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璇醒来的时候,看见一缕淡蓝色的烟雾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像是另一个维度空间的灵体,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自己。
他深深吸气,并没闻到一点味道。
嗅觉再次失灵了。
他弄出了一点声音,立即有保镖开了门,却没有走进来,只是一步踏进门内,姿态也很是拘谨,像是屏住了呼吸。
“杨博士呢?请他来。”顾璇发话。
这是一间藏身于酒店之中的病房,窗子望出去是海,碧蓝的海水上方偶有飞鸟盘旋,没看到船只。
房间忽然有气流变化,是新风换气系统被打开,半空之中的烟雾很快被搅散了。
十五分钟后,杨舟走进来。
对于他来说,这房间内的香料含量仍然过高。
他坐在换气口底下,看了看手表。
“有事请讲,我不能久留。”
顾璇简直无语,他感觉自己有些进步,不再像从前那样,遭遇了他不能接受的对待就哭起来闹起来,尽管哭闹没用,也要表达内心的不满。
现在,他只觉得厌烦。
“有必要吗?给我个药片不是更省事?”
你这样一搞,又把我单独关在房间里,你想让我有反应还是没反应?
早知道我把媳妇儿带来好了。
顾璇靠在床头,扯着被子盖住自己,又拽了个枕头抱着。
杨舟不说话,只是看表,无声催促。
“我真的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紧的。”
“要紧不要紧不是你说了算。”
顾璇被噎了一下。
“梁时雨是什么情况?我怎么觉得她最近的精神状态都不是很正常呢?”
“没有。”
“你跟她聊过?
杨舟不说话。
“你需要静养几天,通过评估之后才可以回去。”
顾璇摆摆手,算了吧,别静养了。
“我发现我这人还是粗糙放养比较好,越精心伺候毛病越大。”
杨舟不看他。
“股东方面弹劾王歆,大部分被薛有方拦截,也有人来找我。”
由于王歆在最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代理了顾璇的大部分决策事务,权柄很大,排除异己、任人唯亲、违规操作徇私贪墨这些事干的不少,股东稍有不从,即被他冠以“段景兰嫡系”的罪名赶走,引起很多人的不满。
但不满归不满,只要顺从于他,日子还是过得比较潇洒的,毕竟顾璇不能管事,要没个王歆,集团俨然要散架。
然而,王歆的贪欲肆无忌惮膨胀,终于以“基金会”为工具,开始大肆敛财。
他打压股东,将其逐出决策层,但扣留对方的股份,不惜采取强制措施逼迫对方签署协议,将股份转入基金会代持。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基金会的运作是完全独立的,没有人能够监管王歆的操作。分红是从来没分过的,但奖励是有的,如果某人替基金会吸纳了更多的资金,那么他吸纳的资金所产生的收益他也能得到一部分。
这看起来像是经济学案例明显的骗局,但是,人有一种从众心理。大家都这么干,我不干,我可能会被排挤。大家都这么干,我不干,万一人家得到好处,而我没得到,那就太糟糕了。
还有一种是拖人下水的心理,有人明知道这是有问题的,但被王歆逼迫着,不得不转出股份。于是也要让别人参与进来,不管是坑蒙拐骗还是蛊惑游说,总之要吃亏不能我一个人吃。
于是资金池越来越大,虽然没有钱分出来,但有各种私下的协议,加起来也是很可观的数字,甚至超出了某些股东自己投入的部分,看看数字,也是很激动的。多年创业的艰辛才能得到这么一点,而今一夜之间身价翻倍,如何能让人不动心?
