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何一晓醒来,第一时间去看核桃。
然而,沙发上空空荡荡。
核桃躺在落地窗附近的角落里,半个身子藏在窗帘里,腹部翻起一些白色绒毛,看不出呼吸的起伏。
何一晓头皮发麻,全身僵硬地走过去,将手覆盖在核桃身上。
核桃黄绒绒的尾巴弹了弹,像小狗一样打招呼。
他几乎全身脱力,坐在地上。
他把猫抱起来,摸了摸他的腹部,好似有吃过一点东西似的。
可是,猫粮碗纹丝未动。
何一晓亲亲核桃的脸颊,心酸再次蔓延。
“唔,我喂他吃了大概十毫升的罐头泥,动物医院的医生说每天要吃一百二十毫升的流质食物,他胃口不好,建议少量多次。”
张冲端着一杯牛奶走过来,打着哈欠。
“对不起,我看了你的手机。那个帅哥医生很负责,凌晨三点还在问核桃的情况。”
何一晓抱着核桃,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
张冲用浴巾裹着下半身,光着脚,而地板光可鉴人,仍有些湿痕,显然是刚清理过。
“早饭做好了,你吃一点。”
落地窗的窗帘只是白色纯纱,清晨的光线透进来,张冲紧实的肌肉反射水光,许多新鲜的伤口交错横陈着。
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何一晓下意识屏住呼吸,然而完全没用。
“你到底去了哪里?”他说着,呼吸发紧。
“缅甸咯。”
张冲把何一晓拉起来,把牛奶杯放进他手心里。
“过去逃命的路线我重走了一遍,就当是故地重游。”
核桃追着牛奶的气味仰了仰头,何一晓沾一点在手指上给他舔舔。核桃的舌头因为失血而呈现浅粉色,舔干那一点奶汁,意犹未尽。
因为特效药的副作用带来的肝损伤,核桃很口渴,但因为肌肉无力站不稳,昔日美丽蓬松的毛围脖打湿成绺,但没有明显的水痕,应该是被擦过。
“没关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张冲神情严肃,解释道:“首先我不是坏人,其次我确实做过一些相对来说比较冒险的事情。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这药确实是真的。”
何一晓把核桃放在沙发上,单手抚摸着他,感受他柔软的毛发以及彰显生命力的体温,心情复杂至极。
“那个地方……”
“是在打仗嘛,到处都是叛军,但是政府军有很大的赢面,国际联合行动组也已经介入了。”
张冲转身去拿手机,调出相册给他看,异国他乡的街头满地狼藉,许多武装份子手持武器,更多的是废墟,隐隐能够看见零落满地的试验设备,有实验室的logo招牌斜插在钢筋混凝土的残骸里,有昏暗的仓储货架,满布灰尘。再往后,是原始森林,有急流汹涌的河道,天空落雨,满地泥潭……
还有大片火红的凤凰花。
再往后,是国境线,中国界碑。
最后,是高铁站。
每一张照片都有张冲灰尘扑扑的脸,像是水印似的。
“实验室是被炸毁了,挺可惜的,幸好仓库还在。”张冲从仓库里翻出需要的东西,拿走,只给了看仓库的人一只中国产的安卓手机。很大可能那个人不是看仓库的,但毕竟还是给他开了门,虽然是采用热武器破坏的方式。
何一晓完全呆住,就像一个教养良好但涉世未深的大家小姐,去姑妈家消暑的路上,被歹人劫了轿子,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和山贼水匪对峙讲理,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不晓得抓紧时间逃命。
张冲越看他越觉得可爱,把他拉起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武装分子,还是黑恶势力?如果我是,我可进不了北京啊。我就是个保镖,没读过几年书,差点误入歧途,后来跟了个有钱老板,认识了个……同事。同事需要一点帮助,我帮个力所能及的小忙而已。”
他的手带着灼热的温度,何一晓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忍不住推他。
张冲岿然不动,甚至把胸肌往他手心里送。
“你帮过我一次,现在我报答你,等价交换。如果这个说法能让你心里舒服一点。”
何一晓默默收回手,偏过头,对上核桃碧绿的瞳孔。
有些情绪在他的胸口堆积,就要呼吸困难了。
他艰难开口:“我也好,核桃也好,不值得你出生入死。”
张冲移开视线,单手叉腰,把湿发捋到脑后。
“想关心一个人,自然做什么都愿意。”
忽然拨开愁云惨雾,看见天,何一晓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合时宜地,他有点想笑。现实走向太难预料了,哪怕磕十万长头,也未必事事都算得准。
结束汇报,张冲嘻嘻地笑起来,却很规矩地退后了半步。
“你今天应该还要上班吧?吃了饭,你去忙,我来照顾核桃。”
他说着,顿了顿。
“可以吗?”
