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厝的甘蔗地旁是一片野生海芋田,碧绿的大片叶子之后,是隐秘的一个小广场,因为曾经铺设了花岗岩,而未有太多野草侵袭。
一辆老旧的吉普车缓缓驶动,后座是一个被绑缚双手的中年男人,虽然他言语不利,但出于谨慎,还是塞住了他的嘴巴。
人横躺在后座,身上覆盖着薄毯。
梁时雨回头看了一眼。
“无论顾璇是如何的相信你,但你对我的袭击是真的,我不相信你。”
哑仆的蠕动挣扎停了。
驾驶座是陈佐锋,他不太习惯开右舵车,车速缓慢。
“其实……”
梁时雨竖起食指,比了噤声。
天空阴云密布,老宅的窗子本来就小,透进来的光线更是有限,到处灰暗一片,陈旧的装饰摆设散发着霉味。
赵惠宜和萨吉走上二楼,还未顾得上到处查看,就见萨吉举着一个执法记录仪到处拍摄。
她装作不经意地走上前,用身体挡住执法记录仪的镜头,笑着道:“您没有搜查令,不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萨吉躲了躲,说好的,关掉执法记录仪。
但赵惠宜看得清楚,她仍然把记录仪挂在领口,摄像头上的指示灯仍然闪烁着红光。
“您刚才喝的那杯咖啡味道还挺好的吧?”
突兀的话题转换,萨吉没反应过来,只是点点头。
“还可以,谢谢。”
“是阿拉比卡的金装顶级豆子,特供手磨,一杯三千人民币,还希望您喜欢。”
萨吉下意识去捂执法记录仪,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去看赵惠宜,眼神愠怒。
赵惠宜在楼梯口原地站着不动。
“谈得差不多了,你走吧。”
底下一声招呼,萨吉没办法,恨恨得瞪视一眼,下楼离开。
顾璇走上楼,一步一步迈得很慢,显然在思考。
赵惠宜在楼梯口接着他,拽着他的手,将他拉上二层。
“他们控制住了欧阳和费娅,不榨出想要的东西是不肯罢休的。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对己方很不利。但当然了,我还是那句话。”
顾璇摇头。
“光熙是家族的企业。”
“你这个私生子管的未免太宽了吧?”
“不,不是这样说。我得到财产,是因为哥哥怜悯我。现在哥哥的家族企业出事了,我卷包袱走人,不合适。”
赵惠宜手下用力握住顾璇的手:“不保光熙,你可能会留下十几个亿到几十个亿的资产,足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也有能力照顾顾圻终老。但如果你想以一己之力保住光熙,这些钱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顾璇放开赵惠宜的手,信步走在二楼长廊里,去推自己房间的门,推不开,转头推顾圻卧房的门,一室狼藉就在眼前。
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找到任何一个匹配的钥匙,因而没有打开任何一个房门,怎么哥哥的房间被打开了?
他走进室内,到处寻找,却没找到梁时雨所说的哥哥的领带。
赵惠宜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出来,捂着口鼻跟进来,抬头环顾四周,眉头拧紧。
顾璇站在衣柜前,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拉开柜门。
衣柜是很简单的实木款式,上方一根横杆,下方一块木板,仍有泥沙和水渍的残留。
他想起梁时雨蜷缩在此,瑟瑟发抖的样子,心中一阵抽痛。
“她当时就躲在这里,像个淋雨的流浪猫。”
赵惠宜凑过来,抬手在衣柜里到处敲敲,忽然觉得底下隔板有空洞声。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做了美甲的尖锐指尖试探隔板边缘,发现有缝隙。
两人合力把隔板掀开,赫然可见一个空洞!
原来,衣柜地板是个活空间,底下就是楼板,而在楼板中间有个可以藏人的空间。
顾璇一脚迈进去,勉强矮身却也无法完全钻入,但余光瞄到一样发光的东西,像是个箱子。
“你能不能……”
赵惠宜脱了高跟鞋和外套,跨入空洞中,脚踩上粗糙的水泥板,蜷缩起来,打起手机电筒查看,赫然看见一个保险箱!
“有个保险柜!很小!”赵惠宜探头出来,眼神闪烁着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密码?”
顾璇一个头两个大,这地方是哥哥的卧室,如果藏了什么东西肯定是他做的手脚。
他的密码,我怎么知道?
顾璇说了哥哥的生日,但不对。
赵惠宜担心有密码次数限制,不敢再试,然而环顾四周,却有很多痕迹。
显然,曾有一个人躲藏在此。
那么就,拆吧!
顾璇找了工人,拆除了衣柜,以及部分楼板,把保险箱搬了上来。
赵惠宜“咦”了一声,指着保险柜的后身。
是出产厂家的铁质标牌,标明出厂日期为2008年1月19日。
“这是新东西啊。”
顾璇脑子混乱,自己上手试了几个密码,直到试到自己的生日,保险箱忽然打开。
然而,里面空无一物。
倒也不是完全空的,铁质磨砂的底板上有些泥沙的碎屑。
显然,梁时雨躲藏在此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保险箱,并且打开,拿走了其中的东西。
赵惠宜一把按住顾璇的手,眼神冷冽。
“梁医生还在不在?你赶紧回家!”
