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环新楼盘的售楼处人声鼎沸,今天是新楼栋开盘的日子。
许多人排着队,眼巴巴等着领一个号码牌。
领到了号牌也不等于能选到房子,至于楼层、朝向、房号之类的就更别想挑剔了,房价一天一变,买到就是赚到。
许多人都是前一天来排队,而今天来的基本是没戏了,虽则如此,还是在排着,因为销售顾问暗示等一等,或许有机会。
可就有后来者排到队伍前面,人家说他插队,他拿出手中的号牌。
很多人不相信号牌的真伪,也有人质疑售楼处有暗箱操作,一时闹了起来。
梁时雨特地从帆布包里摸出眼镜戴上,特地凑过去看热闹。
费娅拉住她,强力拽着她去沙盘区。她需要好好了解一下项目规划,可是售楼小哥没一个人有空,有客户的在安抚客户,没客户的在疯狂打电话联系客户。
“卖房很赚钱吗?”
“很辛苦。”
“有比医生辛苦吗?”
“应该,差不多吧。”
费娅收回了想投诉的心思,自己拿了一本项目宣传册认真阅读。
梁时雨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绿豆水,喝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是斑斓叶冬瓜糖绿豆沙,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这是东南亚的做法吧?”
服务员小妹眼睛一亮:“您的舌头真灵,这是我们咖啡师特地学来的方子,是新加坡的做法,清热去火,还能缓解疲劳。”
梁时雨道了一句谢,看着服务员小妹变形蜕皮的黑色高跟鞋和已经有点浮肿的小腿,心内感叹一句都不容易,就你们这工作强度,是需要滋补一下。
不过,水吧台空着,虽然有咖啡机,但没有咖啡师。
见梁时雨东张西望,费娅心知肚明。
“你说的小动物呢?”
梁时雨把绿豆沙给她吹吹热:“这是小动物的手艺,一样的。反正咱俩也只能看看,现在进步了,能尝尝了。”
费娅白她一眼。
“你专门做这种无用功?”
梁时雨主要是想知道顾璇在暗地里做什么事情,但可惜天公不作美,今天可能没机会了。
不过,也不算白来一趟,毕竟拐了费娅。
她碰碰费娅的胳膊:“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你来我公司,怎样?”
绿豆沙味道清甜,凉凉的,可费娅的心里却窜起了一团火,烧得她紧张万分、无所适从。
“这……这是你跟顾璇商量好的?”
“谁跟他商量?我敢拐走他的员工,他不知道要怎样闹的。”梁时雨把杯子底的豆沙摇匀,仰头一饮而尽。
但话说回来了,这不是凑巧嘛。
“反正你三个月没事干,搞一搞副业,也不为过啊。”
面对着梁时雨期待又狡黠的眼神,费娅有些无力。
“你是不是想知道新加坡都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梁时雨拐着她就走。
换个安静地方,好好说。
正午太阳毒辣,一点点湿润的风给人以春天还没走的错觉。
张冲在路边柳树的暗影里打电话,销售主管在两个小时前就说马上过来。
虽然是京郊,您的马是不是太慢了?
这是一个河边,肮脏的小河水停止流动,河道被芦苇和蒲草塞满,却有很多白鹭,看体型,应该是中白鹭,专门吃青蛙一类的软体动物。
随着一声惨叫,白鹭被惊飞,向远方,不回头。
张冲有点没精神,靠着粗糙的柳树树干渐渐滑下,坐在草丛里,有小虫爬过他的脚背。
惨叫声还在继续。
那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因为拥有购房资格,被招揽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外地女客户办理假结婚。然而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男人拒绝办理过户手续,问就是忙,找也找不见人,最终在一辆开往外地的长途客车上被发现。
两个纹了满背刺青的男人把他拖进水塘里,连踢带踹。
“要不是房产过户需要本人出面,你本人就该变成骨灰盒。”
男人挨了打,气势却更足。
“我手机里全都是各局领导的联系方式,我每天给他们发短信、打电话,要是我失踪了,他们肯定第一时间知道。你这事就是违法的,就算告到法院去,我也有理。我可以离婚,房子归我。你再打,我连婚也不离了,白得一个老婆。”
两个花臂男人继续殴打了一阵,把中年男人推搡进一辆面包车里,来找张冲。
“怎么样?小邵那孙子来了吗?”
小路两侧安安静静的,明显人没来呀。
“大哥您别急,我马上联系。”
张冲再次拨打电话,接得倒是快,对面闹哄哄的。
“售楼处有内部人员领号,五千一个卖出去,有客户闹起来了,我走不开。”
张冲开了功放,问主管。
“对方似乎是专业房闹,什么都不怕。您看,该怎么办呢?”
