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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妥善治疗

    游阳文双手十指交叉,指尖相触形成尖塔状,“有一事我始终想问你,殷鸿文。在邬鸿德先生成为俱乐部成员前,你为他效力多年,对吧?”游阳文用指尖轻叩嘴唇,“我的疑问是,殷鸿文……嗯……为何如此?”

    殷鸿文一脸困惑,眉头紧锁。

    “我的意思是,”游阳文接着说,“既然你并非受制于他,为何仍旧对檀浩博言听计从?”

    殷鸿文笑容满面,展现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其中,”他回答,“大概因为我热衷于我的职业。那么,今日就此别过,游阳文先生?”

    游阳文凝视了他片刻,随后开口:“好吧。”

    待殷鸿文离去约莫五分钟之后,游阳文通过内线通讯系统对飞行员吩咐:“可以准备起飞了。我打算前往我的私人岛屿。”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七日,一个周三的清晨。街头儿童的嬉戏声将武建柏唤醒,有那么几瞬,他茫然无措,不知身处何方。这不是他熟悉的寓所。他躺在一扇窗户旁的折叠床上,窗帘是明黄的色调。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昌淼城的旧居,孩子们的欢笑声……恬雅与正阳的身影……

    不对,这里是帛弘城。唐慕蕊。他忆起昨晚讲述的故事,心中陡然升起一丝羞赧,仿佛被那位年轻的黑人女子窥见了赤裸的灵魂。为何会向她倾诉那些过往?事隔多年,为何……

    “早安。”慕蕊探出头来,自厨房方向。她身穿一件红艳的运动衫,搭配着看似舒适的牛仔裤。

    武建柏坐直身子,揉搓着双眼。他的衣物整齐地搭在沙发一旁。“早安。”

    “煎蛋、培根、烤土司如何?”她询问,空气弥漫着新鲜烘焙的咖啡香。

    “听起来美味极了。”武建柏答道,“不过,我不吃培根。”

    慕蕊轻敲额头,自嘲地说:“我真是太粗心了。”她补充,“宗教缘故,对吗?”

    “其实是胆固醇的问题。”武建柏解释。

    二人边享用早餐边闲聊——有关浩宕城的日常,星腾城的学府,以及南方的成长点滴。

    “这难以言喻,”慕蕊说道,“但有时,身为黑人,在南方似乎过得更为自在。此地依旧存有偏见,可是……这感觉难以形容……一切正在转变。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人们长久以来与黑人共处,渐渐地能以诚相待。而北方,对待黑人仍显得冷酷无情。”

    “我总觉得,星腾城不算典型的北方城市。”武建柏微笑说。他已吃完最后一片土司,品尝了一口咖啡。

    慕蕊笑了。“它当然不属于南方城市。”她回应,“顶多算是中部城市,与鹏煊城有些相似。”

    “你去过鹏煊城?”

    “就在这个夏季,我曾造访过那里。”慕蕊开口,“父亲借助他在《鹏煊城论坛报》的老友之力,为我寻得一份摄影工作。”她陷入了沉思,目光凝视着杯中的咖啡。

    武建柏语气温和地说:“那种感受确实复杂吧?当你好不容易忘却某人,却在不经意间提及其名,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慕蕊轻轻颔首。

    武建柏的目光投向厨房窗外的棕榈叶。窗户微敞,暖风透过纱网拂面而来。他不禁暗自惊叹,此刻竟已是十二月中旬。

    “你接受了教育专业的正规训练,”武建柏说,“然而你最热爱的,却是摄影。”

    慕蕊再次点头,起身重新为两人的咖啡杯添满咖啡。“这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约定。”她说道,嘴角漾起了笑意,“只要我答应他,接受他所谓的‘正直工作’教育,他就会支持我的摄影梦想。”

