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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单刀赴会

    苏俊贤感到一阵烦躁,起身走向窗边,将直背椅旋转过来,随意地跨坐其上,双臂环抱在胸前。“你的意思是什么?”他质问道。

    “你打算放弃这个游戏了?”竹思楠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沉默,默认了这一事实。

    “为何如此?”苏俊贤的声音中带着怒意。我无意识地抚摩着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缝线,虽然问题来自苏俊贤,但当我终于开口时,视线却直接与竹思楠交汇,“我累了,这个游戏我们持续得太久了。或许,是我老了吧。”

    苏俊贤反驳道:“如果你不继续‘夺舍’,只会更加衰老。”他的语气、表情乃至身体语言,无一不透露出愤怒的情绪。“天哪,顾乐蓉,你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状态糟透了。这正是我们要狩猎的原因。去镜子前看看自己吧!你感到疲倦,不想再继续,但你愿意就这样老去直至终结吗?”说罢,苏俊贤猛地站起,背对我们,显然情绪激动。

    “荒谬!”竹思楠恢复了他尖锐的态度,“乐蓉感到累了,苏俊贤,你应该温柔以待。每个人都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我还记得战后你的模样——就像一只失去家的流浪狗。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面对外界。即使后来我们带你到了炫明州,你仍旧郁郁寡欢,自艾自怜。是顾乐蓉创造了这个游戏,为的是让你感觉好受一些。所以,请你收敛些!不要对一个既疲惫又忧伤的女士说她看起来糟糕至极。坦白讲,苏俊贤,有时候你真是缺乏考虑,让人难以忍受。”

    我预料了他们可能展现的各种反应,而这一种尤其令我恐惧——它暗示着竹思楠同样对这场游戏失去了兴趣,甚至预备将博弈推向新的层次。

    感谢你,思楠,我道,‘我深知你会洞悉我的心思。’

    她以手轻触我的膝盖,无声却坚定地给予支持。那冰凉的指尖,尽管隔着羊毛裙摆,依然清晰可感。

    然而,我的两位宾客拒绝了留宿的提议。我一再恳求,提及覃华清已为他们备好了卧房,但终是徒劳。

    下次吧,苏俊贤应道,下次,亲爱的乐蓉,我们将共度一个酣畅淋漓的周末,一如往昔!他的情绪明显好转,这或许归功于我们各自给予的一千元“酬金”。起初他倔强地不愿接受,直至我让覃华清出示支票,那份微妙的自尊心得到了恰如其分的抚慰。

    我再次挽留,他却坚持即刻飞返鹏煊城,与一位获奖作家商讨电影剧本事宜。在门厅,他给了我一个匆匆的拥抱,而他的随从静默立于我背后。那一刻,一丝不安悄然掠过心头。

    最终,他们离去了。金发青年以笑颜向我告别,黑人朋友则仅以点头示意。屋内,只余我和竹思楠。

    其实不然,梁乐珍小姐正静静伫立在门厅尽头,紧挨着竹思楠。而覃华清,遵照我的安排,留在厨房里,隐于旋转门的另一侧。

    梁乐珍稳步向前迈出了三步,我下意识地屏息静待。紧接着,覃华清的手轻轻搭在了旋转门的把手上。那位肤色古铜、体格健硕的女士缓缓走向门厅边的衣橱,取出竹思楠的外衣,细致地为她披上。

    ‘你确定不留下来过夜吗?’ 我听见有人问道。

    ‘不了,亲爱的,谢谢你的挽留。我已经答应了梁乐珍,今晚要驱车前往玉泽岛。’

    ‘可天色已晚……’

    ‘我们已经预定了房间。再次感谢你,乐蓉。保持联系哦。’

    ‘好吧。’

