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事务告一段落,像王歆这种无关人员就该撤了。
他在一群离去的身影中逆流而上,回去找到顾璇,拉着他,要他一个意见。
“本来约好了和荷兰公司的太子爷在首尔见面,没想到因为老太太的事耽搁了。现在既然已经处理完毕,你收拾收拾精神,该见面还是要见的。你给我个时间节点,姜织雨等着回话呢。”
“说实话吗?我不想见他。”顾璇慢条斯理解下袖管的黑纱,递给张冲,摇了摇头。
“他们安的什么心,你我都清楚,先收购光熙韩国的几家医院,之后就是光熙本部,接着是就是光熙集团。”
“但是现在……”
王歆看了一眼张冲,给他一瓶运动饮料,示意他出去。
张冲把黑纱折好,连同饮料瓶一并放进口袋里,站定不动。
这是告别厅的一个小休息室,外面大厅里,赵惠宜和杨舟还在同一些老人家寒暄,听他们的教诲。
王歆上前几步,拉着张冲走出来,到门口给他指了指一位穿着墨蓝绸衫的老人。
“认识吗?”
张冲当然认识他,那是薛晴的爷爷,薛有方的父亲,薛老爷子。
“同一天,同一时间段,梁医生从薛家逃出升天,顾璇出了车祸。我知道你在调查这件事,一年了,你的调查有结果了吗?”
王歆笑起来:“张警官?”
张冲目光一凛。
顾璇抬手按住额角。
“我还要告诉你,不仅我知道,光熙的股东,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就是那个老头子说的。你查来查去查不到结果,也就能明白是为什么了。”
王歆关上门,推开张冲,看着顾璇道:“从前哥们兄弟陪着顾圻出生入死,再难再险的事,我们拎着脑袋上,舍生忘死才打下的江山。到你这里,你弄了个卧底在身边,别人会怎么看?人人都会想,你是想洗白自身,当一个清清白白的商人,让大伙当替罪羊。我告诉你,在他们那些人眼里,商人就没有清白的。你别太天真,被人利用了一次还不够,还要被利用第二次!”
“您说什么呢?”张冲呛声:“不存在的事。”
“隐秘战线退下来的缉毒精英。”王歆斜眼睨他:“还要我继续说吗?”
张冲额头青筋直跳,手下意识按向后腰。
“那都是过去式了,你还不许人家改行吗?”
顾璇突然按住张冲的胳膊:“你先出去,把车开到门口。”
张冲盯着王歆,缓缓放开了手。
“老板……”
顾璇摇了摇头,不让他再说。
张冲不敢轻易离开,但也知道自己留下会有更多的麻烦,内心天人交战,最终一步步走向门外,在门即将关严的间隙,看见王歆转头去和顾璇讲话,快速将一枚窃听器贴在门内。
顾璇正对着他,已经看到他的小动作,却没做声。
门彻底关上,顾璇抬了抬手,不让王歆继续抱怨。
“托付给你办的事情,你不愿意办,大可以直说,不必找借口。”
此前在墨尔本会面,顾璇让王歆调查和段景兰走得近的股东,逐一清除。
显然,王歆没有做。
王歆也有理由,过去一年按兵未动,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担心梁医生的安危。现在人已经出现了,还堂而皇之地在急诊工作,你又怎么说?
“GK集团马上就会用动作,这个时候内讧,你觉得合适吗?”
顾璇没说话。
“显然你也知道不合适,从操盘企业的角度,不应该这么做,但你还是坚持。我是否可以判断,你的真正用意并不在光熙,不在家族企业,你只想和段景兰作对?”
段老太太不在了,拔出萝卜带出泥,接下来将是一连串的亲信倒台。你今天下午不出面,不就是怕被牵连吗?可是你多虑了,要是人家有心想查,你是躲不过去的。
“有自家兄弟支持,几千亿的产业没那么容易倒下。段景兰自然有人去查她,不用你出面做这个恶人。”
顾璇看着王歆,眼神痛苦。
“你知道我恨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她吗?”
“她把自己当正室大夫人,可你母亲也并不是小妾,是明媒正娶的,我明白……”
王歆压了压手:“我当然知道你恨她,可是大敌当前,你要考虑的是更重要的事情。”
“你不明白!”顾璇一声低喝!
“是她逼我母亲跳海,承诺只要她死,就可以保全我。”
王歆面目一僵。
“什么?”
顾璇哭笑出声,仰头擦掉泪滴。
“我母亲毅然决然投身冰冷的海水,然而下一秒,段景兰拎着我的领子,把我丢进海里。”
浅水厝的岸边搭设浮岛,欢乐的家宴随着顾长河的死亡戛然而止。曾小姐被人押着跪在地上,被殴打,被谩骂,被逼着跳海。
然而,她以死保全孩子,投身汪洋之中,却看见孩子被人丢下来。
那一刻,身为母亲的她,是什么感受?
