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闷热,一辆小面包开了所有的窗,仍然没法降下车里的温度,而后座拉的五箱海鲜已经开始散发腐败的海腥味。
一个漫长的红灯,等得司机望眼欲穿,好不容易启动车子,车流一辆一辆通过路口,一个个龟速启动,前车破旧的捷达却就在此时憋火。
喇叭按得震天响,面包车司机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骂:
“会不会开车?滚娘胎里再学一遍踩离合!”
憋火的捷达好不容易重新启动,面包车司机连忙跟上,绿灯结束,黄灯跳了出来!
面包车司机一脚油门轰出去,眼睛始终盯着交通灯,也就十几米宽的路口,只要闯过去,就是一路绿灯,否则,下一个路口铁定还是红灯。
眼看就要成功了,马上,马上就要通过路口了!
然而,小面包的车头还没抵达对面斑马线,马路一边突然窜出来个男人,抱着个破包不管不顾冲过来。
小面包司赶紧踩刹车,车身横甩,五箱海鲜砸向车窗,螃蟹、皮皮虾和冰块洒落满车。
那个人被吓傻了,直接瘫软在地。
而小面包车控制不住平衡,甩尾的路径就在他的身体上!
小面包车司机紧握方向盘,发出绝望的大吼!
车子原地甩了一百八十度,猛地摇晃了下,最终还是没有倒下。
许多司机停车赶来,把小面包车司机从车里拽出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受伤了没有。
面包车司机回头,看一眼车里翻倒的海鲜,一只螃蟹不知怎地被甩在仪表盘上,蟹钳摔断了一只,游泳足前后划动着。
他喘息不定,半个身子瘫软在旁人怀里,挣扎着去看车轮。
然而,绕车一周,却未发现任何伤者。
周围有其它车辆的司机也都纷纷下车,在自己车轮底下寻找。
“刚才有两个人……我看见的呀……”
面包车司机有了点力气,扑过去问人家:“不是一个人吗?”
“不不不是两个,最开始有一个,马上就被你撞了,后来又跑来一个……然后就……”
“怎么,没同时消失了?”
小面包侧面车身“强子海鲜大排档”的广告贴纸被翻起来一大片,有人发现背胶上粘着一片灰色布条,以及摩擦的血痕。
众人面面相觑。
“是有伤者的……”
“有人被撞了!快报警!”
光熙行政办公楼自助晚餐已经开餐,何一晓端着一碟子小西红柿、蓝莓和葡萄的拼盘去角落坐下。
他不看手机,也不东张西望,严格叉中每一颗圆形果实的圆心中线,送进嘴里,无声地咀嚼,同时面无表情。
以他为中心,前后左右的座位均是空着的。
这很正常,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工作中的朋友……不是朋友。
而生活中。
何一晓吃掉最后一颗蓝莓,用叉子把小西红柿穿透小西红柿。
生活中,我也没有朋友。
顾璇鬼魅一样出现,捏着一罐低度啤酒坐在他对面。
“哥哥,晚上好。”
“……上班期间不能饮酒。”
“是医生上班不能饮酒。我现在是自助餐餐厅的品质调查员,酒水品质也是满意度的一部分。”
顾璇抠开易拉罐,先放走一点二氧化碳,看了看他的盘子,居然连一勺沙拉酱一块奶酪都没有。
“这里就没有一道菜合你胃口?你比我哥还难伺候。”
“我是个很无聊的人。”何一晓默默吃完一整颗小西红柿:“老板,您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明明是前两天还能一起骂渣男,还以为有处成哥们的潜质,怎么就划清界限了?
“你跟你……那位咋样了?”
何一晓无语至极,心说你还真勇,我都警告你别管闲事了,你还迎难而上。这么关心男男问题,你自己处个男朋友试试看呢。
顾璇有点顶不住他的目光。
“主要是害怕你俩感情不合,影响工作。”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显然是错误答案中的王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怕你受伤害呀!”
何一晓端起盘子就走,要了个纸杯,把剩下的小西红柿和完全没碰的葡萄打包带走。
顾璇空张着手,满脸尴尬,倒也没追,任他走了。
追着媳妇儿不丢人,追着大舅哥算怎么回事?
