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难逃》 第一章 相府重生 “小姐!您等等我啊!” 小丫鬟枫儿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追上自家主子,心中纳罕。 她们家这一位,以前就是个走三步喘一下的美人灯儿,这一回大病初愈以后,怎么言行反而利落许多? 难道是被二公子伤透了心,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人想开了? 薛鸣佩千头万绪,哪里有心思管她。 其实她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她本是江南商户家的女儿,名为郑子佩,因为意外而落水。三天之前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重生在了这具京城贵女的身体之中。 变成了“薛鸣佩”。 以磕伤了头忘了许多事为借口,她旁敲侧击了枫儿好久,暂时了解了现状。 怪力乱神没有把她带到一个陌生的时代国家,这个大梁依旧是自己出生长大的那个大梁。现在的时间依旧是绍永十二年,只比她落水的那一天过去了两个月而已。 也就是说,她的家人好友们,还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那她自己的身体呢? 是彻底地死去了,还是被那位真正的薛小姐所占,就像现在的她这样? 原本还幻想着,会不会睡一场又能回到自己的身体。又或者眼前之事,只是虚无缥缈梦一场。 直到第三天醒过来,面对的还是枫儿这张脸,她才彻底死心。 山不就我,我便要就山。 整理好心情,薛鸣佩总结了接下来的打算。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尽快和江南的本家取得联系,查清楚那边的情况,安住爹娘的心,防止自己陷入被动。 她不了解那位真正的薛小姐的为人,万一对方生出什么坏心思,比如把她打成什么“用妖术谋财害命的巫者”呢? 而在此之前,她还得先稳住这一边。 薛鸣佩长舒一口气,目光转向眼前疏朗豪阔的重重院落。 戚府。 即便久居江南,她也知道宰辅戚慎的大名。他是如今绍永皇帝的左膀右臂,大梁朝最主要的话事人之一。 薛鸣佩的娘戚宁雪,便是宰辅大人的小女儿。 可是,身为戚慎的外孙女,薛鸣佩的处境并不好。 只因为她的父亲是绍永初期的乱贼之一,被皇帝满门抄斩。 要不是有戚家这一门关系在,她们母女八年前都已经和薛家的其他人一起见阎王了。 原主的性格本就敏感多思,在戚府寄人篱下的这些年,受尽了冷眼和欺侮。 幸而有二公子戚韫照拂,才能平安长这么大。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原主自然忍不住少女怀春。 本以为是郎有情妾有意,可是等到原主几次表明心意,痴缠之后,戚韫便对她冷淡下来,还和别人有了婚约。 原主想找戚韫讨要说法,问清楚他的心意,结果反而掉进了湖里。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原主又到底是怎么落水的,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但昏迷这么久以来,戚韫一次都没来看望,却是明摆着的事实,怎么看也不像是真在意她的样子。 并不想牵扯进原主的这些情感纠葛中,薛鸣佩便只对枫儿说自己已经彻底死心,以后对二公子敬而远之。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若是再慢一些,误了请安的时辰,恐怕落人话柄。” 戚慎有四个儿子,除了三爷在渠州任职,一家子跟着搬过去以外,其余三位的家眷都在京城里。 戚夫人的身子不怎么扎实,便早早地把管家的事情都交给了大儿媳,自己安享清福,没有大事的情况下,什么也不管。 大爷是戚慎的嫡长子,大夫人的出身也是几位主母中最好的,又执掌中馈,大房在戚府的地位自然非同一般。 既然病好了,薛鸣佩怎么也得及时去给这位大舅母请安,卖乖讨巧,起码不能让人指摘出什么不是。 至于原主的亲娘戚宁雪,见天窝在佛堂里诵经念佛,和出家也没什么两样了。 薛鸣佩见了她两面,感觉她对原主这个女儿的感情,还没有和她跟前的木鱼深。女儿差点淹死了,戚宁雪竟然也无动于衷。 不过她本来也怕什么母女连心,被察觉出来身份有异,乐得敬而远之。 第二章 应对夫人 紧紧攥出的掌心沁出了冷汗。 说实话,薛鸣佩心里紧张得很,面对相府的主母和面对原主身边的下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只觉得庭院高树落下的阴影,都如同沉默的野兽,要吞了她这个借尸还魂的冒牌货。 但无论如何,哪怕是硬装,也得挺过去这一遭。 到了大房的明桐院,让丫鬟们前去通报,果不其然,被晾在外面快半个时辰。 薛鸣佩低眉顺眼地伫立在门口等着。 “表小姐,久等了。” 好一会儿,那丫鬟才出来,不怎么诚恳地回复道:“夫人看账看累了,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也不好打扰,只能怠慢表小姐了,请吧。” 薛鸣佩早知道这一行没什么好果子吃,情绪未变。 二公子是大夫人的心肝,原主和戚韫不清不楚的,大夫人能喜欢她就怪了。 更别说还发生了去和戚韫拉扯,以至于落水这种事。 薛鸣佩规规矩矩地进去,和声细语地请安,又特意感激了舅母安排人照顾,救了自己小命云云。 “……鸣佩体弱,那一日身子不适,头晕目眩之间竟然不小心落水,辜负了舅母抬举我的心。” 跪得笔直,言辞恳切,认了一堆错,就是不提那一日的戚韫半分。 薛鸣佩是在碧虚湖的画舫上落水的,而那画舫宴原本是昌怡公主府所设。原主能够上去,也是借了戚府的光,这句“抬举”倒是乖觉,让大夫人的脸色好了一些。 她对这个身世复杂的外甥女并不喜欢,但若薛鸣佩只是一直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她堂堂戚氏主母,也不会特意去为难一个孤女。 可她竟然敢肖想起自己的阿韫了! 这才是大夫人不能容她的的最大原因。 若她就此死了心,那还算是有救。 薛鸣佩立刻表忠心:“以前是鸣佩不省事,心里感激也不敢直言,白费了舅母疼我的心。经此一事,我才知道自己以往错得多么厉害。” 她躬身一拜:“我蒙受外祖养育多年,这么大了却不思回报,反而伤春悲秋,作小儿女之态,实在是大不该。若舅母不嫌弃,外甥女以后愿为您分忧。” 一口一个“舅母”“外甥女”,仿佛之前她们关系多么亲密似的。 大夫人心里略微熨帖,这话还像个样。 看来是吃了教训警醒了,长大了。 她当然不会真以为对方突然对自己生出什么“孝心”来,不过是自知走投无路,求个庇佑。但好听的软话谁都爱听,总比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 “你有这个心,舅母就放心了。”大夫人淡淡道,“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那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呢,一转眼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等你表哥和荻阳郡主的婚事定了,也是时候给你相看人家了。” 荻阳郡主,当今圣上的孙女儿,三皇子丹王的女儿。 以二公子的身份,也只有六族贵女或者皇室的金枝玉叶才足以和他相配。 原主有那么一个爹,保住小命才是最要紧的,怎么还能想着嫁给相府的公子。 大概是她所在的那个处境,也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了。又或者她有着自己的其他打算。薛鸣佩不知内里,也不好贸然评价。 若真能得戚韫怜惜,此身算有个依托。 只可惜,看来对方对她没有那么深的情意。 不知道落水的那一刻,她会不会后悔。 “一切全凭舅母做主。” 薛鸣佩乖巧道,表情平静,没有半分哀怨之色。 第三章 梦里镜花 不管戚韫是要娶皇帝的孙女儿,还是皇帝的老娘,婚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薛鸣佩自己亲事,肯定也得再过个一年半载才有音讯。 在此之前她要做的,就是打消这位舅母的疑虑。 您放心!现在的薛鸣佩已经不是以前的薛鸣佩了!我一定离您儿子八丈远!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指天起誓,对着对方的耳朵日日重复一百遍: 我现在对这什么破二公子半点想法都没有,甚至可以笑着去闹洞房,祝表哥表嫂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请您老放心! 只有抱住了这个大舅母的大腿,她才能继续在戚府好好生活下去,提升地位——最起码能够有点资本,快点往江南打探消息。 大夫人点点头:“不早了,你回去吧。” “对了,既然你如今好了,从明日开始便恢复了族学的课业吧,本来就耽误了许多。” “是,舅母。” 回到戚宁雪母女的住处,薛鸣佩拿到了枫儿奉上的课程安排,双眼一黑。 这、这都什么玩意儿? 原来京城贵女们日子,都过得这么辛苦的,还要上学! 至于吗?她们又不要科举,也不会被举荐入朝当官! 以前看话本,还脑补什么世家小姐气派尊贵的生活,现在才觉得……做商贾之女没什么不好的! 薛鸣佩欲哭无泪。 算了算了,就当是自己为了捡回一条命渡个劫吧。 梳洗完毕后她便立刻睡下了。 原主这具身体的模样,虽然和她有九成相似,可是也太清瘦病弱了。即便养了这么多天,她也还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尤其是磕伤的头部,时不时就疼得她恨不得把自个儿脑仁钻开。好不容易活下来,她要把握住所有调养的机会。 可惜睡得早也睡不好,梦里的她睁开眼睛后,不再是戚府的雕梁画柱,而是自家屋子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爹把她抱进了怀里,哭得可没出息了,鼻涕眼泪糊了自己一脸。 娘在一旁嘴里骂爹力气太大,把女儿勒坏了,一只手却把她盘成了个球。 “佩娘!” 她痛痛快快地哭够了,抬眼便看到了大哥心疼的目光。 “都怪我一直没回来,才让我们佩娘受了这么多苦。” 你还知道! 你一去西原做生意,就玩得乐不思蜀,把我和爹娘扔到一边!要不是你不在,我也不必急着谈下那笔买卖,遇上水贼! 她死死抓住大哥的袖子,生怕这人又突然跑了个没影。 快两年没见面了,她好想他。 可是下一瞬,那衣角便从手中滑落,怎么也抓不住。 大哥和爹娘的身影都慢慢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画面更迭间,变成了属于“薛鸣佩”的记忆。 被人踩在泥泞里痛骂杂种,被揪着头发连扇了好几个耳光,身子破败地摔了出去。 去找娘求救,她却只跪在佛堂里不停地诵经,连一眼都不肯多看她。 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杯弓蛇影。 直到一双手把她拉了起来。 “怎么弄成了这样?” 那人的声音清清冽冽的,掌心却很温暖。 薛鸣佩忽而觉得心中涌上了万千情绪,悲哀的,愤懑的,小心翼翼地鼓胀在一起,全都只为了一个人,不受控制地攫取了她的心神。 那只温暖的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泥,没有半分嫌弃。 渐渐的,那手的触感似乎变成了实形,动作间带起一串清苦的气味,分外熟悉。 一声喟叹响在了耳边,石破天惊。 这不是梦! 薛鸣佩浑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第四章 初遇戚韫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离得这样近,薛鸣佩仿佛感受到了对方的呼吸。 即便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也没有看到对方的脸,她却立刻知道了那是谁。 因为心跳无法抑制地快速跳了起来,喉头也变得哽咽不已,属于原主的情绪剧烈地袭涌上来,灼烧得她心头泛疼。 戚韫。 是他! 掩饰已经是没法掩饰的了,她只能被迫感受着那些挥之不去的,过于沉重的爱恨。 “……”下一瞬,她的目光便撞进了一双清透的眼底。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就是戚府的二公子吗?果真是玉人如斯,郎艳独绝。 “你来做什么?”可她却觉得惶然又害怕。 只因此人模样虽然俊秀温润,浑身上下却笼罩着某种不可捉摸的威仪,漫不经心的一眼,就能让人无处遁形。 戚韫和原主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还好端端地夜闯闺房的?这哪里有半点世家公子的作态! 而且这个人来了多久,有没有听到她梦中说什么? 戚韫:“听说表妹好些了,我来看看你。” “……”薛鸣佩怕多说多错,“多谢关心。” 你们京城人可真与众不同,半夜三更翻墙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冤魂索命呢。 戚韫:“你没有其他要和我说的了吗?” “……” 我也想知道原主要和你说什么。 “这句话,该我问表哥才对。”薛鸣佩垂眸。 嗯嗯,至于我这是难过伤心,还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咱们有其他买卖故作高深,请您自行想象补充完全,最好多说点。 戚韫若有所思:“表妹病了一场,性子似乎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表哥到底有什么事情,咱们白天约个时间说?”她干笑一声,“夜深露寒,我困倦难忍,实在不方便。” 戚韫深深凝视着她:“才过了短短几天, 佩儿怎么就对我如此冷淡疏离,如同陌路,难道连我们之间的情意,也都不记得了吗?” 薛鸣佩打了一个激灵。 情……情意? 戚韫这幽怨的语气,怎么搞得好像她才是那个负心人似的! 他们俩到底是原主一厢情愿,还是两情相许啊!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原主对戚韫的痴情,那可是全府人都看在眼里的。听说之前戚韫生病,她日日去护国寺抄经祈福,茹素了快一年,还曾经为了给他求医,徒步攀爬宜西的天行仞,磨坏了一双鞋不说,差点活活摔死。 这样的薛鸣佩,就算因为戚韫另娶别人伤心,就算大病初愈,短时间内面对他也不会这样平静。 她只好偏过头,一副黯然的模样,语气讥讽:“表哥不日就要迎娶郡主了,我再像以前那样痴缠于你,未免也太轻贱自己了。” 眼泪也顺着眼角默然滑落,仿佛伤心欲绝。 薛鸣佩逼迫自己想着远方的家人,又想到自己困在这里,没钱没人,京城都出不去,还要面对一群高门权贵里的疯子,越想越伤心。 原本想做戏的心,变成了十二分真情实感,哭着哭着,泪水愈发汹涌了。 戚韫:“……” 他是不是应该递个手帕上去,配合一下? 第五章 公子脱衣 “那一日我不是说了吗?荻阳郡主这桩婚事,并非我的本意。”戚韫款款温柔,“她哪里比得上佩儿半点呢?母亲那边都交给我。” 薛鸣佩几乎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头皮都要炸了。 别,我白天才在大夫人那里下的军令状呢!不管您老和原主以前到底什么情况,我可不想代替她缠下去。 不如快刀斩乱麻。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我在鬼门关前多时,只觉得前尘往事犹如大梦一场,活这么久浑浑噩噩,太多憾恨不得圆满。千头万绪,光怪陆离,加上受了伤,很多东西都记不清楚,或者不愿再想。” 薛鸣佩说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配上苍白的小脸,倒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戚韫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 如果不是攥紧了被子的手,紧张到捏得指节都泛白的话。 “绝处逢生,如今便想做一个新的自己,一切从头来过。” “表哥,鸣佩自知身份有碍,和你犹如隔了天堑。”她闭上眼睛,神色黯然,“以往是我想得太天真,年轻不懂事,如今才知有些人注定有缘无分。问题并不在郡主身上,而在于我。” “我们……还是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吧。” “从今以后,我会好好敬重您这个表哥的。” 你娶郡主还是公主都随意!别耽误着我回家找爹娘! 戚韫沉默。 薛鸣佩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为了表明决心,逼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只觉得青年的眼底一片平静,到底是静水流深,还是毫不在意,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戚韫到底想做什么?他怎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其实一开始,薛鸣佩还想过,原主怎么会那么巧就落水,会不会是戚韫怕对方继续缠着自己,耽误他娶郡主,所以痛下杀手。 可是之后又想,戚韫要杀她,有一万种方法,何必选择这么一个自己也在场,逃不了干系的时候呢? 难道真得只是一场意外吗? ……薛鸣佩的脑子乱糟糟的,感觉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比面对大夫人仓惶多了,仿佛是什么天然的警示机制一般。 “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戚韫慢慢重复了一遍,“那表妹之前答应我的事情,便不作数了吗?” 薛鸣佩暗暗抓心挠肺,“我”答应了什么,你倒是说啊,说啊。 “倒不一定不作数,或许我们可以再行商议?” 戚韫点头:“如此便好,那我们就开始吧。” 开、开始? 离得这样近,薛鸣佩又闻到了那股从他衣襟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清苦药味。 接着便看到戚韫伸手,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了。 薛鸣佩:? 做功考究的锦衣半披在臂膀,半落未落,一把沈腰若隐若现,明明没有做什么,却比做什么都更惹人暇思。 戚韫垂眸看向她,幽深眼底情绪莫名。 他动作没停,又把手放在了里裳衣带上。 半开的衣襟,隐隐浮现出青年胸膛流丽的线条,只鳞片羽,却教人心动神驰。 薛鸣佩已经彻底傻眼了。 原主到底和戚韫达成了什么,深更半夜脱衣服才能继续的约定? 第六章 她是假的 浓烈的血气扑面而来,让薛鸣佩一瞬间清醒过来。 戚韫向她伸出手,露出掌心一个药瓶:“那就有劳表妹给我换药了。” 只见白皙臂膀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仿佛完美瓷器上的裂痕,狰狞无比,皮肉翻开,让人触目惊心,药粉的味道更是辛辣古怪,竟然让薛鸣佩闻出了疼痛的感觉。 原来是上药。 薛鸣佩松了一口气。 吓死她了。 还以为原主已经昏头到了,和戚韫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的地步了呢。 这就是她答应戚韫的事情? 不知该怎么拒绝,薛鸣佩只能硬着头皮顺着他,看他什么反应,动作谨慎地给他换了药,重新包扎起来。 戚韫又不缺伺候的人,为什么非要偷偷找她来换药? 这么严重的伤,戚府上下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是被戚韫特意瞒住了吗? “公务中出了意外,所以没能及时回来看你。”戚韫颇为耐心地解释起来,“怕让别人上药,娘他们知道了担心嘴碎。表妹可千万替我保密。” 上完了药,他似乎没别的话再说,穿好衣服便离开了。 薛鸣佩全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到那人完全没影,也还是僵在原地,气息急促,这才发现自己早就出了一身冷汗,浑身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不知道今天到底算不算过关。 事已至此,她以后得更加小心行事,若是被戚韫发现自己和江南有所联系,顺藤摸瓜查下去,查到她家里去……她不敢想象这个看上去就不好惹的男人,会给她的亲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戚府的公子,要收拾一个小小州府的商贾,还不是易如反掌? 越想越怕,薛鸣佩不由得抱住自己,默默流着泪睡去了。 只可惜,可怜的薛小姐没法像以前那样,累了撒个娇就能睡到日上三竿,半夜里被人拉起来,又连做半宿噩梦,头疼欲裂,第二天还是得起来上学。 天都没有亮。 这日子没法过了。 薛鸣佩认命地让枫儿伺候自己梳洗,双目呆滞。 早知道就再躺个十天半个月! 心想还不到五日,她就快过不下去了,怎么感觉还不如那时候直接死了呢? 好想回家。 她不知道的是,当天回到自己的院子,戚韫的表情便冷了下来。 “广白。” 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 “去查查,薛鸣佩落水前后的一切动向。” 这个女子,绝不是薛鸣佩。 难道是有人借着落水的事情,把一个探子送进了戚府,假扮成薛鸣佩,好打听府中私密? 如今情势特殊,他们戚氏和同为六族的谢氏之间的博弈,已经到了最水火不容的关头。从西边传来的消息来看,今年必有大变动。 他决不允许在这种时候,让任何一点意外出现。 臂膀上的疼痛感十分鲜明,传来火辣的疼痛之感。 呵呵,失忆? 失忆失到连他这伤是怎么来的都忘了? 那真正的薛鸣佩,此刻又在哪里?又或者,她果然早就和外人勾结,计划着借机逃出戚府? 薛家留下来的东西,也不知道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她绝不能落到戚家以外的人手中。 戚韫捻了捻手指,想起来那个冒牌货仰面望着自己时,不自觉流露出的纯然懵懂。 瑟然害怕得像只兔子,还自以为强装得很淡定。 这种拙劣的演技,要是都能瞒过他去,他可以明天就去大理寺递交辞呈了。 ……谁家这么缺心眼,派进来个这么个探子!能顶什么用啊? 第七章 杀鸡儆猴 翌日,半死不活的薛鸣佩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带着枫儿进了戚家族学。 戚家是大梁最显赫的六族之一,府中专门设了族学,供嫡支旁支的子弟学习,甚至有教习族中女儿读书的女学。蒙受荫泽,薛鸣佩也在这里读了两年。只可惜她性子内敛孤高,又被人排挤,学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幸亏原主学得不怎么样。 结果一进门,她便听到了几声恶意不掩的嗤笑。 “她竟然还有脸来?” “二公子是什么身份,她在府里不要脸就罢了,竟然还在公主的宴会上现德性!” “还不如当时就淹死了才干净呢!” 虽然不知道薛鸣佩落水的内里,但戚家这些人都听说了,她是独自去找二公子之后才出的意外。 呵呵,说不定是想着用苦肉计挽留二公子,自己跳下去的呢。 薛鸣佩只当作没听见,坐了下来。 不生气,不生气,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自己没有原主的记忆,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多说多错,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偏偏她想息事宁人,对方却不肯轻轻放下。 大抵是觉得被直接无视,抹不开面子,那位名叫戚霜的少女竟然径自走上前来,扬手就要往她的脸上打去。 这群大小姐一个个都是什么毛病? 还是他们城里人,流行见面拿耳光打招呼啊? 薛鸣佩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 “你要做什么?” “你——”那少女似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十分惊讶对方竟然还敢反抗,愈发恼火,扬起另一只手。 阿弥陀佛个屁,我佛不渡极品。 薛鸣佩没睡好,还要早起念劳什子破书,本来就一肚子气。 结果还要她平白无故挨人巴掌? 长这么大她就没挨过! 她灵巧地一躲,手里动作是多年来养出的下意识。 少女痛呼出声,被她轻易反缚成了只待宰的螃蟹。 “放开!你好大的胆子!贱人!你以为现在二公子还会护着你吗?” 嘴还是又硬又臭,八只爪子却爬不动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真是奇了怪了! 戚霜睁大了眼睛。 这贼种是没什么力气的,不然往日也不会被她们收拾那么惨,现在看上去也没使多大的劲,怎么就挣脱不开呢! 薛鸣佩心中摇头。 这招式是往日跟着大哥他们走南闯北的时候,她和水上行走的道上人学的,使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对方一个闺阁小姐能解得开就怪了。 从枫儿的口中,和原主身上那些痕迹来看,这些族学的小姐们以前没少欺负人,更过分的事情都是家常便饭。 她在这里无依无靠,今日必须先杀鸡儆猴威慑住这些人。否则若是她们和以前一样,一波又一波,组团车轮战,她不累死也得烦死。 刚刚经历大变,性格偏激一点,也不反常。 经历了在大夫人和戚韫面前的“磨炼”,薛鸣佩看这些小鱼小虾,已经没有一开始的畏手畏脚了。 “我劝你们别再招惹我。”薛鸣佩轻轻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破罐子破摔,一时间恼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她的语气清幽,手上用力,戚霜发出凄厉的惨叫。 骨节处传出的“咔嚓”声令人胆战心惊。 在场诸人惊不能言。 第八章 人不犯我 “薛鸣佩,你疯了!” “疯了?刚刚戚霜要做什么,你们没看见吗?”薛鸣佩道,“我不过是自保而已。若真让她这一耳光打下来,戚家嫡系的颜面往哪儿放呢?” 她一向眼尖心细。 在戚府这种们低等级森严的地方,主子和主子的用物也是不一样的。 看这个戚霜身上的衣服料子和头发钗环的价值,便知道她并不是戚府真正的嫡系,而是旁支几房的小姐。 既然戚府收养了薛鸣佩,也认她的身份,再怎么落魄失怙,她也是宰辅的亲外孙女。不知道原主为何处处忍让,随便就被什么猫儿狗儿的欺负,但她不能让自己的处境更加糟糕。 而且,她其实也没真把戚霜怎么样。 这一手还是和大哥学的,看上去唬人,一般人也受不住那一刻的痛,但之后就没事儿了。 “呵呵,你现在倒是拿起表小姐的谱子了?” 剩下几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论理,其实她们都没有薛鸣佩身份高。能够在族学里上学,也是父母们求来的机会,一心巴望着能和嫡支的小姐们搞好关系,进入京城贵女们那个圈子。 可薛鸣佩却偏偏有一个乱臣贼子的爹。 于是她们便忍不住一边嫉恨她,一边在她身上寻找优越感,又见嫡系的那些主子们也不喜欢她,自然跟着捧高踩低。 一开始只是隐晦地排挤,后来发现薛鸣佩是个没用的,怎么欺负也不吭声,愈发变本加厉。 直到此时此刻被对方点醒,才又后怕起来。 宰辅大人十分注重家族的名声,若是真闹大了,到时候不管薛鸣佩会如何,她们肯定吃不了兜子走。 失去了本家的倚仗,她们这些年轻女娘,哪里有好日子过,难道还指望着嫡系的几位小姐为自己开口求情吗? 她们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了。 薛鸣佩便是推测出了这些人如今的软肋,所以敢这样行事。 不枉她之前在枫儿面前套了那么多话。 她松开了戚霜,任凭对方捂住肿起来的手腕,甚至体贴地关怀了一句:“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劲使大了。戚霜,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府医吧?” 戚霜还想骂回去,对上她的目光,想到刚刚对方的狠辣手段,又后怕地瑟缩了一下,匆匆离开了族学,生怕自己落下了什么病根。 “薛鸣佩,没想到你病了一场,性子变得这样毒辣。”另一个粉衣少女道,“戚霜不过是在气头上失手而已,何况也根本没打到你,可你却想废了她的手!” 薛鸣佩懒得理她。 好一副故作正义的嘴脸,这些人之前欺辱原主的时候,怎么不见她站出来打抱不平? 洗浴看到身上那些伤疤的时候,薛鸣佩差点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她不过区区小城的商贾之女,活了十六载也不曾受过什么大委屈。年少时调皮捣蛋,爹娘教训自己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会真得下重手。 而薛鸣佩一介宰辅外孙女儿,身上竟然遍布了许多烫出来和针扎的伤口。 听枫儿所言,这些人以前甚至在严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节,往薛鸣佩身上泼水。 冰棱和皮肉黏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刻骨铭心的痛楚之后,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痕,几年了也没能消退。 第九章 站稳脚跟 薛鸣佩不知道,原主为何不肯跟掌事的夫人们告状。 就算戚府人不把她当回事,但京城世家好颜面得很,怎么也不会任凭族中女娘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传出去还带累嫡支名声。 “是啊,以前我想着‘骨肉亲情’,处处忍让,可结果呢?”薛鸣佩理了理衣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以前的恩恩怨怨,我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不去计较。 但是从现在开始,谁敢再踩在我头顶上,使你们那些恶心手段,我就和她拼命。” “不信的话,你们就试试。” 戚霜的状况看上去实在惨烈,有她前车之鉴,其他人哪里还敢去“试”?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气焰萎靡着退缩回去了。 看薛鸣佩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算了算了,听说薛鸣佩这次差点没了命,即使醒过来身子肯定也埋下了病根,又没了嫁给二公子的指望,只怕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她们不能陪着赌自己的前程。 回到族学的第一天,薛鸣佩获得了以前难得的平静。 她也总算亲自感受了一下,京城六族世家的女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出生商贾之家,薛鸣佩因为很得父母宠爱,也是念过书的。不过也就是识字的水准,如今才算是长了见识。 这京城的贵女们,除了琴棋书画以外,竟然还要学习插花、茶艺、骑射、算数、律法等等内容,还要和男子们一样每月月试,这也太可怕了。 成绩优秀,各方面都突出的女娘,自然能得本家主母们的青眼,有机会跟着出入皇亲贵族们的宴会,亲事上也能得更多的话语权。 一天下来,薛鸣佩已经快站不稳路。 难怪,难怪京城的这些小姐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是风吹吹就倒! 那些功课堆得都有人高了,小姐们吃饭还和雀儿似的,长年累月下来,身子往哪儿长肉? 幸而原主不是什么成绩好的,甚至学得都很糟糕。 若她是一个样样出类拔萃的才女…… 薛鸣佩选择转身,往碧虚湖里再跳一次。 这一天之后,她的日子算是暂时安宁起来。 女学里的那些人被她唬住,又忙着功课和相看,没人找她的麻烦。戚韫也没有再神出鬼没地突然夜袭。 于是薛鸣佩放下心,一边好好接受传说中六族族学的学识洗沐,一边见缝插针地去大夫人那里献殷勤。 一开始大夫人对她还是不冷不热,但架不住她脸皮厚啊。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就是家里长辈们最喜欢的孩子。虽然世家们规矩甚严,可能看不上她们小门小户那些彩衣娱亲的手段,但是多孝敬孝敬,总没有错的。 忖度暂时站稳了根,薛鸣佩便开始盘点自己现在的资产。 她本家在南府溧州,和京城隔了好几个州府。自己的动作还要隐秘,绝对不能动用和戚府有关系的人去递消息,少不得要银子打点。 即便是枫儿,她也不能信任。 可是,虽然她已经窥探出来原主以前的日子不好过,估摸着也没多少资产,等枫儿说完,她还是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 第十章 捉襟见肘 老天爷啊,原主这么穷的吗! 就算父家被抄了,就算戚府待她也不算多好……可是好歹是个表小姐吧?这么多年大夫人可没短过她月例。她极为节省,吃穿都在府里,也不怎么出门,怎么手里连二十两都拿不出来? 要知道,她还是“郑子佩”的时候,十岁开始,零用钱都是以百两来计数的。 她就没吃过没钱的苦! 她不死心道:“那以前府里人就没给我什么赏赐礼物?” 去年的及笄礼上,这么多人里总得有一两个,送给她像样的首饰什么的吧?她亲娘,还有做事极看重规矩的大夫人,不可能一毛不拔。 对了,还有戚韫。 薛鸣佩心中怨念。 人家小女孩对你这么情意深重,你个堂堂相府嫡公子,朝廷命官,不能许人家终身就算了,不会一点东西都没送给她吧?那也太缺德没良心了! 枫儿:“小姐,您忘了吗?省吃俭用的那些银子,还有夫人他们送的东西,您都基本上拿去典当了,偷偷捐去护国寺做香火钱,给老爷他们超度……” “……” 果然是亲生的母女。 薛鸣佩合理怀疑,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戚韫,原主说不定也和她娘一样看破红尘,带发修行了。 算了算了,她又是郁闷又是叹息。原主身世确实十分凄惨,不像自己被爹娘疼宠着长大,她做这些也都是一片孝心,还得做贼一样瞒着,挺可怜的。 不就是钱吗?她自己赚就是。 “娘现在在府中一心念经,她名下的那些嫁妆铺子是谁打理的?” 戚宁雪是相府千金,嫁妆绝不会少。听说为了保住女儿,在薛家的罪名定下之前,戚相就让女儿女婿和离了。既然是和离,戚宁雪一定是带着嫁妆回来的,戚府也不会贪下这点便宜,肯定还是记在她的名下。 她们母女这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要是一点进项都没有,每月一点月例哪里够花,抄经书的纸都买不起。 薛鸣佩无意贪人家娘的东西,但是她有信心自己可以打理得更好,帮戚宁雪赚钱,对她们都有利。 “是齐妈妈的儿子。”枫儿老老实实道。 齐妈妈是薛鸣佩的乳娘,也伺候戚宁雪很多年了。 枫儿知道的有限,薛鸣佩想着快出来的月试成绩,心中沉吟。 她得合情合理地拿到铺子的账册,再劝说戚宁雪把铺子交给自己。 “你说,没有任何异样?” “是的,主子。” 这一天,广白将自己查到的情况,事无巨细地禀告给了戚韫。 戚韫坐在太师椅上,蹙起修眉。 那一日碧虚湖上,薛鸣佩入水之后,是离得最近的,听到消息的广陵侯府的人,派仆婢先把人救了上来,见她伤得严重一直不醒,又派人去请济仁堂的名医来相救。 但是广陵侯府一向中立,不参与六族之间的争斗,只顾着自保,独善其身,也因此从政权中心被边缘,犯不上掺和进薛氏遗孤的事情。 何况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应当和这件事没关系。 但是从薛鸣佩落水到回到戚府的整个过程的所有事,都是在他的人眼皮底子发生的。按照广白所言,她昏迷养病的这两个月,也没有可疑人进出她的屋子。 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做到毫无痕迹地换了人? 第十一章 整顿族学 眼前浮现出那一晚少女紧张的侧脸。 她到底是不是薛鸣佩,还是得继续试探。 如果是假的,杀了她很简单,但找出她背后的人更为重要,能够这样神乎其技地以假换真,背后的势力一定不简单。万一对方已经渗透进了戚府内部,实在是后患无穷。 如果还是她,呵呵,无论她是真失忆,还是和自己演戏,戚韫都有足够的耐心和她继续玩下去。 “对了,你说族学中有人和她起了冲突?” “是的。”广白简明扼要地把戚霜的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戚韫知道府里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欺辱过薛鸣佩。那时候她没少借着这个在自己面前装惨卖乖,他也乐得和她周旋,出言维护,那些人便消停了。 没想到,她们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过,这一次薛鸣佩怎么不像以前那样装可怜了? 这是真打算从此避开自己? “告诉戚修宇,那几个人以后都不用再来族学了。”戚韫淡淡道,“很快就是京城的消夏宴,别让她们去丢了戚氏的脸。” 戚修宇是掌管戚氏族学的人。 随从领命而去。 很快,戚霜等人被赶出族学的消息一出,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原来,二公子还是念着和表妹这么多年的情谊的,不是真得坐视不理。这么一点小打小闹,居然如此严厉地处置了女娘们,谁的面子也没给。 要知道,这一代几位公子里,宰辅大人最看重的就是二公子了,完全把他当作继承人培养扶持。以后的戚府,还不都是二公子说了算? 一时间,族学里的其他人,彻底熄灭了再找薛鸣佩算账的心。 消息也传到了大夫人那里。 这一天戚韫请安的时候,大夫人脸色不太好。 “阿韫,莫非你心里还有鸣佩?” “不是母亲势利,若鸣佩家里没出那些事,你们二人中意,我也愿意亲上加亲,可是……” 她是薛述之的女儿。 “母亲多虑了。”戚韫亲自给大夫人斟茶,温声道,“儿只把鸣佩当表妹而已,上一次画舫上,也和她说清楚了。您看这段时间,儿子可和她见过一面?” “……”也是,薛鸣佩伤成那样,阿韫也没去看一眼,天天往大理寺跑,不像是在意她的样子。 “这些年来,谢氏一家独大,遮天蔽日。可是这天,总是要变的。”戚韫笑了笑,“眼见着京城局势不稳,咱们必须管紧了府里的人才行,万万不能给祖父拖后腿。敲打一二,有利无害。 再者,族中子弟培养不可轻忽,苒妹天天在女学里,若是被这些人教坏,变成了阿淼那般,可如何是好?” 提到戚淼,大夫人就觉得肋下生疼。 戚淼是戚慎最小的孙子,四房的独苗苗,偏偏她那小叔子短命,年纪轻轻就去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疼惜这孩子,就把人宠坏了。如今还不到十岁,就已经是京城里有名的霸王,什么祸没闯过?隔三差五还得她家阿韫去兜底善后。 一想到自己女儿,可能会被教坏成那样,大夫人口中直念佛。 “你说得很是,族学也确实该整顿整顿。” 等戚韫离开,一向不算太关心女学的大夫人便上了心。 另一边,女学的月试成绩也出来了。 让众人十分惊讶。 第十二章 算学奇才 只因为这一次,薛鸣佩的其他几门成绩,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差,但算学这一门,竟然得了个甲等,甚至压过了以往最擅长此学的四小姐戚苒一头,算得最快也最好。 要知道她可是重伤躺了两个月,落了不少课呢。 难不成那碧虚湖的湖水,还能给人的脑壳开光吗? 先生笑得胡子直翘,看薛鸣佩的目光十分和蔼。 这段时间以来,表小姐一改以往对算学嗤之以鼻的态度,学得十分刻苦。其他小姐还昏昏欲睡,她却一下课就来提问,除了自己布置的功课之外,甚至还提前完成了没学的内容。 他出的题目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对方进步这么大,老先生并不奇怪。 薛鸣佩坦然地接受着其他人的目光,表情淡然。 她想了很久,自己没有原主的记忆,想要不落痕迹地伪装对方,简直是痴人说梦,还会显得虚假作伪。反正已经在戚韫那里发了宣言,她要做的就是咬死“失忆”和“有意改变”,让自己的变化都变得合情合理,足够自然。反正他是不可能证实借尸还魂这件事情的。 更重要的是,继续按照原主那样的性格和行为行事,根本找不到出路自救。 她要快速在大夫人等相府主母面前,建立一个全新的形象,成为众女中的佼佼者。 没有路,她就自己开出来一条。 果不其然,夫人因为戚韫的话,对女学的情况上了心,这一次特意叫来教导女孩们的督学先生,询问小姐们的近况。 先生特意把薛鸣佩拿出来夸了又夸。 “表小姐于算学上甚有天赋,也很刻苦。”先生道,“她以前或许是年纪小没开窍,如今懂事上进了,实在是令人刮目相待。” 大夫人心中奇异。 这段时间以来,薛鸣佩果然如同所说的那样,雷打不动地来自己这里请安伺候。 本来大夫人还怀疑,她会不会是想拐弯抹角地见阿韫,却发现她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表哥,连一个照面都没打过,让她放下心来。 功课上又刻苦,长进许多,她是真得懂事了? 大夫人心中蕴藉,便让人把薛鸣佩叫了过来。 这一次来,薛鸣佩便觉得明桐院的气氛十分轻松,料到会有好事发生。 果不其然,进门后便看到四小姐戚苒也在大夫人身边,手里还拿着厚厚的账册,心里有了数。 “你来了。”大夫人点点头,“先生说你其他功课平平,算学上却进步很快。来,你看看这几本账册,看能不能看出什么问题来。” 真是太好了。 不枉她天天来大夫人这里献殷勤。 薛鸣佩承认,论诗词歌赋什么的,她是半点不敢和这些小姐们比,但是算账的本事,十个她们加起来也比不上自己。 她三岁就会打算盘,五岁就跟着娘一起算账,十岁就和大哥学着管铺子,不敢和爹娘这样淫浸商场几十年的老油头比,但在同龄人这里绝对是佼佼者。 只翻了几页她就看出来,这个账本的笔墨味道和痕迹差得不大,整本分明都是在一个时候写下的。里面记载的粮米价钱……她回忆了一下梁京这几年的价目变化,咂舌。 这里头的价钱根本不是一个年头的,夫人要做个假账考验她们,好歹编个像样点的吧? 她也没说破,只规规矩矩地点出了账目不对的地方。 第十三章 雨夜醉鬼 大夫人称奇。 薛鸣佩竟然心算得这样快,比阿苒快了有一倍吧?没想到她于此道确实有天分,以前埋没那么久,倒是可惜了。 可见这一场磨难,也是祸兮福所倚。 于是把两位小姐留下来,让平日里辅佐她打理账本的大侍女教她们看账本。 薛鸣佩自是感激不尽。 虽然她会算账,但是各州商贾的习惯不同,行商的账册和大户人家理家的也全然不同,自己要学的东西多着呢。更重要的是,大夫人有心抬举自己,这是她的机会。 有了这个,她去向戚宁雪要账本看就显得顺理成章,不那么突兀,惹人怀疑了。 这一天,薛鸣佩照旧在大夫人这里,和四小姐一起补课。却因为戚苒一直不懂一个问题,反复询问掌事,耽误了时辰。 从明桐院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传来一道闷雷,游蛇般的光亮,在层层云间现而又隐。 薛鸣佩连忙加快了脚步,抱着手里的东西往回赶去。 谁知道走到一半,闷雷便炸开了瓢泼大雨。 陡然淋了满脸的薛鸣佩,被枫儿护着躲到了一旁的连廊下。 “小姐!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啊,奴婢去给您取斗笠和蓑衣来吧!”枫儿望着狂风骤雨愁道。 她们家小姐身子骨本就不好,又来了月信,实在是淋不得半分。这么大的雨,伞也不顶用,有了斗笠雨衣,沿着一路的屋檐半躲半走,才不伤身。 “你去吧,路上小心些,看着路。”薛鸣佩被安排了一堆账册要看,明早还得上学,也不想耽误时间,反正这里离琅心院也不远了。 见枫儿闯进雨里,她往连廊中间又躲了躲,抱紧被风吹得发冷的肩膀,百无聊赖地观察起面前的屋子。 相府不愧是相府,院落布局复杂之至,她来这里快两个月了也没走明白,基本只规规矩矩地在几个地方往来。这里虽然平日会路过,但她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大雨冲开松软的土壤,清凉的水腥汽混合了蒸腾起的热气,让人的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薛鸣佩的视线随意一转,目光凝起。 只见水帘间隐约显现一道红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这个方向靠近。 一看就不是枫儿。 她心下骇然,立刻捂住嘴巴,往后几步,试图藏住自己僵硬的身体。 不管是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惜这连廊四面通透,根本没有供人遮蔽的地方,下一瞬,那人已经踉跄着靠在了廊柱边,抬起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 是戚韫。 薛鸣佩怔然。 他看向她,神色莫辨,目光有点涣散。身上竟然还穿着正红色的官袍,似乎是刚从府外回来。也不知道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怎么了,竟然让他一个人淋雨回来,衣裳全湿透了。 还有十分明显的酒气。 看上去很不对劲。 戚韫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蹙起英挺的眉头,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好像跟没认出来似的。 “表哥?”薛鸣佩试探地喊了一声。 这是喝了多少,还清醒吗? “我去喊下人来——” 淋成这样,万一病了不是好玩的,就算是为了大夫人,她也不能当没看见。更何况,她记得这人上个月还受了伤吧,也不知道好透了没有。 谁知道原本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戚韫,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竟然疾步上前,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 第十四章 两情相悦 “……”薛鸣佩睁大了眼睛。 男人的手掌捏得她脸生疼,强势的气息混合着扑鼻的酒味,将她浑身笼罩起来,说不出的危险意味。清俊无畴的眉眼被官袍鲜亮的颜色一衬,愈发浓墨重彩。 戚韫低头凑近了她,近得她可以感受到他凌乱的呼吸。 “不准喊人。” 下一瞬,他就不由分说,拖着她的手腕,一脚踹开了那间凝芷堂的大门。 薛鸣佩来不及反应,转瞬间就被他拉进来,扔在了椅子上。 还想说什么,却见戚韫忽而扶住了桌子,身子弓成了疼痛的弧度,难忍地颤抖。 正红色的官袍,洇开花一般的水迹,顺着衣角慢慢滴落了下来。 薛鸣佩睁大眼睛。 是血。 “你……你又受伤了吗?”所以不想让府里人知道? 戚韫怎么动不动就受伤,他这官当得也太危险了。 他喘息了一会儿,才偏过头看她一眼:“不是我的血。” 薛鸣佩:“……” 更让人害怕了好不好。 “那个,表哥现在应该想一个人静静,枫儿很快就来了,我就不打扰了。”薛鸣佩干笑,往后退。 枫儿马上就来了,你可别胡来! 胳膊却被一把抓住。 “鸣佩,你要一直躲着我吗?” 他的声音低沉,薛鸣佩竟然听出了落寞的味道。 青年垂眼,深深地凝望着她,眉宇间说不出的难过。 “我错了,我不应该瞒着你婚事的。” “你一向多愁善感,我怕你陡然知道了难过,便想着自己解决,彻底推拒了丹王府再告诉你,让你放心。谁知道府里那些人……” “我更没想到,你会做傻事。” 戚韫从背后虚虚地围住了她。 “那之后我想了很久,思索是不是自己太没用了,根本保护不了你。” 他的声音很克制,气息却很乱,攥紧的拳头松了松,又握住,没能去拉住她的手。 “听到你要和我断绝关系的时候,我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可是这段时间以来,你竟然真得——” 薛鸣佩怔然地抬起头,对上他微微发红的眼圈。 “你真得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吗?” “……” 她无言以对,心尖烫得发疼,是原主残留的情绪又在掌控身体了吗? 没想到,戚韫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薛鸣佩震撼。 原来,他和原主之间是真心相爱的吗?结果…… 是这般惨烈悲痛的结局。 因为只有她知道,他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站在这里,听他好不容易借着醉意才能倾诉衷肠的人,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根本没办法回应他的期待。 即便他竭尽全力地为“薛鸣佩”斩断障碍,甚至忤逆长辈,违抗皇室,也是徒然。 “对不起,表哥。” 呓语般得一声从唇边泻出,下一瞬,薛鸣佩便觉得肩膀一沉。 “……” 只见刚刚情深如许的人,直接一头栽在了她身上,滚烫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双臂。 端华清正的贵公子,陡然变成一条八爪的鱼,半死不活地挂在她身上。 还是条酒蒸醉鱼。 薛鸣佩被压得差点没站稳,没好气地试图扒拉着这可怜兮兮的醉鬼,扶到一边去。可谁知道他的爪子醉酒间竟然还抓得那么牢固,薛鸣佩怎么也扒拉不下来。 要不是看他刚刚手都知礼地不拉,她都要怀疑这个人是故意的了! 第十五章 验明真身 “表哥?表哥!你醒醒!我喊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被这悲剧故事影响,薛鸣佩也有些动容,不忍直接把这么一个又敬业又痴情又孝心的十全公子直接扔了。 戚韫口中模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手上还无意识地和薛鸣佩推拉。 拉扯了好几下,薛鸣佩感觉自己的袖子都快被扯掉了,才听到门外的枫儿小声地询问。 “小姐?小姐!” 祖宗啊,你可总算回来了! 薛鸣佩连忙把人喊进来,帮忙一起卸货。 看到屋子里场景的枫儿:“!” 她立刻指天起誓:“小姐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 “……” 你看到什么了啊? “别贫嘴,二公子醉了。” 二人好不容易把戚韫扶到了躺椅上,发愁该去喊谁。 戚韫身边一个靠谱的人都没有吗?主子消失这么长时间还没反应? 仿佛是听到了薛鸣佩的愤然,接着,一个侍卫打扮的小哥,便拿着避雨的东西,推开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看到她们,和躺椅上闭眼不醒的人,脚步一顿,嘴角抽了抽。 “公子?公子?” 小哥给薛鸣佩行了礼,自称广白,是二公子的随从,公子之前交代了会在这里等自己云云。 薛鸣佩松了一口气,把人交给了广白小哥,戴上斗笠,穿上了雨衣离开。 走之前,她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半醉半醒的青年,眉宇间一片落拓苦伤,和平日的清雅公子判若两人。 忍不住心下叹息。 见那对主仆离开了,广白才低声喊道:“主子。” 戚韫慢慢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漠然,哪里有半分醉意。 “……” 他确实吩咐了广白在这里接应他,换下这身衣裳,免得被府里人知道。尤其是祖父,向来不支持他以身犯险,以己做饵的行事作风。 但没想到会碰上薛鸣佩。 索性趁机借醉,再试探试探她,亲自检查她的身份。 任凭广白给自己疗伤,戚韫不由得想到了刚刚借着醉意时,看到的东西。 凌乱的衣袖,轻薄的夏衫下,露出了少女腕间那抹不怎么明显的印迹。淡淡的红色晕成了不规则的六瓣的花。 雨水冲刷不掉,不像是伪造的。 和他之前看到的并无两样。 就算是有人特意找来一个和薛鸣佩一样的女子掉包,也不可能连胎记这样隐秘的记号也长得一模一样,更别说还有身高、身材、肤色等等细节之处,全都一样。 哪怕他那个短命姑父,当年和姑母是生了一对双胞胎,也做不到这种地步。 而且现在这个时候,谢家自身都难保,其他几家也都把注意力放在黔西的战事,和太子身上,谁有多余的心思送人进戚府来。 是他想多了? 戚韫回想着少女当时的反应,不像作伪。 薛鸣佩是真得失忆了?忘记了那些铭刻在她骨髓里的,黑暗痛苦的东西,变得这样纯稚? 傻了好啊,他就喜欢傻的。 “派个人继续盯紧了薛鸣佩,看有什么人会和她联系。” 她失忆了,和她勾结在一起的人可没有。最好借着这个时机,把她这么多年背着自己做的事情,全都挖出来。最后顺藤摸瓜,把那些和薛述之一党的残余贼人,都揪出来。 不过,未来一段时间,他还是得把心神主要放在谢家身上。 第十六章 接手铺子 “都办妥当了?” “主子放心。”广白低声道,“不出三日,京兆尹的人就会发现那些人的尸体。无论这案子最后是到了刑部还是大理寺,谢家人都压不下去的。” 戚韫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坐了起来,嘴角沁出一丝血迹。 “主子……” “无事。”他的表情未改,眼底却漫出了决然的笑意。 他没有骗薛鸣佩,衣裳上的血确实不是他的,他受的是内伤。 但他却觉得很值得。 梁朝几百年来,六族有盛有衰,此消彼长。绍永一朝以来,谢伯潜和谢皇后只手遮天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退下来,把戏台让给他们戚家了。 这件案子,鸾台压不下的,到时候挖出萝卜带出泥,送到皇帝那里,事情可就精彩了。 谢党专权,连太子都成了谢伯潜一人的傀儡,满朝文武如同摆设。但如今他的手竟然伸到了西宁军里面,皇帝绝不会再容忍下去的。 琅心院。 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的薛鸣佩,唏嘘了下戚二公子和薛小姐的故事,联系江南的渴望更加强烈了。 戚韫要是放不下,那她在相府还是待不下去啊!赶紧走,若是迟了,被这人误解,不是更加跑不了了! 即便他昨晚表现得那样痴情,薛鸣佩也还是觉得他很危险。 于是当天赶紧去戚宁雪的小佛堂,把自己的请求说了。 “你想亲自看看京城的铺子?” 戚宁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隽美,但眉宇间都浮动着沉闷的死气,仿佛一袭绸缎上的精致绣花,美则美矣,毫无生机。 “是的。”薛鸣佩道,“女儿年纪已经不小了,也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戚府,经过此番变故,愈发觉得很多事情还是应当亲自担负,早早筹备,为将来做个打算。 娘放心,我不会胡来,只是想试一试。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会请教乳哥的。” 又把自己这段时间算学上的进步,以及在明桐院是所学说给戚宁雪听。 “……”戚宁雪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转动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目光中有一些奇异。 “你以往对这些十分抵触,母亲没想到,如今你竟然愿意主动……”她探究地打量着薛鸣佩,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 薛鸣佩没说话,按照她猜测的这对母女间的相处方式,应该确实是没多少话可说的。 真是奇怪,一起经历大劫幸免于难的亲生母女,怎么关系搞成了这样,之间比陌生人还漠然。 幸而薛鸣佩铺垫得够多,说法也合情合理,戚宁雪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淡淡道: “也好……你能走出来,往前看,不钻牛角尖是好事。” 薛鸣佩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怕戚宁雪会不高兴,觉得她一个闺阁小姐,亲自行商贾之事,不合规矩,幸好。 戚宁雪几句话安排了自己人去准备马车,让薛鸣佩去铺子里找代替她打理铺子的管事,齐妈妈的儿子,路得济。 然后便面带倦怠地摆了摆手:“好了,你去吧。” 又翻开了没抄完的佛经,看也没看她一眼。 “……” 她们俩真是亲生母女吗? 算了算了省得她还要绞尽脑汁地演戏,累得半死不活。 薛鸣佩告辞退下,上了马车。 她掀起车帘,辘辘的车轮声中,梁京风貌在少女的眼前徐徐展开。 第十七章 梁京烟火 梁京前朝是便是都城,规格十分宏大。 以梁宫为中心,周围乃是宗室所居住的王府,皇家园林和太庙、社稷,是为内城;内城又辐射出南北七条、东西五条主道路,并十二条街,将整个外城域地划分为了四大片。 南为普通民居,北为侯门高府,东为官邸府衙,西为集市。每一片域都修建着层层叠叠的房宇,更有酒肆、饭馆、客栈供来往民众方便使用。 薛鸣佩往年曾经跟着北上谈生意的父母,来过一次京城,大致知道梁京的布局,但也未曾细细游览。 如今视线随着马车推进,便觉得彩楼层阁鳞鳞,户户宏敞,片片崇穆,盛世气象扑面而来,攫取心神。自己仿佛是慢慢走近了一幅长长的画卷中,也便成那画里的一个点。 驶入了西市,鼎沸的人声灌入耳中,来来往往的梁京小贩吆喝着,烟火味和喧嚣声一下子把她拉入了现实。 她莫名其妙地浑身轻松了。 直到这一刻,重生以来时时盘桓在她心头的阴霾,才散开一二。熟悉的人间烟火,给予了她相府高台给不了真实感和踏实感。 她不属于背后那片庄严肃穆的权势场,她生来属于这里才对。 很快便到了戚宁雪所在的香料铺子馥恒庄。 路得济约莫三十岁,生得十分干练,亲自接待了薛鸣佩。听说了她的来意,也没有二话,便把账册拿给她看,又简单说了如今手下几间铺子的情况。 馥恒庄已经是最好的一间了,剩下的三间经营却都不怎么样,尤其是布庄,已经连续几年亏损了。 路得济一个人,不可能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自己管着馥恒庄,又让其他几个管事分别管这几间。都是跟着夫人多年的老人了,即便生意做得不景气,路得济也不好开口赶人。委婉地和戚宁雪提了,她却没怎么当一回事,他也不好使硬。 薛鸣佩听乳兄介绍了基本的情况,便让他先把馥恒庄的大账册拿来给自己看看。 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大账没有什么问题,但馥恒庄的生意也确实不算很好。 前些年大梁和西边的若羌开辟了几条新商路,朝廷也颁布新政,降低了关税。西域诸国的香料涌入大梁,稀罕得不得了,这些年正是香料生意最好做,最繁盛的时候。 不然她大哥也不会放着江南的好日子不过,跋涉千里跑去西边闯荡了。 京城显贵众多,香料比其他地方更加暴利,以馥恒庄的规模,这些进项实在有些入不得薛鸣佩的眼。 她简单提出了些问题,没有直接发号施令,而是给了路得济五天的时间。 五天后,把馥恒庄这几年的细账送到戚府给她看。 细账不比总账,十分繁杂,她不可能在这儿看完,也得留时间给人准备。而五天的时间,也不够人做出能瞒过她眼睛假账。 又跟他支取了银子,言说打算亲自逛逛京城的其他香料铺子。 像模像样地带着枫儿,绕了半个城西,连续逛了好些铺子,枫儿已经累得目光呆滞,上气不接下气。 估摸着差不多了,薛鸣佩找个借口去了间糖水铺,差遣枫儿去排队买糖水。 望着对方离开的身影,薛鸣佩摸了摸衣袖里藏着的一封信。 第十八章 西宁军情 京城的行商很多,很多人为了方便省事,会直接让有信誉的商人给自己捎信。也因此衍生了专门挂靠这门生意的代理中间平台。她之前来京城的时候,便跟着父母来过,见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委托顺路的商人带信。 她害怕寄去驿站和信客,会留下痕迹,被人发现。 委托私人捎带,更加隐秘。 而那代理的铺子,和这里离得不远。 等到枫儿擦着汗送来糖水的时候,没发现薛鸣佩浑身上下都变得轻松了很多,唇边还带了笑意。 一件心事了结,她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希望那位李先生能快些把她的信送去江南。 之后的几日,薛鸣佩依旧是一边读书,一边看路得济送来的账本。 这一天,她再一次上街打算再去馥恒庒看看,刚下了马车,便听得闷雷似的马蹄声。 一骑骏马亟亟而来,犹如闪电疾驰,扬起纷飞的尘埃,差点没把行人撞翻了。 马上的人身着战袍,血迹未干,一只手高举令牌。 “军情紧急——行人避让!” “军情紧急!” “行人避让——” 巡防的京城卫兵连忙安排着百姓们退避,开出一条路让人过去。一时间人人小声议论,脸上都带了焦虑之色。 “这是怎么回事?是西边吗?” “我听亲戚说,西边那里打得可厉害了,死了好多人呢!也不知道具体怎么样了……” 薛鸣佩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表情变得十分难看。 西边?哪个西边? 到了馥恒庒,也还是满腹心事。 “路大哥,刚刚我在路上,好像看到了传令的军爷,是从西边过来的吗?” 路得济道:“那时候小姐正昏迷,许是不知道这件事情。几个月前黔西那边就不安稳,一开始只说是边沙悍匪,后面好像又牵扯进了什么小国家,乱七八糟的,就打起来了,具体的我们小老百姓也不懂。” 见薛鸣佩脸色苍白,他安慰了一句:“不过不用怕,西边有许国公府的西宁军守着呢,一点西域蛮子,想来不足为惧,用不了多久就打退了。” 是吗?薛鸣佩想,看那军士的模样,可不像是“不足为惧”。 黔西。 她大哥就在黔西。 爹没有纳妾,只有娘一个妻子,生了她和大哥两个人。大哥的性子桀骜,不愿意安安分分地待在江南,守着爹娘的一亩三分地,就爱满大梁到处闯荡,寻找新的商机。不过他机敏,眼光也独到,这些年来倒是也做了几样收获不小的买卖,只是还是没有定下来真正想做的生意。 爹骂他好高骛远,要他赶紧定下来娶个媳妇,接手家里的生意才正经。两个人大吵一架,大哥便放下了狠话,说自己去西边看看,做不出像样的生意就不回来了。 “江南的茶和妆粉生意,现在基本上都到了邵氏一家手里。再只守着原本这点东西,郑家早晚会被吞吃殆尽。爹,不是我任性,但是我必须寻找家里突破的转机,寻一条新路。” 这一去就快两年。 上一次薛鸣佩收到他的来信的时候,他便说自己来到了黔西,想看看西域诸国和大梁的水上商路,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么繁华。 这个臭小子! 薛鸣佩心急如焚。 自己已经出了意外,若是大哥也…… 她根本无法想象,爹娘会是怎样的心情。 第十九章 险象迭生 太明街。 这是梁京最热闹的一条街,云集了整座京城有名的酒肆饭馆,乃至花楼赌坊。足有三层高的百鲜阁此时正是座无虚席,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仆役,脸上堆满了笑容,手上端着的菜肴佳酿,香味能直铺到了十里路外。 几个男人在雅间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恭维声和劝酒声混杂在了一起。 一道墙壁隔开了酒气喧嚣,和沉闷静寂。 不知其数的影子,潜伏在另一座雅间中,出鞘的刀光蓄势待发,行动间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戚韫闭上眼睛,听着那边的动静,等到了一个时间点,便立刻做了一个手势。 刹那间,倾巢而动。 不等那几人反应过来,雅间的门已经被破开。 “大理寺查案,都不许动!” “啊!” 百鲜阁的食客间,荡开了惊慌失措的声音。 那几人似乎是没有想到大理寺会突然发难,手里的银钱和东西被抓了个正着。 其中一人眼中闪过厉色,拔出袖刀,一脚踹开了一个大理寺的官差,便翻身直接从三楼跳了下去。 “追!” 戚韫瞳孔一缩。 绝不能让这个人逃了。 他一挥手,一支精锐随即跟着他追了上去。 见怪不怪的百鲜阁伙计,立刻井然有序地抚慰起其他普通客人,熟练至极,仿佛已经不知道应对这种突发事件多少次了。 富贵险中求,在京城做生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一会儿是大理寺,一会儿是刑部的。哦,上上个月禁军十二卫的军爷们也砸了一场,他们这些做伙计的,看着碎掉的瓶瓶罐罐都心疼。 时间久了,他们也总结出了门道。 今年这种事比以往多了几倍,只怕上面动静不小,他们这些做买卖的,小动小作也得收敛着了。 逃犯的功夫不错,没多久就逃出了太明街。拿着路上行人做盾牌,眼看着竟然真要把大理寺的人甩开了。 真是晦气!他忍不住啐了一声。 本来都筹划好了,今夜拿到东西,他就立刻出京,天南海北,朝廷的人往哪儿抓他?没想到竟然功亏一篑。大理寺的鹰犬到底是怎么察觉他们的交易的? 又一支官兵从另一个方向涌来,堵住了逃犯的去路。 前有狼,后有虎。 逃犯无可奈何,见溃逃的百姓间有一辆马车,立刻飞身上去。 “你做什么——” 马夫还没问完,便被抹了脖子。 听到外面动静,薛鸣佩掀起车帘,便对上了一道阴狠嗜血的目光。 浓烈的血腥味扑到了她的脸上。 枫儿死死捂住了嘴,面无血色,几乎吓得昏过去。 那逃犯本想一刀杀了车里的小姐,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是你啊。” 逃犯的脸上露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几乎是从紧要的牙根挤出了这三个字,亮起的眼睛仿佛是看到了中意的猎物,让人不寒而栗。 “薛家的臭娘们……你骗得我好苦啊——嗯?” “难怪我会这么快暴露,是你向你那相好暴露了我的行踪吧?嗯?” “要不是上面惦记着薛家留下的东西,我他—娘—的早就宰了你!” “你……啊!” 逃犯恶狠狠地逼近,手里正要抓住这阴险的贱人,便觉得眼睛一阵剧痛袭来,忍不住大叫着后退。 血迹迸溅。 下一瞬,薛鸣佩立刻拉住枫儿跳下车,没命地跑起来,手里的簪子犹在滴血。 第二十章 弃她如履 薛鸣佩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但只要不傻,都看得出来来者不善! 枫儿像一只提线木偶似的被拽着,依旧没能反应过来,似乎是被自家小姐刚刚毫不手抖的动作给骇到了。 动作熟练得像是戳瞎过一百个人似的! 薛鸣佩竭尽全力地跑起来,可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不中用了,跑不了多久肺腑便灼烧似的疼起来。 那男人似乎是个亡命之徒,即便被戳瞎了一只眼睛,也没什么影响,立刻追了上来,几下砍倒了护住薛鸣佩的两个戚府随从。 薛鸣佩把路边一个什么货架往男人身上砸去,却被轻易躲过去。 接着衣角就被一股暴戾的大力扯过去。 “咔嚓。” 骨节错开的声音令人胆寒。 一只粗糙的大手果断卸了她的胳膊,又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小姐!” 四周的大理寺官兵已经涌了上来,围了个水泄不通。 “戚韫!” 逃犯的表情近乎癫狂:“你看这是谁!他们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大理寺诸人不敢再上前一步,扬起的刀尖僵持在原地。 窒息的痛苦让薛鸣佩双眼开始忍不住上翻,只觉得脖子上的那只手还在用力,火辣的疼痛席卷而来,喉咙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灼烧着。 这样的痛苦,让她仿佛回到了溺水那时候,万钧重压没过头顶,心肝脾肺仿佛都在重压之下变得不堪一击,随时都能爆裂开来。 尖锐的刀锋围住了她的胸口,恶鬼的利爪扼住了她的咽喉。 死亡就在咫尺之间,面对巨大的武力差距,她毫无反抗之力。。 她不想死。 信才刚发出去,大哥的平安还不确定。 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死了? 怎么能给爹娘希望,然后再让他们经受一次灭顶的痛苦? 薛鸣佩望向戚韫,眸中流出渴求。 暗夜中,戚韫笼罩在一片树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得到他腰间雪白的刀光,比月色更加凛冽。 今日,西边军情已经呈上了御前。 绍永帝大发雷霆,质问户部,年初就拨给西宁军的军粮军械,为何数目和种类都对不上。 军器监新研制出的兵甲,刀锋比以往坚固锋锐几倍。 可这样的神兵利器,怎么会落到边沙蛮子的手里? 