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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十万性命

    此事说来渊源甚长。

    昌帝晚年病入膏肓,沉疴难愈,几乎不能言语起身,致使朝政为管后一手把持。

    之后昌帝薨逝,管太后把年幼的绍永帝送上皇位,将之视为傀儡。幼帝一举一动,皆在管太后眼色之下才能行事。以至于绍永帝到十二岁,连坐卧起居,都不敢擅自做主,惶惶然不知天日。

    而后,谢家长子谢伯潜将嫡妹谢莞送入宫中,拨乱反正,又联合郑国公的东靖军,里应外合,终于灭管后,屠奸佞,清君侧,把滔天权柄归还给了绍永帝。

    只可惜,鲜有人知,皇帝在管后手中的那些年,日日被灌下了密毒。

    那毒物源自西南彝州之地,蛮族蛊物,乍然服用影响不大。但日久天长可以慢慢惑人神智,让人头痛欲裂,暴躁易怒,脉象却与常人无益。

    只是这毒不仅制造繁琐,造价十分昂贵,其中许多用料还是可遇而不可求。也因此,管后用的也有限,才让皇帝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露出端倪。

    但从小服侍绍永帝的太医,临终前却留下密信,言说皇帝体内余毒未清,年轻的时候尚能抵制,等到年纪上去了,就会旧毒复发,且加倍汹涌。皇帝必然会日渐暴戾,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管后虽然伏诛,但管氏子弟仍有存息。有人保存了太后宫里流传出来的剩余密毒,加以研制,想将之炮制出来,诱发皇帝体内的蛊毒。甚至做到当年太后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情——操控皇帝的神志。

    而这些人研制蛊毒的地方,就是骆城。

    不知其数的奴隶,男女老少,被秘密送到了这个表面看上去淳朴的小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了实验品。

    管氏的势力有限,即便小心翼翼几载,这动静终究还是落到了其余五族的眼中。

    六族之间互相倾轧竞争,若是在一般年月,这件事情暴露出来,少不得要让管氏彻底葬身,让六族变成“五族”。

    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明璋变法来势汹汹,新党势必不给六族活路。有了这个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危在旦夕的关节,向来不和的六族,也被迫拧成一股绳。

    若是明璋太子的人,也发现骆城的事情,定然会以此为突破口,推进新法,将六族一网打尽。

    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用骆城给明璋太子铺开一条死路。

    于是,六族一边在朝堂上煽风点火,让皇帝和太子之间的隔阂渐深,一边将祸水东引。

    终于有一天,失控的蛊毒作用在动物腐尸中,又流入泉水井水,诱发了时疫。

    许多人都知道,明璋太子自戕明志,是因为被告发谋逆,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背上“谋逆”之罪的。

    只因为皇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沉疴顽痼,这个致命的要害。

    所以隐瞒了当年,明璋太子涉嫌研制蛊毒谋害自己的事情。

    也因此,无人可以再为明璋太子昭雪。

    所有的证据,都被皇帝亲自下旨,和骆城十万人,付之一炬了。

    为了江山稳固,他甚至不能多言一句,面临父君的彻底失望不信,面临新党的步步深渊,只能血染东宫,无声地呐喊:

    “儿臣冤啊!”

    这才是明璋之案的真相。

    也是绍永帝一面封禁东宫,不许任何人提起,一面怀念他痛惜他的原因。

    时过境迁,皇帝未尝不知道温昭是被冤的,还是自己活活逼死了这个最出色的继承人,但他宁肯把罪孽,都推在六族和新党上。

    若不是新党好大喜功,太子怎么会被他们煽动着变法,和六族彻底撕破脸?若不是六族奸诈又权势滔天,朕又何至于被迫妥协?

    戚韫耗时近乎一年,又亲自进入骆城,还严刑拷打了涉及此事的所有残存之人,终于捋清楚了前因后果。

    温盈确实做到了她的承诺,让他知道了大哥死亡的真相。

    可是,站在素月分辉中,他却恍然地想,他还不如不知道。

    “骆城十万余人啊……”

    戚韫低低地笑了起来。

    “祖父,那不是猪狗牛羊,那是十万条性命。”

    他的大哥,也不过是其中区区一条而已。

    甚至因为知道得更多,而死得更彻底。

    “如果在管氏刚刚暴露的时候,朝廷就出手制止,如果六族没有因为私心而替管氏隐瞒,那些人就都不会死了。”

    “我知道,当年替管氏遮掩的命令,并不是祖父所为,而是您的叔叔。可是之后时疫爆发,默许大哥死在骆城的,是你。”

    冷风呼啸地灌入窗中,窗木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音。

    戚慎垂着头,那一瞬间,他似乎苍老了很多。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

    “你说得都不错,是我。”

    “但是,我绝不后悔。”

    戚慎抬起头来:“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教育好你的大哥,以至于他长成了一个不孝不悌,空有一腔热血却没脑子的莽夫!”

    “若不是他在入城之前,给了薛述之那封信,又怎么会给薛家埋下祸根?招致满门被屠的后果?”

    “说起来,他也好,薛述之也罢,竟然还没有鸣佩一个女娃娃懂得何为识时务。知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就不作天真的幻想,只做该做之事!”

    “所以她把那文书给了我,我也许诺助她离开,让她在皇帝眼中‘死亡’。”

    戚韫冷冷道:“文书何在?”

    “糊涂话。”戚慎嗤笑一声,“这文书还有何用?为明璋太子平冤?还是覆灭六族?无用,毫无作用!难道皇帝不知道温昭无辜?不痛恨六族棘手?

    它的存在,只会让更多人因为皇帝要隐藏秘密,而无辜惨死!”

    “权势之争,从来都是由果导因,拿着灯笼找幌子罢了!”

    若是明璋太子和新党还在,自可以拿着这个幌子,用变法和科举诸多手段,去索六族的命,可惜为时晚矣。也正因如此,薛述之把文书留下来,也只是让女儿交给戚慎换人情保命,从未想过靠这个,就奈六族如何。

    戚韫猛然站了起来,拱手一礼。

    “韫,受教了。”

    他一步一步走出了房间,再不看祖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