继续追查,但那山里的流匪,孙儿也想赶在‘天下会’前一并拔除了。”
“既如此,就交由你去办吧。”老太太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追究,“那丫头,你是叫玉羊对吧?”
“回老太太,是的。”玉羊行礼回复,不知是因为刚才的长篇对答太过紧张,还是昨晚通宵赶制景府上下众人所需的大量圆子之故,玉羊忽然感到眼前有些晕眩,脚下也有些不由自主地虚浮起来。
“不错,从明天开始,你可以进厨房了。”老太太说完便柱起龙头拐,拉着蔻儿等一众丫环的胳膊站起身来,颤巍巍朝外走去,“今后缺什么要什么,跟送菜的小厮说一声便是,别总是老往外跑……我累了,扶我回房去吧。”
“谢老太太恩赐!”玉羊高兴地朗声答道。一场鸿门宴至此宣告完结,老太太撂下这话,便是有既往不咎之意,玉羊从明天开始,便是景府内得以承认的厨娘之一了。
然而许是高兴过了头,在穿越后山中徒步三日、外加在景府的两天三夜也都没有得到充分休息的疲劳冲击下,玉羊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在众目睽睽下脚步一晃便一头栽倒在地,彻底昏迷了过去……
半个时辰之后,景玗院内。
“到底啥情况?”景玗在书房内背着手询问刚从玉羊房内回来的休留,一脸阴郁之色,“这丫头打来之日起便是一惊一乍的,才刚熬过一劫,这会却又病倒了,连带着咱们都不得安生……郎中请来没有,怎么说的?”
“郎中来看过了,说没大碍,只是疲乏久了,需要休息,说是让好睡几天就没事了。”休留见景玗脸色不佳,连忙陪着小心道,“只是有一事,徒儿有些不明……刚才郎中检查的时候,徒儿让他也仔细看了下玉羊姑娘的头,似乎那里……并没有受伤的样子啊。”
“我说她脑后有伤是为了应付老太太,医毒同理
,我自己也算半个医家,她头上有没有伤,能瞒得过我?”景玗眉梢一挑,冷哼道,“倘若不是想套出这丫头的真正来路,我用得着下那么大的赌注,让她在老太太面前走这一出吗?”
“原来如此……可是师父,若是她醒来以后,还是一口咬定什么都记不得了呢?”休留依然有些不放心玉羊的目的所在。
“先看着办吧,我们那次竹山巡猎是临时起意的,不太可能会有人提前预知,在山里安排下如此缜密的巧遇……许是她真有难言之隐,等她醒了再慢慢问吧。”景玗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对休留吩咐道,“若她不愿主动提及,那我们目前可查的事项,也有三个方向:一是去打探其他山道城池内,有没有豪族世家的私厨出逃;二是打听最近朝廷降罪的钦犯家族中,有没有厨人身份的女子失踪;再来就是搞清楚那伙流寇的行踪和落脚点,从他们嘴里撬情报,是最方便的。”
“这些倒是不难,不过师父,你确定她是厨子了吗?”还未等景玗回答,休留忽然一拍巴掌插话道,“啊……我忘了件事情,玉羊姑娘在晚膳前在小灶房里给师父留了一样东西。师父少待,我这就去拿上来。”
没多会儿休留便捧着个食盒跑回书房,景玗凝眉打开,里面却是两碗和晚膳时一模一样的“珠玉满园”。
“玉羊姑娘说了,以师父的口味,一碗圆子怕是不够解馋。这次做的数量有限,倘若在堂内奉上,未免有偏颇之嫌。所以她就在小灶房里预先留了两份,让我到了夜间再给您送来。”休留看着景玗盯着食盒无甚表情的面色,不知道玉羊这马屁是不是拍到了马腿上,“呃……师父,我是看着她从煮圆子的大锅里一并捞起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知道没问题,人是惦记着让我别亏待了你。”景玗从食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休留道,“你自己看吧。”
斜插在两碗圆子间的一张小小纸笺上,歪歪扭扭地缀着几个丑兮兮的毛笔字:正面写的是“谢谢”,背面则是“不要独吞”。
“这几日你帮她劈柴挑水,谢你一份倒也是应该的。”景玗从食盒中拿出一碗圆子,推到休留面前,“还没吃过吧,尝尝。”
“多谢师父……嗯,好吃!”休留毕竟年少,接过圆子后刚尝了一口,便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怎么会这么甜?”
“我也想知道,等她醒来,的确是有好些话要找她问问清楚。”景玗用勺子搅拌着碗里清香扑鼻的圆子,眼前不自觉地闪过玉羊在后堂之上两次直面老太太的模样……那样自若的神态与说辞,真的是个年轻厨娘所能为之的么?
奇怪的丫头……回味着唇齿间那股不同凡响的甘甜余味,景玗陷入了沉思之中。
整整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玉羊才在和暖的阳光下悠悠醒
转,补足了觉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兀自穿上衣服,玉羊正打算到厨房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吃食。结果刚走出屋子就撞见了在院子里散步的休留,对方抬眼瞧见她出来,立刻换上副别有深意的笑容:
“总算醒了?还以为你打算直接睡到晚饭以后呢……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事。”玉羊挠了挠还没来得及梳理整齐的头发,不好意思地问道,“今天有什么活么?”
