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公寓的空调系统强劲有力，抽走所有热度，让整个空间冰冷如冻结了一般。
面对着顾璇，他依然美貌，依然带着一丝哀伤，依然是我喜欢的样子。
梁时雨想，我很愿意相信你，我很愿意认为你是一个纯粹的、清白无辜的人。
然而，五条性命，你承担不起！
我的命可以不算什么，其他人的苦难，却不能由我来一句话轻飘飘揭过。
梁时雨紧紧抱着顾璇的腰际，直视他的双眼。
“你承袭了顾圻的财产，也许有些事情非你本心，但履行他的意志，不做不行，有没有？”
顾璇心口发紧，喉咙哽住，再怎么舌灿莲花，也说不出一个字的辩解。
其实到这份儿上，他已经明白了。青寰健康就是欧阳团队的抄袭对象，但严庭月是儿科医生，常小哥是外行，尽管梁时雨没有在股东的名单上。然而，研发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她的技术和学术成就。这偷窃的时间最短也有五年，所有人忍而不发，只等待光熙投入大量的资金，寄予最高的期望。
只是中间出了个岔子，严庭月和常小哥意外丧命，但梁时雨还在，以她的性格，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也等待了许久，找了个刁钻的角度切入光熙做卧底，和覃教授暗中配合着，等待最后一刻，一击毙命！
真是好筹谋，好算计。
但我的确是不知情的。
我说，你能相信吗？
顾璇伸出手，解开衬衫袖口，露出左手腕狰狞的伤疤。
“七年前，哥哥允诺我赴美留学，但在最后一刻，他反悔了。这道伤口，就是他留下的。”
梁时雨猛然回到人间，心里抽自己大嘴巴，我怎么能这样怀疑顾璇？
她捧着顾璇的手腕，几乎不可置信，在他的讲述中，顾圻是个有点烦人但是担当了一切的哥哥，是他的青天，怎么可能这样伤害他？
一个立志成为外科医生的人，双手比性命还重要！
她看着顾璇琥珀色的眼睛，想从其中寻找到一丝半点的伪装痕迹，然而没有，顾璇眼神伤痛，迷惑不解。
“我不恨他，但我也知道，最初的一次手术留下了很多隐患。我一直没有治疗，的确如你所说，是在等待。我在等待哥哥醒来，给我一个答案。为什么他要伤害我，为什么他投海自杀？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顾璇清楚，哥哥醒不过来了，自己的谜题永远是谜题。
这个谜题如今不仅是自己的，还有更多的影响。
也许，哥哥的所作所为，多得是自己不知道的鬼蜮伎俩。
他长声一叹，收回了手，无助又无力地跪坐在地。
“他留给我那么多财产有什么意义？再多的钱也换不回我完好的一只手。”
更何况，这些钱未必干净。
顾璇深深吸气，极力忍耐，然而眼泪在眼中累积，很快决堤。
“我只能想，他是疯了吧。”
他忍了又忍，捉住梁时雨的手，放在手心。
“你真的喜欢我吗？”轻声发问，卑微索求。
梁时雨毫不迟疑点头。
“是，我真的喜欢你。”
顾璇看着她的眼睛，那黑白分明的眼仁里明明白白映着自己的影子，答案，是我想要的，但这答案，是真实的吗？
“为什么？就因为我长得好看？”
“是，就因为你长得好看。”
顾璇心中某个角落安定了些，但其余的部分却揪成一团，疼痛难忍。
他笑起来，笑得不太自然。
“我比颜真卿还好看？”
梁时雨依然给以坚定的回答。
“是。”
眼泪即将奔涌，顾璇吸了吸气，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逐渐停止下沉。
“我比芭蕾舞演员还好看？”
“没错。”
“那么飞行员呢？”
顾璇的长发有些打结，全都是陈佐锋的烟味，随着他的动作飘在胸前。
梁时雨捉住一缕发丝顺到他肩后，攀上他的后颈，拉近些距离，深深嗅闻。
“不香了。”
额头相抵，轻声呢喃。
“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你相信我，我喜欢你是真心的。”
是，你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你没有。
