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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疼痛

    春末夏初,深夜的河畔,蚊虫狂欢。

    青山疗养院大部分别墅没有亮灯,不是入住病人已经入睡,而是集体搬迁,就在不久前。

    园区南侧,靠近围墙的一栋二层小独栋还亮着灯。

    梁时雨提着一瓶酒,推开了门,反手将门锁上。

    客厅长久无人清理,仍旧残留着大型犬生活过的混乱痕迹,以及满地狗毛和腥气。

    沙发上,坐着一个白发的老人。

    覃安舒。

    “好久不见了,老师。”

    梁时雨把酒瓶放在桌面上,稍稍弯了弯腰,盯着对方的脸。

    “看起来,您过得也并不好。”

    酒瓶被撕去了标签,也没有酒杯,一瓶液体过于透明,隐隐透出的气味并不是酒精。

    覃教授抬眼看着梁时雨,看见她半场的头发修剪得很好看,面色红润,身上穿着的衣服不像是女装,但也还算合身,面料轻软舒适,剪裁很有设计感,她踩着一双小羊皮的平跟鞋,鞋帮有新鲜的伤痕,显然是刚过来这一路被荒草弄伤了。

    “找了个有钱的靠山,终于合了你的意了。”

    梁时雨从刚成年就开始谈恋爱,每次找的对象都是漂亮柔美的男孩。起初,覃教授还以为她眼皮子浅,没见过花花世界,轻易被外表迷惑。后来发现不是这么简单。

    长得好看,意味着严格自律,有充足的财富支撑;谈吐不俗,意味着有良好的家世;这一切,都导向舒适稳定的未来生活。

    这正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趋利避害的最好选择。

    然而每次恋爱都谈不久,工作忙是一方面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没有看出对方的决心。如果只是红尘游戏,玩玩就罢了。

    这次,终于找到了一个各方面都满足你要求的,你腰板硬挺,敢于和老师叫板了。

    谁说你傻?谁说你什么都不懂?从严酷自然里摸爬滚打长出来的孩子,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才最功利、最精明,轻易不会为一些狗屁不是的情爱誓言迷惑视听。

    “我从来也没拦着你,即使你是个不合格的卧底,在做任务的时候,不务正业谈恋爱,我也没说过你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你是没说,但你做了。

    梁时雨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折叠很多次的纸张,小心翼翼展开。

    这是两份B超检查单,来自附近的一个乡镇小医院。

    第一份报告:宫内孕,单胎存活,相当于16周。

    第二份报告:因上级单位(青山疗养院)要求,病人罹患精神疾病,终止妊娠。

    杨舟兑现承诺,发来这些报告。

    当时他说:这对你而言是很残酷的,但我希望你能知道真相。

    梁时雨看了,却并没有真情实感。

    她本能以为是杨舟在报复自己当年抛下他的恶劣行为。

    可是,她一直觉得腰疼,体力也大不如前,偶尔也会往那方面想想。

    直到前段时间,抢救那个羊水栓塞的孕妇。胎儿被从母体中剥离出来,被产科医生捧着去另一张手术床上抢救。

    而就在这一刻,梁时雨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

    那个皱巴巴满身粘液的小婴儿双眼紧闭,没长出眉毛的眉头紧紧皱缩着,一侧眉头有颗红痣鲜艳无比!

    虽然,梁时雨没有一秒钟耽搁的,投入抢救孕妇的行列中。

    但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感觉。

    抢救结束,她截住了即将离开的产科专家。

    “老师,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检查一下身体?”

