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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趁你病要你命

    顾璇再次醒来,窗外夜幕四合,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今夕何夕,看哪里都不真切,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在噩梦中仍困宥着似的。

    他心里空空落落的,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叹气,虚弱地翻了个身。

    何一晓端端正正坐在床边,就这一盏阅读灯在看书。

    那是一本线装书,深蓝色的封面,里头纸张泛黄,一看就很脆,他翻得很小心。他的脊背拉得修长,侧颈横陈着抓痕,暗红血痂在瓷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道友,爱情方面,如果另一半是个混蛋,祖师有什么好办法吗?”

    “及时止损。”何一晓放下书本,偏过头看着顾璇,表情平淡:“给我你的手。”

    顾璇小心地把左臂伸过去,被轻轻推开。

    何一晓拿过顾璇的右手,轻轻托住掌心,顺着指尖方向摩挲,最终停在无名指根部。

    他用拇指和食指仔细按压揉捏,力道时而轻时而重,像是在寻找什么。

    忽然疼了一下,顾璇感觉无名指根部有一根筋在跳动。

    何一晓掐住这一条,一下一下轻轻往指尖方向捋,嘴唇翕动。

    顾璇听见很轻微的两句话,像是:“诸邪退避,百无禁忌。”

    这么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称不上熟悉的带着玄学色彩的同事,以及类似咒语的祝福,让他有点害怕,头脑猛地一醒!

    何一晓停下了动作,将顾璇的手重新放回床边。

    顾璇自己坐起来,感觉眼前蒙着的一层雾气散去了,真实的身体感觉回笼,他全身酸软,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

    看见他皱眉,何一晓起身,端来一个保温杯,里面是红糖桂枝姜茶。

    “喝了。”

    顾璇正口渴,而茶汤温度适中,入口微辣,并不难喝,而且分量很少,三口就喝完了。

    “没有想到居然是你来照顾我。”

    “投桃报李。”何一晓接过保温杯,重新拧上盖子。

    顾璇看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试探着问结果,只是得到摇头,他不太满意,也不是非要八卦,可是当事人就在眼前,分享秘密有助于增进感情,不是吗?

    “你有空问我,你不问问梁时雨?”

    顾璇醒来没见到她,估摸她被急诊叫走了,也就不问。

    “这个没良心的,她爱去哪里去哪里。”

    “没良心……”何一晓清淡地笑了笑,浅浅叹出一声,偏头看向窗外三环辉煌的灯火,暖黄的路灯照得他的脸像是褪色的旧照片。

    顾璇曾经很羡慕他,几乎以他为幸福人生的范本,还偷偷想象过,如果自己生在平凡的家庭,也说不定会长成他这个样子。

    没有任何烦心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人生,该有多好?

    然而,他回国的理由过于牵强,而从梁时雨那里得知他出国也是很突然的事情,再加上他拜托自己打听一个澳洲航空公司的中国籍飞行员,三件事情加起来,让他这个悬浮着的神仙形象去掉了光环,落回地面,变回一个活生生的人。

    中年男人为情所困,最可笑,也最可悲。

    当顾璇得知任家安已经安排好了婚期的时候,他心里是相当不舒服的。

    他想起了哥哥。

    他牵着你的手,走过懵懂青涩,走过分风风雨雨,口口声声我爱你、我疼你,却毫不犹豫挥刀向你。

    这样的一个人,要恨他是很容易的。

    可是要忘掉他,却很难做到。

    “你想聊聊吗?”顾璇试探着道。

    何一晓目光下移,显然是犹豫了一下。

    “你自己百事缠身,尚且自顾不暇,为什么如此关心他人?”

    “闲着也是闲着。”顾璇笑起来:“我不像杨博士那么贵,我不要钱。”

    何一晓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倾诉的诱惑,再开口,声音低沉。

    “十三年的故事,讲给你听,怎么也要讲半个月。你没那么多心力,我也并不想回忆。长话短说,我提出了分手。但以他的脾气,肯定会闹得不可收拾,最后还是我让步。”

    何一晓看到顾璇眼中闪烁着灼灼精光,整个人的状态比平常的任何时候都精神饱满,再次犹豫了一下,适当扩展。

    “他早就表示过喜欢我,但我当时没有选择他,和另一个在一起了。他大打出手,赢得了胜利。在他心里大概以为我是一件战利品,如和亲公主一般,不是真心情愿和他在一起的。因此他频繁离开,让我追逐着他,以此获得被爱的满足感。”

