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祉黎默然了一会儿,才皱眉道:“话是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可是真是假还未可知,说不定只是他想找一个过得去的遮羞的理由罢了。”
“过去,我也是这么想的。”
方卓涛微笑着,淡淡道:“可是后来,随着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忽然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这个男人啊,忘恩负义抛弃发妻,可是却好像真的是为了黎明百姓,为了祁国的未来,为了天下的太平而操心着。”
“他当上官员之后,就扶持了先帝,也就是殿下你的父皇为太子,那个时候,最受帝王看重的,还不是先帝呢,可是他却偏偏另辟途径,因为他说,帝王的几个皇子中,只有先帝心思最为纯澈,最为年幼,最为懂得百姓之哭,最能有共情之心。”
“他说他不要多么英明神武的帝王,他要的就是一个能够理会苍生疾苦,敢于创新的帝王,他当了几十年的臣子,从一个无权无势无靠山的寒门子弟,一步步爬上高位,他进过国子监,做过刑部尚书,最狂妄的时候,敢冒着砍头的危险,孤身一人去硬刚当时的权贵。”
“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
初心,等到教导好了先帝,扶持先帝为帝之后,他就向先帝请旨改革,冒着无数的骂名和刺杀,广开科举,令寒门子弟也能入朝为官,硬生生将本该衰落的国家重新强盛起来,而他将所有的钱财捐出,清苦贫寒了一声,直到老了,也还只能靠着自己出身官家的妻子的嫁妆过活,到死的时候,连葬礼都只能靠着皇家给的颜面和陪葬才能风光那么一把。”
方卓涛低声道:“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敬他。”
“他是当之无愧的名士,祁国的脊梁,大公无私的名臣。”
“可同样,他也是一个寡义廉耻,弃自己发妻和长子于不顾的小人!他的发妻的父母在饥荒中生生的饿死,都没有等到他的一封回信,直到那个可怜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上京寻亲,却只看到他挽着自己新妻子的手,在那里悠闲开怀的赏着京城花!”
他哈哈大笑起来,眼眶渐渐湿润:“哪怕是看到自己的发妻找来了,他也只是给了她一个妾的名头,就要她守在那一方院落里,不准她出门,本该是嫡妻的女子成了卑微的侍妾,本是府中嫡子的
长子成了二少爷,还要顶着庶出的名头,受尽苛待和嘲讽!”
颜祉黎听着,脸上的神情逐渐变换,从最初的的不齿到后来的惊讶,到得最后,他的心思也变得复杂起来。
“倒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评价此人了。”
他摇了摇头,却忽然觉得不对劲。
举孝廉的时代,他父皇还没有登基的时候,贫苦书生出身,开创科举……
一桩桩一件件。
忽然令她想到一个熟悉至极的人——
“方丞相!”
他脱口而出。
倘若方卓涛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放眼整个朝堂,唯一一个能够同对方所说的特征重合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曾经作为太上皇的老师,横跨三朝的老丞相!
方仁!
方仁、方卓涛,他们都姓方,难道……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方卓涛喃喃道:“殿下也没有想到吧……人人称颂的贤相,居然会有一段这么不堪的往事……我也没有想到啊,但我总是想,倘若当年的他能够如王爷这般想,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情了。”
在仕途、名声、祁国的江山未来,和乡下的发妻之间,他毫
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就如同往昔的那些帝王,在天下和真心之间,义无反顾的选择天下一般。
就连方卓涛,也是这么觉得的。
区区女子,如何能够和诺大的江山,无数的百姓相比呢?
但他忘记了一点——如今的他的想法,和昔日他的父亲的想法又有何不同?
世人都只知道天下、江山比女子更重。
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两者可以皆得,可以两者都不辜负。
“或许当年,我的父亲愿意再忍耐一段时日,愿意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也能得到如后来那般的成就,但是他并没有这么选择。”
“他选择了一条更快,更迅捷的路。”
“我无法去指责他什么,因为如今的我,已然成为了如他一般的人,但我依旧希望,殿下能够记住今日自己所许的诺言,无论日后的路多么艰难,都不要轻言放弃。”
方卓涛已经放弃了说动颜祉黎了。
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臣子。
他能够进献忠言,却无法勉强一个帝王来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而关于颜祉黎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这是属于颜祉黎和洛云芙之间的事情。
他轻轻行
礼,然后转身,不带半点留恋的离开了这个房间。
“方先生。”
颜祉黎忽然叫住了他。
方卓涛的脚步一顿,而后就听到,宁王殿下低沉中带着些许暖意的声音传来:“丞相葬在不远处的司云山,就在半山腰的位置,如今正是半夜,方先生正好可以去瞧瞧。”
方卓涛沉默了一会。
“多谢。”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
而颜祉黎转头望向幽寂的黑夜,黑眸煽动,这一瞬间,他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脚尖轻点,便自醉香楼的二楼飞掠而下。
旁边卖花的姑娘惊叫一声,慌乱抬头,却只瞧见毕生难忘的一个场景。
月下白衣,雪中仙人。
她的声音顿时停住,不自觉的有些痴了。
但那道身影至在她眼前徐徐一晃,便立刻消失不见,如同一抹轻烟,更恍如他的错觉。
颜祉黎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这时候,将军府已经熄灭了灯火,只有洛云芙的院落里莹莹闪动着一抹暖光。
那是她床头的灯烛。
颜祉黎落在了窗外,正要如同过去无数次那般推窗而入,然而伸出手的瞬间,他却忽然停住了动作——不,现在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