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海岛夜谈3.0

    日子就这样过,不咸不淡的。

    直到梁时雨来了,她在光熙门前那条高架桥上徒手抱着病患去急救,惹上了麻烦。顾璇身为调度中心领导,预判情况不妙,请律师赵惠宜帮忙调停。

    那次之后,顾璇再去杨舟那里复诊,躺在诊室宽大舒适的椅子上,缓缓说了这件事。本来是按例讲述日常,但他越说越开心,脸上是少见的光彩。

    杨舟找到赵惠宜,让她查查梁时雨。

    梁时雨“啊”了一声,杨舟的顾虑是对的呀。

    赵惠宜看她一眼,笑了。

    现在想想,自己确实不够有危机意识。

    她确实也是查了,查到梁时雨是因为地震PTSD离开人民医院,之后去了光熙成都分院,之后又来到了北京。

    表面看是没什么问题的,她也跟顾璇沟通说,顾璇悄悄说是他把梁时雨弄来北京的,但叫她别声张。

    严格来说,顾璇才是赵惠宜的老板。

    杨舟算什么?

    算合作伙伴还是算老板的老板?

    拿到“结果”,赵惠宜给杨舟打电话,本想简单说说,再劝劝他对顾璇的管控别太严格,却听到电话那头杨舟压抑的咳嗽。

    杨舟病了。

    那是赵惠宜第一次去杨舟的家,准确来说就是个房子而已,二环边上一个贵价楼盘的顶层复式,光熙地产开发的项目。

    房子里智能家居打理一切,一个人都没有。

    她进门就听到机械电子音的指示:“您好客人,主人请上楼。”

    整个二楼是打通的,他的床也没有什么屏风格挡,所有东西一字排开,270度环绕的大玻璃窗落着白纱窗帘,硬装一概是灰色的大理石。

    一个可移动式LED显示器立在床边,深色的界面显示“欢迎”两个字,还有一个笑脸的图标。

    杨舟有点发热,躺在床上艰难睁眼。

    “请阿姨准备茶水。”

    赵惠宜莫名其妙,但应了一声。

    “啊,阿姨在哪儿?”

    但随即,电子屏幕的笑脸上下摇动了下,好像一个人点头似的。

    “好的,马上为您安排阿姨准备茶水。”

    赵惠宜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扁扁的家伙是个智能操控平台。

    房间另一头墙壁里转出来一个圆筒状的机器人,头上顶着两杯茶,又缓慢转身,退回原地待命。

    赵惠宜在椅子上坐下,捧着茶,好奇地打量他这个像工厂一样的房子。

    “你一个人住啊?柳家三小姐不在吗?”

    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杨舟看她一眼,披衣坐起来,默默地喝了一口水。

    赵惠宜见他不搭理自己,也就知趣不多说,把查到的梁时雨的资料讲给他听。

    “我不会恋爱的。”

    杨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显然他还在想上一句的“柳家三小姐”。

    赵惠宜心里有点异样。

    “嗐,这个……豪门联姻,爱不爱的真不重要,那不就是利益结合嘛。”

    她笑起来。

    其实她也能看出来,杨舟平常也不是很喜欢跟人接触,家里是这样冷清,那必有原因。

    无非就是原生家庭的原因呗。

    可她想不通,杨氏杏林世家,企业遍布海内外,精心培养出来他这么一个天才,必然是爱若掌上明珠,他到底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恋爱过。那可有点丢人啊。”

    杨舟也笑,从床头拿起一张照片。

    那是很多小孩子的合照,大约只有八九岁的样子,有的白白嫩嫩,有的就脸上两坨高原红,但服装都是统一的。所有人都瞪着眼睛,像是被强调要求过似的。透过黑白的照片,扑面而来北方旷野干燥的带着沙尘的风。

    杨舟手指转转,示意她翻到照片背面。

    背面有很多人的名字,原是钢笔写的,蓝黑墨水随着岁月的痕迹褪色了,这所有的名字中,除了“杨舟”、“梁时雨”之外,其余人都用黑色的签字笔圈上了方框。

    赵惠宜一时讶然。

    这是火箭班同期入学新生的照片,二十年前。

    当时有人来家里做工作,让杨舟去参加火箭班,所有人都同意,高兴地开家族聚会。杨舟自小被人捧着长大,当然也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天才。