    直到五年前,何一晓追到澳洲,任家安终于愿意放下防备,也收起了自我放逐的心思。两人养了一只猫,找了一间毗邻小型森林的独栋别墅,正式开启同居生活。

    中肯地讲,任家安这个人在生活方面无可挑剔,他很顾家,也很会照顾人,遇到事情第一个冲出去,往往也能想出很多办法。除却飞行任务繁忙之外,简直是医生的最佳伴侣。

    两个人虽然是生活在异国他乡,却有稳固的小家,内心的满足是巨大的。

    然而,任家安有很严重的家庭问题,他以冷处理的方式对待,期望时间能带来改变,可是没能成功。

    于是,任家安不得不面见父母,最后争取一次。

    那次的结果,任家安没有对何一晓说,他给何一晓发布任务:回国,去深圳。

    何一晓没有听他的,来了北京。

    这一次,何一晓没有再追着任家安的脚步,让任家安岌岌可危的满足感全面崩塌。

    一直退后等人来追是会上瘾的,源于你自己内心的不坚定,你想让对方证明他爱你,想看到他的行动,像高高在上的帝王,时刻审判着对方的决心,只要有一点不合心意,就能轻易地推翻过去所有一切对方的努力。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倾泻负面情绪,可以随心所欲地抱怨因为我而导致他和家庭决裂,无休止地控诉他为我付出,而我没有对等的回报。甚至到后来我也觉得是我亏欠了他。”

    顾璇心虚了一下,知道的你这是骂男朋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骂我呢。

    “这次他找到我,让我等他两年,两年之后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让我猜一下,如果不是他父母同时患上绝症,时日无多,那就是他想找个人结婚,给家里一个交代。”

    何一晓愣住:“你怎么知道?”

    顾璇一根指头点点他,这就是你恋爱谈得太少了,经验不够。亏你还是个弯的,我都比你懂得多。

    “他是故意骗你的!他想让你再次拿出行动,证明你爱他。比起欺骗,其实是要挟!如果你不做,他就以你的名义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人!那么,当前情景,请问什么样的行动能够满足他的要求呢?”

    何一晓眼神游移,茫然了很久。

    顾璇伸手按着眉头,阻止续的皱眉挤出皱纹。

    “他的意思是,他把你追到手,他的任务就完成,后面一辈子都看你的表现。他搞不定他爸妈,你就应该出面,低头跟他爹妈认错,说拐了他们的儿子,然后任打任骂。”

    何一晓目光僵住。

    “争取对方父母的支持,也是身为伴侣的责任。”

    “你争取过吗?”

    何一晓不说话了。

    “是没有,还是没成功?”

    两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任家安的父亲知道了,来何一晓工作的医院,找到他的领导,投诉他行为不检点。

    领导喷了他一顿,把人骂走了,事后也骂了何一晓一通,让他擦亮眼睛找个好人。

    何一晓的父母很通情达理,以他的心爱喜欢为主,并不多干涉。所以他完全没有任何的思路去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想或许应该分开。但只要他稍稍有所表示,任家安就开始闹,一直闹到何一晓妥协。然而,过不了多久,任家安就会再次爆发,以何一晓并不真心为由气愤出走,之后就是何一晓去追他。

    追着任家安已经耗费了所有心力,何一晓实在无法想象该如何去面对他的父母。

    “他并没有要求我出面解决,是我不够主动。”

    “我听懂了,他要面子,要男人的尊严,嘴上说不让你为难,心里巴不得你自作主张去见他父母,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顾璇气得头疼!

    “你省省吧!如果对方父母有可能同意,绝不会拖这么久。无论是他不想让你在他父母面前难堪,还是他想自己解决,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关键在于,如果他足够在意你的感受,他不会把这样的难题抛给你。退一万步讲,他爸妈就是那种特别顽固的人,宁死不让步,他只要够坚决,完全可以彻底和家里断绝来往,和你安安心心过日子。如果他在意父母,就趁早跟你断绝关系。两条路,很好选。”

    就算你卑躬屈膝讨好卖乖,人家二老终于肯接纳你,接下来就是你在人家全家的面前做小伏低的一辈子。

    “他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就不是吗?男人心里的小九九多简单啊。又要霸占着对方,又要占据道德制高点。我也是个容易后退的人,但我的问题太复杂了,我不想梁时雨跟着我吃苦。他要是也这么想,他就应该给你车子房子票子,能在一起的时候好好待你,不能在一起的时候放你自由。他是吗?”

