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惠宜又倒了一些酒,仰头喝了一大口,细细品味。
“顾璇说过,杨舟被人捧在手心里,万众瞩目的时候,他只配在上菜口站着吃一点宴会的司机餐,吃完就要赶紧回去房间里,一个人呆着,不要惹得任何人不快。”
这样的两个人,确实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梁时雨眉头拧紧,也喝了一口酒。
“这叫什么事儿啊?”
但她也承认,形势比人强,你纵然拳头硬,人家家世更硬挺,还有社会无形的规则,哪是拳头打得破的?
后来,杨舟也来过几次,也路过过这个小院子,但每次都只是站在门口和赵惠宜闲聊几句,大部分都是赵惠宜好奇地问问题,前头都有谁来了,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杨舟一一作答,偶尔给她带一点客人才能吃到的点心。
但杨舟再也不进来了,顾璇偶尔鼓起勇气跟他打个招呼,他也只是礼貌而冷淡地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其实三个人年纪差不多,又经常碰头,很应该一起玩的,人家也有这个意思,偏偏顾璇被人家骂得怕了,不想惹是非。
赵惠宜有时候觉得他真可怜,有时候又觉得他自己不争气,有一次,杨舟来,她追了出去。
那一年,杨舟十五岁,顾璇十六,赵惠宜十七。
各自的人人生即将开启新篇章。
赵惠宜从小院子里跑出去,在游廊的尽头,花窗边上追上了杨舟。
“那个,顾璇要走了,要去新加坡。”
杨舟表现出一点关切。
“什么时候回来?”
赵惠宜伤心地摇头。
“他可能不回来了。你也知道,他在这里过得不痛快,每天都盼望着顾圻哥哥能接他走。前几天终于有了好消息,这次肯定能成功,已经定了机票了,他挺开心的,这几天胆子也大了很多,要不然……去坐一坐?”
杨舟没说什么,抬抬手,示意她前面带路。
赵惠宜可高兴了,甚至还敢拉着杨舟的手领他进门,又瞪着顾璇逼他好好招待客人。
那时候是盛夏,在顾璇的小院子里,三个人坐在石桌边上,一人一杯可乐,倒难得的好好聊了聊天。
只是,也没聊什么内容,主要是赵惠宜在说话,另外两个人都在跟她对话。
当时赵惠宜年纪还轻,想不到太复杂的事情,只是觉得是好朋友聚一聚而已,她倒是挺开心的。
然而,聊着聊着,就听外头有人问话。
“少爷在这里吗?”
院门关着,插销从里边插住了,杨舟故意不说话。
“少爷,老爷叫你去前头,柳家的三姑娘马上就到,也该见一见。”
赵惠宜窃笑,这是啥意思?你这么小就有对象啦?
杨舟看向顾璇,指头敲敲桌子。
“你是主人,你说,他不在。”
顾璇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惊恐,但着实没这个胆子,可是人家又要求了,不得不做,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走到门边,对外外头的人低声道:“柳小姐还没到,杨舟也还有一点事情,等人到了,他就过去。”
“是顾璇吧?”
杨舟坐直了身子,面色不愉。
顾璇谄媚地笑起来:“是我。”
“小……小爷,不是我多嘴,前头的事不干你的事,你自己忙自己的事情就好,也别耽误了别人的事情,好不好?”
顾璇无奈地看回来。
杨舟像一块冷硬的石头,顽固地一动不动,他也不出声,他就让顾璇去跟人家应对。
顾璇又不知道该怎么样把人家请走,他一句话,对面十句话把他顶回来,站在原地百般无奈。
赵惠宜看着闹心,站起来高声道。
“杨舟现在忙着呢,忙完了他就回去,你一个帮人家跑腿传话的,你怎么那么多事?”
她说完,看见杨舟投来赞赏的眼神,感觉胸前的团徽更闪亮了。
顾璇却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根指头点点她,满脸无奈。
赵惠宜也不开心了,这气氛,还怎么聊?还有什么好聊的?
她推着杨舟:“你赶紧走吧,我们高攀不起,别回头你家里人告一状,说我俩拐带好人家的孩子。他挨骂,我就得被撵走了。”
杨舟被推得摇晃了下,反手按住她的手。
那一瞬间,赵惠宜像触电了似的,赶紧把手收回去。
“你干什么?耍流氓啊?”
