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急诊一片气氛凝重。
今天抢救校车的小朋友遇到个乌龙,有个小孩的爸爸和另一个小孩的妈妈搞对象被现场抓包,双方的另一半大闹急诊。
送走了这群小祖宗,医生护士赶紧收拾,又听说何主任今天不来了,心神放松,扎堆议论。
正说到火热处,电梯门“叮当”一声响,何主任闪亮登场!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何一晓面无表情,极具压迫感地一步步走近。
“主、主任,您回来啦?”
“嗯。”何一晓点点头,漂亮地一甩手看看腕表:“四点一刻,所有人汇报。”
四点一刻,也就是三分钟后。
急诊所有医生护士倒吸一口凉气,炸了锅的蚂蚁一样,赶紧动起来。
赵宝路没有在场,她在参加一项更严格的考试。
因为急诊病患康倩不明原因的发热,院长齐原野组织全院会诊,把所有科室的一把手都叫来。
赵宝路成了众矢之的。
“是你给康倩主刀手术,你说,什么原因。”
赵宝路手心冒汗,勇敢开口:“手术符合标准流程,病人术后转内科住院观察。”
费娅道:“内科已妥善控制感染,不明原因发热与我无关。”
内科大主任一句话甩脱责任,谁还敢说什么?
赵宝路支支吾吾,说那也许是病人没有好好配合术后调养,该问护理部的责任。
护理部当即跳脚,说赵宝路只是个住院医,经验不足,或许是术中操作不当。
“一切为了患者,为了患者一切,你敢保证手术过程中没有细菌跑出去,完全不是你的责任吗?”
赵宝路百口莫辩,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是不是自己的操作真的有问题。
“我……我觉得她也有可能是罕见病。”
大会议桌的另一端,齐原野投来鼓励的目光。
“是什么理由让你判断病人有罹患罕见病的可能?”
赵宝路咬了咬下唇,很想慷慨激昂、舌战群雄,但她说不明白,所有领导都看过来,眼神如同热射线,她全身冒汗,恨不得立刻找几百份文献熬成浓汤喝下去,给自己涨涨经验值。
“我、我就是觉得有……”她几乎带着哭腔。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梁时雨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何一晓。
梁时雨拿着一摞打印纸丢在桌上。
“病人康倩不明原因发热,是因为疾病特性,她有很大可能不是肝癌!”
赵宝路心口猛地一松,如蒙大赦,感激不尽地看着梁时雨,泪洒满衣襟,终于有人来护着自己了。
何一晓抱胸站在会议桌旁,道:“诸位看一下,这是也曾经被诊断为肝癌的患者病例,随着病程发展,最终否定了最初的诊断。”
大家拿起那些复印的病例分看,看见是人民医院的病例报告书,相信了一半,但看到时间,居然是二十年前,又提起怀疑。
费娅道:“这可是极其罕见的病症,许多医生一辈子都碰不到一次,不能盲目乐观。”
梁时雨道:“共有七项检查标准,目前有六项符合。我已说服病人重新做病理检查,只需要等待病理报告,就可以知道了。”
齐原野问:“你们的意思,病人的不明发热只有这一个原因吗?”
梁时雨看一眼费娅,眼睛弯弯笑起来:“当然也不排除内科用药不当。”
“内科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费娅辩解。
梁时雨道:“你是依据什么标准判断 ‘绝对’ 二字?”
费娅:……你还我帕尼尼。
她愤怒地看向齐原野,心说你怎么由着外科这两个货色耀武扬威?
齐原野不说话了,自己是内科出身,当然愿意向着内科说话,然而如今是院长,一切为了患者,重要的是依据,重要的是诊断。
等待病理报告的过程如同凌迟,赵宝路的冷汗就没停过。
病理科开特例,三个小时后,加紧送来了切片检查结果。
“未发现肿瘤细胞!”
梁时雨精神大振,把这份报告摔在桌上。
“众位看看吧!”
既然不是肝癌,那么就是另一种罕见病:肝紫癜。
这种病,病情初期因为上腹部不适、肝部占位,极容易被误诊为肿瘤。但是病人没有皮肤、巩膜黄染,却有不明原因发热和皮下出血。
梁时雨道:“需要提醒的是,病人的外甥已经具备皮下出血症状,结合病人父亲和兄长曾被确诊为肝癌的经历,我们判断这起病例具备家族遗传可能或家族易感可能,需要基因筛查。而且,病人的侄子和侄女都有孩子。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齐原野站了起来,眼睛闪闪发光,这是多少个论文和独家发现?!
“病人是否愿意配合治疗?”
梁时雨道:“经过我们艰难的说服,病人和家属愿意治疗。但是,因为这份病历是由人民医院提供的,人民医院要求全程参与此次治疗,并且为病人申请专项基金免除费用。”
“不要他们的钱!”齐原野急了:“他们要把人带走绝对不行,我特批减免!务必把病人留下!”
