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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孤军奋战

    此时,席夫人步出门户,迎向明媚阳光。她的孙女正与玩伴在已不再喷水的喷泉旁嬉戏。这个庭院,自两个世纪前起,便由三栋红砖住宅的居民共享其宁静美好,而我的住处幸免于被改建为那些价格不菲的公寓楼群。

    “早上好,顾乐蓉。”席夫人的问候声响起。

    “早上好,席夫人。真是个美妙的天气呢。”我回应道。

    “确实如此。你是打算去市场吗?”她接着问。

    “不过是想出去散步一番,席夫人。席先生今天没在院子里忙碌吗?以往的星期六上午,我总能看到他在那里勤劳地打理花草。”

    在我们中间突然闯入一个女孩,席夫人不禁微蹙眉头。紧随其后的是小女孩的同伴,尖叫着奔来。“席长岳已经前往码头了。”她告知道。

    “大白天也去上班?”我有些诧异,因为席先生通常是夜班值守。他每次出门,身着整洁的保安制服,帽檐下隐约可见斑白的发丝,腋下夹携着黑色的饭盒。他的皮肤粗糙,双腿略显弯曲,形象酷似一位历经沧桑的老牛仔。实际上,席先生早过了退休年龄,但在他看来,不工作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生活终结。

    “是的,仓库的一位黑人员工离职了,他们便请席长岳临时填补空缺。我曾劝诫他,考虑到他的年纪和每周已有四个夜晚在工作,周末就该好好休息,但你也了解席长岳,他从不会轻易听从别人的建议。”对方解释说。

    “明白了,请替我向他转达问候。”我的目光追随着在喷泉旁嬉戏奔跑的女孩们,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紧张。

    席夫人伴我缓缓走向锻铁大门。“顾乐蓉,你是打算去度假吗?”她问道。

    “差不多已成定局了,席夫人。”我回答,随即与覃华清并肩踏上人行道,朝古炮台方向缓步而行。狭窄的街道上,几辆车悠然穿梭,游客们正沉浸于对老城区的探索之中,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种难能可贵的宁静氛围里。抵达蕴藉街时,即便尚未见到海面,高耸的游艇桅杆和帆船的风帆已先映入眼帘。

    “覃华清,你去购票吧。”我对她说,“我想亲自探访康顺堡。”

    居住在知名旅游景点附近的人们,往往对身边的风景习以为常,我亦不例外。今日造访康顺堡,纯粹是心血来潮的驱使。日渐清晰的是,我即将与这个地方作永久的告别。决定离开易如反掌,而面对这决定衍生的种种不舍,却是一场无声的战役。

    今日,游人稀少,更添几分宁静。渡轮缓缓驶离岸畔,划破港湾的宁静,柴油引擎低沉的轰鸣如同催眠曲,让我不由自主地沉浸于半梦半醒之间。直至船体轻触岛屿码头,我才恍若隔世般醒来。

    随后,我与其他乘客并肩漫步。康顺堡的底层静谧得宛如古墓,公园服务站的年轻向导以一种单调而平板的语调讲述着这里的故事。我们在博物馆短暂停留,眼前是布满岁月痕迹的微缩景观和略显俗丽的幻灯展示,随后便与大部队分道扬镳,重新踏上楼梯。行至楼梯高处,我示意覃华清驻足,自己则踱步至外墙边。彼时,外墙上仅有两位年轻的父母,背负着孩子,手持简易相机,定格这一刻的记忆。

    此刻的氛围异常舒适,尽管正午时分,一场风暴正在悄然蓄势。西方天际被厚重的乌云笼罩,它们低垂着,将城市中的教堂尖塔、砖砌高塔及光秃枝桠尽数掩映。远在两公里之外,我仍能清晰地望见古炮台步道上悠然漫步的人群。强风掀起滔滔浪花,猛烈拍打着颠簸的小渡轮与木质码头,空气中弥漫开湿润的气息,预示着黄昏将近,雨水将至。