顾璇不知道,也想象不到,他只记得母亲背负着她在海中奋力地游着,有冷枪打在海面上,不让她靠近海岸。
在狰狞的尖笑中,顾璇和母亲游向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一艘渔船路过,发现了他们,有人抛下救生圈。
“抓住!抓住!”
渔民大喊着。
母亲把顾璇放在救生圈上,推着他靠近渔船,却在人们伸手过来的那一刻猛地推了船身一把!
她飘走了。
顾璇被人捞起来,全身颤抖着大哭,伸手要妈妈。
浪头打过来,母亲消失在黑沉的海水里。
顾璇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王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哎哟……”
顾长河和曾小姐的离奇死亡,许多人都有过揣测,然而没有确凿证据。可是万万没想到,当时年仅三岁的顾璇居然还记得。
可想而知,他在段景兰手底下讨生活的那么多年里,是何等的仇恨和压抑。如今在他拥有了权力之后,要他和杀母仇人和解,确实是强求了。
可是,他还是得说可是。
“你不顾一切和段景兰死磕到底,股东能理解你,却不一定能支持你,或许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顾璇忽然笑了。
“不是已经做过了?”
王歆一下呆住,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安慰自己是在殡仪馆,而不是因为突然意识到,顾璇是一个比顾圻更难琢磨、更难把握的上位者。
卡宴在一溜豪车中丝毫不显眼,离开殡仪馆,渐渐汇入车流,稍微有点特殊。过往的车辆有意识躲避,也有些车子故意加塞,打赌你不敢跟我硬碰硬。
张冲开远光去闪,逼着对方回到原本的车道。
顾璇看着表,马上就到十二点了,这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我承诺过,我要在今天去见梁时雨,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或许我做不到了。
“能不能开快点儿?”
张冲脚下加速,然而遇到红灯,还是踩了刹车。
顾璇因惯性摇晃了下,被安全带勒得有点想咳嗽。
张冲道:“梁医生一直都在,早一点晚一点,她不会计较的。”
不知为什么,顾璇突然间心情很好,好像所有事情都只是公务而已,回了家,有人在等自己,关上门,是个幸福的小家。
卡宴的内部空间再大,也只是一辆车而已,同在驾驶室的小空间里,张冲当然能够感受到顾璇放缓的呼吸和松缓的姿态,他也放心了不少。
“老板,我给你添麻烦了。”
“人家把你的身份能说得那么清楚,可见只有一个消息来源,就是萨吉。”
顾璇发出一条短信,加了很多叹号。
他对褚铮鸣的调查开始表示怀疑,或许她们在互相庇护。萨吉虐待梁时雨,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不满邘剑的安排,而是有人授意的。
不过,张冲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薛家在他调查的时候给了很多支持,拿到的所有线索指向萨吉,却始终没有最关键的证据。
“邘指挥八年前曾被安排去一个荒僻的地方,他凭借自己的努力立功晋升,从那儿走了出来,登上高位。但他的高位,也只是一个出生入死的角色。他本来负责调查光熙的偷窃数据一案,却在即将得到成果的时候,又被安排了出去。而就是在那之后,梁医生和你被人算计。调查陷入僵局,很多人在猜测,是你动了手脚。”
褚铮鸣查得到很多事情,却只告诉张冲一部分,她没说的那部分才是真相,才是关键。
她在等邘剑回来。
她为什么能够枉顾受害者的意愿,执着地等?
张冲借由看后视镜的间隙,看一眼顾璇。
“老板,你觉得她在等什么?”
