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在同一时间亮起,广场舞激战正酣。
张冲迅速推出人群,在各种边缘空隙间左突右奔,高高跃起,从一只卧在地上吐舌头的拉布拉多犬头上凌空飞过。
他的急速奔跑却未给现场带来多少影响,大部分人只是一转身看见个灰色的影子,还以为是风。
张冲一路狂奔,从一个小区侧边翻墙而入,从另 一个侧门跑出来,过马路,穿过写字楼的前后门,来到某小区,从地库入口溜进去,随便选一个出口上地面,熟练地绕过一栋栋大楼,在绿化树木间的暗影中穿行,像一只鼹鼠般突然出现在小区主入口保安室门边,已换上深蓝色的保安制服外套。
就在下一秒,何一晓抱着猫急匆匆走来。
行人出入小区需要刷卡,而门卡装在核桃背带的小包包里,就在何一晓停下取门卡的瞬间,任家安追了上来,将他反手按在大门石柱边。
“到底为什么?”
何一晓别过头,嘴唇紧紧抿着,下颌线绷紧。
“是为了你的初恋?还是你终于动了凡心,看上了什么人?”任家安低吼,如一头困兽:“你说话!”
核桃被两个人夹在中间,挣扎着伸出爪子,何一晓反手护住它在肩头,被猫的悬趾狠狠扣进肉里。
他的大V领被扯得很开,鲜血直接顺着肩膀流下来,染红了核桃的白手套。
他仍旧不开口。
“你总是这样!”任家安气愤地一脚踢飞旁边的锥桶。
“砰”地一声,惊得核桃猛地窜起来。
何一晓借机转身。
“站住!”
任家安扑过去拉他。
然而就在此时,门开了,一个保安走出来,未看到怎么用力,把何一晓推进了门。
紧接着,铁门关闭。
保安展开手臂,拦住任家安:“您是业主吗?”
任家安看也不看他,冲去门边。
然而就在这耽搁的瞬间,何一晓不见了。
有业主回家,刷卡进门,任家安想跟着混进去,却被保安重新挡在门口。
“同样是穿制服的,现官不如现管。”
下一个人进来,任家安要跟,又被拦住。
“我忘记带门卡。”
“请您出示身份证,无论是业主还是租户,在我这里都有登记。只要登记对上,我帮您刷卡进门。”
任家安愤怒地瞪着他。
“我是业主的朋友。”
“请您给业主打电话,让业主本人来接您。”
“我……”
“如果您无理取闹,我们会采取相应措施维护小区治安。”
任家安见过很多神情倨傲的人,却没见过一个物业保安有如此冷冽的眼神。
视线稍稍下移,他看见保安的鞋子是橘红色的Yeezy Boost 新款。
“你是保安吗?”
保安整个人姿态放松,但站位毫不退让,露出一种职业的带有威慑力的笑容。
“您最好希望我是。”
保安室侧面的角落里,何一晓抱着猫贴在墙边,侧脸挨在核桃后背上,眉头收得很紧。
同样的错误,我还要再犯一次吗?
他问自己。
外面的声音停了,不知道是在无声对峙,还是任家安终于知难而退。
何一晓抬头,看向前方自己所住的楼栋,迈开脚步。
他没有回头。
乌云卷土重来,天空开始落雨。
走廊的窗子可能是保洁忘记关上,有雨水顺着缝隙闯进来,将内墙的洁白腻子面层打湿很一大片。
何一晓坐在防盗门后核桃的航空箱上,绷紧神经,侧耳倾听。门外始终有声音,带着呼呼的风和水混合的暴雨奏鸣曲,杂乱无章又猛力地敲打着他云淡风轻外表之下脆弱不堪的灵魂。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何一晓再次睁开眼睛,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为清晨五点半。
天际微亮,雨还在下。
何一晓动了动酸僵的脖子,转头看见核桃在鞋柜上蜷缩成一团睡着,毛发乱糟糟的,背带和牵引绳还绑在它身上。
心酸毫无预兆窜上鼻腔,撞击他的眼眶。
何一晓抬手捏紧眉心,深呼吸。
几分钟后,他扶着镜框站起来,扭动门把手,推开了防盗门。
门外并没有人。
他松了一口气,然而忽然感觉门后有纸袋的摩擦声。那是一袋麦当劳早餐,豆浆、薯饼、猪柳蛋麦满分三件套,仍然烫手,甚至薯饼还很酥脆。
豆浆的纸杯上写了一行字,方方正正的小学生字体。
“TO猫先生:好好吃饭就是日行一善。”
长廊两侧并没有人,而电梯正在下行。
何一晓左手背在身后,随便掐算了一个数字,突然看向某个方向。
楼梯间消防门右侧开了竖向的一道小窗,磨砂玻璃后隐隐有个人影。
何一晓走到门边,难得的犹豫了几秒钟。
“谢谢你。”他说。
门后突然乒乒乓乓响作一团!
