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衣柜门,陈佐锋的声音响起。
“梁儿,你在里面吗?”
他的手已经抓住了衣柜拉手,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打开,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心生恐惧。
刚才从一层滚出来的家伙双肩关节脱臼,一侧脚踝脱臼。陈佐锋给他接上,用顾璇教他的手语比划,对方说人是在二楼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里。
但他又说他伤成这样,就是藏在房间里的那位女士动的手。
陈佐锋直觉判断他说谎,进门便一直喊话,每个房间都找遍,找到三层,猛然看见一个佛堂,顾璇母亲的照片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他吓得腿都软了,鞠躬三拜,赶紧撤下来。
据说是梁时雨躲藏的那个房间摆设简单,一目了然,如果说有什么地方能藏人,唯有这个衣柜。
柜门上有手印,有水渍和一些沙土的痕迹,种种迹象都表明人在里面。
但如果没有呢?
如果刚才那两个人有同伙,已经把梁时雨绑架走了,怎么办?
陈佐锋松开了手,挨着衣柜门坐下,点燃一支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又开始下雨,周遭响起一片细细碎碎的声音。
陈佐锋耳朵贴着衣柜门,静静聆听,似乎听到了呼吸声,急促而压抑。
他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冷汗却霎时流了满身。她明明就在,却不开门,是发生了什么吗?
刚才那两个人伤害了她?
“梁儿,我知道你在,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害怕。害怕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陈哥跟你聊聊天。你要没那么怕了,弄出点声音来,让我也安安心心。顾璇马上就来了,虽然说他这个人不是那么的……魁梧,但他是个爷们儿,不会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受欺负的。”
梁时雨心里翻了个白眼。
快省省吧,他自己都没办法保护自己,指望他保护我啊?我可从没有这样不符合事实的期待。
陈佐锋从三层佛堂拿了一本“书”,名字叫《顾璇的书》,是个手账本,由许多厚实的牛皮纸装订而成,封面手绘了一个罗马数字的“一”,这是全系列的第一本,是顾璇出生前的记录。
第一页是个彩超胎心的照片,照片下方写着一行花体字:“宝宝来到人间的首度记录,1978年3月13日。”
照片下方,有两个遒劲有力的钢笔字:顾璇。
页面上贴满爱心贴纸,画着许多彩色的小星星。
其后基本是怀孕的过程记录,但在临产前,有一张全家福,一个男孩子抢占照片主位置,热切地看着左边,那是很年轻的女孩。女孩低头抚摸隆起的腹部,满脸幸福的微笑,她后面是个中年女人,手搭在她肩膀上,指头戴满珠宝,眼睛却看着照片右侧的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坐得端正,看着镜头,心无旁骛。
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叫做段景兰,顾璇父亲的妻子,他哥哥顾圻的亲生母亲。
“梁儿,你知道吗?有人说顾璇的母亲其实就是个礼物,是生意伙伴为了让他在新加坡投资送给他的。但也有人说,她是被顾长河所救的一个可怜的孤女。还有人说,她其实是顾圻的女朋友。”
至于这个“有人”是哪位友人,柜门里的梁时雨也能想出来。
“那时候经济腾飞,全世界都在搞钱,没有这个女人,可能总部会设在香港。也不知道这女人有什么魔力,你说她长得好看吗?其实就是中人之姿,并不像顾璇那样……”
陈佐锋笑了笑。
顾璇的长相,说好听的是天仙,说不好听的是妖精。
“可能胜在年轻吧,十六岁的小姑娘,用不着多好看。”
议论朋友的母亲实在是大不敬,尤其这位故人还很有可能成为将来梁时雨的婆婆,陈佐锋只铺垫到这里。
“顾璇的父亲名叫顾长河,也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和杨舟的父亲是师生关系,后来一起去研究所工作。他本来结了婚,娶了研究所的同事,听说是江浙的富家女,对方生第一个孩子早产,母子都没保住。六个月后,段景兰进门。”
衣柜里有轻微的响声,陈佐锋喷了一口烟,确定人在里边,且有心思听八卦,想来问题不大。
“你也发现蹊跷了吧?这换新人的速度也太快了。但也不算太让人意外,男人嘛,更何况是成功的男人。”
“你大概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我给段景兰的母亲做过几年警卫员,也就相当于是私人助理,听到不少她家的八卦。顾长河追段景兰的时候,他妻子还在呢,但他隐瞒着,天天去段景兰的学校接送,每次都捧着一束花。那个年代国家困难,流行艰苦朴素,他这么高调,很快就被人整了。但是段家的行事风格比较简单粗暴,找俩人小巷里打一顿。这顾长河挨了打,不还手,弄得全身惨兮兮的,还去找段景兰。段景兰一看这样,肯定立马就心疼啊。”