只有戚韫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谢党中有人拿着西宁军士兵的性命,去换自己的滔天富贵了。 这一件罪行定下,谁也拉不回谢伯潜。 只要今夜他抓住了这个人,大理寺手里的证据链就完整了。到时候三司会审,顺着这个案子就能摸出军械案的底细。 若是让郭鸿逃出梁京,谢氏仍有机会把事情遮掩下去。 他筹谋了那么久,成败皆在今日一举。 怎么能收手,怎么可以收手。 戚韫握紧了刀柄,目光落在了少女痛苦的表情上。 他已经确认了胎记,她就是真正的薛鸣佩,那她死在今晚,又有什么可惜的呢?八年前她就该死了,更不用说这些年她还这样不老实。 可是…… “你……你又受伤了吗?” 那个雨夜,她望向自己的目光,纯然如同稚子,一片澄澈的关怀,仿佛是真得担心他是不是受伤了。 他的呼吸有些不稳。 为那一晚她的关怀可惜。 可惜了,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为了你,坏了戚家这么一盘棋局。 臂膀上那道已经愈合的伤疤,犹在提醒着他:有什么好可惜的? 纷杂思绪闪过,也只是瞬息。 很快,戚韫的左手做了个手势。 大理寺诸人都看清楚了大人的指令。 动手。 第二十一章 惊魂难定 千钧一发。 几乎是瞬间,官兵的刀锋毫无顾忌地往前推送,郭鸿掐住薛鸣佩的手,也朝着致死加剧了力道。 生死只在旦夕间。 却听得一声风响,一道不起眼的影子,以看不清的速度,猛然往郭鸿的身上撞了上去。 “小姐!” “——快跑!” 竟然是枫儿。 有机会! 戚韫目光一沉,按下去的手掌,又快速地换成了另一个手势。 ——护住人质! 大理寺的官差一拥而上。 郭鸿被冲力撞得个趔趄,手上被迫松开了一瞬,便被薛鸣佩抓住机会,忍住骨节的剧痛,用那根带血的簪子扎进他的皮肉,利落滚开。 ——却看到那贼人将手中刀刃,恨然地朝枫儿胸口挥了下去。 枫儿! 残月如刀,映亮了猎鹰审视的眼睛,所有的垂死挣扎,如同放慢了千倍百倍。 比月光更加夺目的,是刀光。 身形鼓动,疾如风雷,薛鸣佩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衣角,眼前一片刀光铺陈开来,仰喷三山雪。 温热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枫儿被刀刃划伤,好在避开了要害,跌跌撞撞尖叫着后退,被官差们拉入保护圈。 那凶狠的贼人往薛鸣佩的方向一扑,脸上不甘心的表情凝住,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味,看见他被自己戳瞎的眼睛,血肉外翻。 另一只泛着血丝暴突出来,仿佛无声的诅咒。 “薛、薛……” 他脸上的横肉都挤成了痛苦的形状,流血的牙齿勉强吐出一个字,却再也不能继续。 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抓离了薛鸣佩的方向。 戚韫熟练地卸了他的下巴,一刀刺入他的皮肉,将他钉在原地。 杀人不难,难的是怎么制伏住恶徒,让对方失去反击能力,却不动他的性命,让他保持审讯的价值。 “捆起来,押回去。” “是,大人!” 薛鸣佩被那人的模样骇住,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身上火辣的痛感未退,心脏跳得像是要吐出来。她也好,枫儿也好,人的性命是这样轻飘飘的物事,甚至抵不过别人一把刀的重量。 蝼蚁草芥,如此而已。 直到一个身影走到自己面前,她才有了反应,恍惚地抬起眼睛,脸上全是冷汗。 戚韫垂首望着她:“吓坏了?” 脸上传来丝帕柔滑的触感,那人给她擦了擦脸,嗓音低低:“别怕,他没死,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我让广白送你回去,好不好?” 薛鸣佩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道:“枫、枫儿……” 戚韫:“……” 她自己现在比那丫鬟的情况糟糕多了吧?还有心思管她? “那让广白带你们去医馆看看。”戚韫的声音犹如淙淙清泉,带着奇妙的,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她没事的,府里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等你们俩的伤好了,再回去,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试图站起来,腿却又是一软。 刚刚跳下马车的时候,似乎是扭到了。当时她只顾着狂奔,现在才后知后觉。 正想再起身,身子却是一轻,腾空而起。 戚韫将她抱了起来。 大理寺的官差们已经将郭鸿打晕,等待着长官号令,却见少卿大人放下他们,直接把人家小姐抱住了。 “……” 唰唰唰。 默契地一起低下了头,动作比演练阵型的时候整齐多了。 咱们大理寺的人,从来都是该瞎的时候立马就瞎,该哑的时候立马就哑的! “经栩,你先带人回去吧。”戚韫看向一旁的副手,“关进诏狱里,连夜审问。” 那是个看上去没及冠的少年人,表情淡漠,却生了一双阴柔的眼睛,闻言立刻领命而去,没多看薛鸣佩一眼。 戚韫吹了一声口哨,坐骑便乖灵地走到了他身边。他把薛鸣佩横放在马背上,利落一翻身。 “广白,带上那丫头,走!” 薛鸣佩紧张地隔开他的胳膊:“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我本来也这么想。”戚韫垂眸,“但我发现你受的伤,比我想象得重,京城一般的大夫我不放心。” 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戚韫轻叱一声,扬鞭而行。 薛鸣佩被他锢在怀中,惊魂甫定,太多东西在脑中翻涌,哪里还有力气争辩,默然地接受了,却一遍遍地回想着,刚才那个贼匪说的话。 那个人认识原本的薛鸣佩,似乎还被她骗了。而且或许是薛鸣佩出卖了他,才会让戚韫捉住他。 原主根本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简单,她若只是个受人欺凌,天天送香火超度亡魂的可怜遗孤,怎么会认识这种亡命之徒呢? 也许,她还做了更多不得了的事情。 “要不是上面惦记着薛家留下的东西……” 那匪徒不知道她没有记忆,没有必要骗她,看来薛鸣佩身上确实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她的保护符,也是她的催命散。 是什么?藏在了哪儿? 薛鸣佩越想越心惊肉跳。 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少女,从小到大经历的最惊险的事情,就是行商途中遇上匪贼。那点小聪明,哪里应对得了这些世家背后的阴谋诡计,弯弯绕绕。 可她又不能直接跑了。 怀璧其罪,京城和江南千里之遥,谁知道会不会跑出来像刚刚那人一样的杀过来,逼她交出东西? 她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能心中念佛,祈求那封信早点到江南,或者出现什么新的转机。 座下那匹薛鸣佩认不出的马,迅速地穿行过梁京城,不知其数的房屋变成模糊的黑影,一一掠过她的身后。 起伏起落间,她忍不住抓紧了身后人的袖子。 还有戚韫…… 他知道原主的秘密吗? 悄悄抬头,试图窥探出对方的心思。 他今日将长发束了起来,眉眼似乎也变得锋利了一些,沉静眼眸专注地望着前路,依旧如古井幽潭,什么也看不出来。 “怎么了?”似乎是刚解决一件大事,他的语气十分松快,显然是心情不错,“哪里疼?” 薛鸣佩摇头:“那个匪徒是谁,犯了什么罪,他会死吗?” “问那么多做什么,也不怕夜里做噩梦?”戚韫轻描淡写,“总之是个穷凶极恶之徒。” 看来她是真得失忆了,连郭鸿都不记得,还在跳车的时候拉着那个丫鬟一起跑。 生死之间人的反应做不了假,以前的薛鸣佩可不会管什么风儿雨儿的死活。 只会在郭鸿出现的第一时间,把人推过去做肉盾。 第二十二章 薛家旧案 哒哒的马蹄很快把几人带到了目的地。薛鸣佩打量着面前的屋子,隐约辨认出似乎是一间医馆。 牌匾上书:济仁堂。 “辛大夫呢?” 戚韫似乎对这里很熟,直接抱着人敲开了紧闭的后门。 小童冒出个头,看到是他,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仿佛在说:又是你啊。 “师父今天去给城东的一户人家出急诊去了,估摸着还有两刻钟回来。” 戚韫点头:“那我们进去等她。” 小童见他熟练地把人抱进里屋,完全把这儿当成自个儿家的模样,睁大了眼睛,没好气地摸摸鼻子。 想说什么,瞥了一眼他腰间佩刀,又咽了下去。 这大理寺的狗官,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薛鸣佩被他轻轻放到了榻上,一回归了轻松的环境,之前被忽视的伤痛便齐齐涌了上来,从脖子到胳膊再到腿脚,就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尤其是她的肩肘,之前落水的时候就伤到了,现在又来这么一下,薛鸣佩怀疑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命犯太岁。 戚韫简单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势,表情也变得十分肃然。 竟然伤得这么重? 他的唇角紧抿着,手上动作十分快速,不等薛鸣佩反应,已将她的胳膊一拉一推,关节扭动的声音中,她忍不住发出呼痛声。 ——疼疼疼疼疼! “还知道疼?”戚韫蹙眉,“这么晚了你不回府,在大街上晃悠什么!” 若不是确定她失了忆,郭鸿的逃跑路线又是自己引导的,他都要怀疑她是和郭鸿有约,来碰头了。 薛鸣佩眼睛里已经蓄满了一包眼泪,都是活生生疼出来的,随着戚韫的动作,忍不住退缩躲避,却只能生受。 “我在娘的铺子帮忙,忙过头忘了时辰,见街上灯火通明,忍不住多看两眼,就耽搁了……” 其实她是忧心那什么西边的军情,又不敢问戚家的人,便想着去梁京城的酒楼夜市里逛逛,看看有没有能打听这些消息的渠道。 她第一次看到生气的戚韫,声音不免怯怯,生怕他生出怀疑,或者把这些都告诉大夫人。 可浑身伤痛简直是无妄之灾,诸多烦恼忧心堆在心头,语气里都带了酸涩的委屈。 戚韫瞥了她一眼,便看到了苍白小脸上没有擦干净的血迹。 玉面红唇,战战兢兢,澄澈眸子盛满可怜兮兮。 和以往那惺惺作态、两面三刀的薛鸣佩,判若两人。 脖颈上还留着一圈瘀痕,触目惊心。 戚韫心下叹息,语气和缓了一些:“罢了,是我考虑不周,没有安排人好好关照你。你骤然失忆,身边危险一应不知,府上那几个护卫哪里顶用。” “身边的危险?”薛鸣佩试探道,“表哥的意思是,那人今晚伤我不是意外吗?” 她伸出手指,拉了拉戚韫的衣角,像只茫然无措,四处寻找庇佑的小动物:“表哥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我……我实在是害怕。” 童子拿来了药膏,正要和薛鸣佩说明怎么擦,却被戚韫接过来打发走了。 “原来你连这些都不记得了。”戚韫道,“你还记得姑父,是被定了什么罪吗?” “……”薛鸣佩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虽然她从枫儿那里打听出了概况,但是枫儿知道的东西也有限。只知道薛鸣佩的生父犯的是欺君犯上的大罪,但具体是什么,别人都讳莫若深。 而且从她一个民女的角度来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龙椅上现在坐着的那位,可算不上什么仁慈圣明的君主。 这几年被皇帝用五花八门的理由给斩了的官员,带上他们的家人,都够组一支军队的了。 税收是一年比一年重,粮价见天地往上涨,老百姓的日子们都不好过。底下各处的吏治混乱,官老爷们一波一波地来,来一次就往下面人的身上剥一层皮。 皇帝没心思整治朝堂,倒是有心思大兴土木给自己建行宫别庄。谁不听的他的话,脑袋就要掉。 “绍永四年的时候,明璋太子受奸人引诱蒙蔽,意图谋反。”戚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姑父早年曾受那奸党党魁的提携,陛下宁愿错杀,也不肯漏杀,你薛家便被连累了。” “那时祖父刚入凤阁,我戚氏不如如今显赫。祖父四处奔走,也没能保下姑父,只来得及带走姑母和你。”戚韫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些乱党仍有余孽,逃脱了朝廷了抓捕。 他们怀疑你手里,还有薛家留下来的一些涉及自身的证据。为了斩草除根,便想对你下手……” 薛鸣佩听得晕晕乎乎,什么太子什么凤阁的,半懂不懂,脸上呈现出十分质朴的茫然。 绍永四年,她才八岁,江南远离京畿,她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姐,谁没事和她说这些。 知道戚家和戚慎,那还是因为几年前的商事政策,是戚宰辅带着手下人拟定的,江南商会们天天讨论利弊。 戚韫:“……” 虽然他喜欢傻一点的薛鸣佩,可是这是不是也太傻了。 还能指望着她想起来薛家那秘密文书现在何处吗? 只好耐心解释:“明璋太子是如今太子的胞兄,谢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一直被陛下寄予厚望。当年那案子让陛下十分伤心,所以人们便不敢再提此事。前些年你年纪小,又不怎么出门,那些贼人便没有注意你,谁知道现在却又开始冒头。”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从明天开始,我会派人好好保护你的。你若是发现了什么跟踪你的可疑人物,也记得及时和我说。万万不要孤身行动了。” 他冰凉的手指抹上一层药膏,慢慢按揉在纤细脖颈的瘀痕上,细腻的力道里,带着奇异香气的柔滑物事化开。 这样细的颈子 ,仿佛轻轻一捏,就能够折断。 戚韫眸色幽深,目光从那处移开,语气里都是叹息,仿佛颇为后怕。 “鸣佩,若是又发生了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办呢?” 离得这样近,薛鸣佩的脸涨红起来,微微后退,躲开他的手,义正辞严:“表哥,我自己来就行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我很感激你今日救了我和枫儿,但、但……那晚我已经和你说清楚,咱们当以礼相待,才合乎规矩。” 她今晚想说很久了,只是之前又痛又怕不敢开口而已,哪有人对着黄花闺女抱来搂去,又动手上药的。 这要是她大哥,早就被爹娘打断了腿,再提溜着给姑娘道歉去了。 你们城里人,也忒不讲究,还什么书香世家,礼义高门呢! 戚韫望着她眼中显而易见的谴责之意,无言以对,难得生出了挫败之感。 第二十三章 救她的人 不是,薛鸣佩以前不是最爱搞这一套的吗? 这才几个月,失个忆,自己就对她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了? ……搞得他好像是什么急色至极的狂妄悖徒似的! 还说什么“以礼相待”,最不知礼数的人,难道不是她自己吗? 屋内尴尬地沉默了一瞬。 接着就被一阵酣畅淋漓的笑声给打破了。 “哈哈哈哈哈,戚二啊戚二,你也有今天?啧啧啧啧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有你这么追姑娘的吗?别把人吓着了!” 看戏被看了个正着。 薛鸣佩一惊,又和戚韫拉开了距离,抬头便看到一个大夫打扮的女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岁,正双手抱臂地靠在门口,戏谑地望着他们,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四个字。 戚韫眼皮一跳,道:“回来了?快来看看她的伤,耽误不得。” 又对薛鸣佩介绍:“这是辛夷大夫,医术了得,就是宫城里的皇亲国戚们,都排队求着她看病呢。” 脸色自然地像是什么的都没发生。 那女大夫走了过来,对薛鸣佩一番望闻问切,便叫来药童吩咐了一堆东西,混不吝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这身子像是大病初愈,可是几个月前就受寒又撞击了?” 薛鸣佩将落水之事说了。 辛夷听完,神色变得奇异,将她的脸又打量几番,语气恍然:“原来是你!我说怎的这么眼熟——三个月之前,晏世子带来的那个人是你啊!” 那时候她正在忙着研制新药,广陵侯府的人却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说是有人落了水。只是那姑娘溺水时间太长,身子骨又不好,即便她尽力,也不敢保证对方能够醒来。 事实上,以她的推断,这姑娘撑不下去的可能性更大。 后来,广陵侯府的人又把人接走,她也没听到后续,还以为那姑娘已经香消玉殒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又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辛夷大喜过望,连忙又拉着人切脉,问了一堆后来的事情,激动不已,十分好奇她到底是怎么转危为安的。 薛鸣佩差点连耳朵都跟不上了,但好歹还是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按照戚韫所言,那日原主和他因为亲事大吵一架,原主不相信戚韫会为了她放弃和郡主的亲事,分开后也许是伤心做傻事也许是不小心,掉进了碧虚湖。 落水之后,是离得最近的广陵侯府的人救了她上来,紧急之中来不及打听她身份,便送她去济仁堂医治。后来戚府的人找上来,又把她带了回去在府中调养…… 广陵侯府。 薛鸣佩慢慢念了一遍。 好吧,还是不认识。 不过这救命之恩她记下了。若不是侯府来得及时,原主当时就溺死了,自己估计也重活不了。 但是……戚韫对原主一片深情,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她的动向,还是别人先救起来的她吗? 心中埋下一丝怀疑。 辛夷大夫的医术果然了得,薛鸣佩被她盘弄了半天,便觉得身上各处钻心的疼痛减缓,被妥帖地照顾起来。 辛夷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还不闲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原来如此!戚二啊,你看看晏世子,再看看你?花言巧语有什么用,追姑娘靠的是行动!行动!怪不得人家拒绝你了呢。” 薛鸣佩:“……” 辛夷大夫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连那劳什子世子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戚韫皮笑肉不笑:“辛夷,差不多得了。” “行吧。”她知趣地换了话题,道,“你这姑娘怎的这么多灾多难的?真是可怜,以后小心点。” 薛鸣佩认真地听她说了一堆注意事项,十分乖巧。 辛夷又给枫儿看了伤,小丫鬟被郭鸿划伤了道口子,幸好不深,就是人吓得不轻,现在还傻愣愣的。 病看得差不多了,几人准备离开,戚韫脱下披风披到了薛鸣佩身上,对辛夷道:“上次和你说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女大夫没什么正行地伸展了一下胳膊,道:“考虑多少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 “虽然你医术无双,但是刚来京城,仅凭你自己站不住脚跟的。”戚韫道,“戚氏的邀请是诚心诚意。” 辛夷默然了一会儿,忽然恭谨地行了一礼,正色道:“二公子说的,我都明白,我也是诚心诚意地感谢你帮我。若是你个人的请求,无论是为了你我这点交情,还是看在你大哥对我的恩情,我都不会拒绝。” “但我绝不会入戚氏的门下。我一介游医,只想救病治人,不敢上六族的大船。”她指了指天,露出一个微微嘲讽的笑容,“尤其是这个时候,西边都打成了这样,天要变了。我惜命,不求大富大贵,但求独善其身。” 听到对方这番话,戚韫的目光变得释然,颔首:“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强人所难,你多保重。” 几人离开济仁堂,薛鸣佩仰面望着戚韫,只见他蹙眉沉思,似乎在想着什么。 “刚刚听辛夷大夫说西边,西边怎么了?我听人说打仗了,战况很紧张吗?”薛鸣佩作出好奇的模样,“黔西的百姓不会有危险吧。” “说实话,情况不妙。”戚韫沉声道,“荆将军带着枭鸣军两万人深入贪沙丘,失了联系,黔西敦岩之地已经沦陷,若是朝廷的援军再赶不到……” 他的身上传来一种克制和压抑的情绪,十分沉重而悲哀。 薛鸣佩的脸上陡然没了血色,仿佛被一记重锤打在了头上。 她大哥就在黔西敦岩。 那一瞬间,之前所有的担心顾忌都被抛在了脑后,耳边只有那句“敦岩已经沦陷”在不断重复。 她小心翼翼,瞻前顾后,都是为了家人们。 可若是家人已经危在旦夕,生死不明,她这几个月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鸣佩,接下来一段时间,京中只怕不安稳,你又受了伤,好好休养,轻易不要出府。”戚韫轻声道,“族学和母亲那里我会帮你说明,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 薛鸣佩垂首不语。 戚韫三言两语,就想把自己又关在戚府里,到底是真怕她出事,还是提防着什么? 无论如何,今日回去以后,她都得把院子翻个底朝天,她就不信原主会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起码知道了薛家留下了什么东西,才能把催命符变成筹码。 到时候是继续装疯卖傻,还是拿着这个和戚府交涉再另说。 第二十四章 银锁之秘 回到了琅心院,没有外人在场,薛鸣佩先拉住了枫儿宽慰。 “今日,幸好有你,不然的话……” 想到那时候的危急场景,薛鸣佩仍是后怕,望着着枫儿的伤口,眼中涩然。 说实话,来到这里以后,她并不信任这个一直照顾自己的小丫头,也一直在用言语套她的话。直到今夜生死关头,才算是稍微放下一点戒心。 枫儿挠了挠脑袋:“小姐,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从枫儿五岁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跟着您了,保护您是我该做的事情。况且……跳下马车的时候,小姐也没有抛弃我啊。” 以前小姐对她并不亲近,也许是嫌弃她粗笨迟钝,和自己没多少话说,常常不耐烦。 可是这一次醒过来之后,小姐竟然待她这样亲切起来,不仅不嫌她废话多了,还给她买糖水吃,险情面前也没舍了她。 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多想,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小姐绝不能出事。 直到刀锋划破皮肉,带来鲜明的疼痛,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吓得差点昏了过去。 两个人拉着手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困倦难忍才睡下。 夜里,等万籁俱寂了,薛鸣佩从床上爬起来,锁紧门窗,开始翻找起屋子里的东西。边边角角,柜子桌子,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漏下。 一个时辰之后,她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地上堆放的各种杂物,仔细搜捡起来。各式各样的鸡零狗碎,甚至还有小女孩用的珠花和玩具,用得卷了毛尖的旧笔。薛鸣佩目不转睛,连笔杆上雕刻的花纹都没放过,最后却毫无所获。 看不出任何异样。 原主没有把东西藏在琅心院,她在提防戚家? 薛鸣佩若有所思。 戚韫和她说的薛家的往事,她听完了,也就信一半,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和盘托出。 这么一件东西, 原主拿到手的时候,却没有直接给她权倾朝野的外祖父,也没有给她唯一能依靠的娘,足以说明,她不信任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或者说,知道自己人言微轻。即使知道拿着这东西会很危险,也不愿意给其他人。 除非,她成为真正的戚家人,才敢交付这份信任。 所以,她才和戚韫纠缠,是想成为戚氏的主母,到那时候再把这烫手山芋给夫君? 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把这个东西藏在哪儿才放心呢? 薛鸣佩凝视着一片狼藉,目光凝起。 如果是她,不会藏在戚府,以免轻易落到戚家人手里,而是锁起来藏在一个隐蔽的,自己可以不落痕迹地常去探查而不被怀疑的地方,并且,把那钥匙伪装好随身携带。 原主基本不出门,之前戚宁雪也没有把铺子交给她,还直言她厌恶商铺营生。她除了戚府最常去的地方,就是…… 福至心灵。 护国寺。 薛鸣佩眼睛一亮,疾步走到了梳妆台前,翻检起来。 她的首饰钗环不多,若是记得不错的话,有一个银烧蓝长命锁,是她最常戴的,按照枫儿所言,几乎日日不离身。某日她嫌它和衣裳不配取下来了,枫儿还奇怪。 将那长命锁拿起来,对着月色观察,又用手轻轻敲击,听里面的动静。 呵呵,幸而她之前跟商会一位卖金银首饰的大掌柜打过交道,在这方面不是一窍不通。 果然,听到了里面细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比呼吸重不了多少。 大梁的长命锁,是长辈打给孩子“锁住”福气性命的,一般打制的时候就是一体,不能打开,而这条长命锁锁头的铆合处,却别有洞天。 之后,薛鸣佩便又在府中“安生养病”,每日去大夫人那里卖乖,理铺子的账本,安排路得济调整铺子的经营策略。暗中一边等待江南的回音,一边寻找前往护国寺的机会。 水榭荷汀。 菱透浮萍绿锦池,戚韫坐在飞来椅上,望着水间一尾金鲤在碧色中灵巧一跃,溅起层层荡开的涟漪,将手里竹扇一点点推开。 “你是说,那一日她去行商信所,托人送信去溧州?” “是。”广白站在他身后,垂首禀告。 戚韫眸色深深地望着游鱼,仿佛不为这消息所动,扇子却停在指尖没动了。 “信上写了什么?”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还以为她是真得失忆了呢,没想到她竟然还和溧州有了联系?这可不像是失去记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这是属下誊抄下来的。”广白将一张纸奉上。 戚韫展开一看,却发现上面整整齐齐罗列着的,是各种各样的货物,名称和数目,分门别类地排好了,玉器、香料、妆粉……不一而足。 没有一点别的消息。 全是大白话,看不出任何暗语。 “货单?” “是,主子。按照我们所查,表小姐这货单寄去的地方,是溧州一家规模甚大的商会联盟的庄子,专门供外地商人和本地坊子合作。那收货之人,就是商会里的普通管事,清清白白,和京城一点关系也没有,一家子连溧州州府的大门都没出过。” 戚韫想到妹妹提到的事,薛鸣佩醒来后突然对算账感兴趣,还接过了姑母名下的铺子,一副全心全意赚钱的模样。 只是为了运货? 那用得着这么千里迢迢往江南找货源吗?怎么看怎么可疑。 “继续盯着那边往京城的回信,若是有东西运回来,一一检验了。” “是。” 天色渐晚,和广白交代完了事情,戚韫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去明桐院给母亲请安。 结果还没进门,便听到屋里传来了大夫人的笑声,似乎在和谁说着什么,语气十分轻快。 戚韫心中讶然。 往年这段时间,都是母亲心情最沉闷悲伤的时候,他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多陪陪娘。 没想到今年,会看到娘这样高兴的样子。 “二公子。”侍女连忙行礼。 “是谁来了,找母亲何事?” 侍女道:“回公子,是表小姐来陪夫人说话,来了有一个时辰了。” 戚韫沉吟:“表小姐常来陪母亲吗?” “是呢,自打落水以后,表小姐隔三岔五便来院子里请安,有时候说家常,有时候和四小姐一起学理账,有时候还会亲自给夫人按摩。” 这个表小姐的脸皮可真是非同一般,之前那么被夫人厌弃,如今竟然当个没事人似的,见天像膏药一般贴上来。 夫人一开始态度还淡淡,但捱不住人家锲而不舍啊,时间长了,态度便松软了。 第二十五章 佩在京城 戚韫走进主屋,一踏进去,便听到亲娘抑制不住的笑声,只觉得屋子里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活泼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只见他一向矜持端庄的母亲,半躺在美人榻上,嘴里时不时发出舒服的吸气声,一脸满足。 “对,对,就是那儿……再用力些!” “欸对对——好!舒坦!” 大夫人的身后,薛鸣佩穿着家常以衣裳,一脸认真,两只手卖力地在她腰背上按捏着。 “好孩子,你都累了好一会儿了,歇歇吧。” “我是后辈,孝敬舅母是应该的,不累!” 大夫人被揉到了酸麻之处,又疼又爽地轻呼了一声,自觉失了身份,连忙咳嗽遮掩。 “好了好了,舅母知道你的心意了,快坐下。” 大夫人眼睛一抬,便看到了戚韫,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连忙坐了起来。 “阿韫来了啊。” 戚韫上前行礼,起身的时候,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薛鸣佩身上,对视的瞬间,两个人又都默契地移开眼睛。 “这么晚了,鸣佩还在母亲这里?” 戚韫还注意到,大夫人的案几前放着一张纸。 “表哥,是这样的。我前段时间不是学着做生意吗?可巧想派人去江南进些新鲜货物。”见戚韫注意到那张纸,薛鸣佩十分自然道,“舅母平日里对我多有照顾,我便来问问,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入舅母和四妹妹的眼,送到府里来。” 打开那张纸,戚韫眉头一挑。 上面所写的内容,和他拦截下来的那封,分毫不差。 “原来是这样。”戚韫不动声色,“不过为何是江南呢?这般遥远,人生地不熟,你又是第一次接触商事,小心受人蒙骗。” “表哥不知道。”薛鸣佩叹了一口气,诚恳道,“现下京城的生意不好做啊。我看了账册,又探视了铺子周围,便明白想要改变眼前这个局面,只能推陈出新。” 然后滔滔不绝地罗列出了几件她看上的江南货物,和京城的价钱差,以及为什么在京城受欢迎,桩桩件件,连可能遇到的问题都想到了,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她也不是信口雌黄。 若不是路上遇上水贼,她本来就是要带着这批货北上的,口中所说都是上路之前打听总结的东西。 戚韫脸上笑意清浅,目光赞赏,心中忖度:竟然考量得这样周详,她是认真要做生意?那封信就只是普通的货单? 目的达到了,薛鸣佩没有忘记大夫人不喜欢自己和戚韫走得太近这件事,立刻识趣地告辞离开。 临走之前,大夫人还叫住她,让侍女呈上了两个盒子。 “这是前些日子刚到的宜州布料,让人给你们姐妹一人做了两套新衣裳,这是你的。” 得了意外之喜,薛鸣佩连忙称谢。 琅心院确实没有多少衣裳,她每日发愁,也没心思置办,大夫人的好意该受就受。 等出了明桐院,回想着戚韫打量货单的表情,薛鸣佩松了一口气。 一直没有收到江南的回信,这让她不得不怀疑,信落到了别人手里。 但好在她未雨绸缪,早就提防了这种情况。 若是信到了别人手里,看到的只是普通货单,加上她这一番说辞,合情合理圆上。 但是只有她知道,那个商会的收信人,以前在郑家做事,很受她爹娘信赖,是看着她长大的。 也认识她的字迹。 更重要的是,那份货单上罗列的商品种类和数目,和自己上京时候的一模一样,是出发之前她和爹娘一起商量议定所得。 她爹娘一看,就会知道出自谁手。 而且,和原本的货单相比,有几样货物的名称多加了几个字。 多出来的四个字,连在一起,是“佩在京城”。 明桐院中,大夫人见薛鸣佩离开,喟叹一声。 “这孩子醒来以后,懂事多了。”她瞥了戚韫一眼,“她不容易,没了本家,亲娘又是那么一个……” 她顿了顿,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体面地没直说。 “总之,我看她是想开了。眼见着她年纪见大,我也会找个机会和爹提一提她的婚事,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意见,总不能真耽误了。” 言外之意,敲打敲打他。 “……”戚韫没有回应,心头蒙上一层烦躁。 嫁人?离开戚府? 哪有这么简单遂心的事? 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她走的。 “对了,护国寺那边打过招呼了吗?”大夫人想到更重要的事情,“七天后要去的人不少,多留两个房间吧。” “已经和观玄主持打过招呼了。”戚韫低声道。 七天后,是他大哥的祭日。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大房都会去护国寺给大哥祈福诵经。由于大哥身份不同,他们大房在戚府地位也高,另外几房的人有时候也会一起。 母子二人突然陷入了难言的沉默,刚刚的随意氛围,荡然无存。 大夫人望了一眼芝兰玉树的次子,又低下头来,不知道想到什么,呼吸变乱,忍不住伸手按在发疼的胸口上,眼角也湿润了。 “娘……” “娘没事。”大夫人狼狈地偏过头,用帕子遮住脸,鼻音已然明显,“没事儿,阿韫,都过去了,都这么多年了……” 嘴上这么说,她声音中的哽咽却越来越明显。 好一会儿,再也说不下去,只能转过身子,整个人无声地发抖。 戚韫双膝跪地,凝视着母亲痛苦逃避的背影,一言未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默默离开了明桐院。 月白锦靴踩在青石小路上,脚步微微虚浮,步履仓皇间,都是泄露的纷杂情绪。 戚韫走了几步停下来,站在廊柱边出神,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错了方向,没有走上回自己院子的路,反而走进了府西的小园子里。 这园子名叫“素月分辉”,大哥很是喜欢,少年时期的自己,没少在这里被他装模作样地考校功课。 可偏偏大哥问什么问题,自己都能答上来,还能把他反问得瞠目结舌,面红耳赤,最后糊弄地顾左右而言他。 还试图把园子的鱼钓上来贿赂他,让他在族学考评里帮他作弊。 真是没脸没皮。 戚韫忽而觉得喉头哽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恢复往日的淡然,可拳头却越攥越紧,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而听到了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从曲折错乱的假山石里传出来。 第二十六章 想得倒美 薛鸣佩表面平静乖巧,内心已经开始问候老天爷了。 从明桐院出来,她本想直接回琅心院,结果路过这里,却发现这园子是江南风格。楼台水榭,一草一木,移形换景,放眼望去,让人犹如回到故里。 心下一动,便带着枫儿进去逛逛,以解思乡之情。 谁知道,没等她好好欣赏,便遇上了不识趣的拦路人。 “原来是表妹啊。” 一道锦衣的影子不怎么稳地从草木后出现,身上还带着明显的酒气。那是个青年,模样本来还算端正,却因为常年的酒色浮现出虚肿之感。一个丫鬟惊慌出声,快速躲到他身后,窸窸窣窣地收拾衣裳。 “……” 美景旖旎,有人春意也抑制不住,竟然拉着丫鬟,幕天席地就在这园子里幽会起来。 甚至连藏都没藏,直接让薛鸣佩撞了个正着。 她认出来那是二房的三公子戚燎。 “原来是三表哥,你也来这园子赏景?”薛鸣佩一脸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对着戚燎打了声招呼,“时候不早了,你慢慢逛,鸣佩先行告辞。” 表哥你好,表哥再见。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发现是她不是别人,戚燎放下心来,脸上又露出笑容,却把手臂一展,将她拦住了:“我看表妹才来,这么好的景致,不一起赏赏,不是辜负了?” 薛鸣佩:“那真是不巧了,我刚从舅母那里出来,得了一堆功课要回去做呢,不敢耽搁工夫。” 呵呵,戚燎低头,目光肆无忌惮地流连在她的脸上。 还把大伯母拿出来吓唬自己呢,真以为在明桐院卖乖讨好几个月,就找到靠山了? 少女睫毛扑闪,犹如蝶翼,垂首时一截洁白的颈子延伸到了衣领里,犹如羊脂净玉,显露出惊心动魄的丽色,漂亮的弧度能夺人性命。 以前她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碰到人就低头逃跑,畏畏缩缩,以至于他都没怎么注意到,原来她出落成了这么一副要命的模样。 难怪连他那个姹紫嫣红览遍,也不动心肠的二哥,竟然为她乱了方寸。 戚燎挥了挥手,一旁那丫鬟脸上露出不甘心的神色,剜了一眼这个搅了她好事的便宜小姐,识趣地退了下去。 “薛鸣佩,这里没有外人了,你还和我装什么亲戚呢?”戚燎讥诮一笑,两步堵住了她的去路,将她逼到了山石处,“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薛氏的余孽。要不是祖父当年顶着雷霆之怒几次周旋,你早就没了性命。 你的命是我戚家给的,我戚家要你活你就活,要你死,你就得死——” 他肆无忌惮地巡视着可口的猎物,手不老实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要你陪爷们爽一爽,你也得从!” 枫儿见势不好,便要拉开对方:“三公子!” 谁知道戚燎却反手狠狠把她推开,眼角带了厉色:“什么狗东西,也敢来拉扯爷?你再喊一句,把人都喊过来了,我倒要看看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主子,还是我!” 薛鸣佩给枫儿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动手,静静望着戚燎,竟然笑了一下:“三表哥这是什么意思呢?鸣佩还真听不懂。” “听不懂?”戚燎被她笑得都要晃神了,以为她愿意上钩,心里愈发痒痒,语气软了下来,“鸣佩,难道在二哥面前,你也听不懂吗?现在二哥要娶郡主,皇室的金枝玉叶哪里容得下你? 反正你也没了指望,不如跟着我?不是更好?” “多谢表哥垂爱。”薛鸣佩轻叹一声,“只是按照舅母的意思,是想把我指给别府的人家呢。” “那是她哄你呢,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这样致命,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哪里敢娶你?即便入了府,也是做侧室的命——” 戚燎抬起她的下巴,目不转睛,呼吸也急促起来:“那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 “……” 薛鸣佩依然笑得十分乖巧,一副任凭施为,毫无招架之力的模样,让戚燎愈发笃定今番可以得手。 被这小贱人扰了好事,让她自己来顶上,不是天经地义? 正要摸上她的衣襟,下一瞬薛鸣佩眼中浮起一道厉色,膝盖猛然一顶。 “啊——”要害之处传来剧痛,戚燎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 刚喊出声,薛鸣佩便用帕子捂住了他的嘴,一记扫堂腿把人绊倒,两只手左右开弓,打猪头一般往他脸上狠狠打了十几个耳光,再把人陀螺似的转了好几圈,一脚踹进假山洞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让我做你侧室?我呸!” 不等晕头转向的戚燎站稳,薛鸣佩便拉着枫儿往后跑,跑出二十几步,双手一掐腰,对着戚燎的身影啐了一声。 “你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 “说一堆废话不就是想占我便宜吗?你要真敢开口和你爹娘要我,我都对你服气。人中废物色中饿鬼,长得挺丑想得倒美!” 骂得痛快了,立刻拽着枫儿继续跑,两条腿蹬得飞快,一会儿就没影了。 戚燎吃醉了酒,身边又没人,她才能打得这么顺利。等到那丫鬟或者园子里护卫赶来,自己哪里有好果子吃? 两个人一路狂奔,跑出了园子,只觉得心都快吐出来。 “小、小姐,您现在怎么这么能跑啊?”枫儿累得一句话咬成十句话。 这还是这具身体拖累了她,换成以前那才叫快呢,她从小就爱跑爱跳,往湖里一钻,游得比大哥还快。 薛鸣佩叹息:“不跑快行吗?”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一去府外就遇到杀人匪徒,府里走走也能遇上心怀不轨的醉鬼,幸亏她会跑! “不过,小姐,今天您这样对他动手,回头他去夫人那里告状怎么办啊?”枫儿担心道。 薛鸣佩理了理衣襟头发,小脸绷紧:“他都敢做出这种禽兽事儿了,我还怕他告状?今日不给他来个厉害的,以后他只会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还不如直接唬住他。” 欺软怕硬都写在脸上了,遇上这种事儿,面对这种人,就不能退缩。戚燎敢告状,她就不敢了吗? 说起来来到戚府以后,她还没见过那传说中的“外祖父”。不管对方怎么看待自己,但既然她手里有薛家的东西,就说明还是有两分价值的。此事她完全占理,戚燎又是个没出息的纨绔,不比戚韫。 无论是为了外头好看,还是里面利弊,戚大人都不能完全偏心吧? 说不定还想借此好好管教一下府里不长进的儿孙呢。 实在闹大了,她就跑!天南海北的,谁管你们七家八家的? 想欺负了她,门都没有! 不过……刚刚她踢的那一脚,应该没什么事吧? 薛鸣佩有些后怕,别的她还能靠嘴皮子混过去,但真把戚府的公子踢废了,可不是好玩的。 第二十七章 兄友弟恭 假山石前,戚燎的酒意被这十几个耳光给彻底扇醒了。 他呆滞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都火辣辣得疼,仍然陷在巨大的震惊中。待惊讶平息,滔天的怒火窜了上来。 这个贱人……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的! 她是什么东西? 靠着他戚家垂怜,才能苟延残喘至今的一条狗,身上一针一线都是戚家给的,居然敢跟他动手! 戚燎嘴里发出一声怒吼:“人呢!给爷滚过来!” 为了做那好事,他把伺候的小厮和园子的护卫都遣远了,可现在浑身都疼,脑袋还晕,根本就没法自己走。 那群不长眼的,怎么还不过来把他扶去府医那里! 他攀着石头摇摇晃晃站站起来,牙齿恨得都快咬碎了,满脸都是阴鸷,配上被打得肿起的面皮,不仅不吓人,反而分外滑稽。 “薛鸣佩……”他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了。” 原本想着她有几分姿色,若是知情识趣,像伺候二哥那样哄得他高兴了,他不介意给她点甜头尝尝。 没想到她竟然这样不知好歹。 “三公子——”伺候的小厮应声赶来,看到戚燎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公子把他们赶走,不是想和巧云“赏景”吗?怎、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把您的脸……” 戚燎阴沉着脸:“过几天大房的人是不是要去护国寺?” “……是,是。”小厮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到这件事,“二公子已经安排好了。对了,四夫人也说要去……” 哼,他们四房的就知道天天拍大房的马屁。 戚燎:“你去外边雇几个信得过的人,要口头紧的。等到大房的人不在府里的时候……” 等着瞧吧,这事儿他绝不会轻轻放下的。他一定要薛鸣佩付出代价……到时候就算这个贱人跪在自己面前,他也不会饶了她。 正好前段时间在倚香阁学了一些新鲜花样,他要好好地折磨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时候,出了这样丢脸的事情,他要看看大房的人还会不会保她,大伯母怕不是嫌弃死她了! 戚燎一边吩咐,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却发现他的小厮没应声,反而愣在原地,一脸傻样,气得往他腿上一踹:“爷吩咐你事儿呢!你聋了还是哑了!” “公……公子……”小厮一脸菜色,眼睛惊恐地瞪着戚燎的身后,仿佛是见了鬼,舌头都差点没咬掉。 戚燎愣怔了一瞬,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来。 身后的小厮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发抖:“见过……见过二公子!” 婆娑树影间,青年人长身玉立,明明表情很平静,却让戚燎不寒而栗,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磕巴了一下:“二、二哥。” 完了。 戚燎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完了完了。 二哥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会都听到了吧…… 戚燎心里打鼓,忍不住偷偷念佛。 府上所有人,包括祖父在内,戚燎其实都不怎么怕,大不了嘴里认错该混混该跪跪,他脸皮厚,总能找出法子应付过去。 唯有他二哥……那是真敢拿大理寺的手段往弟弟身上使,谁求情都不管用的主儿啊。 戚韫目光沉沉,语气淡淡:“在想我是不是都听见了?” “……”戚燎一个哆嗦,咽了咽口水,怯然地上前两步,连忙道,“二哥!我、我才是那个受委屈的人啊!您看看我这脸,还有我身上这伤!我不过是开了两句玩笑而已——”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卡在了咽喉。 戚韫一只手已经揪起了他的领子,几乎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戚燎被勒得脸上涨红,额角青筋暴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艰难地试图挣扎,却在堂兄的动作中一次次失败。 “戚燎,你好大的胆子。”戚韫的眼底毫无波澜,看他犹如看一具尸体,不紧不慢道,“在‘素月分辉’里,干这种事情?” “二公子——二公子息怒啊!”小厮几乎吓得晕过去,哆哆嗦嗦求情。 仿佛有一记重锤,猛然敲在了戚燎头上,让他的冷汗流了满头,戚韫一松开,他便立刻跪了下来。 “我错了!我错了二哥……我再也不敢了……” 他怎么就忘了呢?马上就是戚韬的祭日了,这园子……他竟然在戚韬的园子里做这个事儿,戚韫怕不是杀了他的心都有。 …… 一刻钟后。 小厮整个人伏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土里,捂住嘴巴才避免发出声音。 另一边,他尊贵的主子半死不活地瘫倒在石阶上,身体不断抽搐,嘴里含混地发出求饶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我……我错了……饶了我……” 他眼睛一瞪,五脏六肺仿佛都开始翻滚,忍不住俯身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戚韫冷冷地望着他的鬼样子,一脚踢开他试图乞求的手,半蹲下来,幽幽道:“知错了就好,你还要去收拾谁吗?” “没、没有了!” 戚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也不敢细思,戚韫到底是为了大哥,还是为了薛鸣佩收拾自己,只能不断作保。 “今天我就是来这儿吹吹风醒醒酒。我、我什么人也没遇见,这伤——这伤是我自己摔的。” 见了鬼了,他二哥竟然还是护着薛鸣佩的吗?早知道……早知道他绝不敢去招惹她的。 他咽了咽口水,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打量着戚韫的表情,生怕他哪里不满意。 半晌,戚韫站了起来,瞥了他一眼:“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若是戚燎敢再拿这件事作什么妖,对薛鸣佩动手,他会让他用身体好好记清楚。 不过…… 他的目光扫过戚燎脸上仍然肿起的伤,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小姑娘左右开弓,杀气腾腾的模样。 真凶。 半晌,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 戚燎:“……” 望着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似乎变好的二哥,戚燎目瞪口呆,一脸死意。 你笑个屁啊! 戚韫几个意思?找到机会把自己收拾成这副模样,就这么值得他高兴吗! 第二十八章 此非我愿 翌日,琅心院里的薛鸣佩一觉醒来,还在忐忑戚燎会怎么恶人先告状。 于是决定先哭一场,哭得真一些,再让枫儿给自己化一个看上去就凄苦委屈的妆容,一会儿请安的时候见机行事,伺机卖惨。 谁知道,没有等来戚燎告状的消息,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表姐在吗?” 丫鬟引着四小姐戚苒走了进来。小姑娘大概还是头一回来琅心院,举止间微微拘束。 以前原主和她没什么交情,不过这几个月在明桐院里一起学着理账,两个人倒是熟悉许多。一开始戚苒还不太适应,问了几次不懂的问题后,便放开许多。 薛鸣佩没想到她竟然会来,连忙迎了上去。 她身后的婢女东莲还递上来个食盒:“小姐知道表小姐又病了,心里担心。便让小厨房炖了燕窝,给表小姐送来滋补滋补。” 那一日死里逃生后,薛鸣佩身上受了不小的伤,即便有辛夷大夫的神丹妙药,也不可能药到病除。戚韫只简单和府里说她路上出了意外,瞒下了内里,帮她在族学那里告了假,戚府里的人也没在意她。 没想到戚苒竟然主动来了。 “多谢你想着我,我身上已经好多了。” 戚苒的目光扫过琅心院的陈设,眼睛里的讶色难以掩饰。 她是个慢热的性子,薛鸣佩当年来到戚府之后,对她也能避就避,即便同在族学读书,几个月也不和她说一句话,言行十分古怪冷僻,她们俩没交情,她自然也没来这里过。 直到薛鸣佩落水后转了性子,竟然和她正常交谈起来,甚至还在功课上帮了自己几次,戚苒才觉得,人情往来是互相的,自己不妨和她正常结交,故而跑来探病。 她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戚府中竟然还有这样简朴素淡的屋舍,简直格格不入。 再看薛鸣佩的脸,泪痕未干,神色恹恹,不由得犹豫问道:“表姐,是有人对你做了什么吗?难道又是族学里的谁对你无礼?” 薛鸣佩哪里敢说是为了未雨绸缪,又不好直接和十四岁的小丫头说昨儿的事,只委婉探问:“没有,族学里那些人,现在哪里还敢和以前一样放肆。四妹妹过来这里,路上可曾听到什么?” 戚苒摇头:“听到什么?没有啊。” 这可真是奇了,薛鸣佩心里错愕,以戚燎的性格,昨天她把他打成这样,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打算憋个大的? “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是替娘转告你一声。从初六开始,娘和我们都不在府里,要去护国寺给大哥哥祈福,住在外边半个多月,你也不用去明桐院做功课了。” 护国寺? 薛鸣佩眼皮一跳。 她听说过,戚韫上头本来还有个大哥,名叫戚韬,大他八九岁,年纪轻轻却在外任上出了意外没了,让人唏嘘。 这几天她一直想着,等身上的伤好了,找个机会去护国寺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可一方面心有余悸,怕独自偷偷过去会又有意外发生,被潜伏的歹人盯上;另一方面,那一次之后,戚韫便派了几个人,在她出府的时候随身保护她,即便是戚宁雪的铺子,那些护卫也寸步不离,让她不好动作。 而这一次却不同。 如果她能跟着大房的人一起去,半个多月的时间,总能找到时机探查。戚府那么多女眷,住在护国寺单独辟出来的院子里,那些护卫也能支开。戚韫忙着祭奠他大哥,应该没法子一直盯着她的动静,不就好探查了吗? 于是道:“原来如此。不知道我能不能一起去,给大表哥尽尽心意呢?” 戚苒:“往年你都是跟着一起去的啊,只是这一次你身上带伤,娘才说让你在府里休息。” “我这伤不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焚香礼佛的事情,我还算擅长。” 戚苒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姑母潜心信佛,薛鸣佩从小就耳濡目染,这方面懂的东西很多,便说问问母亲。 等到戚苒离开,薛鸣佩派去打听二房动静的小厮和顺也回来了。 “怎么样?” “小姐,二房果然出事了。”和顺压低声音,禀告道,“小的一去,便听说二夫人在大发雷霆,把伺候三公子的人都赶去院子收拾了一顿,打得动静那叫一个大啊。说是怪罪他们没照顾好三公子,害他受了伤。 戚府四房,四位舅母中,二舅母的性子是最泼辣的。又因为大嫂多年执掌中馈,戚韫颇受戚相重视,心里十分不平,芝麻大点的事情都能闹上天,专门给大夫人找不痛快,何况是亲儿子被打了这样的大事? 薛鸣佩心里“咯噔”了一下:“三公子怎么说?” “三公子倒是没说什么,还劝着二夫人别闹大,结果二夫人的火气更大了。”和顺望了望四周,凑到薛鸣佩耳边说,“二夫人骂骂咧咧的,言语间在下人,可小人听着实际上是在骂二公子呢!” 这里面怎么还有戚韫的事情? “小姐不知道,二公子对家里兄弟们严厉,几位公子以前没少被二公子罚。都怵他。听说昨日三公子身上的伤来的古怪,一看就不可能是自己摔出来的,大家都说定是三公子又犯浑,被二公子逮住了……” 等到和顺退下,薛鸣佩的眉头还是没有展开,目光微滞。 昨天的事情,被戚韫看到了? 所以戚燎才不敢声张? 想来也是,如果只是自己动手,戚燎怎么可能遮遮掩掩。 她慢慢地坐回了梳妆台,眼睛无意识地落在铜镜里。镜中人纤细的脖颈上,瘀痕已经淡去,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难以想象它原本触目惊心的样子。 薛鸣佩抬手,手指不自觉抚过伤处,脑中蓦然划过当时的情景来。昏黄灯光下,那人的眉眼也笼上一层柔和暖色,眼神十分专注。修长的手指将膏脂抹在自己的皮肉上,肌肤相碰激起陌生的触感。 温柔辗转。 她低下头,耳朵忍不住爬上热气。 “啪!” 两只爪子往脸颊上轻轻一拍。 心旌只荡漾了一瞬,薛鸣佩便把自己给拍醒了。 想什么呢?无论他是真深情还是假痴心,那都是和原主的冤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这些六族公子,都是万万不能招惹的。 高门深宅非我愿。 只可惜,薛鸣佩刚把自己从这片刻的绮思里拽出来,当天就又有人扰得她不得清净。 第二十九章 小猫挠人 “你——你怎么又不请自来了!” 是夜,薛鸣佩刚把枫儿打发出去,正准备熄灯休息,便又听见窗户被人轻轻敲了几下。 得,这回还知道“敲门”,长进了! 薛鸣佩气鼓鼓地起身,把窗户打开,果然便看到那人站在外面,见她开窗,眉眼带了笑意:“可表妹不还是开了吗?” “……”薛鸣佩面无表情地作关窗状。 “等一下——”见她恼了,戚韫收起玩笑之色,扶住窗沿阻止了她的动作,身子却上前靠得更近了,“我不进去,只在外面问问你而已。” “问我什么?” 他的声音压低,薛鸣佩也不得不俯身凑近,才好听清。 “我听苒妹说,你似乎是受了委屈,哭得很厉害。”戚韫将她的脸细细打量,表情认真起来,“是……还在害怕昨天园子里的事情吗?” 果然是他。 薛鸣佩哪里好意思说,戚苒看到的惨状,都是枫儿化了半个时辰的杰作,有些难以启齿:“那时候,你看到了?” “我到的时候,还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正想站出来,却看到你……”戚韫见她睁大了眼睛,头慢慢低下去,没直说,“等你走了,我便单独问了问他。” 至于到底是怎么“问”的,此件不足为外人道也。 薛鸣佩抿唇不语。 说实话,当时她出了一口恶气,但遇上了这种事情,心里怎么可能淡然处之?之后便觉得又恶心又害怕。而那场景还落到了别人眼里,就更让人难为情了。 偏偏还是戚韫。 “这件事情是戚燎混账,都是家里管教不严的过失。”戚韫低低道,“等祖父回来以后,我会禀告他的。” “可我还是怕。”薛鸣佩的眼圈慢慢红了,“我听四妹妹说,初六之后你和大舅母他们都要去护国寺住一段时间。若是戚燎趁你们不在,又找我算账怎么办?” 还真让她猜着了。 戚韫的目光从她姣好的侧脸,落到她攥得发白的手指上,想到了戚燎昨日嘴里所说的打算,心中浮上一层莫名的怒意。 这个孽障。 当时下的手还是太轻了。 “表哥,带我一起去护国寺好不好?”薛鸣佩试探道,忍不住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动作间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好。”戚韫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道,“既然你害怕,就一起去吧。” “……”薛鸣佩艰难地压抑住了喜悦之色,维持着原本怯弱忧心的表情。 好好好,你答应就好,省得我到时候还要费心劝说大夫人。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和脚步声,吓得薛鸣佩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拉着戚韫矮下身子,从嗓子眼里急切低语: “快躲起来!” 活像是做贼。 戚韫其实毫无所谓,却配合着她的紧张,直接灵活地翻了进来,将身子躲进了帘子后。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薛鸣佩目瞪口呆。 戚大人这么熟练,到底是翻过多少人家多少窗户! 她侧耳听着动静,发现原来是戚府夜里巡视的护卫路过,现在人已经离去了,松了一口气。 戚韫打量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颇觉好笑。 “所以说,还不如一开始直接进来安全?” 薛鸣佩愣了一下,蹙眉。 不对啊,说好的在外面呢?怎么又让他进来了!连忙往旁边挪了挪,无情道:“你快回去吧,小心真被人发现了!” “鸣佩,刚刚还拉着我喊‘表哥’呢,翻脸这么快?”戚韫故作惊奇,垂眼便看到她了泛红的耳尖。 “……”薛鸣佩斜了他一眼,板着小脸认真道,“我知道表哥毫不在意,可若是让人发现,我的性命名声是没了。” “鸣佩,我怎么舍得将你置身于险境之中呢?既然要来,自然就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绝不会坏了你的闺誉。”戚韫道,“下次你不必再如此担惊受怕。” 薛鸣佩语塞,急得打了一下他:“……没有下次了!” 戚韫笑了笑,也没在意小猫挠人,压低声音道:“那我回去了?” “嗯……”薛鸣佩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直接背过身去,“快走吧。” 背后声音窸窣,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彻底没动静了,薛鸣佩才又回过身来,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肩膀一松。 又不禁羡慕,来无影去无踪,有功夫就是方便啊。 正打算直接睡了,却忽而闻到了股清幽香气。 走到小几旁,薛鸣佩才发现,原本空放在那里作装饰的玉瓶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束鸳鸯茉莉来。簇簇绽放,明媚鲜妍,白如积雪,紫如烟岚,正是那一天那园子里所看到的。 当时她一见这花,心中爱怜,有心好好赏玩一番,谁知道却遇上戚燎,彻底坏了兴致。 二公子的手脚真够利落的,也不知道之前把这花藏在哪儿了,离得那么近她也没嗅到,变戏法似的就插到了这里。 这就是大理寺抓人抓出来的手段吗? 就拿来哄人开心了,他可真能耐! 她伸出手指,碰了碰花瓣,脸上不知不觉间爬上了笑容,眼睛也变得亮晶晶,像是终于得到了心爱的糖果,得偿所愿的小孩子。 哼哼,就当是看在这花的份上,原谅他这又一次的不速之行吧。 动身的日子如期而来。 薛鸣佩特意在戚宁雪身边赖了几日,好好学习了一番礼佛的各种细节之处,又打点好接下来一个月,交代路得济和铺子要做的事情。戚宁雪知道她要去护国寺,也没多问一句,仿佛是见怪不怪。 “娘没有其他要我注意的事情了吗?又或者让女儿带什么东西?”薛鸣佩不死心道。 万一呢?万一戚宁雪知道些什么,让她套出来了呢? 戚宁雪停下捻佛珠的手:“你现在怎的被枫儿带成了这样婆婆妈妈的性子?又不是第一次去了。” 一向平静无波的戚师太,竟然都被她啰嗦得不耐烦了。 “这不是落了水后总是丢三落四,希望您能提点着我吗?”薛鸣佩干巴巴道。 戚宁雪垂眼,低声道:“我早就说过了,你何必一直钻那牛角尖,还不如趁早把东西直接给了你外祖父,让他们苦恼去。那些事情乱的很,不是你该去沾染的,小心惹火上身。” 薛鸣佩精神为之一振。 “娘所说的,我又何尝没想过呢?”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只是我们的处境,四面危机,不得不步步小心,时时斟酌。而且,放在那里,相对而言还是安全的。” “糊涂!”戚宁雪叹了口气直摇头,“安全?在这京城里有什么真得能躲得过六族的眼睛?就算是护国寺也不例外,你还动不动就去拜你爹的长生牌……” “戚家以前是没察觉,现在察觉了,岂会不细究你以前的动作?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与其等到那时候,颜面无存地被人搜检,还不如先手一步,立个功劳,求得自保。” 第三十章 只苑长生 亲娘啊,你是我……不对,你是薛鸣佩的亲娘! 来到这里快半年了,薛鸣佩无数次感慨,戚宁雪哪里有半点母亲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对她发出感激的感慨。 您这个所谓的娘,可算有点实际的帮助了。 高兴之余,薛鸣佩把这段时间,馥恒庒上涨的单子利钱,简单统计给了戚宁雪听,上供了一百两银子孝敬孝敬她老人家。 前几天就听见她念叨着抄经的伽蓝纸快用完了,估计正缺银子用吧。 戚宁雪望着突然富裕起来的口袋,微微愣神,目送着女儿离开,久久没有动作。 身旁的瑞云姑姑见状,不禁低声宽慰:“夫人,奴婢看小姐现在真得长大了,应当是真得想清楚,再也不会动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您也可以放心一些了。” 瑞云跟了戚宁雪许多年,从她还是相府小姐的时候就伺候她,陪着她嫁进薛府,又陪着她在风雨中抱着女儿艰难逃难,回到戚府,见证了她这一生所有的荣辱,也明了她所有的心结。 戚宁雪并无喜色,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银子,眼泪却滚了下来,喃喃道: “放心?我早就没有心了。这孩子生出左性后,向来听不进去我半句话,我也明白,她心里恨着我呢。 日久天长我也心灰意懒,左右不过贱命一条,苟延残喘至今而已。她真想开了是好事,若还是死性不改,执迷不悟——什么时候兜不住底了,大不了再陪着她刀山火海下一遭,也是我的命。” 瑞云眼中也噙了泪,将主子抱在怀里:“那是小姐小时候不懂事罢了,您怎么还放在心上了?你们是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了,她怎么会恨您呢?” 戚宁雪只是摇头,没再说话。 六月初六,戚府的人备好了马车,载着贵主们往护国寺赶去。 梁人多礼佛,护国寺作为大梁万寺之首,香火更是一等一的旺盛。它位于梁京内外城交界之处的一小雁山上,东临神演门,南接永济大道。整座宝刹修得庄严端肃,更修有京城里最高的护国塔,远远望去,小雁山活像佛祖摊开的手掌,将这座寺庙托在了掌心。 薛鸣佩提着裙裾,被枫儿搀扶着下了马车,入眼便看到了白石砌起的长阶,不断往上延伸,看不到尽头,仿佛连接仙府天阙。 为表诚心,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孙贵族,到了这里都要下了马车,徒步上去。 爬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眼前隐隐约约显现出那寺院大门的形状,佛音絮絮,被微风送来,吹过香客们的心头。还没能看清护国寺的真容,薛鸣佩仿佛已经闻到了檀香,满心安宁。 “大夫人,二公子。”一个僧人已经等候多时,看到戚府的人出现便迎了上去,合掌一礼,“住持让小僧领各位施主入住,请跟小僧来。” 护国寺十分宽阔,屋舍不知其数,里面有一些院落,是专门为梁京贵人们长住静养所用。 薛鸣佩让枫儿放下行礼,乖巧地跟在大夫人身后行动。 大夫人情绪沉郁,眉眼黯然,毫无平日的冷静端庄。薛鸣佩想,即便有了戚韫这样无一不出众的儿子,这么多年大夫人也还是没走出失去长子的痛楚,这就是慈母心肠吧。 不由得想到了自己。 娘怀自己的时候十分辛苦,受了许多罪,差点没了性命。 她爹娘把她拉扯到这么大,其中付出的心血爱意,又哪里比谁家的父母少呢? 岂料旦夕祸福,她走的那条路偏偏遇上了水贼。爹娘得到消息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她简直不敢想象,爹娘赶过来,只捞上了女儿被捅得对穿的尸体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只是设身处地地想想,就让她像是又被人捅了个对穿。 薛鸣佩神思不属地跟着大夫人等人,怔怔地跪拜了佛像,点了长明灯,又去静室跪坐抄经,一笔一划,写了什么根本没经心。 “……” 还在想着什么,却看到一只手出现在眼前,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抬起头,便见戚韫低头看着自己,眉头轻蹙。 她吓了一跳,差点甩出个墨点子。 “表哥?” 戚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纸页上。 薛鸣佩呆呆地瞅了半天,后知后觉,自己把经纸放倒了。 抄半天,全白抄。 她慢半拍地“啊”了一声,眼底漫出懊恼情绪,整个人沮丧委屈得像是要缩成个球。 戚韫原本坐在旁边一张抄经桌上,正要研墨,便看到了薛鸣佩失魂落魄的模样。 “慢慢来,心意到了就是,这才第一天而已。”他低声道,“佛音素食,可以静心,若是有心事,不如先放下笔静心凝神。” 薛鸣佩跟着他走出了经室,远远的便听到护国寺的金钟敲响,一声一声,敲得高树色开,鸟雀惊起,似要荡入九天。 暮色将垂,夕阳余晖,隐没在层层云霞中,仿佛金身万丈。 薛鸣佩凝望着眼前景象,忧思勉强释然一二。 “想家人了吗?”耳畔传来他的低声询问。 “……”薛鸣佩点了点头。 虽然和戚韫以为的家人不同,但他说得并没有错。 “跟我来。” 薛鸣佩不明所以,还是乖乖跟上了,途中迎上许多路过的僧人,又绕了好些佛堂院落,已经眼花缭乱,晕晕乎乎,不知道身处何地。直到跟着他又进了一道院门,一座园子落在眼前,上书“只苑”。 这地方似乎不是寻常人能来的,来往人迹稀松,看守的僧人见到戚韫,合掌一礼:“戚施主。” “道源大师,我来给我大哥刻一枚新的长生牌。” “二位施主请。” 一株菩提树拔地而起,虬枝挺干,翠碧入滴,叶青生烟,明色照人。 为是如来幻化身。 枝上还隐隐约约挂着不知其数的木牌,随风轻轻晃动。 “这是只苑的长生树,向阳为生面,向阴为亡面,生死共存,一分为二。若有怀念的亡者,便可将其名姓亲自刻在木牌上,挂上去。” 原来这就是戚宁雪说的长生牌。 薛鸣佩思忖,但以薛家的案子,谁也没那个胆子把薛恕之的名姓,堂而皇之地挂到长生树上的。原主哪怕想祭奠亡父,也只能偷偷摸摸掩饰着来。 等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过来,就旁敲侧击一下这些僧人们。 