    产科专家是从妇幼请来的老教授,看梁时雨一眼就判断她怀过孩子。

    在VIP病房,教授给梁时雨做了详细的检查,得出的结论和她最初的判断一样。

    “胚胎在母体大概停留了四五个月,之手不清楚是流产还是引产,手术做得很干净,没有什么残留和伤害。”

    “你想问什么?如果想继续怀孕,做好孕前检查,并不会有影响的。如果是担心对方介意,这个大可不必,任何一个妇产科医生都不会没事找事,说这些有的没的。”

    梁时雨默默下床,穿好衣服。

    “谢谢老师,您能帮我保密,我就万分感激了。”

    教授有些奇怪,但她们这行,遇到的奇葩案例太多了,人家不说,她也不想问。

    病例报告是一个证据,身体状况也是一个证据,但梁时雨仍然不肯相信。

    她也没有一个人能商量,试探着问苏叶青,苏叶青一无所知。

    直到某天,在光熙住院楼,看见了一位非常美丽,但是非常陌生的女士。

    “听说你失忆了,猜猜我是谁?”

    康梨转身,从儿童车里抱出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张着小手拒绝:“我不要她,她打人!”

    梁时雨一脸纳闷。

    “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就是你……”男孩纠正了一下:“是有人来找你,找不到,就打我!”

    康梨哄着孩子说不对,是找她的人行为不妥,不是你梁阿姨的问题。

    梁时雨请康梨喝咖啡,终于得知了自己从新加坡离开,到来到青山疗养院,这期间的经历,以及顾璇来兴师问罪,惊心动魄的那一幕。

    她陷入错乱,不能理解当时是为了什么。

    而康梨很小心地凑过来,轻声问:“你……孩子呢?”

    “什么?”

    “你当时来我家怀孕呢,虽然你不肯说,但我生过孩子,我能看出来。算算时间,你小孩应该半岁多了吧,可我看你身材,又不像是生过孩子的样子。”

    所有证据集合在一起,即是说:我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在他四个月大的时候,被强行引产!

    而青山疗养院的调查结果,即使对着她这个当事人也始终没有完全公布。却是覃教授被处分,被禁闭。

    是为什么,很明显了。

    “为什么?”梁时雨问。

    “你看上顾璇也就罢了,自己都不懂得保护自己吗?”覃教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指着梁时雨:“你这个孩子还在肚子里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这是顾璇的亲生孩子,他能继承顾璇的所有身家。那么,只要他平安降生,对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将顾璇弄死。而你呢?你可能忘了,我告诉你,顾璇的母亲曾氏就是一个被人强行占有,因为生下男孩,被大房夫人折磨致死的可怜人。而当时的你,就是第二个曾夫人。段景兰怎么可能放过你?”

    “所以,是有过的。”梁时雨说。

    “是有!怎样?”覃教授被她冥顽不灵的态度气得发笑:“你别以为小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当时顾璇在ICU住着,能不能活还不一定。而你呢?你忘了你要做什么,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每天抚摸着肚皮,唱早教歌,浑然不觉危险降临。我就不是你母亲,我如果是,打死你也不为过!”

    “我母亲不会打死我,知道我有了小孩,她会很高兴的。”

    覃教授哽了一下,投来仇恨的目光。

    “养不熟的狼!”

    梁时雨拿起那瓶酒,拨开塞子丢掉,就地泼洒。

    “曾经你想让我嫁给常哥哥,说我这样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女孩子,再怎么天才聪明,也还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辛苦一辈子,不如嫁个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

    当年的梁时雨已经知道常哥哥心有所属,但为了保密,不能说出来,只能笑笑。

    “我俩太熟了,别扭。”

    覃教授勃然大怒,指责梁时雨不懂得长辈的一番苦心。

    梁时雨无话可说,去外面找了房子,从覃教授家里搬了出来。

    逢年过节,她还是要经常回去,陪覃教授准备食材。每次有节日,家里总会来很多人,她俩包饺子,每次都包上千个,装满一冰柜。然而,节日当天,来家里串门拜访常将军的人络绎不绝,梁时雨和覃教授就在厨房里流水线一样的煮饺子炒菜做饭,直到晚上八九点钟,大开着一整天的家门才能关上,师徒俩才能坐下来,吃一点剩饭。