何一晓急忙推开消防门,一道灰色影子撑着楼梯栏杆直接跳到下一层,迅速跑走了,奔跑跳跃的脚步声在整个楼梯间里回荡着。
四环里的新楼盘,售楼处刚刚开门,绿化大叔捏着水管浇门口新移栽的草花,现磨咖啡的香气从装潢高档的案场里缓缓飘出来。
张冲套上水吧服务员的围裙,把胸口“光熙地产”的金属徽标摆摆正。
销售主管钻进吧台里,把自己的水杯放在咖啡机上,取了两包白砂糖叠在一起去撕。
“主管,请你尝尝我自制的香草糖。”张冲从柜子里拿出一罐混有香草豆荚和种子的砂糖,糖粒被染成浅棕色,拧开盖子,香味如振翅之蝶,扑人的脸。
“小哥哥手艺好哦,我可有口福了。”
销售主管喝放了很多糖的咖啡当早饭,同时不断地用微信语音回复客户的问题。
张冲又拿出一盒手工黄油小饼干。
“空腹喝咖啡会胃酸过多,吃点碳水垫垫肚子,不胖人的。”
“懂得还挺多。”销售主管好奇地打量张冲:“你是北京人吗?”
张冲把发酵好的面团放进厨师机里。
“不是。”
“那……你有五年社保吗?”
厨师机没反应,原来是插头被拔了丢在一旁。插排上满是手机充电器,还有一个更夸张的巨大号对讲机充电座占据大半位置。
张冲把它们统统拔掉,藏进柜子最深处。
就着蹲下的姿势,他仰头看向销售主管,很是奇怪。
“您不是要给我介绍相亲吧?”
销售主管品着香草咖啡,满足地眯起眼睛。
“有钱才能把妹,你得先赚钱啊。”
“哦。”张冲似懂非懂,起身把厨师机插上电,设定时间:“我社保才两年。”
“哎呀,满大街都是钱,你却要当个宅男。”销售主管拍拍身上的饼干渣子,失去了兴趣,准备要走。
张冲拦了拦:“到底是啥事儿?为啥问这个?”
“限购了,限购你懂不懂?”
张冲摇头。
销售主管恨铁不成钢,拉着他的胳膊使劲掐:“你咋不学习啊?政策一天一变,只要会玩,那都是来钱的道道儿。”
张冲还是摇头。
“我知道啊,本地人可以买两套,外地人五年社保可以买一套,可是没有,那又能咋办呢?你有办法给人家办北京户口啊?你可真厉害!”
“北京户口我是办不到,但我有别的办法。”销售主管说,限购政策是政策,婚姻政策也是政策啊,客户没有本地户口和社保,找一个有的不就行了吗?结婚,买房,过户,离婚,完事!
张冲摊开硅胶面案,戴上一次性手套,把冰箱里的油酥面团拿出来,慢慢揉着。
销售主管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挺有成就感的,像是教了个徒弟,只是徒弟不太开窍。
“你有没有这样的朋友?男的女的都行,老的少的无所谓,只要单身就行。”
一句话,张冲瞬间翻脸。
“违法的事我可不干!”
“你这人咋说话的?啥违法?人人都这么干,你不干,你就一辈子穷哈哈做饼干。”
张冲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情绪暴露了,虽然还是绷着脸,语气稍微和缓了些。
“我是听说过有夫妻为了买房离婚的,没听说过有人为了买房假结婚。那我就不懂了,要是……比如说是我吧。”
张冲手里干活不停,缓慢地、一句一停顿地说:“要是我有资格,我跟人家结婚,她花钱把房子买了,之后我就不跟她离婚了。那我不是媳妇儿也有了,房子也有了?”
“你敢!”销售主管眼露凶光:“一套房200万,卸一条胳膊可只要10万!”
张冲揉面团的手停住,整张脸突然煞白,茫然看向销售主管,眼神逐渐流露出恐惧。
“哎,我没吓你,我不是吓你。”销售主管两只手在空中挥舞,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没人会这么干。”
销售主管笑起来:“里外里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一切手续都有人操办,事成了拿5万块钱回家不好吗?谁干那铤而走险的事儿?”