送了那么多香火钱进来,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吧? 第三十一章 莲华野鬼 戚韫一边低声和薛鸣佩解释,一边拿着刻刀在牌子上划下了“戚韬”的名姓,一笔一划,分外珍重。 薛鸣佩还是第一次从他眼底,看到这样深切的怀念哀伤之色。 “表哥,大表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戚韬十年前就走了,薛鸣佩没和这一位打过交道,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目送着僧人把长生牌挂了上去,戚韫道:“他?他就是个——无法无天,随心所欲,愚昧不堪的死心眼。” “……”薛鸣佩张了张嘴,发出迷惑的“啊”。 之前看大夫人和二公子的模样,她已经脑补出了一个,风姿出尘白月光,家族楷模的大公子形象,还等着戚韫和她历数对方上到朝堂,下到府中的光辉战绩呢。 结果光听到戚韫把大哥骂了一顿。 “很奇怪?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戚韫望着她的表情,不知道被哪里逗乐了,眉眼舒展开,“他要是个足够上进,让祖父满意的,也轮不到我这个次子担大梁。” 他坐在了树下,仰面望着层层树影,余辉碎光落了满身,仿佛衣襟上原就该有的点缀。 “怎么个无法无天,和我说说呗?” “大哥年长我八岁,但从小就不爱读书,祖父拿着戒尺,天天把他拎去书房,亲自教养也没有用。后来皇帝有旨,让他进了宫里的崇文馆,和皇室子孙一起读书。他倒好,学问没有长进,反而和那些王孙们打成了一片,吃酒跑马,和国公府的祖宗们舞刀弄枪,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他十二岁的时候,竟然还放言,以后不想进中枢,想从军投戎,去北疆做将军。” 薛鸣佩抱着膝盖,眨了眨眼:“那也很好啊。” 做大将军,在边疆守卫大好河山,这不是很有志气吗? 戚韫望着她懵懂天真的神色,语气无奈:“鸣佩,你真得不明白吗?大哥是六族的嫡长孙,人世间的芸芸百姓谁都能去边疆做将军,他却不能。” 他拿起地上一根短枝,在地上简单地画了几道线,寥寥数笔,大梁四方舆图的大致轮廓,便在他指尖隐隐浮现。 梁朝最为显赫的势力,是“三公六族”,三个国公府掌管三方边军,驻守北、东、西的边境,六大世家根植朝堂吏治。一文治,一武功,互相忌惮。 戚韬再怎么满腔热血,皇帝也不会让他如愿。即便戚氏硬要插手,让他从军,他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谁都不敢冒那个险。 “……祖父拗不过他的狗脾气,干脆放手,让他自己去闯,在外面碰了个头破血流,自然就懂了。又见我资质尚可,转来栽培我。” 说到这里,戚韫把树枝一扔,没好气道:“就是因为他这个兄长被养歪了,给了祖父好大一个警示,轮到教我的时候,那叫一个严厉。他没半点自觉,还好意思天天烦我,要我给他的功课帮忙,糊弄过去。 你说说,有这么当大哥的吗?” 薛鸣佩听得津津有味,道:“表哥嘴上说得不客气,但我听你的语气,明明和他关系很好。” 也很怀念那个时候。 就像她,嘴上十分嫌弃郑子衿,一有什么事情就去娘那里哭诉告状,可是他离开溧州去黔西后,自己何尝不是天天惦记着他呢? 提到自己大哥闯过的祸,戚韫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原本她一直觉得这个人很远,哪怕挨着自己站在身后,也还是遥不可及,像是隔着云雾看不清楚,甚至不像个真人。可是这一刻的戚韫,却生动而真实,不再是那个人人敬畏的二公子,也不是大理寺的玉面阎王,只是戚韫。 戚韫没再说下去。 薛鸣佩已经知道了后来的结果,知趣地没有追问。 四下里一片静谧,只能听得到风吹叶落,还有长生树间的木牌碰撞的轻微声响。 “表哥,佛家说人有轮回转世。说不定大表哥已经投胎进了富贵人家,现在又长成了一个爱舞刀弄枪的浑小子呢。”薛鸣佩轻声道,“所有不可求,皆可求。” “你说得对,也不知道谁家那么倒霉,要被这浑小子翻江倒海地闹腾。”戚韫抬眼一笑,“原来你明白这个道理,那我就放心了。” 薛鸣佩这才意识到他的意思。今日自己的反常,落在戚韫眼里,怕是觉得自己在为薛家满门惨案黯然伤神吧,只默认地笑了笑。 “好了,回去吧,一会儿该吃斋饭了。” 薛鸣佩磨磨蹭蹭:“表哥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坐一会儿,难得来一趟。” 等他走了,自己才方便找和尚问话。 “你确定?”戚韫挑了挑眉,“我走了,你能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薛鸣佩回想了一下来时的弯弯绕绕,不知其数的院落佛堂,傻了眼。 戚韫装模作样地转身离开,一副真不管她的作态,脚步却放慢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身后那只小尾巴还是跟了上来。 之后戚家众人便在护国寺住下,给戚韬以及戚家其他人祈福。祭日当天,寺里还兴了一场大法事,以戚氏的名义超度亡魂,积攒功德。到了第七天夜里,一群人都累得说不出话。 戚苒年纪小,这段时间又天天吃素,早就受不住,一结束便拉着薛鸣佩回院子睡觉。 见劳累的诸人都睡下了,薛鸣佩却睁开了眼睛,推门而出,精神抖擞,毫无困意。 她已经摸清楚了护国寺的院落布局,自信这一回没有戚韫,也绝对能找到回去的路! 又到了只苑,却见苑门上了锁。四面高墙围住,一般人根本进不去,更别说门内还有夜巡的僧人看守。 不过薛鸣佩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这几天找到了另一条路。 只苑里连着一潭碧湖,其水清澄,众花覆上,开得灿然。而沿着那佛音莲湖旁边,有条极为狭窄的小暗道,大概是挖湖的时候工匠留下来运送材料的。也就是她这样娇小的少女或者瘦弱的小孩子,才过得去。 薛鸣佩脱下绣鞋,束起裙裾,轻盈地通过了暗道,来到月色下的莲湖。 她自小水性就好,这样的湖水没趟过一千也趟过八百,利落地折下来一只巨大的荷叶,顶在头上做掩饰。 洁白的双脚没入泥沙中,碧色的水痕一圈圈荡开,把少女隐秘的行踪,藏匿在粉花碧叶里。 然而刚走了一半,她却觉得脚底往下一陷,连忙抓住了旁边莲花一支粗大的茎杆。 接着,手便摸到了一样木质物事。 薛鸣佩稳住身子,拨开身前的荷叶,却看到一只小木舟出现在面前。 乌黑长发铺陈在船舷,被碧水打湿,云白衣裳仿佛一堆化不开的雪,开在妙法莲华里。 月出波心,画影如幻。 “……” ——有鬼啊! 薛鸣佩脸上血色褪去,骇不能言,一动也不敢动。 第三十二章 月下居士 实在不是薛鸣佩胆子小。 只是深更半夜,月色朦胧,水上突然出现这么一大片头发,谁能不害怕?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却已经把昨天刚抄的一整本金刚经,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九天神佛求了个齐全。 哪里来的水鬼道行这么深,连护国寺都敢闯! 脑海中甚至天马行空地编出来一段,“厉鬼被得道高僧封印此处,迷惑人心意欲逃出”的故事来。 假的,假的,一定是太累了出现幻觉。 她缓缓往后退,试图说服自己,接着便看到那黑发白衣的身影,竟然慢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牙齿忍不住打颤。 这下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别……别杀我,我我不是有意惊扰的。” 莲香浮动,一只修长的手朝着她的方向伸了出来,吓得她闭上眼睛,接着便觉得头顶一重。 “咦?这是哪里跑来的小莲叶精?” 耳畔传来一句男声。 莲叶被掀起来,薛鸣佩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竟然是个十分年轻的道士,脱去了发冠,散开了道袍,没个正型地倚在木船上,神情散漫。 “要上来吗?”还向她伸出了手。 薛鸣佩迟疑了一下,那手带着健康的血色,看来是活人,不像是精怪,对方的态度也不像是要兴师问罪。她有些受不住湖水的冰凉,还是扶着他爬了上去再说话。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道士将沾湿的长发草草扎起,露出俊秀的眉眼,听到她的问话,悠然道:“我?当然是在这里睡觉。倒是你这小姑娘,大半夜一个人跑来玩水?” “……”薛鸣佩无言以对。 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怪人! 他一个道士,直接穿着道袍跑到寺里就算了,还在寺院的湖上睡觉?这是来砸场子,还是喂蚊子呢? 偏生说得这样理直气壮,难道这是他们京城道士的新风尚吗? “我……”薛鸣佩转了转眼睛,说谎不脸红,“我吃多了睡不着,见这月色甚好,莲花开得也好,来赏景的!” “月色甚好?”道士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抬眼看了一眼缥缈幽暗的月亮。 薛鸣佩往船边缩了缩,嘴硬:“我就爱看这种,不许吗?” “许!当然许!”道士笑将起来,拿起舟楫上的小桨划动起来。 “你要去哪儿?” 小舟荡开水纹,在浮萍碧叶中缓缓游动,又被更多繁茂的花枝遮掩住了形迹,莲香沁脾,和水汽一起氤氲了满身。 薛鸣佩扶住船舷,惊奇地望着湖上跳动的月华,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粼粼波光。 “找个隐秘的地方,把你这扰人睡觉的荷叶精埋了。”道士懒洋洋道。 薛鸣佩:“……” 正想说什么,却见道士的表情一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着,他便突然把她的头往下一按,支起了那柄巨大的荷叶,两个人蜷缩在船腹,用莲花碧叶为掩饰挡住了身形。 絮絮低语,隐约从池畔传出,被传音的水面送了过来。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到底说不说!” 其中一人语气极为凶狠。 “你在护国寺做杂役,必定有别的缘故,那余孽是不是把东西交给你,让你藏在护国寺的哪处了!” 薛鸣佩被那道士护住,胆战心惊地从莲叶间露出一双眼睛,只见池畔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将另一个人捆绑住,恶狠狠地逼问。 “快说!东西在哪儿!你和那余孽每每都是在护国寺的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接的头!” “……咳咳,大人说的,小人一概听不懂!”另一人艰难地挣扎着,“小人只是个被护国寺好心收留,做些苦力维生的贱民罢了,您找错人了!求您放了小人吧!” “听不懂?呵呵呵呵,那我说一个名字,看你还懂不懂——‘郭鸿’,这个名字耳熟吗?”来人语气讥讽,“当年你和他是差不多的时间,跟了薛述之的,可他却为了自己的前程,在主子和兄弟的身上,狠狠捅了一刀。” “你还不知道吧?郭鸿已经下了诏狱,落到大理寺的手里,你猜他的嘴还能硬到几时?等到戚家那个小子,撬出了你和那余孽这些年做的事儿,戚家还会保她?哈哈哈哈哈!” “啊!”杂役的嘴里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 血腥味铺陈开来,混入莲香之中,钻入薛鸣佩的肺腑。 “你不说是吧?呵呵,没关系,你一天不说,我就在你身上扎一个口子,死不了,就是人要多受一点罪。我倒要看看,你那小主子,舍不舍得你这条命,对你还有没有半点怜惜之情。” “我……我听不懂……”杂役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我没有和人——和人有约——” 挣扎哀痛的苦吟,洇沉进了佛音莲水中。薛鸣佩听着那无法忽视的声音,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已经是浑身冷汗。 薛述之。 那杂役……那杂役便是原主放在护国寺的内应吗? 戚家来护国寺做法事,人尽皆知,她这几天找个机会就在护国寺里游荡,就是想看看有没有线索人物和自己接头。 他知道她来了,怎么不早联系她?难道是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怕暴露了才躲起来避开她? 正是仓皇,却感到有一只手,绕到了她的面前,用袖子捂住了她的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中,竟然不自觉地牙齿打颤。 “莫怕。” 能不怕吗?薛鸣佩简直六神无主。 那杂役显然是薛述之的旧部,偷偷摸摸躲藏这么多年,如今身份被另一波势力的人发现,用来要挟对方拿出薛家遗物。 若是不管这个人的死活,枉顾他对薛氏父女的忠心,且不说是否有违道义,她唯一找到的线索就断了,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告诉她遗物在什么地方;可若是管,她能怎么管?现在把事情闹出来,让护国寺的人赶来,原主以前的所作所为都会暴露在戚家面前,戚家还会提供庇佑,让她离开这场乱局吗? 怎么做? “说起来,那余孽年纪小小,倒是比你这个大男人心狠得多。你猜她当时是怎么和郭鸿说的?嗯?她说若是自己能够逃出戚家,愿意将文书双手奉上,只求谢相给自己一个庇佑——至于你,她也可以交给郭鸿,任凭他处置。 这样心狠手辣,丝毫不念旧情的人,你还要庇护着她,给她卖命吗?” 第三十三章 风波多恶 “我呸!” 杂役往对方的脸上啐了一口血水,竟然猖狂地笑了起来,大概是意识到再遮掩伪装,也无济于事。 “谢家已经是穷途末路,谢家连护国寺都堂而皇之地闯进来,看来是真得狗急了跳墙了吧?” “我死了又何妨?反正有你们谢党千百人与我陪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皆是我求仁得仁!” 对方的表情阴沉犹如乌云催城。 “悉听尊便是吧?那我就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剜下来,看看到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嘴硬!” 一声尖利惨痛的呻吟,被堵在了嘴边,模糊的血肉像是从腐尸上剥落一般,坠入了澄净清香的佛音莲湖,月夜中伸展枝叶盛开的莲花,犹如佛祖结印的手掌,给残忍可怖中的一幕,平添了惊奇的圣洁之感。 隔着田田莲叶,薛鸣佩闻到了更加浓烈的血腥味,几乎呕吐出来,那些血肉不像是坠入了湖水中,倒像是掉到了她的眼前,有生命一般爬到了她的身上。 感觉到她的异样,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你在不忍?” “你想救他?” 薛鸣佩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救对方,理智上自己也绝对不该暴露,趟这个浑水,但于情于理,确实是“想”的。 道士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的表情,忽而坐了起来。 ——等等! 虽然她为这个“杂役”不忍,但也绝对不想让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动手的毕竟是“谢家人”。 来到京城几个月了,薛鸣佩自然也是知道所谓谢家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今皇后的母家,现下六族中最强盛的一族。皇后的兄长谢伯潜,便是如今的凤阁右相,比戚慎这位次辅大人,权力更大。他上位以来,只手遮天,朝堂几乎是谢家的一言堂,其他五族都不能与之争锋,连皇帝也要看谢家的脸色。 也只有谢家手下的人,竟然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护国寺杀人。 这位道长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又没有什么交情,她怎么能连累他呢? 道士像是读懂了她的表情,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安抚地一笑,满池的波光,仿佛都漾在了他的眼眸里。 另一只手衣袖一挥,便听见簌簌风响,有什么细小的东西迅疾地飞了出去,快得让人只看得到残影。 接着,薛鸣佩便听到了“铛”得一声,或激越或沉郁的钟声,忽而在只苑的四角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接连不断,从四角依序滚滚而来,闷声砸碎了护国寺寂静的暗夜。 ——铛! 只苑的四角有八钟,四白银,四颇梨,是寓意佛门八苦的宝物,也是避险预警,防备不轨之徒的警钟。 佛音池畔的身影也被这声音惊得怔然。 “不好!” 那人低低骂了一句。 紧接着便听到四面八方而来的脚步声,只苑大门被猛然打开。 “何人深夜擅闯只苑!” 护国寺的守夜武僧们几乎是应声赶来。 与此同时,薛鸣佩便觉得手腕一痛,那道士一把拉住她,用眼神示意:快走! 心领神会,不假思索,薛鸣佩便跟着他的动作一起跳入了莲池之中。 水面之上,喧嚣被波涛声隔远了。 佛音莲湖看着不深,真得跳下来却发现别有洞天。薛鸣佩庆幸自己熟悉水性,这样的湖尚且应付得来,一方面又惊觉,自己下意识间对这来历不明的道士,居然如此信任。 大抵是危急关头,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先结伴离开险境再说别的。 碧绿云裳,和洁白的道袍在湖水中缠绵交织在一起,犹如相依而生的水草。那道士有力的手拉着她,朝着未知的方向潜去。 浑浊的视线,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那抹白色成了唯一指引方向的明灯。 不知道有动力多久,薛鸣佩的体力渐渐不济,胸口也像是快要炸裂开来。 真是受不了这具虚弱的身体了! ……等等。 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下来的时候,那道士像是如有所感,忽而回身,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猛然往上一推。 “呼!”薛鸣佩从水面钻了出来,畅然地呼吸了一口,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身后温热的躯体便靠近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拽着她的衣服继续下潜了下去。 “……”您好歹让我再多吸一口呗! 一刻钟后。 二人终于游出了其他人的视线,半死不活地躺倒在湖畔。 薛鸣佩抹干净脸上的水,低下头,意识到自己的衣裳已然全部湿透,夏裳本就轻薄,现在实在是…… 有些手足无措地抱住自己。 接着便觉得头上一重。 那道士一爬上来,便背过身去,将自己的外袍拧干了,扔到她身上,懒洋洋道:“快回去吧,不用还了。” 薛鸣佩怔怔地看着他,用道袍罩住自己。 “谢谢道长。” 他已经不像初见时那样风仪出尘,清光皎皎的模样,而是浑身狼狈,头发上甚至还有一根沾上去的水草,仿佛仙人精怪落了凡尘,飘飘仙气成了地气。 “——阿嚏!” 甚至打了个不怎么体面的喷嚏。 “敢问道长道号,在何处修行?”薛鸣佩真心道。 道士摸了摸鼻子,倒吸一口气:“道号?让我想想……老头子给我取了个什么道号来着?” “……”怎么这么一副不靠谱的模样。 “哦……清岭。”道士右手握拳,在掌心轻轻一砸,恍然,“我道号是清岭,不过只是个散修的道士,没有道观的。” 清岭叹了口气,惆怅:“老头子说我没什么悟性,天天就知道故弄玄虚,追求牌面,不肯让我入他家道观的道籍。真是岂有此理!我拜他门下,就是觉得他们道观的衣袍最好看,最能唬人啊……” 薛鸣佩哑口无言。 好像知道这位为什么会干出来,大半夜跑到护国寺莲湖里泛舟的事情了。 “小荷叶精,你叫什么啊?” 薛鸣佩犹豫了一下:“道长叫我佩娘就好。” 佩娘,是以前在江南的时候,认识的人喊她的称呼。 这位清岭道长,是她重生以来第一个全新认识,和“薛鸣佩”没有关系的人,出于某种执念,她选择了这个称呼和他认识。 “沿着这条路就能出去,趁着那边打得欢,快走吧。”清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月色’再好,也不是能随便能看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不知他人苦,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看你双眼清明,并非奸恶之人,年纪又这样小——江湖风波恶,走哪条路,弃哪条路,当慎之重之。” “有缘再会!” 薛鸣佩只觉得眼前如有云鹤飞天,刹那间已是白影无踪。 第三十四章 锦带囚娇 没有多余的心思踌躇,水淋淋的薛鸣佩连忙裹住自己,没命地往院子里跑。 幸亏只苑的动静,还没有惊动院子里的戚家女眷,仍是一片宁静。薛鸣佩回到住所,惊魂难定。 “小姐……” 被吵醒的枫儿看到她浑身是水的模样,吓了一跳。 “嘘!”薛鸣佩连忙让她安静,“枫儿你偷偷地准备些热水,别让任何人发现!” 枫儿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家小姐,身上披着的宽大衣裳,明显是男人的,还这样一副掉进水里的模样,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变故。她快要哭出来,但还是听话地没有吱声。 把整个身子埋进了浴桶,感受着被热水包裹的感觉,薛鸣佩才觉得冰凉僵硬的身体回复过来,怔怔地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清岭道长敲响鸣钟,护国寺的武僧们赶来,那位杂役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吧?等明天一早,她就再去看看,若是对方无事,谢家歹徒也离开了护国寺,她就去和那杂役接头。 对方即便受此酷刑,也不肯供出来薛家父女,可见忠心。 氤氲热气浮上肌肤,把她团团包裹住,让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出现得奇怪,走得也匆匆的年轻道士。 清岭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自己夜里一个人出现在那里,任凭谁都不会觉得她简单普通,明显和那谢家人口中所说的“余孽”大有关系。结果这道士却什么也没问,就出手帮她。 只因为觉得她双眼清明,不是奸恶之徒? 好随性的人。 “江湖风波恶,走哪条路,弃哪条路,当慎之重之。” 薛鸣佩喟叹一声,难道她不想慎重吗?可是醒来以后,这每一步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 她只是一只蝼蚁,得了这第二条性命,也被迫背负了这背后的代价。 软肋加身,迷障重重,她连谁是敌是友都不敢下定论,连有几条路都不知道,何况是确定“走哪一条路”呢? 正要擦身,却突然听到屋外动静。 “你们是谁!” 糟了! 院子亮起火把,似乎有一列人马齐齐出动。 一定是只苑那里发生的事情,传到了这里,守护后院的侍卫们来排查异常。 “这么晚了,表小姐怎么还没睡?你守在外面做什么?” “——那个……那个,小姐想沐浴,奴婢便烧水伺候她,你们,你们现在可不方便进去!” 薛鸣佩一把披上中衣,水都来不及擦干,手忙脚乱地把清岭的道袍,一脚踢进了床底。 却听到屋外一个像是侍卫的声音道:“鬼鬼祟祟!这么晚了,你们小姐突然沐浴做什么?护国寺里有歹人闯入,意欲伤人,护国寺的武僧们说看到贼人往这个方向逃来,一直追到了这里。 现在前面几位夫人和小姐的屋子,都已经被保护起来,搜检干净,偏偏你们这里拦着人?若是歹人们胁迫了贵人们,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枫儿厉声道:“大胆!你们一群外男,拿着搜检贼人的借口,就能随便进小姐的卧房了?难道其他主子面前,你们也这样无礼……二、二公子……” “公子!” 戚韫来了? 薛鸣佩眉心一跳,六神无主。 戚韫一向谨慎,若是他发现自己这么晚了没睡,还发现了她之前的动向,她可要如何解释呢? 不行不行…… 干脆又回身躲进屏风里。 屋外隐约传来戚韫训斥侍卫们的声音,接着便是敲门声:“鸣佩?” “表、表哥。”薛鸣佩惊慌道,“外面是什么人?我在沐浴,你快让他们走!” “别怕,鸣佩,我已经让他们退开了。”戚韫温柔道,“只是今晚有歹人出没,我实在是害怕你又出事。只我一个人进来,好吗?” 不好!你进来才最危险!你那眼睛鼻子比那群侍卫难糊弄多了! “没有歹人,只有我自己……”薛鸣佩差点咬住舌头,“我我我还没洗完呢。” “鸣佩还是先擦净穿衣吧,防止意外。我已经和娘商议好了,今夜大家都换一个去处去睡。” 戚韫声音温和,冷冷的目光却落在了门前的水迹上。 那水迹,当然可以说是枫儿送来热水的时候洒的。 可是他却闻到了一丝莲花的香气。 哪来的莲花香? 他还真以为薛鸣佩痛改前非了呢。呵呵,绞尽脑汁非要跟着到护国寺里,原来是为了这个?只苑里的变故,到底和她有没有关系? 心头火起,想到这几天她在自己面前乖巧可人的模样,戚韫恨得牙痒痒。 都是伪装吧?不过是要哄着他放松警惕,她才好暗度陈仓。 可恨,那一日情绪失控,忍不住和她说起诸多往事的时候,望着她纯然眼眸,听着她花言巧语的慰藉,自己竟然心动一分。还自作多情地想着,他们都失去了重要的至亲,同病相怜,无论如何那一瞬的她,都是真情真意。 骗子。 戚韫一挥手,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各自又退下几步。 门被打开了。 “……”薛鸣佩抓紧中衣,目瞪口呆。 什么人啊! 她都说了自己在沐浴,他居然还要进来! 戚韫把门关上,漠然扫视了一圈屋内:“鸣佩?穿好衣裳了吗?” 让他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鬼,莫不是今晚和谁接上了头,得了什么密信,又或者那潜逃的贼人,此刻便窝藏在这里? 落水之前薛鸣佩就和郭鸿搭线牵桥了,总不能是为了叙叙当年在薛府时的旧情吧?难道她之前真打算向谢家投诚? “表、表哥,你——你别过来——”薛鸣佩手忙脚乱地试图系上中衣,却没找到原本挂在屏风上的腰带。 下一瞬,一只手从屏风后伸了出来,递上她那条腰带,指上翠绿欲滴的玉扳指格外刺眼。 “鸣佩,在找这个?” 薛鸣佩垂下眼帘,双颊已经羞愤地染上了烟霞,她抓住腰带一用力,对方却没有松手。 “戚韫!” 青年的脸从屏风后露了出来。 少女浑身水汽,中衣缭乱地草草穿上,婀娜的弧线隐没在绸缎里,动人心旌。 房间一目了然,唯一能藏人的浴桶现在也在他的视线里,没有异样。 戚韫手上微微用力,扯着那腰带,轻盈的身体便经不住力道,踉跄着歪向他的方向。 “头发快擦干吧,你身子不好,怎么夜里还洗浴,当心着凉。” 戚韫虚虚笼住她的身体,轻声关切,腕子一转,手里的腰带便裹住了纤纤的腰肢。 “表哥……我……我……”明明是给她系上腰带,薛鸣佩却觉得那锦带在戚韫的手里,像是变成了绳索,变成了镣铐,不由分说地将她捆缚住。 温柔的动作间,都是强势。 无法挣脱。 第三十五章 活色生香 戚韫拿起浴巾,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水痕,像是想望进她的眼底:“嗯?鸣佩,怎么不说话呢?莫不是夜里去了什么地方玩耍,弄脏了衣裳,才这样迫不及待地沐浴?” “……” 怀中的少女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弯下腰蜷缩起来,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 “怎么了?” 呵呵,又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戚韫心中冷笑,抬起她的脸,却见她脸色惨白,额上沁出汗珠,抓住自己的力道也更紧了。 “好疼……表哥,我好疼……” 戚韫一眼便看出来她不是假装,是真得疼痛难忍,连忙扶住她:“哪里疼?你受伤了?” 浓烈的血气飘了出来。 薛鸣佩几乎说不出话,试图推开他:“你出去!让枫儿……让枫儿……” 戚韫低下头,看到她身后,雪白的中衣上慢慢渗出的红色来。 “……”难得傻了眼。 薛鸣佩疼得眼中都是泪,见他还不动弹,愈发恼怒:“出去!” “你——”戚韫也觉得难以启齿,见她疼得一步都没法走,声音几乎是从牙根挤出来的,“那日在济仁堂,辛夷便说你体寒,还给你配了药——你、你是不是一直都没吃!” 薛鸣佩并不是假装,大抵是这段时间太累,今日落水又受了寒,这身子月信本就不规律,突然就来势汹汹。 不过她正好有了借口。 “就是因为突然疼,所以,所以我才让枫儿备热水的。”薛鸣佩恨不得在地上滚一圈,或者干脆往肚子来一刀算了,拿小眼神幽怨委屈地往戚韫身上一转,“结果你非要闯出来,还莫名其妙地兴师问罪!” “……”戚韫望着她疼出来的眼泪,刚刚满腹的怒火,都没了归处,直接发泄到了屋外的人身上,“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人都找到了吗?滚!” 侍卫们吓得屁滚尿流,滚得比飞得还快。 “还有枫儿,给你主子熬药去!” 鸡飞狗跳。 戚韫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疼得厉害吗?” 当然还疼,不然您也试试?薛鸣佩揉着肚子腹诽,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床下那道袍,露出了袖子的一角,没有藏好。 薛鸣佩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这道袍让戚韫看见了,那还得了?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她立刻上前,踮起脚尖,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鸣佩?”眼前一片黑暗,女儿家温软的气息陡然扑了过来,戚韫下意识地捉住她的手。 “你别看!我衣裳都脏了!”虽然看不见,仅凭着慌乱的声线,戚韫的脑海中却已经浮现出她羞愤的表情来。 玉白的脸颊,此刻怕不是染上了云霞,婉娩动人。 “我要换衣服,你闭上眼睛,快出去!” 湿润的水珠顺着她的指尖,落在青年的唇角,滴落下去,氤氲的水汽蒸出浅淡的莲花香。 “好,我出去。”戚韫的喉结滚了滚,轻声道,“我不看你。” 看不见,就愈发活色生香。 他作君子状的举起双手,果真闭上眼睛往后退出去了。 薛鸣佩抓住机会,便飞扑到榻上,脚尖将道袍又往里面一踢,拿起床上薄被将自己裹住。 “鸣佩,你快换了衣裳喝了药,护国寺不安全,我们连夜下山回府。” 连夜下山? 薛鸣佩蹙眉,她还没来得及打听那杂役的下落呢,原本定下的可是四天后再离开。 枫儿端来了辛夷开的药,又给她换了衣裳,擦干头发,她这才觉得好受些。 “小姐,大夫人她们都已经醒了,打发了人收拾行装,十分匆忙的样子。”枫儿低声回道,“咱们也快点去吧。” 薛鸣佩匆匆赶了过去,便察觉到气氛的肃然。 如果只是一个歹人混入护国寺寻找潜伏的薛家旧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阿韫!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夫人声音中带了怒意,“你别用你祖父那套打发了我,我没那么好糊弄!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戚韫瞥了一眼几步之外揉着眼睛昏昏欲睡的妹妹,压低声音: “儿不敢隐瞒母亲,刚刚收到的加急信函——” “西宁军战败,枭鸣军两万人……都牺牲在了贪沙丘。” 大夫人脸色一白:“荆将军呢?” 戚韫顿了顿:“——荆将军,已经殉国了。” 一言说完,整座前堂寂静无声。 大夫人的气息变得急促,手里佛珠忍不住捻动,嘴唇抖了抖,最后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自西宁军镇守黔西以来,西边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的惨败?大夫人虽然是后院主母,却也知道边境安稳和京中时局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一败,伤了西边兵将,苦了边境百姓,也断了谢家的退路。 “母亲,谢家此番定有大动作,今明京中定有异动。”戚韫声音沉沉,“到时候各方厮杀,混乱之中只怕有人会对戚家出手。” 京城已经不安全了,护国寺更不安。 他们此番来给大哥做法事,带的护卫有限,护国寺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他不敢冒这个险。 很快,惊惶无措的女眷们便跟着大夫人一起,渐次进了马车,尤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表姐,你知道二哥为何决定临时离开吗?” 戚苒的困意被这一番闹腾给散尽了,和薛鸣佩窝在一辆马车里,小声问道。 “听说今晚护国寺闯进个小贼,去偷什么宝物。”薛鸣佩道,“表哥大概是怕生出风波,所以改变行程吧。” 戚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接着睡吧,时辰还早呢。” 小小年纪, 正是长个的时候,可不能缺觉。 薛鸣佩往自己身边拍了拍,戚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矜持地慢慢挪了过去。 两个少女互相靠着,在颠簸的马车上合眼休憩。 只可惜,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戚家马车行至小雁山的山腰时,突然停了下来。 薛鸣佩被马车外的喧哗吵醒,蹙眉掀起了车帘。 “今日我们十二卫所的都尉,追查出护国寺窝藏了逃犯。结果到了地方,人和逃犯却都没了踪迹。倒是贵府的马车,如今却急匆匆地下山。”一个来者不善的男声,装模作样道,“二公子,不该给我们十二卫一个交代吗?” 戚韫是正儿八经的大理寺官员,对方却一口一个“二公子”,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交代?今日有贼人擅闯护国寺,还扰了我戚府的女眷。本官正要上禀周大人,细查出对方身份,讨个公道呢。”戚韫淡淡扫了对方一眼,“没想到左指挥使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不请自来——到底是谁该给谁个交代?” 十二卫指挥使左兴阑冷哼一声:“我们禁军十二卫听命于皇上,有什么案子拿了牌子就去做,何来‘擅闯’?倒是我们收到消息,怀疑那不知所踪的逃犯,就潜藏在戚家的马车里。 来人啊,给我搜!” 第三十六章 立马横刀 “我看谁敢!” 下一瞬,戚韫身边的广白已经拔出刀来,直逼左兴阑。 戚府护卫皆拔出手中武器,和十二卫兵士对峙起来。 剑拔弩张。 戚韫依旧坐在马上,眼角漫开一道讥诮的笑意,慢条斯理道:“‘听命于皇上’?左指挥使,今晚这一遭丑相,是听命于皇上,还是听命于谢相?” “哼,谢相一心为国,忠心奉上。”左兴阑朝着天的方向一拱手,“岂料却总有奸佞小人,要往他身上泼脏水,污蔑他拳拳赤忱之心。今晚这道令,谢相自然也是为了皇上!那么下令之人是谁,重要吗? 二公子如此阻拦,更让人怀疑是不是别有掩饰了。” “歹人狡诈,就当是为了贵府女眷安慰着想,我也劝二公子受了我等这一番‘好意’,找出那逃犯,好好地护着诸位到达安全的地方,才是皆大欢喜!” 薛鸣佩听着来人嚣张的话,咬了咬嘴唇。 今晚那个在只苑动手的人,是禁军十二卫的校尉?大梁十二卫本该是直属于皇帝的天子卫兵,可现在其指挥使竟然都成了谢家的鹰犬。 戚家的马车里怎么会有什么逃犯,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薛鸣佩想到之前在前堂里,戚韫和大夫人异常沉重的表情,又联想到前段时间所听说的西宁严峻的军情,和朝堂的风雨欲来,敏锐地意识到了,十二卫的真正目的。 京城出事了。 难道十二卫是得到消息,意欲挟持了戚氏的嫡支亲眷,威胁如今正在中枢和谢家对峙的戚慎? 如果不是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谢家不会撕破脸使出这样不留退路的手段,显然是因为被逼到绝境。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做什么,戚家这些护卫阻拦得了吗? “给我动手!” 左兴阑显然是有备而来,有恃无恐,身后乌压压地一大阵,几乎数不清到底来了几支卫队,一个个佩刀逼近,杀气腾腾。 “表姐……”戚苒躲在薛鸣佩身后,屏住了呼吸,害怕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别怕。”薛鸣佩握住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外的情形,“无论如何,他们暂时不敢真得对我们做什么。” ……应该吧。 “不知死活。”戚韫冷冷道。 风动草伏,铺天盖地的簌簌声中,仿佛有无数蛰伏的鬼影,从昏暗中慢慢爬了出来。 刀光,映亮了肃杀的夜。 左兴阑只听得呼啸作响,转眼间那刀锋便削破了风声,瞬间到了他的脖颈旁。 身下坐骑发出惊恐的嘶鸣,竟然被戚韫这一刀吓得前蹄跪下。 左兴阑始料未及,差点被自己的马掀了下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一道力量擒住。但是他到底也是正儿八经的禁军武将,失了先手也没有无措,拔出自己的佩刀迎面一挡。 金铁相接,战意四溅。 “十二卫指挥使,前途无量,有一百条康庄大道,却偏偏走了这么一条绝路。左兴阑,你可得想好了,真要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谢伯潜这乱臣贼子的身上?” 左兴阑吐出一口血,眼中都是决然:“把山道围死!活捉戚家人!” “你此番来势汹汹,其实色厉内荏。难道心里真得觉得京城里,谢家的计划一定天衣无缝,顺利进行吗?” 戚韫压住身形,整个身体像是积聚着磅礴的力量,按捺未发。 “今夜之后,你左家满门性命,正好让天子拿来为肃清谢党祭旗!” “啊啊啊——”左兴阑似乎是受到了刺激,嘶吼一声,“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四下里,喊声大震。 “护着夫人小姐们走!” 戚韫一把揪住缰绳,对几个贴身护卫厉声道。 在听到只苑变故的时候,他便觉出了不对,将消息递了出去,自然会有人手支援。那几车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留在这里只会更加被动,必须护住她们冲出十二卫的包围圈。 “是!公子!” 几个护卫立刻驾起了马车,疾驰冲撞,手里刀剑劈倒一个又一个十二卫兵士。 “四妹抱紧我,别撞到头!” 马车里一顿剧烈的颠簸,戚苒差点被撞得七荤八素,听到薛鸣佩的声音,无措地钻进她的怀里。 “二哥……二哥……”小姑娘听得真切,知道自己二哥现在还置身险境,为他们拦住这群人,担心地湿了眼眶。 “他不会有事的!”薛鸣佩捧住她的脸努力安慰,“他的功夫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他!” 她说得言之凿凿,可听着车外不绝的厮杀声,想到刚刚看到的最后一幕场景,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密密麻麻的兵士涌了上来,织成一道密不透风,杀气凛然的网。戚韫一掌拍在马背上,整个人跃离马身,身前横刀,犹如无垠血海里唯一的孤舟,以一己之躯承担所有狂风暴雨。 真得会没事吗? 喊声震天,血气浮沉。 马车疯了四处奔逃,车内的人已经晕头转向,黑暗里根本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慢慢停了下来,剧烈的震动和刀剑相击的声音响在车外。 敌人追上来了! 薛鸣佩心头涌上剧烈的不安。 护着她们的护卫,真得撑得住吗? ——不行! 她拉住戚苒,紧紧靠着车窗。仿佛是印证了她的猜想,下一瞬马儿发出凄厉嘶鸣,车厢翻滚歪倒,一道寒光刺穿了车帘,直破薛鸣佩面门而来。 ——薛鸣佩险险避开,心脏几乎从直接从胸口吐出来。 “快跑!” 她大力拽着吓傻的戚苒,半爬出了倾倒的马车。 “戚家女在那里!追!” “奸贼胆敢!小姐们——跑啊!” 剩下的护卫竭力拖住卫兵们,任凭尖刀钉穿了皮肉,血流如注,也不肯松开手。 “滚!”卫兵又一刀砍下,手底下没了气息。 他试图踢开这具尸体,谁知道戚家的狗这样疯癫,死了那手也还是像焊在他们的腿上一般。 黑暗里,靠着护卫们舍命求来的一线生机,薛鸣佩拉着戚苒跌跌撞撞奔逃而去。 幸好,薛鸣佩庆幸自己这几天一直在护国寺里里外外到处转,本来是想找线索,误打误撞把路记熟了。而她以前和大哥行商的时候,也遇到过夜里和恶劣气候中赶路的情况,因此对于黑暗中的事物,训练出了比起常人更加敏感的感知能力。 此时此刻,都是保命之宝!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身后追兵到底身怀武功,又训练有素,很快逼近。其中一个人竟然直接举起一块石头,朝着薛鸣佩的头砸了过来! 第三十七章 废子丹心 这群卫兵早就看出来,逃跑的两人中,个子高些的那个才是逃跑的主导之人。而且根据情报,那并不是戚家的正经小姐,不过是个寄居的孤女,杀了也没什么。 眼见着那石头快要砸过来,戚苒猛然将薛鸣佩往旁边一撞。 千钧一发之际,石头擦过薛鸣佩,砸中了戚苒的后脑。 “四妹!”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身子滞了原地,然后倒了下去。 薛鸣佩下意识地接住她,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腥。 “……四妹?”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小心翼翼,“阿苒?” “抓住她们!” 卫兵们将小姐们团团围起来。 这么多人,随便走出来一个,就能轻而易举地她们拿下。 薛鸣佩抱着戚苒,抬起悲愤的泪眼,心口似有熊熊烈火燃烧。戚苒刚满十四岁没多久,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即便出身富贵也没养成什么骄纵性子,还常和大夫人一起布施行善,平生没有做过什么恶事。 她为何就要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 这些黑影一点点向她靠近,模糊的面容依稀可见狰狞,让她想到了几个月前水路上遇上的贼匪。 他们将利刃刺穿她胸膛的时候,他们用染血的双手,兴奋地捧起包裹里的银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便是这样的。 这世间总有一些人,为了一己私欲,把其他人当作掌心棋子,脚下尘埃,随意拿捏摆布。 无论是戚苒,还是她自己,她们的人生竟然就这样被人轻易践踏。 “……”薛鸣佩摸了摸戚苒的鼻息,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昏过去了。 她把戚苒背在了背上,握紧了袖子里隐藏的刀。 离开护国寺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于是偷偷摸了护国寺后院厨房里的一把刀,贴身藏着,用作护身。 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真功夫,不过一些跟着老江湖们学着防身的小手段,敌不过这些吃着军饷专门训练的士兵。 但她不会任人宰割。 谁知道这些人拿住她们会做什么? 哪怕只有一线微不可见的希望,她也要带着戚苒试一试! “几位军爷,我、我和你们走,你们别动手。”她战战兢兢道,眼中都是惊惶,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沁出冷汗。 一个、两个、三个…… 心中却在默数人数。 六个,还好,不是没有可能。 望着她瑟瑟发抖的模样,兵士们放下了防备。两个娇滴滴的闺阁女儿,一个还倒下了,除了束手就擒还能怎么样? “别害怕,小姐,只要你乖乖和我们走,我们也是知道怜香惜玉的!”为首之人语气轻佻,言语间的轻慢引得其他人互相对视,不怀好意地调笑起来。 “你们要我们去哪儿?”薛鸣佩道,“军爷,我们不跑,只是身上都受了伤,我妹妹还受了伤,你别捆着我们好吗?” 一声“军爷”喊到了人心里,几人把薛鸣佩簇在中间:“好!那走吧!” 薛鸣佩乖顺地跟着他们走,思索这附近的地形,以及哪个人反应最慢,夺去对方坐骑的难度最小。 风声啸厉,裹挟着滚滚杀气,爬上志得意满,松下防备的士兵的腹背。 惊雷炸开血泊如雨。 不是惊雷,是剑气。 马蹄高高扬起,来不及发出嘶鸣,坐骑便吃痛着倒下,掀翻了被捅穿的主人,士兵死去时尤睁大了不甘心的眼睛。 “有敌袭!” 一道黑影如同修罗掠过,转眼间便杀了两人。 一个士兵见势不好,立刻转身意欲拿住薛鸣佩,手臂却吃了剧痛一击。 薛鸣佩出刀划伤对方,抱着戚苒躲开。 “小姐!”那黑影看到薛鸣佩,竟然喊了一声,执剑护住二人。 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薛鸣佩恍然——是只苑里那个杂役的声音! 没想到那杂役其貌不扬,功夫却如此惊人,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剩余士兵转眼尽皆毙命。他一把揭开脸上面罩,单膝跪在薛鸣佩面前:“崔畅救主来迟,小姐受苦了!” 然而,不等薛鸣佩出声,他的身子却晃了晃,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你怎么样了!”薛鸣佩连忙上前,这才发现,对方身上黑衣,几乎已经被血水浸透。刚刚那几手,竟然都是在重伤之下勉励施出。 “我有药!”薛鸣佩慌忙从衣服里摸出金创药,哆哆嗦嗦递上去,却被崔畅拦住。 “小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不仅受了几处致命伤,还中了毒,小姐不必费心,眼下只能长话短说。”崔畅每说一句话,嘴角就沁出了更多的血, “你说!我听着!想说什么全都直说!”薛鸣佩将那药往对方剜出来的皮肉里倒,却只是徒然。 她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这么多可怕的伤,这才明白当时那谢党之人口中说的“一片一片剜下来”,实际上是什么含义。 “当年……当年薛大人的手里,其实有两样文书。一份是暗地里支持太子殿下和楚太傅的新政党人名单,大人为了保护他们,想要烧毁文书,却没来得及,紧急之下,只能藏到了小姐你的身上。” “还有一份,还有一份——却是当年东宫查出来的,中枢六部诸人暗地里所行的恶事罪行,还有不为人知的纽带关系,在小人这里。”崔畅抓住薛鸣佩的胳膊,整个人抖如糠筛。 “小人蒙受大人恩德,未能报答,也没能好好保护小姐,愧对大人。但是小姐——大人从来没有想过,让你一个孩子背负仇恨煎熬一生啊!他只有你这一点骨血了,所求唯有你平安而已,不然当年为何让戚相带走您和夫人呢?” 崔畅已经是满面泪痕。 “谢家必败,小姐,忘了那些仇恨吧,别再想着涉险做傻事了,一人之力如何利用得来六族这样庞然大物?” “如今……如今我再不能护着小姐,只求小姐放下前缘,将小人手里那文书……交给,交给戚相。他到底是您的外祖父,得了这东西,于戚氏助力不浅,拿这个,换你……换你一生平安。” 崔畅已经气若游丝,眼睛暴突出来,流下血泪。 “至于您那份文书,自然会到它该去的地方。” 就让那东西对小姐的危险,和他这个废子一起,灰飞烟灭吧。 崔畅颤抖着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薛鸣佩的手里:“以后,以后,就让小人的儿子,代替小人……代替小人……保护……” 薛鸣佩用尽全力握住他的手,也握住那个被捏的温热的物件。她喉头哽咽,心头鼓胀着难言的情绪,嘴里吐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崔叔。” 接着,便感到那只手松了下去。 身下的红色淹没了这一片草丛,漫过了她的鞋面。 第三十八章 惟愿长生 渐次亮起来的火光,映亮了刺杀的夜晚。 戚韫的衣裳,已经满是斑驳血迹,分不清到底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跟前,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了下来,十二卫们望着尸山血海里的男人,攻势慢慢迟缓下来,动作间都带了惧意。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这么多人,怎么会拿不下他一个小子! 左兴阑吐出一口血来,胸肺之中的剧痛几乎把他撕裂,他目眦欲裂:“戚韫……这么多年,你扮猪吃老虎!” 戚韫身为戚氏的公子,十几岁就轻而易举地进了大理寺,走完了别人几十年才能走到的路途。 是以京城中的将卫们心中,其实都对他不以为意。这些高门公子,能有几个真本事?那些功劳还不是靠着手下的人? 就像戚韫那个大哥,当年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去做边将,结果连外任时的一点风波,都度不过去,死在了骆城那等穷山僻壤。一群眼高手低,自命清高的东西。 这些年皇家的围猎场上,也没见戚韫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原本以为戚韫在大理寺当值露出来的那些刀法,已经是他的全部本事。 没想到,是他看走了眼。 “吃老虎?”戚韫轻轻地重复了一遍,雪白的刀光衬着他清隽的眼眉,竟然让人读出了不合时宜的诗情画意。 锋芒再临。 “——你也配?” 双肩传来刺穿的疼痛,力竭的左兴阑已经失去反击的能力,被戚韫擒拿在手。 “公子!”一个戚府护卫眼前一亮,指着远处的火光道,“您看那里!” 大理寺的人到了! 一个少年一马当先,疾驰而来,翻身而拜:“大人!” “经栩!”戚韫看到他,松了一口气,“京城如何了?” 这些都是大理寺中听命于戚韫的人马。领头的杨经栩是六族中杨家的子弟,进大理寺的这一年一直跟着戚韫行事,私交不深,但公事上算得上暂时的盟友。 杨经栩道:“今晨内城西南角便起了大火,监门府卫中混入了来历不明的人。幸好大人从郭鸿嘴里撬出了谢家的首尾,戚相和我父又早做了打算,压住了这一番乱势……” 大理寺的人很快占据上风,肃清了战场。 “公子,您受的伤不轻,不如先包扎一下。”一个护卫道。 戚韫的表情却没有缓和下来,也没有接受护卫的建议:“夫人小姐们的马车是顺着哪条路出去的?大理寺的人没有接应上吗?” “夫人的马车,现在已经在山脚,被经栩带来的人保护着。但四小姐的车,乱斗中和其他马车走散了,护卫和大理寺正在寻查。”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熹微。 山风吹散了缭绕的血腥之气,戚韫带人找到戚苒和薛鸣佩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不省人事。 遥遥望见一袭碧裳上都是斑驳血迹,他心下一沉。 脚步犹如陡然千钧之重,呼吸也不自觉地紧了。 “阿苒,鸣佩!” 跟着她们的护卫呢! 戚韫扶着薛鸣佩的肩颈把人抱起来,触到她微弱的呼吸时,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简单检查了一下,他才发现,戚苒的头上有一处砸伤,其他地方倒还好,只有一点磕碰。薛鸣佩身上却都是摔伤扭伤,和兵器划开的伤口,大大小小十几处。 “大人!我们在不远处,发现了崔畅的尸体。” “……” 从现场留下来的痕迹,戚韫大致推断出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护卫们未敌追杀过来的十二卫兵士,薛鸣佩带着苒妹逃跑,幸而遇上崔畅捡回性命。可惜崔畅身受重伤剧毒,也没能撑多久。她们继续逃跑的时候大概是从坡上摔了下来。 薛鸣佩那一身伤,都是阻挡追兵,和摔下坡护着苒妹导致的。 怀里的人依旧没醒,昏迷之中仍不安稳,干枯的嘴唇恓惶地吐出不成句子的呓语。 戚韫望着她脏兮兮的脸,百感交集,久久地沉默着。 半个多时辰后,戚家别庄。 薛鸣佩已经被侍女洗漱干净换了药,躺在舒服的锦榻上,却还是没有醒来。她发了高热,一直说胡话。 “二公子,表小姐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侍女面带难色,禀告道,“我们为她沐浴换药,也还是不能让她松手。” 他们做下人的,也不敢真得强硬翻看,怕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 “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 戚韫坐在床边,用拧湿了的巾帕擦拭着她的额头,隐约听见她的呢喃。 “……娘……爹……” 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回家……” “回……” 戚韫深深地凝视着她,一只手抚摸上去她的脸颊。 回家?你现在还有家吗? “这么多年了,戚府难道算不上你的家吗?”他低低道,因为知道她听不见,于是无所顾忌,声音带着淡淡的自嘲,“祖父也好,母亲也罢,有哪一日真得亏待过你?” 可你却偏偏要使出许多下作手段…… 不知道想到什么,戚韫蹙起眉头,表情也冷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发白的嘴唇。 “你要是一直像现在这样,多让人喜欢,又怎么会生出那许多风波?简直是自找麻烦。”戚韫声如喟叹。 他把薛鸣佩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 这个人已经痛苦地打起摆子,药汤都难以喝下去,昏迷之中竟然还是不松手,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她执念如此。 在手腕和手臂处点了两下,戚韫强硬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露出其中端倪。 他怔住了。 里面赫然躺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薛述之”的名姓。 长生牌。 …… 薛鸣佩觉得很痛,骨头痛,皮肉痛,五脏六肺痛,眼耳口鼻也痛,如被烈火灼烧。那火不仅烧了她,还烧得她眼前脚下情景都在翻涌。 一幕幕,一重重,光怪陆离,莫名其妙,似真似幻。 小小的她穿着锦服华裳,被打扮得像个年画里的娃娃,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 “我们鸣佩过个年,怎么一下子沉了这么多啊!可别吃成了个胖娃娃!” “爹!”莲藕似的小手,不高兴地往男人脸上扑腾。 “哎呦呦!是爹说错话了!” 眉目婉约的女人走过来,擦干净她嘴角的糖屑,“噗嗤”一声笑出来,点了点她眉心:“小馋猫!又没有人跟你抢!” 女童眼珠子狡黠地一转,冲着男人身后一道身影甜甜一笑:“崔叔!鸣佩还想吃!” “小姐放心,小人一会儿就去给您再买! “老崔!你就知道惯着她!” 第三十九章 开膛破肚 又一个男人走过来,也笑:“小姐是大人的掌上明珠,本来就该被千娇万宠,买些吃食算得了什么?” “老郭啊,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可真要把她养成小祖宗了。” 那张笑脸却变得扭曲,在热浪中变成另一张狰狞的脸,血丝暴突的眼睛,怨毒地锥视着她。 “薛……薛……” 她发出凄厉地尖叫,想要逃跑,可是那张被剜掉眼珠的脸,却如影随形。 “郭鸿,你不是恨崔畅吗?只要这次事成,你为我引见谢相,我就把他交给你——随你处置。” 那是她吗?那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阴冷的眼睛含了抹笑意,像是从一把死水里掬起。 “小姐,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可真让我郭鸿,大吃一惊。要是薛述之知道他的女儿,长成了这么一个东西,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跑!快跑!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只是下意识地迈开腿脚,朝着不知名的方向跑去。 身后好像有万千猛兽厉鬼,朝她扑来,要把她撕成碎片。 “小姐,快跑……” 一道黑色的影子挡在了她的身后,身体被无数利爪洞穿了。 她却动弹不得,只能目睹着那陌生的血窟窿,艰难地向自己伸出手,仿佛想再摸摸她的头。 “以后,以后,就让小人的儿子,代替小人……代替小人……保护……” 黑影没能说完,那只手在半空中颤了颤,摔落下来。 血水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她瘫软在其中,明明不认识那个人,却觉得痛彻心扉。 紧追的利爪冲着她的天灵盖而下! …… “啊!”薛鸣佩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神思恍惚。 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醒,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望着眼前陌生的陈设,慢慢缩起了身子。 “鸣佩!你醒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薛鸣佩抬起眼睛,看到戚韫的一瞬间,心神第一次这样彻底放松下来。 他急切地坐到自己旁边,眼中不掩关切:“怎么样?现在还觉得哪里难受,哪里疼吗?” 薛鸣佩一把抱住了他,眼泪夺眶而出。 “……” 青年的身子僵了僵,伸出手回抱住她。 “四妹,崔叔……血……”薛鸣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依旧陷在夜里的火光厮杀和梦里的诡谲异怖中,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说什么,“好多人,追上来……我怕,我怕……” “别怕,我在这里。”戚韫温声道,“苒妹没事,已经醒过来一次好好休息调养去了,府里其他人也都没事,我们现在安全了。” “你看着我,我在呢。” 薛鸣佩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好不容易听进去他的话,又将他上下看了看,手里无措地检查,又不知其法,活像只乱刨土的鼹鼠。 “你呢?你受伤了没有?” “我也没事。”戚韫扶住她的肩膀,“伤得最重的,是你。” 戚韫也忍不住感慨。 这半年她受的伤都够别人一辈子的了,简直像是招惹了什么晦气诅咒。仿佛是老天爷看她不顺眼,觉得她命数该绝,非要到处找机会,把她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给收回去似的。 薛鸣佩的三魂六魄,这才定下来一半,整个人又呆滞起来,双眼恍惚。 崔叔? ……崔叔。 那个自称崔畅的人,死了。 对了,崔畅给她的东西呢? 昨夜崔畅死在她面前之后,又有更多追兵赶上来。黑夜之中,她只能背着戚苒四处躲避,一边背一边躲,足足躲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气力不济,一脚踏空,从坡上摔了下去,不省人事。 她一直怕那东西跑落,死死捏着不放,可现在掌心却是空的。 难道,是昏迷之后丢落在小雁山了吗? 见她露出痛苦之色,怔然打量着掌心,戚韫连忙把东西递上来,道:“你是在找这个?没丢,别怕!” “……”薛鸣佩喉头哽咽,握住长生牌,泣不成声。 戚韫凝望着她的泪眼,生平第一次,面对哭泣的薛鸣佩,没有生出半点讥诮心情。 那眼泪轻飘飘的,砸在他的心上却这样沉重,让他心头如堵。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做戏欺骗时的虚伪泪水,她的悲伤那样真切,催心肝,断人肠。 “我不认识他!”薛鸣佩哭得不成样子,“我不知道他是谁啊!他挡在我面前为我送死,还喊我小姐,让我好好活下去……可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 其实,我不是她。 我偷来这半条残喘的性命,连你的名字都喊不上来,还要眼睁睁地任你为我送命,承你的忠心赤胆。 戚韫一言未发,任凭她哭湿自己的衣襟,只是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 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场,薛鸣佩才恢复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讪讪地放开了戚韫,低下头来:“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能倚靠我,我很高兴。”戚韫拿起外衣,披在她的身上,“现在好些了吗?” 薛鸣佩点点头,垂眼看着被面:“表哥能告诉我,那是谁吗?” “他叫崔畅,是当年跟着姑父很多年的属下,和那个关进诏狱的郭鸿一样,都是姑父当年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戚韫道,“后来薛家出事,郭鸿背叛了姑父,投靠谢家,崔畅逃了出去,隐姓埋名在护国寺做了杂役。” 他摸了摸长生牌上的姓名:“护国寺的长生牌,是不能供奉罪人的。想来崔畅是偷偷刻了这个,每天夜里挂到长生树上,一有人来,就再收起来,以免照顾长生树每日检查的僧人发现。” “谢党之人发现了崔畅的行踪,派人去捉他,却被护国寺发现。加上京中动乱,谢家试图鱼死网破,所以有了昨夜那一场。” “你不必太自责,崔畅在救你之前就已经身负重伤,命不久矣,他……命数如此,也算最后全了自己的忠心,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说到这里,戚韫眸色一深。 他没想到,崔畅竟然有这样的决心。 昨夜十二卫的人到来之前,只苑里护国寺武僧赶来追捕闯入的歹人时,崔畅正和十二卫的校尉扭打在一起,被逼着交出薛家文书。 可是被剜去血肉又中毒的崔畅,不仅摆脱了护国寺的追捕,还手刃了那校尉。 只是,面对围攻而来的,越来越多的十二卫卫兵,他无路可去,竟然拿出那文书,当着左兴阑的面,生生吃进了肚子里。 夜里昏黑,薛鸣佩只来得及看到他身受重伤,却不知道他的黑衣下面,是怎样的伤口。 左兴阑为了得到那文书,带人把崔畅绑起来,活生生开膛破肚了。 第四十章 平安回府 文书从崔畅的肚子里被掏出来的时候,已经腐烂了。 上面的字迹,再看不出来,只能辨认出绢布确实是东宫之物,残留的印章也是明璋太子的私印。 真得是那份写下太子隐藏余党名姓的文书。 却再也无用。 左兴阑见文书被毁,崔畅成了废子,又急着完成另一件任务——拿下戚府家眷,便舍了崔畅下山。 但他没有想到,经历这样一场酷刑,崔畅竟然还没有死,撑着残破的身体杀了六个十二卫兵士,救下薛鸣佩和戚苒。 直到把她爹的长生牌亲手交给她,才耗尽最后一点生机。 戚韫承认,他敬佩这个人,也为他可惜,即便他和自己不是一路。 “我已经让人将他安葬了,等你好了,想什么时候去看他都可以。” “谢谢。”薛鸣佩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 戚韫叹息:“我也要谢谢你,昨夜护着苒妹。” 若不是有薛鸣佩,还有为了薛鸣佩不要命的崔畅,苒妹只怕已经落到了十二卫的手里。即便杨经栩赶过来,也避不了吃苦头。 戚韫心中十分自责,也忍不住反省,自己安排得还是不够细致妥当。面对突发的险境,做不到那么周全。 他还差得远呢。 “你好好歇息吧,我让枫儿给你送些饭食。” 此番惊心动魄,戚府中不少人都挂了彩。枫儿在载着侍女的马车里,得知小姐的马车出了意外,急得团团转,待看到薛鸣佩昏迷时的惨样,便要一步不离地伺候,守着她醒过来。 结果却被二公子的人拦住。 “枫儿姑娘,你准备好该准备的,去自己房间伺候就行!这儿,自有人照顾。” “那怎么行?”枫儿笑得憨厚,依旧执拗地守在房间外。 然后便见了鬼一般,发现二公子自个儿进去了,一直到大夫离开,也还没出来。 这怎么行!她傻了。 闯又闯不进去,便只能勉强攀上窗户,警惕地观望,生怕没有自己保护的小姐,羊入虎口。 随机就看到……二公子竟然只是给小姐换了个帕子,就坐在桌子边等。 枫儿趴了个把时辰的窗户,最后一屁股墩摔在地上,摔了个结实,掰起自己的手指头算了起来。 虽然她脑子不聪明,但眼睛不瞎,怎么感觉自从小姐落水醒过来以后,二公子对小姐就分外关心起来了呢? 以前小姐天天追在他后面跑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这个模样。小姐下定决心和他一刀两断,一心避开他,他就自个儿黏上来了! 小丫头把十个手指头掰出了花,最后皱着眉头一拍大腿,得出了结论。 看来啊,男人这种东西,就是贱得慌! 不能宠着哄着,就得钓着,钓成翘嘴,才会老老实实任你摆布! 嗯……可是不行啊,枫儿又忍不住摇头,二公子不是要娶那劳什子山羊郡主吗?怎么又对他们家小姐纠缠不清的,几个意思?难道还想享齐人之福? 不成不成,她们皇室的郡主公主,靠山太大,若是嫁给一个夫君,小姐不得被欺负死? 等小姐好了,她还是得提醒提醒,万万不能让小姐被臭男人的甜言蜜语骗得昏头转向。 以前小姐总是骂她打她,她想劝也不敢开口。但现在不一样了,小姐脾气变好了,应该不会因为这个凶她吧? 薛鸣佩和戚苒,以及其他女眷在别庄里修养了多日,身子都恢复过来。 经历这一场艰险,大夫人对薛鸣佩的态度愈发不同了,更多了分真切的关心。 只是,她却再没在别庄里看到戚韫。 “听说二哥回京城忙去了。”戚苒的头上仍旧缠着纱巾,小脸因为这几天连续不断的汤汤水水,补得圆了一圈。 “西边惨败,荆将军牺牲,还是年迈的老国公又提刀上马,带着荆将军的女儿重返沙场,把边沙蛮子又打了回去。 伤亡惨重,许国公府焉能善罢甘休。这一次回京,听说荆家还带回来了一些黔西的人证一起呢,要和谢家不死不休。” 薛鸣佩只抓住了一个关键点:“那西边……现在没事了?蛮子们都退了?” “大部分都退了,少部分负隅顽抗的也兴不起风浪,反正陷落的城镇都收回来了。”戚苒叹了一口气,“只是可惜荆将军,和死在贪沙丘的将士……” “百姓们呢?”薛鸣佩道,“黔西百姓伤亡如何?俘虏们安在?” 戚苒微怔:“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娘说的这些。” 没想到表姐竟然这样关心百姓安危,以前真没看出来她有这等胸怀。 “……” 薛鸣佩沉吟,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躲过这场危险。 又过了几日,女眷们在别庄里修养得差不多了,戚韫派了广白带人回来,迎夫人小姐们回府。 “京中都好着吗?” “夫人放心,都没事。”广白顿了一下,“就是十天前三公子去倚香阁吃酒,出门被人打昏捉了去。好在之前公子就交代人看顾着府里,又遇上杨大人巡街,最后还是把他带了回来。只是伤了腿,现在还躺在榻上。” 还好这不是我儿子。 大夫人心想,不然用不着外人动手,她自己先把人腿打断! “阿韫呢?” “公子一切都好,此番立了大功,还受了嘉赏。大理寺将我们府和其他几府的遭遇都呈了上去,皇上下了圣旨,要把这案子一查到底,连十二卫的指挥使也下了诏狱。就是公子也因此不得空闲,连着十多天都睡不足。” 大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立刻让人收拾好东西,归心似箭地往回赶。 再回到戚府,即便是薛鸣佩也明显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整个府内府外都变得肃然无比,下人们走路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族学里那些曾经趾高气昂的刻薄少爷小姐们,也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 “我们不在京城的时候,听说京兆尹、大理寺的官兵和十二卫打起来了,还有人试图闯进府里。