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宜机场繁忙依旧,无数次航班起降,有人走,有人来。可是,无论走多远,也改变不了我们共存于空的事实。只希望,当我们面对着面,能有真心笑颜。
杨舟来了。
赵惠宜从机场接上他就准备去见顾璇,他却摇了摇头,叫司机带他去吃最正宗的肉骨茶饭。
“有没有搞错?我看那个谁的状况不是特别好才叫你快点来的,你要吃饭,先看过他再吃,你哪怕吃一头大象也随你。”
杨舟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枚梵克雅宝的芭蕾胸针,托在掌心。
“上次你落在我家的。”
赵惠宜一哽,抢过胸针丢进包里,转头不看他了。
杨舟看着她的侧脸,看她圆润的耳垂上挂着的珍珠耳坠随着车辆转弯轻轻摇曳,唇角攀上些微笑意。但随着赵惠宜坐正身子,他的一切表情敛去,又是平淡冷漠的一张脸。
顾璇拉着梁时雨上车,目的地:浅水厝。
“哪个错?”
顾璇拉过梁时雨的手,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写着,逆锋起笔,蚕头燕尾,一波三折,毛笔字的写法。
“你会写隶书?”
顾璇眼睛亮了一下,没回答,继续把这个字写完。
上厂,下昔,厝。
梁时雨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字是暂时停放灵柩等待安葬的意思,怎么这么不吉利?
“《诗经·小雅》有一句是:佗山之石,可以为厝。是磨刀石的意思;《战国策·魏策》说:王厝需侧而稽之,臣以为身利而便于事。是劝谏大王把一个叫田需的能人安置在身边考察他的才干;《?中西纪事·海疆殉难记上》?有言:归槥河州,厝兆新域。是安葬的意思。”
看着她摇头晃脑地说出这些古文典籍,有那么一瞬间,顾璇心内有一种时空割裂的错觉,好似自己不是坐在迈巴赫的后座上,而是坐在教室里。梁时雨是那种年轻而有斗志的老师,神采飞扬、迫不及待地把她的所知所学一股脑地灌进学生耳朵里。而自己,却是那一种迟钝又散漫的学生,努力想跟上老师的节奏,又被老师裙角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再回转视线,板书已如天书般。
司机倒接上了话,唱了一句歌:“归工嫌车无够叭,嫌厝无够大”。福建沿海及台湾地区有句谚语:“探大钱,起大厝,娶水莫”,在闽南语中,厝是房屋的意思。
“浅水厝,就是盖在浅水湾的房屋。田头厝,就是一片农田旁边的house咯。”
顾璇点头又点头:“北京还有公主坟、八王坟呢,哪那么多忌讳?”
“我不是忌讳……”
梁时雨就是有点没来由的心内惴惴,留神观察顾璇,眼泪干了,但眼尾还红着,却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当一个人发现他最信赖、最倚重的朋友原来是个卧底,是怀着不良目的来到自己身边的,多年的相知相伴全然是假象表演,怎么表现得如此平静?只是哭了一场,这事就揭过不提了?
如果自己是那个卧底,他也会平静接受吗?难道说,他的性格真的自我矮化到这种程度?
梁时雨心里滋味杂陈,抓住顾璇的手,紧紧握着。
车子越开,绿植越多,明知道新加坡最高的山也就海拔一百多米,天天看高楼的已经看烦了的梁时雨还是狠狠期待了一把。
开到没法再开,车子停在一片甘蔗地前边。
司机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把柴刀,真是一点不夸张,巨大的一把刀,生锈生的一碰几乎掉铁渣。
这片地居然长了一片绿皮甘蔗,是四川常见的品种,皮薄肉细,不像紫皮甘蔗甜到齁嗓子,重点是不要钱,这点梁时雨最喜欢了。
梁时雨追上去,人家砍一根,她捡一根,就着大腿一掰两段,上嘴就啃。
顾璇气得反手打她屁股。
“我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喝了?洗都没洗你就吃?!”
梁时雨一片片啃掉甘蔗皮,露出浅绿色的甘蔗肉,咬了一大口,递过去。
“你尝尝,好吃的。”
顾璇别别扭扭的接过来,咬了一点点,文文气气嚼着,手掌卷起来吐掉渣子,到处转着找垃圾桶。
梁时雨一把拍掉他的手,让甘蔗渣掉在地上。
顾璇鼻腔发出了一声:emmm……
梁时雨昂着头,一副“你再这么臭讲究我就不跟你玩了”的架势。
“咋子?”
甜蜜浸润喉咙,顾璇笑起来:“你再给我尝一口。”
他俩咬着一根甘蔗原地等待,以为司机是要给他俩开路,结果司机自己砍了半捆甘蔗塞进迈巴赫后备箱,合着是来这里打野来了。
梁时雨肘弯怼怼顾璇:“哎,下一步怎么说?”
顾璇原地辨认了一下,领着她绕过甘蔗地,来到一处石板小路。
“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从这里走。”
“如果你记错了呢?”