“一个月,5万?”
“你这话好怪哦……”销售主管眉头跳了跳,看着张冲遮到眉毛的学生头留海,看着他乖乖的一张脸,不怀好意笑起来:“你要是肯下海,找个富婆或者有钱老板,保证比现在赚得多。”
张冲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我没有种这爱好。”
“说正事,你到底有没有符合条件的朋友?哪怕是结婚了也可以的,只要没房,让他先离,可以多给一万块。”
张冲还是摇头,但是幅度没那么大了,像是在犹豫,而不是拒绝。
“你再打听打听,有信了跟哥说。”销售主管撞撞张冲的肩膀,挺直腰板,一身专业范儿地出去接客去也。
已经过了顾璇起床的时间,甚至过了梁时雨自然醒的时间。
天津的雨还在下,温泉度假酒店的大床房开了一扇窗透气。
顾璇还没醒。
他有些低烧,但其他指标是正常的。
梁时雨坐在床头,每隔一分钟拍拍顾璇的脸,捏捏他手心,低声呼唤他的名字。虽然知道他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关心则乱。
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很坏的可能。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顾璇的。
桑谦和来电,话音颤抖,他说,老爷子走了,是今早发现的。
“节哀。”梁时雨说:“顾璇从昨晚就病了,实在没法过去。”
“昨天的生日过得热热闹闹,老爷子挺开心的。”桑谦和吸吸鼻子:“师哥咋了?我看他手上缠着绷带,怎么伤口严重了吗?”
“也有可能,昏睡不醒的。”
“完全不醒来?”
其实也不是,顾璇显然是在浅睡眠中,也能勉强唤醒,只是人没有精神,眼睛睁不开,哼唧两声表示他醒了,很快又昏睡过去。
“那是冲撞了。”桑谦和懊恼地叹息一声:“要早知道老爷子快不行了,就不该让他来,他刚做完手术,正是身体虚的时候。”
“什么意思?”梁时雨没听明白。
“啊,可能你们医生不信这个,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还是全面检查一下比较放心。”桑谦和吸吸鼻子:“郑医生,我要去忙了。”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陈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其实我们家里人也早就做好准备了。对了,等师哥好点你再告诉他,不着急。”
“好,知道了。”
放下电话,梁时雨探手猛按顾璇肩井穴振他一下,顾璇疼得躲了躲,勉强把眼皮睁开一条缝隙,但被浓密的睫毛遮住,看不到他的眼神。
“几点了?”
“十二点了,你快醒醒,我们回去。”
“回哪里?”
“北京。”
“嗯?”顾璇发出一个很可爱的鼻音,像小动物似的窝在梁时雨手边,虽然手没有力气,还是要拉着她一起躺下。
梁时雨想起刚才桑谦和的话,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拍了一段顾璇的视频给何一晓发过去。
何一晓回复:他魂魄的一部分丢在外面了,需要你拿他的一件衣服去找回来。
梁时雨:在哪里?我现在去。
“你是医生。”
“我也是病人家属。”
微信聊天界面显示“对方在输入中”,然而,几分钟都没有收到回复。
梁时雨果断放下手机,呼叫前台,请酒店安保帮忙,把顾璇弄到车上,抓紧一切时间开车回北京。
天色阴沉,虽不下雨了,视线仍然不好,梁时雨眯着眼睛开车,不敢开太快,心里又着急,十分后悔。
也说不好她是后悔放纵自己不爱戴眼镜这个坏习惯,还是没叫几个保镖跟随,还是昨晚不该让陈佐锋走。
或许应该在昨晚发现顾璇不对劲的时候,第一时间让陈佐锋带他回去。
这一夜梁时雨没睡,早上也没吃饭,车子刚开到高速入口,她觉得有点晕,停在边上缓一缓。
她走下车,呼吸几口混合着尾气和汽油味的空气,打开后备箱,想拿一支葡萄糖,却忽然看见药箱里有个黑色的眼镜盒。
打开来,是一副大尺寸的黑镜框近视镜,度数刚刚好。
梁时雨戴上眼镜,整个世界都清晰了。
太阳挣脱乌云的束缚,投下万道金光。
顾璇迷迷糊糊地下车,侧脸好几道压痕,头发乱乱的。
梁时雨合上后备箱,忽然觉得他好可怜,像一个以为自己被抛弃的小动物似的。
她快步上前,拥抱顾璇,亲亲他的嘴角。
顾璇没什么力气,低了低头,撞撞梁时雨的额头。
“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