顾璇推开了她的手,笑得有点勉强。
她想走,谁能拦得住?
邘剑知道自己公寓在哪里,他也知道房门密码,他想带人走,谁拦得住他?
“现在说这个,晚了。”
“我看你是故意放走她!”
赵惠宜心内冰凉,她不确定这个藏在顾圻房间里的保险箱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但没法不往坏处想,一定是有人设了局。
“从时间来看,这保险箱一定不是顾圻藏的。”
顾璇抬手理理发丝,揪成一把,丢去脑后。
“但就是出现在了这里,东西还被拿走了。”
现在情况,对光熙极度不利,如果非要往好处想,己方手中握有一个梁时雨,她可以作为人质。
但或许,梁时雨也走了。
赵惠宜几次催促顾璇给梁时雨打电话,确认她在哪里,但顾璇置若罔闻。
他们离开老宅,并没有去顶层公寓,而是去了光熙医院。
顾璇去到欧阳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和赵惠宜一起查看所有资料,期望能找到一点线索。
忽然有人敲门,是个意料之外的人。
居然是齐原野!
顾璇无声站起。
“原野兄,你什么时候来新加坡的?”
齐原野笑笑,有点不好意思。
他在北京被罗奥挤兑得难受,正赶上媳妇赵宝路培训结束,要返回新加坡,他也就陪着一起来。
“我刚来就赶上一个重大手术,刚去参加了会诊,对了,梁医生也在,她和病人家属还……”
还未等齐原野说完,只见顾璇风一阵跑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赵惠宜,坐在电脑前捏着鼠标。
齐原野吓了一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赵律师啊,听说光熙要裁员,是真的吗?”
赵惠宜简直如闻惊雷:“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罗奥说的,自从罗奥入职北京光熙,第一时间外聘了审计,对所有人展开据说是“史上最严格”的考察。齐原野本是个书生,也想好好配合,但她的妻子前往新加坡入职,便被百般怀疑,人家说他是利用职务之便给家属谋福利。
齐原野一百个冤枉,解释说赵宝路是从正规渠道应聘去的,但人家揪住不放,竟然翻出顾璇中毒那次,齐原野担纲抢救主力的事,说这是投桃报李的行为。
齐原野当时就怒了,我看出来了,你们是针对顾璇,他人已经走了,有本事你们去找他啊!
老子不干了!
罗奥立刻马上安排人力和齐原野沟通,让齐原野主动离职。
一怒之下,齐原野把所有欠休的假期一起请了,愤而出走。
“你别急。”赵惠宜有种预感,罗奥这种人蹦跶不了几天了。
“但愿吧。”齐原野满肚子怨气。
二楼的咨询室里,梁时雨和几个医生以及护士长在同两夫妻会谈。
这两夫妻结婚十来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做试管三次才终于成功,但在怀孕期间就检查出孩子的肾脏有肿瘤,勉强生下来,确诊是良性肿瘤,到还可以接受。但很快,孩子的全面检查带来噩耗。这孩子心脏瓣膜发育不全,需要修补。
当时经过欧阳的全面诊断,结合内科意见,建议保守治疗,拖到三岁在做手术。
可是,如今孩子13个月,左肾的肿瘤就开始疯长,压迫肾脏,小小的孩子,每天活在痛苦中。
刚才的会诊,内科吵成一团。
心内科的意见,是以保心脏为重。
“心脏不保,人就死了,保肾脏有用吗?”心内科主任嗤之以鼻:“我早就说,应该在孩子出生的时候直接摘除有肿瘤的肾脏,一个肾也可以生活的。”
然而肾内科不同意,肾脏作为代谢器官,你保心脏的那些强心利尿剂也不问孩子能不能承受得了,他如果只剩一个肾脏,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
“到时候孩子下不了手术台,你全都赖到肾脏衰竭,我找谁哭诉去?我不可能听你的!”
两方争执无用,最终还要看外科的意思。
欧阳联系不上,但他临走的时候留下指示,说这次会诊可以联系梁时雨医生,并且留下了电话号码。
家属抱着孩子来会诊,所有人打这个电话都打不通,还是梁时雨自己来的。
对着会议室所有大主任,梁时雨笑笑:“你们问我啊?我没打开看看我不能确定啊。超声检查是说血管正常,但有的是打开腹腔发现血管畸形的,内科检查也就那么回事儿……”
所有人一脸阴霾。
梁时雨不会读空气,径自道:“一个肾脏确实可以活,但却很影响生活质量。不过,换句话说,这肿瘤血运丰富,有恶化的可能,强行保留,会带来生命的威胁。”
心内科和肾内科同时怒了,你说的是人话吗?