    “结婚就是为了这个?”梁时雨问恩师:“常将军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他这一整天有亲朋好友恭维,开开心心笑,而你忙得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别人再怎么把他夸上天,不疼媳妇,也不算是个好男人。”

    “你懂什么?等你结婚就知道了,男人,还是得找个靠得住的。”覃教授按着疼痛的胃,小口小口喝饺子汤。

    在她背后,常哥哥蹑手蹑脚往门口走,拼命和梁时雨打手势。

    “您从小就教导我,找男人要找个可靠的,我正是听从了您的教诲啊。顾璇不可靠吗?先是我对不起他,后又是我抛下他,他还不离不弃,已经是个好男人了吧?他斗不过恶势力,如果我也没办法,那么我心甘情愿陪他死,连带着我们的孩子,哪怕是一家三口地府团圆,也算是团圆啊。”

    梁时雨把酒倒光,酒瓶摔碎在地砖上。

    “老师,我从八岁起就跟着你,我知道我给你添麻烦了。每每你和常将军吵架,常哥哥不听话,陪在你身边的,是我呀。你难道不知道,我从小离家远行,我最想要的,也就只是个属于我的,安安稳稳的小家吗?”

    可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那个人叫段景兰是吧?听说她很恐怖,很可怕,是顾璇一生的噩梦。”

    “那么你呢?”梁时雨看着昔日恩师,忍着泪水,轻声问:“在我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你不应该是我最大的依靠吗?”

    哪怕你撒个谎,就说这孩子天生不健康,没法平安降生,我也认了。

    “老师,我真心喜欢顾璇,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个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们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这都不可以?假如是他那边的人伤害我,无论是谁,我也认了。可事实呢?”

    事实是,我在敌对阵营生活,没遇到任何问题,回到己方阵营,被伤害,被囚禁。

    不觉得可笑吗?

    我们还称得上是正派人士?

    覃教授一把推翻茶几!

    “人家把这个结果告诉你,就是想看你崩溃,就是想让你自相残杀,他们坐收渔翁之利!乃至于这个孩子,你自己能生吗?还不是顾璇故意的?他想用孩子拴住你!男人的心思,谁比谁单纯?你别犯傻!”

    梁时雨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可是最让她痛的,是她没有真情实感。她不记得腹中有一个小生命的感觉,也不记得抚摸着逐渐隆起的肚皮是什么样的心情。

    四个月,已经能有胎动了吧?

    假如是我一时不慎,造成流产,我也认了。

    你让我接受,好歹你也给我一个理由。

    有那么多理由,我能昧着良心认下,可偏偏,是最不堪的那种。

    她背对着覃教授,仰头,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息。

    “你做过的事,不止这一件吧?”

    她转头,看着覃教授。

    “即使是为了让我忘记失去孩子的痛苦,为什么我会彻底忘记地震救援发生过的事情?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姐和常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和邘剑又是怎么受伤?”

    “你别跟我提他!”覃教授大怒:“他就是个人渣!他以正义的名义一次又一次让我儿子去做卧底,做暗桩,出生入死,最终是他功成名就,他也配吗?”

    “所以,你确实做过一些事情。”

    梁时雨不是毫无记忆,她不记得别人,但她记得邘剑,尤其是记得覃教授是如何痛恨他,甚至在得知邘剑奉命保护梁时雨之后,连这个亲手养大的徒儿都有了隔膜。

    所谓禁忌爱恋,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才是真正理由。

    “天才只不过是十几岁时的光环,别以为你靠着点小聪明就什么都有了。那么多人几代的积累,功成名就,都没有安排专门的人去看顾他们,你凭什么?那就是个借口,是他故意让人以为你是他的软肋,他在外做事情,受伤害的是你!你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人?”