事业越干越顺利,基金会的管理层俨然成为新的财富阶级,看不上光熙的写字楼,租了七A级写字楼崇信的一整层办公,据说连垃圾桶都是爱马仕的。
三天前,突然有一个消息散播出来:
旅居法国的一个自媒体人在探店雪茄工作室的时候,无意中拍到了店里的其他游客。
这段探店视频被一个股东的孩子拿来作为欧洲游的攻略,就被股东被人看见了。
有两个游客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挽着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但保养不俗女人,两个人一起听店员介绍雪茄,两人的神情比较亲密,甚至某些小幅度的互动动作给人以情侣的感觉。
这两个人就是王歆和段景兰。
视频被这位股东发给了所有人,大家群情激奋,找王歆要个说法。
尤其是从前以“段景兰嫡系”名义被驱除出光熙的股东,更似乎是终于找到了翻身之机。他们集体前往位于崇新大厦十七层的光熙基金会办公地,讨要说法。
这事打了王歆一个措手不及,他在第一时间消失了。
但所谓自己人对自己人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他的几个藏身地很快被人翻出来,有些人冲进他的小别墅大平层里,翻出很多很多假印章、假合同。
他们报警,并捉到了王歆的几个情妇。通过她们了解到王歆一直在做着一个很大的骗局,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光熙的实际控制着,而在接待一些访客的时候,话里话外透露顾璇的病情,暗示顾璇并不能真正掌权。
通过这样的操作,他吸纳了许许多多的资金,表面上基金会在做投资、做慈善,但实际上并没有能落地的项目,这些动作都是在洗钱。
这些钱流入了王歆本人的口袋,但也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杨舟拿了个ipad,给顾璇看最新的消息。
位于崇新大厦的办公室被持续围堵,虽然王歆不在,但一个股东被堵在了里面,到现在已经超过48小时了。
杨舟还想介绍一下这个股东的身份背景,但顾璇推开了ipad。
“反正我病了,我管不了事。”
杨舟说:“这不是你病了就可以不管的,搞不好事情要走向极端。”
“在临出发的时候我已经将代理权交给了薛有方,一切事务由他代为打理。所以我才要跟你嘱咐,如果有谁求到你,你不要插手。”
顾璇看着杨舟,眼神清凌凌的。
“杨公子,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啊。”
杨舟皱了皱眉,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房间里香料的气味已经散去了很多,仍有一点甜甜的后调,类似话梅蜜饯的香味。
他离开之前,心中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次聚会。
自己站在爷爷的腿上,背诵《汤头歌》,当时自己是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万众瞩目,熠熠生辉。
那时偶然回头,看见宴会大厅远远的角落里,许多服务人员扎堆的地方,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哥哥。
他穿着得体的、精心准备过的礼服,却不被允许靠近人群,就静静地站在角落中,用略带忧伤和无限艳羡的眼神,远远地,也在注视着自己。
很多年过去了,那个漂亮的小哥哥终于从无人理会的角落走了出来,他即将走向万众瞩目。
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是个很浅淡的笑,他轻轻关上门。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顾璇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疼,也不知道是肌肉酸痛还是什么,就是哪里都不对劲,想闹,非常想大哭一场摔东西。
他摸到手机,看见梁时雨发来的一段视频。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了,视频下方跟了几条微信:
“你还睡着呢吗?”
“等你醒了再看吧,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好好保重,想你哟。”
“么么哒。”
顾璇终于笑出来,下床转了转,摸了一杯橙汁默默喝着,感觉身上好多了。
他点开了视频,瞬间差点扔了手机!
是行驶在大海上的一艘渔船,发动机轰鸣着,海浪翻滚着,女人的狂笑声溢出屏幕。
“顾璇顾璇,我们抓到一条美人鱼!”
“美人鱼啊!!!”
顾璇呆了呆,赶紧用另一部手机上网搜索:美人鱼是什么动物。
搜索的结果是海牛,细分为“海牛目儒艮属”,是一种哺乳动物,全身滑溜溜的,长得像海象海狮,吃草的,因为会怀抱着幼崽在海面附近哺乳,被人戏称为美人鱼。
但、但是,这个不能抓的吧?