陈佐锋长长地叹一声。
“梁儿啊,哥跟你说,这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狗屁都不算。但要是一个人心疼一个人,那就完蛋了。”
“顾长河媳妇儿没了,立马上段家求娶。他是二婚,再怎么有钱,人家看不上他,连门都不让他进。数九寒冬的,他就抱着一束玫瑰花站在门外,一站站一宿。最后天快亮了,段景兰跳窗户去找他,直接跟人私奔了。半年后再回娘家,肚子里已经有了顾圻。”
段家还能如何?只能认了,接纳了这个女婿。
“顾长河也乖觉,殷勤加小心,进了段家的门,撸胳膊挽袖子刷碗擦地。有他在,家里保姆和司机都省心,啥活都不用干了。”
有了段家的扶持,再加上经济政策放宽,顾长河开始下海经商,凭借研究所的资源,很快捞到第一桶金,接着就腾飞了。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用粮票,他就能弄来进口的各种稀奇玩意儿,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对段家始终感恩,口口声声说有提拔之情。那个时候,老太太还是很喜欢他的,也觉得自己的独生女没有嫁错人。可是,顾长河不满足于国内贫瘠的市场,高压的政策,直接去了海外。那时候这可是个冒险的事,搞不好要落罪的,都是段家给他善后。还真别说,他跳出去,才有了光熙。为了企业,他也是豁出去了,在美国住皇后区日租房,去荷兰红灯区等一个渺茫的机会。有好几年音讯全无,段家几乎以为这人死了,直到某天,他开着一辆上海轿车高调来到段家门前。那个年代,根本没有私家车,但他就有。”
段景兰看见丈夫荣耀归来,喜极而泣,那时候顾圻已经老大不小了,看见父亲根本不认识,只知道谁让母亲哭了谁就是敌人,冲着顾长河拳打脚踢。
顾长河看见这个儿子如此桀骜,反倒很高兴,夸他有乃父之风。
顾圻脸拉得老长,似乎像顾长河是什么耻辱似的。
“几年后,他去了新加坡,带着顾圻一起。原计划是停留一个月,考察一下经济形势,没做太大的打算,上一站是香港,已经谈得七七八八了,去新加坡,就是看在老朋友的面子。”
那个老朋友,就是顾长河的老师,研究所的同事,杨舟的大伯父。
杨氏在海外有亲属有生意,当年也没少挨整,经济开放,扬眉吐气,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去新加坡考察,杨伯父热切推荐,当时新加坡工业崛起,但是局势很乱,南越战败,成千上万的难民架船逃向新加坡,新加坡不接收,只给予必要的人道援助,让他们自谋生路。
“就在那种情况下,顾璇的母亲来到新加坡,那是一位姓曾的千金。她的家族是福建华人,也是大族,但是战争嘛,瞬间把一切化为乌有。然而千金小姐就是有千金的气度,尽管流落他乡,依然让人一眼就看中了。”
当时的情况,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顾长河出善款赈济灾民,在现场收到了曾小姐的感谢信,对人家一见难忘。
另一种说法,看中曾小姐的,不是顾长河,而是顾圻。
顾圻当时也就16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父亲跟人谈生意,他没耐心听,溜去码头看难民,偷偷跑去一艘船上把这位曾小姐带了下来,藏在自己住的酒店客房里。
可是,顾圻没算到的是,这位曾小姐在入住酒店后的某一个晚上,神秘失踪了。
顾圻到处寻找无果,只能当是善心泛滥的一个美丽错误。
总之,几天后,曾小姐一身洋装,出现在商务宴席的会场上,带她来的,正是新加坡本地的官员。
“故友的女儿,家里人都没了,怪可怜的,带她来见见世面。”对方这样介绍。
于是,顾长河像收一件礼物一样,收下了曾小姐。
段景兰得知之后,大度的表示可以接受,两头为家嘛。
但是顾长河铁了心,为了新嫁娘斩断旧姻缘,他给了段景兰很多钱,几乎动摇了光熙的现金流。对于顾圻,他的意见是可以留在新加坡,由他亲自栽培。
顾圻负气出走,去了荷兰留学。
当年年底,10月30日,顾璇出生。
其后,顾长河一直留在新加坡。
直到三年后,顾圻考上埃因霍芬,延续乃父之风,走上从医之路。
“顾长河老怀安慰,怀抱幼子,迎接长子,就在这所房子门前的草坪上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家宴。”
为什么说“轰轰烈烈”,那是因为,这场家宴的结果,是顾长河沉尸浅水湾,曾小姐抱子投海,夫妻双双殒命,尸骨无存,只丢下一个才三岁的顾璇。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顾家这些人,只有杨大伯是个见证人。但是他很快一病不起,临死前什么都没说。
“你别嫌我唠叨,有些事,我不说你不能明白。”陈佐锋叹息着拍上衣柜门:“梁儿,负心薄幸这事是有遗传的,顾圻也曾有个对象,跟家里人摊牌要结婚,但是,段景兰以死相逼,他就果断把人家甩了。顾璇的血缘谁也说不清楚,但到底是这样的环境长出来的,你以为能有多专情?他只是眼下没办法。假如有天他真正摆脱了段景兰的控制,你与我就是他最见不得人那段时光的见证者,我也就罢了,你会怎样呢?”