杨舟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就那样走了,背影说不出的落寞。
人走得看不见了,顾璇赶紧躲到一边去,生怕赵惠宜再打他。
赵惠宜可算是体会到什么叫“英雄气短”,把顾璇怼到门边,按着他掐。
“你就不能争点气吗?人人都瞧不起你,你自己也瞧不起你自己,日子过着什么意思?”
顾璇小声呼痛。
赵惠宜知道他从来都不会还手,也怪没劲的。
“我走了,我不受这份气。”
“哎你别走。”顾璇拉住她,想了想,笑了:“我以后在新加坡站住脚了,你可以去那里找我玩啊,我给你买机票,给你住我家的大房子。我家房子可好看了,比这里好看不知道有多少倍。”
“真的?”赵惠宜不相信,在她的认知中,二环里的四合院,紧邻着后海,已经是北京顶级的奢华了,还有比这里更好看的宅子?
新加坡。
这三个字,成了赵惠宜一个美好的念想。
那之后,顾璇走了,赵惠宜忙着高考,就再没去过四合院,也就再没见过杨舟。
再次相见,是在光熙行政办公楼。
那时候她已经是顾璇的代理律师了,虽然顾璇并没什么财产可以给她打理,但她在尽量争取,维护顾璇的利益。
那时候的事很复杂,各方面势力纠缠在一起,打不完的官司。
直到杨舟拿出邮轮事发当时的现场照片和顾璇的伤痕鉴定,这份铁证证明了顾璇受顾圻的伤害流血昏厥,并非是他导致顾圻坠海。
几方坐下来谈判,顾圻留给顾璇的财产由段景兰代为打理,而杨舟负责治疗顾璇的精神疾病。
日子稍稍安定了些,忽然又生变故。
顾璇莫名其妙站在行政办公楼天台上,要自杀。
虽然事后证实他是因为急救没能成功而自责,引发精神问题,但当时把他从天台上救下来的陈佐锋劈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个事情大家都觉得无所谓,甚至连赵惠宜也没说什么。
可是杨舟知道了。
杨舟坚决不同意陈佐锋继续留下!
多年不打交道,在顾璇心里,儿时称不上朋友的熟人自然比不上朝夕相处的同事,更何况,人家还救了自己的命。
顾璇非常为难地请求杨舟高抬贵手,杨舟当然是不考虑他的意见,就非得让陈佐锋立刻马上滚蛋。
“当时陈主任也年轻气盛,顾璇都跟他说你道个歉,你说两句软话,他就不说,非得跟杨舟硬顶,说你现在站出来挑我的毛病,顾璇站在天台上的时候,他想自杀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杨舟能忍他这个?
顾璇哭哭啼啼求赵惠宜想想办法。
她还记得那天去杨舟办公室的路上,沿途看到很多盛开的芍药花,那时候她想,真可惜今天心里有事,要不然,真应该站住了好好欣赏,或者看有没有机会偷偷地折几枝回去。
这么想着,她去到安定医院杨舟的办公室,进门说了来意。
杨舟请她坐,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反倒让她劝顾璇,赶紧把陈佐锋弄走。
“哎呀,不用这样吧?你看我工作不在这里,你也很忙,也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在顾璇身边。现在这小陈人还不错,挺热心肠的,又天天跟顾璇在一起工作,能时刻照应一下,那不是挺好的吗?他要真是置身事外,干脆就不管这事,由着顾璇从楼上跳下去,没他的责任。”
“你知道什么?”杨舟一句话把她顶回来。
“哎……”赵惠宜被他吼得莫名其妙的,当年受的气有点找回来:“哦,我忘了,您是少爷,您身边应该有人贴身保护。我们是平民破落户,就连朋友都不配有,心气不顺了就应该自己忍着,就应该干脆利落地去死,别给你这样的尊贵的人儿添麻烦,是吧?”
杨舟被他气笑了。
“你知不知道陈佐锋的来历?”