    “你会成为一名教师吗?”武建柏问。

    “或许会吧。”慕蕊回答。她再次朝他微笑,那份笑意既温馨又含蓄。武建柏注意到她的牙齿洁白无瑕。

    武建柏协助她清洗早餐用过的餐具,擦拭干净后,两人各自倒上一杯新煮的咖啡,移步至狭窄的前门廊。街道上车辆稀疏,孩童的嬉闹声已消失无踪。武建柏意识到今天是周三,孩子们此刻应当在校学习。他们坐在白色藤编椅子上,面对面坐着,慕蕊披着一件轻薄的针织衫,武建柏则穿着昨日的灯芯绒西装外套。

    “你说过,要继续讲你的故事。”慕蕊轻声说。

    武建柏点头。“你不认为第一部分相当离奇吗?”他问道,“并非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你是一位精神科医师。”慕蕊回应,“你不可能是个疯子。”

    武建柏爽朗地笑道:“提及往事,那可是一言难尽……”

    慕蕊温柔地打断他:“先讲完昨晚的故事吧。”

    武建柏沉默片刻,凝视着旋转于杯中的深色咖啡。

    “你逃离了那位上校的魔掌。”慕蕊轻轻提醒。

    武建柏闭目养神,稍许后睁开眼,清了清喉咙,开始叙述。他的声音柔和而平静,仅隐含着淡淡的哀愁。

    不久,慕蕊合上了双眼,沉浸于武建柏描绘的情景之中。

    “1942年的寒冬,鹤轩国辰宇人无一人能真正逃出纳粹的铁蹄。我数周以来在昌淼城的森林中徘徊求生。尽管脚伤不再流血,却已化脓感染。我用苔藓敷在伤口上,缠上破布,拖着疲惫的身躯前行。侧腹和右腿的伤口疼痛如烈火灼烧数日后,逐渐结疤。我从农舍中偷取食物,远离大路,避开森林中少数鹤轩国游击队的视线。那些游击队对辰宇人的杀戮毫不手软,一如德容国人。那个冬天,我至今不解自己是如何存活下来的。我仍记得,有两家农户——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允许我在他们的谷仓稻草堆中避难,即便他们自身也面临饥荒,还是为我提供了食物。随着春天的到来,我继续向南行进,打算前往昊天镇附近武运良叔父的农场。我没有身份证明,但混入了一群返乡工人中,他们刚刚在前线为德容国人修建了防御工事。至1943年初春,形势已然明朗:旭尧国的军队即将进入鹤轩国。正当我离武运良叔父的农场仅有八公里之遥时,一名工人出卖了我。鹤轩国傀儡政府的警察将我逮捕,并对我进行了为期三天的审讯,但他们似乎并未真正在意我透露的信息,只是寻找借口施暴。最终,我被移交给了德容国人。”

    “秘密警察对我并无兴趣。他们可能认为我不过是成千上万逃离城市或在押解途中逃脱的辰宇人之一。德容国人对辰宇人的围捕网络中,漏洞百出。如果没有被占领国家民众的协助,辰宇人几乎不可能逃脱被送往集中营的命运,鹤轩国就是一个典型例证。出于某种原因,我被送往了东方。我没有被送到承平、晨涛、旭彬或戢俊等附近的集中营,而是被送至鹤轩国的另一端。在拥挤的火车车厢中忍受了四天的折磨,期间三分之一的人丧命,门终于被猛地打开,我们踉跄着走下车厢,在久违的日光下眯起眼睛。我们来到了摩鸿堡。在摩鸿堡,我再次遇到了那位上校。摩鸿堡是一个纯粹的灭绝集中营。这里没有承平的工厂,没有像晨涛那样挂着‘劳役换取自由’之类讽刺标语的欺骗。1942至1943年间,德容国人建立了十六个类似承平的大型集中营,超过五十个小集中营,以及数百个劳役营,其中仅有三个专为种族灭绝设立的死亡集中营,即旭彬、戢俊和摩鸿堡。它们仅仅存在了二十个月,却有二百万辰宇人在此惨遭屠杀。”