何一晓默默喝一口牛奶,舔掉唇角奶沫,抬眼看着张冲。
“还不到上班时间呢。”
中午十一点半,光熙急诊楼会议室,投屏PPT页面上方,突然弹出微信对话,来自【AAA昌平战神】。
“空调坏了,核桃很热。”
大家当做没看见,继续会议。
半个小时后。
“修好啦。”
又过了两分钟。
“冰箱里有一块鸡胸肉,我可以吃吗?”
十五分钟之后。
“已经煮好了,我和核桃一人一半。”
顾璇握着手机走进来,在他的位置坐下,看见在场众人个个脸上五光十色的,十分纳闷。
“何主任呢?”
“有个会诊……”程颐心凑过来,小声八卦刚才情况。
顾璇拧了拧眉头。
“人家的微信你们就随便看?礼貌吗?赶紧退了。”
程颐心“哦”了一声,操作电脑,退出了何一晓的微信。
何一晓去会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顾璇也没心思听汇报,索性叫大家各忙各的去。
程颐心留下来,专注八卦。
“真不是我们僭越,而是何主任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手机一向是没密码的,忙起来随便乱扔,好几次是被病人送去护士站。”
程颐心升主任之后,尤其是顾璇从新加坡回来主持光熙北京的大局之后,她终于能够从工位上站起来,去做调度中心行政副主任这个角色应有的很多跨部门协调的工作,于是经常有机会去急诊。
真不是她夸张,就连她都捡过何一晓的手机,是放在急诊吉祥物—24k金苹果的玻璃罩上,程颐心踩着两箱打印纸才给够下来。
当时手机嗡嗡地震,一条接着一条的短信往外弹。
发信人名叫:家安。
听起来像是个男孩子的名字,程颐心还以为这个叫“家安”的是何一晓的侄子或者弟弟。虽然看人家手机不好,但是对方一句话七八个叹号,程颐心又担心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也就硬着头皮看完了。
“你怎么不回电话!!!!!!!”
“回电话!!!!!!!!”
“快回电,不然真的死了!!!!!!!!”
……
就这样刷新了五十多条,终于蹦出一条有用的。
“你死定了!我要你穿JK跳女团舞,否则你给我等着!!!!”
程颐心当时手一抖,直接把手机摔了。
还好何一晓还在手术室,她有充分的时间出门右拐找修理铺给手机换个屏幕,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依旧放回金苹果顶上。
顾璇扶额。
知道这个任家安不让人省心,却没想到这么幼稚,他不知道自己的伴侣是医生吗?他自己也是飞行员,还是飞国际航线的,一失联就是十几个小时,就不能体谅体谅对方?
“我就不信了,能有什么要紧事?多半就是借题发挥。”
“那谁知道。”
程颐心从顾璇包里翻出一管没拆封的口红,看看色号,直接揣进自己兜里。
“何主任一天到晚跟禁欲系冰山美人儿似的,他的家事,咱也不敢问啊。”
顾璇顺手整理包包,把一些没用的合同样本拿出来撕掉。
“你们当面不敢说,背地里肯定没少议论人家。”
“议论领导是员工仅有的消遣了。”程颐心扯了碎纸机过来,帮顾璇碎掉合同:“从前你是我们议论的主要人物,自从你被证实是异性恋之后,就没意思了。现在何主任是热门。”
顾璇放空了一阵,想想还是摇头。
“他跟我可不一样,我不开心了,撒泼打滚哭一阵闹一阵,也就过去了。他这种人死要面子,多半自己忍了。小忍伤身,大忍要命啊。”
程颐心捂嘴偷笑:“这个昵称好耳熟啊, 在我好友列表里的排位仅次于【AAA建材王姐】。”
“知道就行了。”
“对了,光熙地产那边,调查有了结果,办假证件的销售承认是贾顺尧给他们当后台,这位贾总有一点股份,最近一年负责营销条线,曾因为捂盘惜售被罚过。”
顾璇想想就闹心,我刚花钱收了他的股份,可真是结结实实当了一回冤大头。
“杨博士不在,咱们得替他看好家。”
“知道了,我告诉他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放心吧,就算跑出国,照样能给他揪回来。”
程颐心翻出微信通讯录里的【AAA昌平战神】,美甲点点头像那个黄金铠甲战士。
“这咋弄?”