一阵热流滚过顾璇的胸膛，使他全身如同沐浴在温泉中。其实他心中还有一句话。
如果我确实有问题，你会站在我这边吗？就如同你曾经说过的：哪怕是错，你依然选择我？
他不敢问。
我原本就是多余的一个人，不配拥有所有美好之物，你这样的天才能来到我身边，陪我走一段路，我原本就惶恐，现在知道你另有目的，反而轻松很多。
顾璇缓和了一下情绪，起身去储藏室，打开保险箱，拿出首饰盒。
但在打开首饰盒之前，他还是有点意见的。
梁时雨穿了一件顾璇的衬衫，因为顾璇很瘦，所以衬衫其实和梁时雨穿的尺码差不太多，不够她当睡裙，半长不长，下摆在臀部晃荡，非但没有男友风的诱惑，反而有一丝穷酸窘迫。
他找遍几架子礼服，挑了一套真丝套装，白色桑蚕丝的灯笼袖圆领衬衫，搭配同款纯黑高腰阔脱裤，皮质腰带硬生生捆出一个细腰来。
梁时雨一时间不明所以，还是穿上了，对镜照照，抬抬手，转转身，确实很满意。这套衣服行动自如，落落大方，还有一丝狂野，很符合她的口味。
顾璇还不满足，找来自己的化妆包，给梁时雨修理狂野的野生眉毛，打了粉底，画了个自然的淡妆。
之后，他拿出首饰盒，双手托着，打开。
“送你的生日礼物。”
项链总共有二十颗白钻，代表从前共存于北京城，却未曾相识的二十年。
六颗海螺珍珠，代表从第一次在调度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到与你结缘的这六个月。
帕帕拉恰，日出莲花，象征你火一样的生命力。
“星沉月落无可更改，但愿你如朝阳一般耀眼，带来希望，普惠世人。”
梁时雨欢呼了一声，迫不及待戴上。
顾璇用尖嘴钳小心掰开项链的鱼尾扣，虚虚地挂在她颈项上，没有捏合开口。
项链刚好压在衬衫领口，宝石流光溢彩，显得一身黑白配搭的丝绸衣服高级了好几倍。
梁时雨捏着帕帕拉恰转动，火彩投在她的锁骨上，照出一片金粉色光芒。
“这很贵吧？”
顾璇学着她的口吻，轻描淡写地道：“玻璃珠子，好看就是了。”
“是好看。”
梁时雨回身拥住他的脖颈，深深一吻。
“谢谢你，但我不要。”
顾璇反手打她屁股。
“不听话，该打！”
梁时雨全身僵硬了一下，忽然没声音了。
顾璇好生奇怪，是我手重打疼了你，还是……
他低头，追着梁时雨去看，却看见她绯红了双颊，眼中滚过欲流。
此时此刻，正需要两个人推心置腹，共同进退，哪怕是敌对阵营，也应该挑明利害。
但人的欲望就是这么简单。
天色将晚，两人赖在床上，谁也不想动。
手机忽然响了，顾璇的秘书Mico来电，问他什么时候上岛。
“等着。”
“老板，鲜花不等人啊。”
“再买就是了。”
“那……好吧。”
梁时雨卷着被子横躺在床上，来回翻滚。
“等什么？”
顾璇按住她的肩膀，摸索她脸颊伤口，刚才打粉底特意避开了，显得有点斑驳。
“等你伤好了，带你去骑马。”
梁时雨眼中一亮。
“我可以！”
“你正事不干了？”
梁时雨一愣。
顾璇也一愣。
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根本没想好怎么去面对，想着干脆含糊过去，能拖几天是几天的，就这么突兀地挑破窗纸，从前努力都白费了。
顾璇慢吞吞坐在床尾，低头，埋首在手心里。
身后忽然一暖，是梁时雨抱住了他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他背上。
“我哪里都不去，我就想粘着你。”
顾璇苦笑。
“那当然好。”
他几乎是立即转身，拥抱梁时雨，生怕她说出更多自己不想听的，以深深的吻堵住她的嘴。
星期一，审判日。
顾璇早早起床，梳洗打扮一番，去厨房打开新买的料理机，把炒过的花生和豆子放进去，几分钟磨出一桶豆浆。又从冰箱冷冻层拿出厨房自制早点，有奶黄包、虾饺、羊肉烧麦和糯米排骨，打开蒸锅，每一层放一种，蒸笼摞了老高。
冰箱里有卤牛肉，有酸辣白萝卜、腌渍小黄瓜，还有零零总总各种酱料。
这个从前毫无人气、像是精装样板间的平层公寓里也多了很多东西，有梁时雨新买的专业书，地上有拼成一半的乐高派大星，各种实用小家电，随处可见的零食。
像一个家了。
顾璇环顾四周，开心笑起来。
手机响起。
邘剑来电。
“在哪里？”
“在家。”
“我去找你。”
“给你发个地址，外面见吧。”