经历这么一场,谁不害怕呢?” 是啊,谁不害怕,想到那个喋血的夜晚,薛鸣佩的精气神也没了一半。 还没回到琅心院,却看到一个身影伫立在路前,微微踌躇,似乎一直在等着什么。 薛鸣佩的脚步慢了下来。 “姑母?”倒是戚苒最先反应过来,“我们回来了!” 戚宁雪比她走之前看上去更瘦了一些,望着她,嘴唇嗫嚅,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脸上依稀可见梦中当年眉目婉约,笑意盈盈的模样。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薛鸣佩缓缓走到她面前。 那个称呼,却还是没能喊出口。 戚宁雪上前一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眉头松开,片刻像是如梦初醒,又把她放开,似是自言自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想到之前落水时她的冷漠,薛鸣佩愈发搞不懂,对于这个女儿的安危,戚宁雪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呢?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位“母亲”,更没心力应对,行礼报了平安,见戚宁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自顾自地走了,便直接回了自己屋子。 另一边,枫儿把这次出行的行礼又拾掇齐整,忽而奇怪道: “小姐,您看这个……是什么?” 第四十一章 江南远客 薛鸣佩闻声抬头,发现枫儿正叠着那件道袍。 那一晚变故频频,走得匆忙,收拾行装的时候,薛鸣佩只来得及把清岭的道袍塞进箱子最底层,防止被人发现。 但枫儿所说的,却并不是道袍,而是从道袍的衣兜里摸出来的什么物事。 薛鸣佩接过来,定睛一看,认出来是一块成色甚好的玉叶蝉鸣佩,莹润剔透,一看就十分贵重。 坏了。 清岭把衣裳扔给自己的时候,把这块玉佩也落给她了! 薛鸣佩越看越愁,这玉佩瞅着就不是普通配饰,怕是清岭道长的重要信物。可是当时匆忙,没有时间留下联系的方式,自己怎么还给他呢? “小姐,这……” “你什么都别问,把衣裳洗干净了,好好收起来才要紧。” 薛鸣佩找了个木盒,把玉佩锁在里面,把和顺喊过来,让他去打听打听,京城中有没有这么一个名叫“清岭”的道士。 另一边,路得济也从馥恒庒里打发人传来消息。 “小姐,您之前派人去江南订的那批货到了!” 闻言,薛鸣佩几乎是跳起来的:“当真?” “当真啊,路掌柜还请您示下,这批货具体怎么……” “去套车,我立刻就去!” 终于,终于有江南的消息了。薛鸣佩心情激荡,在小雁山这段时间的苦累忧心,一瞬间都抛诸脑后。 结果一出府,广白便跟了上来:“表小姐。” “……”没想到经过小雁山这一遭,戚韫还要派人盯着自己。 急着联系江南的爹娘,薛鸣佩火气也上来了:“你不跟着二公子给他分忧,还跟着我做什么?我去自家铺子里看货看账,还要一条条对给你看是吗!” 第一次见到发脾气的表小姐,广白难得怔愣了一下,连忙道:“表小姐恕罪,实在是这几天,京中还在抓捕谢党一案的贼人。公子不放心您的安危,这才让属下随行保护。 您这几个月都受了多少回伤了,身子哪里还经得住?若是您不喜,必要的时候属下退避就是。” 薛鸣佩只好带着他出府,直接让他给自己驾车。 车厢里,枫儿望着眉眼间仍旧凝结着冰霜的薛鸣佩,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姐……这样不好吧?” 广白不是小厮,是自小跟着二公子的侍卫,身上还担着官职,府里的人上下都对他客客气气,连其他小姐公子的命令,他也都全然不听。结果她们家小姐,今天竟然把人赶去驾车了。 换在几个月前,这事儿枫儿连想都不敢想。 “……”薛鸣佩抿了抿唇,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得意忘形?只是江南好不容易有消息,她心急如焚,哪里克制得住? 嘴硬道:“怎么?你也来教训我了?” “奴婢不敢。”枫儿忧愁道,“只是感觉小姐现在有些恃宠而骄了。 可是二公子——奴婢说句不好听的,您别怪我,二公子的‘宠’,您消受得起吗?奴婢怕您陷进去,后面又得吃苦头。” 恃宠而骄? 薛鸣佩差点跳起来:“宠?宠在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呢?” 宠在天天找人盯着她,还是宠在三天两头爬她的窗户吓她个半死,还是宠在……宠在擅自拿她的腰带孟浪行事? 也就是他长得好看许多,不然,和戚燎又有何两样! 枫儿望着她气鼓鼓的模样,松了一口气:“小姐心里清楚就好,无论二公子心里对您有几分真,跟了他您都只有苦头吃。既然如此,还是拿出之前对待广白这些人的谨慎态度比较好,虽然憋屈,但不亏不欠,各自两清。” “你说得我都明白。”薛鸣佩垂下眼眸,平心静气。 脑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护国寺里这一段时日,发生的一切。 从血海尸山的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助惊恐,总觉得万千不受控制的命运,都压在了两肩,要拖着她的身体滑向深渊。那时候,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直守在身边的戚韫。 他没像平日里那样甜言蜜语,只是轻声将现状掰给她听,给她一个肩膀,却让她安心,像是双脚踏上了实地。 薛鸣佩蹙眉,摇摇脑袋,把那些景象甩出脑子。 有什么好想的!他要是真得从此把她当自己人,那也好,她就不用担惊受怕,成日做梦戚府的人去把爹娘大哥抓起来了,可以安然团聚,皆大欢喜! 至于别的…… 有什么别的?别想了,保住小命最要紧,风花雪月皆是虚妄! 到了馥恒庒,路得济已经等候多时。 “小姐,江南的货物已经都到仓库了,这位是那边派过来对接货物银钱的管事。” 薛鸣佩哪里还有心思听他的废话,那货物本就是自己的幌子,随便应了一声,视线早就追到了他旁边。 那是…… 她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那是—— 路得济将胳膊一展,身边那个背影都写满焦急的人,立刻上前两步,差点踉跄着没站稳,狼狈地扶住了一旁的货架,双眼却还是死死盯住那戴着幕离的小姐。 目光里含着千钧重的期盼、紧张,仿佛恨不得用眼睛把幕离给盯穿了,看到下面的真容。 路得济都察觉出了不对劲,不留痕迹地走了几步,挡在小姐和管事中间,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 “我——我是溧州商会郑氏派来和掌柜、和掌柜谈生意的,小姐,小姐喊我郑锡年就可以了!” 明明做了那么多年生意,见过那么多大主顾,这个人哪一次不是游刃有余?唯独这一次,声音发颤,出尽洋相,还不如初出茅庐的小徒弟们像话,若是让溧州那些对手们看到,只怕都要笑掉大牙。 可是薛鸣佩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万事万物,似乎都已经归于沉寂和虚无,不复存在。 她只看得到面前这个人,只听得到他的声音。 十六年来,她是望着这张脸,听着这声音长大的,目睹着这张喜庆的脸,怎么一点点染上岁月的风霜,原本还算瘦削的腰,怎么慢慢被一杯杯酒喝成能撑船的度量。 爹…… 她的嘴唇抖了抖,无声发出一个久别的字眼。 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敢发出声音。 甚至还要装出第一次相见该有的模样。 “……原来这位就是江南派来的管事,千里迢迢赶来,辛苦了。”薛鸣佩勉强压住声音里的异常,“路大哥,在店里准备个安静舒适的房间,去隔壁酒楼买几个好菜。我一会儿要为这一位好好接风洗尘……细谈、细谈接下来的生意。” 唯有她自己知道,幕离之下,早已经是泪流满面。 第四十二章 父女重逢 馥恒庒的会客雅间。 路得济按照薛鸣佩吩咐的,备上了上好的吃食糕点。 说实话,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姐再三强调,这一次江南的商人来了,一定由她亲自招待。他自觉是小姐的乳兄,又为她打理铺子,还是个成年男人,这种场合出面,比小姐更加合适。 但是薛鸣佩却十分坚决,还肃然直言这件事情关系到铺子未来的存亡,自己绝对不可自作主张。 “……”想到小姐接手馥恒庒的生意之后,几次重大举措下来,铺子的流水直接翻倍,路得济还是闭了嘴照办。 可是他没想到,这江南派过来的管事,竟然这样不晓事! 言辞磕磕绊绊就算了,竟然一直盯着他们小姐不转眼? 要不是小姐说这桩生意重要,又没有出言,不好莽撞行事,他早就沉下脸把人赶出去了! “郑管事,这是江南的茶叶,你……” “路大哥。”薛鸣佩笑了笑,“你先去忙吧,正好我十分好奇江南生意的现状,想请教这位管事,独自聊聊,有什么事情我喊你。” “这——”这怎么行! 路得济变了脸色。 他们小姐一个还没有出阁的女儿家,怎么能单独和一个刚见面的中年男人共处一室?即便是大白天,那也是大大的不妥。 “路大哥。”薛鸣佩的语气有些冷了,“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小姐醒过来之后,一直待人亲善,和路得济共事得也很愉快,以至于他忘记了,以前的小姐的是什么样的。 路得济变了脸色,眼中划过一丝惊恐,仿佛是回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连忙低下头应下:“是,是。” 出去的时候甚至亲自关上了门。 没了其他人,郑锡年哪里还按捺得住,立刻站起身,脸上胖嘟嘟的肉都跟着抖了抖:“这位——这位小姐——” 他望着这姑娘的身形,语气变得迟疑。 身量比他的佩娘矮了一些,也瘦上一些,可是,可是那份货单,还有多出来的四个字…… 下一刻, 他的后话停在了唇角,眼睛瞪大成了铜铃。 薛鸣佩一把扯下幕离,蓦然跪下。 “爹!” “是我……佩娘……”她仰起脸,眼睛比兔子还红,本想忍住。 可是在这个人面前,所有积攒的委屈、害怕和狂喜,都再也抑制不住得喷发出来了。 爹…… 她终于见到爹了! …… 一刻钟后,郑锡年依旧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怔愣样子,无法置信,犹犹豫豫地抓着薛鸣佩的手,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不断打量,口中不断呢喃。 “这是真得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佛祖,菩萨,玉帝,阎罗王……”他呆呆地把九天神佛,中原的外乡的神仙全都念了个遍,末了陡然往自己脸上狠狠来了一下。 巴掌响得差点惊动了外面守着的仆从。 他的佩娘,竟然没死,重生在了另一位小姐的身体中? 这小姐……和他的佩娘生得可真像啊。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离奇的事情?简直像是说书先生们嘴里的话本子似的。真得不是有人找来这么一位,故意哄骗他的吗? ……即便这是一场骗局,是有人要借此骗取他郑家剩余那点薄产,他也、他也甘之如饴了。 只希望对方能够骗他骗得更久些。 佩娘的尸体,是他亲眼看着官差打捞上来的。 才十六岁的女娃娃,他和青娘从一个奶团子,千娇万宠着,才养到这么大。成了一个有胆色又孝顺的好孩子,站在那里,意气风发的,街坊邻居谁家不羡慕他老郑? 几天之前他和青娘说起女儿的亲事时,还痛骂不知道哪家的浑小子,才配得上他这么好的女儿。 一转眼,却只看到她被捞起来,浑身冰冷地躺在船上,无论他怎么撕心裂肺地哭喊,也不肯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身上那道伤,直接贯穿了她的胸口。 她那时候,该有多痛啊? 郑锡年像是陷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那之后几个月,每天都枯坐在女儿的房间里,犹如行尸走肉。然后再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去官府衙门,不断地送银子,不断地问那些水贼今天追到了没有。 得到的却是越来越敷衍的回应。 …… 直到上个月,曾经在他们郑家做事的徐家老四,把一封从京城寄过来的信交到他的手上。 “佩在京城”。 看到信的那一刻中,他就陷入了另一个极端的癫狂,浑身上下犹如烈火焚烧,抓心挠肺,恨不得立刻飞到京城去查个究竟。一会儿异想天开女儿是不是没死,陷入一家团圆的美梦,一会儿又像是重新摸到了女儿冰冷的尸体,陷入愤怒中。 佩娘已经死了! 尸身是他亲手收殓埋葬的…… 到底是谁!是谁!竟然用这种事情戏弄他一个父亲! 等他找到这个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可是……可是也许是佩娘曾经留下了什么东西呢? 这样度过了十几个辗转反色,夜不能眠的日子,他马不停蹄地带着商队来到了京城。 身为商人的谨慎,让他意识到,对方如此隐晦地寄来这么一封语焉不详的信,不一定是为了吊人胃口,也可能是因为对方的处境不妙,受到诸多限制,只能这样传信。 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万一对方是和佩娘结有善缘的人,他也不能贸然行事。 于是,兜兜转转,最后以这么一个身份,找上了馥恒庒。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得还能见到女儿,还听到了这么一番解释。 “爹?您这是做什么?” 看到爹还是这么个老样子,惊讶激动到极致连自己都打,薛鸣佩又是好笑又是难过,连忙把人的脸掰过来看,心疼地揉了揉他打出来的红印,语气无奈,眼睛却湿润。 “是我,爹。”她轻轻地,一字一句道,“我真得回来了,我没死。” 郑锡年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哽咽难言。 半晌,只吐出了一句话。 “佩娘,你受苦了啊……” 只有她的爹娘,明明自己遭受诸多苦难,知晓她的身份后的第一句话,却不是追问,而是心疼她。 薛鸣佩这才发现,才不过半年时间,爹竟然多了这么多白发,像是突然憔悴苍老了十岁,走路的时候一只脚还不利索起来。 与亲人重逢的喜悦淡去,薛鸣佩心中刺痛。 “爹,您、您怎么变成这样了?娘呢?她怎么没有跟着一起上京?还有大哥!他在西边传信给你了吗?” 收到信以后爹立刻过来,没道理娘还有耐心留在江南。以她的性格,怕不是比爹更加急迫知道真相。 她心头涌上了剧烈的不安。 第四十三章 家中变故 提到妻子,郑锡年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你娘——自从你突然出事之后,就大病不起,甚至神志都有些不清楚。每天抱着你用过的东西,一副你一直在的模样。我找了许多大夫,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们都说,你娘是急痛入心,不愿意接受事实,迷了心窍,才会这样。”郑锡年双眼黯然。 他已经因为女儿的事情痛不欲生了,哪里舍得把妻子强行拉回残忍的现实呢?既然青娘已经这样了……那不如,让她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起码,有个活下去的指望。 或者等时间过得再长一些了,儿子也回来了,再另做计较。 可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 女儿罹难的书信第一时间就寄往黔西去了,那小子却迟迟没有回音,甚至错过了妹妹的丧仪。 郑锡年又气又急,差点把手里的拐杖硬生生砸断了,恨不得亲自去黔西,把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提回来。 可是没多久,便听到了西边战事紧急,所以书信断绝的事情。 等啊等,没有等到儿子的平安信,却只等来了官府的告示,说边沙蛮子攻进了国界线,黔西敦岩沦陷了。 一夜白头。 他没法抛下重病的妻子,只能不断地托人去西边打听儿子的下落,最终却是石沉大海。 如果不是薛鸣佩的这封信,他已经决定变卖了生意,带着妻子亲自西行了。 女儿已经走了,若是连儿子也出了事,他们夫妇这么一把年纪了,生意做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听完郑锡年的话,薛鸣佩几乎泣不成声。 即便知道自己的死一定会让爹娘十分痛苦,可是亲耳所闻还是不一样的。她娘性子豪爽干练,没想到竟然因为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这封信后到底是什么,怕让青娘的病情更加严重,不敢贸然相告,所以让你姑姑照顾她,自己先来了。” 薛鸣佩擦干眼泪,任凭爹像搓揉面团似的,犹犹豫豫把自己的脸搓了个半天。 “爹,西边的战事现在已经收尾了,敦岩也收复回来,大哥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她将自己在京城得到的关于黔西的消息,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爹联系了本地所有和西边有关系的人,其中也包括一些,家里有人在黔西做生意的,可还是毫无音讯。”郑锡年没有直说,但眉眼间的情绪已经泄露了他的害怕。 子衿虽然浑,但是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让家里人担心,没道理收到妹妹去世的消息,还这么久没有回音。 即使不愿意接受,他确实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薛鸣佩也陷入了难言的沉寂。 短短半日,她像是一朝陷入狂喜,又陡然堕入地狱,大哥和娘的事情灼烧着她的心,可是她却不敢再在爹面前显露半分,怕让他更加痛苦,只能勉强安慰:“西边局势复杂,这一场战事还牵扯到了前朝,也许大哥现在确实有什么苦衷,没法和我们联系。爹,既然我回来了,您就不是一个人面对这些了。” 郑锡年老怀宽慰地点点头。 “我现在这个身份,寄居戚府,虽然身世复杂,但比起以往,消息总是灵通许多。爹,时间有限,咱们好好商议着接下来怎么做吧。” “佩娘,你……你不能和爹一起回去,见你娘吗?” 薛鸣佩眼露自责,却只能坚定地摇头:“对不起,爹,我不能,起码现在没法子堂而皇之地离开。我来到了京城,只窥探一角,却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权势的刀剑之利。 那不是平民百姓能够抵挡得住的。” 她就这么和爹走了,又不是了无痕迹,戚家怎会当作无事发生?这个身份后面的深潭,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何况,大哥的事情,她现在的身份总比“郑子佩”的身份更有用处。 “江南的生意,您看着能否交给信得过的人代为打理,然后带着娘上京,京城名医无数,总有人能将娘治好,我们在一起,也能及时探查大哥的事情。”薛鸣佩道,“正好我现在名下这几个铺子做的生意,和咱们本家的生意有重合的地方。之前我们就有把郑氏往北边发展的念头,此番借此为由头,暂驻京城也合情合理。” 郑锡年一边听一边点头。 “时间不早了,我们不能让人发现真正的关系,以后在外人面前……爹,我们就装成生意上的伙伴。”薛鸣佩愧疚道。 “爹都明白,看到你还活着,我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慢慢来。”郑锡年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可是佩娘,你现在的处境……怎得这般局促艰难?” 一开始听到她成了相府的小姐,他还庆幸女儿不是换到了什么乞丐地痞家里,颠沛流离地受苦,可是从她现在的如履薄冰来看,她过得根本不好。 “还有你这身子……” 看上去竟然这样病骨支离。 “爹,能够再捡一条命,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薛鸣佩轻声安慰,“虽然我确实遭受了一些波折,但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以后有你们在我身边,日子只会更好,还有什么可怕的?” 刚刚重生的时候,她一无所知,战战兢兢,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 而现在,她甚至能再次见到爹,和他说话,又捏到了他胖乎乎的脸。 她将无所不能。 再一次从雅间里出来的时候,父女两人都已经调整好了状态,看不出来刚刚的失态。 “路大哥,这位郑管事知道得可真不少,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哈哈哈,小姐谬赞了,我老郑也佩服您,小小年纪做起生意来这般有魄力。”郑锡年煞有介事地朝着路得济一拱手,“以后,就请路掌柜多多关照了。” “好说好说,互惠互利……” 路得济一边打哈哈,一边暗暗挠头。 这个老郑红光满面,哪里还有刚到馥恒庒的时候那个忐忑无措的鬼样子?仿佛浑身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和他们小姐说两句话,还能有这效果? 到底谈了什么大好的生意啊,比神丹妙药还灵! 薛鸣佩已经戴好了幕离,看到持刀守在门外的广白,咳嗽一声:“广白小哥,今日辛苦。一会儿我要和路大哥还有郑管事一起看看其他几家铺子,也麻烦你了。” “表小姐客气。”广白一礼,目光在郑锡年身上扫了一圈,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之后,薛鸣佩便果然带着几人一起,一边看铺子,谈生意,一边借机好好和久违的老爹说话,虽然说得都是干巴巴的公事,心情却是前所未有得欢畅。 只可惜,这样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到最后。 第四十四章 烟摧玉茗 戚宁雪名下的铺子,除了最大的馥恒庒以外,规模最大的便是名为“烟催玉茗”的茶庄。 梁人好茶,茶道繁盛,甚至民间各地每年还有各式各样的品茗盛会,茶叶的生意是大梁最经久不衰的买卖之一,而在京城这种人口巨大,贸易繁华之地,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烟摧玉茗却生意惨淡,近两年甚至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路得济曾经几次请示戚宁雪,亲自关照一下茶庄的生意,尽早拿决定,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茶庄生意后面有古怪,但戚宁雪却不以为意,什么也不管。 薛鸣佩此前刚刚接手,又有更重要的问题去解决,精力只够慢慢把馥恒庒拉上正轨,加以改善,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给其他铺子“望闻问切”。如今她算是在戚府站稳脚跟,便决定拿出十二分的努力,挨个看看。 尤其是这烟摧玉茗,是她觉得古怪最多的一家。 而她郑家,最开始在江南,就是做茶叶生意发家的,若是把里面的什么沉疴顽疾治愈了,让她安进去自己人,才是双赢。 路得济让小厮通传,又亲自伺候着薛鸣佩坐了下来。 烟摧玉茗的掌柜叫李万成,是戚府家生的奴才,老夫人管家的时候就在内院做事了,后来被派出去管生意。 “没想到表小姐竟然亲自来了?怎么不提前告知小的们一声呢?这里人多,气味腌臜,若是冲撞了您可如何是好?” 薛鸣佩身旁一盏茶都要放凉了,李万成才姗姗来迟,一边走路一边拱手,一脸歉意,却没多少敬意。 “呦,路掌柜也在啊?馥恒庒这几天不忙吗?路老弟还有时间来我们烟摧玉茗?”李万成拍了拍路得济的肩膀,一副老大哥的模样,“贵客来此,这样吧,我做东,也请表小姐和路老弟去百鲜阁吃顿酒!” “哦对了,我怎么忘了!”李万成又一拍脑袋,“表小姐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喝酒呢?该死该死!” “李掌柜客气,喝酒就不必了。”薛鸣佩淡淡打断了他的话,“我今天来这里,是特意请你喝一杯茶的。” “……”李万成愣了一下,半晌笑出声来,“喝茶?哈哈哈哈哈,那我老李就承了表小姐的盛情了,不知道您要请我喝什么茶?” “枫儿。” 枫儿立刻上前,奉上一杯沏好的清茶。 没想到薛鸣佩竟然真让自己喝茶,李万成狐疑地打量了一会儿,只能接下,思忖这个丫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自从她醒过来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竟然大言不惭地要接手生意,还三天两头就来查他的账。 好在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一个黄毛丫头能看出来,他这几十年也算白干了。 “这茶有些烫口,天气炎热,还是一会儿再喝为好。”李万成无所谓道,直接把茶放在一旁,“表小姐不识得好茶,这样的茶,在我们烟摧玉茗,只能算得上下下之品。一会儿还是我让人,给表小姐装上几两真正的好茶,让您带回去,慢慢品尝吧!” 路得济变了脸色:“你——” 薛鸣佩抬起眼睛:“下下品的人,自然只配得上喝下下品的茶。” 伪装出来的平和被撕破,李万成也没了耐心,冷笑道:“表小姐这话说的,可真不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戚家的什么正经主子呢!” “哼!”他把袖子一甩,指了指厅堂正中的匾额,“这烟摧玉茗,是戚家的产业,我李万成,是戚家的管事,还轮不到表小姐一个薛家人,来这铺子指手画脚!” “这茶庄是夫人的嫁妆,不过是看你有几分本事,代为打理罢了,什么时候该你这个奴才做主了!”路得济气得脸色铁青。 李万成闻言,立刻拍大腿,竟然做出个哭脸:“老天爷啊!路得济?你也知道我是老夫人特意拨来打理这茶庄的?这么多年了,我兢兢业业,为了这生意付出多少心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结果呢?今日表小姐一来,我恭谨来迎,好端端地却受了这样一番侮辱!我也是人!这事儿——就是传到了上面几位主子那里,我也有说法!” 李万成早年是老夫人提拔过的人,比一般的管事更有几分颜面。而薛鸣佩在戚府,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罪臣孤女,戚宁雪这么多年更是万事不管,他早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薛鸣佩猛地一拍桌子,“李掌柜的苦劳确实大着呢!大得都闻不出来,我请你的这一杯茶,就是从烟摧玉茗买的?” “……”李得万眉心一跳,错愕地看向了那盏茶。 薛鸣佩冷冷道:“烟摧玉茗在京中这么多年,早就有了一批固定的老顾客,即便是吃老本,也不会做成这个样子。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就是从前年开始,客人们真金白银在你这里买回来的茶叶,里面都有以次充好的情况。” 即便因为忌惮着烟摧玉茗背后戚家的势力,不敢起正面冲突,客人们又不傻,久而久之,自然就不来了。 今天来这里之前,她特意让馥恒庒的小厮扮作普通客人,买了中上品的茶叶。那伙计大概是看对方不谙茶道,买的时候还抠抠搜搜的,以为是个贫寒之人,便愈发过分地糊弄,拿着陈年的最次等的茶叶,就混进去卖了。 经年累月,薛鸣佩不敢想象,李万成用这法子,低买高卖,让多少银子都进了自己的口袋。 李万成依然嘴硬,哭天抢地:“冤枉啊!表小姐,我自己就是烟摧玉茗的大管事,焉能不知道做生意信誉最重要的道理?把庄子铺子搞垮了,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于我有什么好处呢? “您说的这种情况,那都是意外啊,一定是铺子里的小厮手脚不干净!竟然做出这种中饱私囊的事情!表小姐放心,今日之后,我一定好好细查,把烟摧玉茗里的这些蠹虫,全都揪出来!” 薛鸣佩旁观着他小丑一般的作态,站起来,慢慢走到他的面前。 “李管家,要抓蠹虫?你不就是那个最大的内害吗?” 李万成瞪起眼睛—— “广白!”薛鸣佩拿扇子指了指茶盏,“我请李掌柜喝茶,他却不肯赏脸,要不你来帮帮他?” 听到这个名字,李万成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眼睛这才转到了角落阴影里,一直抱着刀低头不语的人身上,双腿打起了颤。 第四十五章 大显身手 那青年身量高大强壮,可是进门以后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的存在。 在戚家伺候了几十年,李万成当然知道“广白”是谁。 可是,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可能,不可能。广白大人只听从二公子一个人的命令,哪里是薛鸣佩这个低贱余孽能使唤得动的? 然而,不如李万成所希望,广白听到薛鸣佩的吩咐,表情也没改,直接上前几步,拿起了那盏茶。 “等——等……唔唔……” 李万成只觉得喉咙一痛,转眼间已经被人扼住了脸颊,强行掰开了嘴,接着那泡得滚烫的茶,便不由分说地往他的嘴里灌了进去。 热气溢开,李万成疼得发出杀猪一般的喊叫,拼命甩动头部,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烟摧玉茗的其他人看得瞠目结舌,流了满头冷汗,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仿佛被烫的人不是李万成,而是自己。 片刻后,李万成双眼流泪地趴在地上,毫不体面地将口舌贴在地上,痛得四脚乱爬。 “我错了!表小姐——我,我不该对您不敬——” 薛鸣佩避开他伸向自己绣鞋的手:“你确实错了,错在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若还想活命,趁早拿着那账册,跟着我去大夫人那里,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都主动交代清楚了。 否则,以你这些年所贪银两的数目,以奴欺主,是决计活不成的。” 李万成转了转眼睛:“表小姐明鉴啊!小人那账册这么多年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敢有半点掩饰!上个月小人不是才拿了账本给您一一过目了吗?” “我呢,不爱听废话,大夫人也不爱听。”薛鸣佩轻声道,“等回了府中,你还是把口舌,都用来好好交代一下,云溪茶庄的事情上为好。” 听到“云溪茶庄”这个名字,李万成浑身一震,脸上的横肉都抖了三分,低下头去,不敢言语,心里岂止“惊惧”二字能够形容? 薛鸣佩是怎么查到云溪茶庄和他的关系的?他做得那样隐晦,上下都打点好了,用的还都是自己人…… “不必盘算我是怎么知道的,至于烟摧玉茗的账,此刻已经派人送到明桐院了,想必夫人也很是好奇你的本事呢。 李掌柜——请吧。” 很快,路得济便让人把李万成捆住,强行送上了回戚府的马车。他原本还想挣扎,或者给心腹递消息,但是广白抱着刀往那儿一站,便什么花样也使不出来了。 一直充当着背景板,跟在路得济身后的郑锡年,看到女儿这幅游刃有余的模样,才算松了一口气。 还好,看来佩娘现下在那府里,也不是毫无倚仗。 是日,明桐院里,管家的大夫人望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好礼”,气倒在太师椅上。 “把这个背主敛财的狗奴才,给我提上来!” 李万成好本事,两本账册,平得毫无破绽。若不是他那莫名多出来的一堆田产房产,还有一个嘴上漏风的好儿子,让他露了行迹,主家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发现! “从前年年初开始,京城里的云溪茶庄,生意便做得火热。里面摆着的,都是千里迢迢从中川宜州和江南诸地运来的好茶。他们哪里来这么大的人脉和运货渠道!” 只因为,这云溪茶庄背后最大的东家,其实是李万成的自己人。 这个贼种一边以次充好,败坏了烟摧玉茗的声誉,一边把上好的货源低价卖给自家的茶庄,在京城里做大! 连后路都想好了。 眼见着烟摧玉茗的油水快被刮完了,就想着再事发之前请辞卸任,到时候拿着银子生意逍遥快活去! 大夫人捏着那份证明云溪茶庄东家籍贯的文书,咬牙切齿。 “难怪呢,难怪他今年开始,就在娘面前不断地强调自己身体越来越不好呢,真是好打算!” 小姑子和离归家,身份尴尬,她的嫁妆铺子,自己不好插手太多,以免瓜田李下。见主要的管事都是戚宁雪的自己人,和老夫人派去的,大夫人便直接撂到了一边,随便戚宁雪自己折腾。 谁料想,这才几年,茶庄就成了这么一副鬼模样,还是她才十六岁的女儿发现的蹊跷! 大夫人已经对这个小姑子彻底没话讲了。 李万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捞的银子,都上快万两了。这样的丑事最后捂不住,被外人闹出来,丢脸的可是戚氏,和她这个当家人! 大夫人气得不轻,雷厉风行。这一次连老夫人的脸面都没顾忌,直接让人把李万成扭送去了京兆尹,薛鸣佩准备好的那些证据,也都一并送去。 一时间,明桐院的事情,立刻飞到了戚府的各个院子,众皆哗然。 戚韫一从大理寺下值,没走几进院门,便已经把今天的事情听了个大概。身后的随从防风,一张嘴像是和街头说贯口的先生借的,上下嘴皮子都快跳起来,活灵活现地把今儿表小姐在烟摧玉茗的威风,和大夫人的派头,演了个栩栩如生。 听完大概,戚韫眼底带了笑,将手里扇子往防风头上一敲,吓得他“哎呦”了一声。 “说得跟你亲眼见了似的。” “公子,我是没见到,可白哥见着了啊!说起来,这表小姐可真有能耐,竟然能让我白哥给她驾车?”防风叽叽咕咕,“公子也没这么使唤过他吧?” 可惜没能看到当时白哥呆滞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幸灾乐祸什么呢?”戚韫又往他脑袋敲了一下,比敲木鱼还顺手,“这么有意思 ,明儿开始,你去伺候表小姐,天天给她驾车。” “……”防风抱着脑袋,目瞪口呆,傻在原地。 好一会儿才赶上去:“不能啊!公子?公子!我还得随身保护您,给您背刀呢!” 明桐院里已经点起了灯火。 薛鸣佩疾步走出连廊,远远地便听到了一串清越的玎玲之声。 抬眼一看,戚韫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红色朝服,清俊无畴的眉眼被这鲜亮的颜色一衬,愈发浓墨重彩。 她放慢脚步,福了福身子,目光低垂下来,像是不敢看他:“表哥。” “鸣佩。”戚韫停在她的面前,语气含着低醇笑意,“今儿大显身手了?我没进门就听了一路。” 薛鸣佩听着他的打趣,想到自己今天刚拿着他的人狐假虎威耍了通威风,有些赧然。 “还要谢谢表哥,让广白来帮我。” 若不然,她没想这么快就把李万成拉下来。 第四十六章 带雨春潮 早在薛鸣佩刚接手戚宁雪的铺子,她第一次查大账的时候,就察觉出了烟摧玉茗的违和感。 尤其她本家就做茶叶生意,对这一行的账再了解敏感不过了。 后来的几个月里,她也一直在派和顺他们去盯着李万成的动静,从他儿子的行踪那里,慢慢发现了云溪茶庄这个突破点。 只是李万成不比路得济,是戚府的人,还有老夫人这个靠山,她要不然不动,要动就得来个大的。 现下她因为护国寺的事情,在大夫人那里的地位水涨船高,戚韫还好巧不巧又把广白打发来。不管他的本意到底是“监视”还是“保护”,薛鸣佩焉能放过这个机会? 刀都递到眼前了,不用是傻子! 果不其然,二公子的人就是好用,轻而易举唬住了李万成。 经此一事,她要动其他的庄子铺子,阻力也少了许多。 “广白驾的车,坐着舒服吗?”戚韫低声问? 薛鸣佩看出来他并没生气,眼珠子一转:“舒服。” 大概是今天解决了一件大事,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得眉飞色舞,十分生动。 戚韫看着,心情不自觉地松快了一些,仿佛白天在朝堂上经受的那些腌臜,也烟消云散。 薛鸣佩却一眼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表哥,你这几天睡了几个时辰?” 认识二公子以来,他哪一日不是神采奕奕?八百个心眼子,能把别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哪怕小雁山遇险,也没让那些禁军讨得便宜。可今天的他,反倒像是那个被折腾的人。 “无事。”戚韫捏了捏眉心,难言倦色,“只是最近公务太繁重了。” 薛鸣佩蹙眉,犹犹豫豫道:“那大理寺的俸禄,还不够抵表哥几顿酒钱的银子呢,何必这样不爱惜身子地卖命?” 叽叽咕咕完了,便立刻告别离开。 戚韫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没动作,直到侍女提醒,才转身进了明桐院。 等再回到自己的住所,沐浴完毕,却见小厮搬进来一箱东西。 “这是什么?” “公子,这是表小姐差人送过来的,说是江南运过来的东西。” 戚韫想到那一日在明桐院,薛鸣佩说要给娘和戚苒留下来一些江南货,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挑了挑眉。 这丫头现在倒是会做人,到底是得了哪一路神仙指点? “搁着吧,你们都退下。” “是。” 戚韫将箱子打开,里面都是些男子常用的日常物事,笔墨纸砚,江南茶叶,比起他平日里用的,算不上顶好,但确实新鲜难见。 里面还有两条锦玉腰带。 “……”戚韫的呼吸紧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抚摸上那腰带上的云扣,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色深沉下来。 烛火跳动了一下,披散的烛光笼在手指上,覆上暧昧的颜色。他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真是该死。 戚韫闭上眼睛。 有什么好回想的! 他心烦意乱地将腰带扔到了一旁,上床休息。 本想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谁知道梦里那个可恶的人儿,也不让他安生。旖旎的灯火摇曳,像是晃进了他的心里,屏风上映出一道婀娜的影子。 隔着这样不堪一击的一道屏障,他听到了水声。 滴答滴答,扰人心潮。 …… 他伸出手,在那屏风上描摹,喉结轻轻滚了滚。 看不见,就愈发活色生香。 湿润的水珠落在他的唇角,隐秘的莲花香气,四溢开来。 一只手攀住他的衣角,怯然地扯了扯。 大片玉色,如凝脂,如云瓷,映入眼帘。 “表哥?” 戚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嘴唇,开合间吐气如兰,说了什么一句都听不清,只觉得面前像是只吸人精气的精怪。 唯有伸出手捂住她的嘴,阻止她说出更多乱人心魄的鬼话来! 这点伎俩而已,算得了什么…… 心头却涌上无法控制的躁意。 “唔……”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这一定是个梦,所以鬼魅横行,乱人心智,所以他才像是着了魔。 可既然只是个梦,那顺势而为,放纵一二,不是无关紧要吗? 快意挣扎。 水花溅起,烟雾升腾,更多不敢细听的动静,淹没在水声里。 云裳和锦袍被浸透了,波涛起伏。 …… 春意蔓延,戚韫恍惚睁开眼睛的时候,仍旧分不清是梦是幻,这才察觉到到满身黏黏糊糊的汗,和…… 他静静躺了许久,逼迫自己恢复了冷静,脸色铁青。 半晌,他才坐起来,有些恼恨地把枕头往地上一摔! 真是岂有此理! 折腾许久,又沐浴清爽了,戚韫拿起茶盏,狠狠灌下两杯茶,仍觉得心头堵塞。 从小到大,他一直为自己的自制寡欲而引以为傲,每次看到其他男人沦为欲望的奴隶,无法自拔,他都会嗤之以鼻。 世间情欲猛如虎,是摧心肝、移性情的猛药剧毒,一旦中了,神仙也救不了。 成大事者,岂可轻而易举为色—相所控? 可是今日,他竟然也输给了那一分绮念。 不,他绝不会被这种浅薄的本能所支配。 戚韫的表情冷了下来。 这么多年以来,别人想送给他的绝色女子,难道还少吗?别的不提,就周平望那厮,三天两头都要起个由头和他“有福同享”。不过是区区一个薛鸣佩而已,算得了什么? 好不容易恢复常态,正打算继续睡下,好巧不巧,又看到了那条薛鸣佩送来的腰带。 上面的纹饰,和那一日她自己的,怎的那样像? 她一定是故意的! 戚韫捏着茶盏的指节,微微发白,信马由缰的思绪,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到了那一天,她在自己怀里,因为月信作乱,又疼又羞,委屈着使性的模样。 “……戚韫!你——你出去!” “好疼……表哥,我好疼……” 那声音响在耳边,真真切切,一声一声,挥之不去。 原本普通的字面意思,在深夜里,被梦里那幕幕春情,又添上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 “咔嚓。” 手里那个价值不菲的枢窑芦云釉茶盏,就这么碎了个彻底。 第四十七章 真不在意 翌日,防风一如往常进了屋子,等候自家主子吩咐今天的任务,结果一抬头便看到了主子眼下的青黑,和明显不悦的表情。 不,那哪里是不悦啊,这表情,主子被谢家人气得半死的时候,脸也没这么黑啊! 这个级别,得是主子小时候,被相爷打了个屁股开花那一次,才能相提并论吧? “主子?” 铮铮铁骨,也变得小心翼翼。 防风思考了一下,自己刚刚到底是左脚先进的门还是右脚,生怕哪里惹得公子不高兴,让他把自己给扔出去。 “把这两条腰带,给我扔出去,越远越好!” 不用照镜子,戚韫也猜得出来自己现在什么模样,闭了闭眼,几乎是从牙根里咬出的这句话。 “哦……是!”防风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腰带拿起来。 扔的不是他就好。 不过这腰带犯了什么大忌讳?看上去还挺好看的啊? ……公子不要了能不能赏给他啊?他正缺呢。 眼见着防风几步就要跳出去,戚韫眉心又一跳:“慢着!” 防风习以为常,立刻一个回身又跪下:“主子还有何吩咐?” “……”戚韫沉默了好一会儿,半天后木着脸一挥手,“扔进库房里吧!” 行吧。 “是!”防风熟练地应下,一边走一边望着手里的东西,肃然起敬。 这两条腰带比大理寺的公文,还能让主子纠结,真是了不起的腰带! 望着另一旁还没动的广白,戚韫凉凉道:“你很闲?” 大清早愣在这儿半天。 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的广白呆了一下,心想您还没吩咐我今天应该干什么啊?只好道:“主子,今天——要不要继续保护表小姐了啊?” “……” 戚韫牙齿一酸,脸色变换了几下:“继续什么继续?给人驾车驾上瘾了?” 广白:“可是公子不是很在意表小姐的安危吗?” “谁在意她了?我在意的是崔畅。”戚韫面无表情。 现在崔畅已经死了,那文书也没了作用,何必再在薛鸣佩身上浪费时间?当前许国公回京,几方势力拉锯,哪有那个闲心去管这些事情。 他自己都忙得几天没沾床,广白倒是清闲,给人驾车去了! 人家不领情,还恼他半步不离,他若再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显得像是真在意了她似的。 广白还等着主子下令,便看到刚刚还面带愠色的主子,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表情凝重,眼神却有些恍惚起来,最后又蹙起眉头,十分懊丧。 更气了。 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到底是遇着什么事情了,能让主子情绪荡动得这样厉害? 谢家出幺蛾子了?左兴阑被人捞了?还是西边的战事又不好了? 气氛正是诡异,一只小巧的信鸽,却飞落在窗台。广白连忙把鸟捉下来,拿出上面的一张纸条。 只看了一眼,他就不复之前的茫然,忙道:“主子!诏狱传来的消息——郭鸿,被人杀了。” 什么! 这一下,戚韫彻底把昨夜抛了个彻底:“到底怎么回事?” “昨夜郭鸿被从诏狱提到刑部大狱,转移的途中,刑部官差中了药,等他们再醒过来,郭鸿已经死了。”广白表情凝重,“幸而主子怕夜长梦多,早早地把他的供词给审出来了,也已经递上了御前。这次是刑部失职,大理寺不会受到太大罪责。” “死了?”戚韫面沉如水,“死得可真巧,难怪刑部这么急着提人呢。” 怎么,怕他从郭鸿嘴里撬出来更多,急着把人的嘴彻底堵死? 可惜谢伯潜怕是没想到,他已经早一步拿到了供词,堵也堵晚了。 “大理寺辛辛苦苦捉到人,到了刑部手里,一夜就没了。这次刑部的范老狗,就是在皇帝面前把他的狗头磕烂了,也得给我个交代。” 戚韫一扫前一日的疲倦:“走,入宫!” “是!” 明桐院里,薛鸣佩跟着大夫人,把烟摧玉茗现在的账又重新算了一遍。证据确凿,事情又牵涉戚家,京兆尹那边判得很快,到时候把李万成的家一抄,就能补上茶庄的缺漏。 望着账本上的数字,薛鸣佩只觉得脑袋都有些不清醒了,仿佛走在路上,被一块大金元宝砸了个正着。 李万成太不是东西了! 戚宁雪这么些年,连衣裳都不怎么换几身,他呢?田地庄子买了又一买,吃了个膀大腰肥。 深呼吸了几下,才从不真实的狂喜中苏醒。薛鸣佩望了望大夫人,没忘记这次事情能解决得这么快,少不了大房的帮忙,委婉了几句,孝敬一二。 大夫人听着少女的话,笑着点了点头,看她的目光都是满意。 真会来事儿的孩子。 原本以为鸣佩和她娘一个德性呢,现在竟然一窍通百窍通了! 管理戚家这么大的一个家族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虽然如今府库不算紧张,可谁会嫌银子少呢?有了薛鸣佩的主动孝敬,接下来几个月,戚府的人情往来,银子周转,也能松快一些。 “鸣佩,你做得很不错。”大夫人叹了一口气,“庄子铺子上那些人,想着你娘不管事,你年纪又小,心思就大了。以后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谁敢有二话,对你不服气,尽管来明桐院。” “多谢舅母!” 薛鸣佩喜不自胜,立刻趁热打铁,把剩下几个铺子的管事,全都敲打了一番,白脸红脸唱了一通。 “前段时间我让路掌柜去江南打听,如今找到了一些合作的大商。接下来几天你们各自派人,和那边的对接一下。”薛鸣佩一一安排下去。 末了又问:“路大哥,上个月派去黔西的商队,现在有回信了吗?” “还没有,西边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消息堵塞,路上危险也多。”路得济道,“小姐,虽然西边的香料还好,商事情繁盛,但现下情况复杂,实在不是往西边发展的好时候啊。咱们已经和江南合作,一口也吃不了个胖子,还是先把重心放在南边的货上吧。” 薛鸣佩心想,谁是为了真做生意,还不是为了打听她那个大哥的下落,从西边出事,她就一波一波地派人去,还是没用,愁上心头,只能勉强道: “路大哥不知道,正是因为现在西边局势复杂,一般人退缩,才空出来许多难得的机会。战后百废待兴,机会都是藏在风险后的。而且我也没有说立刻和西边合作,这不是先打听着吗?” 打点好生意上的事情,薛鸣佩依旧在想大哥这事儿该如何是好。 事实证明,一般的渠道行不通。 她摸了摸衣袖里那块东西,叹了口气。 第四十八章 炸毛狼崽 小雁山。 再一次来到这里,已经看不出来那一夜鏖战的激烈印迹了,草木的味道掩盖住曾经吹不散的血腥味。 薛鸣佩站在崔畅的坟前,矮下身子将带来的果品放上去,闭眼祭拜。 崔畅走了一个月了,她却还是能清楚地记起来这个人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最后抓着自己的时候,颤抖不止的模样。 临死前,他说还有另一个文书,要她交给戚慎,换得庇佑,只可惜没来得及和她说清楚那文书在什么地方,就去了。 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他还有个儿子。 可是薛鸣佩去护国寺打听,又去了僧人们说的崔畅之前的住处探查,也没发现任何蹊跷。认识他的人甚至没一个知道他还有个儿子,更别提这儿子叫什么,在什么地方了。 薛鸣佩只能来他的坟前,一是为了祭拜,二也是实在一筹莫展,指望着能有什么转机。 她掏出那串刻着“薛述之”名号的长生牌,久久地沉默着。 正是百感交集,她却感到有一道存在感十分鲜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仿佛带着烈火一般的情绪,能给她整个人盯着出两个洞来。 “谁!”薛鸣佩冷下脸,环望四周,“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收了她的好东西,戚韫如她所愿地把跟着她的人撤走了。她不敢独自出来,便花银子雇佣了好些功夫好,嘴也严的打手,一路保护自己,现在那些护卫就在几十步以外,听候她的命令。 绝对不怕这鬼鬼祟祟,明显来者不善的神秘人。 “你跟着我,想必是有话要和我说。”薛鸣佩想了想,“真得不出来?那我可走了,之后你要见我,也轻易见不得了。” 听到这句话,草丛间窸窸窣窣了一会儿,钻出来一道瘦长的影子来。 薛鸣佩定睛一看,是个生得颀长的半大少年,穿着洗的发白的旧衣服,一点也不合身,脚踝都露出一大截。面容清秀,唯独一双眼睛,却像是鹰隼,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不仅不善,还含着仇恨。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薛鸣佩也没见他动作,只是阴鸷地瞪着自己,仿佛一只随时都能暴起咬人的小狼。 “你不说话,我就走了。”薛鸣佩毫无所谓,转身就要走。 经历了郭鸿和十二卫那些恶徒,这只情绪全写在脸上的狼崽子在她眼里,已经没有半点威胁了,甚至还没有二公子给她的压迫感大。 “你别走!”果然,那少年炸了毛,脸上闪过纠结的情绪,还是走了过来。 薛鸣佩停下来:“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狼崽子眼中惊诧,脸色慢慢变红。 活生生气出来的。 “你——你装什么装!”他咬牙切齿,死死瞪着她,额前青筋都暴起来了,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后跳了一步,指着她鼻子骂,“你这个恶毒的女人!羞辱我就罢了,居然还有脸站在这里!你配吗!”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睛红得像是能滴血。 “别站脏了这块地!你给我滚!” 薛鸣佩若有所思:“你是崔畅的儿子?” “别喊他的名字!”少年愈发受了刺激,“他对你那么忠诚,可以把性命交给你,你是怎么对待他的!你把他卖给了郭贼!我早就说了跟着你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只有他这个大傻子!千古第一的大傻子!什么都知道了,还去应你的约,最后……最后……” 他说不下去,干脆转过身去,不想让这个卑鄙小人看到自己的眼泪,肩膀却抖得止不住。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薛鸣佩也没了脾气。 “……崔叔的事情,我也很难过。”她叹道,“你跟我走吧,就算是为了他,我会好好待你的。” 以她现在的身家,一个狼崽子还是养得起的。 “待我好?”少年回身,满脸都是讽刺,“你的‘好’,一般人怕是没命消受。” “那你要多少银子,我给你,你拿着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别被你爹的事情束缚住。” “……”少年呆滞住了,显然是根本没想到,居然能从她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甚至没反应过来,半晌狐疑道,“你想耍什么花招?难道是要我拿了银子,然后等我放松警惕了,一出京,路上就找人捅了我;或者是让我去杀什么难杀的人……” 薛鸣佩一时无言。 在这个少年眼里,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啊? “什么都不用,我现在也只想安生过日子而已,爱信不信,选一个吧。”薛鸣佩道。 少年冷笑:“哪有什么选择?大傻子死之前,我已经被迫发了毒誓,一定会继承他的遗志,做你的第二条狗。即便你现在让人拿刀捅死了我,也是我的命数。” 薛鸣佩傻了眼。 忍不住望向面前那座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不是很能理解崔畅这种舍生取义,连子孙后代的性命也要压上去的忠心。 不过无论如何,她现在确实缺人用,这个少年的日子看着也不好过。 “那跟我走吧。”薛鸣佩道,“不过我要说清楚了,你现在对我出言不逊,我看在崔叔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你跟了我,有小脾气,可以;再敢不敬,我就让人把你扔出去十万八千里,你爬也爬不回京城,一辈子都难再祭拜你爹。” “……”少年呆了呆,脸上又闪过一连串字眼,最后尽数吞下去了。 薛鸣佩猜,他想说的一定是:“果然,你这个女人还是那么恶毒!” “你叫什么?” 少年面无表情:“崔扶山。” “你爹身份到底不一般,以后在别人面前,就说你叫扶山。”薛鸣佩想了想,“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背下来,记牢了。” 崔扶山见她没做什么发疯的事情,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嗯。” 已经到了小雁山,薛鸣佩也没直接回去,而是带着崔扶山又来到了护国寺。 这一次,她在只苑请了一道新的长生牌,一笔一划,刻上了“另一个名字。 “大师,我想问一下,最近有没有一位道长来护国寺啊?” 薛鸣佩让和顺把京城的道观问了个遍,也没有听说过清岭的。 听到她的问询,护国寺的守门僧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合掌:“女施主,不曾有过。” 虽然他没直说,薛鸣佩却直觉,对方已经在心里骂了好几句有病了。 跑到寺院里找道士。 薛鸣佩讪讪:“若是大师有了消息,还请差人去馥恒庒送个信。” 然后让枫儿往功德箱里又放了几张银票。 僧人嘴里的话转了个弯,立刻合掌一礼:“阿弥陀佛,女施主慈悲。若有消息,贫僧一定送信。” 第四十九章 大哥下落 要不是那块玉佩和道袍,现在还在自己屋子里,薛鸣佩简直疑心,那一晚佛音莲湖的遭遇,难道是幻梦一场? 怎么这个道士,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呢? 甚至认真思考,是不是非得自己又夜探一次只苑,在莲湖中心里,又扒出来那只小船,才能再找到他。 罢了罢了,那玉佩若是重要,清岭应该也会主动找她的。 薛鸣佩忍不住腹诽,重生以来,怎么她一直在不断地找人,这些人还一个比一个难找! 把崔扶山带回戚府,安排人给他沐浴干净,又换了一身新衣裳。 等到狼崽子走出来的时候,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手上动作却微微局促,不习惯地扯了扯领子,打量自己的时候,表情有些茫然和新鲜。 “你爹说让你保护我,那你功夫一定很好啰?” “……哼。”崔扶山眼睛往旁边看,“还行吧。” 这表情看着可不像是“还行”,明显是巴望着她继续追问下去呢。 薛鸣佩微微一笑:“怎么个还行法?” 果不其然,崔扶山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剑法跟大傻子学的,也就能和他打得个有来有回吧!轻功,马马虎虎,能把大傻子甩个没影,不知道和别人比起来怎么样。至于力道体术……咳咳,我还能再长壮一些的,现在每天也打拳!” 说完试探地瞥了一眼薛鸣佩。 薛鸣佩忍俊不禁:“你确实有些瘦了,以后想吃什么,就和枫儿姐姐说,厨房做给你吃。” “……噢。” 崔扶山等了许久,等了又等,见她竟然十分认真地继续给自己挑衣服,终于没忍住:“你——你怎么还不打我?” 薛鸣佩无言。 她抬头把这孩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内心震动。 看着挺正常的,原来内心还有这个爱好?怎么还没事求打的?崔畅到底是怎么教儿子的:“我好端端得打你做什么?” 打坏了,崔畅又不能再给她变出来一个。 “我之前那样无礼。”崔扶山比她还吃惊,“现在又跟你回来了,你不应该把我绑起来,用鞭子抽一天吗?” 薛鸣佩“啧”了一声:“想什么呢?” “……你以前就是这么做的。”崔扶山蹙眉看她,“还是对大傻子下的令,说不把鞭子抽断了不许停。” 就因为那个时候,崔畅奉命做事受了伤,他为大傻子不值,说了这女人几句坏话,想劝大傻子尽早离开,被她给听到了。 寒冬腊月,他被束缚在屋外,被亲爹抽了快一个时辰。 他爹眼睛都是红的,那么大一个男人,眼泪都出来了,还是咬着牙继续打。 那时候,薛鸣佩就站在一旁,冷冷看着。 “崔叔,怎么没劲啊?你抽别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力道,他还有力气瞪我呢?怎么,想让我挖了这崽子的一双眼睛?” 他爹浑身发抖,吼了一声,果真拿出十分力道又抽了下去。 直到看到他真得快废了,薛鸣佩才让他爹停下来,然后走到他面前,一脚踩在他的手指上,狠狠碾上去。 “你不是喜欢练剑吗?下次,再让我发现,就一根根剁了你的手指头。” “你和你爹,都是我薛家的狗,我就是让你跳崖,你也得给我立马跳下去,给我记住了。” 滴水成冰的天气,他却觉得她的声音,比刮在身上的风更加阴冷。 这一次站出来,跟着她回去,崔扶山都已经做好了被她折磨致死的准备了。 没想到,没有迎来想象中的酷刑,反而是新衣服和好吃的。 这是打算让他舒服一下再上路? 他不懂,他大为震撼。 大为震撼的还有薛鸣佩,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和自己一开始想得,偏离得越来越离谱了?只能干笑一声:“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根本不想折腾那么多,你先去休息吧。” 崔扶山的眼神还是很怀疑。 “对了,等你歇息好了,替我去找一个人的下落。” 崔扶山的表情又释然下来。 果然!他就知道,薛鸣佩怎么可能改了性子?一定是有事情要他做,自然得先给个甜枣喂一口,然后才好放血。 “叫‘郑子衿’,是一个江南商人之子,两年前去了黔西敦岩做生意,有关于他的东西,都写在这儿了。” 崔扶山要是自己不主动出现,其实薛鸣佩是找不到他的。他连死都不怕,这样恨她,但还是遵守了对爹的誓言,回头找上她,可见他的性情和他爹一路固执耿直。 他又有功夫,跟着崔畅还认识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比商队的人马能查得更深。大哥的事情,可以交给他。 崔扶山叼着鸡腿,接过了那份文书,愣了一下。 “……”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称得上“难为情”的表情。 “我——我看不懂。” 他出生开始,就是被爹当作铁石磨炼的,三岁就开始拿剑,五岁就天天踩着梅花桩,跌得鼻青脸肿,但从没人教过他识字。 爹说,你听得懂话,听明白小姐的命令就够了。 他也确实不喜欢学那些,于是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本以为薛鸣佩会嗤之以鼻,或者因为不满意把他打出去,没想到她竟然只是点了点头:“也是,我疏忽了,我念给你听。” 崔畅自己应当是识文断字的,薛鸣佩在他的住所里还看到过他桌子上的书。 或许,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识文断字,懂得道理,才会这样痛苦。放不下对薛述之的承诺,把一个“义”字刻在了脊梁上。 为了这份忠,他甚至舍得把儿子锻炼成锋利好用的武器,继续侍奉薛家,却不舍得他也懂事知理,因为“明白”而痛苦。 不如做一把不用思考,被人拔着用的剑。 薛鸣佩耐心比着纸页,和崔畅说了,却见这狼崽子若有所思,指着纸上“郑子衿”三个字道:“我好像见过这个名字。” “什么!”她立刻站了起来,“你见过?在哪儿!” 崔扶山捏着头,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苍蝇:“我想不起来了……但确实是见过……” “你再好好想想!你这段时间都去了什么地方?” 他不识字还能有印象,一定是最近看到的。 听到薛鸣佩这句问话,崔扶山呆了下,垂下眼睛:“没、没去哪儿。” 瘦削的脸,左脸写着“心虚”,右边写着“有鬼”。 薛鸣佩眼皮子一跳:“你做了什么?” 狼崽子沉默,假装听不懂人话。 “崔扶山,你爹没教你不能跟主子说谎吗?” 一把爹搬出来,崔扶山果然乖了,硬着脖子道:“说就说!我——我去大理寺把郭鸿宰了!” “……” 明明是这样直白简单的几个字,薛鸣佩呆了好一会儿,才听懂意思。 下一瞬,她面无表情站起来,拎起来崔扶山的领子,思考怎么把这破孩子丢出去。 第五十章 少年死志 丢是不可能真得丢的。 毕竟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大哥的消息,还指望着这孩子给她干活呢。 “你你你你——”薛鸣佩气得七窍冒烟,手指往他脑壳点了点,“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擅闯大理寺杀了朝廷要犯?” 她现在开始怀疑,崔扶山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害她,给自己出气了! 崔扶山抬起头,眼圈竟然已经通红,咬紧牙根恨然道:“我就是要杀他,他害死我爹,我报仇天经地义!你知不知道,他给我爹下了怎样的毒?肚烂肠穿,我爹硬生生熬着那毒直到你来。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怎会敌不过十二卫的废物,最后落到左兴阑的手里?” 说着说着,他说不下去,只是浑身发抖。 薛鸣佩沉默不语,直到他硬是把眼泪又强行忍住了,才叹气:“大理寺把郭鸿捉住,就是为了治他的罪,他本来就活不成的。” 崔扶山冷笑:“郭鸿是谢氏的人,谢氏要保他,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能像我爹的命一样贱呢?我本来也想忍住,忍到亲眼看着他处刑的那一天。可是却得知刑部的人,要把他从大理寺提走——这里面的猫腻,傻子才不懂呢!” 若是让刑部提走了人,落到谢氏手里,到时候郭鸿的性命,还不是上面的人一句话的事,想放一马轻而易举。类似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不能赌。 薛鸣佩凝视着他坚决的表情,小小的年纪,嶙峋瘦骨却像是凝结着死志。 这一番,崔扶山确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做的。 他答应了爹来找她,又认为她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所以,在那之前,他要了却自己的心事,给他爹报仇。 这之后,无论薛鸣佩怎么对待他,他都全然无所谓了。 薛鸣佩原本的火气,一时间没了落点,只有无限的无可奈何。这孩子只有十三四岁,放在一般的家庭里,还是半大小子,被爹娘追着打闯祸的年纪。 同龄人的天真烂漫,意气风发,在他这里都是遍寻不到的东西,只剩下那一腔恨意,如火焚烧着这具躯体,才能支撑着活下去,支撑着这刀剑忍受苦痛继续淬炼。 他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也不为自己而死。 “我知道,你现在一点恨死我自作主张,怕我到时候连累你。”崔扶山道,“你放心,若是官府真得查到我头上,我就去自首,把你撇干净了,绝不连累你!” 薛鸣佩头疼:“你做得干净吗?” “……”没想到她竟然没发火,崔扶山哽了一下,“还、还行?应该没察觉到我的动静吧。” 他专门冲着大理寺和刑部交接人手的混乱时机动的手,而且除了郭鸿其他人都没伤。以他的轻功,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这么多年一直被崔畅隐藏人海,除了薛鸣佩几乎没见过几个人。 什么大罗神仙,这都能查到他头上啊? 那他把自己名字倒过来写! 薛鸣佩叹气:“我没有谢氏那个本事,偷天转地地保你爹,保你。只能告诉你,在事发之前,我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毕竟郭鸿也是我薛家的叛徒。现在你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到‘郑子衿’的名号的?” 崔扶山仔细想了想,半晌一拍脑袋:“对了!我当时打晕了一个刑部的官差,混了进去。对接的时候,看到大理寺狱卒正在翻检犯人的牌子,让我们一起找‘郭鸿’的那一块。” 他不识字,只能一个一个对,找得耐性全无。 其中一个牌子,写得就是“郑子衿”这个名字。 比划最简单,还是三个字。 “你确定没记错?”薛鸣佩的冷汗都快流下来了,“真得是这三个字?” “你不信算了!”狼崽被问了几遍,恼得把纸一抓,“我虽然不识字,记性可没那么差,绝不会记错。” 她大哥怎么会被关进了大理寺?他不是在黔西吗? 薛鸣佩眼前一阵眩晕。 皇宫。 小朝会一散,大臣们三三两两地从大殿里走了出来。戚韫快步向前,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迅疾的脚步声,接着肩膀就被猛然搂住了。 “阿韫!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周平望顶着一头翘起来的头发,往他身旁钻出来,活像是个精神抖擞的鸟窝成精。 “还在宫里面呢,小心明天御史台就参你御前无礼。” “……咳咳。”周平望连忙放下手,规规矩矩地和他并肩走路,压低声音,“兄弟,今儿你威风大啊?把刑部那些人呛得吹胡子瞪眼的,我都怕范老头直接闭眼蹬天碰瓷你了。” 戚韫笑了笑,没说话。 大理寺和刑部互相看不顺眼很久了,现在好不容易刑部的把柄落到他手里,他怎么能轻易放过?说什么也得趁机削了对方一层皮。 让郭鸿这枚弃子,也算是物尽其用。 “邵小爷攒了个局,既然你今天心情不错,一起去走一个?” “没兴趣。”戚韫对这起子酒肉纨绔简直无话可说,考虑到和周平望认识这么多年,到底警告了一句,“最近京城风声鹤唳呢,我劝你少去喝酒了,易生是非。” “啧,怕什么?邵小爷在自己私宅里攒的小局,能有什么事?”周平望笑嘻嘻道,“我这不是看你脸色不好,一看就好长时间没休息,想让你松快松快吗?连解春风的头牌都请过来了,这手笔也就是邵小爷才出得起。” “邵小爷”喊的是邵霁,昌怡公主的儿子,梁京城里数一数二有名的纨绔,爱玩,也会玩,背后靠着他爹的邵氏赚下的金山银山,简直是公子哥们行走的财神爷。大家有正事不找他,但说到玩,都以能搭上他的船而乐。 戚韫仍是毫无兴趣。 “阿韫,咱们都是兄弟,我也不和你见外。”周平望瞅了瞅其他地方,凑到他耳边,“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没个屋里人,总要纾解的吧?我知道你眼光高,但是邵小爷宅子里养着的女娘,那一个个的,都不是普通货色啊。” 他碰了碰戚韫肩膀,笑得贱兮兮的:“若是换成其他人,邵小爷还不乐意呢。” “邵霁许了你什么?”戚韫没了表情,“又到底想让你找我做什么,趁早直说。” 见他脸色沉下来,周平望不敢再打哈哈,轻咳了一声:“”真没什么,这不是大家都看得出来如今陛下对你的倚仗,想和你亲近亲近吗?偏偏你平日又难约,就找到了我。” 梁京里有几个傻子?谢氏专政,其他五族抱团多年。现下谢党显露颓势,中枢之间,戚次辅势不可挡,戚韫这个戚氏子弟的代表更是接连立功,被皇帝信重,其他人可不得赶紧找机会套近乎。 戚韫本想拒绝,可是想到这几日梦里的春色不断,种种荒唐,始终不得释怀,最终应了一声“嗯”。 第五十一章 酒不醉人 “二公子还没回来?” 薛鸣佩拎着个食盒,第一次这样殷勤主动地跑来戚韫所住的临风院。她表面端出一副矜持乖巧的模样,心里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四处乱爬,恨不得现在就自己冲到大理寺,看看她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表小姐……” 随从正想打个哈哈,便听见门前传来一声: “公子回来了!