    “摩鸿堡是个小型集中营,规模甚至小于晨涛,坐落在季昊河畔。这条河在战前划分了鹤轩国的东界。1943年的夏日,旭尧国的军队迫使德容国军队撤退至该河防线。摩鸿堡西侧则是原始森林。摩鸿堡虽占地仅相当于三四座橄榄球场,但其运作效率惊人,它的唯一使命便是实施针对营泰河辰宇人的‘最终解决方案’。我以为这次我难逃一劫。下车后,我们被驱赶到高高的篱笆后,穿过铁丝网构成的通道。铁丝网间塞满了茅草,视线所及,仅有一座高塔、树梢以及前方两座砖砌的烟囱。沿途的指示牌上,刻写着我们即将面临的三步曲——用餐、沐浴、升天,充满着党卫军特有的黑色幽默。我们被带到浴室。对于走进浴室那一刻的心情,我已记不清。愤怒并不在其中,或许只有一丝恼怒。可能最强烈的情绪是解脱。近四年来,我遵循着一个简单的信念:我必须活下去。为了这一信念,我目睹了我的同伴、我的亲人被投入德容国的屠戮机器,不仅如此,某种程度上我还帮了德容国人的忙。现在,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我已竭尽全力去生存,如今,一切终将结束。唯一的遗憾是,我未能亲手终结上校的生命,而是那个无辜的老人。那一刻,上校成为了我所有痛苦的源泉。1943年6月,当浴室沉重的铁门缓缓关闭,上校的面容占据了我脑海的全部空间。”

    “我们挤在一起,推搡、尖叫、呻吟。整整一分钟,没有任何动静。随后,管道开始颤动,发出嘎吱声。毒气即将释放。众人纷纷避开喷头,但我没有。我站在喷头正下方,仰起脸庞。我想起了家人,遗憾未能与母亲和妹妹道别。就在此刻,一股强烈的仇恨涌上心头。我满腔怒火,上校的形象占据了我的思绪。人们哭泣呼号,管道摇晃,将某种物质洒向我们。然而,那只是水。仅仅是水。尽管浴室每日会用毒气杀害成千上万的人,但每月也会给少数人真正的淋浴。浴室并未密封。我们被带到外面,接受消毒,剃光了头发。我换上了囚衣,手臂上被烙上了编号。我已记不清是否感到疼痛。摩鸿堡每月会挑选少数囚犯负责营地的日常维护工作。我们这批人被选中了。我恍惚地重归刺目的阳光下,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然而,就在那时,我意识到自己被某个主宰命运的力量所选中,活下来必定有其意义。我依旧不信奉上帝——任何抛弃自己子民的神明都不值得我去信仰——但从那一刻起,我确信自己的生命延续定有其因由。这个因由具体表现为上校那张狰狞的面容,我将它永远铭记于心。没有一个辰宇人能解释为何我们的民族遭受如此浩劫,尤其我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但我深知上校的邪恶本质。我决心活下去。即使对生存的命令已无反应,我亦要活下去。我决心活下去,面对命运赋予的一切考验。我决心活下去,哪怕承受再大的苦难,也要亲手除去上校。”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身处摩鸿堡一号集中营。二号营区是火车站,而三号营区则无人生还。我的饮食、作息、生理需求全由他们掌控。我扮演着‘火车站突击队队员’的角色,身着蓝袍,佩戴着黄色标志的蓝色制服。每日,我面对数批新到的辰宇人,他们的到来如同噩梦般纠缠着我,直至今日,夜晚仍难以入眠。那些货运车厢,白垩色的字迹标注着他们的起点……我们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发放寄存收据。鹤轩国辰宇人的反抗,延缓了屠杀进程,我们不得不重复使用旧伎俩,告知幸存者摩鸿堡仅是过渡之地,短暂休整后,他们将前往新的定居点。一度,车站标示牌上甚至列出了虚构定居点的距离。列车持续载着辰宇人抵达,我们每日至少寄出一张预写好的明信片,内容总是:“已抵达定居点,劳作繁重,阳光明媚,食物丰盛,期待早日相聚。”辰宇人填写地址,签名,随即步入死亡之室。随着夏季接近尾声,多数辰宇人隔离区清空,无需再行此诡计。火车不再运送活人。此时,我们只能将寄存收据搁置一旁,攀上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车厢,拖出裸露的尸体。这项工作我在晨涛集中营也曾做,但这里的尸体有时会紧密相连,因列车偶在郊外停驻数日乃至数周,饱受酷热炙烤。曾有一回,我见到一位年轻女子与一个孩童和一位老妇紧紧相拥。当我试图拉开她时,竟扯下了她的手臂。”

