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塔的夏日来得迟,雨倒是不曾晚到过。风一吹,雨水稀里哗啦的就散在了皮肤上,走动几步便会觉得起了凉意。暴雨将歇又是一片晴朗,带着雷雨后的余韵,闷热未散,热流会把整个人体包起来,让人止不住地心烦气躁。
郑梓醒来看见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他记得自己是在下午三点躺下的,随后便坠入不见底的梦境。六个小时的睡眠敲碎了他的一场梦,生活回归原点,回到最初。只是无法再延续彼时温暖过往。他甚至无法再去回溯过去的两年,离开又回归,记忆刷新又联接,一切像是一场上帝玩乐的游戏,他被创造出来闯关,经历变成了一个个只是写好的程序,他无法更改只能履行。
记忆中的檀香味道、那张淡漠又偶有笑意的脸、刻有名字的红色吉他、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随意下的车站描摹出来的华塔模样、写有文段的木牌的咖啡店……记忆毫无遗漏地被保留下来,而在知晓始末后他的纵身一跃也将一切终结,于是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认识荣焕,只有他记得荣焕。
荣焕呢?那么…荣焕呢……
你会把我忘了吗?郑梓说,没有人回答,他的声音又兀自响起:那你把我忘了吧,这样也很好……真的荣焕。倒在床上,双腿搭在窗边,郑梓看着天花板在想这两年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手指触到了枕头底下的本子,他够了一下,把本子拿出来,翻开时心脏还是不可避免的抽搐着疼痛。摊开看,也不过是少女的心事,盛满了爱意,对他的爱意。
因果循环,谁先注意谁的,谁先记得谁的,谁先爱慕谁的,谁先忘记谁的,谁先害谁难过的。他怎么去计较,他没法儿去计较。翻开本子,回忆在脑海走马灯似的放映,记忆像是打开了洪水闸门,亮着白光便把人卷入洪流之中,再受一遍让人眷恋的悲喜。
两年前——
你给我滚!我为什么会嫁给你这种男人,我真是瞎了眼了。你去和那个婊子过吧,你去吧!
你以为我想和你过!你以为我想来!你不求我我怎么回来?你现在少在这里泼妇骂街!
郑梓放学回到家才拿出钥匙就听见了熟悉的吵闹,麻木地把钥匙插进了门孔里,刚打开,玻璃杯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从额头上划过,他伸手触碰,黏糊糊的血快要流淌到眼睛。
郑母跑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儿子,儿子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带你去医院…
看看你干的好事!郑父的声音响起,郑梓觉得,和刚刚的玻璃杯一样,声音突兀又惹人烦。
“我都说我不是故意的,你还想怎么样?”
“那你最好把他打死你就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了!”
郑梓开口:“是啊,我死了,都好过呗。”隐忍的愤怒,贯穿了无限冷漠。
去了医院做了处理,回到家看着屋内一片狼藉,他转过身看着跟在他身后的父母:要离就离吧,吵来吵去的烦。我去华塔和爷爷住。
郑梓撂下一句话后,回到了房间,走到书桌前拿起曾经拍的全家福,狠狠地朝门外客厅砸去,再猛地把门砸关上。他听见客厅传来呜咽声,夹杂着叹息。
“你砸给谁看?这个家简直没眼看。”
都他妈的完蛋。
郑梓带去华塔的行李不多,正值夏天他也就带了几套夏天的衣服,除此以外就是烟。买了瓶水和一瓶可乐就往车站去。洲川到华塔的车程不长,耗时也不久,三个多小时而已。
临行前父母都来送他,他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隔绝一切寒暄。假,太假了。他不理解既然连将就和搭伙都做不到了,还要这要死不活又名存实亡的婚姻做什么。他们也不爱他,成天不着家,哪里管过他的死活;他们也不爱彼此,工作之余,一个万花丛中过叶叶沾身,一个花天酒地想当赌神。郑梓想,当年他们的结合有了自己,是二人没有措施的过错。
电话响起来是爷爷的号码:“爷爷。”
“阿梓,到了没有啊?”
