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道发生一起校车碰撞,光熙急诊忙翻了。
梁时雨睡眼惺忪地被赵宝路从安定医院的病床上挖起来,套上医师服,穿上洞洞鞋,拉来急诊。
来的路上看见费娅,梁时雨想跟她聊两句,被赵宝路生拉硬拽着走。
擦身而过的瞬间,梁时雨手里被塞一个火鸡肉帕尼尼。
梁时雨转过身来,被拽得脚步踉跄,还笑着说多谢了啊。
赵宝路就像那个犁地的老农民,抓着梁时雨医师的一只胳膊扛在肩膀上,闷头就是走。
“哎呀,梁姐你快着点走吧。”
许多家长赶到急诊,整个大厅充斥着孩子的哭声。
梁时雨脑仁疼,扒着电动玻璃门停住脚步。
“我有没有说过,我不是很喜欢小孩子?”
“没听说过,你以前对小病人老有耐心了。”
梁时雨想按住耳朵,手就不得不松开,被赵宝路找到机会,硬拽进大厅里,像是误入宠物市场的一只流浪狗,恨不得夹着尾巴找个床底钻进去。
西郊别院挂上了白帐幔,齐锐组织人搭设灵堂。
陆陆续续有人赶来,对老太太的告别仪式有些意见。
几个长辈认为不急,现在天已经热了,停放不便,把人送去殡仪馆,一应流程在那里办。
顾璇拉着赵惠宜和齐锐开了个小会,杨舟列席,王歆旁听,商量来去,决定尽快办。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就在这院里办了丧礼,尽快火化。
这个意见遭到了激烈的反对。
付成华的爷爷匆匆赶来,哭了一鼻子,推开厢房门叫顾璇。
“这不行啊,这不行,你们小孩不懂,停灵停七天是在讲的,虽然现在不像以前土葬,但是怎么也得等几天,给海内外的亲友一些赶来的时间。
“段景兰不会来的。”顾璇说:“老爷子您去年做的手术还没好利索,歇着去吧。”
“这我就要批评你,多少也要遵守规矩,显得是有教养的孩子。你现在的身份是老太太的曾外孙,对祖母怎能直呼其名?”
“我一个私生子不正应该没教养吗?谁教过我?谁养过我?您么?”顾璇走出去些,让张冲给自己戴上手臂黑纱。
付老爷子气得胡子翘,
赵惠宜说:“家母身体不适,不能前来了。老太太有遗言丧事一切从简,应尽快火化,之后在殡仪馆由另一拨人进行告别仪式,我们一个两个身份不正,免得玷污了老太太的一世英名,就不参与了。”
“没有子孙在旁陪着,难免人议论。再者说,你们身份不正怎么还继承了遗产?这是不负责任的借口。”
“是老太太的意思,不然您问她去!”
看顾璇像个炮仗一样,付老爷子深觉自己不该出这个头,自己是被外面那些人当枪使了。
“万事好商量。”他态度缓和了些,低声埋怨一句:“你也是太不给我面子,我是来提点你的。不看着我这张老脸,也看着付成华。”
顾璇一下就炸了。
“我看他干什么?他是谁呀?这是我家的家事,他一个小屁孩,跟他有什么关系?您什么意思?您是不是还在付成华出柜的事儿?那就是个借口,就是故意气你们的,您还当真啦?您可真开明啊,可惜我没那么大度,我可是记得你们付家做了什么事?一个小的想要弄死我,一个老的跑去新加坡以死相逼,我一次两次都忍了,现在怎么着?跑来充当长辈提点我,那我请教一下,我怎么称呼您?您怎么称呼我?我是您孙媳妇儿吗?你给我多少聘礼?”
小小的厢房压不住顾璇的音量,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全围过来。
付老爷子面色苍白,一下懵了。
“你自己找了个骗子,快把光熙的家业赔光了,她给你多少聘礼?”
顾璇脸色铁青。
杨舟猛推一把张冲。
张冲如梦方醒,抢在顾璇说出更难听的话前去拉住他。
“老板,您消消气。”
杨舟扶了扶付老爷子。
付老爷子伸出一只手,指着顾璇:“你别太猖狂。”
顾璇大怒:“请问一下您姓什么?你跑到我们家来指手画脚,是谁猖狂?”
赵惠宜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付老爷子另一只胳膊,和杨舟硬架着他出去。
外面有人唉声叹气。
“这顾璇也太不给面子了,付老到底是前辈。”
付老爷子瞬间火了:“你们有意见不去说,拱着我去,我又不是老太太的子孙。你们愿意当孙子,你们去啊,你们这帮隔岸观火的混账!”
赵惠宜紧了紧胳膊,低声一句:“您来吊唁过,先回去吧。还有,在新加坡给您做手术的女医生就是顾璇的女朋友。那时她也才刚做完心脏手术,是从病床上爬起来抢救您的。顾璇已经仁至义尽,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付老爷子一甩胳膊。
“谁求着她救了吗?”
说罢,抬腿就走!