    覃教授双眼通红:“当年我就不应该让将军收养他……”

    梁时雨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打火机,点燃。

    “你现在死,是徒儿不肖。你晚点再死,许多事实暴露出来,可就是为师不尊了。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是我无能,但我跟了一个居心不良的老师,我丢不起这人。”

    客厅的可燃气体已经挥发到极致,覃教授呼吸困难。

    “跟你说话,你听不懂人话是吧?你不想想,你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谁?不然你是什么?你就是个边远山区的放牧的野丫头,顾璇能看你一眼吗?”

    梁时雨把打火机丢在地上,还未落地,就有火苗腾空而起!

    “好吧,那就只好徒儿不孝了。”

    二层别墅门口有密码锁,按动特定的密码,不仅房门被锁死,窗口的金属遮阳帘也会全部降落下来,彻底将室内室外隔绝出两个世界。

    过去,梁时雨饱受这机关的折磨,在黑暗中撞的头皮血流。

    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却忘记不了那段黑暗的岁月,曾经深以为痛苦的,现在却觉得受的苦还不够。

    杨舟说得没错,是我太任性了。

    她默默转身,走入黑暗中,一脚深一脚浅,她已经不想哭了,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邘剑丢下烟头,跟了过来。

    “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怕你伤心。”

    “那你就彻底别说吧。”

    “对不起,我真的是不知情的。”

    邘剑回头看了看,有人在暗处给他打手势,他愣了下,迅速打手势下命令。

    “就算你知道,你也不能为了我而回国,你有更重要的使命。他们想攻击你,没有缝隙,而我就是现成的靶子。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只是一部分原因。你不用自责,我不怪你。”

    梁时雨脚步停了停,牵过邘剑的手,握了握。

    “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还怕什么呢?”

    邘剑愣在原地,紧紧握着梁时雨的手,又怕她疼,又怕她做傻事。

    “对不起,妹妹……”

    邘剑真的没脸面对她,也觉得自己可笑,外面说起来耀武扬威的一个人,自己最亲近的人饱受伤害,自己什么都没做,甚至还帮忙遮掩事实真相。

    “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算了。”梁时雨深深吸气,可是吸不饱,心里空空的,活生生被撕去血肉,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可居然没有任何的印象。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是顾璇的小孩,得长得多好看呀?是我的小孩,一定很聪明。可就算他既不聪明也不好看,也是一个小生命啊……

    我救了那么多小孩,到头来,自己的小孩不明不白地死了……

    真可笑。

    她狠狠咬牙,满嘴血腥。

    “千万不要告诉顾璇,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邘剑忽然转头,一手捂住脸,一手把梁时雨搂过来。

    “放心,哥一定帮你报仇。但是,你也不要太相信顾璇,他给的手机,安装了三个不同类型的监听设备,你的里车有GPS定位,你在大兴的家,也有隐蔽摄像头。”

    你的仇人,并不是覃教授……

    梁时雨笑起来。

    “好啊,好极了,这世上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是吧?”

    “老板娘回来了”的通知,从别墅正门口一路传达到老板床头的对讲机。

    梁时雨沉默着上楼,去洗了澡,换了睡衣,掀开真丝床帐。

    顾璇侧躺着,枕着手心,另一手放在曲起的腿上,睡得安静而妖娆。本该在床头的对讲机被按了静音,通话灯明明灭灭。

    梁时雨轻轻跪在床沿,缓缓抬手,抚摸顾璇熟睡中的侧脸。

    “嗯……”顾璇睡梦惊醒,没有睁开眼睛,整个人蹭过来,枕在梁时雨臂弯里。

    “发生了什么事?你去哪儿了?”

    “你就那么怕我跑了?”

    “我当然怕。”顾璇眼睛肿着,有点睁不开,埋怨着呢喃:“我恨不能打个笼子把你关起来……”

    梁时雨亲亲他的嘴唇,由浅入深,吸吮柔软,舌尖纠缠。

    “外面有人放烟花,起了一点火。我只是去看看热闹,这不是回来了嘛。”

    稍稍分开一下,又被拉回去,亲吻加深,于静夜擦出火花。

    过于柔软的床垫让人没法挣扎。

    她也不想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