“那就像你说的,下辈子见。”
石板路上长满青草,不规则的石块爬满青苔,一看就很滑,再仔细看,草叶底下藏着好几条黏糊糊的蛞蝓,一伸一缩地爬行着,沿途留下晶亮亮的粘液。
梁时雨立刻感觉脚踝发麻,回身抱住顾璇,当他是电线杆往他身上爬。
“我、我不想过去。”
顾璇被撞得晃了晃,也有点害怕。但当他看清是什么东西,心情一下子阴转晴,七手八脚抱住她,托着她的屁股往上颠了颠,像抱个孩子似的往前走。
前方是一片草坪,严谨地说,曾经是一片草坪,如今已经长得杂草丛生,但没有荒草的样子,无论什么种类的植物都茂盛生长,像一片小型雨林。
绕过一片芭蕉,碧绿的大片叶子后方是一座很有东南亚风情的小楼,奶黄色的外墙,大量的木制结构,整体结构有点像傣族吊脚楼。一层有大量的开敞空间,摆设着白漆剥落的铁艺桌椅。杉木外窗镶嵌着彩色玻璃,每一扇各有特色,有卷草纹、宝相花、还有很多几何条形图案,每一玻璃花窗的中间都有彩绘的燕子,有双飞燕,有衔草归。
顾璇放下梁时雨,双臂酸疼。
“你虽然不沉也一百二十多斤,我这也算是有氧运动了。”
梁时雨整理一下裙角。
“你胡说,我一百三。”
顾璇这段时间跟着梁时雨吃病号饭,勉强吃到一百二十一斤,学着她的样子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你是实心的。”
他去找到看房子的工人,一通比比划划,要来了房门钥匙串。
“来吧,看看我的家。”
梁时雨脚步稍停,心内震惊。
“这、这是你小时候的家?”
“嗯。”顾璇貌似不经意地点点头,解释说三岁前和爸爸妈妈住在这里,十六岁之后和哥哥住在这里。
梁时雨几乎连脸颊都在发麻,不是很想进去,很是不想进去。
绕到正门处,抬头一则牌匾:南丰衍庆。
开了门,中堂上四个大字:三省传家。
梁时雨站在门槛外合十拜拜。
“阿姨姓曾吗?”
顾璇愣了一下,回身摸摸她的脑门:“哇塞,你这小脑袋里装了多少东西?”
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背后是赤道暖阳,迎面是旧宅阴晦的风,梁时雨真的有点后背发毛,虚弱笑笑。
“我曾经在泉州一处老宅……见过……”
顾璇刚要夸奖她聪明博学,发现她脸色不太好,整个人姿态局促,感觉奇怪,却想不出原因。
“难不成,你是新媳妇见公婆,怕了?”
“我……”梁时雨目光快速从中堂红木条案上扫过一遍,没有灵位、照片之类的,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我不怕。”
然而解释无用,顾璇已经这么想了,且被这个念头激得浑身发热,不管不顾拉着人进门。
到处是绿和金的配搭,水绿的半墙必要配搭黄杨木的镂空格栅矮门,苔藓绿的窗棂有金色波浪金属窗格,飘着纯白打底的碎花窗帘,一切看上去又清新又风情,就真的很像顾璇这个人,集欲望与纯洁于一身。
沿着窄窄的木质楼梯上楼,二楼竖向开了很多扇窗,百叶窗扇都关着,顾璇过去一个个扭开,放阳光进来。
地面是黑白红拼花的瓷砖,有黄铜的勾缝,红色的菱形格子拼成跳房子的图形,墙边柜黑漆镶嵌螺钿,上面摆放着许多古旧瓷器,也有宝石花盆,底下则放着一架尾毛光秃秃的木质摇摇马。沿着墙角摆放着许多空花盆,黑陶土的盆体乱七八糟的涂着粉笔画,墙面上也有蜡笔留下的许许多多不明意义的幼稚线条。
长廊两侧的房间都上着锁,每一扇门都有繁复到极致的雕花装饰,像是王朝走到末期,颓废奢靡中透着慵懒和厌倦,让人提不起气来。
长廊尽头是一处琴房,270度的采光,一架纯白的三角钢琴孤零零地立在椭圆的空间里。
顾璇走过去打开琴键盖,试了几个音,眉头皱了皱。
“又该调了。”
他回身去开房间的门,他不常来,钥匙配不上,试了好久。
梁时雨没有跟随,在琴凳坐下来,一指禅按下中音区,aa ee……
顾璇正在一个一个试钥匙,听到这两个音突然回头!
梁时雨浑然不觉,继续弹奏第二小节,ff e—
顾璇加快脚步走过去,挨着她坐在琴凳上,弹奏和声。
流畅的音符从他修长的指尖跳跃出来,和梁时雨的羞怯扭捏不同,和他自己忧郁惆怅的风格也不同,是明快而鲜活的,像明晃晃的夏日,从空调室外机冷凝水管里溅落水珠,砸在金属栏杆上粉身碎骨,迸发出五彩光晕。
两人四手联弹,越弹越快,越弹越急,C调《小星星》像是摇摇马飙上了高速。
顾璇笑得不行,抱着梁时雨摇摇晃晃。
“你可真是十项全能。”
“我……这个……能练手指的都会一些,万事皆通万事稀松。不如你……”
梁时雨亲亲顾璇的脸颊,感受到他的开心,自己心里也松快一些,站起来拿出手机,调到录像模式。
“你好好弹一个。”
顾璇把长发甩到脑后,手指按在琴键上,嘴上还是没正经。
“谈一个什么?谈一个你这样的对象?”