赵惠宜一愣:“你……”
杨舟就势松手,拉了拉赵惠宜,摇头。
厢房内,顾璇给付成华打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
“我不管是谁卖了我的出行信息,我也不管机场接机的是粉丝还是刺客。你去给我查,查不到,所有人滚蛋,也包括你!”
光熙急诊忙到下午三点多,把校车的一群小学生料理完毕,一群医生护士赶紧收拾,一个个下手如飞,快出残影了。
因为据可靠消息(陈佐锋)说,何一晓主任还有十五分钟到达现场。
梁时雨很开心,还有十五分钟自己就可以卸任了。
她去到康倩的病房,有护士附耳说康倩一直在发烧,四肢有出血斑点,家属比较着急。
康再壮和郎再丽好像刚吵了一架,各自不理人,在生闷气。
床头有盒饭,敞开放置着,没用几口,表面干结。
康倩虚弱地招手。
“我记得你眉头的红痣,你是我做手术的时候,躲得远远的那个医生。给我做手术的医生总回头看你,你总骂她。”
“不是我要躲,也不是我要骂人。”梁时雨有点不好意思,笑起来,戴上听诊器听了听康倩的心肺音。
“您的主刀医生是我的学生,有老师盯着,她难免紧张。”
康倩笑起来。
“你这么年轻就当老师啦。”
梁时雨笑笑没回答。
康再丽走了过来,眼圈红红的。
“医生,我想问一下,我姑姑是不是需要再做一次病理检查?真的需要,我们就做!”
康再壮在病床那边“啧” 了一声。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里是私立医院,以赚钱为目的,肯定什么检查都安排上,过度医疗说得就是他们。”
梁时雨大早上就给苏叶青去过电话了,但现在病例还没送来。
早就知道走流程慢,不如直接偷。
但是苏叶青也说她,既然已经偷了,干嘛不当场拍照呢?为啥一定要把原件拿走呢?
为啥没当场拍照?
没想到呗,还能为啥?
梁时雨拍拍额头,我真是越来越笨了。
“病理检查还是有必要的,您从前就诊过七家医院,但是时间不同,有些病症随着发病时间的延长,问题暴露的程度也不同。最后一家医院给出的病理报告提示没有发现肿瘤细胞,您的病情也不太符合肝癌的判断标准,因此建议重新做一次病理检查,是为了更准确地诊断。”
“我们来就是抢救的,抢救结束,住几天院就回去了。”康再壮说。
康再丽却突然哭起来。
“那……那万一不是这个病呢?咱们来北京是干啥的?不就是为了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吗?”
康再壮说:“七家医院有六家都说是肝癌,唯一一个说不是的那家,只是病理科说不是,几个人模狗样领导进病房检查,开口就说恶性肿瘤。虽然他们态度不好,可是领导说是,员工说不是,谁的话更可信?”
“呃这……”
梁时雨哽了一下,看着康倩。
“您是病患本人,您什么意思?”
康倩拉着康再丽的手,又伸手拍了拍康再壮的大腿,没拍着,扯住了康再壮运动短裤的边缘,险些害他走光。
康再壮两只手护住运动短裤的裤腰,整张脸都红了。
梁时雨留意到,他的大腿内侧有淤血的红斑。
“我的意思就是不治了,不花这冤枉钱,回家和孩子们好好过几天日子,修修老坟,给自己准备个百年之所,也就行了。”
梁时雨腰疼,扯了一把椅子坐下。
“反正现在也闲着,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您家大哥和您家老爷子生病的情况?”
在京的亲朋故有,能赶来的都来了,跟老太太做最后的道别,但这也不算数个正式的丧礼,有人拿着礼金不知道该给谁。
齐锐披麻戴孝,站在门口迎客,一个秘书员搬了张桌子写礼账。
好多人走进院,瞻仰遗容,哭一场,和众人寒暄几句,懵里蒙登地留下礼金,懵里蒙登地走。
顾璇在厢房竹椅上躺着,谁叫也不出来,就说身体不舒服。
外面一群人急得不行,这时候得有个男丁出来顶上啊,齐锐出面算怎么回事?
“付老,您去说说。”薛家老爷子扯了付老爷子讲小话:“老哥哥,你家的恩怨先放一放,现在是办丧礼,得让顾璇出面啊,你再去说说。”
付老爷子刚接了孙子的电话,正一脑门子气,一甩手,才不管这些闲事。
付成华在电话里嗷嗷喊:“现在咱家指着顾璇做生意,我就是个臭打工的,高贵什么?您放下礼金就回家,旁的事情不要掺和。”
“胳膊肘往外拐也不带你这样的,我看他行事不周全,提醒几句,我还有错了吗?不相干的人都等着看笑话。”
“笑也笑不到您头上。”
付老爷子不甘心,这样的场合由着顾璇胡闹,总觉得自己作为长辈也颜面无光。更何况还有和段老太太的交情,看她的身后事办得如此潦草,怎能过意得去?
