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
一声声机械转动声规律地响起,像是老式钟表,又像是枪械上膛,一声声地响在薛有方耳朵里。
他放下喝了一半的饮料,自己用小指掏耳朵,没有缓解。他在车里到处翻找,终于在后备箱找到医药箱,用棉签蘸了酒精挖耳朵,依然没有任何作用。
他烦躁地把整个箱子倒着提起来,里面摆放整齐的各种药剂和器械一股脑地洒进后备箱里。他疯狂翻找,找出一瓶诺氟沙星注射液,徒手掰开就往耳朵里倒。
尖锐的刺痛感过后,整个世界被调成了低音量模式,耳朵里温热的鼓胀感让薛有方烦躁的心安定了些。
他忽然一阵恶心,天旋地转,扶着后备箱坐下,不慎整个人倒进去,七手八脚爬起来,耳朵中的药液倒流出来。
“咔哒、咔哒……”
噩梦般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薛有方发了疯,扯着耳垂拼命拍另一侧脑壳,四面八方甩头,极度怀疑有个小甲虫爬进了耳朵里。
他摸到了一把手术刀,看着雪亮的薄薄刀刃,似乎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他握紧刀柄,不管不顾扎进耳朵里!
“啊不要!”
薛有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趴在方向盘上,外面夜色晦暗,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些灯火。
他胆战心惊地去摸耳朵,并没有一把手术刀扎在里面。
“原来是个梦……”
薛有方脑壳滚烫,身子软绵绵的,心口突突跳,胸口憋闷难受。他自己觉得情况不妙,有心想翻医药箱找点退烧药吃吃,但想到方才的梦,仍心有余悸,还是老老实实原地不动。
“咔哒……咔哒……”
噩梦中的机械音清晰地响在耳中!
薛有方浑身炸毛,推开车门就冲出去,大口呼吸夜晚冰凉的空气。
“咔哒、咔哒……”
声音好似更近了些。
绵绵细雨落下来,很快让他恢复冷静。
这声音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耳朵出了问题。
他靠近院墙,耳朵贴上去,声音陡然放大,好似有什么东西就在墙的那一头。
炸、炸药?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即让薛有方提起警惕!
他似乎被割裂成两个人 ,一个自己觉得这念头离谱,另一个自己叫嚣着危险,甚至已经能想象到那炸弹的样子。
记得墙边有一道小门,自己刚才就是从这道门进入院子,门就在车头的不远处,可是他的眼前只有灰色的砖墙,顺着走出很远的距离,也没有发现那扇灰扑扑的铁皮门。
好在墙并不高,他找了个夹角,两脚一蹬往上爬,几下爬到顶,手一搭琉璃瓦,却瞬间滑脱。
他摔了下来,立即弹跳起身,继续再爬。
可是无论爬多少次都没用,甚至有几次,他感觉到墙头有一只冰凉的手推了他一把!
薛有方浑身发毛,本能逃回车里,左手抱着右胳膊,右手捏着手机,拼命给顾璇打电话,但对方始终没接。
“咔哒、咔哒……”
机械声越来越密集,像是按下了加速键。
薛有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再也无法忍耐,发动车子,双手砸在喇叭上,在疯狂的鸣笛声中大喊。
“顾璇,你自己小心,我走啦!”
夜静得像死去了似的,涓涓细雨滴滴答答落下,好似天空之上有什么人在为逝去者哀悼。
“轰隆!”
院内炸起火光!
薛有方面若死灰。
完了!
终于发生了!
他咬了咬牙,立刻坐稳驾驶座,扯了安全带扣好,驾驶车子后退,再退,从窄巷里尽可能退远些。
火光快速蔓延,浓烟似喷薄而出,冲上低空又急速压下来。
薛有方的视线一片黑暗。
他徒劳地睁着眼,咬紧牙关,换挡,猛踩油门!
辉腾发出轰鸣,野兽一样冲向黑夜,却失去了方向!
顾璇想关灯,不小心按错吊扇的开关,立刻被扇叶落下的浮灰迷了眼睛。
他揉着酸涩的眼皮,偶然一转头,看见墙上发黄的小画。
是哥哥画的《孩童垂钓》。
张冲心里七上八下,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老板,你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啊。这个房间虽然小,但一个小孩子住,也还可以吧?我小时候住过的吊脚楼也就这么大点,全家老少都在一起,楼下是猪圈。”
顾璇抬手,想抚摸那些字,却停在半空,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
“你现在住占地千亩的森林别墅,感觉好一些吗?”