梁时雨摆摆手:“我的建议,别着急,所有人的努力都是要给小孩子留出成长的时间,等到他能够承受得了大手术。这一点上,我和欧阳先生的意见是一致的。”
欧阳人虽不在,但留下了很多相关资料,梁时雨仔细查阅过。
“第一步,先建立医患信任,不是病患家属的问题,现在是小孩子不配合的问题。”
所有人一愣,同时笑了,一个十几个月的小孩子,根本没发育完整的意志,何必问他的意见?
梁时雨摇摇头,从欧阳留下的资料看,这个小孩子相当抗拒任何的医疗检查。
“不要以为婴儿没有意识,各位先生女士、博士教授,我曾经的亲身经历,哪怕在母体中的胎儿,也是有自己的意识的。”
她曾经接管过一个孕妇,此人被强暴有孕,她想打掉孩子,却被男方家属威胁,无奈成婚。之后,她几乎是被强迫着住进了医院,24小时有人盯着,半点没有行动自由。
孕妇每天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一句话也不说。
就在怀胎20周,腹中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心跳。
“我和家属谈谈。”梁时雨这样说。
咨询室里,夫妻抱着孩子默默垂泪,梁时雨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这是一个中法混血的漂亮婴儿,有着湖水蓝的大眼睛。不过,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别扭。
这孩子,少一只耳朵!
他的左耳软趴趴贴在头骨上,用手拉扯,可以变成正常耳朵的形状。这不是先天没发育,而是发育不全,少了耳软骨。
梁时雨亲亲孩子的额头:“宝宝,你受苦了。”
“医生,你会割开我吗?”这小孩子突然说了一句话!
梁时雨刚刚接触过陈佐锋和李佳佳家的小宝,也是差不多的月份,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全。
但眼前这个孩子显然不同,他说话很清晰很明白,确实是有自己的思想的。
梁时雨摸摸他的耳朵。
“你想不想阿姨帮你治好?我可以让你有两只耳朵哦!”
小孩子挣扎了一下,没有回答,却是去看父母。
两夫妻对视一眼,眉眼间流露的大概意思不抱太大希望,比起更严重的问题,耳朵不算什么。
梁时雨低头看小孩子:“你想不想?”
小孩子缩在她怀里,不说话了。
“把他抱出去吧。”
孩子的父亲抱着孩子出去,留下母亲一个人。
那是一位优雅的女士,约有四十岁年纪,有着保养良好的手掌和身躯,却面目憔悴,尤其是眼尾,已有深深的沟壑,积蓄泪水。
梁时雨有很多类似的经验,孩子天生患病,父母当然忧心,于是,新生儿降临的喜悦变成了医院到家两点一线的痛苦煎熬。
“女士,您和先生在家是否经常谈论小孩子的病情?”
“那是当然。”
“这孩子很聪明。”梁时雨铁口直断:“他能听懂你们说的话。”
从过往的经历看,这孩子经历过很多次的输液和生化治疗,但每次的结果差强人意,孩子每每在半程产生强烈的抗拒。接着家长心软,叫停治疗。
“不如这样,我给孩子做一次有创伤检查,做组织活检,确定肿瘤成长阶段。在检查的过程中,我取下孩子的一段肋骨,给他做耳骨重建。所以,给他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你要跟他说,是医生给他做一个完整的耳朵,这样他比较容易接受。您看呢?”
孩子的母亲抽出纸巾擦了擦眼泪,思量再三,发出疑问。
“我孩子能救吗?”
梁时雨的想法是其实和欧阳是一样的。
“实不相瞒,欧阳教授是我曾经的导师,他的判断是没错的,孩子太小,肾脏的大手术本来就需要慎重。而且他将来还要做一次心脏的手术,保留肾脏势在必行。我们一定尽力。”
孩子母亲再度垂泪。
“谢谢医生。”
“但是!”梁时雨把话头牵了回来:“手术可能不会太快,我们会采取饥饿疗法,让肿瘤停止生长,逐步萎缩,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进行一次有创伤检查,我要截断肿瘤的供血,同时保证肾脏的正常生长。这个过程必须要让您了解,可能会很长,初步考虑,是三到五年。届时符合手术标准,摘除肾脏肿瘤,之后再休养到孩子七岁,修复心脏,这是代价最小的方案。”
孩子母亲记下了,出去片刻,孩子父亲走了进来。
“梁医生,据你自己介绍,你是北京光熙的医生,你能在新加坡做手术吗?”
“当然是不能的,我没有更换执照。”梁时雨虽然不能直接做手术,可以指导别人,她现在需要知道肿瘤和肾脏具体是什么关系,做个3D重建模型。
“我刚才所说的都是最完美的设想,一切都要看检查结果。如果情况真的很危急,你们可以带着孩子去北京,我也一同回去。”
夫妻俩对视一眼。
“我们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