快去备上热水和吃食!” 薛鸣佩表情一霁,转身相迎,入眼便看到广白扶着戚韫走了进来,隔着几十步远,都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 喝成这样,还能打听出动静吗? 薛鸣佩一脸焦急关切,帮着把人扶进了里屋。 “回表小姐,今日公子和几个朋友聚了聚,一时高兴就喝多了。”广白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薛鸣佩暗暗点头,高兴啊,高兴就好。 “您有什么事吗?不如等……” 广白还想委婉把薛鸣佩劝走,却见自家主子抬起一双冷冽的眼睛,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改口道:“不如暂且劳累您,看顾公子一二,属下去厨房看看醒酒汤好了没有。” 转身开溜。 “哦……好。”薛鸣佩心中感慨,做戚韫的手下人,可真不容易,不仅身手要俊,连厨房重地也能下? 戚韫捏着额头,好一会儿,等着她开口,却见她还傻傻盯着广白的背影看,眼里十分钦佩,只觉得自己额角又跳了起来。 “还没看够?要不我让他给你多驾几天车,再仔细瞧瞧?” 听到耳边不阴不阳的话,薛鸣佩一个激灵:“表哥,你醒了?” “嗯,什么事?” “我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让人做了补汤。”薛鸣佩把食盒放到旁边,“等一会儿你醒了酒,正好配着点心喝了,免得伤胃。不过舅母这几天还念叨着呢,说你不知道爱惜身子,好不容易有了空闲,怎么还喝成这样,让她知道了,一定……” 戚韫静静地看着她,嘴里叽叽咕咕说了一大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那嘴唇红得让人心烦。 雀儿似的声音,飘来绕去,跟猫爪子似的会挠人的心,更让人心烦。 “闭嘴。” 薛鸣佩吓得噤声,只见他站起身来,晃了晃,俯身望着自己,表情明明平静,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发毛。 “我,对不起,是不是吵到你了?你、你先歇着吧……” 怂了。 仿佛是一种危险预警,薛鸣佩下意识地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行了个礼就想离开,却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拉了回来。 “跑什么?”他的声音响在耳边,因为醉意显得慢条斯理,“话都没说完呢,难不成是怕我?” “没有,就是,就是……”薛鸣佩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那只捏着自己腕子的手,烫得惊人,嘴里磕绊了一下,绞尽脑汁找话题,“嗯,嗯,前几天送你的东西,你喜欢吗?” 她不知道戚韫喜欢什么,忌讳什么,便让向来做事妥帖,对府上人喜好又通晓的和顺,挑了一箱子实用的东西。那么多件,总能有一件得他心意吧? “……” 没了动静。 薛鸣佩疑惑地看过去,只见戚韫深深凝视着自己,眼底蕴沉着自己不懂的情绪,静水流深。 她,她又说错什么话了吗? 戚韫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忍无可忍:“薛鸣佩,你故意的?” 这几天来,因为那该死的腰带,他夜夜都不得好眠。连大理寺的上官周大人都跑来问他是不是上火,至于周平望那个没正经过的,嘴里打趣他的花样就更多了。他本就因为公事繁冗,难得休憩,这下可好。 她还问他喜不喜欢那东西? 薛鸣佩被他揽在怀里,连忙用胳膊去挡:“戚韫,你放开我!” 戚韫不松,反而微微用力,怀里轻盈躯体便不济事地跌坐在他身上,低下头来,凝视着洁白耳垂是如何涌上了红潮,才觉得心头那渴意,稍微纾解了一二。 但是,还不够。 还不够……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酒香蔓延间,交错的呼吸也变得凌乱。 薛鸣佩一手抵住他的胸膛,下一瞬便觉得下巴被人捏住。 “唔——” 惊呼消失在了唇边。 …… 过了不知道多久,戚韫才将人松开。低头只见怀中人已经呼吸艰难,一副快晕过去的模样。 红梅覆雪,煞是好看。 好一会儿,她似乎才反应过来,一巴掌轻飘飘地扬了上去,却被戚韫一把抓住,握在了手心,动弹不得。 “你……你……”薛鸣佩喘息,“无耻!下流!趁人之危!衣冠禽兽!”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难听的词,无奈此时此刻像是脑子断了根筋,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没什么杀伤力的词。 没气着这轻薄郎,倒把自己气个绝倒。 戚韫把挣扎的人搂得更紧,只觉得像是搂住一汪水,声音微哑: “对,我就是衣冠禽兽。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吗?却还总来三番五次招惹我,我又不是圣人,那只能做禽兽了。” 倒打一耙! “我什么时候招惹你了!”薛鸣佩气得红了眼,“明明是你来翻我的窗户,是你在我沐浴的时候闯进来,你你——” “别动。”戚韫身上气息更沉。 “……”薛鸣佩已经是欲哭无泪,“你放开我!” “那别庄里的时候,不是你主动抱的我吗?还抱了那许久,难道只许你轻薄我……让你别动!” 薛鸣佩傻了,整个人凝滞住,果真一动也不敢动了,耳尖到脖颈却星火燎原似的一路红了下去,差点把人蒸熟了。 甚至害怕得瑟缩起来,声如呓语。 “别,你……你放开我……” “……” 不妙。 戚韫心下骂了一句,果真把人松开了。 一得了自由,薛鸣佩几乎是双手双脚踉跄着爬出去的,如临大敌地逃开,末了没忘了抹掉眼泪再丢句狠话出气: “你要是想了,又不是找不到愿意伺候你的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不是趋之若鹜?偏偏来作践我!” 落荒而逃。 只留下戚韫一人,垂眸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果然……他蹙起眉头,神色微微自恼。 原本他也以为,自己只是这段时间压力太大,年轻气壮,总有需求,于是赴了邵霁的约。 谁知道,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人爬到他的腿边,他却还是心如止水。 完全没有前几天夜里那种感觉。 即便身体热了,欲望还是如往年那样,不需要可以压制,便淡了。 唯独在她面前…… 戚韫面沉如水,自己难道是被她下了什么蛊物不成吗? 第五十二章 晴天霹雳 薛鸣佩脚步虚浮地回了自己屋子,便把门关起来。 只觉得自己如同被丢进水里慢慢煮熟的鱼,不仅被翻来覆去地拿捏,连皮肉都要被拆吃入腹殆尽。 可恨,可恨那时候那一巴掌,怎么就没能打下去呢! 薛鸣佩把枕头拿过来,当作戚某人变着花样摔打。 直到枕头半死不活地滚到一旁,她呆了一下,才意识到,把正事给误了。说好的去献殷勤,让戚韫查查大哥的事情呢? “……”她恼恨地往脸上猛拍。 亏大了!早知道刚刚就应该趁着他理亏的时候提!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 ……不行不行,怎么还能自入虎口的?再说他有半点理亏的模样吗?居然还不要脸地说自己也轻薄了他! 薛鸣佩又羞又气又急,往床上发疯滚了一圈,最后目光涣散地顶着鸡窝头爬起来。 偌大的戚府,难道她还只能找戚韫了吗? 大哥的事情才要紧,她立刻把这件事暂时放到一边,洗漱齐整了,疾步去找戚苒。 四小姐正在看琴谱,表情微微苦恼,看到薛鸣佩过来了,立刻请她坐下。 那一夜护国寺,两个小姑娘同生共死了一番,之后相处便愈发亲密了。 “表姐,找我有什么事吗?”戚苒愣了一下,道,“今天外面很热?” 怎么她整个人红成了这样?外面不是阴天吗? “跑红了。”薛鸣佩打哈哈,“四妹,我是想问你,有没有认识什么和大理寺有关系的人。” “……”戚苒欲言又止。 她认不认识和大理寺有关的人,这不是废话吗? “除了表哥。”薛鸣佩咳嗽了一下,“不瞒你说,是我和铺子合作的一位大商,他的儿子不知何故,好像被抓进了大理寺,求我打听一二。但是牵涉公务,我不好直接麻烦表哥,怕给他添堵,所以问问你,有没有其他人脉。” 找人脉打听的事情常见,戚苒也没有多想:“有,大理寺卿周大人的女儿周如婷,是我的朋友。不过我不能保证她会帮忙。” 薛鸣佩眼前一亮:“你帮我牵线搭桥,我就很高兴了。” “好,看表姐这模样似乎很急。我让人送信,看明天能不能约她出来,你们两谈。”戚苒立刻叫来仆人吩咐下去。 薛鸣佩没想到竟然这样顺利,高兴得差点把戚苒抱起来亲一口。 四妹也太靠谱了,做事还这样利落。 “我做东!你那位朋友爱吃哪家馆子,随便挑!” 戚苒看着文静少语,办事却很有大夫人的风格,第二天果然攒了个局。薛鸣佩在鹊来轩订了雅间,经四妹介绍,认识了这位大理寺卿的掌上明珠,周如婷。 周如婷生着一张圆圆的脸,娇俏讨喜,年纪小小却很自来熟,没一会儿就和薛鸣佩聊开了,反而是戚苒矜持地坐在一边,不怎么开口。 事情紧急,薛鸣佩大概说了来意。 “这……若是一般的案子,不会让大理寺来办,多半是京兆尹和各州的州府衙门。薛姐姐提到的这一位,家里人不知内里,人就被抓走了,还在黔西,只怕牵涉的事情不小。”周如婷直言,“打听,我会帮你打听。但是姐姐得让他家里人做个心理准备,不一定成。” 薛鸣佩肃然一礼:“第一次见面就求着帮忙,已经是我失礼了。此番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多谢妹妹。” 心事重重地吃了饭,薛鸣佩没忘了给周姑娘送出去“见面礼”,只是一直到回去,仍然是愁眉不展。 没过多久,周如婷果然送信到了戚府。看完来信,薛鸣佩已经彻底六神无主。 信里说,诏狱里果然关押着一位名为“郑子衿”的犯人,还是半个月前许国公府亲自抓回来的重犯,涉嫌参与军械倒卖案件。若不是朝廷急需证词,这一位又是重要的证人,只怕还在黔西的时候,许国公就已经把他斩了。 军械案。 听说黔西战事不利,荆将军为国捐躯,就是因为有内贼把大梁最先进的兵甲偷卖给了敌军。 郑子衿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小姐!” 薛鸣佩一阵心悸,直到枫儿不断在耳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枫儿吓得快哭出来:“小姐?您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不要吓奴婢啊?” 头目森然间,薛鸣佩恍惚着低下头,这才发现刚刚惊惧之下,心神错乱,竟然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她白着一张脸,气若游丝,连敷衍安慰枫儿的余力都没有,脑海中不断回旋着的,都是对大哥现况的种种猜测,一幕一幕,无一不是极尽血腥。 原本抱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大哥只是被传召过去问个话”的天真幻想,全都没了着落。 大理寺诏狱,自古嫌犯进去之后,就没有站着出来的,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今日轮到戚韫当值,不同于以往次次准时点卯,竟然迟了好一会儿,让大理寺的官员们都大吃一惊,纷纷上前关心少卿大人是不是身体不好。 “多谢关心,本官无事。”戚韫笑得温文尔雅,但脸色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昨夜又是一夜不得安眠。 真是谢谢她了。 到了廨堂,杨经栩先迎了上来,将最近几件案子的文书奉上。 戚韫翻看了一会儿,蹙眉:“许国公从西边带过来的那些人,到现在还没审出来什么吗?” “没有。”杨经栩道,“有几个倒是大刑之下胡乱招认了些,但是前言不搭后语,明显是为了不挨打胡诌的。还有一个硬骨头,无论如何也咬紧了说没有做,不知情。” 戚韫微忖,把文书翻过去,继续看下一份文书。 “大人,不用继续用刑吗?”杨经栩不解。 “傻。”戚韫眼睛都没抬,“让狱卒手下分寸着点,别真把人打废了。这样的案子,按理说是肯定要三司会审的,许国公府也是这个打算,生怕京城里的人互相勾结,包庇了不该包庇的。可是现在人不关在其他地方,偏偏关在我们诏狱,呵,里面的水大着呢。” 杨经栩:“可是一直没有进展,陛下动怒怎么办?” “急什么?有人会比我们急的,等到那些人急了,这案子才有转机。到时候其他人不论,许国公府就会先站出来跟他们打。你我都是六族之人,牵涉军部的事情,让他们兵部和三公到前台扯皮去。”戚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退一万步,没有进展,陛下顶多也就是骂一顿罚几个月俸禄,人要是出事了,那就不是骂几顿的事儿了。” 杨经栩醍醐灌顶,立刻退下下令去了。 第五十三章 青青子衿 大理寺诏狱的最深处。 阳光照不进来这里半分,黑红的血迹和不明的黄白物,混合在一起,发出恶臭的气味,泼溅在斑驳的墙壁上。 让人不敢细想,那些东西到底是从何而来。 乱飞的蝇虫从这一头,嗡鸣着落到了铁制的一排刑具上,又被坐在一旁擦拭刀架的狱卒一巴掌扇跑了。 “敦岩黑市里那支倒卖的商队,所有人都死了,为何只有你一人活着!” “你说你是要南下回去,南下可不会走那一条路——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尽数招来,还能死个痛快!” “你早就知道这商队通敌卖国,所以提前做好打算逃了,是不是!” 刑堂前,一个青年被高高悬起来,身上已经被血迹浸透,披头散发低垂着,听到咄咄逼人的问话,干涩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吐出破碎不成句的回答: “……没有……不、不是。” 每说一个字,就又有鲜血不断地从他的身上随着皮肉掉落下来,淅淅沥沥,脚下已经积聚出了一汪血潭。 审问人厉声痛骂:“竖子安敢继续糊弄!来人啊,给我继续用刑!” 几个狱卒闻言,立刻一拥而上。 暗无天日的刑堂,传来模糊压抑的痛吟。生锈的刑具张大了千奇百怪的爪牙,撕扯着满目疮痍的身体。 青年已经气息微弱,慢慢扛不下去,额角脖颈青筋暴突,身体因为剧痛痉挛而起,却被面无表情的狱卒死死按住,继续生受着。 审问人把供词摊开,双眼浮现出戾气来,还想继续,却见手下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在自己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审问人诧异,”少卿大人真是这样说的?” “千真万确!” “……”审问人啐了一口,恨恨地剜了一眼刑具上奄奄一息的人,做了个手势,狱卒们连忙停手。 “把人关回去,夜里多拨一队人手,把药也上了。” “是!” 是夜,狱室的角落里,浑身是血的郑子衿终于睁开了眼睛,涣散的意识慢慢回复。 竟然还没有死。 他怔怔地想。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恍惚的目光里,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之前。他搭上了黔西本地一个玉料大商的关系,甚至跟着商队深入了矿山实地考察一番。 那里刚发现了一处新的桃花玉矿。佩娘就喜欢这玉的颜色,他便想着亲自淘一块上好的原玉,给妹妹打上一整套的头面。这次一出门就是两年,等到回去了,那丫头肯定会和自己闹一场。 他高高兴兴地捧着玉回了住处,却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佩娘撞上了水贼,遇害了。 他无法置信,鞋都没穿好,便发了疯一般去找马队回去。可偏偏那时候黔西边界出了战事,出入内外开始严查,没有门路轻易不能出黔西。 可是,他哪里还能等得及哪怕半个时辰? 十万火急之下,郑子衿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一个偷偷南下的商队,结果到半路,就遇到刺客。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幸运地被赶来的西宁军救下来。 谁知道,这却只是个开始。 这只商队竟然涉嫌军械走私案,无论怎么解释也无人相信的他,被戴上手铐脚镣押送上京,因为事情重大,甚至连给家里送消息都不行。 “……咳咳。”郑子衿咳嗽了几声,轻微的动作间,口鼻便不断渗出血。 目光落向疼得没知觉的左手,他木然地数了数,一、二、三、四……原来只切下来一根啊,就是不知道断了骨头的食指,到时候还能不能留。 要是从此只剩下三根,佩娘看到了一定觉得很丑。 就是可惜,他辛辛苦苦给她采的那块玉,也没了。以后就再也不能亲手给她采玉了。 郑子衿的视线慢慢模糊起来,流了一嘴的咸涩腥气。 对了,他已经……已经没有佩娘了啊…… 若是从此死在这里,到那世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做兄妹。可是他也死了,爹娘怎么办呢? 不,他不能死,也决不能认,否则到时候受这罪的就不只有他了。 只是,他好恨,好恨啊——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员而已,为何被拖入上面这些老爷们的斗争里,就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做了谁的替死鬼? 恨到极处,反倒硬生生逼出了几分生机来,接着便隐约看到一个影子出现在眼前。 有人!是谁! 郑子衿如临大敌,往后退了退,便想喊人。 “嘘!我是来救你的!”接着便听到轻微气音响起来,“别出声。” 听声音,竟然还像是个孩子? 一个半大少年,从阴影处鬼鬼祟祟匍匐而来,望着他的模样,倒吸一口凉气,面露苦恼之色。 “你是谁?” “我是你家里人请来看你的,长话短说。” 崔扶山从衣襟里掏出药瓶,迅速地给他疗伤,生怕这个人没捱住诏狱的刑罚,一夜过去就没了。 这可是那女人交给自己的第一件任务,要是干砸了,他还有什么脸见爹? 只可恨大理寺那些恶犬看管得这样严,层层看守,比以往守备巡防更多了一倍。他能混进来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也待不了一刻钟的时辰就得走,是绝对不可能直接把人救出去的。 “家人?”郑子衿呢喃开口,“爹……娘……” 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事情了吗? 崔扶山:“是佩娘。” “!”郑子衿几乎一个轱辘坐起来,“你——你说什么!” “嘘!”崔扶山连忙把他的嘴捂住了,接着便听到了狱门外的动静,连忙道,“没时间了,总之你好好保重,一定要活下去,就能再见到佩娘,那些罪千万别认,她会想法子再救你的。小心小心!” …… 戚府,琅心院。 薛鸣佩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崔扶山,听完他说的话,身子晃了晃。 “——哎!”崔扶山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大,难得露出手足无措的表情,笨拙道,“你别急啊,他只是断了几根手指而已,还没死,真得!” 开了眼了,没想到居然能看到薛鸣佩这样在意人死活的时候?那人到底和她什么关系啊?还自称“佩娘”,这样亲密,呵呵。崔扶山腹诽。 又不禁生闷气:大傻子跟了她薛家快三十年,死的时候,可没见她这么一副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模样。 薛鸣佩瘫倒在椅子上,慢慢低下头去。 俄而,便有水渍低落到裙面上,晕染开来,簌簌不断。 “……我,你,你你倒是说句话啊?” 她哭得不声不响,让崔扶山愈发苦恼:“你若实在不想他死——要不然,要不然我豁出命了,把他劫出来怎么样!” 反正他这条命就是给她用的,早送晚送都一样。 第五十四章 鸳鸯茉莉 “劫出来又怎么样呢?”薛鸣佩竟然自嘲地笑了出来。 这样的案子,就算逃了,朝廷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一家人又不是隐士侠客,和那么多人都有联系,哪怕弃了宅子铺子,躲到深山老林里,她娘那个病,她哥这个身体,得不到大夫医治,好药调养,能捱多久? “你歇息去吧,我自己想办法。” 薛鸣佩低头,窗影落在脸上,遮住了她的神情,唯有死寂的眼神,越来越坚定,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临风院。 戚韫从案前拿出一本没看完的书,翻看起来。原本觉得甚有意思的一本书,现下却索然无味,没看个几页,思绪便又不由自主地飞到了不知名的去处。 “……”忍不住抬起手指,碰了碰嘴唇。 他回过神来,冷冷地把那本无辜的书扔到了一边。 “公子。” 正是心烦意乱,却见一个小厮走进来行礼请安,奉上一个盒子:“这是表小姐差人送过来的。” 戚韫挑了挑眉,十分意外。 那一次之后,他还以为她吓得不轻,要好好躲自己一段时间呢,怎么这就又送上门来了? 垂眸,仿佛又看到了那时候她耳红羞怯的模样。 “放下吧。” “是。”小厮连忙滚了,离开之前挠了挠头,心想什么好东西,能让二公子陡然间笑得眼睛都弯了?早知道刚刚路上偷偷看一下了,不由得好奇得抓心挠肺。 戚韫只觉得这几日萦绕心头的,落不到实处的烦躁,似乎一扫而空,好整以暇地把盒子打开。 只见里面躺着一枝花,刚摘下来没多久,娇嫩花瓣尤带着露水,仿佛美人的唇。 鸳鸯茉莉。 月色皎洁,落得偷情人满身。 这一次,果然不只是窗户打开了,连屋门也只是虚虚掩上。 一双锦靴出现在门前。 门被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背影,婉约袅娜。身上着件簇新的云裳,鸢色的绸缎偷下了月光,裁剪在身上。鸦黑的头发沉甸甸地披落了满肩,半掩住领口一抹惊心动魄的玉白。 戚韫走到她的身后,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耳垂。 红玛瑙的坠子,从那点圆润小巧垂下来,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微荡,晃得人心旌也摇动。 他想起来了。 护国寺那一晚,她戴的便是这一副耳坠子。 “不是骂我衣冠禽兽作践你?”他漫不经心地把弄着那坠子,“怎么又不怕了?” 她闭了闭眼,眼底划过挣扎,俄而细弱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角,拉了拉,艰难道:“我……那天之后,我便一直……” 不行,实在是说不出口。 戚韫欣赏着她苦恼难堪的神色,见她说不下去,挑了挑眉:“你当真想好了?” “……”薛鸣佩闭着眼睛,江南旧梦,一幕幕从脑海中快速闪过。 那是她回不去的故乡,回不去的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 她无一日不想回家。 可是若是没了家人,她又要回到哪儿呢? 她的肩膀松了下来,乖顺地搂住他的腰:“想好了。” 话音刚落,青年的气息便压了下来。 雪白手指死死抓住锦袍,将精致华美的纹饰抓得皱乱。她陷入一片火热里,浑身发抖,昏暗的房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凌乱的呼吸,一只手顺着云裳探进来,准确地捉住纤腰的柔美弧度。 张开樱唇,仿佛溺水之人寻找艰难的间隙呼吸着,她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泥,在他手里被搓捏成任意的形状。 戚韫将怀里颤抖的身躯抱得更紧。 心头那点渴意方得了些许缓解。 语气却轻描淡写: “明日我便去和娘说。” “……嗯。”她扬起一个羞怯的笑容,“都听表哥的。” 本以为会发生什么,没想到耳鬓厮磨之后,戚韫竟然放开了她,眼波深深:“我走了。” ……啊? 薛鸣佩傻眼了。 肌肤相亲,对方身体的变化明显得不能更明显。她做足了准备,本以为今晚该发生不该发生的都会发生,结果箭在弦上,他居然说要走了? 不行不行不行。 戚韫不急她急啊! 没把握确定他肯定愿意帮自己,想来想去,也只能借着他的心思和欲念,一番勾引,到时候无论是愧疚弥补还是浓情蜜意,他被自己说动的可能性都大一些。 “表哥……”她急得眼睛湿润,无措之下也没了其他法子,死马当作活马医,闭着眼睛贴上去,潦草亲上他的唇角。 真是要命了,她活了这么大,学了那么多东西,会捉鱼打鸟算账走货,就是没学过怎么勾引男人! 戚韫怔愣住了,下意识接住这茫然仓惶的主动,松开的手掌又攥紧了。 薛鸣佩! 本想放你一马,这可是你自找的。 亲上去之后,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却觉得下巴又被人抬起来,那人的声音响在耳边:“不会?表哥好好教教你。” ……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昏头转向,上下狼狈,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放到了榻上。 他欺身而来,一只手解下了帐钩。 帘幕落下,遮住了模糊不轻的惊呼。 乌发铺散开来,晃动中纠缠着,难分难舍。 戚韫的额角沁出薄汗,点漆眸子里都是势在必得。色授魂与,云雨交会,原来是这样的人间极乐。 他冷漠凝视着掌下这朵只属于他的“鸳鸯茉莉”,像是剖析着自己的心。 欲望有了实质后,竟是这个模样,若是不亲自采撷下来,他就一日不得安宁,一日不得甘心。 直到听到一声压抑的哭吟,他才回了神,发现从一开始就被她死死咬住的嘴唇,已经渗出血来,眼泪流了满脸,直到没有压抑住,才露了端倪。 “别忍。”戚韫抚摩着那伤口,“我喜欢听。” “……”薛鸣佩突然睁大了眼睛,剧烈地痉挛起来。 餍足的叹息落在耳畔,像是一个吻:“别忍。” 她扬起脖颈,像是一只垂死的鸟儿。 过了很久,眼神涣散地抱住他的肩膀,挣扎的指尖在律动的背肌上,无法控制地抓挠着,终于出了声音。 他怎么还……还没结束…… 颠山倒海,浮浮沉沉了大半宿,薛鸣佩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到后来半睡半醒,疼热还是袭身,这狗男人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谁知道都是假象。 被弄得清醒一会儿,便又失去了意识。 最后一次,她抖成一团,隐约只觉得有人爱怜地吻上了额角。 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突然就决堤。 第五十五章 江南恩人 漫漫长夜,过去了大半。 戚韫只睡了一会儿便醒了过来,怀里多了份柔软的温热。 前所未有的体验,好像还不错。 他低下头来,望着她的容颜,沉睡之中难掩疲倦,眼角泪痕未干,唇上还有伤口,显得楚楚可怜。 坐起身来,榻上的情形映入眼帘,他蹙起眉头来。 只见被褥上斑斑块块,一片血污,何止是一个“惨烈”了得。 即便不谙于此道,戚韫也知道,虽然女子初夜破身会受苦,但也决计不会是这种程度。 …… 再睁开眼睛,薛鸣佩好一会儿意识才清醒,接着便感到了身上无法忽视的感觉,表情有些怔愣。 没有高兴,也没有难过,唯剩下了万念成灰后的决然。 “醒了?” 抬起眼,便看到戚韫支起身子俯视着自己,声音暗哑敞开的衣襟,露了些许狼藉,都是昨晚她的杰作。 想到一些刻骨铭心的画面,她又耳热起来,慌乱的眼神不知道该落到哪儿,欲盖弥彰地在被面上乱飞,就是不敢往他身上落。 “——你做什么?”没想到他却又靠近过来,拉下她的被子,吓得她捂住裸露的身子,“现在,天可都快亮了!” 戚韫的声音含着笑意:“想什么呢?我给你上药。” “……”她眨眨眼睛,没能立刻理解上什么药,半拍后反应过来,愈发急眼,“我自己来!” “你知道怎么上?” 她浑身一震,按住作乱的手:“别,别……” “乖,我轻一点。” 不给半分拒绝的机会。 不多时,她的眼睛便蕴满了湿润,朱唇微启。 到最后只能无力地抱住他的肩膀,气若游丝:“你……你……” “不上药不行。”戚韫装模作样道,声音却更哑了。 “……” 之前疼痛难忍之处,确实得了清凉慰藉,可是,可是,这也太—— 亏她以为这人是世家公子之表率,都是错觉!错觉! 煎熬地上完了药,天光已经洒落窗口。 “好好歇息吧。”戚韫不敢再闹,理了理她乱了的鬓发,“我走了。” 薛鸣佩忙道:“且慢!” “……”戚韫从她的欲言又止里品出了别的意思,挑了挑眉,“求我什么事?” 怪道昨天突然这样,原来如此。 薛鸣佩长吸一口气,低眉敛目恭谨一礼:“佩娘确实有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情,求公子相助。” 一刻钟后。 室内不复之前的旖旎氛围,异常沉闷。 戚韫的神色也恢复了淡漠:“那人是你什么人?” “……”薛鸣佩斟酌了一下,“恩人。” “恩人?”戚韫的表情有些讥诮,“你从出生起便住在京城,什么时候受了江南商人的恩情?” “那是我来到戚府以前的事情了。”薛鸣佩硬着头皮乱编,“郑掌柜一家曾经在京城小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尚且年幼,偷跑出来玩,差点让拐子拐去,幸亏遇上了他们,才幸免于难。只是我怕爹娘骂我,便瞒着没说。 直到接手铺子做生意,派人去江南找合作的大商,竟然又和他们一家重逢。之前烟摧玉茗的账,也多亏了郑掌柜帮忙,我才能那么快发现李万成的不对劲……” 编的她自己都快信了。 “郑掌柜一家人都古道热肠,安分守己地做生意,绝不会做这种卖国之事,郑家颇有资产,更没必要险中求富,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薛鸣佩着急道,“佩娘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不敢求公子为我徇私枉法,只求公子暂且护住郑家这唯一血脉,查出真相。” 说完,她的声音已经哽咽难忍,在榻上俯身而拜。 戚韫垂眼望着她跪拜的姿态,极尽柔顺谦卑,雪白的颈子笼起动人的弧度,泛着粉色的大片肌肤上,尚且留着昨夜荒唐后的印迹。 可是他没有一丝痛快。 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灼烧的情思。 最后涌上心头的,是可笑。 “我知道了。”戚韫淡淡道,“表妹费了这么大的劲,连自荐枕席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实在不容易,我怎么能辜负你的苦心呢?” 说完,径自起身,转身离去,没再看她一眼。 “……”薛鸣佩久久维持着那个跪拜的姿势,乌发遮掩下,眼泪慢慢滴落到血迹斑斑的被子上。 幸好,幸好。 他答应了就好。 胸口鼓胀着剧烈情绪,一半是狂喜的庆幸,一半是受了那侮辱之语后,刀割般的痛苦,到最后,还是前者占了上风。 大理寺。 戚韫一进了府衙,几个辅官便立刻迎了上来,等候差遣。 几人察觉到不对劲,忍不住偷偷对视一眼,眼里都是互相警示。 怎么回事?少卿大人今天的心情,看着比前两天更差了?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让人更加不寒而栗,总觉得一不小心做错了事,就会被他派人拖下去剥皮削骨! 谁又惹到大人了?不要命了吗! 你问我,我不知道啊! 一辅官挤眉弄眼:你先汇报,大人平时对你态度好些,不容易杀。 另一辅官呆滞:我说什么?我他娘—的应该说什么? “……愣什么呢?”戚韫用指节扣了扣案几,几人打了个激灵,连忙手忙脚乱地抓紧汇报,差点把手里的文书扔了满天。 直到杨经栩走进来当值,其余辅官才松了一口气。 杨大人是戚大人最倚重的属下,而且又都是六族公子,有他在前面顶住大人不知名的怒火,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也能多喘几口气。 “经栩,把所有和军械案押送来的犯人有关的文书和供词都拿过来。”戚韫捏了捏发疼的额角道。 “是。”杨经栩有些疑惑。 大人昨天不是还说,这件案子他们别出头,让许国公府和兵部扯皮吗?怎么今天就又改了主意?但还是什么也没问,领命而去。 戚韫捏着官印,眉宇间依旧浮着冰霜。 好啊,他倒要看看,什么犯人,什么“恩人”,让薛鸣佩感念了这么多年。以她的能耐,没那个本事和军械案扯上首尾,那就只能是和这人真得“情谊深厚”了。 八百年前的一面之缘,就能让她脸面不要了,贞洁也无所谓了? 第五十六章 心甘情愿 很快,东西奉上了戚韫的案前。 出乎戚韫的预料,按照大理寺所查,那个“郑子衿”确实只是个江南商人,家境清白普通。郑家人口简单,关系网干干净净,以前做的买卖也是正经的。虽然有些手段算不上光明,但都是商贾行当里常见的事情,和朝堂之人毫无牵连。 但偏偏,只有他一个幸存的活口。 不该他担的,也只能让他来担。 最令戚韫不解的,是郑家除了九年前确实上京短暂住过一段时日以外,和京城之人也没有生意以外的联系,那些生意,一笔一笔,都有记录,和薛鸣佩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难道真如她所言,只是报当年一恩? 呵呵,怎么没见她把戚家的救命之恩放在心上?还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 把那些文书翻了又翻,戚韫目光渐凝。 “来人啊,本官要亲自提审郑子衿。” 原本他想着这件案子,先隔岸观火,再推波助澜,但既然薛鸣佩求到了他头上,他也确实没打算真得置身事外,不妨提前入局。 到了刑堂,狱卒把人拖上来的时候,戚韫脸色一沉:“怎么打成了这样?” 不是特地交代了,注意轻重吗? 审讯官汗如雨下:“大人明鉴,前头递了信,属下们哪敢不放在心上?只是因为这个郑子衿自己身子骨不硬朗,没几下就成这样了。不过我们已经给他上了药,绝对死不了……” 戚韫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过去。 审讯官不敢再说话。 “抬起头来。” 狱卒拿住半死不活的郑子衿,掰起他的头。 戚韫挑了挑眉。 满脸血污,依稀可见高挺鼻梁,俊逸眉眼,浸润了江南水乡的味道,乍一看,竟然看不出来是个商贾,倒像是个儒生。 “……大人?”见戚韫一声不吭地盯着犯人,身上气息无缘无故地更沉了,审讯官心惊肉跳地开口提醒。 戚韫这才想起正事,让人呈上供词文书,亲自审问。 无论是不是无辜,目击之人身上总有没挖掘出来的细节,之前此人为了自保可能故意隐瞒,他必须亲自来审。 本以为这几天可以好好休息了,结果公务不少反多,这笔账他记下了,回去以后得好好和她算一算。 琅心院里,身心皆疲的薛鸣佩,让人去夫人那边告了病,又在枫儿的服侍下洗浴清爽。 枫儿一边伺候她,一边忍不住抹眼泪。 “小姐,这是何必……何必呢?” 昨晚睡下之前,小姐便把她叫到身边,再三警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准进她的卧房,还要替她望风,免得有人闯入。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直到卧房里传来越来越不堪的动静。 枫儿如坠冰窖。 她下意识就想冲进去,却又想到小姐严肃的命令,双脚像是扎根在了门口方寸之地,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听着里面越来越微弱的泣声,到最后她只能蹲下身子,抱住自己。 可没想到,那声音断断续续的,竟然几乎一夜都没停下。 收拾褥子的时候,看到那堪称惨烈的景象,她再也没能忍住眼泪。 薛鸣佩勉强道:“这有什么不好呢?以你家小姐的身份,哪里还有机会寻到什么好亲事。与其赌那些素未逢面的陌生人的怜惜,何不托付给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人?以后娘在身边,总有依靠。戚府……戚府……也比天下大部分的门第高。” 她也是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的。 话虽如此,可是枫儿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小姐若真和二公子有意,又不是不能水到渠成地来,何必自降身份,还没完礼就洞房? “是不是,是不是二公子强迫……”小丫头泣不成声。 “没有。”薛鸣佩肃然道,“此事是我主动为之,心甘情愿,并不是二公子强迫,你莫要生出怨怼,做出无礼之事。” 枫儿这丫头耿直得有些傻乎乎的,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若是她真得误会了,到时候不小心以下犯上,哪还有命? “是。”枫儿忍气吞声,但最后还是没管住嘴,“上一次在护国寺,奴婢见小姐身上披了衣服,还有那块玉佩,还以为小姐有了心上人。” “……”薛鸣佩差点哽住,“你乱想些什么!那玉佩是有人遗失在我这里的,不过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以后莫再胡言乱语!” 枫儿连忙称是,见她神色疲倦,服侍着她睡下了。 调养好了身体,薛鸣佩也没有闲下来,立刻联系爹那边,关于大哥在黔西结识的人脉,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蹊跷。 虽然请求了戚韫,但是他们这边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别人费心费神。 郑锡年自从那一天之后,便在馥恒庒附近租赁了宅子住下来,还不知道郑子衿在大理寺,薛鸣佩实在害怕他受不住,只装作继续打听下落的模样。 可没想到,今日一去找他,便见他一脸焦急道:“佩娘,昨日突然有大理寺的官差来,问了子衿许多事,说他犯了事!可我细问,他们却不肯说,这可如何是好!” 薛鸣佩忙把郑锡年上下探看一遍:“爹,您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那倒没有,原本一个官差还挺凶的。结果另一个看着比他职位高的大人,把他训斥了一顿,那些人便只是具体问了情况,没有做什么。” “大人?什么样的?” “是个看上去还没及冠的年轻人,冷冷的,但做事一丝不苟,一点也不趾高气扬。”郑锡年嘀嘀咕咕,“看着还是孩子呢,就能做比和他父辈一样大的人的上官了,真是不得了。” 薛鸣佩了然,看描述是那位跟着戚韫做事的杨大人,那么这件事情也是戚韫打发人来的了。 “佩娘,你在那府里可有大理寺的人脉?银子不是问题,看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你大哥一眼,不然我实在是寝食难安……” “爹,您且放心,我已经托人打点了。只是这案子非同寻常,没法进去探望的。”薛鸣佩哪里敢让爹亲眼看到大哥的现状,“不过他不会真得犯事,听说是重要的人证,您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的消息就好。” 郑锡年望着女儿,喉咙动了动,低头黯然道:“都是爹没用。” 年轻的时候,他也是叱咤风云的一方大商,为了挣下这份基业,什么事情面前有“不敢”二字?可是现在年纪大了,经历了女儿的事情和后来官府的磋磨,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全都荡然无存。 “既然这件案子干系重大,佩娘你还是不要亲自出面,扯上干系。”他肃然道,“若有万一,你大哥和郑家被官府定了罪……你不要出头,就当和我们毫无关系,千万保全了自己!” 第五十七章 正室侧室 明桐院里,大夫人坐在贵妃榻上,听完戚韫的话,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盏给摔了。 “你说什么?”她目如毫锥,“你要将鸣佩收入房内?” “是。”戚韫垂首一礼,“还请母亲应允。” “……” 知子莫若母,她这个儿子一向不怎么开口相求,但一旦开口了,那便是下定决心,谁也动摇不得。只一眼她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你几个月前不是还说,只把鸣佩当表妹?” 大夫人的表情不怎么好。 “那时候确实别无他想,现在却不同。” “性情再怎么变了,出身不会变!”大夫人将茶盏重重一放,“她是薛述之的女儿!” “她的名姓身份,在陛下那里是过了门路的。只要安分守己,身在内院,又不是正妻,不会生出是非。” 只要,她一直像现在这样乖乖的。 不过既然已经招惹了他,他也不会给她机会犯老毛病。 大夫人叹了口气:“鸣佩现在确实变化甚大,和以前判若两人,不只是你,我也看在眼里。之前见她懂事孝顺起来,我便放下了过去的偏见,当起主母的责任,替她筹谋过亲事。” 她哼了一声:“我去问你姑母,你猜她怎么说?说一切皆由长嫂费心,只要女儿愿意都行——真是,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做娘的!” 大夫人念了一会儿小姑子,继续道:“她的亲事我也费心了许久,京城里有名望的,都畏惧薛家的案子,避之不迭,顶多也只是看在戚氏的面子上,答应让她做侧室。” “——但是阿韫,你要知道,真得仔细挑挑,鸣佩也不是不能做人正妻的。尤其是那些富贵险中求,门第不高而野心甚大的朝中新贵,多的是人想攀上我们戚氏的门路。” 戚韫神色不改:“这样的人家,鸣佩嫁过去了,日子也不会好。” “……”大夫人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你一向不近女色,如今开窍,又难得开口,身为你的母亲我应当无有不允;但是身为她的舅母,我要说句公道话,正妻和侧室,到底不同。” 有机会做正妻,哪家女孩儿愿意给人做小? 以后阿韫娶了正妻,她也不可能因为血缘而偏帮,对未来儿媳妇不公平。 “儿都知晓。” 大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最后连端庄体面都顾不上了,把茶水一饮而尽,猛然站起来,对着儿子点了又点:“你你——好,你是卯了心是吧?好好好,我没有二话!以后若是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管了!” “……”吓得大丫鬟都忍不住从门后探出脑袋来。 她们夫人自从嫁人以来,几十年来都把闺中时的脾气压住了,从不轻易动声色,时时刻刻,一举一动都牢记着自己戚氏主母的身份,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又看到夫人暴起了? 仿佛又看到夫人少女时期,拿着一根鞭子,把梁京公子骂得狗血淋头的画面。 二公子可真有本事! 几乎是把儿子给赶出去的,大夫人让小丫鬟把扇子扇得快飞起来,也没消气。死小子以前不动女人让她愁碎了心,如今倒好,成了另一个极端,还没娶妻就先收侧室,还是表妹! 伺候她多年的许妈妈,见她脸色不虞,道:“夫人啊,这无风不起浪,公子以前对表小姐态度平平,怎么一夕之间就突然说要收了她呢?怕不是发生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 “二公子心善,以前帮衬表小姐,表小姐这么多年,便依赖上了他,还闹出不愉快。”许妈妈道,“几个月前表小姐在您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从此以后会避嫌。可是以老奴来看,这人啊,那么多年的执念,哪儿能说放就放?” 大夫人眼波微动:“这几个月,鸣佩确实对阿韫能避就避。” “那是在您面前!”见夫人真被那一肚子心眼的妮子笼络了,许妈妈急切道,“谁知道在您看不见的地方,她又怎么做的呢? 老奴可是听说,之前在别庄里,二公子是守在表小姐身边,直等到她醒过来的!谁知道是不是在护国寺的时候,她趁着您忙,就又生出心思,对二公子百般勾引……” “砰!”几案被猛然拍响,吓得许妈妈立刻噤声。 大夫人彻底冷了脸,好一会儿都没出声,也不看她。 许妈妈心中暗喜,夫人最恨女子狐媚,还是那个时候,这下子那小蹄子哪里还有好果子吃? 没想到却听到夫人一字一句道:“跪下!” “……”许妈妈傻眼了,连忙照做磕头。 “你好大的胆子。”大夫人的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你伺候了我这么多年,竟然还不知道规矩?咱们府上,什么时候轮到奴才对主子的事情评头论足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真相如何,本夫人自己有眼睛!”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老奴知错了!”许妈妈大惊失措,想到夫人最恨下人嚼舌根,生是非,再也不敢侥幸。 “你下去领罚吧。”大夫人抿了一口茶润喉,末了加了一句,“我记得两年前的时候,你就想让自己侄女儿进府,伺候阿韫,只是我没同意。怎么,现在这心思还是没淡?” “……老奴,老奴绝无此心!”许妈妈满额冷汗。 大夫人不置可否。 把人都打发走了,她才疲倦地捏了捏额角。 鸣佩这件事情,确实超出她的料想,不可能对外甥女一点气都没有。毕竟自己这段时间,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给她挑亲事,她可倒好,转过身居然…… 但事已至此,她不会为了区区侧室让儿子没脸。以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什么妖魔鬼怪敢兴风作浪? 从此以后,鸣佩安分守己,好好照顾阿韫便罢了,若是又有了别的心思,她又不是死的!断不会让戚府出什么宠妻灭妾的破事来。 说到娶妻,大夫人愈发添堵,今日她说不如先娶了妻,再纳鸣佩,可这小子竟然说什么“正妻之位非同一般,儿还想再看看”。 你再看看个屁啊!拖了这么多年,好姑娘都是万家求的,早就被人定走了! 她之前便对邱家的大小姐邱筝年十分满意,六族嫡女,才冠梁京,十分淑雅的孩子,邱老还是半朝座师,这婚事才叫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可谁知道这小子还是一推二让,最后让邱家女和跟着他做事的杨家小子定了! 想到这里,大夫人气得只想把儿子再拎回来揍一顿。 现下左看右看,荻阳都是最好的人选了,过两天死小子不忙了,她怎么也得起个局,让人过来。 第五十八章 尘埃落定 大理寺的官员们,开始如火如荼地查案。 戚韫几乎是夜夜睡在了公廨里,根据郑子衿和其他人的供词,切入了好几个地方找到纰漏,又派人再前往黔西和许国公府验证猜想。 一个月后,满身沧桑的他,和许国公荆巡一起进了宫。 郑子衿在途中被人下了药,昏睡过去许久却不知道。以至于他口中所谓的抵达遇刺地点的时间,是错误的。 那个时节,黔西敦岩之地黄沙纷纷,郑子衿一介江南人,也根本没法像本地人一样,察觉到时候的不对。 以此为突破口,戚韫派去的人揪住了几个离奇出现的过客,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 所有证据和供词,都被一一罗列,整理妥当。 戚韫在御前,分条缕析,将查案的结果仔细禀告,许国公作为当事人也帮着添加更多细节。 “……谢伯潜!” 绍永帝将直指谢党的证据捏在手中,愤怒到了极致,表情也变得狰狞,最后竟然一脚踢翻了御案。 戚韫和荆巡都垂首不敢言语。 绍永帝年幼之时,管太后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直到他娶了谢氏嫡女为皇后,靠着前朝的谢伯潜和东靖军的兵力相助,才把权力从管太后手里夺回来。 只可惜,没能尝到权力的甘美滋味几年,日渐强大、势不可挡的谢党,变成了又一个套住皇帝的镣铐枷锁。 明璋太子带着楚太傅等寒门新贵,力兴新政,与谢伯潜抗衡,可惜步子迈得太大,触动世家利益根本,最后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然而世事更迭,月满则亏。 送走太后党和新政党的谢党,终于也迎来它命中注定的覆灭。 又半月,凤阁右相谢伯潜的亲弟弟谢仲澜上书呈情,竟然大义灭亲,将谢伯潜党羽所做之事,尽皆陈于御前,其中还包括几个月前谢党染指禁军十二卫,戕害五族家眷之的前因后果。 如此种种,不可赘述。 谢家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 九月,朱雀大街,谢伯潜以及其本房子弟和党羽,尽皆处以极刑而死。不曾直接涉案之人,也都远远流放。 绍永帝亲自在黄金台,为牺牲的荆敖将军,和枭鸣军两万英魂祷祝,御笔临下祭词,又将荆敖的职务,交给他此战战退敌军的女儿荆朝。 自此,这场惊动大梁的军械通敌案,才算是落了幕。 大理寺在后来的查案过程中,已经查明了郑子衿的清白,眼下案子了结,便把人放了出来。 “这小子命可真大。” “就是啊,他那个时候都成那模样了,谁能想到最后能平安出来?” 狱卒们望着郑子衿被押送出去的背影,忍不住咂舌。少卿大人出面之前,他们可是一点没手下留情,这江南商人不仅没死,伤还好得比他们打得快! 太奇怪了! 郑子衿踉跄着走出牢房,一眼便看到了正在交代手下的那位少卿大人,跪下来磕了个头。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感受得到这位大人审问自己之后,日子的变化,他能活着走出来,全赖这位大人明察秋毫,铁面无私,没有漠视他这小小蝼蚁的性命。 “……”戚韫挑了挑眉,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郑子衿并不意外,起身后便想离开,却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唤:“子衿!” 郑锡年跟着几个狱卒,来到了诏狱门口,热泪盈眶,百感交集之下,竟然是一句话都难说出口。 “爹!”在诏狱被磋磨几个月的郑子衿,看到他仿佛饮下神仙甘露,病痛全消,还流血的腿蹬得飞快,几乎是扑上去的,“爹——儿子不孝啊!” 父子二人抱头大哭。 狱卒们见惯了这种场景,早已经麻木,只是脸皮还是抽了抽。 这个郑子衿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活着就算了,居然还这么活蹦乱跳起来! 简直是对他们诏狱活生生的嘲讽啊! “爹,您怎么来京城了?”郑子衿哭道,“娘呢?还有佩娘!您不是说佩娘——” 郑锡年的心差点跳出来,一把捂住儿子的嘴。 不让人省心的,几个月的牢狱之灾,也不能让这浑小子学会谨慎细微!他这破性子什么时候能和他的脸一样稳重靠谱! “别扰了大人们公务!快回去快回去!”郑锡年不由分说把人拖走,没忘记冲着戚韫等人笑一笑。 “大人?大人——” 辅官站在戚韫身边,眼睁睁看着大人手里的文书,莫名其妙就被攥成了废纸,心都在滴血。 那是他连夜写出来的啊!大人您好歹看完了再拿它出气呗? 虽然不知道好端端的,大人又在气什么。 “小姐,那位郑公子已经被郑老爷带回了宅子,还请到了济仁堂的辛夷大夫医治,现在算是平安了。” 琅心院中,崔扶山一本正经地禀告,比起刚来的时候,脾气倒是乖顺许多,但枫儿等人若是又兴起逗弄他,便又会看到一只背身赌气的炸毛狼崽。 薛鸣佩彻底放下心来。 “扶山,辛苦你了。” 崔扶山浑身不自在:“这是我该做的。” 事实上这次他也基本没出什么力,顶多是去诏狱看望了那个郑子衿几次,还有暗地助了大理寺查案,心里其实很不满意。 没能尽情展示自己的一身本事。 薛鸣佩洞穿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我手下人手有限,武艺高强的更是只有你一人,少不得还要辛苦你。” 崔扶山眼前一亮:“还要我做什么?” “郑掌柜要回江南接夫人上京,路途遥远,郑夫人身体又不好。我怕会有什么万一,扶山,你去一路护送,务必保证郑掌柜一行人安全无虞。” “……”崔扶山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是,薛鸣佩到底是有多在意那一家商人?这是真动心了,干脆以儿媳之责自居,所以处处精心?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他一身功夫,无处可用,竟然要被她支使着去保护一个商贾家的主母。这种活在京城随便找一家镖局雇一队人马不就行了吗! 杀鸡偏用宰牛刀,他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年的功夫,难道都是白学的! 见崔扶山郁闷得头发都耷拉下来了,薛鸣佩挑眉:“嫌难度太低?那你去把崔叔留给我的文书找出来给我。” 崔扶山再一次哽住,立刻行礼:“属下这就去找郑掌柜!” 第五十九章 璎珞耳坠 见狼崽子臊得落荒而逃,薛鸣佩摇了摇头。 本以为崔畅临终前所说的另一份文书,一定在崔扶山手里。没想到接纳少年之后,薛鸣佩才发现,崔扶山对此竟然是全然不知。告诉他之后,他甚至回了以前和崔畅的老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头绪。 要是有那文书在手,此次大哥的事情,薛鸣佩也不至于非得以身为饵,求戚韫出手,直接用文书换得大哥生机就是。 是以,现在一提到那文书,崔扶山便觉得失责,羞赧得恨不得把碎了一地的自尊心,和自己的头一起埋进沙子里,老实许多。 乖乖任薛鸣佩拿捏。 沐浴干净,薛鸣佩躺在美人椅上看账本,困意汹涌而上,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窸窣的衣料声响在耳边,她也没在意:“枫儿,端茶来,我渴了。” 俄而,茶盏的温润触感停在唇边,她眼睛也没睁开,直接喝了,一口下去便觉得不对劲。 熟悉的曲水香的气息,笼在茶香里,平添暧昧之色。 一睁眼,便对上了戚韫幽深双眸。 他俯下身来,几缕鬓发落在她的脖颈上,生出难忍痒意。 薛鸣佩一惊,唇边茶盏被撞了撞,便泼出零星茶水,顺着唇弯下颔流淌,没入雪白的衣襟里。 “表、表哥……” 戚韫“嗯”了声,伸出手来,冰凉的指节轻拭着肆意的水渍。 然后抬起她的脸。 薛鸣佩的双眸蕴起湿润,红潮轻易地泛起,心知肚明会发生什么,乖顺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自从在大夫人那里过了明路,定下下个月便成礼后,他也不是第一次过来。 …… 轻纱摇曳,遮去一室缱绻。 “现在,高兴了吗?”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动作却愈发不怀好意。 薛鸣佩抖成一团,无力地攀住他的肩膀。 “说话。” “……高……高……兴。”她猛地睁大眼睛,软成一滩水,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声音带了哭腔,“多谢表哥。” “谢什么?为你恩人那件事情谢我?”戚韫无情地一按,好生欣赏着她涣散的眼神,低沉道,“还是为现在这事儿谢我?” 薛鸣佩简直羞愤欲死! 但她也知道,为着大哥这案子,戚韫辛苦了几个月,夙兴夜寐,她着实感激涕零。既然事已至此,她又无以为报,还矫情什么。 干脆红着脸配合起来。 暖香氤氲,薄汗浸润,喘息更浓。 “看来,上一次我送来的册子,佩娘认真学了。”他的声音扑在耳边,前所未有的称呼把薛鸣佩刺激大了。 “……嘶!”戚韫倒吸一口气,“反应这么大?” “二公子……怎么突然这么唤我?”薛鸣佩心头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个称呼,始终是与众不同的。 “呵呵,你那好恩人能这么喊,我不能?” 正在要紧之时,她已经彻底失神,哪里还能听清这咬牙切齿的絮语,只是茫然地摇着头,似哭似呆。 戚韫眸色更深,半点不肯放过她。 今夜还长着,够他连本带息地好好讨回来。 ……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薛鸣佩侧躺榻上,锦被半掩,露出一抹白皙,隐隐有红梅之色点缀,原本就娇美可人的脸庞,养出了妩媚之态。 戚韫欣赏够了,俯身一吻,便起身换衣。 没想到这动静倒把人惊醒了,薛鸣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戚韫背对着自己穿衣。 裸露的背部,因为动作笼起优美的弧度,一对蝴蝶骨展翼欲飞,上面还遍布了惨不忍睹的指痕。 都是她的杰作。 她又红了脸,眼睛却忍不住笑得弯起来,趁他背对着自己,放心大胆地看。 “……好看吗?” 薛鸣佩:“……” 竟然忘了,少卿大人的背后也是长眼睛的! 戚韫偏过头来,似笑非笑,锦袍未系,更显风流蕴藉。 “过来。”他懒洋洋道,“伺候夫君更衣。” 薛鸣佩曼步走近,纤细的脚踝陷入厚厚的地毯里,给他笼好衣襟,系上腰带。胳膊环住劲瘦腰肢,眷恋地没放下来。 “五天后梅园宴上的衣服首饰,准备好了吗?”戚韫一只手回抱住她,问道。 “都准备好了,舅母上个月就差人送过来了。” 薛鸣佩的情绪低落下来。 “嗯,你之前鲜少赴这些宴会,若是局促,只管跟在苒妹和母亲身后就好。”戚韫摸了摸她的耳垂,“我走了。” 薛鸣佩只觉得耳垂多了份重量,冰冰凉凉,送别戚韫之后再看镜子,只见上面多了一对璎珞耳坠子,红得像血似的,荡在那白皙莹润的耳尾鬓发间,愈发显得雪肤乌发,美得惊心动魄。 薛鸣佩摸了摸耳坠,却不见喜色。 大夫人以戚氏主母的身份,在梁京梅园里设宴,广请京城各府的夫人贵女和公子们赏秋,还特意交代了她也要一起去。 “表姐以前不常出面,但是总不能避人一辈子。”戚苒道,“你也不用害怕,到时候就和我一起便好,正好如婷也会来。” “多谢四妹。”还要小两岁的表妹照顾,薛鸣佩简直是无地自容。也知道大夫人是好意,希望自己出去走走,结交些朋友,哪里还好意思再推三阻四。 只是,她也知道,这一场宴会背后的另一层含义。 戚韫已经二十有一,还未曾婚配,大夫人哪里能不急,戚苒也快及笄,得慢慢相看着人家,所以这才借宴会掌眼呢。 听说那位大夫人十分看好的荻阳郡主,也会赴宴。 想到这里,她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恹恹地把耳坠子取下来收好。 真是贪得无厌。 戚韫对她的好感,本就是她借着原本的“薛鸣佩”偷来的,又不要脸地勾引,如今救下大哥,已经是大幸,她竟然还有不足之意? 趁早歇了这些遐思,只规规矩矩尽应有之责才是。 等到什么时候,戚韫对自己意兴寥寥,甚至觉得她碍了正室或者新人的眼,她也该知情识趣地讨个恩典,自行离开才是。 无欲无求,才不会痴心妄想,免得到时候难堪,吃尽苦头。 她淡了情意,吩咐枫儿伺候自己洗漱,换上衣服,打算一会儿就去馥恒庒和爹的庄子看看。大哥出来以后她一直不方便见他,到现在还记挂着他的伤呢。 情爱皆是浮云,于她而言,至亲和生意才是真正能倚仗的东西。 第六十章 带你离开 纵然之前听到崔扶山的详细描述,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真正亲眼看到大哥的情形,薛鸣佩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郑子衿!你这个没脑子的! 那么多南下的商队,你不挑别的,非要挑那一支遭瘟的,我看你是想气死我!”薛鸣佩一边骂一边眼泪糊了满脸,骂到兴头,溧州方言都冒出来了。 “你骗大姑娘小媳妇儿的时候,不是机灵得不得了吗?怎么在大理寺那些杀千刀的面前,就忘了你做戏卖惨起家的本事了!” 郑锡年急忙来哄:“佩娘啊,消消气,别伤了身子。都是他混账不懂事!” “您还骂他干什么!”薛鸣佩反而哭得更大声,“他都成这样了!他又不知道那商队有问题,说起来还是大理寺那些人不是东西!怎么能平白动用酷刑,不怕遭报应吗!” 郑锡年:“……” 他还是闭嘴吧。 以往家里两位大祖宗和小祖宗,要收拾子衿的时候,他一旦插嘴,就得做那被殃及的池鱼,怎么就忘了。 “佩娘?” 郑子衿养病的时候,已经从郑锡年那里听完了前因后果,只是还是半信半疑。 妹妹确实遭遇了不测,却重生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这怎么可能? 直到今日又一次听到妹妹的痛骂,彻底找回往昔的感觉,他才确信不疑,面前站着的这个矮些、瘦些,眉眼似乎成熟妩媚些的少女,是他妹妹。 两年多了!他已经快三年没被佩娘这么骂了! 佩娘……这就是他们家佩娘啊。 “是我错了,是我混账。” 本以为郑子衿会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地混过去,没想到这一次的他,却只会呢喃重复这一句话,仿佛积年口才和少年心性都在诏狱的刑具下磨灭尽了。 他试图抬手给妹妹擦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 薛鸣佩握着他少了两根手指的手,不再放声大哭,眼睛却红得更加厉害。 “已经不疼了,只是看着吓人而已。”郑子衿甚至笑了笑,“就是可惜了,之前大哥还说,要去学那些个书生上京赶考,考上了捞个大官做做呢,也让娘感受感受诰命大服和一般的衣服有什么不一样。可惜现在不能实现了,真为朝廷感到惋惜啊……” 薛鸣佩低着头嘲笑:“就你那诗经都背不熟的脑子,还科考呢,七岁了自个儿名字还写不好,讨姑娘欢心还要天天花钱请隔壁的李秀才替你写,白瞎了一张状元似的脸,也不怕把批卷的大人们气死。” 可是眼泪还是不断低落下来,打到伤痕累累的手背上。 “佩娘,你现在过得好么?” “好啊,爹不是都告诉你了吗?现在我是相府的表小姐,手里有京城的铺子庄子,又有权又有钱,自在逍遥得不得了。不知道多威风。” “……”郑子衿望着她,没有说话。 直到郑锡年跑去看煎的药有没有好,他才低声道:“你过得不好,佩娘,你骗不了我。” 薛鸣佩站起身来,背对着他:“现在你平安无事出来,等把娘接过来请大夫治好病,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我自然就好了。” “那你呢!难道你要一直留在那什么戚府吗?”郑子衿道,“虽然我不认识什么世家的人,但也知道这些大家族到底多么规矩森严,小姐夫人们一举一动都不能随意。女子的婚事更是被当成交易。” “可是佩娘,你不一样,你是江南养出来的小鱼儿,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娘走南闯北,独当一面,没有什么能够困住你。你不该被束缚在高门深宅里,和一院子的女人勾心斗角,为了夫君的宠爱殚精竭虑。我们怎么舍得你留在那里?” 郑子衿深吸一口气:“佩娘,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舍了全部带你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总有容身之地。万贯家财都是身外之物,大不了重新开始,你大哥我还年轻呢。戚府总不至于为了一个表小姐一直追下去。 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设下计谋,假死脱身……” 听着大哥不断地说出一个又一个的提议,满心筹划着怎么带她走,薛鸣佩只觉得眼睛愈发模糊。 她不能。 世间因果,一饮一啄。 真正的郑子佩已经死了,她现在是薛鸣佩。 得了这具身体,得了多余的性命,怎么能不承担相应的责任。她就这么一走了之,戚宁雪,枫儿还有崔扶山呢?即便她可以用赚来的银子,尽了身为“薛鸣佩”对戚宁雪的生养之恩,即便她可以带着枫儿和崔扶山走,那她答应戚韫的事情呢? 别人履行了承诺,救出了大哥,也亲口和大夫人明说,她怎能背信弃义? 更何况,眼下她的处境并没有不好的地方,为什么要冒险死遁?哪怕有万中之一的可能性,让郑家因为戚府的怒火而陷入危险,那都是不值得的。 “大哥,我不是傻子。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我真正吃亏了?”薛鸣佩擦干净眼泪,转身对着他莞尔一笑,“我现在是真得很好。等到娘来了,我们不就能一家团聚了吗?即便在外人眼中我不再是郑家人,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就当我白赚了一条命,又多了一家人,这不是很好吗?” 郑子衿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我劝不了你,也知道你向来主意大。无论如何,以后有什么需要大哥做的,直接提。” 听上去是那么一回事,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什么时候和你客气过了?” “对了,之前大理寺那位少卿大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薛鸣佩哽了一下,把戚韫的身份,以及那一套“恩人”的说辞说了:“以后可别说漏嘴。” 只是隐瞒了戚韫出手的真正原因。 “原来是这样。”郑子衿点点头。 看来这个戚府里的人对佩娘确实还可以啊? “我这边有个小侍卫,身手很好,你让爹南下回去的时候带着他,顺便也带他逛逛江南。”薛鸣佩想了想,“那孩子长这么大,只怕还没尽兴玩过。”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愈发觉得崔扶山的生长环境太畸形了,性子没被养歪已经很难得,让那孩子跟着南下,既能保护爹娘,也能让他轻松轻松。 第六十一章 世子郡主 五天后,梅园。 梅园建于前朝中期,名为梅,却并非是因为种了梅花,而是因为其主人是个姓梅的雅客。到了梁惠帝时期,梅氏传人为了功名前程,主动把园子献给了惠帝,惠帝龙颜大悦,便下令将此园开放。 这里草木丰茂,种植了各种奇葩花卉,四时之景不同,梁京中贵人常常在此设宴。 大夫人和几位其他府的夫人们许久不见,忙着叙情,见宴还早,也不想后辈们拘束,让她们自己玩乐去。 周府的周如婷小姐也来了,看到戚苒和薛鸣佩十分高兴。得知薛鸣佩是第一次来,便自告奋勇地带着她逛园子。 “对了,怎么不见戚二公子?我堂兄几天前就在惦记着今日找他喝酒呢。”周如婷笑道,“这一场宴会,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冲着他来的,他不会反而失约吧?” 薛鸣佩道:“表哥原本是要和我们一起来的,谁知道快出门的时候,宫里突然传旨急召他。他便让我们先出发了。也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赶上。 “戚二公子真忙啊。”周如婷咂舌,“还是我这样的闲人好,可以毫无负担地跑来玩儿,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就被抓壮丁。” “二哥是男人,当然还是公务为重。”戚苒以扇遮面,“而咱们女儿家的‘公务’,便在这大大小小的宴会里。” 周如婷:“你这样说我还挺无地自容的,什么‘公务’不‘公务’,我来就是为了吃喝玩乐的。听说梅园这个时节,会用应季的花朵做糕点,比京城常卖的更新鲜,还是江南的做法。” 她说得十分认真,可爱得薛鸣佩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周小姐才多大,当然只要考虑吃喝就好。” “薛姐姐,虽然我是为了吃喝,但我也知道别人都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周如婷乖乖任捏,“比如阿苒,今天来的那些公子,有你觉得还不错看上的吗?” 戚苒被她一句话说得耳根红了,恼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什么看!你现在倒是自在,再过几年,就轮到你被拉出来到处遛了。” “阿苒又不好意思了,你的脸皮比我堂哥的钱袋子还薄。”周如婷笑嘻嘻,“就算再过几年,我也不怕被遛,我爹说了,到时候我喜欢谁,他就去和人家里说。不过我没有那么大追求,只要能找到一个和我一样,爱吃爱玩,脾气好,不嫌弃一起混日子的就好。” “……”戚苒欲言又止,“如婷,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日子能混是福气啊,听说今天晏世子也来了,要不是我年纪实在太小,我都想和他相看了。”周如婷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薛鸣佩怔了怔:“晏世子?” “是啊,薛姐姐竟然不知道吗?”周如婷道,“广陵侯府的世子爷,和魏国公府的卞二公子,就是咱们梁京的两大草包混子。年纪也不小了,没个正事儿,天天混日子,恨不得一辈子睡过去。今儿无聊了就去斗虫斗花,明儿兴起了就带着一堆人去湖边打水漂比着玩。 我爹都说,废物常有,但能像他们俩这么废的,实在难得。” 薛鸣佩哑然。 这个晏世子就是辛夷说的那个一开始救了她的人吧?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那你为什么还想和他相看?” “因为他虽然废,但人不错啊。”周如婷认真道,“他找乐子,顶多是换个衣裳跑到茶馆子里假扮说书先生,沿街给看得顺眼的人塞银子,起码不会像邵小爷还有我堂哥他们一样眠花宿柳,吃酒赌钱,废也废得很有原则,很善良。” 