顾璇抱胸看着,点开他的朋友圈,虽然什么内容都没有,却能看见签名: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是我把人家扣下的,也是我和邘剑合作,用他一次又一次。这一次,如果是他自己愿意上人家家养猫修空调去,那也就罢了。如果是邘剑看出来自己对何一晓有重用的意思,让他继续卧底……
“这算怎么回事啊?”
程颐心早已打通了奇经八脉,根本不带脸红的。
“算怎么回事,算旷工呗。”
顾璇竟然没法反驳,拍着大腿笑得无可奈何。
“你以我的名义组个会,商量一下去新加坡重启实验室的负责人。”
这是要拆CP?程颐心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意思是定何主任是吧?”
“流程还是得走。”
“知道知道。”
人家的家事到底怎样,顾璇心里大概有个轮廓。
他也并不是完全的甩手掌柜,急诊外科大主任的位子,换了个人,还是要他审批同意才行的。OA审批文件的推荐人的一栏,明晃晃写着:张冲。
当时顾璇并没多在意,内部推荐有奖金可以拿,一个主任级别奖励三万块,他以为张冲是为了赚点私房钱。
后来顾璇病病歪歪的,许多事情力不从心。直到段老太太去世那天,张冲给何一晓折了一支桃花。那时候,顾璇就觉得奇怪,然而心里有更大的事,并没多想。
而后,张冲出事,躺在病床上。何一晓找到自己,把两个栓了桃木剑的红绳手链递给过来,还煞有介事地说:“时运不利,你们两个都要小心。”
桃木剑实在不符合顾璇的审美,他自己的那个就没拿出来,倒是给张冲的那个,他一直戴在手腕上。
但也不能就因为这点事就判断两个人有什么。
这实在太隐晦了。
顾璇胡思乱想了一阵,决定回家,最近梁时雨状态不好,得多看顾一些。
岂料,梁时雨自己回了人民医院。
“我和叶青开个会,不用等我了。”
“就你们俩人,电话不能聊?”顾璇越听越觉得她在敷衍自己:“那我现在去找你。”
电话对面沉默一阵。
顾璇改了说辞:“我在单位等你。”
“你先回家吧,我今天肯定回去。”
就因为这个承诺,顾璇回了昌平,一直等到晚上,陈阿姨敲门催他吃晚餐。
“再等等吧。”顾璇摸着肚皮:“我还不饿。”
主卧大床对面古旧的座钟滴答滴答地摇动着钟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十一点五十!
顾璇按了按眉头,拿出手机。
而就在此时此刻,手机响起来。
“我马上到,你睡了吗?”
我已经接起了电话,你觉得我睡了没?
顾璇没好气:“夜不归宿,什么臭毛病?赶紧给我滚回来!!!”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一阵。
外面有点落雨,也有点起风,树枝刮擦窗棂,发出让人心惊的声音。
顾璇有点懊悔,是不是自己语气太差了?
然而,沉默过后,一阵喇叭鸣响,响在电话里,和真实的空间中。
顾璇听到电话里有保镖的问询。
“请问您是哪位?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你把电话给他们。”顾璇说。
“哦。”
梁时雨在驾驶座高抬手,把电话举起来。
保镖略微低下头,侧耳倾听。
“您好。”
“我不好!这是你们老板娘,你连她都不认识,还当什么保镖?明天写三千字检查!”
不出意料的,梁时雨被一众保镖热切簇拥着走进大别墅。
顾璇早已洗了澡,从护发精油到香体乳到香薰蕾丝睡袍准备了大全套,踩着真皮毛绒拖鞋下楼,到一层大客厅,摆了个妖娆的姿势歪在沙发里。
伴随这一阵脚步嘈杂,入户大门被推开。
大门并不直对着客厅,而是有个长廊,躺在沙发上的顾璇只看到了个大概。梁时雨手里拿着一个像眼影盘又像移动硬盘的什么东西,保镖拎着电脑包、帆布袋,还有好几个礼品盒。
然而,梁时雨闻到冲鼻子的香味,瞬间回身,把所有人推出去。
别墅大门“咣当”一声关上!