    我的思绪不禁飘向了康顺堡战役的那个历史瞬间,想象着炮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直至堡垒顶部化为一片废墟的震撼场景。彼时,人们在古炮台后方的屋顶上欢呼雀跃,那些华丽裙摆与绚烂阳伞或许激怒了北方的枪手,以至于屋顶成为了他们射击的目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场标志着内战爆发的战役,带有一丝荒诞不经的色彩。

    正当我沉浸于历史的遐想中,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划破灰暗的海面,吸引了我的注意,如同鲨鱼一般隐秘而迅速。我猛然回到现实,认出那是一艘年代久远却依旧运作的战略核潜艇。它缓缓浮出水面,船体两侧留下白色的泡沫,宛如海豚戏水。指挥塔上出现了数人身影,他们身着厚重的大衣,头戴压低的帽子以抵御寒风。其中一位看似是船长的人物,脖子上挂着一副异常硕大的双筒望远镜,正指向星海岛的方向,我紧紧盯着他,尝试建立一种莫名的联系。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仿佛能感受到他遥远的情绪波动。

    紧张、由飞溅海水带来的微妙喜悦、以及来自北方和西北方的轻柔微风,还有潜艇内部那份封闭空间特有的焦灼感,以及刚从左侧显露的沙质浅滩,这一切感受纷至沓来。

    有人悄然靠近我的背后,令我惊讶地转身。站在我面前的是覃华清,他缓缓走近。正当我要出声命令他返回楼梯上方时,我瞬间明白了他上来的缘由:那位为妻子拍照的年轻人正向我走来。覃华清敏捷地拦下了他。

    “对不起,打扰了,夫人。”他礼貌地问道,“请问您和您的丈夫能帮助我们拍个照吗?”

    我微微点头同意,覃华清随即接过相机。他的手指修长,使得相机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小巧。在拍摄了两张照片后,这对夫妇心满意足地笑了——他们用影像记录下了这次旅行的印记,作为留给后代的珍贵回忆。年轻人感激地一笑,轻轻颔首。此时,一阵冷风吹过,他们的孩子开始啼哭起来。我不经意间回首,发现潜艇已悄然离去,仅剩指挥塔在水天相接处留下一抹细线。

    正当渡船缓缓靠近城市码头,即将靠岸之际,一个陌生人将苏俊贤的噩耗告知于我。

    “真是太可怕了,对吧?”一位喋喋不休的老妇人跟随着我来到甲板上。寒风愈发凛冽,我曾两次试图避开她,但这位固执的妇人仍旧紧随不舍,显然决定将我作为她在旅程尾声中的倾诉对象。

    尽管我始终保持沉默,而覃华清也以严厉的目光示意她停止,她却毫不气馁。“那么黑,又那么冷,肯定很恐怖的体验吧。”她继续絮叨。

    一股不祥的预感驱使我开口询问:“你在说些什么?”

    “空难啊,你没听说吗?坠落在沼泽里,想想都让人害怕。我今早还跟我女儿提起……”

    “空难?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惊呼出声。

    老妇人猛地一颤,脸上却依旧挂着一副空洞的微笑。“是昨晚的事,我今早就告诉了我的女儿……”

    “哪里?什么航班?”覃华清捕捉到我语调的变化。

    “就是昨晚从帛弘城起飞的那架飞机。”老妇人声音微颤地回答,“休息室的报纸上报道了,实在太骇人了。八十五名乘客无一生还。我向女儿提及此事时……”

    我让老妇人在栏杆旁稍候,自己则步入快餐区,在那里找到了一张被揉皱的报纸。简短而鲜明的标题下,详细记录了那起坠机事件。该航班原定凌晨零点十八分自帛弘城国际机场飞往鹏煊城,不幸在起飞后二十分钟,于接近运莱国领空处发生爆炸,残骸与遇难者遗体散落在博雅沼泽,被当地渔民发现。机上无人生还。目前,联邦航空管理局、全国运输安全委员会及联邦调查局正联合展开调查。

