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的外围墙相当长,绕过一个弯,何一晓有点自我迷失,他居然看见一家蜜雪冰城的门店,就开在四合院的的外围墙旁,甚至根据建筑规模判断,后厨操作间部分很有可能就在四合院里。
这是,租赁的一部分?
那租金应该相当高了吧?
能回本吗?
毕竟一杯柠檬水才四块钱。
张冲停下脚步。
“你想吃冰淇淋?”
何一晓了然笑笑,要了一个冰淇淋,一杯果茶,都塞给张冲。
“我这几天胃不舒服,你替我尝尝吧。”
张冲一手捏着甜筒,一手攥着果茶杯子,虽然选了特大杯,但在他手里仍然像小孩子的玩具似的。
何一晓看见果茶杯子里有菠萝的颗粒,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我不该选这款,希望你别多心。
张冲一口冰淇淋一口果茶,满脸高兴,像个放学没有家庭作业的小学生。
似乎,用不着解释。
绕过一个弯,又走了一百多米才到达四合院的正门。
这门不太宽,仍然十分讲究,上有垂花柱,下有红漆门扇和黄铜门扣,两个石狮子分列左右,透着年代感。
门有半扇虚掩着,张冲快步上前推开,展示出内里一条幽深的长廊。
何一晓拎着药箱跨上台阶,回身看了一眼张冲,目光停留在他被衬衫遮住的肩膀上半秒钟。
四合院内里的建筑布局十分古旧,几乎是原始样子,不像近年来改造过的宜居款式。
虽然瓦顶和砖地并没有荒草滋生,但整个宅院仍然透出一股荒凉寂寞。
何一晓跟着张冲进二道门,沿着两侧都是高墙的长廊走了很久,来到一处跨院门口,月洞门开着,有洗衣皂的气味飘散开来。
这是一个只有二十平米的狭长小院,院里就是他刚刚看到的破损围墙的另一面,而房子也像是刚刚维修过的样子,整个前脸都十分崭新,一个燕子窝在廊下,被人工用木盒承托住,一窝雨燕嗷嗷待哺。
院中有法国梧桐伸进来的巨大枝桠,遮出一大片绿荫。
张冲从房间里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居然是紫檀木太师椅,放在树荫下。
“你坐,你休息一下,我马上就好。”
院墙和房屋墙壁都被打了膨胀螺丝,牵着一根钢丝绳。
已经有格子款的床单、格子款的被罩和格子款的枕套挂在上面。
底下两个大洗衣盆,一个泡着鞋子,另一个泡着同样是格子,不同花色的两块大浴巾。
显然,他独自挨过了一个难熬的上午,稍稍缓过一些精神,就开始收拾一切狼藉。
你付出了那么多辛苦,为什么连照顾你的人都没有?
何一晓心里很不舒服。
张冲坐在小板凳上,挽起袖子,就着搓衣板洗浴巾,那力道,简直要把毛巾搓出火星。
他很快洗完,把浴巾拎出来放在一个小盆子里,就地倾倒大洗衣盆里的脏水。
两块格子款的浴巾明显发白褪色,而脏水中有84消毒液的气味,也有淡淡的血色。
院中有个水龙头,张冲继续接水,漂洗浴巾。
何一晓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知道问话一定会被拒绝的,索性直接伸出手。
张冲愣了一下,站起身,把浴巾拧了个半干,一半递到何一晓手里。
何一晓握住浴巾一头,由着张冲转圈使力,清水从浴巾纤维中被挤出来,落在水盆里,多余的部分,浇湿了张冲的脚。
“谢谢你啊。”
张冲把拧开的浴巾搭在晾衣绳上。
何一晓抬手,捻了捻钢丝绳,像是在捻琵琶弦。
“不怕生锈?”
