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晓睡得不安稳,又热,又感觉脸上很痒,同时胸闷,呼吸渐渐困难。
“叮当”一声,像是什么金属的东西互相磕碰。
何一晓睡梦惊醒,看见核桃趴在自己身上。
大猫两个白手套抵在他下巴上,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客厅归你,卧室归我的吗?”
核桃一偏头,脑门撞过来,这个家庭新增了一个成员,如果他都可以进卧室,我为什么不可以?
何一晓搂着核桃笑起来。
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身体健康,你想干什么我再也不管你了。
不过,张冲去哪儿了?
一人一猫走出卧室,蹑手蹑脚来到厨房门口。
张冲终于肯穿上衣服,只不过,还是套着他的旧T恤和运动短裤。
他在案板前,面前一个盆子,正在揉面。
何一晓不明所以,走过去,碰碰他的肩膀。
“这是什么?”
“发面啊。”张冲揉着面团,那面团好像很听他的话,把盆子里的面渣全部裹在身上,很快,整个盆干干净净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好问题。
张冲笑起来:“啊这个,大桥路居委会发布通知,社区居民准备食材祭祀屈原。”
何一晓眨了眨眼,想了想,但是脑子有点混沌。
“哦,是这样啊。”
张冲哈哈大笑,张着两个手,凑过来亲亲何一晓。
“宝宝,你是一只大猫猫。”
无论是【宝宝】,还是【大猫猫】,都是从未出现在何一晓认知里的词汇,组合在一起,让他当场死机。
张冲看着他有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的样子,更加想笑了。
“发面烤面包呗,不然还是为了啥?亲爱的,你太可爱了。”
何一晓抓抓头发,闷闷转身,拉开冰箱门。
然而,固定位置的牛奶瓶空了。
“我现在明白了,你胃不好,情绪问题是一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生活习惯太糟糕。人家欧美人吃喝不讲究,是人种优势。你是亚洲体质,再怎么天生丽质,也不能这么造啊。”
冰凉的牛奶直接喝,张冲只是看着就觉得胃疼。
他给何一晓倒了杯温水:“去陪核桃玩吧,我给你煮馄饨。”
何一晓接过杯子,喝一口温吞水,比药还难以下咽。
“我长到一米九零,是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喝牛奶?”
“因为我不管别人的闲事。”
“那太巧了,我喜欢管闲事。”张冲推推他,让他出去:“我知道你饿啦,你晚饭肯定没认真吃。我以前总看见你去自助餐厅就吃点水果,可能自助餐厅的菜太咸了,也难怪你不喜欢。但是你管着外科和急诊,每天那么忙,不好好吃饭,身体怎么受得了?不吃碳水会变笨,生酮饮食是伪科学。”
张冲把面团摔在盆底,扯了保鲜膜盖住,顾自去开冰箱。
何一晓原地转了个圈,并没有走,但厨房很小,两个大男人确实很占地方,他只能贴紧墙边,有点可怜地站成笔直一条。
冰箱冷冻室最上层的格子被拉出来,里面摆放整整齐齐,一边是六个食品汤盒,里面有冷冻的橙黄色的鸡汤,另一边是多层的饺子格,打开来,是饱满的小馄饨。
一份鸡汤配十二个小馄饨,以何一晓的饭量,刚刚好是一顿夜宵。
张冲起火,把冷冻汤放进锅里,又拿了几颗小油菜,在水龙头底下仔细洗着。
偏头一看,何一晓还在原地,神情有点呆滞。
“你的鸡蛋羹被我吃了,别想了。”
何一晓没有得到发言机会,转头走出厨房。
鸡汤融化在锅里,张冲加了一点热水进去,下了馄饨,用勺子轻轻推着。
公寓不通燃气,厨房灶台是两个电磁炉面板,张冲取了另一只锅子,加了水,烧开了,把小油菜放进去烫。
客厅有琵琶音响起,轻快又活泼。
何一晓抱着琵琶,坐在沙发上,手指灵活弄弦,逗着核桃来抓。
“上前含笑问书呆,一事离奇你试猜,到底他是男还是女,你三载同窗的祝英台。”
唱起黄梅戏,就暴露出了吴侬软语,含笑含情,从未有过的活泼俏皮。
张冲回手把厨房移门拉开些,回身继续忙,听着琵琶和歌声,心里满溢着幸福和喜悦,干得更有劲了。
谁说何一晓是冰山美人啊?这不是挺好懂的嘛。开心了,弹琴唱曲,不开心了,沉默不说话,再明白不过了吧?