赵惠宜空白了下。
他不就是个退伍转业的……实习生嘛。
“这你都不清楚,你怎么能认为他是好人呢?”杨舟声音拔高。
“那你知道啊?”赵惠宜反驳一句。
杨舟脸色铁青,转身面对着窗子,缓了好一阵。
在段景兰的母亲的家里,他见过一个警卫员,依稀就是陈佐锋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那他就是别人派来监视顾璇的,你还当他是好人?他这次救顾璇,不就正好博得顾璇的信任,以后再做什么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他这次能救人,下次害人,谁能保证?
赵惠宜还不服。
“你也说了依稀大概,你也不能确定。那当兵的小年轻长得都差不多,你凭什么那么武断?”
杨舟气得要命。
“亏你还是他的代理律师,你这种言论是极度的不负责任!”
赵惠宜一百句话等着怼他,但怎么办?她是来劝和的,又不是来和杨舟吵架的。只能咱忍怒火,站起来走过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小声劝说。
“你别生气啦,现在顾璇好不容易精神状况好一些,能正常上班,又有人陪着,总归是好事。至于将来,咱们慢慢打探他的底细,也来得及。”
“咱们?”杨舟横他一眼:“谁跟你咱们?我是封建老古董,你们是新新人类,咱们不是一类人。”
赵惠宜一笑没绷住,笑了出来。
那次,杨舟到底还是没狠心,暂且留下了陈佐锋。
陈佐锋被股东这样驱赶,也乖觉了不少,身上那股毛头小伙子的愣劲儿收起来了,老老实实呆着,生怕惹谁不开心。
后来,赵惠宜才知道,杨舟那样赶陈佐锋走,可能不仅仅是因为顾璇。
“你的意思,杨舟是火箭班出身,上头专门派人盯着他?”
赵惠宜狡黠地看着梁时雨:“那么,上头派谁盯着你啊?”
“我跟你说这都不可靠。”梁时雨抿一口酒:“派人盯着?我们是什么人啊?人家杨舟身边有自己的人,我呢,我就是个普通医生,怎么可能有人贴身监管,而完全不被人发觉?这可能就是当时某个领导发话,安排了下,后面的具体执行就完全变样子了。”
赵惠宜点点头。
也有可能是这样,因为杨舟也没找到确凿的证据。
但杨舟还是不喜欢陈佐锋,陈佐锋也躲着他,除非是带着顾璇去看病,去了也站在一边当自己不存在。
“哎。”赵惠宜说到这里,抬脚勾了勾梁时雨的椅子。
“陈佐锋的媳妇是顾璇的初恋,这事你知道吗?”
“啥子?”梁时雨惊讶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佳佳呀?你说的是李佳佳吗?怎么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赵惠宜敏感的神经再次被刺痛:“你觉得她不配吗?”
梁时雨捂了捂耳朵。
“你小点声?你要吃人啊?”
赵惠宜讪讪低头,沉默了好一阵子。
陈佐锋有了女朋友,顾璇虽然失落,但杨舟开心多了,甚至主动提出请客吃饭。
那顿饭赵惠宜参加了,可是她吃过的最尴尬的一顿饭。
陈佐锋抢了人家女朋友,面子挂不住,李佳佳表面上是移情别恋,还要撑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杨舟一反常态,热情招待。
顾璇一整个魂游天外。
那一天结束,杨舟请赵惠宜去安定医院的办公室,又开了一瓶酒。
大办公室落地窗外是一片安静的民宅,杨舟靠窗而立,身形说不出的潇洒漂亮,而神情却不似刚才酒桌上那么热络,眼神空空的。
“惠宜,你喜欢顾璇吗?”
赵惠宜脱口而出:“我喜欢呀。”
“不是那种喜欢啊。”她赶紧补充:“我俩是实打实的发小儿,他从小像个女孩子似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受欺负,我也怪心疼他的。他其实是个很调皮的性格,只不过没有发挥的机会。以后大家熟了就好了,你只好不摆少爷架子就好。其实当年他也很想跟你一起玩的。”
其实说实话,赵惠宜曾经喜欢过顾圻,虽然只是少女怀春的偶然一闪念。
当然,现在无论梁时雨失忆与否,当着她的面说这个话都是不合适的。
赵惠宜自己叽里哇啦一通,才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这么问?”
杨舟捏着红酒杯,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他什么都没说,紧绷的表情稍稍舒展了些,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