何一晓越走越远,而餐厅另一头,梁时雨出现在顾璇视线里,身边跟着个无业游民费娅。
顾璇眼睛一亮,远远给她打手势。
已经有些灵活度的左手疯狂挥舞,右手比了一个很高的高度,指着何一晓。
梁时雨摊平两手,是个疑问。
直到她看见何一晓走过来,有点明白,隔空给顾璇打起了手语。
“你惹他不高兴了?”
顾璇大喜,哇塞,原来你会手语啊。
他赶紧回手势。
“帮我劝劝,问问他分手了没。”
梁时雨愣了一下,继续比划。
“分手?他跟谁恋爱?”
顾璇彻底傻眼……
你……你不知道?
他和一个飞行员谈恋爱谈了十三年,在你跟他抢实验器材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有恋情了,而你还傻不拉几青春期呢。
这个句子过长,手语无法表达,顾璇也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化身咒术师,一时思维卡壳。
费娅拿了一个托盘,挑了两个空白盘子放进去。
“现在时代变了,你可以试试打电话。”
梁时雨恍然,赶紧拿出手机,但在拨过去的同一时间她才真正反应过来。
他就在我二十米外,直接走过去问问他不就行了嘛!
我怎么越来越笨了?
基于这个发现,梁时雨心情变得复杂,原地转了一个圈,有点茫然无措,又像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而自己就是个处理器级别过低的旧手机,带不动新程序。
“叮咚叮咚。”
餐厅上方开始播放广博。
“急诊大厅333,急诊大厅333。紧急情况,请所有医护回到岗位,所有医护回到岗位!”
费娅瞬间丢了盘子!
梁时雨伸出手,等她跑过来,一把拽着她就跑!
环路大型车祸,十几车连环追尾,一辆辆救护车拉来伤者,急诊大厅全都是各种临时跑来的医生护士,一个个急忙换上医师服,一边别工牌一边接病患。
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哭着一路小跑去拉医生。
“救救我小姑子啊。”
本来是全家出来吃饭,庆祝她即将临盆,一辆别克商务车坐了全家,还有她才三岁的儿子。
出事的时候,孩子被固定在安全座椅上,除了受惊吓,没有明显外伤。
而孕妇本人被安全带勒了一下,肚子有点不舒服,但大体上还好。
而老公、老公的弟弟、婆婆公公均有不同程度的外伤。
开车的是老公的妹妹,受伤最重,在即将追尾的时候,她一把轮把车头偏过去,让坐在副驾驶的孕妇躲过了撞击。
何一晓迅速就位,主持急诊大局。
梁时雨飞跑着换了医师服,把几个重伤病患领走。
费娅则把现场病患排查了一遍,一边打电话一边跑去电梯口,回内科码人。
一片忙乱之中,有个灰色的影子摸着门口溜边进来。
张冲的上衣右边袖子不见了,上臂外侧和后背一大片淤青和擦伤,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滴滴答答,和地面许多混乱的痕迹混在一起。
很多交警穿梭来去,仍有伤者在陆续送来。
张冲自责不已。
是不是因为我横穿马路,造成了这么严重的车祸?
他踉跄扶住墙边。
有个老奶奶过来,拧开一瓶矿泉水。
“小伙子,你先喝一口,这里护士不够,可能要等。”
“谢谢奶奶。”张冲惭愧的不敢接,问是怎么回事,老奶奶报了个地址。
“西三环?”张冲恢复了一点力气,再找其他人确认了一遍,终于发现不是自己出事的那个地方,放心了不少。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而清瘦的身影穿过人群而来。
张冲抬头,与何一晓的目光隔空相撞!