一碗小馄饨出锅,搭配烫青菜,再加一杯特调饮品。
核桃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露出毛绒绒的肚皮,尾巴随着旋律一摇一晃,眼睛半眯着,很享受的样子。
张冲布置好桌子,趴在沙发另一边,含笑看着何一晓。
“师母,吃饭吧。”
何一晓含蓄地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
“书呆!”
张冲出神了片刻,何一晓的这个样子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一个点念什么?”
“主,古人断句的符号。”
“两个点呢?”
“冰。”
“冰中有什么?”
何一晓不明所以。
“冰中能有什么?有立方晶体、气泡、杂质,有寒气。”
张冲心里的某个角落满足了一下,从身后拿出拳头,是握紧的。
何一晓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
“一个金属的东西,红色的。哦……”
他眼睛亮了一下,起身去够张冲的手。
手掌伸开,果然是圆形的玛瑙袖扣。
“原来在这里啊。”
“丢三落四。”
张冲笑笑,把从沙发缝隙里捡到的袖扣放回它原有的位置。
何一晓静静地看着他:“我修道,是为了静心,不是为了炫技。”
“生离死别每天都在上演,身为医生,你确实需要一个舒缓情绪的渠道。我明白的。”张冲伸手过来:“如果祖师不够,还有我。”
何一晓放下琵琶,搭手在他手心里,被拉扯站起来。
“吃饭吧。”张冲说。
小馄饨过于圆胖了,张冲解释说面和馅料的比例没掌握好,尽量多包一点是一点。
何一晓认真地一颗一颗吃掉,是猪肉虾仁馅,鲜味很足,还很有颗粒感,应该是用菜刀剁出来的肉泥,而不是料理机搅出来的肉糜。
他舀起一颗馄饨,抬手,给张冲。
张冲坐在桌对面,手里在撕着一颗虾仁,撕一点,给核桃吃一点。
“哎呀你吃嘛,我不饿。”
何一晓一动不动。
张冲笑起来,凑过来把馄饨吃掉。
“好,谢谢老婆。”
又是个新称呼吗?
何一晓默默吃完整份馄饨,吃了一半的青菜,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一口,渐渐有些呆滞。
他仔细品尝,喝了很多口,还是难以确定。
“哦,这是蒲公英根中度烘焙。”张冲喂饱了核桃,抽了湿纸巾擦手,解释说:“闻起来像咖啡,喝起来像咖啡,又不含咖啡因,不会刺激肠胃,最重要的是,能消肿消炎……”
“咳咳……”
何一晓瞪着他。
张冲笑起来。
“正适合你呀。”
不得不说,何一晓是很开心的,甚至于是很惊喜的。他曾经想过,张冲能得到顾璇青睐,在他身边那么久,必定有点眼力见,来到自己家,不会添太多麻烦,这是基本盘。但他从未想过张冲会如此让人省心,甚至完全接管了自己乱糟糟的生活。
可是,会不会太累了?
精心搭配的早餐,熬煮好分装冷冻的鸡汤,现包好冷冻的馄饨,烘焙研磨的药材,这些都是要花很多时间的。你还要带核桃去看病,还收拾家务,这一整个白天,几乎是没有休息时间的吧?
“接下来,还有什么任务吗?”何一晓斟酌再三,试探着问。
“没有了,我已经申请辞职了。”张冲接过筷子,把剩下几棵青菜吃掉,利落收拾碗盘,去厨房。
何一晓愣了一下,刚升起的一点担忧马上就被解决了,他竟然无所适从,把“蒲公英特调”喝完,再追去厨房,张冲已经刷完了碗,一个个放在沥水架上。
什么时候厨房多了一个沥水架?
何一晓从背后环抱住张冲,用他身上的热力抵抗自己内心的不确定。
“别走了,陪着我吧。”
张冲“噗嗤”一下笑出来,拧干抹布擦台面。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了?你这是污蔑。”
张冲擦好了厨房台面,推了推何一晓,去卫生间取了拖把擦地面。擦完了厨房,又去擦餐桌,顺便把客厅的地也拖了。
洗衣机发出提示音,他把床单被罩抱出来,一个个挂在晾衣架上,顺手清理了集毛器和排污口。
何一晓呆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有点不太清楚他是喜欢自己,还是喜欢做家务。
当然不可能有人喜欢去别人家里收拾屋子吧?