张冲明显愣了下。
“啊,我,我只考虑结实不结实。”
“没关系,只要太阳好,很快晾干。”何一晓随口胡说。
“是、是吧?呵呵……我也觉得……”张冲笑容勉强。
他快速刷了鞋子,用卫生纸包裹住鞋面,竖在墙根底下。
“我要冲一下院子,你先进屋。”
何一晓点点头,拎着药箱迈进那扇木门。
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目了然,房内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床尾一个衣柜,靠窗一个书桌。
满屋飘着咖啡的香气。
在书桌边上,墙壁挖了个壁龛,摆着一个玻璃罐子,里面有鲜艳的颜色。
何一晓走过去,看清楚那是三颗棒棒糖。
他放空了一阵,把药箱放在书桌上。
桌面有一个木盒,装有干燥的咖啡渣,旁边有黑皮笔记本,还有两只签字笔,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和这个房间的其他地方一样。
床单铺得平平展展,被子换了新的被罩,虽然还都是格子款,但沿着格子叠放铺设,给人以整齐的美感,甚至被子都被叠成了豆腐块。
何一晓没有去过很多其他男人的卧室,只能拿最接近的,顾璇生病时候的VIP病房作对比,那就是没人收拾是杂物间,有人收拾是稍微整齐一些的杂物间。
地面是很老旧的青砖,但没有一丝灰尘,隐隐有些不妥的是地面很潮湿。
他推开了前窗,放一些热空气进来。
然而,这房子没有后窗,空气流通不畅。
下午的热空气在室内积聚,空气湿度急剧上升。
窗外,张冲脱了衬衫和老头背心,光着膀子捏着个水管在冲院子,后背右半边整体淤血到发黑,像是个花色不均匀的奶牛猫。
何一晓拉开书桌抽屉,看见里面有绷带和消毒水,另一个抽屉是更多的书。
《实用民事法律制度教程》、《禁毒学》、《刑事侦查学》、《化装实用手册》……
何一晓默默合上抽屉,心内感叹一句,果然是个合格的保镖,业务理论双一流。
他有些咬牙切齿,忽然回头,目光一下定住!
在衣柜的侧面粘有挂钩,赫然挂着一件银灰色的丝绸大氅,衣架是洗衣店款式,外部套有塑料保护膜。
你还真是洗干净熨平了……
他一时有点无措,想找个地方坐下,可是房内唯一一把椅子被张冲搬了出去。他又没有坐人家床的习惯,只好推开门。
门口挂着草珠门帘,一动哗啦哗啦响,何一晓伸手揽住一把草珠子,滑滑凉凉的,心想这做个手串也是挺好的。
张冲关了水管,开门进来,没有想到何一晓就站在门口,好似整个人撞进人家怀抱里似的。
湿乎乎的人整个扑过来,何一晓眉头一皱,抬手啪地打了他一下。
张冲心里好激动,脸上还要装作不明白。
何一晓胸口衣襟被染湿了一块,他径自转身。
“身上有伤口,还用生水冲洗?这该不会是中水吧?”
“是自来水……”张冲声音低下去,默默扯了纸巾给他擦,可是,这个部位……他有点下不了手。
蕾丝钩花的白色窗帘随风飘拂,尾端扫过桌上的签字笔,带出轻微的响声。
何一晓指了指床边。
“你坐下。”
张冲身上是擦伤,他追的那个人慌不择路奔向车流,差点被面包车撞上。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把人拎起来,而增援的警察已经来到,他迅速把人带到安静地方,交接了。
张冲把得到的所有证据交给了警方,对方表示感谢,同时问他来自哪个部门。
这是一个立功机会。
虽然如此,张冲转头就走。
没人来追他,是好事。
但不代表没人用他。
也许下一次,他还会被派到什么世界边缘的场所,继续潜伏任务。
光明伟大正义需要有人负重前行,我愿意。
可是……
张冲抬头,看向何一晓,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何一晓垂着眼眸,已经换上一次性医用手套,在床边铺开无菌单,将药箱内的许多药品和器械摆出来。
“这里过于潮湿闷热,达不到无菌需求,没法给你做湿性愈合处理,可能会留疤痕。”
何一晓顿了顿,问他:“昨晚没有顾你,是在生气吗?”