“别墅又不是我的。”
“吊脚楼也不是你的。”顾璇笑了笑,道:“人活一世,真正能够拥有的是什么呢?”
“我跟你谈现实,你跟我谈哲学。”
顾璇笑得更开心了些,可是眼中却没有笑意。
“等一下!”
张冲忽然转头!
就在此时,猛然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小房间的墙壁轰然被撞破,千钧一发之际,顾璇只觉得身体一轻,被重重甩向墙壁,接着衣柜倒在他面前。
一辆辉腾冲了进来,推着一堆碎砖瓦块。书桌原地打了个转,卡在床的边缘,两个木质家具尖叫着变形,在被挤压爆裂的最后一刻撑住了。
车子再也没有前进的空间,停了下来!
顾璇被变形的窗框和衣柜夹在中间,万幸没有受伤。
墙上那张画被碎砖块砸破了,竟然露出一个洞来!
这不可能啊,他记得当年这是一张完整的墙壁,他是亲眼看着哥哥把字画贴上去的,而后的那么多年里也没有动过。
怎么会有一个洞?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伸手进去,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彩绘盒子。
顺义的别墅区早晨热热闹闹,到处都是人,晨跑的、赶去上班的、送孩子上学回来的,认识不认识的见面打个招呼,努力维持友善和国际化的人设。到中午才会突然被按下停止键,各回各家,安安静静呆着。
梁时雨睡到中午,被一盘端在鼻子尖的冷吃牛肉唤醒,梦游一般被勾起来。
张思甜阿姨一手端着盘子,一手夹着筷子。
喂一口肉,她退后一步,再喂一口,退后两步。
餐厅摆了一桌饭菜,没有更多的空隙给这盘冷吃牛肉。张阿姨便把里边的牛肉挑出来,一股脑塞进梁时雨嘴里,腾出空盘子丢给老伴去洗。
梁时雨吃到饱得不能再饱,原地挪动几步,倒在沙发上,睡回笼觉。
夕阳西沉,她又被酒酿汤圆的香气唤醒。
“我不吃红豆皮。”
“是速冻汤圆,没有豆皮。”
梁先生端一碗汤圆过来,放在茶几上。
“幺儿,起床!”
梁时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是睡在沙发上,不是床。”
她又赖了半分钟,才踢掉毯子爬起来,唏哩呼噜吃汤圆,很满意,就喜欢这种甜到齁嗓子的。
梁先生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
张思甜女士从厨房门口闪身出来。
两夫妻对了个眼神,梁先生的意思是有话现在问问,张女士赶紧摆手,意思是别问了。
岂料,梁时雨吃完了汤圆,自己说。
“过去一年我去执行了一项秘密任务,现在任务结束,一切平安,你们也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那倒是不要紧,不着急。”梁先生掩盖住狂喜:“看你身体不是很好,年纪也不小了,我和你妈妈可以留在北京照顾你。”
梁时雨把碗里的汤圆汤一饮而尽,放下碗。
“我和顾璇分手了。”
“啊这……”梁先生没了主意,频频给张思甜女士打眼风。
“分了啊?”
张思甜女士解了围裙,走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
“分了就分了,没啥子,有新的对象吗?”
梁时雨闷闷点头。
“出门右转,小王庄路口。”
“那就好,那就好……”张思甜女士说着说着突然卡壳,出门右转小王庄路口似乎是个尼姑庙……
“倒也不至于,对象嘛,总能找到的。”
“对头对头,不着急噻。”梁先生说:“任务结束,能休息一段时间啵?我们一起回成都,回牧场,或者你想不想去四姑娘山?”
“我想!”梁时雨被勾得动了心思,一溜烟跑去川西了。
“好哇。”梁先生说着就要打电话跟航空公司订票。
“我滴天呐,叔叔阿姨你们让她休息几天吧。”苏叶青从厨房钻出来:“你们也别着急走,接着住一段时间。真不是我说,你们一家三口回去,不超一个星期准吵架。”
“谁说的?”张思甜不爱听:“就算一个星期吵架,总还有和和气气的前六天,短途旅游足够用了。”
说实话,苏叶青也希望梁时雨能好好休息,暂时养养身体,便也没有太阻拦。
梁时雨满血复活,跳起来就去收拾行李,发现自己没啥行李可收,拉着张思甜女士和梁先生,让他俩快快收拾起来。
苏叶青拽了她一把。
“我先和对方联系着,你别玩得太累。”
梁时雨这才想起正事,顿时心凉半截。
我不能丢下未尽的事业,不能丢下病人,就这么自己出去玩了。
她瞬间蔫了。
“病人是永远看不完的,这事一忙起来,你再想休息不知道等到哪年了。”苏叶青早起接到了顾璇秘书程颐心的电话,对方说暂时顾璇有事情在忙,问能不能等几天再正式的会面。
“这不是巧了?”