“快快快,搞快点来一个。将来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有这段视频,你就永远是最完美的。”
梁时雨半威胁半撒娇地皱了皱鼻子,举着手机,看小小屏幕里的顾璇,黑西装长发,简直像王子一样。自己也有点如梦似幻,这人真是我男朋友?简直不敢相信。
“那你应该从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卧室就开始录像。”
顾璇清清嗓子,故意拿捏姿态,摆了优雅的造型,开始弹奏。
是一首《雨中漫步》。
虽然他左手不太利落,但钢琴也有些走音,在梁时雨听来瑕疵不明显。
优美的圆舞曲让人很想牵起心上人的手,而心上人就在眼前,没有比这一刻更让人快乐的了。
梁时雨一半心思在手机上,一半心思在顾璇身上。他从前是长得漂亮,会为人处世,大多时候还是接地气的。现在的他,像披上了朦胧面纱的美人,珍宝台上的世家美玉。悠闲而从容地弹奏着浪漫的曲调,过着略带忧伤的闲散人生,这才是他应该有的人生节奏。
不知道为什么,梁时雨心底不合时宜地闪出一个念头。
也许,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顾璇没有找到二楼几个房间的钥匙,也没有再继续找,反正都是卧室,没什么好看的。哥哥的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被段景兰拿走了,自己的房间只有一些陈年海报,一些旧CD碟片。而父母的房间……将近三十年没有打开过,不知道里面会成什么样子。
三楼是一个开敞的空间,摆着许许多多的书架,各种古籍书卷琳琅满目。一张巨大的黄花梨桌案横在其中,摆满笔墨纸砚,还有算盘、念珠和手把件,虽然没什么灰尘,但个个干涩黯淡,显然很久很久没有人气的滋润。
梁时雨从帆布包里摸出水瓶,举起给顾璇看。
“你能写字吗?”
“我右手没问题。”顾璇白了她一眼:“你把舌头落车上了?”
他接了那瓶水,选了个造型简单的湖州砚台,滴几滴进去,挑了一个施金错彩的柿柿如意墨条磨了几圈。
“一般这种时候,媳妇儿应该是伺候笔墨的呀。”
梁时雨叛逆心起,弱弱反抗:“谁是媳妇儿?”
顾璇不以为意:“那么你来写。”
“还是……算了。”梁时雨这一笔字纯属鬼画符,能认得出就已经是很不错了,还是不献丑为宜,乖乖过去磨墨。
顾璇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洒金花笺,撕掉密封纸,摊在桌上,选了一支瓷管湖笔狼毫中锋。
梁时雨真的有点好奇。
“你写的是什么体?颜真卿吗?”
这一瞬间,顾璇几乎想回身确认楼梯口有没有个邘剑在蹲着,拿毛笔头敲敲梁时雨的额头。
“你是不是脑子里只有颜真卿?那么念念不忘,你怎么不跟颜真卿好?”
“他是我哥哎,世上最可恶的生物,比蛞蝓还讨人厌,又像炖鸡块里的生姜一样善于伪装。搞破坏的是他,每次挨骂的都是我。你也对你哥有意见,我俩当然也是打个没完。现在不用了,现在他俩都躺着了……”梁时雨想反驳说个厉害的,说着说着一口气泄了。
“哎呀,你写嘛。”
尊兄天不假年,真是可惜了,不然还能有个人治治你。
顾璇蘸饱了墨,提笔。
“行,我写,写什么呢?”
“你写……”
梁时雨念出两句词:
长安音尘潜,大漠烟嚣九万;
东风不予尔,便向无穷寰宇。
顾璇提笔挥就,汉体隶书,体式圆融。墨极浓,一笔一划饱满的像刻在花岗岩上又被填满了金粉的碑文。
梁时雨眼角微酸,努力忍住,眼泪倒流回心里,潮湿了整个心脏。
将来我若不在了,这两行字就刻在我的墓碑上吧。
写完了字,顾璇看着这两句话,琢磨话里的意思,拧起了眉头。
“这是你哥写的?”
“啊?”梁时雨愣了一下,赶紧回神:“呃,第一句是。”
“那么,第二句是你写的咯?”
梁时雨茫茫然点头,像个从睡梦中被强行抱起来摇醒的小猫,怎么,意境很差吗?
一个是“天涯两端、沙场思君”,另一个则是“喝了这一杯,忘了那个谁”,你让我怎么评论?
顾璇不答,在窄窄一条洒金花笺旁填上几个字,潇洒的草书连笔。
薄情寡义!
“你这个人!”梁时雨抢走花笺,吹干墨汁,收进包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