一听说跟自己没关系,几位大主任站起来就要走。
助理挡在门口,捧着会诊意见书,谁敢保证不明发热和自己没有关系,签字画押再走。
几位大主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一个签字,个个心惊胆战。
齐原野向梁时雨和何一晓招招手:“两位主任请坐,汇报你们的治疗方案。”
梁时雨叫住费娅:“你走什么?接下来说的都是你的工作。”
费娅怒瞪着她,原地运气三秒钟。
“现成的论文给你你不要?”
费娅几步走回座位坐下。
“有话快说,我还要科室开会。”
各位大主任纷纷离席,赵宝路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又想听,又觉得自己资格不够。
何一晓拉开椅子坐下,敲敲桌面。
“你写会议纪要。”
赵宝路笑开了花:“好嘞!”
暮色沉沉,西山郊野的别墅开出灵车。
顾璇陪同去了殡仪馆,远远看见高耸入云的烟囱飘出丝丝缕缕白烟,到底还是哭了。
王歆立刻马上架着他到人前。
他这一哭就收不住,苍白的一张脸,鼻梁上青青紫紫的一块於痕更醒目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分外可怜。
所有人都看着,把今天下午顾璇躲着不出面的怨气散了不少,这一家子情况复杂,外人确实也不好轻易判断。
好在,现在他这一哭,总算场面还说得过去,也就罢了。
有顾璇带头哭,赵惠宜就省心多了,找个安静地方给段景兰汇报了情况。
“母亲,您真的不回来吗?”
“我回去,你外婆就能活过来?”
赵惠宜沉默一瞬:“您节哀。”
“这么多年,我该努力的也努力了,不能说我不尽孝道。你忙完了也赶快回来,给你介绍的那位公子已经同意见面了。”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段景兰从床上缓缓起身,扯了真丝外袍搭在肩上,倒了一杯酒,踏上庄园古拙的石头路面,登上观景平台,俯瞰广阔的葡萄园。
许多许多年前,自己背着画板去河边写生,却被母亲的警卫员拦截,理由是西方油画是小布尔乔亚的风花雪月,该多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建设国家。
段景兰虽有不甘,但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严格的家长铸就伟大的理想,人人如此,我不能搞特殊。
直到遇见顾长河。
顾长河愿意放弃研究所的职位,带自己去海外。
“我们哪怕是一无所有的流浪,眼睛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心是充实的。醉死在春风里,我们的血肉成为新的颜料,永远活在美景之中。”
那时候真以为世上到处是鲜花,是美景,真以为踏出国门就不会看见贫穷、饥饿和斗争。
史密斯捧着一支插在琉璃鹅颈瓶中的鸢尾花迎面而来,年轻英俊的身影融化在南法的午后阳光中。
“在想什么?”
段景兰抚摸鸢尾的花瓣,轻柔绵软的触感,像是婴儿的面庞。
“在想我的母亲,那是一个坚韧、顽强又固执、冷漠的女人。”
年轻的段景兰同母亲说出和顾长河结婚的决定,遭到了激烈的反对。她坚持己见,宁可逃家也要和爱人长相厮守,获得了成功。
爱人怜惜她身怀有孕,让她先安心生下孩子,出国的事情慢慢地办。
她生了孩子,身体不适。顾长河要她好好调养,先别着急。
孩子半岁了,已经能抱出门去。
顾长河又说老太太生病,身边没有亲人陪伴,很孤独,应该道个歉,和解。
段景兰产后抑郁也是因为这个,抱着孩子回家,虽然挨了几句教训,到底母亲看在孙儿的面子上没有将她拒之门外。
顾长河发誓赌咒保证一定好好努力,给段景兰母子最好的生活。
老太太虽然不情愿,也让他进了门。
家庭和解是最大的快乐,孩子健康,丈夫有担当,当时段景兰真的很幸福。
然而,出国的事,就再也不提了。
所有人都说你很幸福,你自己也会相信的,但没有实现的承诺、没有完成的愿望在心里某个角落扎根生长,是不会消失的。它会在某个寂寥的夜晚偷偷浮出水面,让你看见,你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满足。
“我曾把我的苦恼说给好朋友听,她判断顾长河是借由段家的势力发展自身,说白了,是在利用我。我也认可这个说法,时代大潮汹涌,不做点什么是浪费机会。可是后来,还真让她说中了。顾长河借着生意的名义无所不用其极,许多事情都要段家帮忙收拾,虽然他对母亲毕恭毕敬,对我礼敬有加,可我能感觉到,爱在流失。”
段景兰伤心失望,要和顾长河分开,被母亲训斥。
段景兰就说,当初不同意我和顾长河结婚的是你,我知道错了,现在我想回头, 你还是不同意。难道说我就守着一份乏味的婚姻过下去,我自己的幸福就不重要吗?