孕妇忽然咳嗽了一声,捂着肚子跌到下去。
何一晓瞬间狂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把孕妇接住在怀里,护住头,迅速呼叫。
护士推着平车奔跑而来,众人合力把孕妇搬上去,就这么两秒钟的时间,孕妇已陷入昏迷。
“手术室!”何一晓吩咐一声,沉着呼叫产科会诊。
产科的医生已经等在急诊,见状赶紧来接病人,掀起她的裙子一看,居然马上就要分娩了。
“不排除羊水栓塞可能。”
何一晓这一句话,所有人的动作开了倍速。
就在即将离开的前一秒,何一晓回头。
急诊大厅门口被交警占据,那个吊着半边肩膀,可怜巴巴的张冲不见了。
凌晨五点,手术结束,母女平安。
可能下过了一场夜雨,到处湿漉漉的,空气难得的清新。
何一晓走出急诊大楼,以站桩的姿势深呼吸,闻到了炸油条的气味。
急诊门口有一片矮墙,前方原有半弧形的花坛,起到一个装饰作用,但因为不方便救护车转弯,何一晓到来之后,命人给清理掉了。
但矮墙仍然保留着,据说在医院建成当初,并没有门前的高架桥,许多车辆横冲直撞,好几次直接撞进急诊大厅里。当时的老板,也就是顾圻,特地请风水高人过来看过,在门口修了一片女儿墙。
那之后不久,政府规划批下来,建了高架桥,再没有车子直接冲进来的事情发生了。车祸都转移到了半空中。
何一晓到来之后,到处看了一遍,确定建筑物风水的问题的不是这个家族企业最大的问题,也就取个折中方案。
他摸出一支烟,本想稍稍缓解下紧张的情绪,却有点眼睛发花,好像看到那矮墙后有个影子。
今天多云,否则这个时间该日出了,是什么东西如此胆大,仍然不肯走?
“是谁?”
他喊了一声,中气十足。
那“东西”如遭雷击,跳起来就跑,瞬间就没影儿了。
何一晓走过去,看见栅栏墙的瓷砖贴面上有半个手印,是暗红的血。
而在不到一米高的墙头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红绳,拴着宝剑形状的一小块木片,大半被鲜血浸透。
何一晓猛然看向两侧,有卖早点的小车,老板在炸油饼,有绿化工人拎着大水壶来医院灌水。
就是没有他想看见的那个人。
何一晓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随手起了一卦。
下午乌云散了,阳光普照大地。
二环的四合院一处被车撞坍塌的外墙已经被重新修补好,由于是分段拆除重建,青砖墙面有明显的新旧分界线。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墙内有欢快的歌声,来自一个非儿童年龄段,却可能仍有在看动画片的小朋友。
何一晓在墙外静默站立,侧耳倾听。
“喜羊羊、美羊羊、沸羊羊、慢羊羊……什么来着?红太狼、灰太狼……”
反正身边也没人,何一晓直接笑出来。
墙不是很高,但明显超过了他的身高,周围也没有什么能垫脚的东西,只有一棵树干光秃的法国梧桐,身子已经歪斜了,一半枝桠伸进院子里。
“张冲。”何一晓喊了一声。
喜羊羊进行曲立刻马上结束,墙头瞬间出现张冲的小脑袋。
他半个身子趴在琉璃瓦上,目瞪口呆。
“你、你怎么来了?”
虽然宝马mini就在身后不远处占道停放,何一晓睁着眼睛说瞎话。
“路过。”
张冲原地空白了三秒钟,抬手想做一下形象管理,却因失去固定点而直接掉下去!
“咣铛”一声,像是砸中了铁盆子!
何一晓低头捂住脸。
半分钟后,张冲从墙头跳过来,在纯黑老头背心外套了件白色衬衫,一个袖子挽到肘弯,一个袖子垂到手腕,穿着个椰风沙滩裤,以及夹脚拖鞋。
梧桐树干的一侧,树皮被完全蹭掉,有好多脚印,显然这里是他回家的固定路线。
何一晓说:“如果有梯子,我也是可以尝试的。”
“不不不可以,你不可以的。”张冲紧张得舌头和牙齿在打架,完全不敢看人,双手比向前方:“那、那边有正门,请您从正门、正门进。”
张冲自说自话,走开两步,如踩在云雾里,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空气安静。
他稍稍回身,却发现何一晓没有跟随,而是走向他自己的车子。
这一瞬间,张冲的一颗心沉到谷底。
对了,他说他是路过。
那……那应该不想……不想参观一下我的狗窝……
“想什么呢?”
张冲猛地抬头,发现何一晓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个医药箱。
“前面带路。”
张冲一脸空白,机械转身,同手同脚地迈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