    “我诅咒着上帝,脑海中浮现的是上校冷笑着的苍白面容。我必须活下去。七月,营泰河造访了摩鸿堡。恰逢一列辰宇人从西方抵达,他得以见证屠杀全程。从列车进站到六座焚尸炉最后一缕青烟消散,不足两小时。其间,辰宇人的每件财物均被没收、分类、记录、保存。女性的长发在二号集中营被剪下,制成毛毡,或是填充进潜艇士兵的拖鞋。我在行李检查区工作时,集中营指挥官引领营泰河及其随员经过。对营泰河的印象并不深刻——蓄须、戴眼镜、身材矮小——但我立刻辨认出跟随其后的金发军官,正是上校。上校两次在营泰河耳边低语,后者则报以诡异的微笑。他们离我仅有五米之遥。我低头工作,偷瞄了上校一眼。他正直视着我。我感觉他并未认出我。尽管逃离晨涛集中营仅八个月,但在上校眼中,我只是搜寻死者遗物的普通辰宇人。这是天赐良机,然而我迟疑了,一切遂成泡影。我似乎可以触及上校,能在枪声响起前扼住他的喉咙。我甚至可能夺走营泰河身旁军官的手枪,在上校反应过来前将其击毙。”

    “至今,我不解除了惊愕和犹豫外,是什么阻止了我。绝非恐惧。自毒气室大门关闭前数周,恐惧与我其他情感一并消逝。无论缘由如何,我迟疑了几秒,或许一分钟,时机便永远失去。营泰河一行继续前行,穿过大门,走向集中营指挥官的办公室。我注视着他们隐入门内,士兵开始对我咆哮,命令我继续工作,否则送往‘医院’。前往医院者,无一生还。我低下头,继续劳作。余下的一天,我紧盯着门口,夜晚更是彻夜未眠。次日,我试图再次遇见上校,却未能如愿。营泰河一行当晚即离开。”

    “10月14日,摩鸿堡的辰宇人爆发了叛乱。虽早有风声,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虚妄之谈,因此并未在意。他们策划再三,最终决定刺杀数名守卫,随后千余名辰宇人疯狂奔向营门。多数人在起事之初即遭机枪扫射倒地。正当我从车站劳动归来之际,叛乱骤然爆发。押送我们的下士被最先冲出的叛乱者击倒。情势所迫,我只得随众奔跑。深知身着蓝色工作服将招致哨塔上守卫的射击,我迅速躲至一棵大树后,两位同行女子则不幸中弹倒地。我趁机换上一名老者的灰色囚衣,他刚刚逃入森林即被流弹击中身亡。估计那天约有两百人逃离了集中营。我们或形单影只,或三五结伴,大多缺乏组织。取得自由后,筹划逃脱者难以确保众人存活。多数辰宇人与旭尧国战俘被德容国追捕射杀,或被鹤轩国游击队发现后遇难。许多人向周边农场求助,但很快遭到告发。部分人在森林中幸存,部分人越过季昊河,寻找向西挺进的旭尧国军队。我颇为幸运。进入森林的第三日,一支辰宇游击队发现了我,他们的领袖英勇果敢。他接纳我加入游击队,令队医照料我,助我恢复体力与健康。自上一年冬季起,我的双脚首次得到妥善治疗。我和游击队在森林中度过了五个月,担任队医雅的助手,挽救了许多生命,有时甚至包括德容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