“比幸福更重要的是责任!”
其后顾长河出轨,段景兰以为终于等来了离婚的机会,母亲仍然不同意。
“一定是你做得不够,你要多反思自己。”
段景兰开始明白,在有些时候,道理走不通,只能另辟蹊径。譬如自己当初结婚,如果征求母亲同意,是求不到结果的,但有了个孩子,母亲就让步了。那么如今想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也不必同你商量。
于是她先斩后奏,找了个顺眼的大学生,生了惠宜。
然而,哪怕惠宜生下来,被母亲抱在怀里,她依然不同意段景兰离婚,要她把孩子送走,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及至顾长河在新加坡佳人在怀,甩出了离婚协议书。
段景兰向母亲哭诉,然而母亲却让她面对现实,大度地做一个贤良的淑女,不要压迫另一个可怜的女人。
段景兰不甘心就这么被人抛弃,要股份,要钱,要顾长河付出沉重的代价!
母亲愤怒地斥责了她,怪她贪图资本主义享乐。
段景兰离婚后,曾经想过和赵惠宜的父亲结婚,把孩子接回来。
然而母亲依然不同意,说赵惠宜已经是别人家的孩子了,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破坏别人的幸福。
似乎,追求幸福,在母亲的概念里永远是可耻的行为。人活着,尤其是女人,就应该吃苦,应该默默付出,应该承担大部分责任。而男人,在她这里,却永远不是被规训的对象。
阳光愈加强烈,史密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把蕾丝花伞,撑在段景兰头顶。
段景兰抚摸他年轻的脸颊,深情一笑。
“所以说,温柔是抚慰人心的一剂良药。”
史密斯问她,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选择一个温柔的爱人?
段景兰沉默了一瞬。
她看得出来顾长河是有野心的,他前面的那段婚姻到底是为什么突然结束,只有他一面之词,自己也是有过担忧的。可是一个杀伐决断的男人总会让人动心,爱的前提就是强烈的心动,温柔,不过是温水煮青菜,虽则健康,却没味道。
“我的好朋友选了一个温柔的对象,然而他的温柔却给我的朋友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对下属耐心教导,对学生用心呵护。下乡考察,拿出所有的钱贴补贫困家庭。每次救灾抢险,都会带回一两个孤儿。
而你猜,他带回来的孩子交给谁照顾?
他的学生、下属、同乡、故旧,以及许诺了“有事尽管来找我”的那些老乡们,都是谁来接待?
好朋友工作也很忙,也带学生,家里还有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承担许许多多额外的工作。本来她也是写诗作画的才女,硬生生变成了拉扯着一大群孩子的大嗓门妇女,不得不放弃一切优雅,粗糙过日子。
家里的土鸡蛋根本吃不完,锦旗堆满储藏室,人人都说她嫁了个大好人。她也自我催眠,让自己接受温馨小家变成菜市场的现实。
然而,这个大好人却瞒着他,把自己年仅十六岁的儿子送去恐怖集团做卧底。
她儿子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暑假跟随考察队外出搜寻珍稀植物,任务结束,他没回来,托人捎信说结识了个新朋友,去朋友家帮忙收庄稼。
好朋友心想这也是一次锻炼,便没有多问。
岂料,儿子一去不回,直到开学也不见人影。她急了,要去找,丈夫却拦住了她,说给儿子办了转学,就转到儿子“新朋友”的学校,是个顶级学府。
好朋友没跟丈夫吵,有比儿子现在读的学校还好的学府,自己可要亲眼见识见识。
丈夫只好说了实话。
过后的半年,好朋友整日以泪洗面,在担忧惊惧中一次次噩梦醒来。
丈夫每次都温柔劝慰,说没问题的,相信儿子的能力。
“她跟我哭诉,我也只能安慰说这是在给孩子的将来铺路,你要把目光放长远。可是,漂亮的话谁都会说,我也有孩子,我当然能明白她的心情。然而,伟大光明正义,三顶帽子扣下来,一个母亲的担忧恐惧又能改变什么?”
半年后,儿子终于平安归来,长高了,长壮了,也精神了,并没有学坏,也没有受伤,还立了功。
好朋友提出离婚。
没有人明白,也没人理解,更没人赞同,只有一遍一遍的劝说和调解。
“她不仅不能闹,还要坦然接受英雄母亲的称号。她请儿子的 ‘ 新朋友 ’来家做客,那小子喝了两杯酒,大放厥词说他是如何如何眼光好,发掘了卧底界的一颗新星,将来还要继续携手维护世界和平。”
段景兰说到这里笑了,长声喟叹。
“小年轻,不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