“嗯,还有十多分钟就到站了···嗯,我认得路。啊···行。好,不太饿····嗯。”
郑梓走出车站的时候华塔的天就阴了下来,他看见车站广场前吆喝的小贩像是小学八九岁时和爷爷住的那两年一样热闹。此刻心里抹去了在洲川时候的浮躁,但是眼下的吵闹还是让他皱了眉。打了车往嘉安巷驶去,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跑回家时闻到了爷爷做的饭菜的味道。
爷爷拖过他的行李箱:“累不累啊?”郑梓弯了一下嘴角:“还好。”
回到饭桌上爷孙二人无话,气氛却是融洽的。爷爷给他夹了菜:“休息一下,后天就去学校了。”郑梓点点头:“知道了爷爷。”他又找不到话说了,爷爷倒是也不介意,又自顾自说道:“你一会儿去你卧室看看,还缺什么,明天我们去买。”郑梓拿起水杯和爷爷的养生酒碰了一下:“在家里才不会缺我的东西。”
“在家里.”斟酌一下好像没有错,好像和爷爷在一起才有归属感,如果奶奶还在世,一切会更加圆满。而在洲川的家,是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不得已和他这个有着儿子身份的人配对凑合的三角支架,以为不会散,抵住一个角之后,就七零八落了。
华塔中学新高二年级开学已经一月有余,来到新班级时,底下传来小小的呼声。“哇,新同学吗?好看诶”。班主任敲了敲桌子,示意安静,又对郑梓说:“你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郑梓因为齐刷刷盯着他的几十双眼睛觉得不自在,让自己做好表情管理后说:“我···叫郑梓。”简洁,疏远,无余话。班主任脸上也有一点错愕,没想到会这么快结束,然后背着手:“哎,好好好···郑梓同学是从洲川中学转来的,本来应该早点报到,但是有事耽误了今天才来。虽然才加入咱们文一班,但是也要多多照顾互相帮助。”他转头看向郑梓:“你坐倒数第二排那个空位吧。”郑梓颔首,走向了座位。
同桌是个男生,他把书挪到了中间:“诶,我叫宋哲明。”郑梓点点头:“你好。”然后看向了讲台,眼睛看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思绪却飘荡到了外太空。偶尔会感觉到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不自在,没忍住皱了眉。耳边传来宋哲明的声音:“小女生都这样,你会被讨论好几天。”郑梓没这茬,倒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儿有什么人少的地方吗?宋哲明拿起书挡住脸:“你要干哈?”学着东北口音,却有点别扭。
粉笔头砸下来的时候宋哲明因为惊吓踢出去的脚把桌子弄得东倒西歪,讲台上的班主任说:“宋哲明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调后面?现在倒好,来人了你又开始说了,你是不是想来讲台上?”宋哲明摇摇头,小声:“果然是焦点,怎么都会吸引人。”郑梓挑了一下眉,在确认他的谦逊会不会盖过他的自恋,然而并没有。郑梓看着讲台,不一会儿感觉到一张纸条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你去人少的地方要干啥。郑梓拿起桌子上的笔,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宋哲明会意,嘿嘿嘿的笑。
“宋哲明!”老班气势如虹。
“有!”宋哲明立马起身站得板正。
郑梓想,手上的动作是白做了,也不知道他一天天乐呵啥。
诶,来,这儿。绝对没人。大课间宋哲明把郑梓带到了医务室背后,俩人坐台阶上。宋哲明问郑梓:洲川中学不是很好吗,干什么要来华塔?
郑梓侧着头点燃一支烟,见宋哲明不抽就自觉离他远了一点,随口说:没人性,太累了。
宋哲明了然似的点点头:也是,毕竟省重点嘛。又挪近了点,郑梓觉得他有点缺心眼看了一眼也没说话,听见他说:你放心好了,一般啊没人绕到这后面。不过咱们校医挺帅挺年轻,会有好多小姑娘来看他,你来的时候避着点,绕过来就没啥。
医务室是个废弃工厂的车间改造的,背后空地四四方方一隅而已就过了围墙。
郑梓说了句谢谢。心里赞叹宋哲明自来熟的能力。他对宋哲明说,别人都不来,那你怎么发现这地方的?
宋哲明悠闲地晃着腿,右手伸出来指着对面的墙:看见没?逃课啊!翻出去是小吃街。高一刚开始的时候华中还不这么严,我又不想学理科加上我在那个班化学老师太烦人了,我就出去了。有天随便逛了一下,翻墙翻到这儿了,我就时不时从这儿走了呗。
郑梓抖了抖烟灰:下节什么课?
宋哲明想了一下,说:数学。郑梓说:
诶,你不会也想逃课吧?你才刚来就要冒险?郑梓把烟头摁地上灭了火,拿起烟蒂往外走,边走边说:我等理科课。反正会考完,再也不学了。宋哲明跟上,拍了拍他的肩:俺也这样想。但是吧……话没说完,打了铃,两个人又跑回了教室。文科班男生少,一班勉强算多的,二十个,比女生少了八个。宋哲明自己又被调到了教室老后面,没人理,现在来了个郑梓现在要可以排遣一下,唉,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下午有一节物理课,物理老师大腹便便,冷漠寒铁脸,眼镜滑到了鼻梁,看人时眼镜往上,显得有点滑稽。眼镜一推,神色立马肃穆,说着方言,声音洪亮:都好好听啊!再打瞌睡我看你们会考怎么过!随后把说话的,打瞌睡的都挨个叫起来站着,郑梓知道了宋哲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了。
郑梓来华中的一个多星期,就迎来第一次月考,考完逢着清明放假。班长赵芝灵拿来考号时,宋哲明跳过去看了考号。又慢悠悠回座位,长叹:我以为我们会离得近,还能看看。
郑梓说:远吗?