    ‘我是认真的,乐蓉。我们必须经常沟通。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但你也得明白,对苏俊贤而言,那场游戏仍然意义重大。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既能维护他情感,又能妥善结束游戏的方法。也许,明年春天我们可以去探访他那座幽静的晨潍国宅邸——他口中的浩淼宫。相信我,这对你的身心健康都会是极好的调节。’

    ‘好吧。’

    ‘等我处理好新开连锁店的事宜后,我会主动联系你的。乐蓉,我们需要一段时间,就我们两人……像从前那样相处。’ 说着,她在我的脸颊旁轻柔一吻,握紧了我的前臂,‘再见了,亲爱的。’

    ‘再见,思楠。’ 我回应道。

    我将酒杯送回至厨房,覃华清先生无声地接过了它。

    “请检查一下房子是否安全。”我提议道。他点头示意,随即前去确认门窗的锁闭与报警系统的状态。尽管时间仅刚过九点四十五分,疲惫却已深深侵袭了我,或许这是年岁增长的必然感受吧。随后,我迈步踏上那座宅邸中最显精致的宽大楼梯,更衣为睡衣,预备就寝。此时,暴风雨来袭,冰冷的雨点击打窗棂,仿佛演奏着一曲忧伤的夜曲。

    梳理着发丝,我不禁暗自希望它们能更加垂长。恰于此刻,覃华清在门边露出身影。我转头望向他,见他手探入背心口袋,取出一把小刀。我轻轻颔首,他便收好刀具,带上房门。随后,他的脚步声渐远,沿着楼梯而下,最终停在前厅的椅子旁,那里将成为他今夜的休憩之地。

    那一晚,我的梦境似乎被吸血鬼占据。又或者,在入眠前对它们的遐想久久不散,直至晨光初现,心中仍萦绕着那些幽暗的形象。在人类所有自我编织的恐怖幻想中,唯有吸血鬼带有一抹难以言喻的尊贵。它们与人类一样,受内心深处黑暗欲望的驱使,但与人类猎物不同的是,吸血鬼追求污秽行径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正当的理由——永恒的生命。这之中,既蕴含着某种高尚,也透露出无尽的哀愁。

    苏俊贤说得对——我确实老了。过去一年,我的衰老速度比过去十年更甚。但我没有“夺舍”。虽然我饥饿难当,虽然镜中的我垂垂老矣,虽然黑暗的欲望支配了我们那么多年,但我没有“夺舍”。昏昏睡去。我很饿。

    ******

    1980年12月13日,星期六那天,鲍文康家前院的草坪中央,一座圆形喷泉蔚为壮观,其中矗立着一尊半人半羊森林之神的雕像,正悠然自得地“浇水”。这尊雕像面向华晖城所在的幽谷,其面容永恒地定格在一种捉摸不透的表情上——既似蹙眉沉思,又似含蓄冷笑。对鲍文康熟悉的人,能洞察到这表情背后的真意。

    这座宅邸的历史可追溯至一位默片时代的明星,他在辉煌过后艰难转型,成功推出首部有声电影仅三个月,却不幸因喉癌离世。其遗孀坚守着这庞大的家园,历时三十五载,全赖于华晖城旧识及一度疏远的亲戚们的援助,方能维系税款支出。直至1959年,老夫人逝世,这所宅子转手给了一位创作了五部浪漫喜剧的编剧。然而,他对杂草丛生的花园和二楼书房的霉味深感不满。遗憾的是,这位编剧后来遭遇财务危机,在绝望中于盆栽棚内结束了自己生命。他的身亡次日即被园丁发现,但园丁因担忧自身非法移民身份暴露而未敢报警。直到十二天之后,一名来自电影编剧协会的律师上门商讨剽窃案的辩护事宜时,才使这一悲剧终得曝光。