“我懂得急救处理原则,是救命,不是治病。”
张冲说着,同时看见何一晓把听诊器按在他胸口上,仔细倾听。
“谢谢你的理解,但你仍然可以生气。”
何一晓将听诊器的另一端挂在双耳中,听到轰隆隆的心跳声。
张冲看见何一晓右耳边有一颗小痣,而下方脖颈修长华丽,美中不足的是,侧颈有淡淡的抓痕。
张冲忍不住抬手,轻轻握住何一晓的脖颈。
何一晓目光凝滞,极缓慢地转头,看向他,眼神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嘴唇微张,却没有话说。
这样的神情,张冲见过一次,而这次是第二次,他已经明白了。
他终于读懂了这神情的意思,叫做:紧张。
流动在二人中间无形的气场陡然一变!
张冲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略用力,扳着何一晓的脖颈向另一侧。
视线前方,赫然就是那件挂在衣柜侧边的银灰色丝绸大氅。
“你倒是,一点也不尴尬。”何一晓把目光挪回来,挣扎了下甩脱张冲的手。
在这一刻,张冲以为他要摔门而去,立即弹射起身。
而何一晓并没有走,也没有要走的打算,甚至还很奇怪地看着他,抬手按着他没受伤的那一边肩膀,把他按回床边。
“别动!”
幸福喜悦在心底疯长,与此相比,伤口的疼痛实在不算什么。
“你怎么胃不舒服?没有好好吃饭?”
“医生都这样。”
“光熙北京有七百多名医生,也不都是这样的。”
何一晓一手捏着碘伏瓶子,一手用镊子夹着棉球,停顿在半空,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顾璇有六十多个保镖,都需要这么大的牺牲么?”
张冲立即低头。
“我……我是在做卧底,但我成功了,那个地方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没什么可羞耻的。”
“为了任务,要你怎样都可以吗?”
张冲听到自己头顶有清冷的审问。
“回答我。”
“我可以!”
张冲勇敢抬头,但险些撞上何一晓的下巴,于是瞬间低头。
好吧,我不可以。
“对不起,利用了你……”
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是见义勇为。”
何一晓仍不说话。
张冲有点慌了。
“真的。”
何一晓给张冲收拾了伤口,喂他吃了消炎药,顾自把带来的东西收拾好。
他真是个好医生,发慈悲之心,誓愿拯救含灵之苦,大医精诚。
张冲心里某处像是破了大洞,呼呼的冷风灌进胸膛。
他要走了。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伤心,但也有些放心。
这样也好。
我终究是不配拥有的,只是在美梦中想想而已。
然而,何一晓说:“休息一下吧。”
这句话让张冲彻底死机。
他脱了鞋,翻身躺在床上,乖顺地闭起眼睛,强迫自己忽略雷鸣般的心跳。
床头墙壁上有两个开关按键,而头顶除了电灯还有一个吊扇。
何一晓试探着按下一个开关,吊扇的扇叶开始旋转。
气流被搅动,空气凉爽了些。
被子被放在张冲身后,是很薄的空调被。何一晓将其展开,搭住张冲的肚脐。
对方身体覆盖过来的瞬间,张冲忽然很紧张,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你……你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走。”何一晓说:“你睡着了我再走。”
那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张冲心里埋怨了一句,嘴上不敢说。
这房间这么小,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就在自己面前,浑身冒汗,肆无忌惮地分泌青春荷尔蒙。
这对于何一晓来说,不亚于酷刑。
他根本没有地方坐,站在床边,个子又太高,有被吊扇刮到头顶的风险。
那么坐在床边……
这不符合无菌要求,也不符合他的距离感理念,更是在挑战自我定力。
张冲哼唧了一声。
何一晓立刻坐下,捉住他的手按脉搏。
这脉搏跳动的,几乎在打他的手。
何一晓忽然有些恍惚,不是很想放手,但不得不放开,否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也没法保证。
然而,就在他松手的瞬间,张冲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眼神清清爽爽,不带欲望,却满含攻击性。
何一晓的眼神凝固了,慌忙撤手,却突然发现床单下方的触感很奇怪。
粗布格子的床单被掀开,底下赫然是粉红的一沓一沓现金!