未等主管回答,他补了一句。
“两位大哥要钱呢。”
“你给呀,我不是给你了吗?”
“他们要现金,我出来的太急,没取,转账他们又不要。”
“哎呀 ,你呀!”
主管气急败坏。
张冲哭了起来。
一个纹了过肩龙的大哥拿过电话。
“哎,你有没有诚意?没诚意我俩撤了啊。”
“……”电话那头,主管谄媚地笑起来:“绝对有诚意,这事您放心,我是跑不了的。解决了这个,咱们以后还能合作。要不然,你们已经动手了,就这么放他走,他万一那个……惊动叔叔就不好了,是吧?”
纹身大哥们对视一眼。
“行,你家小朋友开来的车就压在我们这里。”
“好好好,没问题。”主管一叠声道谢:“辛苦两位大哥啊。”
挂了电话,张冲扶着树干站起来,面色惨白。
“你们,不会做什么……吧?”
“想让我们做什么吗?”
过肩龙大哥把他按住,上下摸索,摸了好一阵,才从裤袋里拿走车钥匙,随手抛给另一个人。
另一人接过钥匙,看见拴着粉红色的草莓玩偶,闻了闻。
“香喷喷的咖啡味。你老大让你来干这事,真是选错人了呀。”
张冲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肩龙大哥意犹未尽地放开手。
另一个大哥推了推他。
“行了,你走吧,自己走回去吧,这里离公交站应该也不太远。”
张冲立刻就走。
“站住!”
一声断喝,张冲刹住脚步。
“大、大哥,怎么了?”
过肩龙过来,揽着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脸。
“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吧?”
张冲双手拽着耐克背包的肩带,一个劲点头。
“知道,我知道的。”
终于被放开,张冲快步奔跑,转过一个弯,确定对方看不见了才停下,狠狠用手背擦脸颊。
惨叫声传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微型摄像头,跳到另一边路基之下,潜伏在草丛里,又折回了原地。
天黑得晚,夜宵虽然早早开张,却没有太多客人。
一家烤羊腿的店铺门口摆了五六张小桌子,销售主管指挥张冲把两张桌子并在一起,一张桌子放油滋滋的烤羊腿,另一张桌子放凉菜拼盘和麻辣田螺。
老板赠送一人一串烤羊腰,销售主管先请大哥们吃了,拿一个给张冲,在他接到之前又收回去,放在自己盘子里。
“小孩子吃这些不好。”
“他人高马大的,还小孩儿呢?”
过肩龙大哥一口咬掉大腰子,吃得满嘴油香,焦黑的铁签子指着张冲。
“你说实话,你用没用过?”他眨眨眼睛:“后面?”
“啊?”
张冲捏着北冰洋的玻璃瓶,用纸巾擦着外面的冷凝水,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哎哎哎,大哥,喝酒喝酒。”
销售主管站起来和他们碰杯。
“今天售楼处开盘,经理盯得紧,我实在是脱不开身,真的是辛苦两位了。”
过肩龙大哥没站起来,抬抬酒杯示意一下,一饮而尽。
另一个大哥起身和主管碰了杯,拉近距离小声说:“正好赶上巡逻车开过来,咱们只能赶紧撤了,要不然,高低给那孙子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社会!”
“是是是,真不是我恭维,两位哥哥那就一个字:真!真性情,真男人!”
销售主管大力捏着空酒杯,若不是玻璃材质,俨然要捏扁。
“就是没想到,居然有这么脑壳硬的人。”
“小邵,是你社会经验浅,不怪人家啊。真不是哥哥说你,现在专门有人盯上这种生意。房闹你听说过没?凭借一身无赖本事就是个闹。”
“但是你选的这个就是大错特错!”过肩龙大哥看一眼张冲:“你看,给小朋友吓坏了。”
张冲乖觉起身,双手握着酒瓶给所有人满上。
“大哥,我是新人,不太懂,这个房闹是嘎意思啊?”
“小宝贝儿是南方人吗?”过肩龙大哥一阵笑。
张冲闷闷坐回去,给主管也满上酒。
“这个房闹啊,是对房地产项目有深入了解的。他转门挑可能有问题的户型,或者明显存在问题的项目,交定金的时候千好万好,交了钱,就开始闹,要说法,要索赔,但他就是不退房。开发商知道自己问题在哪里,不敢声张,更何况财大气粗的,不愿意跟这种人浪费时间,往往选择拿钱息事宁人。这种人挣得就是这个钱,是不怕死的。”
“这是赶上硬茬子了。”销售主管惆怅不已:“那咋办呢?不能真让他拿走那套房,业主万一急了,不是更麻烦?”