    随后,这座宅邸历经数次所有权更迭。首先进驻的是一位着名女演员,在她第五段与第六段婚姻的间隙中栖息于此;继而是一名特效专家,不幸于1976年在片场食堂火灾中罹难;其后,一位来自高懿地区的部落领袖接管此地,他别出心裁地将半人半羊雕像漆成粉色,并赋予它一个富有辰宇特色的名称。然而,1979年,这位部落领袖在途经浩邈城前往朝圣途中,遭遇其姐夫的暗杀。仅仅四日后,鲍文康踏上了这片土地。

    “真是美得令人惊叹!”鲍文康站在铺设整齐的石径上,仰望着那座涂成粉色、姿态生动的半人半羊雕像,不由对身边的房地产经纪人赞叹道,“这个地方,我志在必得。”言毕不足一小时,他已爽快支付了六十万元作为购屋首付,甚至未曾踏入宅内一步,足见其决心之坚定。

    季骊娟耳闻过鲍文康易怒举止的流言,据说他曾在二百位宾客前羞辱了一位文坛名宿。更甚者,1978年,他与总统甄明俊的一位亲信因涉嫌毒品持有而险遭拘捕,却因证据不足幸免于难。有风声透露,这其实是鲍文康对那位无辜驰逸州人刻意开的一个恶劣玩笑。此刻,轿车沿着曲折车道向宏伟府邸行进,季骊娟倚窗凝视着那座半人半羊雕塑,母亲的缺席让她心生忐忑。此外,高暄美——她的经纪人、唐涵亮——母亲的经纪人、穆宏达——司机兼保镖,以及苏毅然——私人发型师,均未随行。尽管年仅十七,她却已身为模特九年,并在影坛闪耀两年。然而,当奔驰车停在鲍文康宅邸雕饰华美的正门时,她感觉自己仿佛化身童话中探访暴怒巨怪的公主。

    不,非巨怪所能形容,季骊娟忆起。去年春日,熊浦泽与李颜骏派对落幕之际,茅景平是如何戏谑鲍文康的?“狡黠的小山妖”吗?为了寻获宝藏,我必须穿越这位小山妖的秘境洞窟。

    当季骊娟的手指触碰到门铃的瞬间,她能感觉到颈间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内心暗暗祈愿,苏俊贤先生务必在场。那位年长的制片人,以他一贯的温文尔雅和那富有魅力的口音,总是让她心生好感。一念及母亲若知晓这次私下安排的会面定会雷霆大怒,她的紧张感再度攀升,几乎要迫使她逃离现场。就在这时,大门豁然开启。

    “咦,您是季骊娟小姐对吗?”鲍文康立于门框之下,身披一件天鹅绒长袍,胸口隐约露出的黑毛中夹杂着几缕银白,令季骊娟不禁瞠目,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有所谓的下装。

    “您好。”季骊娟回应着,随这位未来可能的合作伙伴步入门厅。乍看之下,鲍文康与人们印象中的任何奇幻生物都相去甚远。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对于身高一米八、即便在模特界也属高挑的季骊娟而言,鲍文康的一米七显得格外矮小——而他那双长臂与宽厚手掌与瘦削的身形形成了鲜明对比。一头短黑发下,卷曲的刘海轻轻覆盖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他的肤色略显暗黄,仿佛是久居阴霾城市的结果,而非在瀚玥城这样清新的环境中生活了十二载之人。脸部线条刚硬,一口细密的牙齿间,一条粉嫩的舌头不时舔舐着下唇。深陷的眼窝周围略有浮肿,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让季骊娟感到一阵寒意直透背脊。作为一个对眼神尤为敏感的人——毕竟她自己拥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鲍文康仅仅一眼,便深深触动了她。

    “请进,小朋友。你的护卫队呢?你身边不是常常围绕着一群负责守护公主的禁卫军吗?”