    猛然间,一阵剧烈的耳鸣袭来,我急忙坐下以防跌倒,双手不由自主地在座椅皮套上留下汗渍。人群从我面前穿梭而过,纷纷朝出口涌去。

    苏俊贤遇害了,这是一场谋杀,竹思楠是凶手。我曾揣测苏俊贤与竹思楠是否合谋,设计了这起事故以让我相信只剩一个威胁存在,但很快意识到这种推测缺乏逻辑。若竹思楠真将苏俊贤纳入其计划,那么编织如此复杂的阴谋便显得多余且不合理。

    苏俊贤已故,他的遗体残块散落在阴暗且恶臭弥漫的沼泽之中。我脑中不禁勾勒出他生命终章的最后瞬间:他安坐在头等舱的舒适座椅上,手执酒杯,或许正与那位粗鲁无礼的傀儡低语交谈。随后,爆炸突袭,他在惊恐的尖叫中被吞噬于黑暗深渊,飞机倾斜着陨落沼泽。我浑身战栗,紧攥着座椅冰冷的金属扶手。

    竹思楠何以至此?她确实具备操控苏俊贤傀儡的能力,尤其在他操控术日渐衰退之际,但这行为似乎缺乏动机。理论上,她能轻易左右机上任何人的行动。然而,策划一场爆炸需精密布置炸药,并巧妙篡改被控者的记忆,这一切必须在我们闲适品咖啡和酒的间隙悄然进行,难度非同小可。但不容置疑,竹思楠具备这样的手腕。她的选择在此刻终结苏俊贤的生命,其背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最终一位游客步出船舱,我隐约感到船只轻触码头的轻微震颤。随即,覃华清的身影出现在舱门边。

    竹思楠选在此刻行动,显然旨在一举解决我和苏俊贤的问题,其背后是深思熟虑的策划与长久的等待。她静候我们重逢的那一刻,期盼着我能羞愧地退出这场博弈。如此看来,她先前的宽容大度实则别有用心!然而,她的策略中存在着一个疏漏——决定先对苏俊贤下手,基于对我漠视时事、几乎足不出户的习惯的判断,自信我不会在她转向对付我之前得知苏俊贤的噩耗。难道她真的相信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操控”的能力,以至于苏俊贤成为了她眼中更大的威胁?

    我轻轻摇头,随同覃华清步出船舱。午后天色异常阴沉,寒风穿透单薄的外套领口,直袭而来。泪水模糊视线,连下船的跳板也变得模糊不清。我的悲伤,是为苏俊贤?那个自负、虚弱且愚蠢的老者?还是因竹思楠的背叛而心痛?或许,这只是冷风刺激双眼带来的错觉。

    老城区街道空旷,行人稀少。大宅窗前,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曳。覃华清先生伴我同行,冷风加剧了我的关节炎,右腿至髋部传来阵阵刺痛,我不由自主地更多依赖父亲遗留的拐杖支撑身体。

    接下来,她会有何动作?我驻足思索。一阵风吹过,一张报纸缠绕于脚踝,旋即又被卷走,如同她那难以捉摸的下一步棋。

    她会如何应对我?我清楚她就在城中潜伏。虽然她能够远程操控他人,但这需消耗巨大的能量,并且要求对目标有极深的了解。一旦这种联系中断,想要在远距离上重建联系将极为艰难,几乎无望。我们未曾揭开这背后的奥秘,但此刻,那已不再重要。一念及竹思楠仍潜伏于我周遭,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狂跳。