宋哲明转过来看着他,手撑着头:兄弟,不是远不远的问题,是我俩不在一考场。郑梓点点头不接话,开始过目录,脑子里拟了个大纲,想着重点圈一下,这几天再温习温习。
月考卷是华中自己出题,题也不太难,洲中比华中开学要早,很多东西都已经教过了。郑梓的学习态度一向很好,学习心态也很好,成绩在洲中时也未落他人下风。温习的几天也没有太大压力,考试时答得从容。宋哲明问:怎么样啊?郑梓说:还好。宋哲明又说:华中出分可快啊。咱们后天放假,明儿就能出成绩。果然是过清明咯——悼念的还不知道是谁。
果然,第二天出了成绩。语文课上老班脸色不好,声音也没有温度:这次是分科以来第一次月考,算是给大家摸个底。很多同学分科来时名列前茅,这次月考不忍直视,自己最好找找原因,别成天不着四六的!眼睛盯着宋哲明,宋哲明立即好宝宝坐姿。班主任顿了顿,又说:郑梓这次表现得很不错,成绩都挺拔尖。我看了,单科排名里地理最好,咱们班第一,年级第四。就是这语文,可有些拖后腿刚刚过平均分。正了身子:郑梓,你语文是不是没写完。郑梓站起身:……是。作文没够字数。老班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宋哲明把脑袋走到郑梓那边看他卷子:好家伙,你才写了六百多个字,时间不够?
郑梓转着笔:够。但我嫌麻烦。
宋哲明语气凉凉的:控分?
成绩单传阅到他们这一桌,宋哲明看了眼自己就递给郑梓。郑梓瞥过去,宋哲明的其他科目平平,数学很好,最后一道大题没写分数也在一百二十多,郑梓联想到老班的话,也对他说:控分?宋哲明大咧咧往后靠:我谁啊?天才——郑梓笑了笑,懒得理他的臭屁。
总算到了放学,放假开始。郑梓看了眼时间也不想回去太早,来到车站随意上了一辆乘客较少的公交车,这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此刻阳光大好,和煦温暖,风吹进窗口,也是柔柔的。
和他记忆里的华塔不像了,小学因为父母工作忙无法照顾他时他就来华塔和爷爷住。那时的华塔人不算太多,高楼自然也不多,城市翻新这儿一个坑,哪儿被蓝色隔离板挡住,整个城市外貌可以用混乱形容。后来他被接到了洲川,假期时爷爷奶奶也会去洲川住一段时间,而初二那年奶奶因病去世,才来华塔。后来忙于中考,进了洲川中学后又是住校制度,来华塔的机会更是大大减少,寒暑假时来待几天又忙着回去到现在。而今自己来华塔生活了,还算有机会再看华塔面貌。没有洲川复杂,点与点间距离也不算太远,高密度的植被覆盖让整个华塔城像一个大花园,安静又慢节奏。
第二天郑梓和爷爷起了个大早去给奶奶挂亡灵纸,表慰意图安灵。这是奶奶去世多年以来,郑梓第一次来给她扫墓。他在墓前磕了三个头,暗说自己来迟了,他知道奶奶会听见他的心声。供奉时爷爷无话,动作有些迟缓,郑梓打量向来矍铄的老头子因思念亡妻而感苍老。郑梓看见自己的爷爷从随身口袋里拿出一个便携的收音机,打开放了一段戏。他知道这戏,叫《锁灵囊》,奶奶生前爱听爱唱爱看。他想该留一点时间让爷爷和奶奶叙叙旧。就自己悄悄隐在身后,往别处探。也在疑惑,相濡以沫恩爱了大半辈子的爷爷奶奶,怎么会有个薄情又多情的儿子,他爹。
恍惚间已经走到另一处,眼睛瞥到一个墓碑,照片上是一个女人,长相清秀,嘴角轻轻弯起,似笑非笑,眼睛里透着点冷。看生辰去世时也才三十岁,墓碑上有她的名字,蛮少见的姓氏,姓荣。
女人的墓前有祭品,许是有人来过后离开。一阵风吹过,一张纸屑盖住了女人的脸。
郑梓说:冒犯了。伸手取下,随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