    何一晓瞪他。

    “少在这里拉踩!”

    “你看你,你还护上了。”顾璇怪声怪调一叹:“我终于明白张冲为什么在我和梁时雨和好的时候骂我恋爱脑。你俩要有结婚那天,别邀请我。你跟他要是和好了,不在背后告我的状,我就阿弥陀佛了。”

    何一晓绷紧着脸,酝酿了一阵,突然笑了。

    “张冲是挺生气的,我能看出来。”

    “你能看出来他生气,你看不出来我生气?”顾璇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拉扯何一晓的衣袖:“怎么着我也应该叫你一声大舅哥,我这可都是肺腑之言啊。”

    “你也真是的,有必要吗?我还以为一群人追在你身后,你一个也看不上呢。结果你倒是最恋爱脑的一个,太卑微了,上赶着不是买卖。”

    何一晓脸上不好看,有点坐立难安。

    “真不是我说,你早就该翻篇了。”顾璇越说越激动,气得四面八方甩眼刀子:“不是,他凭什么呀?他是有钱还是有权还是帅?是对你有救命之恩,还是那方面天赋异禀啊?男人满大街都是,只要你愿意,凭你的条件分分钟换人,不行我给你介绍一个。”

    何一晓霍然起身。

    顾璇立马拉住他的医师服。

    “哎哎哎,我错了,我口不择言了。对不起对不起,何主任,你别生气。接着聊一会儿。”

    “你该休息了。”

    何一晓去拂开他的手,然而反被顾璇抓住手腕。

    顾璇静静地看着他:“假如他真的选择和一个女人结婚,他真的会离婚吗?到那时,你又是什么身份?”

    何一晓转身就走。

    VIP病房的房门缓缓合拢,在关闭的前一刻被陈佐锋撑住。

    顾璇听到他笑一声:“何主任,眼圈怎么红了?”

    但是没听到何一晓的回答。

    陈佐锋带来了今日晚餐,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餐车上除了食物之外还有一瓶药液,是杨舟从国外带回来的最新的精神药剂。

    “这种药国内还没有引进,但国外已经很热门了,杨博士说能够解决精神分裂康复期的阴性症状,比如你现在的嗜睡。”

    顾璇看向自己的左手,发现突然反应过来,手上并没有绷带。他轻轻抓握拳头,手腕试着抬起,还是很困难,整只手肌腱绷紧,像新出厂的机器需要磨合,没有从前那种完全无法使力的松垮感觉了。

    “我睡了几天?”

    陈佐锋给他看手表上的时间。

    五月十五日。

    顾璇彻底惊呆了!

    陈佐锋一只手在他脸前晃晃,拉着他下床。

    顾璇头重脚轻,像是踩在棉花上,自己踉踉跄跄去卫生间,看见凄惨的一张鬼脸。

    他摸摸已经长出来的山羊胡须,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就此蓄须,哪天心情不爽了也找个洞天福地做道士去。

    一个小时后,他才从浴室出来,这还是陈佐锋催促了八百多遍的结果。

    顾璇整个人香喷喷闪亮亮的,衬得房内光线都明亮了好几度。他刚敷过面膜的脸水润Q弹,各种昂贵的精华面霜厚厚敷了一层,头发包裹在蒸汽焗油发帽里,两只眼睛被揪得向上吊着。

    他终于肯坐到桌前,之前的那份饭被换掉了,新的正在送来的路上,只能先吃药。

    这药倒是不难吃,但也绝对不好吃,好在只需要喝一毫升,他大口灌水。

    “我想告诉你的好消息是你没啥毛病,只是贸然停药引发的嗜睡,之后你要坚持服药,可是要吃一辈子的。不过杨博士特意挑选的这种药副作用比较小,最大可能避免胎儿畸形。”

    顾璇笑出声来。

    “我又不是……”

    他“啊”地一声,反应了过来,杨舟还是挺贴心的嘛。

    “但你刚刚做了全身检查,从头到脚整个扫了一遍,半年内不能要孩子。”

    “想得太远了,半年我能不能把媳妇儿追到手还不一定呢。”

    服务员送餐进来,陈佐锋帮着布置了一阵。

    顾璇终于吃上饭,觉得咀嚼食物的动作都生疏了,慢慢地进食,一顿晚饭吃了四十多分钟。

    等他吃饱,陈佐锋才说出那个坏消息。

    “梁医生走了。”