    他跟随那些人离开家时候,没有保姆阿姨陪同,也没有工人厨娘听用。他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家人送他到港口,哭得泪水涟涟,却只是嘱咐他好好努力。

    杨舟从此踏上了一条孤独的路。

    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一群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的同学相处,要学着独立生活,要学习艰涩的知识,有很多很多的测试项目。

    他提起了梁时雨出逃,话里话外还是很恨她。与其说恨她,不如是恨当初那个不勇敢的自己。

    梁时雨一去就再无音讯,学校换了地址,戒备森严。

    留下来的学生们也开始接触到更多的试验项目。

    没有人解释这些试验的目的,也没有人征得他们的同意。

    最过分的一次,所有人被剥光了衣服,赤裸着全身从长廊走过,依次进入长廊的每个房间,接受不同的刺激。

    有人开始小声啜泣,而立刻遭到严厉批评。

    “为了国家和人民,做出一些牺牲是必要的。”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记录册,机械地填数据,冰冷地完成他们的工作。

    幼小的杨舟哭泣着颤抖着缩在角落里,遮住身体部位,不让人触碰,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实验结束,每个人分到了一个果酱夹心面包,很多小孩子擦干泪水,香甜地吃着,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被这几口吃的就弥补了。

    杨舟仔细地穿好衣服,没有去看属于他那份的奖励一眼。他走出去院子里,靠在灰扑扑的水泥墙旁边,抬眼看着冬日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想的是:这里发生的一切,真的是必要的吗?

    这次之后,因为实验场地过于寒冷,很多小孩子患上了肺炎。

    杨舟的病情最重,他拒绝治疗,也不吃饭,哪怕用针管强行饲喂,他总有办法呕出来。

    人们把他绑在床上,四肢和手分别固定,他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

    某个深夜,门口闪过人影。

    两个人推门进来看了看,低声交流。

    “要不要拿他再做个濒死试验?反正怎么死都是死。回头烧了,骨灰给家属,也验不出什么来。”

    “恐怕不行,他家是有背景的,不像别的……”

    不像别的什么?不像别的同学,从穷乡僻壤而来,家人从没来过北京,甚至连普通话都听不懂。这样的人,是不是死就死了?

    杨舟缓慢地流下一行泪。

    我与他们有何不同?

    他记得从家里临走的前夜,父亲握着他的手,殷殷叮嘱:“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忍耐,为父不出息,咱们这一支在家族中将来的地位都靠你了。”

    继续挨了三天,杨舟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他的家人终于来了。

    父亲看着瘦如骷髅的孩子,震惊地不敢相信。

    杨舟被接回了家,养了两个月才恢复了一点力气。他靠在床头,听母亲絮絮叨叨。她说火箭班向家长公开了调查结果,是有极个别人被恶势力利用,企图破坏对天才的培养。他们内部也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与改进,项目换了新地址,培养制度也有所调整,不再是完全封闭,而是每半个月有一次外出探亲访友的机会。

    因为顾家在北京,杨舟的固定访友场地就被定为二环的那个小四合院。

    也就是说,他还是要回去。

    杨舟宁死不同意,哭诉他一切的遭遇,企图唤回父母的一点怜悯。

    然而他一哭,父亲也哭,母亲也哭,姐姐、姐夫、姐姐们的孩子全都过来劝。所有人用尽一切办法讨他开心。

    杨舟看着他们,只觉得生疏得像陌生人。

    最疼爱他的爷爷已经去世了,同族长辈当家做主,埋怨杨舟不识时务。

    “全家为了他操碎了心,他为何不能稍作体谅?”