挂断电话，手机屏幕熄灭，又重新亮起，是闹钟，提醒他该吃药了。
顾璇愣了愣，去书房药柜里翻找，好多药盒都还未开封，一盒分装好的药片，日期还在20天前。
自从梁时雨来新加坡，我就没吃过药。
但我也扛过来了。
人真是贱啊，平平静静的日子，我要抑郁自闭，如今山雨欲来，反倒早睡早起，精神状态良好。
他摸过一盒助睡眠冲剂，咬了咬牙，拿出一包。
卧室里，梁时雨睡得香甜，脸颊红扑扑的，作为一个川渝人，冬季是刻在基因里的难熬时光。即使来到赤道国度，又赶上全年的低温季节，开空调冷，不开空调又潮，每晚辗转反侧，早晨六七点钟，正是被窝最暖，睡得最安稳的时候。
顾璇拿着一杯热牛奶坐在床边，手不自觉发抖。
他在心里默念五个数，如果你醒来，就给你喝，如果你不醒来，就算了。
五、四、三、二……
牛奶热度烫手，顾璇把玻璃杯放在床头，换了个手重新拿起来，下定决心，起身。
“嗯，几点了？”
顾璇心里飘忽一下，全身发麻，像提线木偶一样坐回床边，把牛奶杯递出去。
“七点一刻，还早。”
梁时雨爬起来，睡衣扣子散开，领口斜挂在肩膀上，伸手接过了这杯牛奶。
顾璇拦了一下。
“你先睡，睡醒了再喝，还烫着呢。”
梁时雨正口渴，嘀咕一句“没事”，捧着奶杯咚咚咚喝下大半杯。
顾璇的一颗心揪成了一团，怎么都不好受。
“再睡一会儿。”他把剩下小半杯牛奶接过来，俯身亲吻梁时雨的脸颊，放她回被窝，从上到下好生给她掖好被角。
“公司有事，我先出去一趟，你睡醒了，厨房有早饭，记得吃。”
梁时雨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知道了。”
和邘剑的见面地点，顾璇特意选在浅水厝的老宅。开了正堂，他在主人位坐下，赵惠宜坐在他右手边，两人沉默不语，齐齐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
邘剑还是那副样子，笑嘻嘻地在门外抽完一支烟才走进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孩，捧着笔记本电脑。
“介绍一下，我的助理，萨吉。”
顾璇微微笑起来，从桌上拿起外卖袋，一人一杯冰美式。
“可惜没有好茶招待，将就喝吧。”
邘剑吸溜着咖啡，神情轻松而愉快。
“今天来，是正式和您沟通有关光熙医疗新加坡分院欧阳团队偷窃GK集团旗下青寰健康实验室数据的问题。”
萨吉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在桌上，摊开笔记本电脑，开始记录。
邘剑拿出了一些证据，如孟河狗场的白老鼠、兔子和实验犬，以及在狗场一台电脑里发现的解剖记录，最重要的，是孟河的供词。
如顾璇所料，孟河从加入覃教授派系之后，利用职务之便转移实验动物，借此分析覃教授指导的青寰健康团队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的研发数据。孟河将数据提供给欧阳合万，之后接收一个名为费娅的私人账户转账的现金，名义是小动物基地捐赠善款。
顾璇说：“孟河的偷窃行为长达五年，此前没有任何人发现吗？覃教授身为孟河的顶头上司，她说毫不知情，也摆脱不掉玩忽职守的责任。”
邘剑笑笑：“谁质疑谁举证，你没有证据，不能仅凭怀疑定罪。”
赵惠宜提出的问题更实际一些，顾璇虽然名义上是光熙的大股东，他还没有完成资产转移手续，他的那一部分股权实际上控制在段景兰的手中。
“从您手中掌握的证据看，一切事情，欧阳是第一责任人，那么是不是有可能，他为了学术领先，为了争名逐利，采取了不当手段？我身为顾璇先生的代理律师，主张这一切都是欧阳的个人行为，和顾璇先生无关。”
赵惠宜看着邘剑：“谁质疑谁举证，您也拿不出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顾璇先生指使了欧阳。”
邘剑忽然大大地叹息了一声，笑起来。