    不论是何人被竹思楠所操纵,我终将面对那个向我袭来的人。我熟悉她的手段。苏俊贤之死,虽是最不具备其个人风格的一次“占据”,那仅是技术性的操作罢了。显然,竹思楠已决意与我清算旧怨,而苏俊贤不幸成了她前进路上的障碍,必须在他可能成为更大威胁前除掉。在她眼中,给予苏俊贤的死亡方式蕴含着某种同情与温柔,同时,她渴望让我知晓,那场空难的真正策划者正是她自己。从某个角度而言,正是这份炫耀之心引起了我的警觉。

    我迫切希望立即逃离。本可让覃华清驱车,于一小时内甩开竹思楠的追踪,再用几个小时迈向全新的生活。家中固然有些许贵重物品,但我在别处的资金足以弥补这些损失。我渴望彻底摆脱过往的身份及其带来的一切积累。

    然而,我不能就此离去,至少现在还不行。

    从街对面望去,我的住宅显得阴郁而令人不安。我心中闪过一个疑问:二楼的窗帘是否已被我合上?与此同时,席夫人的孙女正与她的玩伴在庭院里欢腾跳跃。我站在路边,犹豫不决,手中握着父亲的拐杖,无意识地敲打着一棵树那暗沉的树皮。我明了犹豫并非良策,却发现自己久未在紧迫中做出抉择,显得有些生疏。

    “覃华清,劳烦你前去检查宅内各室,确认一切无恙后即刻返回。”这吩咐传来。

    目送着覃华清先生的身影逐渐融入院落的昏暗之中,一阵寒风骤起,我不禁感到孤立无援,站立街头的自己异常脆弱。我来回扫视街道,期盼能捕捉到梁乐珍那一头黑发的踪迹,但视线所及,唯有远处一位推婴儿车的年轻母亲。

    忽地,二楼的窗帘被猛地拉开,覃华清先生向外短暂张望,随即转身离去,而我的目光仍旧胶着于那扇黑洞洞的方形窗格。院中的呼叫声让我心头一紧,原来是那个小女孩——惜珊,对,是她——在呼唤她的玩伴。两个小身影坐在喷泉旁,分享着一盒动物形状的饼干。目睹此景,我的心安定了下来,甚至对自己的过度警觉感到几分可笑。有那么一刻,我动念想要直接操控覃华清,但一想到那将使我无助地滞留街头,便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一旦与被控者建立联系,自身的感觉虽存,却已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迅速!我内心深处发出警告。两名满脸胡须的男子正朝我这边的人行道走来,我连忙穿过马路,停在自家门前。那两个男人边打手势边相视而笑,其中一人还向我投来一瞥。必须加快速度!

    这时,覃华清从屋里出来,锁好门,穿过庭院向我走来。一名女孩试图与他说话,并递上饼干盒,但他并未回应。街对面,那两个男人直接离开了我家门口。覃华清将前门的大钥匙交到我手中,我将它收进大衣口袋,目光敏锐地审视着他。他轻轻点头,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似乎对我过度的紧张感到一丝揶揄。

    “你确定都检查过了?”我问道。

    他以点头作答。

    “每个房间都查看了吗?”

    再次点头。

    “报警系统也检查了?”

    点头确认。

    “地下室情况如何?”

    依旧点头。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痕迹吧?”

    覃华清连续第四次点头。

    手搭在冰冷的金属大门上,我却迟疑了。焦虑如同苦涩的胆汁般涌上心头。寒风中,我只觉自己既愚蠢又疲惫,身体隐隐作痛,却迟迟不敢推开门扉。

    “跟我来。”我拉着他就往街对面走去,步伐急促,远离这所房子。“我们先去德曜餐厅用晚餐,之后再回来。”但实际上,我的目的地并非那家老旧餐馆,这只是我在慌乱中寻找的逃离借口。直到抵达海滨的古炮台步道,我的心才渐渐平复。周围空无他人,街道上的车辆寥寥,若要靠近我们,必须穿越一片开阔地。低垂的乌云下,海浪翻滚着白沫拍打着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