    “学习哪有不辛苦的?往日太过溺爱,竟然宠坏了他。”

    无论遭遇了什么,走出这个家门,杨舟是不能说的,他要撑着面子,装作自己过得很好。

    他还是被送了回去,但已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心气,每天心若死灰地沉默着。

    每次放假,父亲都来接他,还要强调一遍:老师说你最新表现不好,你不要让大家失望!

    杨舟还是不说话,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对一个一味装傻的人,你说什么都是他的耳边风,还不如蚊子的翅膀带来的气流更能引起他的注意。

    父亲开始常驻北京,每每带他出去交际。

    他不知道通过自己在火箭班,家族究竟得到了多少资源和好处,但他能看出来父亲的地位有明显地提升。

    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

    五岁的时候,被人围观背诵诗词歌诀,人们夸我是天才神童。

    十五岁,还是要在酒宴上被人拎起来考乘法,考地理,考各种各样醉鬼们异想天开的题目。答不上来,人们会说,你不是天才吗?这个都不会?

    但是答上来了又如何呢?

    只是为了让你们开心一下?

    所以他最听不得“名门贵公子”这个称呼。

    杨舟深深地厌弃自己,我付出了那么多辛苦,到头来,我只不过是人们酒桌上的一道菜,是玩笑取乐的一个伶人罢了。

    我甚至都不如夜店的一个男模,人家出场一次好歹也能有三五万的捞头,我呢?

    想想真可笑啊。

    年岁渐渐长大,那个项目终于结束了,他得到了自由,也只是得到自由而已。

    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精神科医生。

    家族给他的,不是公司,不是生意,是无休无止地相亲。

    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看上他,主动求亲,第一个理由就是:他这么天才,生的小孩一定聪明。

    本家那些真正的公子谁也不跟他玩,小时候不跟他玩是因为他太聪明,不想成为陪衬。长大了不理他,是因为看透了他的本质,不屑为伍。

    也只有顾璇傻傻地认为他高不可攀。

    冰冷的没有人气的豪宅里,杨舟面色惨白,他看着赵惠宜,轻声问:

    “惠宜,我是什么?”

    赵惠宜答不上来,知道的答案不忍说,如果还有其他答案,那也不是杨舟想听的。

    杨舟愣愣地出神,就像一尊木偶,没有一点温度。

    “我不会如他们的愿,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

    她挪了椅子到床边,握住杨舟的手,双手帮他暖着。

    “这真是傻话,就像小孩子说:我再也不笑了,我要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杨舟愣了一下,忽然抽出手。

    赵惠宜眼神追着他。

    杨舟凝望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

    什么时候开始亲吻,又是什么时候做到了最后一步,已经不记得了。

    过后,他们幽会,他们亲密,这个没有人气的房子渐渐丰满起来,赵惠宜带来了很多鲜花、摆件和小零碎,也会在厨房研究几道美食,壁橱里挂着她的睡衣,玄关里有她的高跟鞋。

    有时赵惠宜心情不好,也会去杨舟的办公室坐坐,享受他免费的心理疏导。

    然后,两个人在落地窗前沉默地接吻。

    没有人说过爱,也没有人说过未来。

    直到一次,陈佐锋撞破了两人的约会,这事终于被顾璇知道了。

    赵惠宜不知道怎么向顾璇解释,而顾璇只是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杨氏不会准许一个没有背景的儿媳进门,哪怕你生了儿子,你的命运也只能是杨舟的外室。杨舟是一定会娶一位权贵千金做太太的,你不用做梦了!”

    赵惠宜从没想过这件事,或者说,她从不相信真的会这样。

    她以为,顾璇太过于自卑,对这个世界防备心太重,他错误地估计了杨氏的力量,也错看了杨舟的为人。

    当天晚上,她去找杨舟,主动爬上他的床。

    而杨舟没有拒绝。

    事后,赵惠宜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顾璇的话,语气轻松,就当做是个玩笑。

    “顾璇还是那么怕你呀,他以为你家是封建大宅门呢。”

    而杨舟接下来的话让赵惠宜所有的天真瞬间被打回原形。

    他抚摸着赵惠宜光洁的背,神情也是温柔的,就在这样欢爱过后的温存中,他说:“我们就这样,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