手机“叮咚”一声响,顾璇看了一眼收到的短信。
“等一则讣告。”
光熙急诊门前停着一辆老式福特车,苏叶青坐在车里,按着方向盘,随时准备出发。
梁时雨不肯上车,一会儿说去查房,一会儿说要去吃夜宵,实在解释不过,只好说在等顾璇回来。
失踪了一年的梁时雨突然出现,苏叶青喜出望外,他再怎么掩饰,瞒不过梁时雨父母的眼睛。老两口担心了那么久,知道女儿平安归来,怎么也要见一面的。
“你给他打个电话吧。”苏叶青不耐烦。
梁时雨频频看手表,始终不吐口,直到指针转向零点,她抬头看着北京上空舒朗的星空,拨出了电话。
对方秒接。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邘剑马上回来。”
“哦,是这个啊。”梁时雨有点失望,却也不知道自己期盼的是什么,硬着头皮道:“我爸妈想跟我见一面,我回家了。”
环路上,急速狂奔的卡宴突然减缓速度,从最近一个路口拐出去。
顾璇放下手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报出个地址。
“你还没见过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带你去见识见识。”
张冲无话可说,调出导航。
二环的四合院安静异常,值班门房大爷卷着被子呼呼大睡,叫了两声也不应。
顾璇指挥张冲倒车,去了四合院另外一边。
长长的灰色砖墙似乎望不到尽头,一侧是灯火人家,另一侧如同寺庙般安静。
张冲下车,打了个冷战,感觉自己有点发热。
顾璇在砖墙的某个地方找到了小门,随手一推,门开了。
“想了想,你还是别去了,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在这里等我吧。”他吩咐张冲。
张冲昏昏沉沉点头,回到车里。
顾璇走进门里,从小长大的院落显得逼仄无比,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从前是自己的庇护所,但现在却狭窄的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房内点了灯,有人站在床和书桌衣柜中间的空地上,显得局促无措。
薛有方。
“一年不见了。”顾璇关上门,环顾室内,摸了摸桌子边角,摸到满手的灰尘。
“有什么你该说而没说的,现在给你个机会。”
过去的这一年里,薛有方也过得不好。
因为藏匿了梁时雨,顾璇大闹,使得全家受到了惊吓。而又因为顾璇离开时出了车祸,薛家始终难以逃脱嫌疑。
薛有方被免去职务,许多人趁势而上,薛家那些股份被以各种理由侵占,逼他退出。
如今,薛家在光熙的地位一落千丈,只剩薛晴持有的一点点股份。
薛家还有其它的产业,没有了光熙,不代表失去一切。但对薛有方而言,没有了光熙,他这么多年的奋斗也就付之东流了。
在最难的时刻,家人没有能够团结一心。弟弟薛望乡提出离婚,康梨自知是无法和薛家争夺抚养权的,痛痛快快签了字,去上海,继续经营她的设计事务所。
薛老爷留下薛晴,要薛有方把这个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
薛有方的妻子却不是康梨那种轻易妥协的女人,同公爹大闹一场。
“我们夫妻没有孩子,也有没孩子的生活方式,不代表要抚养其他人的孩子,婚姻才能完整。您坚持留下薛家的子孙,您自己抚养,不要强加于人。”
薛老爷子撺掇薛有方离婚,娶个更贤良淑德的女人。
薛晴离开了母亲,整日哭闹,本来被梁时雨照顾,调养得很好的身体开始变得糟糕。
薛家老太太曲线救国,在上海买了房产,带着薛晴搬家。
薛晴搬去上海之后上了早教班,养了一只荷兰猪,又结识了很多新朋友,住的地方离母亲的公司很近,每天都能和母亲一起吃午餐,也不再闹了。
薛老太太安安静静带孩子,闲了同康梨逛逛街,真的无所谓这孩子到底归谁,好好过日子最重要。
康梨也很满意现状,每天同孩子见一面,大把的时间搞事业,最近签了很有名的地产公司做精装,准备大展拳脚。
就在今年年初,弟弟薛望乡请调去上海就职,一家人仍旧在一起。
到这时候,薛有方才终于醒悟,原来弟弟和弟媳早有安排。
“我弟弟说的一句话,让我感慨万分。”
薛望乡特地请薛有方给他们在上海的新家暖房,大家吃了一顿团圆饭,却只有薛老爷子一个人没参与。
薛有方多少有些感慨,但薛望乡摇了摇头。
“你经常埋怨我不回家,不理家事。你回家,你理家事,事情却从来不由得你控制,于是你越来越苦恼。你有没有发觉,问题从来不在你我身上?”
问题从来不在我身上,那么在谁身上?
顾璇的助理张冲一直在调查,薛有方也努力配合,但是回过头来看,他能找到的资源全都是薛老爷子给他的,而薛老爷子是段老太太生前的好友,很难说是否存在包庇和恶意引导。
“你把所有的事情推到你父亲身上,是这个意思吗?”
顾璇冷笑一声。
“如果你是这个意思,我今晚叫你来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是你想我死,我死了,你和股东瓜分光熙,拿钱离场,我还佩服你有勇有谋。
“因为你大闹一场,我家老爷子怪你拆散家庭,他恨你。”薛有方满脸惭愧:“但是,我真的没想过害你,当时我甚至都不在场,我真的是不知情的。”
你不知情你可以调查,现在一年过去了,你拿一个事不关己的借口搪塞我,你还配得上当一个千亿集团的法务总吗?
“没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
顾璇指着这个小小的房间:“我从三岁起在这里生活,人人都说我母亲行事不正,自裁谢罪,丢下我这个私生子,要我恨我的母亲,要我对肯接收我的段景兰感恩戴德。你猜真相是怎样的?”
顾璇看着薛有方。
“梁时雨从你家离开之后遭遇了非常人的虐待,极端痛苦,这显然不是你的初衷,但事情最终变成了这样,究竟为什么,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