    季骊娟诧异地问道:“您是指什么?”但随即她便后悔了,深知这次会面意义重大,自己必须全神贯注。

    “没事了。”鲍文康边说边后退一步,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将双手插进长袍口袋里,尽管如此,季骊娟仍注意到他那双苍白而修长的手指。

    “天哪,你真是美得惊人。”矮个子男人评价道,“我虽知你面容姣好,却未料到如此迷人。那些小伙子们定是被你迷得七荤八素了吧。”

    季骊娟顿时全身紧绷。对于粗俗之语,她有所预期。“苏俊贤先生到了吗?”她冷冷地询问。

    鲍文康轻轻一笑,摇摇头回答:“还没。苏俊贤外出至东方,拜访老友……也可能是南方……”

    季骊娟心中泛起犹豫。原本,她已做好准备与苏俊贤先生及其合作伙伴签署合同,但一想到要与鲍文康这类人物共事,不禁感到一阵寒颤。

    如果不是那位突如其来、魅力四射的女性,她或许早已寻觅托辞抽身离去。

    ‘请允许我为你引荐,季骊娟小姐,’ 鲍文康说道,‘这是我的助手苗友菱。’ 他继续介绍道,‘苗友菱,这位是季骊娟,一位极其杰出的女演员,极有可能成为我们下一部影片的女主角。’

    ‘苗小姐,幸会。’ 季骊娟细细打量着这位年长的女士,对方约莫三十出头,拥有模特般的身形与容颜,高耸的颧骨和乌黑亮丽的秀发无一不彰显其东方韵味。两位佳丽初见时略显微妙的气氛,很快在苗友菱的温婉微笑中消融了。

    ‘季骊娟小姐,遇见您真是荣幸之至。’ 苗友菱握手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示出诚意又不失分寸,‘长久以来,我一直对您怀有敬仰之情。您拥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独特气质。《时尚》杂志为您拍摄的那些照片,我认为非常出色。’

    ‘感谢您的夸奖,苗小姐。’

    ‘直接叫我苗友菱就好。’ 她笑着将头发轻轻拂至肩后,转而向鲍文康言道,‘游泳池的水温调整得刚刚好。我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内不会有人打扰。’

    鲍文康点头应允,分享道:‘自去年春天在元白高速公路上的那场车祸之后,我发现每天在按摩浴缸里放松片刻对我大有益处。’ 见季骊娟似乎还在犹豫,他淡然一笑,补充说,‘游泳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需着泳装。’ 说着,鲍文康解开了长袍,露出一条以金色线绣着自己名字的红色泳裤,‘你可以让苗友菱陪同更衣,或者选择等待苏俊贤回来后再详谈电影项目。’

    季骊娟的思维迅速运转着,她意识到长时间对高暄美及其母亲保密这项交易颇为困难。这很可能是她依据个人意愿拍摄电影的唯一良机。“我未曾携带泳衣。”她说道。

    苗友菱闻言轻笑:“这不成问题,鲍文康为不同体型的宾客预备了泳衣,甚至包括为他姑妈特备的一套。”

    季骊娟随之展颜。她们一道沿着漫长的走廊前行,穿越一间摆设着组合家具与巨型电视屏幕的空间,经过陈列电子娱乐设备的架子,再沿另一条短廊步入更衣室。宽敞的抽屉里,各式男女泳装琳琅满目。

    “你可在此更衣。”苗友菱提议道。

    “你会来游泳池吗?”季骊娟问。

    “稍后片刻,我得先代鲍文康草拟几封信函。尽情享受水中乐趣吧……季骊娟小姐……无需因鲍文康而感到不安,他时或显得不够稳重,但本质上是公正无私的。”

    季骊娟点头示意,苗友菱遂关门离去。面对眼前种类繁多的泳衣,季骊娟细细打量:从时尚的比基尼到经典的连体式,再到保守的两件套,应有尽有。最终,她挑选了一件橙色的抹胸式泳衣,既非过分暴露,又能恰到好处地展示她的修长双腿。她深知这件泳衣能完美衬托她小巧而紧致的身形,而那鲜艳的橙色,更是与她淡褐色的眼眸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