他给梁时雨发了个问号。
对面迅速丢了个视频过来。
原来是他们的渔网兜住了一个潜水员……
“我觉得你多少沾点无聊。”
“不用你觉得,我一点也不无聊。”梁时雨发来另一段视频,那个潜水员的头盔被摘掉,露出一张白人面孔,金黄色的头发。
“你认识不?”
顾璇愣住了,这人不是段景兰的法国小男朋友吗?
“我们”抓住了一条美人鱼?
顾璇立即把电话拨过去。
“你跟谁在一起呢?”
“郝爱国啊。”
“那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说他认识你,但我们都不认识他,所以发来给你看看。你认识不?”
顾璇不相信她的鬼话,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自己刚走,立刻段景兰派他小男友摸过去,要干啥?
退一万步讲,即使要干什么事情,也不用他亲自出手吧?
“如果我说不认识他,你会怎样?”
梁时雨咳嗽了两声:“那我能怎么样啊?茫茫大海,让他自由地去呗。”
“嘶!”顾璇横眉竖眼:“你给我老实一点!”
“嘿嘿。”梁时雨在电话里拍胸脯保证自己绝对是守法良民,但这里到底遵守哪一国的法律,她还需要再研究研究。
“如果你说认识他,我就把他打包给你送去。”
顾璇点点头。
“行,让人把他送来吧。”
他追了一句。
“你也来。”
“那不行,我还没玩够呢。”
“哎你……”
没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对面挂了电话。
海岛的另一面,悬崖底下,梁时雨看着郝爱国把这个英俊的法国小伙捆成粽子,连带着他带来了两女四男,一并装上另一艘船。
郝爱国凑到梁时雨身边,低声询问:“不审审吗?”
“我审他干什么?这些事不关我的事,我不给自己找不痛快。”梁时雨笑着耍赖,我过去就是太爱给自己找不痛快了,回头要找会书法的人写一副大字挂在床头:闲事莫管。
顾璇紧急找了杨舟来。
“你去法国到底怎样,你还没跟我说过呢。”
杨舟看着他。
“就这事?”
顾璇怕他说“不关你的事”,然后转身就走,有心伸手抓着他,但又有点不敢冒犯,于是殷切地亲手搬了椅子请他坐,同时站在他右手边偏后的位置,如果他站起来要求,自己就能够随机应变挡住门口。
杨舟还真站起来了。
顾璇伸开双臂。
“你得跟我说呀,你不说,就是你没去。”
杨舟瞪着眼睛。
“你认为我有必要向你汇报?”
顾璇被他一米九二的个头压得退后半步,但还是鼓起勇气。
“我认为有必要。”
“理由?”
“没有理由,你就是应该告诉我。我也不会要挟你,你不说就怎么样。那顶多就你不说我也不说,咱俩就像一对貌合神离的政治联姻夫妻一样像处女,摸摸手都要恶心半个月。”
空气沉寂。
杨舟忽然偏过头,被他气笑了。
“好吧, 我告诉你。”
其实顾璇猜对了。
杨舟真的没有去法国。
他本来是在广东家里等待相亲,约定的聚会就在眼前,他实在没有立即抽身的理由。而那聚会上发生了食物中毒,杨舟身为医生,肯定要以救人为先。而他的相亲对象又因为食物中毒引发了严重的过敏反应,又没有亲人在身边,又有对方父母恳求,杨舟只能留下来照看。
对方父母马不停蹄回国,就又遇到护照问题,被拦截在海关外。
杨舟于是一留再留,一直拖了半个月才终于脱身。
而就在这半个月里,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
段景兰给赵惠宜介绍的她认可的相亲对象是个法国人,学文学的博士在读研究生,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出身,但很有才华,是个业余小说家。
他们约会的过程称不上很让人心动,但是很让人舒心,人家也没有太多过分的要求,更多是两个人谈天说地,讲讲不同的人生。
其实赵惠宜是很开心的,她倒没多想,就当结识一位新朋友。
可是这位新朋友,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