薛鸣佩:“……”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们梁京真是个藏龙卧虎,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什么样的奇葩都有! 戚苒却不以为然:“世家儿女,享尽了家族庇佑,荣华富贵,自然就该为家族出力尽兴,要是都如晏世子这样,如何立足?” “所以广陵侯府才一年不如一年啊。”周如婷快人快语,“我爹说惠帝时期侯府在朝中还有不少弟子身居要职呢,你看看现在何等颓势?不然晏世子生得那么好看,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娶亲?” 戚苒蹙眉:“和咱们又没有什么关系,总是讨论人家的婚事做什么。” “好好,那不讨论他,讨论咱们——”周如婷眼珠子一转,“哎,薛姐姐,你有什么看上的儿郎吗?” 怎么又扯到她身上了! 几位小姐正在说笑打闹,戚苒突然敛了笑容,拉了拉周如婷的衣角,示意她收声。 只见绮华盛开,一片云蒸霞蔚,如同雪浪翻涌,几处飞檐下悬挂着的铜铃,也随风轻响着。亭榭之下,几位年纪大一些的贵女,正被侍女簇拥着,聚在一起闲聊,衣香鬓影和花影相衬,无限风华。 “是荻阳郡主和邱家、杨家的几位姐姐。”戚苒低声对薛鸣佩道。 听到这个名号,薛鸣佩心中一动。 那几位已经看到了三人,甚至点头致意,她们便上前见礼。 薛鸣佩一眼便看到了独坐在最边际的美人靠上的一位小姐,气质如兰,风姿如仙,衣成千堆雪,在这么多出众的贵女之间,也犹如鹤立鸡群。 而坐在众女中间的一位,身上穿着的是中川宜州最难得的千丝浮光锦,簪星曳月,浑身格外华贵,看到戚苒,清丽的脸上露出笑容:“阿苒来了啊。” “戚苒见过郡主。” 这就是荻阳郡主? 薛鸣佩跟着一起行了礼,便感到郡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意味不明。 “这一位,便是借住在戚府的那位薛小姐了吧。”荻阳郡主对着她点了点头,竟然很是欣悦的样子,“早就听说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和你结交。今日见了,果然是一位十分貌美的姐妹呢。” “郡主谬赞了,鸣佩不敢当。”薛鸣佩觉得哪里怪怪的,只能硬着头皮道。 她这个态度,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和戚韫的事情?当时落水的画舫宴,荻阳郡主应该也在场吧。 虽然荻阳郡主和戚韫还没有正式定亲,但是王府和戚府这边,应该都是喜闻乐见的,郡主自己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什么敢当不敢当的,太生分了。”荻阳郡主莞尔,“难道是薛小姐不愿意和我结交?” 薛鸣佩:“……” 第六十二章 贵女诗会 荻阳郡主这句话问得很有意思。 她是堂堂王府郡主,薛鸣佩不过区区一个罪臣遗孤。若是说愿意,传出去便是薛鸣佩不知尊卑地攀附巴结;若是说不愿意,那更是以下犯上;若是不吭声,那就是无礼粗笨。 心累。 大哥前几天还跟她说什么?这么快就来了。 有意思吗?真没意思。 “郡主看得上鸣佩,是鸣佩的荣幸。”她笑得不卑不亢,心中却十分怠惰。 “既然如此,薛姑娘便坐下来陪我们一起说说话吧。”荻阳郡主道,“阿苒,如婷,你们呢?” “那就打扰郡主和几位姐姐了。”戚苒道。 周如婷其实不是很想留下来,听这些年纪大些的姐姐们说废话,表面和和气气,一句话却得掰成十句话琢磨,明争暗斗,累死了。哪像薛姐姐,有什么说什么,求帮忙也直接给银子,大大方方的。 可是见戚苒说留下,只好跟过来,头发都无聊得耷拉下来了。 “几位姐姐在说什么呢?” 荻阳郡主道:“今儿戚夫人邀我等赏秋,我们便想仿着前人梅园诗会,在这儿起韵作诗。” “……”薛鸣佩的嘴角抽了抽,仿佛又体会到了在族学的时候,每次面对诗文考试,抓耳挠腮憋不出两句的窘迫感了。 真是对不住,他们郑家一家四口,各个都长了一副才华横溢的脸,但肚子里的墨水儿还没有碗底深。 那几位贵女似乎都做得差不多了,正在挥毫如雨。 看了一眼别人的笔迹,薛鸣佩愈发汗颜。 梁京贵女真是各个不凡,连咬着手指头苦思乱写的周如婷,字都比她好看! 薛鸣佩大为震撼,薛鸣佩无地自容。 “薛姑娘怎么不写呢?”荻阳郡主摇着纨扇,动作间不急不缓,尽是天家风仪,“莫不是用不惯这儿的纸笔?” 嗯……她还真不知道不同的纸笔用起来有多少区别,十分诚恳道:“不怕郡主和几位小姐笑话,鸣佩没什么诗情,委实是作不出来,就不贻笑大方了。” 她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不行,倒是出乎另外几人的意料。有两位贵女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不屑,但她们都是自矜身份的人,当然不会没有教养地直接出言讽刺。 不过其中一人却道:“是吗?我怎么听戚府的另外几位姐妹说过,薛小姐几门功课,其他不论,唯有作诗是最好的?还被你们夫子特意拿出来夸赞呢。莫不是做得太好了,怕把我们姐妹们的都给比了下去,想给我们点面子呢?” 戚霜那些人在外面都是怎么传她的啊? 薛鸣佩:“这位小姐说笑了,今日是宴会又不是他们新科才子们的探花宴,须得比出个第一第二来,姐妹们作得尽兴就好。我若是真有诗才,又何必特意掩饰,扫大家的兴致呢? 这样,鸣佩斗胆借花献佛,吟咏前人佳作代叙秋情,如何?” 那贵女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另一道温和女声: “薛小姐说的是,我等姐妹作着玩而已,意思到了即可。” 薛鸣佩望过去,正是那位让她第一眼就注意到的,独坐一边的少女。她的五官并没有多么精致美丽,通身却有空谷幽兰,梅上晴雪的气质,让人见了就觉得安静和宁。 “我同意薛姐姐和邱姐姐的话!”周如婷认真地点点头,苦恼道,“要是必须自己作,那如婷只能哭着求几位姐姐别笑话了。” 有了小如婷插科打诨,原本有些古怪的氛围,又变得轻松下来。 只是荻阳郡主的话也变得少了,只慵懒斜倚着,看也没多看薛鸣佩一眼。 不多时,贵女们都作完了诗,荻阳郡主将所有人的看了看,笑道:“果然还是筝年的,与我们作得不同,就算是在探花宴里拿出来,也能把那些新科才子们的比下去。” “‘邱氏温竹’,才绝梁京,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庸人比得上的。”一开始和薛鸣佩过不去的那位小姐闻言,冷笑一声,对着荻阳郡主一礼,“郡主,我还有别的事情,就先行告辞了。” “好,你去吧。”荻阳郡主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温和地一点头。 诗宴没能继续多久,贵女们便接连告辞了,只剩下那少女依旧坐在那个独善其身的位置,头慢慢低下去。 “邱姐姐,你没事吧?”周如婷道。 “我没事。”那少女对着她们几个笑了笑,便也告辞离去,走之前还不忘记把诗稿都整理好。 原本热闹的亭榭,一时间又空旷下来。 薛鸣佩:“那是谁?” “邱姐姐吗?她是邱府的大小姐,名唤筝年,也是咱们梁京有名的才女。”周如婷绷紧了小脸道,“哼,这些人,平时嫉妒邱姐姐名声,背地酸言酸语,每次这种事情还非要拉着她,惦记着能借她的名气,也博个什么美谈了,末了发现才不如人,就又是这种嘴脸! 也就是邱姐姐性子温柔,要是换成了我,非得让她们下不来台!” 戚苒:“如婷,别在这里说。你年纪小又心直口快的,有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记恨上了。常言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是是是,好阿苒,我知道了。”周如婷把两个姐姐的胳膊拉住爱娇起来,“好啦不说这些了,刚刚本来想带你们去个好去处玩呢,谁知道被拉过来看什么‘湿’啊‘干’的。走走走!” 小孩子的气恼快乐,就跟一阵风似的,立刻就刮没了。 另一头,荻阳郡主温盈在侍女的伺候下,莲步轻移,坐在赏花的清露台上。她垂眼打量着下方那又言笑晏晏起来的三个少女,情绪莫明。 “郡主,怎么了?” “真是奇怪,以前见那薛氏女的所作所为,不像是个没心眼的。”温盈冷冷一笑,“怎么今个儿真正对上了,竟然是这样一个无知无觉的蠢货?” 竟然真得就只顾着和那两个小女孩游园了。 “她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又没了爹,能见过什么世面?自然是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侍女给她捏肩,轻声道,“这样也好,您之前不是还担心吗?现在来看,这一位根本不足为惧。” “呵,希望她能有些自知之明吧。”温盈抬起手指,欣赏自己繁美精致的丹寇,语气慵懒,“一个侧室罢了,若是恼了我,我随时都有一百种法子,让她生不如死,眼下更重要的还是戚韫的态度。 对了,他还没有来吗?” “奴婢已经派人去等了,戚二公子一来,便将他请过来见您。” 第六十三章 皇子猪肉 正明门前,当值的左右监门府卫齐步巡守,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戚韫端坐其中,闭眼养神,但是表情并不是很好看。落影铺在他的身上,一半深沉的阴翳,打成了锋利的形状。 直到过了很久,马车停在了梅园,他才又睁开眼睛,仿佛将前朝那些沉重灰暗的东西压了下去,又变成了世人眼中的翩翩佳公子。 “阿韫!你可终于来了!都等着你呢!” 周平望得到消息,第一个出来迎接他,见周围没有其他人,凑过来把人肩膀一揽,低声道:“怎么了?陛下找你说了什么,给你愁得头上都要长草了?” 戚韫心知瞒不过他,喟叹一声:“陛下想废了太子。” “哦,我还以为……”周平望习以为常地接了一句,然后没了声音。 好一会儿,提高了声音:“什么!你说什么——” 吓得旁边几位赏景闲聊的公子看了过来。 戚韫面无表情地把他嘴一捂:“你想嚷嚷得满梁京都知道吗?” 周平望的额头已经冒出冷汗,环顾四周,把戚韫拉到了僻静的地方,才发出连环炮一样的追问:“不是吧,你确定吗?陛下真得不是只是说说气话?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以来,并没有什么大的过失吧?而且陛下现在只有他一个嫡子了,怎么会突然就想废太子?难道是你祖父……” “不是。”戚韫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陛下如今还活着的成年皇子,只有太子,三皇子丹王,五皇子宜王,六皇子启王。这里面有哪一个,是我祖父看得上,愿意为了他把太子拉下马的?” “……”周平望讪讪,“阿韫,你说得可真直接。” 把皇帝的儿子们,当城西肉摊上的猪肉来挑拣肥瘦呢? 还一块肉都看不上。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戚韫道,“太子确实没有大的过失,但也没有什么建树,一直以来十分庸常,凡事都听信谢伯潜的。” “谢伯潜毕竟是他亲舅舅嘛,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周平望道,“你的意思是因为谢伯潜?可是他已经死了啊?陛下若是想废太子,怎么不趁着上个月收拾谢氏的时候一起动手,事后又来算账?” “陛下虽然对太子不满,但一开始并没想动他。可是谁知道皇后娘娘这几个月,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太子便求到了陛下面前,为谢伯潜被流放的儿子和宜王求情,这不就捅了马蜂窝了吗?” 皇后娘娘是谢伯潜的亲妹妹,五皇子宜王已逝的正妃是谢伯潜的女儿。皇帝正大刀阔斧地清理谢党,看到姓谢的都气得眼红,何况是这些和谢伯潜紧密相连的人?便在兴庆宫大骂太子听信偏向,妇人之仁,毫无主见,不堪为储君。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御史台还参了太子的丈人家里,贪污受贿,陛下便有了心思。” …… 朝事说完,兄弟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十分沉闷。 谢党败了,对于其他五族是好事,但是太子若是被废,新一轮夺嫡又开始,那就又是一番血雨腥风。他们倒不会惧怕,甚至自负地相信可以乘一波东风,再上青云。 可是危险和机遇从来都是如影随形。 尤其是在这么一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君王身边。 “阿韫,我听说你要纳了薛氏女?”好一会儿,周平望戳了戳他,又道。 戚韫挑了挑眉:“你消息倒是灵通。” “……阿韫,你糊涂啊!”周平望咳声叹气,看他的目光颇为恨铁不成钢,“这个节骨眼,你纳薛氏女,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明璋太子自裁于东宫已经八年了,陛下终于把他和他背后的新政党人淡忘。 可偏偏这个时候,如今这位太子——明璋太子的同母胞弟,被谢伯潜养成这么一个不中用的模样,陛下怎么会不又想到英年早逝,惊才绝艳的嫡长子? “他这个时候,肯定都恨死新政党人了,呵呵,祸害了他那么完美的一个继承人。本来早就忘了薛鸣佩这个漏网之鱼,你现在一动作,梁京里各方势力,谁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肯定会拿出来到处说。 到时候传到陛下耳里,他是多想还是不以为意,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住的了。” 戚韫不动声色:“一个侧室而已,皇帝还能管到臣子的屋里事吗?” “别犯浑,陛下要动手,就没有屋里事,都是国事。” “……”戚韫的身上泛起一丝烦躁之意。 周平望的话他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真让他就因为这个而杯弓蛇影,那也太憋屈了。 “陛下既然在你面前透了风,那就不是无的放矢,总得做好准备才是。”周平望道,“阿韫,世间女子,姹紫嫣红,不过都是爷们儿的点缀罢了。闲暇了,采上一朵养在屋里,嗅个好心情来,可和前程大业比起来,那算得上什么?” “用得着你提醒吗?”戚韫嗤笑一声,“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说前程大业?周小爷,先努力努力,做到五天之内不把你叔叔气个半死吧!” 周平望的叔叔,便是戚韫的直属上官,大理寺卿周大人。 “……戚韫,有你这么做兄弟的吗!”周平望不满地给了他一拳,“好啊你,居然为了个没进门的侧室这么寒碜我!你该不会真对她动心了吧?” “说什么呢?”戚韫一扇子拍在他肩膀,自顾自地提步,将扇子一展,“不过是觉得她好颜色,春光不可辜负罢了。 “哼哼,那就好。你要真犯浑,我可得提醒提醒你,她以前都做了些什么,免得你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两人正要前进,却见一侍女走过来,行礼道: “戚二公子,我们郡主等候您多时了,请。” “……”戚韫摇扇的动作停了停。 周平望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故意拉长了声调:“哦哦哦——是荻阳郡主啊,阿韫,还不快去?人家等你等得快心焦了!” 还用膝盖踢了踢戚韫的腿弯,换来对方一记似笑非笑的眼刀。 “好,姑娘带路吧。” 见戚韫乖乖去了,周平望摇头晃脑地满意一点头。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他就说嘛,他们阿韫怎么可能真得昏了头。 侧室算什么,他缺女人,自己这个做兄弟的,当天就能送过来二十个环肥燕瘦,风姿不同的美人儿来。正妻才是和他们仕途息息相关,必须认真选择的。 第六十四章 你我婚事 戚韫被侍女领着上了清露台。 荻阳郡主端坐着茶案的另一端,手里拿着根茶匙,动作优美地轻轻搅着。 “二公子。”看到戚韫,她露出浅淡笑容,略一点头,“可让本郡主好等啊。” 戚韫和她见了礼,却没有坐下:“不知道郡主找我有什么事?” “连我一杯茶都不肯赏脸?”温盈支着下颔,语气幽幽,“难道二公子还怕我这茶不够好,又或者是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这话听着可不像样子,光天化日之下,温盈能对戚韫一个大男人使什么手段?何况她一个王府郡主,自有矜贵,何必自降身份作这些事。 “请吧。” 侍女们立刻低头退开到二十步以外。 “本郡主也懒得拐弯抹角,就是想问问二公子,如何看待我父王和令堂,对你我二人婚事的打算?”温盈的声音里带了笑意,毫无一般女儿家提到婚事的羞赧。 “上一回公主的画舫宴,戚韫已经和郡主说得很清楚了。”戚韫挑眉,“郡主是好女子,却不适合韫。” “此一时,彼一时。”温盈道,“那时候戚氏和谢氏之争,尚且在紧要关头,公子自然不愿意娶宗室女,更属意同为盟友的世家女。” “可是现在谢家倒了,你们世家五族,还能继续做盟友吗?” 一直神色淡然的戚韫,终于抬起眼睛,认真地打量起来她。 当然不能。 没了谢家这个共同的敌人,世家便会渐渐回到以前的状态,彼此竞争掠夺谢家留下来的政治资源。 “戚公子,这一场,你们戚家出尽了风头,你祖父也代替谢伯潜,成了新任的凤阁右相,从次辅成了首辅。”温盈显然很满意戚韫的反应,将手边的茶盏往戚韫面前一推,“很快,戚家就会成为第二个谢家了,再不找个新盟友,你打算如何应付接下来的新一轮争斗?” “郡主好口才,好眼界。”戚韫也笑了,“不过,那么多盟友让戚家来挑呢,何必非得是丹王府?” 没想到温盈一个女子,竟然也对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看来她在丹王府的地位,并不只是一个受宠的郡主。 丹王温祈,是用心地培养这个女儿。 戚韫的表情微冷。 这一次皇帝对太子大怒,里面果然有丹王的手笔。 太子若是被废,丹王便成了最有可能继承大位的人。他行三,比其他几位年纪更长,母家势力也最强。 而五皇子宜王,有个谢氏出身的元妃,和拥有谢家血脉世子,皇帝定不会选他。至于六皇子启王,此人在他看来,心计比两位兄长更深,在朝堂和宗室的名声都更好。但是他不声不响地做了多年闲王,势力是绝对不能和现在的丹王抗衡的。 “如何?二公子比较完了吗?是不是也发现,我父王是最有可能登上那个位置的?” 温盈弯起眼睛,笑意潋滟,竟然生出几分情意绵绵的味道,也不知道这情意是对着戚韫,还是对着戚氏。 “戚家没必要卷进夺嫡之事里。”戚韫不为所动。 这也不符合他们戚氏一直以来遵循的理念。祖父也好,他也好,并没有走谢家路子的打算。尤其是绍永一朝,做了储君就稳了吗?他看未必。 若是剩下几位皇子中,有他们戚家看得上的,那还能另作别论。 只可惜,就如他和周平望所说——戚氏看不上丹王,没必要蹚浑水。否则苒妹的婚事,就不会只让他娘来筹谋了,而会交给祖父。 “二公子,你应当比我更明白。人身处局势之中,不是想就可以独善其身的。不主动出击,错过了机会,岂不是可惜?” 听出了戚韫的言外之意,温盈也无法像一开始那样淡然,语气里带了怒意。 好好好,好个戚韫!好个戚氏!竟然这样小觑他们王府? 她闭了闭眼:“王府也不是只有戚氏一个选择,五族之中,有的是人稀罕!” “韫不敢。” “呵呵,有什么不敢的?这里没有外人,咱们都不必说场面话。你说得对,现状是宗室式微,不如世家。可你们戚氏当真就高枕无忧了吗?这一代的戚氏子弟除了你以外,还有几个有大出息的?不论嫡支,旁支中也是人才寥寥。戚相能一人力挽狂澜多久,公子就那么笃定,戚氏可以在接下来的浪潮中多年不倒?” 温盈撕裂了一开始的和平友好,语气变得尖锐,眼睛却变得无比明亮。 这段不客气的话,却直说到了戚韫心里,比原本的恭维更让人动摇。 “等到那个时候,公子就会发现,错过我,是怎样可惜的一件事了。”温盈垂下眼睛,收敛了浑身的咄咄逼人,“我在内,可以为公子打理好后宅诸事,让公子安心朝事;在外,我丹王府在京城在京外的势力,都会成为戚氏新的根枝。” “……”如果不是涉嫌嘲讽,戚韫简直都想为荻阳郡主鼓掌称好了。 说得真好,他差一点就被说服了。 大梁并无驸马不得入朝的要求,昌怡公主的第一任丈夫便是东靖军的将军。若他真娶了荻阳,以后丹王继位,戚氏就是从龙之功,他自己更是平步青云。 细想一下,目前的梁京贵女中,他暂时也确实找不到一个,比她对自己更有利的正妻人选了。 可惜,他这个人的性子,实在是难伺候得很。心情不好,没有眼缘了,软硬都不吃。若是喜欢了,用不着对方绞尽脑汁,他自然会把想要的捧给她。 温盈说的不错,戚氏前景不明,群狼环伺,但他自负,这些困境他自己就能带着戚氏走出来,用不着卖了婚事去给丹王府做嫁衣。 “这茶是顶好的西州绿英,只可惜,太苦了,我不喜欢。”戚韫起身行礼,“若无其他的事情,我便告辞了。” “且慢!”万万没想到戚韫还是无动于衷,温盈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 狗男人!怎么这么难搞定?非得逼着她拿出撒手锏吗! “戚韫,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大哥去世的真相,不想给他报仇了吗!” 戚韫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果然,呵呵,非要搬出戚韬,他才能相信丹王府的诚意。 接着,便看到戚韫回头,面色阴沉如水,一字一句:“你说什么?” 第六十五章 陡然失明 戚韬大戚韫八岁,走的时候还没有及冠。 那时候他已经想清楚了,所谓的“将军梦”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可是又不愿意听从祖父的安排,留在京城,非要外任。 所以说他又笨又死心眼啊,外任上的水深着呢,哪里是他一个十九岁的愣头小子能应付得来的? 戚韬赴任中川,没多久所在的那一州的骆城,便爆发了时疫。这疫病十分古怪,即便朝廷立刻云集天下名医,研制解法,可还是没有立刻控制住。最后为了更多人的生死,绍永帝下令,把骆城一把火烧了。 那时候戚韬不肯提前撤退,堂堂戚氏的公子,最后竟然陷在了那穷山僻壤里,和骆城其他十万人一起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消息传到梁京,他娘就昏了过去,大病一场,养了好几年才慢慢恢复。 这么多年了,戚韬的死依旧是戚氏不愿重提的伤疤。 可是现在温盈却说,这里面另有蹊跷? 不可能,当年大哥之死,祖父何等伤心,已经尽戚氏之力查过骆城时疫案了,不应该还有隐情。 “二公子勿恼,本郡主当然知道这件事不能儿戏,也无意拿亡者作筏。只是哪怕有一点不寻常,也不能错过,免得逝者含冤,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温盈道,“现在,你愿意坐下来,喝我这杯茶了吗?” “……”戚韫沉着脸,将茶盏拿起来一饮而尽,又坐了回去。 几只鸟雀落在枝头,婉转鸣啼。侍女拿着花剪,将开得正好的绿菊撷在盘中,捧给正聊得畅怀的几位夫人赏玩。 大夫人低声问侍女:“二公子呢?” 侍女耳语了一番,大夫人扬唇而笑。 好啊,这个臭小子,之前还担心他今天又要借着公务繁忙,把宴会躲过去,她都想好回去怎么收拾他了。 没想到他不仅来了,还赴了荻阳的约。 果然,以前是愣头小子不知事,现在开窍了就主动了,以后她这个做娘的也可以松快些。不由得喜笑颜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含饴弄孙的美好场景。 正说着,便看到戚苒单独走了过来。 “阿苒?鸣佩人呢,她不是一直和你一起?” 戚苒道:“如婷吃坏了肚子,表姐陪她去了,我来找娘和周夫人说明此事。要不要派人给她准备些热汤什么的,我看她疼得十分厉害。” 一旁的周夫人直摇头,仿佛已经彻底对这女儿没法子,气得直掐腰:“这个婷儿!她一定又是贪嘴了!桃酥、杏酪,你们快去看看小姐,若她还是不舒服,趁早带着她回府看府医。这丫头,一会儿不给我找事就不舒坦!” “……”大夫人听着那俩丫鬟的名字,沉默了一下。 姐姐啊,也不怪如婷贪嘴,您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什么样吗? 打发了人手忙脚乱离开,大夫人心下一动:“阿苒,是你表姐主动说去陪如婷的吗?” “是啊,娘,表姐也是因为知道女儿走得累了,便让我先回来,也好休息。” “这样啊。”大夫人蹙眉。 鸣佩这孩子,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应当不会?看她这几个月还挺乖巧的,自己也同意了让阿韫纳她。 若是在这种时候,她因为荻阳心里又生出其他想法,作出怪来,那可真是大大的不聪明了。 “你们几个一起过去,看看表小姐要不要帮忙。” “是,夫人。” 然而,此时此刻的薛鸣佩,却并不在更衣室外。 她艰难地从意识的混沌中醒过来,便觉得后脑疼得厉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好疼啊…… 不对! 她一个激灵,立刻回想起来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诗会之后,她继续和戚苒、周如婷游园,谁知道如婷这孩子突然腹痛难忍,她便陪她去方便。可是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回事,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来,心中担心便想进去看看…… 接着便觉得后脑一痛,失去了意识。 是谁?想对她做什么? 薛鸣佩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是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她摸索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这是一个房间,还是个很精致的房间,鼻间嗅到了熏香的味道,不是寻常香料。 她没有贸然出声,试图找到光源,心中却陡然一凉。 不,不对。原本她以为是这屋子昏暗,可是现在却发现……好像是她眼睛看不见了! 后脑依旧剧痛不止,薛鸣佩没摸出内里,心中慌乱起来,忍不住抱住自己。 怎么会看不见了?她瞎了吗?这里是哪里,是什么人对她动手,又想做什么……失明带来的未知恐惧,令她无所适从,只觉得有无数危险潜伏在四面八方。 逃出去——无论如何先逃出去! 她扶住了什么东西站起来,伸手摸索着小心前进,谁知道脚下立刻绊到了一件坚硬的物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腿上已经是青青紫紫。 周围许多物事次第倒下,哪怕看不见也能想象得到一片狼藉的惨状,薛鸣佩胆战心惊,便听到一道年轻的男声:“谁!” 她吓得连呼吸都快停下来了。 黑暗中,男人低沉的喘息变得更加清晰。 “出去!” “……”大哥,我也想出去,我看不见路啊! 薛鸣佩听出来对方的状态不对劲:“误会误会!我被人打昏了,一醒来就在这儿,并没有歹意,公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告诉我路,我马上就走。” 那声音停滞了好一会儿,仿佛在艰难压抑着什么: “——快出去!” 蕴含着万千怒意和克制的欲念。 真有素质,这时候都不说“滚”的。 电光火石之间,薛鸣佩立刻反应过来了。 已经经历过人事,此人现在的状态,哪怕只听声音,她好像也能猜得出来怎么回事……有人把她打昏了放进这个房间,根本是想彻底毁了她! 一旦……她哪里还有性命! 薛鸣佩再也顾不得什么看不看得见了,吓得拔腿就逃。 可是越慌却越乱。 常人陡然失明,是绝对没法像盲眼多年的人一样,快速适应这种处境的,尤其是惊惧之下,只会更加手足无措。 脚底绊倒了更多东西,那些狼藉变成了更多阻碍,让她难以离开方寸之地,绕来绕去,晕头转向。 薛鸣佩急得快要哭出来,最后只能摸着东西朝一个方向不断挪,以免自己又原地打转。 下一瞬,手却触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 “……” 薛鸣佩傻眼了。 她转身就跑,却被一只火热的手拉住。 “让……你……跑。”那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不稳的气息颤抖着钻入她的耳中,带起一串颤栗的感觉,“你……往哪儿跑!” 第六十六章 意中有人 “我不是故意的!这位公子,你放开我啊!”薛鸣佩试图挣扎,却被抓得更紧,“要不然我出去之后,找人给你帮忙?眼下这情形,显然是咱们两都被人坑了,你你你可千万不要冲动,不然就正好中了别人奸计了!” “……你别动!” 背后的躯体愈发烫了。 薛鸣佩感觉这人的神志,好像都有些不清,不敢再动,继续言语攻击:“我观阁下并非浪荡之辈,品质高洁,所以定不想别人诡计得逞。一会儿只怕就有人赶来了,不如我们俩联手?您帮我离开这里,我去找你信得过的人……” “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对方打断了她,语气笃定,尾音却因为情潮,抖出个波浪来,乍然一听,竟然有种诡异的可爱。 “……”薛鸣佩本不想暴露自己这个致命的命门,还指望着对方受药效煎熬,没有一直注意着自己的动作,又或者万一他也和她一样突然瞎了呢!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那躯体又贴了上来,耳畔传来解渴一般餍足的喟叹,一只手探入了衣襟,吓得薛鸣佩一把抓住他的手:“公子!你清醒一点啊!” 那人的呼吸又平缓了下来,仿佛真得“清醒”起来,语气急促:“你定亲了吗?或者有没有喜欢的人?” “定了,下个月成礼,很喜欢他。而且我身世不太好,你和我扯上关系会倒霉的,说不定会惹怒皇帝,自毁前程还是小事,家里都会受牵连。不然害你的为何不捉别人进来,唯独捉我?公子你想清楚啊!”薛鸣佩毫不犹豫,竹筒倒豆子一般快速说道。 心中又庆幸,此人都被药成这样了,还特意问一下,不是那种不顾人死后,以自我为上的人。若是换成戚燎那种人,第一时间就把她拖过去解药了,哪里还会废话。 “……”身后的声音沉默了。 薛鸣佩好像听到一声叹息,差点以为是错觉:“公子?” 接着她便觉得那只手摸上自己的发髻。 如瀑长发,披散下来。 “公子!”薛鸣佩变了脸色,意图挣扎。 难道是她想错了?即便她这样说,此人也不肯…… 随即,便听到一声压抑的痛哼,血腥味和另一股沁人奇香,铺陈开来。 “别闻。”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又好像似曾相识,不等薛鸣佩细想,便觉得口鼻被他滚烫的手捂住。 有什么液体,顺着他的胳膊流淌下来,流到她的脖颈肩膀,不断滑落。 薛鸣佩睁大眼睛。 她的簪子。 他并不是想做失礼之举,而是怕自己抵抗不了药性,拿她的簪子划伤了自己放血。 心头涌上一抹动容。 “你失明了,现在是绝对不能独自离开的,说不定还会遇上守株待兔的人,继续对你下手。”那声音中的情欲退散了一些,“不如躲在我这里,等我的人来了,送你回去。” “多谢公子。”薛鸣佩真情实意。 “没办法啊,谁让我这么讨姑娘嫌弃,宁肯把自己贬低成个扫把星,也不肯嫁给我。”对方竟然还幽幽地怼了一句。 “不不,公子很好,委实是我配不上。”薛鸣佩连忙道。 下一瞬,她便觉得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抱了起来,吓得手忙脚乱地乱抓,却摸到了对方线条流丽的下颔,仿佛被烫到似的又立刻抽回去。 “好摸吗?” “……”这位不知名的公子,您伤口还流着血呢,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的。 “你做什么?放开我……” “别动,把你藏起来。一会儿你若是没忍住发出声音,让人发现了,我可不兜底。” 接着,薛鸣佩便觉得自己被放入一个什么密闭的空间,似乎是床底。 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噤声!”那人收敛了原本的不正经,把似乎是被子什么东西垂下来,遮住薛鸣佩的身形,接着房门便被人猛然敲开。 “世子!世子您没事吧!” 薛鸣佩愣怔了一下。 世子? 若是她没有记错,今天赴宴的各府公子中,能被称为“世子”的,只有…… “出去!本世子能有什么事?还是说,有人希望我出什么事?” “我们听说您好像不舒服,房间里动静也不对劲……” “别让我再说第三遍,出去。”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又是更多急促凌乱的脚步,还有一道不怀好意的男声:“阿钧啊,怎么把人都拦在外面了?莫不是正在忙着什么好事,怕我等打扰?” “只是我身体不舒服而已,也怕别人进来会吓到。” “呵呵,什么‘不舒服’还能吓到我们?阿钧,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躲躲藏藏!兄弟啊,不是我说你,今天这可是我伯母特意设的宴,还有那么多小姐们在这儿呢。就算你吃醉了酒想孟浪,也不能挑在这个时候,传出去像什么话?” 外面那人三言两语,竟然就打算给屋里的事情定性。 这个声音…… 薛鸣佩浑身一震。 是戚燎! 她死死捂住口鼻,生怕泄露一点声音。 戚燎……上一次园子里那件事情之后,他一定是记恨上自己了,却因为戚韫,不敢对她动手,眼见着她马上成为戚韫的侧室,以后更不好报复,便选择了在这个时候,设下这种毒计,同时毁掉两个人。 不知道他和晏世子有什么仇怨。 不过就他那个招猫逗狗,惹是生非的性子,一定是他单方面和晏世子不对付! “戚燎,你也知道这是你伯母的宴?我来到这里,应的是戚氏的约,代表的是侯府,你还要擅闯进来不成?” “三公子……” 戚燎的态度变得不耐烦:“别听他的!给我闯进去!今天这里这么多贵人,一点闪失都不能有,若是发生意外,你们这些狗奴才担得起吗!” “哎呦!”一边说一边狠狠踢了个随从一脚。 房门还是被强硬地闯开了。 戚燎带人奔入,傻了眼。 只见房间里像是被强盗打了劫似的,大风过境,寸草不生,戚燎自己差点摔了个狗啃泥,这和他一开始想象的那种场景,一点也不同。 “……晏崇钧!你搞什么鬼呢!” 戚燎破口大骂,却看到倒下的屏风中,一人抬起头来冷冷望着他,目光幽冷,浑身血迹斑驳。 配上一地狼藉,活像是疯病发作,眼下马上就要捉住个幸运朋友杀着玩似的。 “你——你——”戚燎被他的目光吓得不轻,又扫了眼房间,没有找到另外一个身影,咽了咽口水。 “找什么呢?戚燎?” 一个什么东西,猛然朝着戚燎的身上飞过来,砸了他满脸。 “哎呦!”戚燎疼得捂住疼处喊叫起来,却有更多东西往他身上砸去,他东南西北转了个遍也没躲过去,被砸了个浑身青紫,眼冒金星。 第六十七章 废物君子 “晏崇钧你这个疯子!你你你……啊!疼疼疼!” 戚燎拉过随从给自己挡刀,还想继续闹,却听到身后传来严厉的声音: “阿燎!你这是在做什么!” 大夫人听到有人禀告,说是供人休息的阁楼雅间里出了乱子,三公子还牵扯进去,气得脑瓜子嗡鸣,立刻亲自带着人来清理现场了。 她本来不想带戚燎这个丢人现眼的出来,是二房她那个不省心的妯娌,好说歹说了许久,她又见这孩子老实了两个月,才让他来的。 结果消停了多久,戚燎就又惹事儿了! 怎么还和广陵侯府扯上关系了?广陵侯府如今式微,但一直是简在帝心的清贵之家,他们和六族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面子上友好往来就好了,哪个缺心眼的还生怕不和别家起龃龉的吗? “伯母啊……不是我,是是是他啊!我好心好意关心他,结果没想到……” “你住口!”大夫人一点也不信侄子那张破嘴,打算亲眼看看。 毕竟老侯爷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晏世子是他的嫡长子,虽然这么大了没什么出息的样子,但也从来不惹是生非。 比她这个侄子可信! “晏世子,你这是?” “大夫人。”晏崇钧紧咬牙关,“让夫人见笑了,我自幼身上就有些怪病,只是不小心发作了而已。还请夫人屏退这些下人,让我那侍从过来。至于我那侍从现在在什么地方,贵府三公子应该知晓。” “……”大夫人何等眼明心亮,立刻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将手一挥,其他下人立刻后退。 “伯母——我——”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戚燎脸上,直把他扇得侧过脸去。 “解药,还有人家的侍从。”大夫人冷冷地看着他,“伯母限你一刻钟的时间,若是迟了,到时候就不光是请家法了!” 这样的眼神,竟然让戚燎想到了他二堂哥。 他下意识地想要狡辩,神色变换,最后还是捂住嗡鸣的耳朵,低着头拿出了一个瓶子。 “……”大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阵晕,差点被这个侄子气得厥过去。 在大夫人的雷厉风行之下,广陵侯府被捆住的侍从很快被放了出来。她亲自表达了歉意,又要派人为侯府的人疗伤。 “不必了,夫人,您还要忙着宴会的事情呢,我们世子自会求医,他如今的情形也不好让外人知晓。”侯府管事道,“只是今天这个事儿,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等世子的身体好了,那时候我们侯府,再等着贵府给我们一个交代!哼!” 大夫人也确实焦头烂额,便把阁楼处都交给了侯府的人,去给侄子收拾烂摊子。 “阿燎,除了世子以外,你还做了其他什么事!” 戚燎:“……” 计划失败,他哪里还敢再提薛鸣佩,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了没有了!伯母啊,这都是误会!” “我不听废话,什么误会,回去以后你去和你祖父爹娘一起说。”大夫人把手一挥,“来人啊,把三公子‘请上’马车,等我回去了才许他下来。谁敢报信或者放了他,我把他腿打断!” 戚燎被捆成了个粽子,欲哭无泪,想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嘴拖走。 收拾家人从来不手软,真是一对亲生的母子啊! “都解决了,你还好吗?” 外面的喧嚣过了很久,胆战心惊的薛鸣佩终于感到头顶的被子被掀了起来。听到那道声音,松了一口气:“我没事,多谢世子。” “你现在是和我一起出园子就医,还是说要我帮你联系什么信得过的人?” “……”薛鸣佩想了想。 这眼睛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戚苒和周如婷年纪小,不好和她们说。至于眼前这位晏世子,确实是君子,但他们素昧平生,自己不能全然信任他,更不好一直麻烦对方。她贸然离宴,也没法和大夫人解释。想来想去,只有…… “敢问世子,戚二公子现下来了园子吗?” 只有戚韫了。 对面没了声音。 “世子?”薛鸣佩还以为是他没听清楚。 “原来,是他啊。”他低低道。 “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在这里歇息,别乱动。”对方伸出手,将她凌乱的头发掀开。 虽然看不见,薛鸣佩却感受到了那目光,如有实质,下意识地垂下眼睛。接着他便知礼地收了回去,似乎只是随意的好心之举:“用不了多久,你等的人,就会来了。” 耳边叹息一般的声音渐渐远去了,门被吱呀一声地关闭。 薛鸣佩心头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无法描述,甚至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好像有什么东西快速地滑过了脑海,犹如流萤,她没能第一时间抓住。 但后脑的鲜明的疼痛感,立刻剥夺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和门打开的声音,心高高提起来,一边期盼一边又害怕再出什么变故。 “鸣佩?” 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总算稳稳落地,忍不住伸出手向前探去,双腿因为动作差点又是不稳,落到那个熟悉的怀抱。 “只是一会儿没见,你怎么弄成这个模样?”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薛鸣佩抱紧他的腰:“我也不想,谁知道怎么就有这么多人,见缝插针地找我麻烦呢?我好害怕……” 戚韫轻抚安慰:“晏崇钧没把你怎么样吧?” 薛鸣佩意识到这是晏世子的名字,连忙道:“没有,他是个君子,没有趁人之危。对了,他是不是中药了?现在药性解了吗?” “……”如果薛鸣佩现在看得见,就会发现戚韫的神情,并不像他的语气一样温柔。 “他?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怎么样?”戚韫道,“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不像我,是个趁人之危的‘衣冠禽兽’?” 薛鸣佩的耳根热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那一次骂他一句“衣冠禽兽”,他记到了现在! “你和他乱比什么?我都不认识他!”薛鸣佩有些委屈,“我听你的话,乖乖和苒妹她们一起闲玩,谁知道还是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正说着,便觉得身子一起,被他抱了起来:“别动,我带你去看大夫。” “别人会知道吗?”薛鸣佩拉住他的衣襟。 “有我呢。”戚韫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你睡吧。” 薛鸣佩紧绷多时的心神,都在这句话中安定下来,于是找好一个舒服的角度,闭眼养伤了。 第六十八章 情之所起 梅园宴在大夫人的力挽狂澜下,没有再出什么乱子。其中的小插曲,也没有被更多人知晓。别人都以为晏世子只是不舒服,才会提前离宴。 清露台上,望着纷纷离去的众人,温盈的目光不明。 她的侍女燕啭匆匆赶过来,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蠢货!”温盈垂下眼睛,讥讽道,“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郡主,这件事情被大夫人知道了,会不会……” “怕什么?”温盈幽幽道,“我们的人从始至终没有真正露过面。哪怕戚家人把戚燎打个半死,也攀扯不上我丹王府。 那药是他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自己在花窑里得来的,你猜他敢不敢告诉长辈们来处呢?” 燕啭低头而笑:“郡主好计谋。” “没能动得他们半分,算什么好计谋。”温盈执起手中茶盏,冷笑一声。 是她小看了晏崇钧,这样的烈药面前,他竟然还能抑制住本能。拥有如此强大的自控能力,他绝对并非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只是个无所事事的二世祖。 希望广陵侯府知情知趣一点,不要站在丹王府的对立面,否则下一次,就不止是这种药了。 “那个薛氏,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也不值得郡主费心,以后有的是机会和法子收拾她。” 温盈:“那得看戚韫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了。广陵侯府的人一来,他便要赶过去,由此可见,薛氏在他心中,并不只是一个……” 她没说下去,垂眸思索。 “那又如何呢?”燕啭笑了,“所谓情爱,最不靠谱,哪里有利益来得牢固。郡主是天潢贵胄,岂是这些以色侍他人的东西,能够相提并论的?” “你说得对。”温盈莞尔,“且看这一次回去之后,戚韫的答复吧。” 她就不信,如今这个筹码,还不能打动他。 戚氏的支持,她一定要争取到手。 济仁堂。 辛夷望着面前两个人,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这位薛姑娘,几个月之前才来她这里的吧?这才过了多久!她把目光往戚韫身上转了转,眼神不对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戚韫:“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时候竟然也吞吞吐吐了?” 一点都不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癫医。 “戚韫,你和我说句老实话,你不会……”辛夷幽幽道,“你不会有什么虐待屋里人的爱好吧?” “……”戚韫面目表情。 “你先别生气,真不怪我这样想啊?我看这位姑娘乖乖巧巧,年纪轻轻,怎么会招惹那么多麻烦呢?而且每一次都是你送过来……”辛夷嘀嘀咕咕。 还有一件不好直说的事情,这位小姐,之前她看病的时候,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今日她手一摸,眼睛一看,就发现了不对。 呵呵,戚韫这小子下手这么快的啊? 戚韫早就习惯了她的疯疯癫癫,懒得理:“你就说这伤要不要紧,眼睛什么时候能恢复吧。” “我是神医,不是神仙。人的头部问题十分复杂,哪是看一看就能确定的?”辛夷直摇头,“这样吧,今天先让她留在我这儿,上了药休息一段时间后,我再观察一下变化。之后若是恢复得还可以,你再带人回府。然后我每过十日上门复诊一次。” “多谢辛夷大夫。”薛鸣佩道。 “不客气,你也别太忧虑,心态放轻松有利于恢复。” 辛夷吩咐了药童去拿东西,便看到戚韫给自己使了使眼色,心领神会地离开里屋,跟着他走了出来。 “什么事?” 戚韫神色凝重:“我有事想问你,关于当年我大哥的。” 十年前骆城疫病,辛夷便亲自前往中川,为治疗疫病尽心竭力,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戚韬。那时当地的许多官员都不信任辛夷,是戚韫,被辛夷治好了旧伤之后,对她的医术深信不疑,为她提供了衣食住行和药材研究。 “你大哥?”辛夷眼皮子一跳,“和他有关的事情,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我不是怀疑你瞒了我什么,而是想重新确认一些细节。” 辛夷目光一凝:“你是不是又查出来了什么?” 秋风吹起了一院的落叶,看得扫地的小药童又开始唉声叹气。落叶飘向了远处,飘来淅淅沥沥的冰凉,一阵细雨敲在瓦檐,敲出了串串湿润的风物。 薛鸣佩枕着绵绵的雨声,睡了个好觉,疲倦不堪的身体终于得到了彻底的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睁大了空洞的眼睛。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周围静寂无比,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伸出手来:“表哥?辛夷大夫?” 接着那只手便被握住了:“我在这儿。” “你一直在吗?”薛鸣佩怔怔道。 “嗯,你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我若是走了,你肯定会害怕。”他的声音里带着浓厚的困意。 “……”薛鸣佩任凭他包裹住自己的手,表情有些呆呆的,心里五味交杂,难以形容是怎样一种心情。 “怎么了?哪里疼吗?” 她声音低沉下来:“戚韫,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说实话,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她是下意识地惧怕他的。即便他表现出来了对“薛鸣佩”的在意和深情,她也还是觉得那是和原主的关系,与自己无关,不断劝诫着离他远一点。 可是这个人看着温润端方,还是不讲道理地闯进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无法抗拒,不能逃离。 她一边可耻地半推半就,一边再自欺欺人地对自己强调: 他喜欢的不是你,他也许是不怀好意。 可是一颗心早就在这么多事情之中,发生了偏向。 为了救大哥,她终于还是违背了初心,做出了自荐枕席的事情。那时候的她依旧试图说服自己,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她满足他的欲望,身体也好,情爱也罢,他救大哥的性命,怎么都是她赚了。 直到今天,晏世子问她,想联系的人是谁,她的第一反应是戚韫的时候,她醍醐灌顶,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自己,对这个人的在意和信赖,已经超出了预知。 这让她感到惶恐。 “说什么傻话?”戚韫亲了亲她的额头,声音里的疲倦愈发明显,“已经打发广白去府里说了今日在医馆的事情,我好困,睡一会儿。” 一片黑暗中,那人窸窸窣窣地爬上了床,倚着她的肩膀,很快陷入了安眠。 薛鸣佩感受着手被他包裹在掌心的温暖,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眼泪忽而无声地滑了下来。 俄而,她侧过身来,依恋地钻进他的怀抱,两个人依偎着,犹如一体。 第六十九章 家法处置 之后,见薛鸣佩的伤稳步恢复着,戚韫便带着她回了戚府。 关于她伤情的来源,戚韫私下里已经告诉了大夫人,只是考虑到传出去有碍薛鸣佩的名节,没有声张。 大夫人把当日梅园宴会上的侍从下人全都盘点了个遍,最后提着戚燎去了戚慎那里。 这位新上任的凤阁右相,已经是半百之龄,却让人觉不出半点衰老颓唐之态,生得面目清矍,双目迥然。听完大儿媳的话,也没有动怒,只是问道: “阿燎,你可有别的话要说?” 戚燎哼哼唧唧地哭着,扯了一大通人,前言不搭后语。 主座上,戚慎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把能扯的话都扯完了,末了还耐心地问了一句:“都交代清楚了?” “……”戚燎哽了一下,“交代清楚了。” 二夫人奔了过去,搂住儿子:“爹!其实这个事情,说大也不大,不过是他们孩子之间闹个别扭,开开玩笑而已,最后也没真出什么乱子,阿燎他已经知错了!” 戚燎立刻点头如捣蒜,“是,是的,祖父,我真得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再说了,今儿阿燎也是吃尽了苦头啊!”二夫人干哭道,“广陵侯府那一位没少还手,爹,您看看阿燎这脸上到现在还是青的呢!侯府要交代?我戚府还没跟他们要交代!” 大夫人一直站在戚慎的身后,听到这个话,好不容易才忍下了白眼。 戚慎听完二房的人好一通胡搅蛮缠,最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们把人都带进来。” 人? 戚燎回过头去一看,傻了眼了。 那竟然是被他遣送去下面庄子的小厮,还有之前给自己拉线的老熟人,这掮客最清楚梁京各个温柔乡的美人儿们的情况,每次有了新鲜的,就会给他递信搭桥。 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说吧,三公子到底为什么和晏世子不合,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那药?” “我说!我说!小人全都交代了!是因为之前三公子看上了解春风的秋鸢姑娘,可是那秋鸢向来心气高,不知好歹地拒绝了三公子。后来三公子打听到这姐儿对晏世子芳心暗许,便……便……” 那药便是窑子里来的,本是给客人助兴所用,效用并不强烈,也不会伤身。可是戚燎怕不管用,硬是给晏崇钧用了足足十人的份量。 他心想,这回一定能把晏崇钧和薛鸣佩这两个招惹了自己的人,一次性都解决了。 最好让他那个心高气傲的好二哥逮个正着。 戚韫不是横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戴了绿帽子,这可是一辈子的笑话! 可没想到,他明明已经亲眼确认薛鸣佩被送进了那间屋子的,最后竟然又不见了!而晏崇钧这个不中用的,竟然也没有做下事情来……反而是他自己,派去的这些人,竟然都被伯母和祖父给揪了出来。 “你该庆幸,幸好晏世子第一时间就发觉出不对劲,把香炉给熄了,又就医及时,否则——哼!”戚慎站起身来,没再给这个孙子一记眼神。 戚燎傻眼了,膝行着试图去拉祖父的衣角,真得慌了神:“祖父!我真得知错了!是我混账!这一次,这一次之后我一定改过自新!” 以往那么多次,祖父生气,戚燎都不以为意,反正祖父待人宽和,也不会真把自己怎么样。偏偏是这一次,他一句重话都没说,甚至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才让戚燎彻底慌了起来。 “看阿燎的性子,还是没有真正长大,以后不必再去鸿胪寺当值了,先学会怎么做人吧。对了,以后他的所有花销,全都直接从二房的份例里拨,不从公中出。” 戚燎和二夫人傻了眼。 半晌,堂前爆发出哭喊。 “爹!您不能不管阿燎啊!他年纪才多大,还能教得好的!” “祖父——祖父!” 戚慎不为所动,又留下了最后一段话:“把三公子送进祠堂,家法处置,再押送去侯府,亲自给世子赔罪。” 按照戚氏家法,戚燎这一番的所作所为,当受五十笞刑。 挥袖而去。 戚韫静静站在门外,目睹着这一切,从始至终没有出面,过了一会儿,才进入祖父的书房。 “祖父。” “阿韫来了。”看到这个孙子,戚慎的表情缓和下来。要是家里的子孙们都能像阿韫这样,他的头发也不至于白得这样快。 戚慎:“鸣佩现在怎么样了?” “眼睛还是没有恢复,后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祖父这里有一些内务府的药,你回头给她带过去。” “是,多谢祖父。” 两人默契地跳过了戚燎的事情,倒不是因为打算轻轻放下,而是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他们都已经对这个孙子和堂弟彻底失望,打算把他放弃了。 他可以没有出息,但是不能蠢到收拾人都不会收拾,破绽百出,不顾头也不顾尾,甚至可能做了别人的刀子还浑然不觉。 “祖父,这个职位现在空出来了,让谁补上呢?” “戚和的儿子,是个懂事上进的,让他来吧。” “是。” 祖孙二人就戚氏宗族的子弟进行了安排,末了戚慎突然道:“你还是打算下个月纳了鸣佩?陛下有意废储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祖父,已经定好的事情,何必改弦更张呢?陛下若是多心,即便孙儿舍了鸣佩,他也会认为我确实心里有鬼,才会忙着遮掩。”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拿主意就好。”戚慎道,“纳妾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的正妻人选,你须得放在心上。” “孙儿明白。”戚韫垂眸,“祖父……” 自从那一天听完了温盈的话,他心里现在有一千一万个问题,想亲口问问祖父。 “怎么了?”戚慎没有察觉出来他的不对劲。 “……”戚韫沉默了一瞬,“无甚,孙儿只是想说此番三弟之行,实在太过,只是道歉恐怕不足以弥补。” “你说得对,到时候你跟着他一起去广陵侯府吧。若是侯府那边有什么要求,你可代祖父做主。” “是。” 戚韫退出了书房,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 琅心院里,薛鸣佩正在喝药,听到枫儿说戚韫来了,便想起身。 “你坐下,当心摔着。”他拉着薛鸣佩的手坐下,目光落在她面前的小瓷碗上,“先喝药吧。” “好。”薛鸣佩喝了一口,脸皱成了苦瓜,“这味道也太奇怪了!” “良药苦口,乖,一会儿就凉了。” “之前几天不是只用擦药的吗?怎么突然之间又要喝这么难喝的药。” 第七十章 牙酸嘴硬 薛鸣佩只觉得那怪味直冲到了天灵盖,舌尖都被苦麻了,欲哭无泪。 “辛夷说了,你身子骨本就不牢实,今年又接连伤病,必须固本培元。这药不仅要吃,还得一直吃下去。” “啊?”薛鸣佩拉住他的袖子轻扯了一下,“表哥,你和辛夷大夫说一声,让她稍微调一味别这么难喝的呗。这要是一时的,我都还能忍受。长年累月地喝下去,固本不固本我不知道,舌头肯定先废掉了。” “又撒娇了?”他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让薛鸣佩有些耳热。 “好吧,回头我问问辛夷,看能不能再调。不过先说好,这样费心费时,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撒娇使性躲药了。” 没想到他还是同意了,薛鸣佩只觉得舌尖的苦意,似乎都淡去许多,不迭地点头:“我又不是任性的小孩子,当然知道你和辛夷大夫是为我好,一定乖乖喝药。” “嗯。”一枚吃食被送进她的嘴里,“今天眼睛如何了?” 薛鸣佩尝出来是蜜枣,连忙吃了,被从怪味里拯救出来:“比昨天好一些了,后脑也已经不疼了。” “那就好。” 吃完药,枫儿立刻把东西收下去,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戚韫把族里对戚燎,以及这一次牵涉其中的人的处置说了:“还是让你受了委屈。” “没事,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只会对我更不利。”薛鸣佩道,“外祖父让你去广陵侯府?” “是啊,怎么,想让我帮你看看晏世子有没有大碍?”戚韫语气凉凉。 “好大的酸味,刚刚喝药的时候怎么没闻到。”薛鸣佩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鼻子,“哪儿来的——哎呦!” 话没说完,便觉得自己的手背被拾起来,轻轻咬了一口。 即使看不见,薛鸣佩却从这个动作里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和那人身上传来的,半是戏谑,半是发狠的情绪,脸热着想收回手:“好好的,怎么咬人!” “太酸了,牙自然就痒痒,不咬点东西怎么受得了?” 薛鸣佩感觉身子一轻,连忙抱住他的脖子:“你……我只是怕你代戚燎受气而已,到时候侯府若是生气,你千万让戚燎挡在前面。别傻乎乎的,替他善后不算,还要替他受气。” “好佩娘,你白担心什么呢?我有那么傻吗?”他用气音咬耳朵道,“现下身子受得住吗?” “……”她抿着唇角,不好意思回答,衣襟被拉开的时候却没推拒。 这个人,自从食髓知味后,便上瘾了是吧! 直到感受到指尖温热坚硬的触感,她才红着脸“呸”了一声:“天还没全黑呢,二公子就迫不及待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没办法,牙还是酸着呢,顾不得什么‘圣贤书’了,得先止痒。”戚韫俯身,在白皙肩头轻咬出一朵红梅,满意地听着她的声音。 床帘垂下来,遮住荡漾情波。 …… “若是受不住了,和我说。” “嗯……” 视觉上的阻断,让其他感官更加清晰,带来全然不同的体验,刺激得她很快开始告饶。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戚韫,给她的感觉似乎很是不同。少了一些游刃有余,多了一些冲动和茫然,仿佛万千心事都压了下来,无法释怀。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公务上有什么棘手之处,还是今天被他祖父责骂了? 薛鸣佩刚冒出这样的想法,便被拖入更强烈的海潮里,没有余力闲心继续思考。 …… 辛夷大夫的医术果然是无出其右,在她的治疗下,薛鸣佩的眼睛慢慢恢复正常。眼见着之前订好的吉日快到了,戚韫便带着她又去了辛夷那里再检查一番。 不过今儿济仁堂十分繁忙,辛夷便让他们去诊室里等着,自己先给其他复诊的病人治疗。 “我的眼睛已经好了,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黑布条摘下来啊。”薛鸣佩拉着他的衣袖问道。 “急什么?辛夷说了,你眼睛虽然能看见了,但还是先遮着,每天慢慢增加取下来的时间,适应了再彻底取下来。”戚韫道,“又拉袖子撒娇?” “谁撒娇了,我看不见,不拉着你怎么知道,应该面朝哪个方向和你说话?”薛鸣佩把手一撒,“不想我拉,我不拉就是。” 戚韫见她故作生气,十分动人的模样,心下一动,坐到她身边,把衣袖又塞回她的手心:“好歹轻一点,不然出门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养了一只爱挠人抓衣的狸奴呢。” “谁爱挠人了?” “你啊。”戚韫凑到她耳边,“昨晚挠得我到现在还疼着呢。” “……”薛鸣佩一下子站起身来,害臊得脸泛红潮,“还在外面呢,你又这样!” “又没有人,怕什么?” 虽说没有别人,可好歹是别人的地方,而且她眼睛看不见,到底失去了安全感,总觉得并不是身处无人之地,又回想到这人夜里的可恶行径,生了恼意,凭着感觉去捂他的嘴。 “你还说!不准说了!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手却被他抓住,又亲了一口。 初尝情事,蜜里调油,这个人比初见那会儿更加黏糊肉麻了。 “你快放开我。” “不放。” “一会儿让人看见……” 正是拉拉扯扯,薛鸣佩便听到一声惊诧的含着怒意的:“住手!” 不等她回过神来,便觉得一阵风奔了过来,一道巨力迅速地把她拉离了戚韫,耳边传来了熟悉的男声:“佩娘!你没事吧!别怕,有我在呢,谁也不敢欺负你!” 然后便是泼天怒骂:“青天白日的,你这个浪荡子,竟然公然欺辱佩娘!你再过来一步,我我我——我跟你拼了!” “……”薛鸣佩傻眼了。 这个声音,不是她大哥是谁! “等等等等一下!大……不是,郑大哥,这都是误会……有话好好说,你先别动手!” 她手忙又脚乱,又被另一个人拉过去。 哪怕戚韫没说话,她也立刻感受到了他身上腾起的凛然之意,又赶紧顺这一位的毛:“表哥别生气,郑大哥他是不知道,出于好意,解释清楚就好了,你也别动手啊!” 就双方的武力对比,好像还是大哥的死活更让人担忧。 “什么误会,我都亲眼看见了!你——你松开佩娘!” 老天爷啊,祖宗,你快别说了! “‘佩娘’?叫得真亲密,阁下又是她什么人?”戚韫语气凉凉。 “……你,你是大理寺那个?”郑子衿恍然大悟,愈发怒不可遏,“原来是你!难怪你那时候好心出手,原来是因为这个!不对……佩娘,你眼睛怎么回事!” “住口!都别说了!” 薛鸣佩也发飙了,再让郑子衿这个没脑子的开口,鬼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立刻拦在二人中间。 第七十一章 郎舅相争 “郑大哥,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他没欺负我,我……我我是自愿的!”薛鸣佩眼一闭心一横,“我和他是两情相悦。” “……”郑子衿那儿没了声音,薛鸣佩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呆若木鸡,又大受刺激的模样。 “其次,我眼睛没事,之前出了意外,现在已经好了,只是为了便于调养,所以还戴着布条。”薛鸣佩将布条取了下来,给郑子衿看,“你看,确实没事吧?” 郑子衿如今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太多东西一时间塞了过来,根本反应不过来,不过妹妹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先放到了一边。 他把薛鸣佩的眼睛好好观察了一阵,还是生气:“出了什么意外?怎么伤了眼睛呢?你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今天撞见了,你是不是要一直瞒着我!” 本质还是气自己。 爹南下去接娘了,他这段时间忙着养伤,和打理郑氏转移到京城的生意 ,还要把之前两年在黔西的收获做个善后,见妹妹这段时间没联系自己,也不好总是找她,怕反而给她添麻烦。 结果,连她又受伤了都不知道。 爹离开之前,他还夸下海口,会好好帮衬佩娘呢。 “告诉阁下做什么?相府自然会好好治疗鸣佩。”戚韫把薛鸣佩拉到自己身后,“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好碍眼的“恩人”。 他谁啊,薛鸣佩的事情还得事无巨细地禀告给他? 郑子衿后知后觉,现在他妹妹已经不是妹妹了。 “……”在心里破口大骂。 养了许多年的白菜,一朝被拱了,他居然连敲打妹夫的资格都没了! “这个,原来是这样。”想到妹妹如今的处境,他立刻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是我不明就里,就出口伤人了,对不住大人。” 戚韫的表情依旧冷凝:“阁下以后还是别做这种事了,于鸣佩的名节有碍。” 啊这。 郑子衿瞠目结舌。 妹妹是和自己打打闹闹十几年的妹妹,刻在骨子里的偏帮疼宠,即使现在身份变了,他也是把佩娘当作血脉相连的亲人,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可是…… 他要气炸了! 什么啊!那以后自己想对佩娘好,都不行了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了,我给她换尿布,被她挠得笑倒在泥地里的时候,有你什么事啊! 可是理智上又知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说的也是实情,这愤怒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放置,可以发泄。 连老天他都不能怪罪,反而要感激涕零它给了佩娘又一条性命。气到最后,竟然只能痛骂自己,没能一下子接受妹妹的新身份。 “大人说得对。”郑子衿忍气吞声,眼睛都气红了,“是我不妥,还请不要误会,我和佩娘并没有那种关系。” 戚韫打量着他,心下诧异。 这小子还挺有一套,这么一副大受委屈,忍气吞声的模样,搞得好像被他欺负了似的。 段位还挺高,是不是家学渊源? 还又故意喊一次“佩娘”,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啊! “既然如此,误会解开了,大家都有话好好说。”薛鸣佩道,“我今日是来找辛夷大夫复检的,郑大哥你也是吗?你身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然而,郑子衿的想法已经跑偏到了天外。 目光在面前两个人之间转了转。 女大不中留,唉。 难怪上一次他和鸣佩说带她离开戚府,她不愿意呢,原来根结在这里。若是他记得不错,这位戚大人是戚府的公子吧。 他发愁。 相府公子,朝廷命官,这门第也太高了,以后嫁进去佩娘真得不会受白眼吗?虽说现在是表兄妹,但听爹说,佩娘现在的身份也有些妨碍…… 更重要的是,万一这小子欺负了鸣佩,他们怎么给她找公道呢? 回头得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佩娘…… “郑大哥?”薛鸣佩见他没反应,急了,“你的伤可是又……” “他没事,恢复得很好。”辛夷一边擦手一边走了进来,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却在后面对着戚韫挤眉弄眼,活像是一只正在瓜田里翻滚的猹。 笑得有点恶心。 辛夷给两人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调整了用药,交代了一番注意事项。薛鸣佩亲耳听了辛夷的话,才放心下来。 大哥这段时间调养得还挺精心,除了手指以外,其他地方的伤都没有大碍。 待出了济仁堂,郑子衿道:“当日大人伸出援手,郑某感激在心,还一直没有机会答谢。今日既然重逢,不如由我做东,请大人和佩娘吃一顿……” 正好旁敲侧击一下情况,也亲眼看看这小子对他妹妹怎么样。 戚韫:“不必,阁下本就无罪,本官照拂也是受人之托,这酒我心领了。” 那怎么行。 郑子衿还想继续劝说,却又听戚韫说:“说到酒,虽然郑公子的酒本官喝不了了,但本官却有酒请郑公子吃。下个月便是本官和佩娘的好日子,届时会在戚府摆席,公子既然是她的‘恩人’,不能不请。” 晴天霹雳,把郑子衿劈了个外焦里嫩。 “……”薛鸣佩的冷汗流了下来。 之前害怕被大哥察觉出来戚韫出手的真相,她一直瞒着家里这件事,犹豫怎么说才能让他们接受。只能计划着先斩后奏,等娘也来了,大哥和爹的精力不会全放在自己身上,再徐徐告知。 这下子可好。 见郑子衿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戚韫挑了挑眉,只当作没注意,拉着薛鸣佩的手:“我们回去吧。” “——等一下!”