梁时雨顿时重燃希望,几乎跳起来扑向母亲。
“快快快搞快点,今天就走!”
光熙住院部,VIP病房。
薛有方双腿骨折,小臂骨裂,绑成粽子躺在床上,人昏迷着。薛老爷子赶来,大大地感谢顾璇出手搭救,对薛有方为何出事一字不问。康梨也联系了顾璇,已经带着婆婆在来的路上了。
隔壁房间里,张冲脑袋被冰块包裹着,牢牢固定在床上。
“老板,好冷啊。”
顾璇没好气,帮他扯了扯被子。
“老板不冷,老板好得很。”
“是薛有方发疯了吗?”
救援人员从辉腾的水杯架上找到喝剩半瓶的饮料,检测出有致幻成分。
这瓶饮料顾璇看见过,是在殡仪馆时,王歆递给张冲的。张冲没有喝,就放在口袋里,在薛有方和顾璇谈话完毕之后,他走出院子,问张冲要水,张冲就顺手给了他。
而且,陈佐锋的检查结果也表明血液中含有微量致幻剂。据他回忆,他也接了王歆的一瓶饮料,但因为他血糖高,喝了一口感觉太甜就吐了。
虽然顾璇不相信王歆能蠢到实名制下毒,还是让人捉拿了他,目前正在审问。
“果然你是个专业人士,还是有防备心的。你是不是早看出来有问题,故意不喝,故意给薛有方?”
“你这么想我啊?”
张冲委委屈屈不敢说话,偏头看出去,床头柜上放着一支桃花,娇娇嫩嫩的花苞半含半露,被加湿器喷了细密的一层水珠。
顾璇摆正他的脑袋,眼神对上,五分埋怨五分心疼,张冲立即红了眼圈。
“从前不是挺严肃、惜字如金的吗?怎么也学会撒娇了?”
张冲瘪着嘴,眼泪在眼圈打转。
顾璇越想越来气。
“这个薛有方到底看见什么了,值得拿车去撞墙?你也真是傻,又不是没死过老板,再换一个就是了。”
张冲的眼泪顺着眼尾流出来了。
顾璇总算满意,叹息一声拍拍他。
“好了好了别哭了,哭得真难看。”
“老板你……你咋这样?”
张冲愤怒地喘息,鼻孔如牛。
顾璇又生气又好笑,拍拍他造得不成样子的脸,使劲捏一捏。
“你知道你的小命儿值多少钱吗?就算是为了任务,什么任务值得你拿命去拼?”
张冲垂下眼皮,虽然还是哭着,心里有暖流涌出。
“我怕你出事情,我没想那么多。”
顾璇倒愣了一下,抬起的手再落下,轻轻拍拍张冲的肩膀。
“或许,你一身正气,到那种冤魂出没的地方,受连累了。人家的保镖跟着老板作威作福、狐假虎威,你跟着我这么个晦气缠身的倒霉老板,天天吃亏。”
“押韵了啊,老板。”
顾璇气得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红绳系在他手腕上,上面拴着小小的一只桃木剑,新打磨的木料白嫩嫩的,带着水分。
张冲想抬起手想看看手链,手背血管里的输液针头刺了他一下,赶紧放平。
“老板,我给你添麻烦了。”
顾璇从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洗干净了慢条斯理削着。
人人都爱跟自己道歉,是因为只要态度够好,自己就不会再追究了,而不是他们真心悔过。梁时雨就是其中佼佼者,每次瞒着我做什么事,被发现了,就撒娇耍赖说 ‘真是不好意思啦’。然而,不好意思不会改变她的任何决定。
看顾璇不说话,张冲眼珠子转了转。
“老板,梁医生只是回家看看,她有父母,当然有牵挂。你别生气。”
“哎?你不是挺看不上她的吗?”
“我和梁医生有什么深仇大恨?还不都是因为你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你天天提着我的耳朵,要我从你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当然跟着你的思路恋爱脑走到底咯。”
我来替你说为什么,是因为你终于发现你们俩都是卧底,老大别笑话老二。
顾璇清了清嗓子,理理衣襟,正视前方。
“是谁跟我说他犯了天大的错误,再也回不去了?嗯?张警官?”
张冲喉头一哽。
“呃……我脑袋疼,脑袋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