“有九十万!”
张冲单手枕在颈侧,另一手比了个“任君观赏”的手势。
“这是任务中用到的资金。”
“归你了?”
“不,案件查清后是要上交的,我只是暂时保管。”
何一晓越发不理解。
“也许你可以保留着,作为酬劳。”
“酬劳是酬劳,证物是证物。”
“你可以找其他地方存放。”
“那为什么不是用来防潮隔热呢?我不使用它们的货币功能,而使用纸张特性,这不算过分吧?”
张冲一改平常的唯唯诺诺,思维流畅逻辑清晰,眼神高兴之余,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
好吧。我对你的任务持保留态度,但你成功了,我也为你高兴。
何一晓点了点头。
“你几岁?”
“我已经成年了呢。”
张冲笑了起来,再次闭上眼睛。
吊扇呼呼转着,张冲侧身躺着,露出的半幅身体伤痕累累的。
在他右侧胸骨外缘有个形状奇怪的伤口,何一晓伸手想触摸一下,但无菌原则阻止了他。
他等了很久,等到张冲呼吸均匀,才回头看了看门口。
该走了。
然而,这小小的房间似乎有某种魔力,明明是在内环最繁华的地段,却隔绝人烟喧嚣,像个世外桃源。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没有跟个小混混走,三十七八岁了又看上一个不良青年么?
他问自己。
张冲忽然动了动,似乎是梦里发出痛呼。
何一晓赶紧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微汗湿,也有些发热。
“这里的主人失踪了,看房子的老大爷上个月新得了孙子,要回去办酒席,让我帮忙看管一下,就当是房租。”
“我并没有问你。”
张冲睁开眼睛,根本毫无睡意:“怕你以为我是坏人。”
何一晓静静看他作死:“所以就可以说谎话欺骗我?”
“这里是老板的家,他不是主人。”张冲声音放低:“我不会骗你。”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老板让你体验一下天价四合院,用来抵偿你的卧底酬劳?
他就这么轻易地打发了你?
张冲咬了咬下唇,甚至咬出血痕,他知道何一晓聪明,却从没想过把他扯进任何复杂的事件中。
可是,可是我不甘心……
在这一刻,他下定了决心,伸出一只手,是握紧的拳头。
“你猜猜我手里有什么。”
何一晓想也不想回答。
“什么都没有。”
“不对。”张冲单手握了半个心形,举起来,递过去。
可是何一晓并没有接,于是张冲把半个心变成了一个大拇指。
“你很厉害!”
何一晓自动想歪。
张冲鼓起勇气挺起身子,倾身向前,气声道:“我听说过的那个理论可能是不对的,您能不能给我机会验证一下?”
何一晓终于确定自己没有想歪,过往的一些事情有了合理解释,然而也不代表什么。他抬起手,想把张冲推开。
而就在此时,张冲反而更凑近,故意把肩膀伤口递过去,挑衅的眼神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何一晓犹豫了。
瞬间,天地倒转,他被压在床头!
张冲湿漉漉热乎乎的脸颊贴了贴他,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你猜得没错,如果不是你,为了完成任务,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人……是你救了我,我高兴极了。”
“你、你还没想好。”何一晓呼吸困难,艰难偏过头。
“不是为了好玩,也不是为了新鲜感,是因为我喜欢你。”张冲按着他的手,越过头顶固定:“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何一晓思维一空,眼前只有灼灼眼神和靠近的唇。
箭在弦上,却仍然有温柔的恳求。
“你答应过我的,再一次,只要我愿意,你就听我的。”
“我愿意的。”
“人家是第一次呢。”
“主人……”
何一晓略微抬了抬头,贴上近在咫尺的唇。
好吧,还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