    梁时雨送顾璇回到北京,把人交给何一晓,去换医师服的几分钟时间,王歆突然出现,带着几位股东把她截住,质问她做了什么导致顾璇昏迷。

    还没有得到检查结果,梁时雨也不能确定顾璇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没心思跟任何人对质,也不认识王歆他们,直接叫保安。

    可是,保安来了,反倒请她离开。

    “要不是顾璇精神不稳定,我们早就该弄死你。”王歆说:“他有精神分裂和抑郁症,你是医生,你想控制他太容易了。不是我针对你,实在是你的所作所为让人无法相信。”

    “精神分裂?”梁时雨如同听到今年最好笑的笑话:“你骗我也该找个好的理由。”

    王歆冷哼一声。

    “这就说明你根本不在意他,只要有心,随随便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他曾经多次自杀。听说你住在他家里,你没见过他吃药吗?”

    王歆伸出一只手,指向门口。

    “你自己走,我们不为难你。”

    “于是她就走了?”顾璇不相信,梁时雨是这种知难而退的人?

    “事实上,是的,她真的走了。”

    陈佐锋也很无奈,他拦不住王歆,事后打电话给梁时雨,劝她不必在意,让她回昌平待几天,等顾璇醒了给她做主。

    但梁时雨说不必了,她有该去的地方。

    一个灵感在顾璇的脑海中滑动了下,他没有继续追问。

    “医院,尤其是急诊,肯定有内鬼,这是你的责任。”

    陈佐锋面沉如水:“是,我得好好理一理某些人的骨头。”

    顾璇冷静地道:“让王歆来见我!”

    五分钟后,王歆到来,带了一捧黄色郁金香,特意介绍说是进口鲜花。

    顾璇不说话,含笑看着他。

    “黄色郁金香的花语是无望的爱,你是点我呢?”

    “我老人家不懂那么多,单纯这花朵好看,配得上你。”王歆笑着坐下:“梁医生走了,我让她走的。我觉得她不太适合你,尽管你喜欢,但就像巧克力,你爱吃,也不敢多吃,尝尝就算了。浙商有一条规矩,绝不和有利益纠缠的女人上床。你得学学。”

    陈佐锋失笑。

    “您老人家高寿啊?顾圻可还在呢。”

    王歆脸色一变!

    顾璇深吸一口气,摆摆手,止住王歆的反驳。

    “看来这次的事情让你全身而退,你并没有长经验教训,反而有恃无恐了。废话不多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我之前给你的任务,把该清理的人快速地清理掉。要么,你自己走,股份留下。放心,我不贪你的。我会建立一个基金,代管这部分资金,等你百年之后,交给你的合法继承人。”

    “如果我不走呢?”王歆笑起来:“你有没有听说过逼宫劝谏?”

    “如果我不是傀儡皇帝呢?”顾璇也笑:“你有没有想过武力到底握在谁手里?”

    “你走私,你赚钱,你犯了事,家人找我哭诉,愣是一毛不拔。我卖了上海所有的房产才把你赎出来,我并不欠你的。”

    “当时那种情况,你不救我,集团就要散了,你救我,也是在救你自己!”

    顾璇看着王歆,眼神泛着冷光。

    “固然我需要你的支持,可是,你别忘了,我没有给你任何的权力干预我的人生!”

    王歆一把掀飞花束,郁金香嫩黄的花瓣洒落满地。

    “集团大小股东都拿你当笑话,私底下套现跑路,如果不是我压着,你还能在这里安然养病?你还能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你为着小情小爱置事业于不顾,你还不如……”

    “我还不如段景兰,对吧?”顾璇抱胸靠在椅背上,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这次有多少人跟随你,你去清理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不做,也有别人做。但到那时,你从前做过的事,自然有人找你喝茶,好好聊聊。”

    “我做过什么事啊?你说啊!”王歆彻底卸下伪装,赌顾璇是在虚张声势。

    顾璇确实不知道,但有人知道。

    “早在你想让齐若愚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段景兰有勾连。那么你猜猜,齐若愚会不会拖你一起去死?你再猜猜,齐锐是站在谁那一边的?”

    王歆自信的眼神渐渐消散,猛地一拍桌面!

    “你!”

    陈佐锋立刻架住他,一把将他推开。

    “王总,差不多你也该去干事儿了,老板都吩咐了,抓紧吧。”

    “这是何必?”王歆瞪着陈佐锋:“我们这么多年相识,吵嘴几句,又不是什么大事?看在顾圻的情分上,我能不管顾璇吗?”

    “谁说不是呢?”顾璇也笑起来:“您去吧,我等着您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