“没什么要你干的,老太太知道你晕倒了,特意留话说让你休养一天,做饭的事,明天再说不迟。”休留看着玉羊的模样忍不住又咧嘴笑开了,那乱蓬蓬的脑袋和惺忪的睡眼,很像某些个毛茸茸软趴趴的小动物,让人很有伸手摸一摸她脑袋的冲动。
“哦,这样啊。”玉羊闻言松了口气,“也好,那我就先去看看厨房里有些什么材料,好准备明天的点心菜式。”
玉羊边说边解下发绳,准备梳理下头发就去厨房,正绑发间,忽然就听见小院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咤:“玉羊在哪里?”
“这声音……坏了!”休留刚听见声音便作势要把玉羊往房内推,“快回去,是月小姐!”
“诶?什么小姐?怎么回事?”玉羊一头雾水刚走了没两步,却见小院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道人影——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年纪约莫十六七岁,身材却显得格外纤细高挑。穿一身杏粉色窄袖高腰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茶色对襟金丝边褙子,一头长发用玳瑁梳篦高高挽起,面若桃花眼似秋水,活脱脱就是从仕女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
“原来在这儿啊,叫我好找。”没等玉羊回过神来,那女子莲步轻移,“蹭蹭蹭”地便到了面前。玉羊还没闹明白对方是什么来意,女子已经拨开休留,猛地一把摁住了她的肩膀,细细打量道,“长得不赖嘛,昨天晚上坐的远没看清楚……嗯,要不要来我院里,当我的贴身丫环啊?”
“月小姐,您能别闹了么,这是玗少爷的灶房丫头!”一旁的休留急了,正要上前帮玉羊脱困,未曾想身旁忽然又冒出个人影来,一招指剑便是直取休留面门,休留受惊,往后连退两步,手已经摸到了无牙的刀鞘上,待看清来人后却又堪堪收了回来,“琪少爷……”
“怎么着,景家上下就只有你那白帝算主子?我姐姐想问他要个丫环都不行?”横插一杠的少年身穿茶色窄袖交领长衫,额际上一条绣银皎龙玉抹额,面貌与适才闯进来的女子有几分相似。玉羊和休留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及时解围:
“怎么不行,从小到大,我让给她的东西还少吗?”
众人回头,只见景玗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正背着手一脸和气地看着闯进院内的女子
及少年。见景玗出现,正胡闹的二人似是收敛了一些,少年退了半步,略一拱手算是招呼,女子却仍然摁着玉羊不放,半似撒娇半似嗔怪道:
“玗哥哥自个才藏私呢,收了个手艺这么好的丫头,也不告诉我们一声,非得让老太太发话才领上台面。我不管,我还就看上她了,府里的厨子翻来覆去就会那两个菜色,我早就想要个伶俐厨子给开开小灶了。”
“你要也不打紧,只是这丫头是我为‘天下会’一路预备下的,纵是要给你,也得等上俩月。”难得被人闯上门抢东西,景玗居然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地应付着女子的非分要求,“也罢,正好今日老太太放了她一天假,你若是感兴趣,便借你半日。不过酉时前记得还回来,她有伤初愈,还受不得折腾,你纵是要闹,也等过了这俩月,到时候大事既定,你就是天天变着花样开小灶,我也管不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女子闻言,推着玉羊便要往外走,“走走走,今儿个就先陪小姐我去逛逛街!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食材,让我试试你还能做出些啥新鲜玩意儿来!”
“诶?诶诶诶?”玉羊愣了,正扭着头不知所措地向景玗看去,却见他瞬间冷了眼神,转身任由她被女子连推带拽地拉出门去。待女子、少年和玉羊出了院门,景玗才转过身来,语气不善地对休留道:
“这俩兔崽子,还真是见不得我院里有任何好东西,老太太最近作妖得紧,大约也是在替他俩铺垫……虽说四叔平日里还算待我不错,但到了这份上,也顾不得他的面子了。”
“师父是说……”休留有些担心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玉羊,语带忧虑,“这两天老太太紧盯着我们不放,是因为……月小姐和琪少爷之故?”
“不然还能是为了谁?叔伯辈的本事也就那样了,如今同辈子弟中,也只有他俩的武艺能撑得住景家门面。以前是我一家独大,老太太纵是有心收回权柄,怕也是无人能服众,如今他俩大了,自然是要扶正斥异,渐渐将风头引到他俩身上。”景玗背着手冷笑一声,表情竟似有些狞厉起来,“不过也是太看轻我了些……有些东西我可以让,有些东西却不能。既然他们已经动了先机,我未必不能后手制人……好叫他们知道,谁才是景家未来……唯一的主子!”
“师父……”被景玗的情绪影响,休留的神色也变得肃穆起来,“昨天收到慕容师伯的来信,说是他和罗先师叔已经出发,往长留城赶来。按照驿站传报的时间来算,这两日里,他们应该就快到了。”
“很好,待他们到了便放出风声,好让府里人尽快知晓。”景玗闻言,表情有所和缓,但嘴角那抹阴寒的笑意却依旧未散,“到时候我们只需搭起台来,等着他们自己上门碰钉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