郑子衿的声音含了怒气,“慢着,佩娘,这到底是——” 薛鸣佩在戚韫身后不停地使眼色,眼神哀求。 别说了!回头我再和你慢慢说! 郑子衿立刻读懂了她无声的急切。 想到她如今的处境,怕是有万千艰辛都瞒着他们,诸多不得已,自己在这里追问恐怕会给她带来麻烦,只能拼命压住了心头焦急,行了一礼:“原来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那一日一定备上好礼,恭贺二位!” 快憋出来内伤了。 “多谢赏脸。”戚韫道,“对了,最后再提醒郑公子一声,这‘佩娘’二字,公子以后还是别称呼了,容易招致误会。告辞。” “……”郑子衿颓然地留在原地,眉头紧锁,内心十分郁卒。 辛夷意意思思地踱出来,颇为同情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苦恋失意人:“郑公子啊,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人家都好事将近了,你千万想开点啊。” 万一情伤上头,让她几个月的辛苦都白费了,回头麻烦的还是她! 郑子衿哑口无言:“我只把她当妹妹!” 又加了一句:“千真万确!” “嗯嗯,妹妹,妹妹好啊。”辛夷胡乱“嗯嗯”了几声,“‘大舅哥’回去别忘了吃药!” 第七十二章 吉日纳宠 很快,订好的吉日如约而至。 琅心院里,大夫人派来的喜娘将薛鸣佩盛妆打扮了一番。 戚宁雪也走了进来,亲自为她将头发盘起来,簪上金钗。 “……娘。”薛鸣佩怔然。 这件婚事,戚宁雪并不喜闻乐见,在得知的第一时间便把她叫到佛堂,试图劝说她。 “鸣佩,你当真要跟了戚韫?还是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 薛鸣佩垂眼:“娘以为我能有别的什么打算?” “无论你到底是图谋其他,还是真得想嫁给戚韫,娘都想说,侧室翻不起什么波浪,到时候正妻入府,就是一辈子任人宰割的命。”戚宁雪道,“还是说你还存着什么幻想,戚韫会一直护着你?” 一向对这个名义上的“娘”敬而远之的薛鸣佩,也生出火气来。 “多谢娘关心,戚韫护不住我,娘能护住我吗?此前怎么不见娘为鸣佩的终身大事费心呢?” 但凡戚宁雪有一点靠谱,可以让她倚仗,她也不至于破釜沉舟,走到这一步。大哥出事的时候,她也去找了戚宁雪,希望她能在外祖父面前说情。 可是她却直接拒绝了她,还好生“训诫”了她一番,要她安分守己,不要随便生事,为了外人给戚府添麻烦。 说得好有道理,她确实是没资格麻烦戚宁雪的。 所以只能靠自己。 这个娘连女儿的婚事都全部扔给了大夫人,此前半点不关心,等到木已成舟了,才跑过来教训她一通。 字字句句,义正词严,却没有一句能解决问题。 “那娘觉得鸣佩还能有什么好前程呢?不给戚韫做侧室,去给其他府的人做侧室?我倒是想离开京城,嫁去一个清净的小门小户做夫人。”薛鸣佩闭上眼睛,拳头攥起,“可是我能吗?” 她这个身份,根本就离不了京城。 大夫人倒是和她说过,一些寒门新贵,自己嫁过去也能做正室。可是她和那些人素未逢面,更不知道对方人品,怎么敢托付终身? 当日戚宁雪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最后只扔下一句“你非要嫁,我也不管了,总之别随便惹事”便走了。 把薛鸣佩气得快要吐血。 只是眼下这日子,薛鸣佩也不想和娘闹得难看,恭谨一礼,心中又生出伤感来。 此前她想过许多次,自己出嫁的时候,和爹娘、大哥泪眼涟涟,依依不舍的场景。可是谁知道这一天真得来到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甚至不知情。她面前能够拜别的亲人,只有这个“娘”。 即使以后还在一府里,到底还是不同了。 戚宁雪的眼睛也湿润起来,将一个盒子递给他。 “这是你娘成亲的时候,你爹给我的聘礼。娘……娘没有好好照顾你,这个你收下了,就当添礼。” 薛鸣佩踌躇。 这东西自己不该收。 “也是……”戚宁雪道,“你看不上这种不详的贺礼。” 毕竟她的婚事并不怎么美满,年纪轻轻就孀居。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套头面和你那长命锁一样,都是你萧姨亲自打的,一眨眼都这么多年了。虽然年头久了,但并不老气落伍,她的手艺,比得过现在梁京有名的大师。” “萧姨?”薛鸣佩蹙眉。 “你不记得了?就是你崔叔的娘子。”戚宁雪道,“也是,你到底没见过她几次,她又去得早” 薛鸣佩讶然,电光火石间想到了自己那块长命锁里面的秘密,和崔畅的未竟之言。 线索藏在了他夫人那里! 想到这里,她不再推辞,收下盒子道谢。 喜娘过来催促,满腹心事的薛鸣佩便被送上了小轿。侧室不比娶妻之礼,简易许多,不过戚韫显然十分重视,该有的礼全都往最高最好的备。轿子把人送到了临风院,两人跪拜了戚韫的爹娘。 酒宴设在了次日,请的人不多,都是亲朋好友。 礼毕了,薛鸣佩的心神才放松下来,让枫儿伺候着梳洗干净,打量起自己的新屋子,发现这里的陈设十分精心雅致,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案上玉瓶里,还插着摘下来没多久的鸳鸯茉莉。 她轻抚着花瓣嫩蕊,接着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腰被搂了个满怀。 “喜欢吗?” 她没说话,唇边的笑容却泄露了真实想法。 喜帐垂下,遮住一夜欢好。 次日,戚韫去席面上接待宾客,看到郑子衿的时候,眸色一深。 没想到,这人竟然还真来了。 “原来是郑公子,请。”戚韫彬彬有礼。 郑子衿笑着还礼,表情却有些魂不守舍,被戚府的侍从领着落了座。 那一日之后没多久,佩娘便来到了他和爹现在的住所,言说很快就嫁给戚韫做侧室,一句话让他气血上涌,眼前发黑。 “佩娘!你……你……”他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子,又不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最后颓然地瘫倒在座位上。 “我们把你捧在掌心这么,这么多年,不是想让你去给人做小的。” 年初和爹娘在书信里讨论佩娘婚事的时候,他一直劝说不如招赘,免得佩娘嫁过去受气。 谁知道现在…… “大哥,以我现在的身份,是没法做他正室的。正如你之前所说,世家公子的婚事,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就非得是他吗!他给你灌了迷魂汤了!” “……对不起,大哥,是我没出息,我就是喜欢他。” 郑子衿再抬起头,眼圈已然红了:“不对,佩娘,这才几个月,就能让你对他情根深种到甘愿作小?一定是有别的缘故。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 他这个大傻子。 那件案子如此重大,非亲非故的,人家大理寺的大人怎么会保他?他竟然轻易信了佩娘的鬼话,以己度人,真以为是那戚韫和现在的佩娘“兄妹情深”! “若是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浑身发抖。 他还不如那时候直接死在诏狱里,免得耽误了佩娘一生。 但这话太诛心了,他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跟我走!礼还没有成,那就不算!大不了以后我把自己这条命,再还给姓戚的!” “我不走。”妹妹却一把甩开他的手,“我已经说过了,不是因为你,而是我对他一见钟情,非他不嫁!” “你——你!” “大哥若真担心我,不如赶紧把身子调养好了,想想自己的前程,你有了出息,佩娘才有依靠。若是还和以前那样没个定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事莽莽撞撞,别说我了,爹娘这么大年纪了,他们以后怎么办!” 说到最后,佩娘已经声带哽咽。 望着妹妹离去的背影,郑子衿一夜未眠,最后下定了决心。 事已至此,以佩娘那个脾气,他是劝不了了,只能自己立起来,让她在京城也有倚仗。以后她受了委屈,也有退路。 于是收起所有脾气,备了一份大礼,应邀而来。 第七十三章 左右逢源 不愧是戚府,六族在梁京的名望果然非其他人家能够相提并论。即便不是迎娶正妻,郑子衿也还是被席面和宾客的身份给吓得一愣一愣。 他这个商贾之子,简直格格不入。 不过他并非木讷内向之人,从小就跟着郑锡年一场酒宴又一场酒宴地喝,多年行商也练就了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利嘴。 在宾客里走了几圈,厚着脸皮恭维搭讪,即便被人取乐也不生气,机灵地给公子们捧场。 一顿饭下来,竟然还真和几个人说上了话。 “你说的那珊瑚屏风,当真如此精美?” “那是自然,小人怎敢在几位面前胡乱吹嘘?” “哈哈哈哈你这个小子,好东西倒是不少,下次也让我们几个开开眼界?正好小爷我为我祖母的寿礼发愁呢。” “好说好说,今日能和几位结识,也是郑某三生有幸。改日我请几位去解春风松快松快,也把今日说的这几样东西献个丑。” “你小子,真是乖觉,还知道解春风呢?不过兄弟几个才去的,也乏了,不如租一条画舫,在河水起宴,再请上好的乐伎在水上奏曲,岂不是新奇又雅致?” 雅致个屁啊! 郑子衿在心里痛骂,反正花的不是你们的银子! 面上依旧是十分仰慕的模样。 “主意倒是不错,就是这画舫这个点怕是难租,不是有银子就能办的。”纨绔们巴不得有冤大头来孝敬自己,省得还要冒着被家里痛骂的危险,一时间愈发热情。 “怕什么?不是有咱们邵小爷在吗?” 一个纨绔推了推上座上的公子哥儿。 那公子约莫十六岁,生了顶好的模样,仿佛得万丈红尘里的纸醉金迷一起供养,才养得出这样一张脸。郑子衿斗胆看了,便有些移不开眼睛,怔然。 “我可对什么珊瑚屏风不感兴趣。”公子语气轻蔑,却让人生不出厌恶,骄矜得理所当然。 “那是那是,邵氏什么好东西没有啊?这不是为了满足满足咱们的好奇心吗?” 邵氏。 郑子衿立刻意识到了这是谁。 当今圣上对儿子们都不怎么样,对女儿却十分恩宠,尤其是嫡长女昌怡公主。第一任丈夫去世后,昌怡公主便看上了一位江南富商。据说这位姓邵的富商生得天人之姿,才能让公主甘愿下嫁。 后来,这位借脸登天的传奇驸马,便借着皇家靠山,成为大梁首屈一指的商人,建立了“邵氏”这座无人与之争锋的金山。 听说公主和邵驸马有一子,想来便是眼前这一位了。 郑子衿开始牙痒痒。 邵氏原本就发于江南,就是因为他们风头强盛,占据了其他家的份额,他们郑家才不如往年。也是为了给郑氏寻找新的出路,他才会离开家乡,远赴黔西,以至于差一点见不到家人。 尤其是茶叶和妆粉的生意,以前他们郑家可是足以和邵氏分庭抗礼的。 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邵霁依旧是兴趣淡淡,把玩着酒盏。 要不是娘非要自己过来,他才懒得来呢,也不知道娘干嘛这么惦记戚韫娶小老婆的事情。 “原来是邵小爷,久仰大名。”郑子衿道,“听说小爷精通曲律和茶艺,小人这里正好有好曲好茶,不知能不能入小爷的眼?” “邵小爷还能缺好茶?郑子衿,你这可就班门弄斧了。”纨绔们笑了起来。 “松风雪烹,肌骨清灵,邵小爷可听说过溧州的顾渚紫笋银毫?” 邵霁抬起眼来:“你有?” 其他人都不明所以,银毫他们喝得多,就是没听说过这个。 “怎敢欺瞒小爷?” 邵霁听他爹提过几次这种茶,也想知道是不是真如爹说的那样,来了兴趣:“有意思,画舫的事情,我来。到时候若是没有好茶好曲,小爷我可不饶你。” 一顿喜酒下来,郑子衿的收获颇丰。 散宴的时候,他站在戚府门外,最后又看了一眼朱门高府,目光不明。 若有一日,戚韫负了佩娘,他无论如何也要带她离开这里。 临风院里,听到小厮传报,薛鸣佩立刻迎了上来,扶着带了醉意的戚韫坐下:“你们都出去伺候吧。” “是。” “宾客们都回去了吗?” “是啊,都回去了。”戚韫抬眼看她,眼睛亮亮的,有种纯然的高兴,邀功一般在她掌心一拍,“一会儿你去小库清点一下礼单和账册。” “我来?”薛鸣佩怔然。 “你不来,难道让我来吗?我听母亲说,你现在可是理账的好手。”戚韫笑了笑。 薛鸣佩没想到,戚韫竟然把临风院的账本交给自己打理,这可是正妻的权力。即便是因为他还没有娶妻,这也是不合规矩的。 “说起来,你那位‘恩人’,今儿给的贺礼可不少。” 大哥…… 她愈发百感交集。 大哥是极力反对自己嫁给戚韫做侧室的,上次见面便是不欢而散,可是他还是亲自来了。 “哎哎,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戚韫将她两腮一捏,不高兴道,“我还没让你和我老实交代,怎么他对你这么好?” “我不是都说了?只是小时候的因缘际会而已……” “因缘际会,他喊你‘佩娘’?” “他这个人,就是自来熟,也就是你位高权重,又是大理寺的,让他发怵,不然第一天见了,就能管你叫‘阿韫’。” 这也不是谎话,她哥这个交朋友的本事,薛鸣佩是自叹弗如的。 “说起来,我还给广陵侯府帖子,请世子过来吃酒。”戚韫大抵是真得醉了,语气都稚气起来,“没想到来的却是他弟弟,哼哼。” “你‘哼哼’什么啊‘哼哼’?”薛鸣佩用帕子给他擦脸,无可奈何道,“人家许是身体没恢复呢,让小公子来也算承了情。” “他弟弟才十一岁,跟个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送了贺礼就走。看看人家的弟弟,再看看我们府上那几个狗……那几个臭小子。怎么我就没有一个这么乖巧好玩的弟弟呢……” 戚府外,一辆马车里。 “世子,宴会散了,二公子也已经回去了,咱们还留在这儿吗?” 帘帷轻扬起,露出车中人小半张脸,更多的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眉目,却能感受到某种寂然之色。 他久久地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却一直在把玩着一件物事,隐隐焦躁。 最终停了下来,露出掌中端倪。 那是一支短小的银簪,看上去并不名贵,样式也很普通。 “走吧。” 叹息声最终消没在辘辘车轮声里。 第七十四章 又是仲春 一眨眼,便是绍永十三年。 仲春好时节,薛鸣佩怠惰地醒过来,让两个丫鬟伺候自己梳洗。 “公子呢?” “回佩夫人的话,公子寅时便起了,忙着去上朝。他让我们不要惊醒夫人。” “嗯。”薛鸣佩应了一声,心头盘算起来。今年年初开始,闲暇了没几个月的戚韫便又忙碌许多。尤其是这个月,好几回都是在大理寺通宵达旦的,每次回来了,也是一身风尘疲惫。 怕是朝中又有什么纷繁大事。 “让小厨房把昨儿我看着煲好的汤盛起来,再捡些公子爱吃的点心,约摸着辰时的时候,差人送去大理寺,伺候他用了。” “是。” 她洗漱齐整,望着铜镜之中的自己,比起去年眉眼更多一分秾华风流,有时候甚至让她觉得陌生。 好的地方是她的身子调养得不错,辛夷确实是医术非凡,薛鸣佩用了那改良之后勉强可以忍受怪味的药半年,又被戚韫源源不断投喂的天材地宝养着,如今比去年通体顺畅,康健许多。 嗯,也没有经历莫名其妙的陷害和意外之伤了。 薛鸣佩合理怀疑,绍永十二年确实和她八字犯冲。 “让和顺去套马,枫儿和我出去,你们在院中伺候就好。” “是。” 搬进临风院后,大夫人便多拨了几个侍女伺候自己。只是薛鸣佩能信得过的自己人只有枫儿,便让她们分担了所有杂务,贴身伺候的还是枫儿。 先去馥恒庒看了一下路得济做好的汇报文书,再和他商讨了一个时辰货源的问题,薛鸣佩便去了郑宅。 “主子,又是去看郑夫人吗?” “嗯。”薛鸣佩带了忧愁之色。 去岁,她派崔扶山去护送娘上京。但江南本家的事情繁多,爹想着这一次上京待的时间久,为了处理好江南的生意,在家里耽搁了几个月,直到年初才上京,他们一家四口也终于得以团聚。 然而,娘的病情并不乐观。 她一直抱着薛鸣佩闺中时的枕头,把那当成襁褓中的女儿,片刻不肯放下,却认不出来面前这个真正的女儿。 无论是大哥还是她,一靠近娘,她便会变得惊惧又愤怒。 “你们是谁!滚开!都滚开!谁也不准靠近我的佩娘!” 然后把枕头藏到自己身后。 “佩娘,别怕,别怕。娘在呢,这一回谁也伤害不了你了……” 也只有和她相濡以沫,荣辱与共多年的爹靠近,她才会安静一些。 薛鸣佩替娘的病情发愁,请遍了京城的好大夫给她看病。两个月下来,娘似乎有一些好转,但始终没有彻底明显的变化。 “主子,辛夷大夫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您别太忧心。” 偏偏这个时候,辛夷出京游诊了,似乎还要去拜见她的师父,就连济仁堂的小药童也答不上来,她具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但愿如此。” “不过,主子,您对郑家人是不是也太好了啊。”枫儿十分不解。 “那是因为郑家人对你主子也好。” 枫儿很快被说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纠结。 反正那郑家人看上去也不坏,主子让她做什么,她做就好! “佩娘来了?”郑锡年把女儿又上下仔细打量,见她面色红润,一副过得不错的模样,才算是稍微放心。 “大哥呢?” “他啊,又去和什么周家的公子喝酒去了。”郑锡年发愁,“你说这小子,之前就没个正型。现在到了京城,虽然知道给我分担,可怎么又沾染上了那些纨绔做派,天天和那些公子哥儿们游混? 不说银子了,他那个身体怎么受得了!” 薛鸣佩沉吟:“大哥不是不晓事的人,他心思活泛,这么做应该也是想多交朋友,广开门路,毕竟我们郑家在京城根基浅,不这样生意做不下去的。不过您忧虑得也对,等他回来我再劝劝他,顾着点身体。 娘今天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不过起码现在发病的时候,不会伤着自己了。”郑锡年道,“别总惦记着家里,佩娘,你多考虑考虑自己啊!” “我?”薛鸣佩笑了笑,“爹,我现在很好啊。” 戚韫和大夫人待她不错,虽然戚府也有看不惯她的人,但是她基本上只在临风院和明桐院走动,别人想找麻烦也没什么机会,还忌惮着大房。至于生意,戚宁雪已经把那些她经营的铺子,全部当作嫁妆,转移到了她的名下,在她和路得济的努力下,也算蒸蒸日上。 “那是现在,可人总得为以后多考虑几步。”郑锡年发愁,低声道,“别的不说,戚大人和大夫人可提起过,他什么时候说正妻,又或者正妻的人选是谁?” 去年这个时候,戚府里暗中所传的消息,是戚韫要娶荻阳郡主。可这么久了也没动静,之前梅园宴会后,大夫人也没提,不像是还有这个意思。 重要的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戚韫便说他对郡主无意,他没必要哄自己。 薛鸣佩慢慢垂下了眼睛:“还没有。不过大夫人眼明心亮,二公子也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应当不会娶一个嚣张跋扈之人进府。” “佩娘啊,这是我和你娘的不是。”郑锡年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想着,让你学经商的本事立起身来,却没有教会你身为女子在后宅的生存之道。” 郑家美满,他们一家人多年都十分和乐安详,不似其他富贵人家一堆糟心事。佩娘是被他们保护得很好,可他们忘了,郑家不能保护她一辈子。本想着大不了招赘,佩娘不了解那些东西也无碍,可是世事无常,到底不是人力能一一算中的。 佩娘如今这个身份,偏偏又是个天真纯稚的性子,一旦遇上厉害的主儿,哪里能安生? “如果是嚣张跋扈之辈,那并不可怕,最可怕是那种笑里藏刀,恶毒都藏在端方贤淑背后的啊!” 薛鸣佩软了眉眼,靠在郑锡年的胳膊上:“爹无需自责,佩娘少女时期不用学这些,而只需要学自己喜欢的本事,这是万万千千人都求不来的福气。 至于您说的,我也都明白。” “只是,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她声音轻轻,语气却坚定,“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委曲求全,逼迫自己为了在后宅生存,便去学勾心斗角,为了争宠不择手段。 我会想方设法地离开。” 爹娘疼宠她才让她不谙后宅阴私,她才不要为了一个护不住她的人,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呢。 她就是这么笨又这么犟。 “现在我们明面上没有亲缘,你若想离开,不用怕连累家里。只是有一件事情。”郑锡年顿了顿,“若是有了孩子,那时候你能割舍得下吗?” 第七十五章 关于孩子 听到爹提起孩子,薛鸣佩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这个,还早着呢,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爹怎么又担心起来了。” “……”郑锡年叹了口气,“论理我是你爹,这些私房话不好和你说,该是你娘问你。但她现在是这个模样,我只能豁下老脸了。 这半年来,戚大人和你亲密如何?” 薛鸣佩闹了个红脸。 “嗯……还行。” 哪里是还行,茹素二十多年,一朝开荤的男人太可怕了。 好在这几个月他忙,她夜里才能休息好。 “那你一直没动静?” “爹,我这——”薛鸣佩说不出口,闭了闭眼,才自暴自弃道,“又不是亲密,就能有的!” 这件事,薛鸣佩心里门清。她现在这个身体,不比之前的,又是落水又是泛湖,伤病不断,一看就不怎么好生养。再者,戚家的规矩,断断没有娶正妻之前就有庶长子的,每次行房,戚韫也会注意着。 “……”郑锡年听明白了,又是叹气,“那佩娘,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薛鸣佩没说话。 想当然是想的。她自小生活在和乐家庭里,一直对孩子有天然的喜爱之情。姑母家有小孩子出生,她总是第一时间跑过去逗弄,街坊邻居的小孩子们,也都最喜欢她。 可她现下这个身份,是绝对不好有孩子的,即便以后有了,自己也不一定能抚养。 如此,还不如没有的好。 只盼着戚韫将来要娶的那一位,是个好相处的,许她自己抚养儿女。 一想到这里,她心头也泛起惆怅。 “这有什么难的?”只听得一道声音随着大步走进的脚步声,风是风雨是雨地传了进来。 “佩娘还年轻呢,大不了以后离了那人,想和谁生就和谁生。若是第二个也不安分,就赶出去,只留下小的!我们又不是养不起!” “……”郑锡年望着又是一身酒气的儿子,拿起手里的拐杖,“我打死你这个嘴上不把门,就到处发酒疯的东西!” “哎哎哎——爹!我只在家里这么说啊,这不是想让佩娘心里看开些吗?爹!您怎么真动手啊!” 郑子衿欲哭无泪,以前在家里,都是娘和妹妹收拾他,幸亏还有爹劝着,他才能平安活到现在,怎么现在爹也改了性子! “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咱们大梁虽然对女子不似前朝那般,但总还是有诸多约束的!” “爹,这就是您见得少了吧?我在西原黔西那几年,可没少见这种女娘留在娘家招赘,一言不合逐大保小的事情,甚至还有一女娶……呸,嫁几个男夫人的呢……” 郑锡年听着他颠三倒四的话,把他耳朵拧成了花:“你也说是西原了!西宁军的主子都是个女娘家,那能和其他地方一样吗!这是哪儿,是京城!” 大梁疆域辽阔,分为五地三十六州,是为北疆,南府,中川,东陵和西原,每地各分数州,风景不同,人情亦是大相径庭。 譬如东陵之地遵守古礼,对女子颇为严厉,三从四德七出。而西原则成了另一个极端,因为条件艰苦,常有战事,便显得人口极为难得,加上此地民风彪悍,女娘们也性子泼辣,身形健壮,甚至能随时拿着铁锹上战场,地位自然不同。 以前他们便说,万万不能让佩娘嫁去东陵,连皇帝的女儿过去了,只怕都得受委屈。 这小子在西原待了几年,嘴上越发跑边,郑锡年有时候做梦,甚至都会梦到儿子一言不合又跑到了西边,笑嘻嘻地对自己说: “爹!我马上就要嫁给将军做男夫人了!” 把他吓醒过来。 望着大哥和爹吵吵闹闹的模样,薛鸣佩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仿佛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好一会儿才把大哥从父亲的魔抓之下救下来。 “好啦好啦,先不说这个了,扶山人去哪儿了,我找他有事。” “那小子在自己房间吃东西呢。” 崔扶山跟着老爹回江南一趟,回来以后果然又安静几分,尤其是在她爹面前,乖巧得像只小狗,显然是在溧州那几个月受宠若惊,被正常人家孩子的生活所震撼了。 “主子。” 见崔扶山和自己家人相处得不错,薛鸣佩也很满意,直接让他住在爹娘这里,有安排他做的事情,再通知他。 自己现在在临风院,总是没有在爹这里无所顾忌。 即便戚韫对她很好,但是牵涉薛家的这些事,她还是没法和盘托出,总得给自己留个底。再者谁也不能确保,戚韫那边的人就一定和他上下一心,谁知道外院有没有潜伏的探子呢? “之前问你的关于你娘的事情,你有眉目了吗?” 从戚宁雪那里得知,自己的长命锁乃是崔扶山的娘萧姨所制,薛鸣佩便决定以这个为线索追查第二份文书的事情,等到崔扶山回了京,询问他关于他—娘的一切。 只可惜,萧姨走得太早了。 崔扶山对她只有年幼时的模糊的印象,还都是早出晚归,对他也十分冷淡。从有记忆开始,他几乎就是崔畅一手拉扯大的,和娘感情淡淡。 “我回了我娘在邡州的旧宅一趟,但是那已经住了新人家,什么痕迹都没留。” 萧姨是邡州人氏,也是那里最有名的金匠,找她接单的人很多。只是她去得早,为人孤僻,没什么亲朋旧友。 “不过她有一个弟子,娘把一身的本事都教给了她。” “那不就是你的师姐吗?” 崔扶山哽了一下,木着脸道:“她才不是我师姐呢,我又没和我娘学本事,她也看不上我和大傻子这样的武夫,呵呵。” “你知道怎么联系她吗?” “娘去世的第三年后,她就离开了家乡出门闯荡了,这么多年也没和我们联系过。不过每逢我娘祭日,她还是会去我娘那里祭拜。这一次我会提前过去,到时候带她来见主子。” 薛鸣佩欲言又止:“她的家人何在?就没有其他更加主动联系的方法吗?” “她是个孤儿,而且性子嘛,我娘养出来的,和她一样的爱清静,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是麻烦。我也去打听各州有名的金匠了,看有没有符合她特征的。” 回到戚府,薛鸣佩便又开始了和之前一样的平静日子。 谁知道这一天,她刚给回来的戚韫换下朝服,却被握住了手。 戚韫望着她,默然了一会儿,直到她露出疑惑的神色,才道:“鸣佩,我要出京一段时间。” 第七十六章 戚韫离京 出京? “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啊?” “是黄州,眼下一件案子棘手,必须去当地探查一番。事情顺利,也得两个月,若是节外生枝,怕是得三四个月。” 黄州位于中川西南部,和京城隔了两个州,没想到戚韫一去就要前往这么远的地方,薛鸣佩有些不放心。 “这外勤还得你一个少卿亲自过去吗?” “一般是不用的,但是这一次,普通的官员去了,怕是让人蒙蔽过去,也压不住人。”戚韫拨开她的鬓发,“舍不得?” “……” 黄州之地,不仅遥远,气候和京城差得也大。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她闷声道。往年她和爹娘行商,虽然没去过黄州,但是去过和黄州毗邻的宜州,还算熟悉那边。 “说什么呢?”戚韫笑了,把人搂住,“我是去办差的,这案子陛下盯得也严,我带着你让人怎么想?还容易发生危险。” 薛鸣佩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任性又可笑,只好钻进他怀里:“那你好好照顾自己。” “好。”戚韫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会尽快回来的。”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就启程。” 看来这件案子确实很紧急了,以往大理寺远行出外勤,也不会连一天收拾行李的时间也不给。 薛鸣佩连忙招呼侍女小厮们收拾起来,又根据自己往年的经验,添了些用得上的衣服,药膏等等。还绞尽脑汁地嘱托戚韫,不要在什么时候进入草丛,若是进了必须穿什么衣服和鞋,还有过山一些危险的地段,恨不得把肚子里的那点货,全塞给戚韫。 “鸣佩,你怎么好像对那边很熟悉似的?” “……”薛鸣佩面不改色,“你也知道我现在到处做生意,手底下的商队曾经去过宜州黄州那边,自然要了解一些,不过都是现学现卖。 你还坐那儿悠闲,还不快去检查有没有漏下的东西!” 戚韫见她忙成一个陀螺,有条不紊地打点妥帖,心下温软。 “好好好,谨遵夫人之令。” 临别之前,二人又好好温存体贴了一番,累得薛鸣佩几乎是昏死过去的,半睡半醒间,察觉到有人起身,便迷迷糊糊跟着穿衣。 “天还黑着,你睡你的。” “我送送你。”薛鸣佩半闭着眼,模糊不清道。 见她嘴里说着,手上衣服穿了一半,又停了下来,一副困得没清醒的样子,戚韫的笑声发闷:“睡吧。” “让我送……” 薛鸣佩只觉得又被人抱住,分不清梦里现实,嘴边挣扎也慢慢消失了。 睡过去之前,她似乎听到耳边一道叹息,像是深藏着千言万语,说不清也道不明。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薛鸣佩呆滞了一会儿才彻底醒来,气道:“说好的让我送,怎么不把我叫醒!” 枫儿:“主子,您困得都原地打转了,让您送,公子怕是还得折返回来,再亲自抱你回屋!” “……” 那也不能怪她啊!换成平日,她才不会这样困呢。 戚韫离了府,薛鸣佩便多了个心眼,愈发避开府里其他人,除了必要从不乱逛,去哪里也是和人一起。 这一日她和戚苒去明桐院给大夫人帮忙,却听到大夫人和管事在说话。 “……他们去其他府也求了,却都没有吗?” “是呢。本来听说宜王府是有的,可您也知道,宜王已经去了封地。 这药说不上多么名贵,就是不同年份对药效影响甚大,短了不行,长了也不行,难就难在可巧上了。急得晏世子这段时间几乎跑断了腿,恨不得满大梁求。” 大夫人喟叹一声:“倒是难为他一片孝心。你也让人去府库和各支各房都问问。” “是,夫人真是慈悲心肠。” 戚苒听了半天:“母亲,这是在找什么?有人求药吗?” 大夫人见她们俩来了,露出笑脸,把女儿上下盘弄一番,见她个子又高了,满意地摸摸头,道: “正是,广陵侯夫人病得厉害,去找太医弄了药方,各药齐备,唯独缺一味三百年的绵胆天藤,还得是南方山脉产出的才行。侯府里只有两百年和五百年的,晏世子便在京城各府和药房里求,偏偏年份和地界没有都对的上的。侯夫人要的紧急,可把侯府急坏了。” 薛鸣佩心下一动:“舅母说的是,三百年的绵胆天藤吗?” “是。” “鸣佩认识的人家中,似乎有这味药,不知道现下还在不在,等我打听清楚了,再来回舅母。” “好好好。”大夫人露出喜色,“那就累你走一趟了,若是真有,救了侯夫人,也是你的功德。价钱不是问题,那人家若有其他条件,也都可以商量。” 戚苒依偎在母亲怀里:“娘,咱们府和侯府也不亲近吧,您怎的这般上心?” 不仅没有多深的交情,去年还因为她三哥做的事情闹得不好看。 “侯夫人是个温柔慈善之人,这救命之事,咱们既然应承了人家,就该尽力做了,成了也是人情,以后说不定就有求到别人的时候呢。”大夫人道,“说起来,晏世子去岁进了行商司,也算有了正经官职,不像以前那样闲散混日了。他那个弟弟读书习武也是样样都不错,比你淼弟强过百倍。 说不定侯府在他们这一代,就又上去了呢?” 戚苒挑了挑眉头,没说话,薛鸣佩却读懂了她的意思。 比戚淼这个被老夫人惯得无法无天的小子功课强,那不是京城里十个子弟里,九个都能做到的事情吗? 薛鸣佩把事情放在了心上,当日便去问大哥,家里的绵胆天藤还在不在,有没有带上京城。 说起来也是巧,这天藤还是她十五岁的时候,因缘际会所得。那时候她和商会里一位药坊的老板打赌,最后不仅赢了,还让对方十分高兴,摸着她的头夸赞,甚至想收她做干女儿。 不过想认她做女儿的人太多了,薛鸣佩只好谢绝了好意。 药坊老板没有丧气,得知她刚及笄,便带她去了自家药库,让她随便挑。薛鸣佩不好意思挑太名贵的,最后拿自家的另一味藏药,换了这绵胆天藤。 “没用呢,一直保存在库里,这次上京怕娘的病会用到,便和其他家里收藏的药一起全都带过来了。” 薛鸣佩喜出望外。 广陵侯府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去岁陷入戚燎的毒计,也幸亏晏世子照拂,她才能脱险,如今能够帮到对方,也让她心里好过一些。 第七十七章 绵胆天藤 薛鸣佩不敢耽搁,怕误了人家的要事,立刻打发和顺回府递消息,通知侯府的人直接来郑宅,和她大哥交接。 “大哥,这侯府的人对我有恩,意思意思得了。” “我知道,我是那种抠门的人吗?他们救了你的命,直接送给对方一味药算什么。” 大抵是侯夫人的病果然紧急,和顺去了没多久,一辆马车便来了郑宅面前。 和顺引着来人进去:“世子殿下,请,郑公子就在里面。”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亟亟传来。 薛鸣佩不好见外男,也不想暴露和郑家的亲密,将身一转,进了屏风里。 “郑公子,这位是广陵侯府的世子殿下,听说郑家有药,便和我一起来了。” 世子? 薛鸣佩偏过头来。 没想到他竟然亲自过来确认,看来真得很在乎他母亲。她自己的娘也在重病之中,一时间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屏风外,传来焦急的男声。 “敢问郑公子,这绵胆天藤是不是三百年份,南方所出?” 是他。 薛鸣佩盯着屏风,隐隐看到模糊的高挑轮廓,不由自主想到了当日一场意外。 “没办法啊,谁让我这么讨姑娘嫌弃,宁肯把自己贬低成个扫把星,也不肯嫁给我。 当时那样危急的关头,晏世子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可见他不只是个君子,还是个性情豁达幽趣之人。 只是当时她双目失明,不曾目睹他的真容,也不知道这个如婷口中所谓的“生得好看的草包混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侯府还带了医士过来,确认了药材的效用,郑子衿如之前商议的那样直接把药奉上。 “郑公子出个价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世子把药拿去给令堂用要紧。” “那怎么好意思?” “哈哈哈,明人不说暗话,郑某一介商贾之家,能和侯府结个善缘,也是幸事。世子求药,可巧我府中便有,这不是千载难逢,老天特意送来的缘分吗?冲着这个,也没有让世子破费的道理。” “多谢郑公子,但还是请收下这个……” “哎哎哎,我们做商人的,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了送那就是送,说起来您这条线还是戚府的薛小姐搭的,薛小姐于我们也有恩,恩人的恩人有所求,正合因果缘法。”郑子衿不由分说地拒了,“世子若是看得上郑某,等令堂的病好了,那时候您赏脸,咱们喝一杯是正经!” 薛鸣佩:…… 突然想起来大夫人说过,晏世子现在就在行商司做事,她大哥怕不是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了,送上来的人情门路自然不会错过。 真是个小机灵鬼。 她哥一张利嘴,三言两语之下,仿佛就和人家相逢恨晚,送了药不说,又另外塞了一些老人家用得上的补品,屏风外原本的生疏氛围已经变得轻松。 “来来,郑某亲自送您。” “今日,实在是感激不尽,他日我再登门道谢。” …… 晏崇钧原本满心都是娘的病,没有多注意,直到拿到药,放松下来,露出喜色,这才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回过头来,望向那座紫檀点翠的八扇围屏。 那视线又消失了。 一道婉约的影子欲盖弥彰地侧了过去,发髻上垂下的流苏晃动起来,打在彩绸上。 “世子?” “无事。”他回过头来,对着郑子衿笑了笑,举步离开。 负在背后的手,却不自觉地捻动了两下。 送走了晏世子,郑子衿回来,发现妹妹又去了娘的卧房。隔着窗户,只见薛鸣佩坐在娘的床边给她擦脸。 娘木着脸一言不发,神色安静,眼神恍惚。 “娘,把右手也伸出来。”薛鸣佩像哄孩子一般耐心道。 妇人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见她试图握住自己的手,应激般往后一缩,发出不似人声的哭吟:“啊——啊——” “别怕!娘,没有坏人!” 娘依旧往后缩,挣扎之下把薛鸣佩的手背都抓破了。 郑子衿有些担心,正要冲进去帮忙,却听到了一串江南童谣,从屋里轻轻传来,混在娘的惊呼声中。 “六月六,百索子撂上屋,喜鹊衔了做房屋,房屋漏,点蚕豆……” 一声一声,轻柔婉转,就像小时候娘抱着他们兄妹俩唱的那样。 郑子衿停在了门外,果然见娘的神色安宁下来。 “……”薛鸣佩一边唱,一边拍着娘的背,眼角微微湿润。 伺候好了娘,她擦着眼角退出房间,眉头不展。 已经陆陆续续看了三四个大夫了,娘的病情虽然稳定下来,可还是不见好转。现在这个大夫开的药才吃了半个月,不好换得太快,对娘的身体也不好,只能继续用着看看下个月怎么样了。 她有些颓然地坐在了廊柱下,撑着脸郁郁不乐。郑子衿踱到她身边,也掀起衣摆坐下来,伸出一指头,手贱地往她额头一弹。 “……”薛鸣佩的思绪,被他一指头从九霄云外弹回来,吃痛地捂住,往他腰上一拧,“郑子衿!” “嘶——还是这么不客气啊!”郑子衿吃了这一招,心头却轻松下来,“想什么呢?” 薛鸣佩低下头:“如果我那时候,没有一意孤行北上就好了。” 她天天骂郑子衿桀骜不驯又异想天开,想一出是一场,不让爹娘放心,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 他们一家子都是这个鬼德行,大哥不说二哥。 当时她和爹娘对关于接下来郑氏北上后的发展计划,产生了分歧。她便带着这批货物和雇佣的护卫,过通水去渠州的舅舅那里,试图证明给爹娘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通水这条商路,她走了没有一千次,也有一百次了,还特意和另一支商队同行,本以为万无一失。可是谁知道途中遇上了暴风雨,商船困在了河心,偏偏他们这群倒霉鬼又遇上了水贼。 人们对于痛苦的记忆,总是趋于回避。重生以来,她对于自己临死前的那一切,总是不忍回顾。而每一次看到娘现在的模样,她就要更加懊悔痛恨一次,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去走这一遭。 “天灾人祸,避无可避,这不是你的错。”郑子衿闭上了眼睛,仿佛也想到了收到爹娘来信的那一刻,自己肝肠寸断的心情,握了握她的手,咬牙切齿,“这都是水贼的错,是不作为的溧州官府的错。” 第七十八章 黄州险情 佩娘遇害之后,郑氏几乎日日去官府讨要说法,可是府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搪塞。 在得知他这个独子也很可能折在黔西之后,官府仿佛已经预示了郑家的没落,连原本的敷衍都懒得维持,直接把他爹赶了出去,警告他再来闹事,就棍棒伺候。 “人情冷暖,这个世道啊,光有钱是没用的。”郑子衿狠狠叹了口气,“来京城这半年多,我算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佩娘和他们团聚之后,便按照自己的记忆,托画师画下了当时害她性命的水贼的模样,以及她观察到的所有细节。本以为有了这个,再加上足够多的银票,总能抓得贼人,可是官府却不认这迟来的证据,只因为他们说不清来历。 郑子衿差点动起了买凶杀人的念头,直到被爹又拧着耳朵警告,才算作罢。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的。”薛鸣佩望向天空,“那些人不是普通的水贼。在京城的这一年多,我根据当时那些人的打扮查过,他们应该是通水路上最大的寨子之一的水贼。 这样的庞然大物,别说让官府去剿灭了,只怕里面还有他们的自己人呢。” 大梁漕运巨利,偏偏朝廷对南府的掌控力度,没有对其他几州的严,自然就助长了水贼之患。那些大寨子俨然已经形成了水上的小朝廷,甚至和溧州官府沆瀣一气。 孝敬上去了,打又伤元气,州府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怎么可能因为百姓受苦就出手? 郑子衿拍了拍她的肩膀:“来日方长。” 越过妹妹的肩膀,他的视线落向窗户,默默谛视着正抱着枕头,摇晃着身子的娘,目光慢慢幽深。 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都被那群水贼毁了。他绝不会放过这些人。 而让郑氏在梁京站稳,只是第一步而已。 这半年以来,他在许多京城公子们面前都露了脸,虽然暂时还只是酒肉朋友,但是酒肉朋友总比完全搭不上线好。几次下来,邵小爷对他的观感也不错,尤其是他从江南带来的顾渚紫笋银毫,已经彻底勾起了这一位的兴趣。 从第一眼认识邵霁的时候, 郑子衿就觉得看到了同类。 他看上去轻薄浪荡,游戏人间,其实心底憋着一口气,急于做出一番事业证明自己的本事。 相信这一份买卖,能让他们郑氏和这位金枝玉叶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从郑宅回来之后,薛鸣佩继续她在戚府按部就班的生活,唯一的不同,就是偶尔和大夫人、戚苒一起为戚韫祈福,祈祷他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只可惜这一回,菩萨们许是也睡蒙了眼,没有听到她们的心声。 戚韫离京后一个半月的时候,防风快马加鞭而来,红着眼赶回府,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夫人!四小姐!主子他——” 他风尘仆仆,倒头就拜,声音里带了哭腔。 大夫人的身子晃了晃:“阿韫怎么了!” “——主子在途中遇上了刺客,身受重伤……至今还昏迷不醒!”防风哭了出来。 一把扶住大夫人的薛鸣佩闻言,脸上血色褪去。 “他现在人呢?身边的医士怎么说!” “大夫给他止住了血,但情况还是紧急,还说现在只能看天意了。” “你们是怎么保护公子的?什么叫作看天意!我是不信什么老天的!”大夫人眼泪都出来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阿苒,拿我的帖子!去太医署请太医赶去黄州!他堂堂朝廷命官在外任上遇上了刺客,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朝廷不给我个交代,是当我戚府无人了吗!” 外任,又是外任,还偏偏都是中川西南那里。 大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得发黑,喉咙都止不住抽紧起来。 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又一次如乌云笼罩。 “舅母,您先冷静!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薛鸣佩道,“防风,现在照顾公子的,是从府里带过去的府医吗?” 防风:“是,不过辛夷大夫正好在黄州游历,得知公子受伤,便赶了过来。属下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到了。” 薛鸣佩松了一口气:“舅母,有辛夷大夫在,表哥一定会没事的。” 可是大夫人却像是听不懂薛鸣佩的话一般,双眼恍惚,抓住她的手也是一片冰凉:“快,快让人赶紧护送公子回来!” 人人都道六族煊赫,权柄滔天,又有几个人能够堪透背后的泥潭深渊呢?她早该想到的,谢氏倒了,现在成为众矢之的的,是他们戚氏。偏偏阿韫还在这么一个要紧的,又得罪人的位置上。 外面皆是魑魅魍魉,风刀霜剑无处不在,防不可防。 她不敢再赌了。 几天后,翘首以盼的戚府女眷,终于盼来了回京的马车。 戚韫的胸口和背部都中了刀,伤到要紧之处,到现在也没有醒。大概是为了掩饰身份,他只穿着在当地买的寻常衣服,上面已经是浸透了血迹,布料和血肉都黏结在了一起,看上去触目惊心。大夫人把辛夷请到了戚府坐镇,倾尽府库救治。 看到儿子这个模样,她几乎是肝肠寸断。 “当初我便说过!六部他去哪一部不成?偏偏要去大理寺!”她哭道,“天天嫌弃他大哥是个倔脾气,他自己何尝让我这个做娘的少操半点心了!阿韫啊……” 听到母亲提到早逝的大哥,戚苒的眼圈也愈发红了。 已经是深夜,临风院里,却还有一盏灯火明亮。 薛鸣佩守在榻边,又换下了一副渗血的药带。 “主子,四小姐已经回自己院子了。您都守了几天了,去歇一会吧。”枫儿端来清水,低声道,“这么熬下去,你的身子哪里受得住呢?” “我没事,你去睡吧。”薛鸣佩将手洗了洗,目不转睛地望着榻上的男人,眼睛里都是血丝,语气轻却很坚决。 之前她每一次重病,他都会守在自己床边,生怕她醒过来的时候找不到自己。 现在换成她,也一样。 辛夷大夫说他这两天是最要紧的关头,她一刻儿也不能离开,非得盯紧了他的变化。说不准万中有一,就出了什么变故了呢?于是在心里默念,把辛夷说过的可能出现的每一种情况,以及相应的应对措施又过了一遍。 跟了她这么久了,枫儿也知道,主子下了决心的事情,别人轻易动摇不得,见状也没有办法,只能给她取来外袍披上。 第七十九章 灯影诡梦 薛鸣佩打量着他。 这幅睡颜她应当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才对,可是这一次却这样陌生。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这样潦草过,下颔上已经冒出了青色,竟然也没心思打理。或许是昏迷之中也难忍疼痛,眉头蹙着,露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呢?” 这个人,明明总是把自己收拾得精致妥帖,一尘不染,好似天生就该受这一副金质玉相,而不是不知生死地躺在这里。 薛鸣佩伸手,想抚平他的眉宇,却只是徒然。 “走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骗子。” 想到换药的时候看到的伤口,她的喉头有些哽咽,嘴里碎碎念着,期盼这个可恶的人能够听到,早点自觉地醒过来。 为着他这场变故,大房的人夜夜都不得安寝,大夫人几乎每天都去佛堂,都快变成第二个戚宁雪了。苒妹才养起来的小脸蛋,也消减了下去。 薛鸣佩念叨了不知道多久,声音慢慢沉下去,最后没能抵抗住积攒了几天的困意,握住他的手,趴睡过去。 烛火摇曳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佩娘?佩娘?” 她被这催魂似的声音搅得心神不宁,惶然地伸手驱赶,却被紧紧抓住:“醒醒,佩娘,你怎么睡得比我还沉?” 这个声音! 她睁开眼睛,却见戚韫支起身子,正看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醒了!”薛鸣佩喜出望外,猛地抱住他,恍惚中又想起来他身上的伤,急匆匆停手,“我去喊大夫!还有娘和苒妹……” “等等,先别去。”戚韫却不肯放开她,表情变得捉摸不定,“别去。” “那怎么行?你的伤要紧,而且娘她们那样担心……”薛鸣佩住了嘴,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毛,总觉得什么地方怪异,“你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 戚韫叹了口气,错落的灯影打在他清俊的脸上,竟然有些阴仄。 “怎么能让她们知道呢?” “你说什么——” 薛鸣佩睁大了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戚韫的胸口处不断涌出鲜血来,比原本她看到的样子更加严重了。 她只觉得喉咙抽紧,发不出一点声音,手被他死死抓着放在那溃烂之处。 “扑通!扑通!” 隔着鲜血淋漓的血肉,薛鸣佩摸到了他刚劲有力的心跳声。 “戚、戚韫?” 浑身发麻,躯体僵硬,她甚至无法细思,他到底想做什么,便觉得自己的手被一股力量裹挟着,穿进了血肉里。 “噗。” 温热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躲什么?”他笑得温柔,仿佛和往日没有半分区别,眼神却很冷漠。 薛鸣佩浑身发抖着,被迫继续掏空他残破的血肉。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想对我做的事情吗?” 石破天惊。 她怔然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正捅在了他的胸膛处。 他的脸色灰败,艰难吐出一口血,凝视她的眼神漫开刻骨的讥诮和仇恨,一字一句:“杀了我的人——就是你啊。” …… 薛鸣佩惊叫着醒过来,却感到一只手重重地推了自己好几下。 温热真实的触感,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幻境,悚然地退开,听到一道不怎么客气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你怎么睡在这里,赶紧起来!” 被推了个趔趄,薛鸣佩差点一头栽过去,这才清醒过来。 她第一反应是看戚韫,见他依旧没醒的样子,胸口的伤处依旧被包扎得妥帖,才恍惚意识到刚刚那一切似乎只是个诡异的梦境,松了一口气。 浑身满是冷汗,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 “傻站着做什么?这就是你们戚府的礼仪吗?一个小小的婢妾,见了郡主还不行礼!” 薛鸣佩望向出声的方向,说话的人是一个她没见过十分脸生的侍女,做派和语气十分神气,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子。 郡主? 她蹙起眉头,便觉得胳膊被那侍女一扯,接着一道袅娜的身影便迅疾冲了过来,占去了她原本的位置。 “阿韫?阿韫!你醒醒啊?别吓我!” 竟然是荻阳郡主。 她没有了常见的端庄高贵,满脸泪痕,也不顾及身后跟过来的其他人的目光,只是抓住戚韫的胳膊,心忧如焚。 “你怎么这么傻……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你醒过来吧……” 大夫人和戚苒也走了进来,看到她这个样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心思都放在对戚韫的担心上。 “鸣佩,昨夜阿韫怎么样?” “还是和之前一样,不过没那么热了。”薛鸣佩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位不速之客,只能给她行了礼,又给大夫人请安。 温盈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惶然无措地抚摸戚韫的脸,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阿韫?阿韫!夫人,大夫是怎么说的?阿韫什么时候才能醒?” 之前那侍女道:“刚刚看这位姐姐,睡得可熟了,只怕光听她说戚公子的病情变化,也不一定准。” “住嘴!”温盈回过头,厉声道,“我真是宠坏了你,这里是戚府,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那侍女脸色一变,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给大夫人道歉,“对不住,是婢子逾矩了,只是见郡主实在是太担心戚公子的病情,才忘了规矩,婢子不敢了。” 郡主已经出言教训,大夫人哪里还好说什么,眼下更加关注戚韫的伤势,亲自检查了一番,见和昨日没有什么变化,才对温盈道:“难为郡主关心阿韫,只是你身份尊重,自己的伤也没好,不方便留在这儿,还是先去前堂歇息一会儿吧。” 薛鸣佩这才注意到,温盈的额头上包了一圈纱布,身上穿的也不是当日一样的华贵云裳,而是明显不合她身份的衣饰。 荻阳郡主也受伤了? “大夫人这样说,岂不是让温盈羞愧吗?”温盈抬起婆娑泪眼,“他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的,我哪里还有心思休息呢? 一天看不到他醒来,我就寝食难安,日夜惦念。求求您了,让我留在这里吧!” 薛鸣佩滞在原地。 第八十章 舍身护她 临风院的前堂,薛鸣佩给大夫人奉上茶水喝点心,像往日一样陪坐在旁边,眼神却时而飘向卧房的房间。 明显的神思不属。 大夫人见她这个模样,也没有做声,似乎在体贴地给她时间接受。 她和防风刚刚说的那些话,依旧在薛鸣佩的耳边回荡。 …… “防风,你来说吧。鸣佩,你有什么想问的,也全都可以直接问。” “表哥,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防风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主子这一次任务是微服伪装去的,黄州的涉案人员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是朝廷派来的人。见主子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便想玉石俱焚,在主子回程的路上设伏。原本这都在主子的预料之内,主子还打算借着这件事情将贼人一网打尽。可是谁知道,那些人发现了郡主的所在,将郡主捉了去,以此威胁主子……” 薛鸣佩掌心一片冰凉,好一会儿才艰涩道:“郡主,怎么会在黄州?” 她堂堂宗室的金枝玉叶,不应该在京城吗?如何能够轻易出去,还和戚韫在一起? “郡主在王府之中十分受宠,经常乔装出去游玩,只是这一次她甩开了王府的护卫,不小心落到了贼人手里。” 大夫人叹了一口气:“鸣佩是问你,公子去黄州出外任,郡主是怎么会知道的,还和他一起?” “这——”防风挠了挠脑袋,“这属下也不清楚,反正刚到黄州的时候,就看到郡主赶过来和主子回合了,还打扮成了男装,似乎是约好了。” 他只说了个大概,具体到内里便开始语焉不详。 大夫人也知道广白防风这些人是戚韫的自己人,不管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都不会擅自把全部详情都说出来,尤其牵涉到公务,也没追问,只道:“公子当时受伤的全过程,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些人原本不知郡主是女儿身,捉到手才发现,便对郡主言语轻薄。主子见郡主十分害怕,便亲自出手暗袭贼人,可是那些人太多了,主子动手的时候,其中两人还是伤到了他……” 薛鸣佩蜷起手掌,慢慢低下头去。 “荒唐!”大夫人怒不可遏,“他要自己动手你们就由着他去?你们这些护卫是死的吗!” “回夫人,属下们曾经力劝主子,可是主子说什么也不同意,担心人多了会引起那些贼人的注意,出了任何意外都会伤到郡主,呵斥了属下等人……” 他又说了什么,薛鸣佩面无表情地听在耳里,怎么听都有一种听什么陌生人的故事的荒诞感。 一点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戚韫。 倒像是什么话本子里人物。 因为担心别人有一点意外,宁肯冒着生死之险独身面对那么多贼人,最后身受重伤……这种事情。 原来他也会做。 原来他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仿佛像是第一次认识戚韫,另一个新的戚韫,以至于她感不到什么深切的难过和嫉妒。 太遥远了,太荒谬了。 “……主子昏迷之前,让我等一定要护住郡主,帮着她隐瞒身份平安回京,所以她便跟着我等的马车回来了。现在丹王府那边还不知道这件事情,郡主额头的伤没好,又说一定要亲自照顾主子,等他醒过来,便不肯回王府。” 考虑得真是周到。 薛鸣佩想,那个时候,他就没想过府里这些惦记担心着他的家人半分吗?整个人的全部心思,竟然都放在了帮郡主遮掩上面了。 这几个月来,和苒妹求的那些平安,简直像个笑话。 “你下去吧。” 让防风把前因后果说了,大夫人道:“鸣佩,你也听到了,事已至此,未来一段时间,郡主都要客居在戚府养伤,只怕要委屈你一阵了。” “鸣佩知晓了。”薛鸣佩垂眸,“一切皆由舅母作主。” 大夫人向来是极守规矩的人,换成以往,她绝对不愿意做出这种事,无缘无故留别府的女儿住在内院里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戚韫的态度,已经让大夫人认为,郡主不是什么“外人”,或者说,很快就不是“外人”了。 她气恼戚韫为了儿女私情不顾己身安危,但是他人到底还没醒,他重伤之前的请求,大夫人便会尽力满足,无力他是出于什么考量。 还能说什么呢? 大夫人还特意告知于她,交代她一声,已经是给了体面了。 何况,荻阳郡主本就是大夫人属意的儿媳,若不是以前戚韫拒绝,只怕早就已经一家人了,有她什么事? “听说你守了好几晚,这样下去身子也受不住。”大夫人站起身来,摸了摸她的头,“既然郡主也来帮忙照看,你快去歇息吧,前堂有舅母呢。” “是。”薛鸣佩笑了笑,“舅母也保重。” 大夫人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单独问郡主,是自己在场的时候不方便说的。 薛鸣佩行礼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子。 临风院十分宽敞,她嫁进来之后,有一间单独的屋子,在戚韫主屋的西边,比她之前在琅心院的敞亮又精致。 不过戚韫黏人得很,这大半年总是来她这里睡。每次来了,身后跟着的侍从就抱过来什么七零八碎的东西。有时候是花瓶,有时候是什么盆景,久而久之,她原本有些空荡荡的屋子,也一点点装满了。 薛鸣佩让枫儿伺候着自己睡下,明明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可是脑子却清醒得。 “什么人啊……主子照顾了好几天,她一来,就轻飘飘地把您做的一切给抹去了……还有那个侍女,真够神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枫儿忍不住小声嘀咕,忿忿不平。 “枫儿。”薛鸣佩阻止了她,“这种话,以后别说了。” 郡主身份尊贵,又是客人,她要照看戚韫,大夫人也承情,哪里有别人置喙得份。枫儿心直口快,若是让王府的人听见了,落了礼仪,在这种时候,大夫人一定会重责她的。 枫儿低下头来:“是,枫儿明白了。” 也是这半年多的生活太顺遂,竟然让她也忘了本份。 只是心中不免还是生气又担心。 若是二公子真得和这郡主有什么,那之前对他们主子那个千疼百宠的样子,又算什么啊?还是说他们男人都是这个样子,见一个爱一个的,到手了的就轻贱了? 第八十一章 绊脚之石 薛鸣佩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又打发屋子里的画琴去看看戚韫现在怎么样了。 “回佩夫人,公子还是老样子。不过辛夷大夫来了一次,换了药,说是药带污得比昨日慢一些,情况好了很多,若是没有意外,这两天就能醒过来。” “嗯。郡主用过饭了吗?” 画琴顿了顿:“郡主一直守在公子旁边,不肯离开,大夫人的人送来了一些点心,刚刚又劝说着她用饭去了。” “……你下去吧。” 薛鸣佩坐在铜镜前,望着自己的模样。 这些天因为没怎么睡觉,也没有心思打扮,镜子里的人面容憔悴得很。 她嗤笑一声,将头发挽了起来。 真是可笑,现在作这种姿态,让人怎么看?她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至于其他……等戚韫醒过来再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初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现下人家还什么都没做呢,何故作此小儿女之态。 她换好衣服,回到戚韫的正屋里,一眼便看到原本整洁干净的房舍,变得乱七八糟。 还有两个小厮来来往往,搬动东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薛鸣佩蹙眉,“二公子说这把琴收起来,挂在竹榻那儿,正合了东窗外的景致,你们怎么轻易取下来了?” 小厮们面面相觑着,不敢应声。 “我们郡主要弹琴给戚大人听。”有人代替小厮回答了薛鸣佩,正是早上推了她两下的那位侍女。 “薛姐姐许是不知道吧,戚大人以前就爱听我们郡主弹琴,说不定弹着弹着,他就能早点醒过来呢,岂不是皆大欢喜?只可惜郡主这一次和戚大人出去得匆忙,没有带上她平日里用惯的那一把宫里得的琴,只能用这一把凑合了。” 那侍女穿的衣服,和跟着荻阳郡主来的其他几个侍女都不一样,显然是地位更高,也更得主子宠信。 “你又开始了!”温盈呵斥了一声,款款走近,对薛鸣佩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燕啭都被我惯坏了。不过她说得也没错,这琴是我让他们搬过来的,薛姑娘可别怪罪他们。” “怪罪谈不上,我不过是问一句而已,总得知道个缘故。”薛鸣佩行了个礼,“既然是郡主要弹琴,那请便吧。” “果然,我就知道薛姑娘是个好说话的人。”温盈和她说话倒是客气,“之前在路上的时候,阿韫便说你很会照顾人,温柔和顺。” 薛鸣佩皮笑肉不笑。 心想戚韫到底得多缺心眼,才会和她说自己屋里人是什么样的。郡主想膈应埋汰她,倒也不必用这种说辞,于是只含糊道:“温柔和顺不敢当,只是做好本分而已。” 然后一如往常地检查了戚韫的伤势,看看屋子里的茶水香炉有没有问题,是否合乎辛夷的交代。 转头却发现那个叫“燕啭”的侍女,抱着铺盖收拾在了距离戚韫床榻没多远的竹榻上。 薛鸣佩:“……” 她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几次张嘴,却组织不好言语,只能委婉道:“郡主夜里要睡这竹榻吗?只怕到时候会不舒适。隔壁客房有上好的……” “我们郡主既然要守着戚大人醒来,自然得寸步不离。”燕啭剜了她一眼,“毕竟大人这病要紧得很。只让其他人看着,说不准别人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呢,郡主怎么能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鸣佩的神色微妙,“若是郡主执意要睡在这儿,那我让人把客房的床榻搬过来吧。” 这大半年以来,多是戚韫去她的屋子睡,可也不是没例外。二公子看着端方温雅,实际上花样百出,意趣上来了,书房里也能胡闹,更别说他自己的屋子了。 这竹榻便是受害者之一。 荻阳郡主上赶着要自降身份做这苦差,讨大夫人的喜欢,那她做便是,谁要和她争?只是哪里没有床可睡,非要睡这竹榻? 郡主不知情无所谓,她还嫌臊得慌呢。 “我们郡主——” “燕啭!” 侍女没听出来言外之意,还想争辩什么,温盈的脸色却变了,原本优雅矜贵的笑意淡了下来,死死盯着薛鸣佩,眸中带冷。 半晌,才凉凉道:“既然人家好心招待,那受了便是,让人把客房的床打扫干净了搬来,别让其他人碰!” “是。” 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薛鸣佩便又规矩地行礼告退,一副任君随意的模样,看不出来半点吃味和无礼,即便是苛刻的燕啭,也没能挑出来她行动的错处。 “呵,这个薛氏,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让戚大人一时得了兴趣,就敢在郡主面前拿起主人家的姿态了?真是不知所谓!”燕啭低声讥诮了几句,却发现自家主子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被取悦,脸色反而十分难看。 “……郡主?” 温盈横了她一眼,冷冷道:“我让你机灵点,见机行事,没让你学什么长舌妇,哪来那么多话?等戚韫醒了,你也要这样子现眼?” “婢子知错了。”燕啭脸一白,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她心知自家主子长久以来的心事。 身为丹王府最受重视的嫡女,背后并非只有荣华富贵和千娇百宠。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比别人更了解自家郡主的难处艰辛。也知道为了掌握更大的话语权,郡主有多么大的决心,要嫁入戚府。 皇室式微,世家势大,多少所谓的“金枝玉叶”,都在十几年朝堂风云里,成了牺牲品?哪怕是明璋太子的女儿,还不是年纪小小就死在了东宫里,没能活过绍永四年? 若郡主拿不下戚韫,身为棋子,谁知道会被她的父王放到哪一盘棋局上。 为了成为主子最大的助力,自己今天有些急功近利,以至于言行不当,实在是不应当。 但是没关系,无论这条路上有怎样大的障碍,她都会帮主子扫清的。薛氏不过是区区一个身份有碍的侍妾而已,她能得意到几时?连给郡主做绊脚石的资格都没有。 崇穆梁京,盛世红尘之下,埋葬了多少看不见、不知名的白骨。薛氏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温盈坐在镜子面前,将额头上包裹的纱布打开,漠然地打量着上面已经看不出痕迹的伤口,拿起了手里精巧的匕首。 第八十二章 转危为安 戚韫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薛鸣佩已经来了主屋,一如往常地给他换敷巾。 冰凉的手指刚试探性地放在他的额头,便觉得掌下的人微微一动,有了反应。 “……表哥?”薛鸣佩微微一怔。 终于有反应了! “表哥?表哥!”她连声喊道,“戚韫?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戚韫听没听见不一定,倒是把睡得正香的温盈给吵醒了。她睡在距离不远的客床上,脸上浮起刚醒来时惯有的怒气。 伺候在旁的燕啭反应得快:“郡主!戚大人好像醒了!” 薛鸣佩没心思管那一对主仆的小心思,只是按照辛夷所说的不断呼唤戚韫的名姓,又轻拍着他的额头和脸颊:“戚韫?戚韫!” 俄而,挣扎着眼皮终于慢慢睁开来。 “你醒了!”薛鸣佩松了一口气,“现在有意识了吗?” 她立刻回身:“枫儿,和顺,快去请辛夷大夫来!” 戚韫的目光依旧是涣散的,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刀光剑影,有阴谋阳谋,也有须臾温情,更迭错乱之间,却又化为了乌有。以至于睁开眼睛好一会儿,适应了隐约的天光,他的意识才回笼。 映在眼帘的人影,也慢慢成型。 是鸣佩。 他回来了? 昏迷之前的场景又浮现在了脑海中,戚韫眼瞳一凝。 定格的最后画面,是飞溅的血液,和依旧围绕在温盈身边的凛冽恶意,无边杀气。 他想起来了。 那是…… “——郡主呢?”他急切问道,发白的嘴唇吐出暗哑的声音,却不掩焦急。 薛鸣佩愣了愣,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下一瞬便觉得自己被一只胳膊拉开。刚刚还睡意惺忪的温盈,连鞋都来不及穿上,便奔到了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眼中噙着眼泪。 “我在这里!你醒了?太好了!” 看到她也在,戚韫微微蹙眉,想说什么,又因为疼痛咳嗽起来。 “你别乱动!大夫呢?燕啭,你快看大夫赶过来了没有。”温盈哪里有半点别人面前矜贵自持的模样,恨不得把急切二字刻在脸上,“你放心好了,我没事,我们已经从黄州回了京城。具体的事情,之后我会再一一和你说,现在你先顾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戚韫试图坐起来,但却是有心无力,闻言只点了点头,浑身和刚刚相比,却明显放松下来了。 两人一答一问,眼中像是只有彼此,隔绝了其他人似的。 很快,大夫人和辛夷以及伺候的药童侍女也闻讯赶来,偌大的卧房竟然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阿韫,你感觉如何?辛夷大夫,麻烦你了……” “二公子,我按你这里,和这个地方,哪个更疼?” …… 转眼之间,床榻周围已经围上了好些人。薛鸣佩站在一旁,望着七嘴八舌的戚府女眷们,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个遍。 站了好一会儿,好像也没她什么事。 倒是戚韫,因为围上来的这么多人一时间叽叽喳喳,头疼得脸色发白起来。 辛夷让人退出几步,又给他看了伤,不迭忙了起来。旁边的温盈连问了好几回,直把这个脾气不大好的神医问了个挂脸:“郡主殿下,能安静一会儿吗?我得给他把脉。” “……”温盈难得被呛声,只勉强一笑,“不好意思,是我太心焦,反倒添了麻烦。” 她比起之前瘦了许多,被额头上沁出纱布的血色一衬,显得愈发楚楚可怜。辛夷眼尖,顺口问道:“你头上那伤之前不是好了吗?怎么又出血了?” “……没什么,我这都是小事。”温盈欲言又止,“辛大夫先给阿韫看吧,他的伤要紧。” 听到这话,原本没怎么注意的戚韫抬眼;“你的头怎么了?” “没什么。”温盈莞尔一笑,“小伤而已。” 燕啭却插嘴道:“什么小事!