他正无所适从,被张冲一回身差点撞到,接着就看张冲摘了橡胶手套,把他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又把琵琶塞给他。
琵琶曲低声响起,伴随着张冲走来走去的声音,核桃均匀的呼噜,组成一个安闲的夜晚。
“我是咖啡师,有考过资格证的,原本就在行政办公楼旁边那家店上班,不过你那个时候还没来,你不知道。现在我闲下来了,主要照顾核桃,等核桃的病好了,我找个班上,可能赚得不多,但也够我零花了,家里买菜做饭什么的也够。更何况,你又不在家吃饭。”
你已经想得这么长远了吗?
何一晓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完全失去主动权。
他抱着核桃去阳台,给祖师供桌换了新的蜡烛,顺手拉开向香案下的小抽屉。
打火机还在,烟不在了。
张冲哈哈一声笑,抱胸倚在门口。
“想抽烟啊?那不行,这事绝对不行,没得商量。”
何一晓不以为然,你可以管我,但我可以不听。
岂料,张冲直接道:“别以为你去单位就可以随心所欲,光熙医院的监控系统我可是有最高权限的,随时随地都能看见你在干什么。”
何一晓抱住核桃,狠狠亲他的脑门。
张冲无所畏惧。
“你亲核桃,我不吃醋。我也喜欢核桃,今晚我睡沙发,我陪核桃好!好!睡!”
何一晓:……
谈话斗嘴这件事也是需要锻炼的吧?一直不开口,就有可能导致插不上话,这真是完全没有想到的现实走向。也算是……报应的一部分吧?
“你凭什么管我?”何一晓走回来,拉上阳台门,站在祖师香案旁,发出质问。
然而在张冲眼里,他就像个寻求家长撑腰的小朋友。
张冲没有直接硬顶,而是侧过身,看着整洁干净的客厅,放空了一阵,才缓缓开口。
“南京有秦淮河,我家乡附近也有一条河,两岸长满一种开着白花的植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发现这种植物花朵提取出来的精油能拿来换钱,于是,不种庄稼,开始种花。接着,有另一种更值钱的花出现了。所有的庄稼地都不种粮食,开满了鲜花,漫山遍野。再后来,植物满足不了需求,就开了各种各样的作坊和工厂。而田地遭受荼毒,再也种不出任何东西,大片大片地荒废了。”
核桃挣扎了下,何一晓将他轻轻放下,抬眼,静静看着张冲。
张冲英挺的鼻梁切割了明与暗的界限,他整张脸被分割成两半。
“不论是什么生意,始终是少数人拿着绝大多数的财富。更多的人投靠他们,渐渐结成势力。人们开始放纵,沉迷于所谓的快乐,消磨意志。吸毒、暴力、滥交、赌博、诈骗,一切可以将人拖进泥潭的东西都是主流,而读书、务农、学一门手艺,却被称为没出息。”
何一晓喉咙发紧。
“也不是所有人都一心堕落的。”张冲低了低头:“最开始,只是陌生人递来的一支烟,或者一杯酒,后来,就欲罢不能了。有心加害,防不胜防。原本健康的身体,只要沾染上一点,就会剧痛缠身,许多时候,那些人不是为了快乐,而是为了消解痛苦,直到无法消解,变成一滩烂泥。”
“从前,有个青年立志改变家乡,考上了警察学院,而你猜,后果是怎么样?”张冲直视着何一晓的眼睛,目光前所未有的萧索。
何一晓呼吸困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张冲缓慢开口。
“那个人的父母被乡亲拖到村口,整条村的人拿着刀子来割肉,每家分一点,就像过年一样……”
“好了!”何一晓喘息急促,赶紧伸出一只手,叫停这恐怖的描述:“我从此时此刻起戒烟,你别再说了。”
张冲闭了闭眼,深深呼吸,再睁开眼,又是嬉皮笑脸一张脸。
“祖师爷面前,你不能说谎哦。”
“保证不说谎。”何一晓心脏砰砰乱跳,并起两指对天起誓:“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