他走到厢房门口,想推门,又想起顾璇刚才那一通脾气。
赵惠宜看看门口,又看看顾璇,顾自走去房间角落的边柜旁,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当梳妆镜,把头上身上的首饰一件一件摘下来,拆开湿纸巾,擦去口红和眼妆。
素白的孝衣穿在红裙外,腰间扎上麻绳,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到底比顾璇高一个辈分,应该由我出面。”
这一句话给付老爷子找了完美的台阶,他赶紧推着赵惠宜去众人前面。
薛老爷子冷眼看着,嘀咕一句。
“都是私生子,这一家子真够热闹的。”
张冲关上门,把外面人们的各种态度说给顾璇。
“老板,您真不出去吗?现在可是露脸的好时候,外面那些人非富即贵,说不定是可以用的关系。”
顾璇反倒笑起来。
“阿冲啊阿冲,你是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然而,有些厮杀却是不见血的。从前的三十年,外面那些人,没有一个肯正眼看我、肯给我一个好脸色。我如果说完全不在意,显得虚假。但如果计较起来,又显得小气。老太太曾经当众证明了我的身份,又在我最难的时候出手相救,我感念的是这份恩情,所以我来了。但你知道吗?她的女儿杀了我的母亲!”
心理学有个说法叫“家庭序位”,整个家庭之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学者认为,之所以家庭产生问题,是家庭成员没有把自己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顾璇的整个家庭是畸形的,顾长河和段景兰离婚,再娶曾小姐,可是仍然没有切断和段景兰的关系,又中间有一个顾圻的缘故,陷入更加复杂的漩涡。
随着顾长河的死去,一家之主的位子由顾圻顶上,那么在段景兰心中,顾圻充当了丈夫和儿子的双重角色。
又因为曾小姐去世,段景兰被夺去丈夫的仇恨无处发泄,于是曾小姐的孩子顾璇顶替了母亲,充当小妾的身份。
顾圻的孩子是和曾小姐生的,曾小姐也成了儿媳。
段景兰视顾圻如丈夫,丈夫的孩子,不是由她所生,便成了什么?
便成了私生子。
于是,顾璇的身份便是小妾、儿媳、私生子,三个受气包角色的合集。
随着顾圻出事,他的位置空了出来,顾璇没有及时补上,便由段景兰想当然的代替。
顾圻出事之后,段景兰就当自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家之主。
而在顾璇看来,他是有完整家庭的,他有父亲和母亲,父亲母亲不在了,还有哥哥。
哥哥充当了抚养人的角色,又当爸又当妈又当哥。
哥哥不在了,顾璇顶上,他就是新的一家之主。
角色冲突,这就是段景兰和顾璇的根本矛盾。
二十多年前的新加坡浅水厝,也是雨季。
年仅三岁的顾璇被保姆抱着梳洗打扮,漂漂亮亮的放在三层大阳台的咖啡椅上。
母亲换了一身娘惹窄裙,酱紫色的裙装满绣银线花朵,顾璇喜欢的伸手抚摸。
忽然,院子里有工人叫了一声“大少爷”。
母亲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栏杆向下望,沿着围栏一路走,眼神始终不离。
没隔多久,一个十分威武的男子推开了阳台镂空木门,阳光有一半打在他身上,他就站在明与暗的交界之处,浓浓的眉毛扬了扬,看着自己,眼神有瞬间的锐利。
“你叫什么名字?”
“顾璇。”
男子微微一笑,瞬间变严肃:“不好听。”
顾璇:……
曾小姐按了按额角,站在一片盛放的万代兰中,忽然泪流。
顾圻向着她走过去,停在三步之外,深深凝望。
“你过得好吗?”
“老爷待我母子很好,多谢……”曾小姐抬起脸,是无懈可击的礼貌笑容:“多谢大少爷关怀。”
顾圻不说话,看着她,看了很久,直到曾小姐目光躲避,他转回头,看向顾璇。
“你惹你妈妈生气吗?”
“没有,我学会儿歌了呢。”顾璇翘着小脚,脚上套着蕾丝花边的洁白真丝袜,小腿踢啊踢,奶声奶气地唱着:“客人来了看爸爸,爸爸不在家,我请客人先坐下,敬上一杯茶。”
曾小姐含泪笑起来。
“不是客人,是哥哥。”
顾璇小脑袋扬起来,不太理解。
顾圻摆摆手:“你说客人就是客人吧,你要敬我一杯茶,茶呢?”
顾璇伸手,保姆把他报到顾圻面前,顾璇把自己的奶瓶递过去。
“请你喝。”
顾圻还真的接了,拧开瓶口,一饮而尽。
“我喝了,你不生气啊?”
顾璇看见他领带上有一颗蓝色的石头,很好看,但是他刚刚喝奶,有一滴落下,掉在石头上,像是石头哭了似的。
“What does my brother do?”
顾圻把奶瓶还给保姆,捏了捏顾璇的脸颊,虽然笑着,笑得很吓人。
“我不是倪哥。”
顾璇愣了,没理解什么意思。
曾小姐连忙摆手,叫保姆带顾璇去见老爷。
顾璇被抱着走了,下巴搭在保姆阿姨的肩膀上,看见母亲偏头擦了擦眼泪,而哥哥上前一步,宽阔的肩膀挡住了母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