梁时雨再回身,几步走过长廊,却见客厅空空荡荡。
她仰头嗅嗅,满屋子香气,沙发上的抱枕东倒西歪,摸一摸,有点湿润,还有根半长不长的头发,显然人刚才就在。
在她的印象里,顾璇不是一个运动神经很发达的人,怎么转眼不见了?
客厅推开门,外头是开敞的露台,包括下沉庭院,唯有燥热的夜风,不见人影。
外头有蚊子,他肯定不会出去。
梁时雨忍不住往更坏的角度去想,难道出事了?
不可能不可能。
别墅的安保力量已经增加了三倍,白宫也不过如此。
梁时雨看了看手表。
十一点五十五,说好了今天到,没爽约。
她去厨房转了一圈,看见完全未动的晚饭,放在加热板上,先把自己喂饱,再上楼,一层一层地找,找到顶层,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转。
最后,她打开主卧室的门。
房间里的香味浓度过高,她把两边门扇都敞开,把新风开大。
“别闹了,出来吧。”
没人回应。
卧室没人,衣帽间也没有,那么在浴室?
梁时雨推开浴室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水渍,按摩浴缸满满一池子水还在翻滚,浴巾凌乱在地上丢着,洗漱用品以及面霜、保养品,各种瓶瓶罐罐开着盖子,东一个西一个,到处都是头发。
幸亏是个有钱人,请得起保姆。
如果我们是一对普通工薪阶层的情侣,你这么造,让我收拾,那咱俩肯定谈不到一个星期。
话说,人去哪里了?
梁时雨仍旧回到卧室,围着床走了一圈,以为他在床底,掀开床单,却见完整的床箱。
这个人原地蒸发了?
“顾璇,你自己出来!再不出来,我叫保镖了!”
还是没回应。
梁时雨嗤笑一声,直接出门,下楼。
窗帘后头,顾璇真丝睡衣滑落,露出一侧香肩。他一时不太清楚自己是该继续妖娆凹姿势等人来找,还是该主动走出来,给媳妇一个小惊喜。
忽然,梁时雨去而复返。
顾璇屏住呼吸。
“去吧,比卡丘!”
顾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到一阵冲击力,直接撞得附近的柜子“咣当”一声响。
新月蹲下来,汪汪汪大叫。
不过,因为新月站在边柜右侧,吼叫的方向也是冲着边柜,梁时雨首先看向的是这个装两百斤米都有困难的小柜子。
有可能吗?
她倒是能想象到顾璇缩成一团的样子。
他那么瘦,也说不定。
梁时雨起身到处找,抽了床帏的流苏绳,给边柜的两个镀金把手系紧。
“你喜欢躲着,那就顺你的意,我去找小哥哥了。”
“你敢!”
窗帘一动,顾璇气呼呼地走出来,细细莹白的指头指着她。
“你试试看!”
新月被他的气势所感染,也跟着叫起来。
梁时雨默默地拆了流苏绳。
边柜挡住了窗口,顾璇要翻过柜子才能出来,但现在梁时雨堵住了他的去路,他竟然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媳妇儿,有话好好说,我看你最近心情不太好,才想逗逗你的。”
梁时雨点头,流苏绳绕在两个手心,用力抻平。
“知道你很贴心,那你再多贴心一点吧。”
顾璇原地愣住,直接傻眼!
……
座钟滴答滴答,热烈的、喧闹的、痛苦的一切刚刚告一段落。
梁时雨闻到很多种鲜花复合的香气,摸摸顾璇睡衣袖口的蕾丝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娇气。”
“这什么话?我只是喜欢睡得舒服一点而已,不为过吧?你生活圈子里的那些哥哥们倒是不娇气,个个能文能武,能争能战的,有一个是直男吗?但凡他们有一个是直男,也轮不到我娶你回家。”
没有回答。
顾璇抽抽噎噎地从被子里抬起头,可怜巴巴地举着仍被捆绑住的手:“媳妇儿,我疼,你放开我吧。”
梁时雨坐在床的一侧,稍微一垂手,握住顾璇的脚踝,滑滑凉凉,骨骼玲珑。
她用了用力。
顾璇吃痛,想抽回脚踝,却被死死按住。
再抬眼,对上深深的凝望。
“还闹吗?”
顾璇不动了,而疼痛也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虽颤栗而期待。温热的手心顺着光滑的曲线蜿蜒游走,如燎原之火。
他略微抬起上半身,刻意偏头露出侧颈修长的曲线,刚刚染上的红痕正在迅速消退。
他美丽的眼中水波荡漾,勾魂摄魄。
“我还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