“这位美丽的律师女士，您的代理人如果和此事毫无关联，我也就没必要亲自找他谈了。正如你所说，段景兰女士是股权代理人的身份，须知是先有股权继承，才有代理人。你没得狡辩，光熙最大份额的股权确实是记在顾璇先生的名下，而不是段景兰女士名下。顾璇先生是否授意欧阳偷窃数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年都有大批的经费投入到欧阳的团队，顾璇身为光熙的最大股东，是默认知情的。”
赵惠宜泰然自若：“实际上，我的代理人并未参与任何实际运营的决策。这五年来，顾璇仅在北京光熙调度中心任职行政副主任，负责部分急诊业务，并未参与任何医疗研发，更控制不了其他人的行为。”
“那是你们内部运作的问题。”邘剑一摊手：“谁的问题找谁，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办事员，传达上头的意思。”
GK集团的主张，光熙医疗事业部取消欧阳名下的第三代手术机器人系统研发项目，同时对于数据泄露的损失，照价赔偿。
赔偿数额高达百亿！
顾璇站起身，走去堂门口，望着外面越发浓重的阴云，思索良久。
“谈话就到这里，惠宜你先带这位萨吉女士上楼，我有话单独对邘剑说。”
萨吉摇头：“这不符合程序。”
邘剑摸过录音笔，按了录音中止，让她先走。
顾璇走去廊下，坐在铁艺雕花椅子上，因为工人请假，并未准备坐垫，铁质的椅子多少有些硌人。
他的心思没在这个上头，反而邘剑提出异议，你家老宅也太古旧了，一股子港版僵尸片味道。
“请你慎重发言。”顾璇目光不善：“这是我母亲的家。”
邘剑到底还是不肯坐下，绕过去在顾璇背后转了两圈，还是圈住他的肩膀。
顾璇全身不适，就要起身，却被死死按住。
邘剑的手机调出一个短信界面，是梁时雨发来的一张照片，一个魁梧的平头男子，颈侧和上臂露出黑色纹身。
顾璇眼神一僵。
原来那条短信是发给了邘剑！
“这个人名叫里桑，国级通缉犯，他和的同伙已经流窜去了泰国。”
顾璇感觉喉咙一紧，是邘剑手臂用力勒住了他的脖颈。
“梁时雨看上你，我都为她感到不值。但她铁了心，我也不好说什么。结果你真的保护不了她，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还要绑架她，来威胁我？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可怜你，你现在早就和欧阳、费娅一样的下场了。”
顾璇以为自己会情绪失控的，但没想到，反而很清醒，清醒地感受到疼痛，清醒地转动头脑。
他按住了邘剑的手臂。
“邘剑兄，你请坐，你听我说。”
邘剑笑了一下，勉强松手，绕到顾璇身前，靠在桌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听你狡辩。
乌云兜不住暴雨，云朵碰撞摩擦，巨大的闪电横贯长空，几秒种后，闷雷滚滚而来。
雨珠大颗大颗砸下，溅起泥土的腥气，低空很快弥漫水雾。
顾璇双腿交叠，修长的手掌交叉，按在小腹。他的长发在暴雨激起的风中微微飞舞，露出精致美丽的一张脸，无懈可击。
“欧阳偷窃实验数据之事，已有确凿证据，我不反驳。但对于GK集团的索赔，我们不认可。一切事情，我可以全部推到欧阳身上。你有证据，你可以诱捕欧阳。你有证据，你也可以直接抓捕我。但我现在仍然和你面对面谈话，正如你所说，是有周旋余地。”
你所忌惮的，是功成之后，梁时雨没有及时身退。她在我手里，你不清楚她的状况。
那么我更可以确定，梁时雨就是青寰健康第三代手术机器人不可缺少的研发力量，你们需要她，并不只是出于情感牵绊。
“我们各退一步吧，我可以让梁医生接管欧阳的团队，整个事件揭过不提。”
“索赔呢？”
“欧阳供出谁，你就去抓谁。”
“如果是你亲爱的哥哥呢？”
顾璇笑了，一抬手。
“那你去抓呗，他绝对配合，不会反抗的。不过之后他的医疗费用就靠你了，你准备好钱，每个月七位数。”
邘剑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喷出浓浓一口烟雾。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你我谈话的这段时间里，派人营救梁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