陈佐锋长吁短叹。
“不是我悲观,我真心希望顾璇好。但你看他的心思头脑,他不傻,一旦飞黄腾达,他的野心不比任何人少。你有段景兰那般的家族势力吗?你只是一个医生,救死扶伤是你的天职。没有一定的决心,还是劝你知难而退吧。”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顾璇大步走进来。
“我没听错吧?你劝我媳妇儿跟我分手?”
顾璇走过来,啪地一个巴掌!
陈佐锋被打蒙了,虽然不疼,但响声巨大,他更没想到,顾璇会真的出手!
顾璇瞪着他。
“怎么着?许你打我,不许我打你啊!”
“你有没有良心?”陈佐锋爬起来,骂了一句粗口:“我多余管你这闲事儿!”
柜门里的梁时雨也惊住了,刚才听到的故事几乎立刻就得到了验证,她不是一点的害怕,几乎是PTSD发作,想立刻马上逃走。
“哗啦”一声,柜门被拉开,顾璇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逆光,他的表情看不清楚,但整个人压迫感十足,让人很想反抗。
梁时雨咬住嘴唇,几乎是立刻就尝到了血腥味,借由这痛感让自己冷静。
顾璇彻底愣住,他看见梁时雨缩在衣柜隔板上,整个人湿透了,头上罩着蜘蛛网,脸上灰突突的,小羊皮平底鞋泡了水,泛出灰白色斑点,唯有背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仍然完好无损。
他上前把人捞起来,感觉她整个人紧绷着,分开些距离,抚摸她的脸颊,却发现许许多多的细碎伤口,一抹鲜血从她的唇角流下,刺得人眼睛发痛。
“别怕别怕,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时雨本能想逃,双手死死抵着顾璇的肩膀。
顾璇也不知哪里来得力气,强行抱住她,不由人反抗。
一阵楼梯响动,陈佐锋把那个哑巴仆人拎了上来。
“你刚走,两个人闯进来,这家伙说不认识他们,想救梁时雨,反被揍了。”
顾璇赶紧把梁时雨从衣柜里拉出来,扶着她坐在床边,又去看哑仆。
哑仆呜咽哭泣,比比划划,指自己的肩膀,又露出红肿的脚踝给他看。
顾璇眉头拧紧。
“这是自己人啊,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啊?”
梁时雨全身僵硬,听到就像没听到。
陈佐锋推一把顾璇:“哎呀,梁医生一个女人,吓都吓死了,你说她干什么?”
顾璇踉跄了下,撞上沙发扶手,才好似醒过神来。
“两个男人?什么样的两个男人?”
陈佐锋大约形容了下,顾璇完全没印象。但有两个人闯进来,肯定不是好事。
一旦自己身边有恶劣事情发生,嫌疑人只有一个,就是段景兰。
顾璇气冲头顶,大步迈出门,立刻给赵惠宜打电话。
“你在哪里?”
赵惠宜卷着床单压抑喘息:“什么事?”
杨舟坏心眼地掀开床单钻进去,昏暗日光下,蠕动的身躯带出床单摩擦的细碎声音。
“现在马上发函,追回过去五年的股权代持收益!”
“好……”赵惠宜深吸一口气,顾不得失礼,赶紧按断电话。
“你……”她想逃,却被捉住脚踝拉回床里。
杨舟按住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撬开她的齿关,肆意搅弄。
“别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