“你喝酒,喝得到位了,哥们帮你想办法。”过肩龙大哥回身捞过一个塑料凳子,召唤张冲:“你过来坐。”
张冲忍了忍,脸上露出天真茫然的表情,站了起来。
然而胳膊被扯了一下,销售主管把他按了回去。
“不行,他得开车呢,不让他喝酒了,孩子也不会喝。”
过肩龙大哥看看哥们:“这车是谁的还不一定呢,开不开的,看哥哥心情。”
哥们一阵坏笑。
“大哥的意思,车和人留一个。”
销售主管的迈腾就停在马路牙子边上,钥匙却不在他手里。
张冲低着头:“我不会喝酒,我喝饮料。”
“不不不。”销售主管摆摆手,他也带着一个包,但现在大庭广众的,不方便展示,直接递给过肩龙大哥。
过肩龙大哥自己不接,让另一个大哥接了。
拉链打开,里面是红粉的票子,数一数,还算有诚意。
“行吧,我们几个老爷们就干喝吧,干喝有益身体健康哈。”过肩龙大哥举起酒杯。
销售主管立马跟上。
“早知道,刚才的羊腰子就不吃了。”
一桌人哄笑起来。
“那……大哥,要是那个人真的不配合过户,客户可怎么办啊?”张冲的声音弱弱响起来:“客户是一个单身的女孩,掏空了全家的钱包才买下一套房,才能在北京有个安身之处,真是不容易的。”
“谁都不容易,你就别心疼他人了,这事本来就是有风险的,她同意,就代表她认可,出什么事她也只能认了。”过肩龙大哥说。
张冲无措地看向销售主管。
“是我带着他们办手续的,那位小姐姐反复问我会不会有风险,你让我安抚她,我说不会,什么风险都没有,她才同意买房的。”
销售主管按了按他的腿,手在他大腿上拍了又拍。
“两位大哥。”他拿起酒杯:“想想办法吧。”
“行,想办法,但是……”过肩龙大哥搓搓三根手指。
“那个没问题,咱们哥们处这么久了,你也应该相信我。”销售主管拍着胸脯:“大哥,我也相信你。”
一杯酒一饮而尽。
张冲切一块羊腿,放进他盘子里。
过肩龙大哥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行,够乖。”
张冲穿着一件灰色的纯棉衬衫,里边搭配白色圆领T恤,洗得领口松松垮垮,满身洗衣皂的香味。
他偏了偏头,是个俏皮的神情,十分讨好地笑了笑:“大哥哥,您说,是什么办法?”
“这也简单,北京不成,就去外地呗,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一了百了。”
张冲一脸不明白。
过肩龙大哥抬手掐掐他的脸颊。
“宝贝儿,你说离婚和丧偶有什么区别?如果另一半英年早逝,留了一套房产给自己,那也是正常的吧?”
张冲一屁股坐回去。
他看向销售主管。
过肩龙大哥旁边的人站起来添酒,手比了个三,又加了个五。
“放心吧,保管利利索索的。”
“啥意思?”张冲突然开口:“这事,没经验可不一定能行啊,我听几个前辈说过,危险可大了。”
销售主管奇怪地看他,想拦,却没拦住,但自己也想知道确切的答案。
“你也就懂屁大点事,别操那么多心。”过肩龙大哥一杯酒灌下,整张脸泛着红润油光:“咱们哥们处理这点小事是专业的,吃这碗饭的嘛,不让你领导白花钱。”
销售主管沉默了一瞬,捏着铁签子,狠狠戳进烤到焦黑的羊腿肉里,已熄灭的炭火被他的动作激得尘埃飞扬。
“行,就这么办!”
十分钟后,警车呼啸而来!
过肩龙大哥起身就跑,他身边的小弟惦记着一包人民币现金,迟了一步。
销售主管坐在塑料板凳上,听到警笛,腿都软了。
更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是身旁的张冲闪电般原地跳起,从摆满烤串啤酒的桌上凌空越过,化身灰色的一道影子,直接把过肩龙扑倒。
不知道他怎么动作,只看见他的手从过肩龙从下巴到一侧的肩膀划过,过肩龙似乎半身偏瘫了似的,只能张着嘴巴,喉咙里发出嘶吼,而连翻滚都做不到。
两个警察过去,把过肩龙捞烂泥一样地扶起来。
而张冲,已经不见了。
两个身穿制服的人来到销售主管身旁。
“邵先生吗?你涉嫌扰乱市场秩序兼暴力虐待,跟我们走一趟吧。”
销售主管感觉自己也露出了张冲平日里惯有的茫然表情,有点傻,有点呆,也有点可爱。但如果换在自己这张脸上,就是十足十的蠢蛋。
在临上车的那一瞬,销售主管看向街角,张冲消失的方向。
你到底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