郡主,那口子那么深,当时你的血都流了一脸!差一点那些人就划到您的眼睛了!” 又转头对戚韫道:“戚大人不记得了吗?当时那些贼人围攻,您只顾着护住郡主,就受了伤,那时候有人在背后偷袭,郡主为了挡住对方的攻势,就……” “燕啭!”温盈侧头低声呵斥,“多嘴。” “是,郡主……”燕啭只好闭了嘴,脸上的表情却显然还在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 大夫人闻言也吃惊。原本只猜出来那伤是歹徒所为,没想到温盈还是为了护住阿韫才会受此一难。差一点就伤到了眼睛,现在也还是有破相的风险,身为宗室女,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之后只怕王府那边也很难交代。 难怪这个侍女来到戚府之后一直这样无礼,原来是亲眼目睹了主子受的罪,心中有气,倒也在情理之中。 戚韫捂住头,似乎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当时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温盈柔声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没道谢呢。” “……” 辛夷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将手里的膏药往温盈怀里一扔:“这个,早晚各擦一次,连续擦上七次,不会留疤。” 在大夫的严肃气场威压下,没人再敢多嘴。大夫人见戚韫脸上十分疲倦,使了个眼色,仆人们立刻会意地默默退了出去。 一同退出去的,还有薛鸣佩。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薛鸣佩回到屋子,打开了窗户,被迎面的风吹了个满脸的水气,倒是清爽自在。枫儿跟上来,闷声道:“主子怎么不留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碍手碍脚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垂眼,翻了翻放在案几上的账本,“反正听辛夷所言,他已经没有大碍了,我也就放心了。” 这近半个月来一直没时间看账,路得济那边只怕都等的急了。 与其凑上去做那个可有可无的人,还不如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完。 “主子,这些天可都是您一直照看的公子。那个郡主嘴上说什么要守在公子旁边,结果还不都是她的侍女在做事,她睡得比谁都香,每天还要嫌弃缺这个短那个的。我看那个叫燕啭的,是个厉害角儿。您现在不待在那儿,到时候这些苦劳都成了别人的……” 第八十三章 婚期已定 “成了别人的便成了吧,无所谓。” 薛鸣佩把算盘拿出来,对着账本一页一页对,眼睛淡漠地垂下来,又呓语般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自言自语:“无所谓了。” 她愿意衣不解带地照顾戚韫,不是想做给谁看的,也不是为了让谁记得她的功劳苦劳。不过是因为那人曾经也这样照顾自己,她要全了这份心意而已。 况且,看现在的情况,他也不见得愿意自己这个大活人戳那儿碍眼。 “主子,您别多想。”枫儿见她把算盘打得飞快,绞尽脑汁道,“也许,也许公子确实是为了公务呢?而且郡主身份贵重,那种情况下,自然是要以庇护她为上的。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以枫儿来看,他还是……” “枫儿。”薛鸣佩停下手指,叹了一口气,竟然还笑了,“你不必绞尽脑汁地安慰我,我是真得没事。” 戚韫和温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现在不感兴趣,以后也不感兴趣。她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就好。 然而,这话显然并不能让枫儿信服,她依旧认为主子是在强颜欢笑,笨拙地思考怎么继续劝解。 “之前您受伤的时候……” “枫儿。”薛鸣佩头疼,“我要算账。” “……我知错了。”小丫头赶紧闭嘴,不敢再打扰,下去给薛鸣佩准备热汤,又把其他人也赶出去,免得又让主子分心。 等到房间安静下来,薛鸣佩打算盘的手指却停了下来。 她一动不动,望着账册上的字目,似乎在努力看明白上面的含义。好一会儿,才慢慢把手放在胸口的地方,低下头去。 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还能记挂着对方,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真好。 她想到了当初太明街上,郭鸿将她掐在手里的时候。 是枫儿闯出来,打破了僵局,给了她一线生机。 薛鸣佩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那时候没有枫儿舍身,戚韫会怎么选择呢? 到手的朝廷钦犯功劳,还有她的性命。 真是惨不忍睹。 她的表情淡了下去,僵硬的手指继续动作起来,把注意力强迫地放回了该放在的地方。 又过了几日,戚韫的身体基本恢复得差不多了。 “佩夫人,二公子有请。” “知道了。” 戚韫身边不缺人伺候,这时候把她叫过去,只怕是有要紧的事情说。 薛鸣佩正要起身,却如有所感,想了想,摘下了双耳戴着的那对璎珞耳坠。 仅仅几天的时间,主屋的陈设和她上一次看到的,又变了许多,多出来不少她此前没见过的东西,一点一点,渗透进了另一个人的痕迹。 屋里只有戚韫一个人,其他伺候的侍女竟然都被屏退了。 这还是几个月前一别以后,他们两第一次独处谈话。明明那时候还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于现在的薛鸣佩而言,浑身却涌上难言的怪异感,不得自在,甚至不知道第一句话该开口说什么。 俄而,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表哥好些了吗?怎么伺候的人都不在?” “鸣佩。”戚韫的眸色深深,他瘦削了许多,这样看过去的时候,有种无法言说的威严冷厉。 “……”她走到他身边来,静静地望着他隐约的难以启齿。 已经预见了他要说的事情。 “我要娶郡主。” 果然,还是一锤落音。 薛鸣佩听了,还是没什么反应,并不惊讶,仿佛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戚韫的语气是通知,这样的事情,原本就不需要听从她一个侧室的意见。她也不是瞎子聋子,这些天来大夫人对温盈的态度,府里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从丹王府赶过来的人们的行踪,都落在她的眼里耳里。 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戚韫早就和大夫人征求过了吧。 屋中陷入难言的寂静。 “表哥要我做什么吗?”好一会儿,薛鸣佩才淡然道,“日子可定下了?” “……”戚韫蹙眉,直言道,“三个月后。” 竟然这样匆忙。 薛鸣佩无言。原本她想着,宗室郡主和六族的婚事,光是聘礼嫁妆的事情,就得琐碎死,筹备下来怎么也得半年之后呢。结果居然定得这么早,戚韫到底是有多么迫不及待? 这和他之前表现的大相径庭。 他和温盈,到底在黄州经历了怎样刻骨铭心的事情? “我明白了。我会帮着舅母打理的,尽量让事情办得好看,不出纰漏……” “鸣佩。”戚韫打断了她麻木的保证,“你没有别的话要问我吗?” “没有。”薛鸣佩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迟早会娶妻,左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了。荻阳郡主更是早就有眉目的人选,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和她的亲事,是各方权衡筹谋之下的选择……”戚韫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还是转了个弯,“总之,以后我对她以礼相待,你对她敬而远之。她志不在后宅之事,也不会刻意为难你。你和以前一样,安生过日子就好。” “……” 可笑。 那一瞬间,薛鸣佩很想回怼过去。 什么叫作“志不在后宅之事”?难道在戚韫的眼中,她就是满心在后宅算计,精于阴私手段的人吗?温盈不找她的麻烦,她才是谢天谢地,谁不想安生过日子?平白地像是在警告她不要兴风作浪似得。 可她又觉得很累,懒得在这个时候和戚韫起口舌纷争。 于是木着脸道:“我都知道了。” 见她这样乖巧,戚韫的眉眼软了下来,拍了拍她的手:“这几个月,院里辛苦你了,吓到了吧?” “还好,你醒过来就好。” 若是几个月前,薛鸣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拧着他的脸,警告他下一次切不可再这样不顾安危了。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干巴巴地重复着废话。 他的脸色已经回复了血色,想来确实没大碍了。温盈也不是只会嘴上说说,把他照顾得很好。 戚韫又说了些什么,她恍恍惚惚听着,都记不清了,只是端着该有的表情和仪态,最后走出去的时候,脸都还是僵着的。 于是也没发现,戚韫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带着试探之意。 第八十四章 世事无常 之后的时间,薛鸣佩更少见到戚韫了。为了让他的身体尽快恢复,大夫人勒令众人无事不可轻易打扰二公子。与此同时,戚府也为了板上钉钉的婚事忙碌起来。四处可见多出来的人影,仆从们来往的脚步都快了许多。 见戚韫的伤养得快好了,辛夷也空闲起来,薛鸣佩找上了她,言说了自己惦记了半年的请求。 “郑家夫人?”听薛鸣佩大致说明了病人情况,辛夷心里有了个底,“你说那位夫人是因为女儿遇难,痰迷心窍而得了癔症?” “是。” 上一次请来的大夫,这几个月的疗程也还是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辛夷能回来,可谓是雪中送炭。 女大夫依旧穿着游历时候的短打男装,头发高竖起来,利落又清爽,远远看上去,只怕会被认成个男儿郎。即便是在戚府这种地方,她也丝毫不顾忌自己的仪容外表,把别人的目光视若无物。 “……我还以为,你来找我,是为了问我戚韫的事情。”她挑了挑眉,“我游历的时候正好也在黄州,你不想知道我去做什么,又看见了什么吗?” “为何去黄州,这是辛夷大夫自己的事情,鸣佩何必置喙多问。至于二公子在黄州做了什么,事涉公务,我也没什么打听的立场。”薛鸣佩道。 “你也太……”辛夷咂舌,“我都不知道该说你老实还是规矩了。” 她把她肩膀一搂:“在黄州的时候,温盈也在,你真得也不好奇都发生了什么吗?” 在戚府待了一个月,那婚事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她不想知道也不成。 而作为戚韫这么多年唯一的屋里人,薛姑娘在临风院也不可谓不特殊,起码就她之前所见所闻,直觉戚韫还是很在乎这个表妹的。 薛鸣佩摇了摇头,对辛夷身上传来的莫名其妙的兴奋劲有些无言。 戚韫和温盈发生了什么,他想告诉自己哪一部分,自然会告诉她。不想她知道的,她找别人打听了,又有什么意义。 事已至此,何苦连在外人面前的一点体面自尊也不留,让人看了只觉得她不自量力。 何况,就几次相处的情况来看,辛夷大夫看一脑补十的本事,不下于医术,从她嘴里打听出来的事情,还真让人不敢信多少。 “辛夷大夫若是得空,不如今日便去郑宅看看?” 还是娘的病情更让她牵挂。 薛鸣佩又说了更多的细节,包括这半年多以来家里给娘请的每一个大夫的用药,和娘的病情变化。 “好了我知道了。”辛夷蹙着眉头将她上下一打量。 那几位大夫的用药甚是琐碎,寻常不懂医术的人是很难记住的。可是薛鸣佩不仅记得这样清楚,还把病人的表现变化一一分辨开来,说得十分清晰流畅,仿佛熟背在心。 行医这么多年,她说句真心话,能做到这种地步的,连亲生儿女也没几个。薛姑娘竟然对那位郑夫人这样挂心。 俄而,她想到了当日在济仁堂里,郑公子和他们那一场邂逅之时的怪异表现,嘴里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难怪你无甚所谓,原来如此……难怪了。” 薛鸣佩:? 辛夷大夫懂了什么,她不懂。 女大夫的目光竟然有些若有若无的同情,将她的肩膀一拍:“你放心好了,虽然我没个正型,但嘴上还是很严的,不会说出去。只是……你在别人面前千万遮掩着点,别让人,尤其是戚韫看出来。你小小年纪,本来就多有艰难。” 无论戚韫是爱她容貌还是其他,但既然已经成了他的人,以他的性格,哪里能容得下薛姑娘心里还惦记着别人呢?眼见着正妻快入府,若是没了戚韫的宠爱,薛姑娘的日子怕不是会愈发步履维艰。 就是可怜了她和郑公子这么一对两情相悦的小儿女。 “……多谢?”薛鸣佩其实没听明白辛夷“不会说出去”什么,但还是谢了她的提点,“所以,辛大夫觉得郑夫人的病怎么样,能治吗?” “心里大概有了个数,但到底如何,还是得亲自看了才知道。你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去。” 薛鸣佩感激不尽:“若是辛夷大夫能够治好她,以后有什么用得着佩娘的地方,我一定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太严重了,我是个大夫,又不是三公六族那些病得不轻的人。”辛夷望着她一会儿,忽而笑了,“你不适合戚府这种地方。怎么会选择留下来呢?” 温盈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她没什么兴致卷进六族的纷争里,但面对这个纯稚得格格不入的小姑娘,还是忍不住心软一二。 “世事无常,谁能说得准呢。”薛鸣佩道,“反正在其位行其事谋其政,问心无愧就好。以后会怎么样,都交给时间吧。” 前年这个时候,她还在江南的商会里大言不惭,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千方百计地联系家里想离开京城,哪里想到自己会留在戚府。 明年的她又会身往何处,只怕老天爷也不知道结果。 她能确保的,便是无论身处何方都不改本心吧。 之后,郑子衿捎来消息,把辛夷的诊治结果详细地说给了薛鸣佩看,才让她松了口气,暂时放下这件事。 这一天,薛鸣佩像往日一样给大夫人请安,谁知道一进了明桐院,却听见了大夫人焦急的声音。 “你说什么?爹将阿韫唤去责罚了一顿?” “是啊,夫人,相爷好像特别生气。这么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二公子发那么大的火……” “到底是因为什么?” “相爷似乎是不同意二公子和郡主的婚事,至于别的,他下令将其他人都赶出去了,我们也不知情。” 大夫人沉吟:“之前我和爹商议阿韫婚事的时候,便提到过荻阳。他并不反对戚氏和丹王府结亲。怎么现在又改了态度?难道是因为阿韫受伤的事情,让爹不满了?还是……” 还是朝局之上发生了什么。 可是阿韫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啊,如何还能受得住罚? 看到薛鸣佩出现在门口,大夫人连忙道:“鸣佩!你来得正好,来,我正好让厨房给你外祖父做了补汤,你送去书房那儿,顺便看看阿韫怎么样了。” 她一个做主母的,又是儿媳,不好在这个时候出面,管着公公管教儿子,可又实在放心不下。 鸣佩是小辈,又是阿韫的屋里人,让她过去看看再合适不过了。看到她,相爷的火气也会先放一放,不好当着她的面撒。 第八十五章 身受鞭刑 此时此刻,右相的书房里。 “阿韫,你——” 戚慎难得变了脸色,看向这个他最器重的后辈,手指点了又点,“你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 “孙儿知道。” 戚韫跪在他的面前,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不掩病色,目光却沉静而坚定。 “若是换成一年前,你要娶王府的女儿,祖父绝无二话。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道!” 戚慎的声音里带了怒意:“从去年冬天开始,陛下便在一步步控制太子党的势力,到了今年年初,更是几乎把太子禁锢在府,让他形同废人。现如今,太子的羽翼已经被除了个七七八八,陛下废太子近在眼前。 你却要在这个时候娶丹王的女儿!你让朝堂之人怎么想!你让陛下怎么想!” 这段时间,因为东宫和皇帝之间的事情,凤阁焦头烂额。身为新上任的凤阁右相,戚慎为了平衡稳定朝堂局势,一心放在公务上,自是没有时间过问府里的事情。 结果一回来,就从大儿媳那里得知了孙儿婚事的打算。 如同当头棒喝, “祖父,宗室女嫁入六族,和六族之女嫁入王府,到底还是不同。即便没有我们,也有六族的其他人娶荻阳。比起其他五族的女儿,娶宗室妇,于我戚氏更加有利。”戚韫执意道,“还求祖父成全!” 戚慎:“丹王野心勃勃,但能力却又匹配不上他的野心。祖父把话放在这儿了,他是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你娶丹王府的女儿,是与虎谋皮。” “那祖父以为,最后谁能登上大位呢?”戚韫道,“宜王和谢家结亲,又被驱逐去了封地。在接下来的夺嫡之战中,是没有胜算的。启王为人比丹王更加深谋远虑,可是根基太浅,而且为了自保不愿相争,只想做个闲王。 即便祖父看不上丹王,这东宫之位,也将是其囊中之物。 若不在这个时候……” “糊涂!”戚慎难得生怒,“你能看到丹王可坐东宫之位,怎么就看不到他坐不稳呢!” “没有戚氏,他坐不稳。可有了戚氏,就不一定了。”戚韫垂眸,“祖父,其他五族虎视眈眈,今年以来步步相逼,我们不屑走谢氏那条路,可不代表我们就要继续固步自封。唯有踏出这一步,才能让戚氏走得更远。” 走在其他五族的前面。 他语气平静,眼中却已经不掩深沉野心。 “丹王自大,气盛才疏,才比启王更好掌控。” 一刻钟后,薛鸣佩提着大夫人交给自己的食盒,跟着明桐院的人,来到了相爷的书房外。 这一年以来,她见这位外祖父的次数并不多,除了年节以外,每一次都是寥寥碰面,几句面子上的话而已。 戚相对她这个外孙女儿虽不亲近,但也没有什么恶意,和其他的小辈一视同仁,这倒让薛鸣佩更觉得自在。 但她也知道了,戚慎对其他小辈总体和蔼,对戚韫却完全是另一幅模样。或许是因为把这个孙子当作继承人的缘故,便格外得严格。 今年过元夕的时候,戚韫带她去逛梁京的灯会,一时间忘情,两个人逛得久了忘了时辰,以至于他们误了家宴。 入席的时候戚慎的脸色十分平静,只是提了一句。可等到宴席散了的时候,戚韫却没有和她一起回去,而是自觉地留了下来。 当晚,她便在他身上看到了多出来的伤痕,一条一条,都是竹鞭抽出来的。 戚家的家法。 因而,此刻得知伤还没好的戚韫,又被祖父拉去书房受罚,她也确实担心,应下了大夫人的请求。 看到她来了,看守书房的人行了个礼。 “敢问外祖父现在可有闲暇?我带了些补汤来。” 出乎薛鸣佩的意料,守卫的人没有阻拦也没有通报,似乎是早就预知到她有这一行似的,直接请她进去。 戚相的书房名为“房”,实则是个四角俱全的院落,里面落了好几座屋舍。沉默的仆从领着她穿过了长廊,短短几步,她便觉得周围的氛围变得迥然不同,肃穆得教人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谁知道,到了正堂外,她便听到了不绝的鞭风。 “孽障!你可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戚慎的嗓音中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怒气。 “孙儿……字字出自肺腑,无怨无悔。还请祖父……答应。” “你——你!我再问你一遍,你非要娶荻阳不可?”、 “是,祖父。” 鞭子落在皮肉的声音令人胆寒,混合着戚韫的闷哼声,让薛鸣佩变了脸色。 血气从门缝里露出来,她再也顾不上其他,把食盒往仆从手上一放,便冲了进去。 只见戚韫身穿寝衣,笔直跪在蒲团上,承受着实实的鞭笞,雪白绸缎上已经渗出血迹来,也不知道是鞭子抽出来的,还是之前的伤口崩裂了。 “表哥!”她上前几步,手足无措,只能跪下来,伸手试图遮挡住鞭子的攻势。 “外祖父!表哥身上还有伤!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即便他犯下什么过错,求您暂缓些时日,好歹等他的伤养好了再处置!” 看到是薛鸣佩,戚慎吃了一惊,手里的鞭子没能及时收回去,重重地抽到了她的身上,连忙一撤:“你来做什么!” “……”薛鸣佩受了一击,便觉得胳膊火辣辣得疼,忍不住龇牙,但还是坚定地挡在前面,只低头恳求。 戚慎这一次一点没留情,只这么一鞭子就让人受不住,真让他由着气头继续打下去,只怕戚韫真会被打出个好歹,到时候满府都不得安宁。 “鸣佩?”戚韫已经气若游丝,浑身上下犹如犹如水淋,见状握住她的手,“打到你了?我看看……” “我没事,你快认错!”薛鸣佩焦急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使了使眼色。 可没想到,戚韫这一次竟然这样倔强,握着她的手垂眸不语,依旧是不肯收回决定的意思。 望着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戚慎摇头叹气,把鞭子往地上一扔,背过身去不说话。 书房里的氛围冷凝下来。 薛鸣佩夹在一老一小两个犟种中间,看看这个,拉拉那个,也不敢说什么打破僵局,只能用余光去检查戚韫身上的伤。 见他已经摇摇欲坠,又小心翼翼地蹭过去,给他个支撑。 第八十六章 各取所需 有了薛鸣佩冲出来,戚慎好歹恢复了些理智。看到孙儿身上斑斑血迹,心中又恼又虑半晌,半晌才长叹一声,冷着脸道:“罢了,你先回去看伤吧,记得给鸣佩也用药!” “多谢外祖父!” 薛鸣佩连忙道,又硬拽着当事人俯身作和软状。 将补汤和大夫人的关怀转告了,薛鸣佩艰难扶起伤患,把人送回临风院,又不迭请府医过来看。至于又如何惹得大夫人一顿好骂,又是后话了。 戚韫满腹心事,送来送走了一波一波真关心假关心的家人们,只是虚弱闭眼不语。听到消息特地来打听的二房之人见状,也只能讪讪离去。 直到主屋里又安静下来,戚韫才望向一直陪在旁边的薛鸣佩。 “把胳膊伸出来,我瞧瞧。” “不严重,府医已上过药了。” “我瞧瞧。” 戚韫将她袖子掀开,之间玉白肌肤上一道泛着红紫的鞭痕,触目惊心:“前两天辛夷刚配了止疼的药,让防风拿给你。” “……不用了,其实不疼。” 薛鸣佩知道那药是为什么配的,为了温盈头上的伤,全府的大夫都忙得鸡飞狗跳,前两天辛夷还因为这事儿嘀嘀咕咕。 戚韫却不容分说,让防风把药送来,亲手给她抹上。 “你先关心关心自己吧。”薛鸣佩试图挣脱,谁知道动作大了,正碰到他伤处,见他顿了一下,抿起来的唇角泄露一分痛楚之意,不敢再动,到底还是任凭他把药抹开了。 膏脂被推开,沁出清凉的安抚之意,一如往昔,薛鸣佩却觉得心头沉重。 “放心,我有内力护体呢,看着严重,不妨事的。” 那是,你永远都是自有大主意的,哪里想过那些惦记你的人,心里会怎么难受呢?别人不论,大夫人这些天为了他,都瘦了一大圈,他竟然还在这时候和戚相犟。 不讨这么一顿打,身上不舒坦吗? 见她垂眸不语,戚韫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鸣佩,你还是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呢,你又想和我说什么?”她没什么表情。 “我娶温盈,只是局势的选择,和她各取所需。”头顶传来叹息之声。 她被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时隔数月,原本那层看不见的冰棱,仿佛消融了一二。 “鸣佩,我心里只有你。” 薛鸣佩乖顺地任凭他抱着,仿佛依恋至极,千言万语涌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 好一个“各取所需”。 难道她和戚韫,就不是了吗? 她给他需要的小意温柔、款款情意,做一朵解语暖怀的鸳鸯茉莉,他给她和身后在意的家人庇佑。 除此之外,又能怎样,还有什么? 等到何时这“需要”到了尽头,也就到了维持温情都没有必要的时候了。 她仰面,搂住他的脖子,承受着这久违几个月的温存旖旎,目光却落在了他身后,案几上那把瑶琴上。 前些日子温盈在府里的时候,便天天为他弹琴。 她一个不懂音律的粗人,是听不出来什么头头道道的,反正觉得挺好听。戚韫大概也确实喜欢?不然不会一直任凭温盈扰自己清净。 现在人回去备婚了,琴还留在案几上。 涣散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晰。 什么“心里只有你”,听听也就罢了。 正在胡思乱想,却感觉他将自己抱得更紧,隔着薄薄的衣料,心跳声犹如擂鼓,敲得她也面红耳赤。 “鸣佩,今天留下来,陪我吧。”声声呢喃不尽,绵绵情意动听,“我好想你……” “……”薛鸣佩清醒过来,“你别乱来!辛夷大夫说了,你、你这几个月都要安心养伤的!” 更别说他今天还挨了一顿好打,怎么还有心思想着这个! 戚韫闻言怔然,忍不住笑起来,捧住她的脸:“你在想什么?以为我要怎么乱来?我只是想你了,想你陪着我而已。” “……”薛鸣佩语塞,还是把他推开,转过身去,“那也不行,我睡觉不老实,你现在浑身都是伤,到时候碰到这碰到那儿的怎么办?你赶紧歇着吧,我走了。” 她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背影有些僵硬。 戚韫躺在榻上,面上的笑意慢慢褪去,望着自己的手,眸光冷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唤了一声:“广白?” 向来神出鬼没又忠心耿耿的暗卫,很快出现在他身边:“主子。” “她这段时间以来,都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 广白跪下来,低声禀告了一段话。 戚韫一开始还只是闭眼听着,听到最后,手却慢慢地攥紧了。 另一边,薛鸣佩回了自己屋子,将房门关上后,便瘫软在了床上。她紧紧抓住被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 可笑,可笑。 戚韫把她当成什么了? 一个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抚慰品了吗? 前脚他还因为求娶别人而甘愿受罚,落了满身的伤,后脚便拉着她,要她留下来陪自己。 她到底是得多没心没肺,多摇尾乞怜,才能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欢欢喜喜接受他的求欢,把他的垂怜捧在头顶,感恩戴德? 或许,她要是像爹之前说的那样,再游刃有余一些,再成熟老道一些,就能真得毫无所谓。 装也装出个男人爱看的模样,勾他的怜,钓他的意,才好让局势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转变。 眼下戚韫受了伤,难得脆弱,今晚留下来,不正好能让他记得自己的好吗? 不就是演吗?温盈堂堂的郡主,都能为了达成目的躬身逢迎呢,这才是梁京淬炼出来的棋手。 她一个断尾求生的蝼蚁,又在清高些什么?既然已经选择了走这条以色侍人的路,怎么还在这里挺着不必要的腰背,憋着不该有的气? 就应该心如止水,面如春风,再添上一道恰到好处的醋意,让他觉得你爱他刻骨却懂事知礼,才对得起这份报酬深厚的差事! 可是,到底是意难平。 她做不到。 她终究是那个又笨又倔的郑子佩。 独自闷疼了一会儿,她洗漱一番,又打起精神来,把枫儿和画琴喊过来,打算去街上逛逛,免得继续为这种破事意志消沉。 听路得济说城西又多了好几间新铺子,她正好亲自走访走访,说不定能发现什么商机,让馥恒庒和烟摧玉茗更上一层楼,还能给爹娘大哥还有大夫人、苒妹他们挑个礼物。 管戚韫要娶谁,她赚钱才要紧! 正值孟夏,梁京城里碧色盎然,开得秾烈的时卉鲜花被风物浸湿,更添了一分鲜亮明媚。 距离城门口不远的巷道前,一个青年人半倚在破败的摊车前,摸了摸腰上的钱袋,叹了口气。 他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戴了个竹编的笠帽,看上去囊中羞涩。 “公子,要来点酒吗?”摆摊子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拖着条半瘸的腿,见有客人来了,露出个小心翼翼的笑容,“这都是自家酿的,喝着爽口!” “一坛子多少钱?” 青年人将笠帽上的轻帷掀起,露出一张俊得贵气,和衣裳格格不入的脸来,让老人看愣了眼。 第八十七章 两枝奇葩 青年旁边还有个矮些但很壮实的年轻人,身后背着个不怎么体面的筐,筐里面尽是些鸡零狗碎。 见他又摸上了钱袋,警铃大作,无奈道:“世……大哥,您刚刚已经买了二十几个摊子的东西了,再买,咱也搬不动了啊!” 而且,他若是记得没错,上一个摊子前,主子那钱袋就已经空了吧? “你急什么?不用你背了,我抱着就是。” “大哥,你也不爱喝酒啊。” “一会儿要去见老头子,难道还空着手去吗?” “……”年轻人欲言又止,眼睛瞟了眼自己背上一箩筐的收获,心想这怎么也不叫“空手”。 何况这路边小摊能有什么好酒?老先生向来嘴刁。主子真把这看着就不怎么样的酒送上去,只怕孤拐还要讨一顿打。 青年把腰身摸了一圈,又摸了摸袖子,露出个懊丧的表情。 今天换的这身衣裳,没装余钱。 “拿来。”他拍了拍故意装死的同伴一下,“回去就还你。” “……”矮个儿在他的眼神攻势下,没能装死到最后,只能咳声叹气,从口袋里摸出把钱,往他掌心一扔,瓮声瓮气,“这回真没了!” 一刻钟后,老人眉开眼笑地躬身,对着那对奇怪的客人的背影,作揖作了好一会儿,口中连连称谢。 家里孩子病得厉害,有了这钱,他悬了几天的心,才算是放下了一半。 一旁看了许久的巡逻禁卫,见那两人走了,才拿着枪走过来:“你!东西卖完了,就赶紧把摊子收了吧!” “军爷!”老人惊慌失措,“军爷莫动手,小人立刻就收拾,这个……这点东西,还请军爷笑纳……” “动作快点,少磨叽!谁稀罕你那点东西呢。”禁卫冷着脸横了一眼他,小声嘀咕了一声,“也就是你运气好,遇上那府里的傻子打点人的日子。 不然换成平时,没给孝敬还敢在这里摆摊,半个小时前就该被乱棍打出去了。” 见他年纪大力气不济,慌里慌张地手忙脚乱,又不耐烦地骂了一句,伸手给他把大物件提到了车上。 “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望着老人知足而归的背影,禁卫摸了摸鼻子:谢他?对于他来说,可真是个稀奇的体验,平日里他更习惯的是被老百姓在背后骂全家,被又恨又怕。 只可惜,这些人真该谢的不是他,而是那个隔三岔五,无聊了就发病到处扔钱玩的梁京奇葩才对。 “奇葩”本葩已经出了城门,不怎么优雅地把酒坛子从左手换回右手,胳膊一阵酸疼,没出息地龇牙咧嘴。 他的侍从小红见状,一点给主子分忧的自觉都没有,反而幸灾乐祸似得悠悠道:“世子,要不咱们再走慢些?反正距离约定的时辰还早呢,您小心胳膊。” “……”晏崇钧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听着他的风凉话,把酒坛子一放,恍然大悟,“既然抬不动,我为什么不叫车呢?” 小红提醒道:“世子,咱们现在兜里比羊粪球还干净呢,去哪儿找个见义勇为,不求车费的车夫呢?” “先欠着?等回府了再给人?”第一次做赊账的事情,晏崇钧也不熟练,迟疑道。 “您现在这打扮,估计没有车夫敢答应赊账。” “嗯……”他又往自己身上看。 “别看了,世子,您现在身上能拿出来当银子的配饰物件,也是一个没有。”小红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侯爷上次可被您气得不轻,说什么好东西到了您身上,也待不住十二个时辰,一错眼就不知道被什么人摸去了。 还不如让您‘两袖清风’,省得贼惦记。” 晏崇钧垂头丧气,也自知理亏,并不反驳,只把轻帷又撩下来,一整个背影,写满了“寂寥”“委屈”。 小红:…… 他无奈:“行了行了,您把东西放这儿,用轻功先去老先生那儿,回头再找车来接属下,行不行?” 他这不中用的主子,浑身上下唯一能拿出来顶用的,也只有那一身过水无痕的轻功了。 话没说完,却见他们世子站了起来,往官道上张望,举步走近。 一辆路过的马车,意意思思地慢了下来,转着弯停到了他们不远处。一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语气迟疑:“晏世子?” 不是别人,正是郑子衿。 “见义勇为不求车费的车夫”,自己来了。 “郑公子?”晏崇钧露出喜色,“你居然能认得出来我?” 郑子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欲言又止:“嗯……世子怎么在这里?” 晏世子打扮得可真是别致,要不是他有一双,靠背影就能认出本尊的好招子,还真是认不出来。这是梁京什么他不知道的新风尚吗?怎么没从邵小爷、周小爷那里听到过? 一刻钟后。 “多谢郑公子。” 晏崇钧和小红上了车,之前买下的东西,把宽敞的车厢塞了个满满当当,看得郑子衿瞠目结舌,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来这些其貌不扬的东西,到底暗藏什么玄机,值得世子殿下亲自扛这么远。 小红自觉丢脸地侧过身去。 “侯夫人的病现在如何了?” “多谢挂念,娘已经没有大碍了。”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氛围比当日初见赠药的时候更加轻松。郑子衿本就是个会和人打交道,让人如沐春风的性子,晏崇钧也随和得不像个侯门公子,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竟然很快就愉快地聊到了一块儿。 不一会儿甚至聊到了家里趣事,以至于天南海北,乱七八糟,话题飞得比马蹄子还欢。 小红在一旁听得都觉得耳花眼乱,那两个人居然能够十分融洽和谐地跟上对方信马由缰的思路。 真是奇葩到一起了。 “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就是这样,看着拧巴,其实心里还是指望着家人关心的。”听到世子说起对自家弟弟的担心,郑子衿叭叭不绝道,“我那会儿就是这样,比起令弟还多一分臭脾气,事儿精。后来被我妹妹拖出去,在泥巴地里打一架……” 小红:世子,别说了,二公子的底裤都快被你扒光了。 还有那位郑公子,听前半段他都竖起耳朵,打算看看对方是怎么收拾自己弟弟的。 结果他自己才是被收拾的那个啊。 郑家的小姐也挺不同凡响的。 小红腹诽了一路,等到快到地方的时候,却听到那位热心的郑公子迟疑了一下,问道:“世子啊,最近郑某听说了一件大事,不知道真假,心里十分好奇,想跟您打听打听。” “郑兄客气,你于我侯府有恩,现在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你喊我名字就可。有什么也直接问吧。” “我听人说,戚府和丹王府结了亲,这事儿是真是假?” 郑子衿装出个好奇的模样,手心却有些紧张地擦了擦衣角。 晏崇钧顿了一下:“确有此事。” “……”郑子衿在心里说了几句老天爷不爱听的话,“那敢问晏兄,知不知道那位郡主是什么性子,待人如何呢?” 前些日子在周小爷的宴会上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便日夜难眠,到处打听。其他人言语间都把那位郡主夸上了天,说什么端方温柔,窈窕淑女,和戚二十分般配。 只有他,为他那个傻妹妹以后的日子担心。 “这话,郑兄是为薛姑娘问的吗?”一直散漫的晏崇钧抬起头来,目光竟然隐隐犀利。 郑子衿心生凛然:“这……晏兄认识薛姑娘吗?” 第八十八章 池外之物 “薛姑娘在梁京,本就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人儿,去年戚府摆酒摆得那么阔绰,侯府也在受邀之中,我自然知道她和戚二公子的关系。上一次赠药的时候,郑兄说薛姑娘对你有恩,因此我做此猜测。” “哦……哦……”郑子衿放下心来。 还以为是自己哪里露出行迹,让人怀疑他和佩娘的关系了呢,又或者是晏世子和佩娘认识。 “不瞒晏兄,我确实是担心她才有此问,让晏兄见笑了。” “哪里,郑兄是性情中人,我可以理解。”晏崇钧道,“荻阳郡主——我和她没打过几次交道,只能说她是个聪明人,却不算是个良善人。薛姑娘以后会如何,还得看戚二的态度。 只是,这都是人家屋里的事,即便郑兄忧虑恩人,也没有你我插手的道理。” 他敏锐地感知到了郑子衿情绪的变化。 这个相识以来,一直算得上八面玲珑的商人,身上浮现出前所未有难以压抑的怒意。 “敢问郑兄,你和薛姑娘……” 郑子衿忙道:“不不,这可不能误会,我确实很关心薛姑娘,但只是把让她当妹妹而已,绝对没有其他意思——我可以对天发誓!” “郑兄放心,事关名节,我也不会随便乱想。”晏崇钧郑重道,“无论如何,广陵侯府一直记着绵胆天藤的恩情。 以后若是到了紧要关头,郑兄有为难之处,尽管找我,不必顾忌。” …… 到了地方,晏崇钧和小红下了马车。 望着马车远行的踪影,他久久未动,嘴里嘀咕了一句:“妹妹?” “世子?您说什么?时间已经不早了,先生还在里面等着我们呢。” “嗯。”晏崇钧回过神来,“没什么。” 二人转身进了面前一条落满草叶的石路。草木扶疏,竹林滴翠,露出几座古朴的民居,隐在青山黛水间,倒是十分雅致。 “老……咳咳,先生,我来了。” 一个老者穿着粗褐短打的衣服,赤着脚踝,一只手拿着个锄子给屋前除草,见他来了,招小狗似的挥挥手:“来得正好,过来干活。” “……先生,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少废话,过来!” 一刻钟后,晏世子已经是灰头土脸,昏头转向。 若是刚刚站在郑子衿面前的,是此时这模样的他,只怕对方再好的眼力,也认不出来他姓甚名谁了。 远远望过去,只怕以为是哪里来的村夫在做苦力,还是长得不够结实,干活不中用,要被家里人嫌弃的那种村夫。 但是走近了,才会发现,一老一小嘴里说的东西,完全不是村夫该聊的话题。 “先生,戚家真要和丹王府联姻?”晏崇钧擦了擦脸上的汗,“戚慎怎么可能同意呢?” “呵,情势所迫——这已经不是戚慎不同意就能改变的事情了。你以为戚韫为何下定决心?难道真是因为被丹王的人煽动了野心?还是那个郡主倾国倾城?” 晏崇钧若有所思:“黄州的案子?” “你如今在户部走动,知道这次黄州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应当是和太子党有关。陛下迫不及待要废太子,黄州是太子妃本家所在之地,年初的时候御史台参了几次太子,说到黄州土地清丈,大有纰漏…… 可是中枢这一次不派别人,却偏偏派了戚韫去。”晏崇钧恍然大悟,“看来,是其他几族已经耐不住,对戚氏使绊子了。” “呵呵,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稍不注意就是在皇帝和太子那里两面吃亏,背后还有使绊子的其他五族,戚韫却巴巴地过去,他傻吗? 他不傻。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戚氏和其他几族的争斗,已经远比表面所显示得激烈了。” 老者倚着锄头,用脚尖把除下来的杂草往旁边一踢:“这里面,都有多少出自我们那位好陛下的手笔呢?” 皇帝巴不得六族狗咬狗,咬得越凶越好。 晏崇钧:“戚韫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我总是觉得,他接下黄州案,还有其他缘故。” “无论有什么缘故,戚韫娶丹王之女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丹王入主东宫已成定论。你想好了吗?” 老者停下动作,目光辽远。 “广陵侯府蛰伏多年,退无可退,现在也该是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是给势头正高的丹王锦上添花,还是给韬光养晦的启王雪中送炭。” 晏崇钧锤了锤酸疼的腰,回首笑了:“先生,谁说我只能从这两个里面选呢?” “嗯?”老者眯起眼睛,“你是说?” “我今年结识了个很有意思的少年,先生应该也听说过他。” 晏崇钧目光一凝,将手里锄头高高扬起,平静道:“人人都以为宜王娶了谢伯潜的女儿,这一脉一定没机会了,我却不这么认为。” 锋利的锄头,对着目标毫不留情地击中。 “宜王世子非池中之物,有他在,谁说这东宫之位,一定会落在他两个叔伯头上。” 笃定的一句话,竟含着凛冽之意。 “……”老者也沉默下来。 就在晏崇钧以为,老头子也被他的独到目光所折服的时候,却觉得脑袋一痛,身后之人暴怒而起,给了他好一记重栗: “——谁让你把老夫辛辛苦苦种的菜也锄了的!” “……” 晏崇钧抱头鼠窜。 “去去去,把草扫了,剩下的我来!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臭小子,草和菜都分不清!还在那儿‘非池中之物’呢!你见过几个‘池外之物’了!” “先生,我是说真的!” “真得真得!谁管你怎么选,和老夫有关系吗?你趁早给我把活干了!还有,下次来不准再带这么难喝的酒,否则我非得把你丢出去不可!” …… 赴完约再回到京城,天已经快黑了。这一回带上了先生扔下的“工钱”,世子爷总算不用灰溜溜地到处找好心车夫,可以舒舒坦坦地回京。 从城头让车夫停了马,他便带着小红下车步行。 “世子,到这儿做什么?” 今天街上人这么多,难不成他主子在老先生那儿受了什么刺激,发了病,又想给路人散银子玩? 也没银子给他霍霍了啊。 小红挠着头跟在身后,眼见着晏崇钧走向白戈桥头,百思不得其解。 暮云四合,夜色撩人,街上多起了许多游逛女郎公子,三三两两,衣香鬓影。 他站在桥头,望着桥下碧虚湖水,深沉的水影像是无声的猛兽,和回忆将他吞没。剥离了白天的吊儿郎当,落拓不羁,背后那份更浓稠的悲伤,才从劲直身影里,显露出三分来。 来往多少匆匆过客的轮廓,都成了模糊一团,清晰得只剩下眼中的粼粼波光。 第一回见到她的时候,便也是在这条湖上。 丹王府和戚氏的婚事,成了梁京城里最引人注目的一件大事。正如大部分人所料,已经成了定论。 所有人都把关注点放在这桩婚事背后的政治意义上,没几个人真得会去在意,身处其间,与之息息相关的当事人,会受到什么影响。 更别说一个侧室的生死了。 “掌花娘子散花去了!快去看啊!”一阵喧闹的笑声顺着水面荡过来,接着又有几个八九岁的小童拉着手从他身后走过去,皆奔向了一个方向去。 “听说今年的花糕可好吃了,快快快!一会儿就没了!” 晏崇钧听着,才恍然想起来为什么今晚街上的人这么多。孟夏上旬,梁京百花争放,民间会组织起来夜市来,还有掌花娘子散花赠福,布施花糕。 福至心灵,他顺着人潮往花香肆意的地方涌去。 “别挤啊,都别挤!” 精美的香车上,蒙面的掌花娘子们将手中花篮里的花撒了出去。还有许多捧着各式花卉的年轻女娘吆喝着卖。 晚风轻扬,晏崇钧只觉得扑面一阵有些熟悉的花香,却被人潮挤得进退两难。 第八十九章 云霄可凌 窸窸窣窣,顷刻之间,帷帽上已经落满了各色的花瓣。 “画琴,接着!” 只听到一道耳熟的声音,响在一臂之外的距离处,带着兴奋之意。 这是…… 晏崇钧的脚步,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挪动了几步。 人潮更挤了。 “别动!都别乱动啊!” “这儿有人!” “刚刚谁踩到了我的脚?” 一大把凌霄花,灿然而坠,被他兜了个满怀。他怔然抬头,捧住这片从天而降的惊喜,入眼是旋薰金缕,彤蕊若烧。 “我的花!” 翠蔓红芳后,露出一张焦急的小脸。 被身后的人潮一挤,被迫往前一踉跄。 “——小心!” 晏崇钧连忙扶住她的胳膊。 隔着朵朵盛放的凌霄花,和垂下的轻帷,两个人在拥挤人群里对视上。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 花是他喜欢的花,人…… “这是你的花?” “……是,多谢公子。” 薛鸣佩好不容易从掌花娘子那里,得了最中意的这么一捧凌霄花,正要扔给等在一边的画琴,免得花在拥挤中毁坏。 谁知道,却失了准头,打在了一位陌生公子身上。 那人戴着帷帽,一身粗服,容颜被大把的凌霄花和轻帷遮住,只能隐约看见个高挑劲瘦的身形。 她若有所感,眉头微蹙,还想说什么,身边的人却愈发挤了。 “抱住,可别再丢了。” 嘈杂人声中听到这一句,便觉得手上一重,那凌霄花被推回了自己怀里。 “姑娘——让一让啊!让一让!” “哎呀你这个人挤什么啊!等着投胎呢!” “骂谁啊兔崽子!” 周围乱成一团,薛鸣佩只来得及接稳花,就被画琴半护住,焦急地往人潮涌动的方向拉去。 “佩夫人,快!好像有人打起来了,别往那儿走,小心些!” 等到她褪去狼狈,再抬起头来张望,哪里还有刚刚那人的影子? “佩夫人,您看什么呢?” “……”薛鸣佩不死心地又往其他方向看了半天,最后低下头来,拨弄了一下怀里的凌霄花,“没什么,走吧。” 应该就是个不认识的路人? 可是,总是莫名地有些在意…… 香车高台上,一个人不知道何时,便站在了细挑的尖顶台座上,俯身望去。 密密麻麻的人群,攒动的人头,什么也分辨不清。 他却笃定地遥望着一个方向,久久沉默。 半晌,摊开掌心,露出一朵凌霄花来。 不告而取,是为窃也,愧哉愧哉。 怪只怪这花生得实在太合他的心意,明知道花有其主,却还是放之不下。 最后只能偷偷摸摸地撷取下这一朵来。 实在是无耻之尤。 他轻叹一声,一边骂着无耻,一边低下头来,在花上轻轻落下一吻。 香台下。 “……”小红仰面,露出个恨不得以死明志的表情。 他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主子,怎么突然又跑到那上面去了!显摆他轻功是吗? 还是犯了什么毛病,想从高台上跳下来? 不行不行,今晚回去以后,得合理分配一下,该怎么和侯爷告状,让世子爷少犯点病了! 月色如华。 临风院的厢房,薛鸣佩将那一大捧凌霄花换了水,养在玉瓶里,只觉得原本有些暗沉的屋子,都被这鲜亮之至的颜色给映亮了几分。 连原本摆在一旁的鸳鸯茉莉,似乎也逊色起来。 今日去看了娘,发现她病情果然好了一些,又让馥恒庄趁着孟夏花期说成了几件大单子,还得了合心意的花。 凝滞在心头数月的郁气,似乎都倏忽消散了。 这一夜,薛鸣佩难得酣睡,沉眠无梦。 很快,几个月过去了。 转眼,戚韫和温盈的婚期也越来越近。 这些时日,戚府的人虽然明面表现得不明显,但望向薛鸣佩的眼神,都多了些深意。 尤其是见二公子为了婚事,一头栽进去尽心置办,几个月忙碌,跑东跑西,一副极为重视的模样,许多人打量薛鸣佩的时候,更多了分讥诮和怜悯来。 “早就说了,二公子不过是一时被她勾引罢了,怎么可能真把她放在心里?” “是啊,这才几个月,听说二公子就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了。等到郡主入了门,她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呵呵,以前我就看不惯她那个轻狂样子,还爱在男人面前装模作样,呸!最好让她……” “嘘!你小声点!你忘了戚霜她们的下场了吗?” 一开始,薛鸣佩听了只当没听到,到后面,见这些旁支的人愈发得意,一副温盈马上就为民除害的痛快嘴脸,干脆直接站了出来。 “这位……是西头三房的七姑娘吧,刚刚说了什么?我站得远,没听清。要不,你再重复一遍?” 几人面面相觑。 说得太忘情了,落到当事人耳朵里,尴尬。 本以为薛鸣佩正自顾不暇地烦恼,肯定没心思和她们掰扯,谁想到她竟然直接当面问出来了。 “没什么,没说什么……” “你们怂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一个性子傲些的,横了薛鸣佩一眼,“要我重复,那我便重复呗?姐妹们就是关心你,听说外面人家,正妻过门后,这做侧室的都得第一时间过去好生伺候着。 但郡主身份尊贵,怠慢不得,比起一般人家的主母更加不同。 薛姐姐,你准备好怎么伺候好郡主了吗?要是不会,姐妹们倒是有时间,去给你打听打听。” 有她开口,其他众人也褪去了原本的一丝担忧,齐声嘲笑起来。 “我可听说,侧室是要给正妻布菜的呢。” “何止啊,东陵那边的规矩,侧室还要给夫人脱履捏肩,端茶奉水,新婚夜还得在房门外伺候着,主子一有需求,就得进去上前听命……” “哎呀呀,原来这做侧室,有这么多规矩啊,我孤陋寡闻,竟然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正常,咱们姐妹生来就是被府上人当后宅主母精细养着的,所以在族学中又学诗书礼仪,又学理账管人。 不像有些人,没有做正室的好命,便只好挖空心思,去学些狐媚之术啰!” 女娘们一声一声,见薛鸣佩被说得沉默,脸色苍白,笑得愈发肆意畅快起来。 她们笑了好一会儿,见对面却寂然无声,那笑声便滞涩迟疑起来。 “说够了吗?”薛鸣佩静静地望着她们,然后回身看向画琴和枫儿,和廊前清扫的下人,“你们也都看见她们了?” “……” 薛鸣佩搞什么鬼? 第九十章 来者不善 “看见了。” 那些主院的仆从听见薛鸣佩问了,竟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躬身回答。 “你——你们!”几位旁支的小姐们见状,面色惊疑。 薛鸣佩不过是个小小的偏房而已,说得难听些,比伺候的奴婢也好不了多少,这些人竟然还听她的话? 而且她到底想说什么? 薛鸣佩:“既然都看见了,那就好办了。若我记得不错,今天还是族学的正课日,这个点几位不应该在上课吗?怎么会站在这里?” “……” 旁支几人一时无言。 薛鸣佩自己又不是没在族学读过,装什么装! 今儿是那位棋大善人的课,这位老师上课,从来是不管她们的,来了几个人就上几个人的课,点名都不点,一副“你们爱上上不上拉倒”的随意作态。久而久之,她们这些想方设法躲懒的,胆子也就大了,大善人的课,十节里上不了八节。 更别说二公子婚事将近,这么大的热闹,不凑白不凑。 这已经是女学里的大家,都互相默认的事情,薛鸣佩现在又来拿什么乔? 为首的女娘讽刺了几句,没想到薛鸣佩依旧是平淡表情,甚至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回过头去,对着一个方向道:“两位先生,都听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女学的两位督学,从廊下疾步走了过来。 小姐们惊慌失措。 完蛋完蛋! 督学怎么来了?之前不是和那几个妮子说好了吗?她们牵绊住督学,她们出来松快松快,等到下次的时候再换回来。 又不是第一次了,她们怎么这么不顶事! 督学们严厉的眼风往小姐们身上一扫。 两个人脸上都沁出冷汗来,对薛鸣佩行礼道歉:“是我等做事不力,没想到竟让小姐们这样怠惰,这一次之后我等一定好生整顿女学。还请佩夫人在大夫人那边,美言几句……” “督学辛苦了,只是大夫人前儿才再三重申的,要严整族学呢。 眼见着府上马上就有这么一桩大事了,到时候少不了来上许多外客。族学的怠惰,府里知道还是小事,大不了慢慢改,若是落到外人眼里,到时候闹出笑话来,那可就是大事了。” 从前两个月开始,戚相便把大夫人和族学的山长叫了过来,谈了好久。 薛鸣佩是大夫人的左膀右臂,又在族学读过书。从戚相那里一出来,大夫人便问起她和戚苒,对族学的看法,以及整顿之策。 看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戚相居安思危,于是对戚氏的子弟们严厉起来。从这个月开始,大刀阔斧地收拾起族中风气。听说旁支好两个子弟,在外面仗着戚氏的名头,做出强占民女和低买高卖别人家宅的事情,已经被族谱除名,驱逐戚氏了。 就连府里向来最无法无天的小公子戚淼,老夫人的心肝宝贝,都被祖父拿着板子打了好几顿,现在老实了许多。 女学这些小姐们还不知道,天天继续傻乎乎的乐呵着,哪里知道好日子已经到了头?就她们欺骗督学,不敬先生,又说了许多涉及嫡支的不当言辞的行为,就够她们喝一壶的了。 其他小姐们见到督学来了,都已经老实下来,露出焦急之色,生怕督学们算起旧账,告诉自己长辈。 到时候,她们就的步戚霜的后尘了。 “你——” 唯独那个向来被“众星捧月”,性子最骄横的戚卉,依旧梗着脖子。 “薛鸣佩,你算是什么东西?仗着大夫人心慈,就在这儿狐假虎威起来了的小贱人!你——” 薛鸣佩:“身为戚家的女娘,嘴里说的都是什么?听听,这像话吗?以后卉姑娘出阁了,打算在其他府中的人面前,也这么一口一个‘小贱人’?丢的是谁的颜面?” 督学一个脑袋两个大:“快把卉姑娘带回去!” 佩夫人本就是相爷的外孙女儿,现在又受大夫人器重,听说她又对经商管家颇为在行,甚至让大夫人愿意手把手地教她,让她给自己分忧,现在俨然已经是大房的副管事了。哪里能和一般的偏房一样? 女学这些小姐们还是不知事。 手里有权,朝中有人,不光是前朝,后宅也遵从此道,要不然怎么许多夫人身边的嬷嬷,比正经小姐们还得脸呢? 即便等到郡主过门,局势生变,那也是嫡支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她们来评头论足的。主家最恨背后嚼舌根,兴风作浪的人了。 “佩夫人,我们走了。” 薛鸣佩笑了笑:“督学也辛苦了。” 戚氏族学的督学不止这两位,眼明心亮动作快的,抓住了这一次整顿的机会,就能脱颖而出。至于能不能把握住,就要看这里两位自己的了。 将这几日的应做的事务都做好了,薛鸣佩也觉得疲惫,正打算回去歇息,却见一个侍女走了过来:“佩夫人,老夫人有请,还请和我一起去鸿福院。” 老夫人? 薛鸣佩笑了笑:“老夫人今儿身子可好些了?怎么今儿想起我来了?” 那侍女低头:“佩夫人去了便知道了,其他的,婢子也不知。” 来者不善。 薛鸣佩心中警铃大作。 府上几位长辈里,大夫人对她不错,大老爷和戚相不怎么见面,说不上亲疏好坏,其他几房的夫人们,对她的态度都是和对大房的态度挂钩的,就算不喜,也得顾忌着大房,不敢真对她做什么。 唯有老夫人,那是真不喜欢薛鸣佩。 至于原因,据说是老夫人以前曾经看中了两个女孩,要赐给戚韫伺候他,没想到被他找理由拒绝了。 被驳了好意,老夫人自然不高兴。 这也就算了,还能用这个孙子不好女色安慰一下。 结果没过两年,戚韫就主动纳了薛鸣佩。 老夫人:好好好,你小子,就是看不上祖母给你挑的是吧。 加上她疼宠小公子戚淼,嫌弃戚韫这个做哥哥的不够关心戚淼,才让他到现在还是文不成武不就,在京城里也没什么朋友。可戚韫真要管了,小祖宗哭天抢地地一告状,老祖宗便又把戚韫一通埋怨,怪罪他心肠狠毒。 大夫人评价:颠婆。 第九十一章 大小颠婆 久而久之,老夫人便对大房不喜,对薛鸣佩这么一个堪称痛打她脸的存在,自然就更不喜欢了。 薛鸣佩给枫儿使了个眼色。 她立刻放慢了脚步,只留画琴跟着主子去。 到了老夫人鸿福院,薛鸣佩刚行了礼,便听到严厉的一声: “跪下!” “……”薛鸣佩乖顺跪下,俯首帖耳。 原本想下个下马威,没想到这妮子竟然这样懂事,倒让老夫人有些有些不好继续发火。 “咳咳,娘,她可总算来了,一刻钟前就差人去临风院,结果左找右找,也看不见她人影。也不知道鸣佩现在怎么就这么忙,还要娘亲自等她许久。” 听到这个声音,低着头的薛鸣佩心里有了计较。 是二夫人。 难怪老夫人这几个月见不到面的活祖宗,偏偏今天好端端地想到她了。 戚燎挨的打还是不够,让二夫人这么闲。 “答应让阿韫纳你,是让你好好照顾他的。”老夫人不悦道,“可你看看,你又是怎么做的!” 薛鸣佩抬起头来:“老夫人,鸣佩照顾二公子,不敢不用心。” “用心?阿韫前脚在黄州受伤,身体本就要精养,结果你这小蹄子,不劝着点他,反而让他又和相爷着了恼,又多了一层伤!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薛鸣佩:“……” 天地良心,戚韫自己非要娶温盈,才挨了顿打,关她什么事! 低眉顺眼:“鸣佩只知道规矩服侍好二公子,至于公子和相爷的事情,涉及公务,鸣佩哪里敢多嘴呢?” “呵呵,你不敢多嘴?你有什么不敢的?仗着阿韫宠爱偏疼,你舅母耳根软,连大房的账本都拿到手里了。天天为几两银子殚精竭虑,哪里有什么心思做好本分!” “……”薛鸣佩恍然大悟。 老夫人还记恨着李万成的事情呢。 之前她发现了烟摧玉茗的问题,揪出来李万成这么个蠹虫,大夫人也没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委婉行事。 那时候薛鸣佩便担心,老夫人觉得不被小辈放在眼里,会生出龃龉。便特意送去了孝敬,表个心意,把锅都甩在李万成这个“辜负主家信任”的小人身上。 结果,还是没用。 “老夫人消消气,身体要紧。”薛鸣佩想了想,“只是您这话,太重了,我不能认。鸣佩驽钝,长辈们看重我,交给我事情做,是我的荣幸。无论是照顾二公子,还是给大夫人分忧,鸣佩都没有不尽心的地方。” “你还犟嘴!”老夫人道,“该你尽心的,你当做好;不该你做的,哪里轮得到你来越职?满梁京里,哪里听说过还有人家让侧室管着账的!” 这是不满大夫人分权给她呢。薛鸣佩低下头来,看来二夫人眼红许久了,不敢和大夫人起冲突,便想着先在送走她这小鱼小虾。 她只低头不应。 事关中馈,她做小辈的怎么说都会被挑出错处,还不如装傻充愣,说什么都不认不知。 有什么,你们和有话事权的大夫人商量去吧! 见她这般,老夫人火气更盛:“既然如此,以后——”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侍女走进来禀告:“老夫人,大夫人来了。” 薛鸣佩暗暗松了一口出去。 还好,枫儿的速度够快。 “娘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大夫人领着两个大房的女管事,不疾不徐走进来。 “你来做什么?”老夫人敛下怒容。 “这不是天气渐渐热了吗?儿媳从辛夷大夫那里得了个解暑解乏的药汤方子,对您的身体很好,便巴巴地给您送过来了。您且尝一尝,合不合口味?”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夫人笑得真诚,还亲自把汤奉上,老夫人也不好直接挂脸,只是冷哼一声,好歹把汤接下,喝了一口。 二夫人却道:“大嫂来得这么及时,我还以为是谁过去通风报信了,您怕鸣佩受了什么委屈,特特地跑过来给她出头呢。” “弟妹这话说得有意思。鸣佩是小辈,我若有事找她,派人捎信让她过来就是,哪有我自己去找她的道理?”大夫人慢条斯理道,“再者,娘最是疼爱怜惜小辈,又处事公允,鸣佩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说起来这汤还有她一份功劳呢。 娘怎么会故意为难她,还用得着我‘出头’? 我一片孝心,被弟妹说成了不怀好意,实在让我伤心。” 听到大夫人拿汤给薛鸣佩邀功,老夫人顿时觉得手里这汤,自己继续喝下去不是,放下去也不是。 她懒怠看两个儿媳妇明刀暗箭,把自己的不满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那娘可真是错怪儿媳了,这明桐院的事情一应都经儿媳之手,不过是忙碌的时候,让鸣佩搭把手罢了。此类的事情,儿媳也常让阿苒做。怎么算得上是‘越职’?” 老夫人沉吟未答,倒是一旁的二夫人笑了: “可不光是搭把手吧?我好几次有事派人去找鸣佩的时候,都得知她在忙着整合账本,来来往往的,一堆庄子铺子的管事。” “那都是她自己铺子的事情,可不是明桐院的。” 二夫人斜了薛鸣佩一眼,阴阳怪气道:“瞧瞧大嫂这话说的,咱们还没分家呢,什么这院那院,什么‘她自己的’,不都是戚家的产业吗?就说那几个茶庄和香料铺子,以前鸣佩年纪小,宁雪又不管事儿,可都是娘还有我分心打理的。 怎么现如今,说得好像和戚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似的?合着府里那么多人之前出的钱出的力,全都不算数了,尽皆成了鸣佩一个孩子的功劳?” 薛鸣佩看似乖巧地旁听着,至此差点没恶心得隔夜饭吐出来! 之前她还想着,戚府家大业大,不惦记着外嫁女的嫁妆,这么多年了戚宁雪那些铺子庄子的契书,都捏在她手里,戚府做事算是敞亮。 现在明白了,敞亮的是主事的大夫人。 其他人不过是见那铺子生意不怎么样,没多少油水,有的甚至入不敷出,所以干脆顺意而来,占个好名声。 如今见她把生意做红火起来,就又不满足了! “……”大夫人语气凉凉,“那娘的意思是?” 第九十二章 戚府母女 听到大夫人问,二夫人的眼睛一亮,想说什么,瞥了眼老夫人,又咽了下去,咳嗽一声:“娘,您说呢?” 又自以为隐晦地使眼色:娘,刚刚咱们合计的事情,您可别忘了啊? 一开始她以为,薛鸣佩一个小孩子,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能有什么动静。结果李万成那件案子一出来,差点让她把下巴砸到了脚背上。 她自己手底下那几个铺子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进项! 后来,她便对戚宁雪名下那些生意上了心,几次旁敲侧击,派人打听,眼红得都快滴血。 眼瞅着她的阿燎也快娶亲了,可是中馈大权都在佛口蛇心的嫂子那里,现在戚韫的婚事,估摸着都能把府库吸干了,到时候还能给阿燎留什么三瓜两枣? 其他几房的人都不中用,她再不赶紧动作,到时候整个戚府都是他们大房的! 连一个小小的偏房,手上的银子比她堂堂正儿八经的夫人还多。 可恨的大房! 老夫人:“老二家的说得有理,宁雪那几件铺子本就是戚家名下的,分红过账也该过府库。” “娘,那都是宁雪的嫁妆。”大夫人沉默了一瞬,“当初是爹亲自发话的,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宁雪孀居难过,这些全都是她自己的生意,不过府库的账。派去的那些人也只是辅佐。” 老夫人将拐杖一敲,脸上浮现出被质疑后的羞恼: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她刚回来,相爷自然是心疼她!可现在都这么多年了,鸣佩也长大成人,还成了阿韫的屋里人。那这些铺子自然也该收回来——别的不说,马上阿韫就娶妻了,你不把临风院的账理清楚了,到时候郡主嫁进来,看着这乱七八糟的属权。 嫡支的庄子生意,反而都落在一个侧室名下,该怎么想?” 既然薛鸣佩已经是侧室,侍妾之流,哪里还有资格继承宁雪的这些东西?府里把属权收回来不是应该的事情吗? 白养这丢人的外嫁女这么多年,还继续养着不成? 翻来覆去地说到最后,老夫人见薛鸣佩只躲在大夫人身后装死,也怒了,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若不是你外祖父,你和你娘的小命早就没了!当时你小小年纪扒着我的腿哭的模样,记不得了? 得了这么多年的便宜,现在府里大事多,来来往往什么人情不重?你要是个好的,早就该懂事地自己交出来了,还用得着长辈们挑明了说吗!” 薛鸣佩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差点没躲开老夫人那一拐杖。 大夫人也没想到婆母会这样不体面,拉着薛鸣佩躲开,道:“娘说的这些事情,儿媳不敢擅专,还是等我禀告了爹,和宁雪也商讨过了再议吧!” “你——” “娘的身子,不宜动怒,多加保重才是。” 大夫人只当没看见婆母目眦欲裂的模样,自顾自地说完了面子上的话,不容分说地告辞。 “鸣佩?还愣着做什么?今天让你对的月例单子都对好了吗?还不回去!” “是。”薛鸣佩低眉顺眼地跟着她离开了鸿福院。 等到了明桐院,两个人进了屋子里,大夫人叹了口气,才道: “今天老夫人说的这些,你都忘了吧。你放心,你外祖父不会答应的。” 薛鸣佩有一箩筐的话想问,还在忖度怎么问不显得失礼,谁料大夫人已经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老夫人这样不喜你娘?” 薛鸣佩点点头。 据她所知,戚宁雪是老夫人亲生,也是她唯一的女儿。可是她却似乎对戚宁雪十分厌恶,对自己这个所谓的外孙女儿就更不必说。 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便是,来到戚府这么多年了,老夫人也不肯让薛鸣佩喊一声“外祖母”,连年节请安也不想见她一面,回回都是打发了丫鬟来让她直接离开。 此番如此,甚至还不如许多人家的继母和继女体面,竟然像是有仇怨似的。 “罢了,事关长辈,我本不该多说,但未免你心中好奇,到时候瞎打听,在旁人那里听来谣言还信以为真,今日我就只说这两句吧。”大夫人叹了口气,“老夫人当初怀你娘的时候,受了大难,生产的时候差点没扛过去。后来便有人说你娘的命格就有碍生母气运。” 一碗水难端平,于做爹娘的也是如此。 老夫人有多偏爱幼子,就对这个出生起就害了自己的冤家有多冷淡。但毕竟是亲生骨肉,也不会真得磋磨苛待。 有父亲和几个兄长,缺失母爱的相府小姐,闺中时光也没有多么艰难。 直到戚宁雪到了说亲的年纪,老夫人没忘记自己身为主母的责任,给女儿挑选婚事不可谓不用心。 尤其满意她本家的族侄,想来个亲上加亲。 可谁知道一直不声不响的女儿,竟然看上了家世不显的状元郎薛述之。 “那薛述之算什么东西!区区南府小吏出身,也配娶戚氏的女儿?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母女二人不欢而散。 “最后的结果你也知道了。”大夫人叹了口气。 当初得知薛家出事的时候,老夫人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担心女儿,而是幸灾乐祸,直言戚宁雪是活该,并且坚决反对女儿回来,生怕薛家的事情连累戚家其他人。 从某方面上来说,老夫人这个态度也是人之常情,可到底是亲生母女,未免让人寒心。 大夫人自忖,若是换成她的阿苒,即便她不听自己的话,所嫁非人最后前景凄凉,她也绝对不会不管她,更不会满嘴风凉话,为了阿韫而把女儿当作瘟神。 薛鸣佩听完,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曾经梦里的一些画面。 如果薛家没有出事,这段婚事里的戚宁雪,其实很幸福吧。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今天这些话就别让你娘知道了,她话少心却细,到时候郁结心头,疏散不得。” 从明桐院回去,薛鸣佩依旧在思考这件事情。 既然老夫人对戚宁雪不满已久,二夫人更是早早地就眼红她赚的银子,为何不在其他时候,偏偏在这个时候发难? 是什么促使她们撕破了脸皮? 第九十三章 戚韫娶妻 是戚韫的婚事。 这样大规模的婚事,还要在这样仓促的时间内做好,所需要的银两绝不是个小数目,即便以戚家的底蕴,也得缓口气。老夫人她们原本是想着,眼下时机大夫人也捉襟见肘,得知此事一定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为了儿子,为了戚家,牺牲她和戚宁雪的利益。 却没想到大夫人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枫儿一边给薛鸣佩捏肩,一边翻了个白眼:“自从去年三公子和晏世子那件事情之后,相爷就停了三公子的职。可惜以那位爷的性子,哪里真得消停的下来呢? 奴婢听说,年初的时候他还因为赌输了,差点被打出去了呢。以至于二房现在缺银子缺得,恨不得把底裤都当了,竟然打起了小姑子嫁妆的主意!” 忒不要脸! 薛鸣佩沉吟:“为什么是我呢?” “自然是因为……二夫人觉得您好欺负呗……”枫儿差点说出来,是因为见戚韫快娶妻,府里的人踩低捧高,半路改了口。 薛鸣佩摇头。 除了她以外,戚府还有许多庄子铺子,尤其是最势弱的三房手底下的。 三房的人现在在渠州,名下许多产业都交给了府里的人打理。二夫人想要银子,打他们的主意,比打自己的更容易,也不至于招人诟病。 “主子想那么多作甚?所幸大夫人是个好心的,不和他们一丘之貉。”枫儿嘀咕道,“二夫人还真说得出口……” 薛鸣佩也是一阵恶心。 若是大夫人真得默认了,眼下用来给戚韫风风光光操办婚事的,就是她的银子了! 一阵后怕,她立刻让枫儿研墨,打算给路得济和大哥写一封信。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得给生意多准备几条后路来。 她为这生意殚精竭虑,是为报戚宁雪给这具身体的生恩的,也愿意回报值得回报的人。 但绝不想用它反哺那些不怀好意之人! 就在薛鸣佩又一股脑投入生意的时候,戚韫和温盈的婚期正日也到了。大夫人确实是个十分会理家掌事的人。这桩喜事让大半个梁京的人都跑出来凑热闹,围观的队伍直排到了城西去。 十里红妆铺路,敲锣打鼓的队伍把新人送进了戚府。 新郎官面沉如水,不见多少喜色,平静得像是个路人。 “主子,您好歹笑一笑呗。”防风给他正了正喜冠,愁眉苦脸地劝道,“咱们是娶亲,不是要上朝和御史台的老头子们拌嘴,也不是去向户部要银子!” 那么多宾客都在外面,让人看见了怎么想? 戚韫“嗯嗯”敷衍了几声,侧耳听着什么动静,末了手指摸上腰带,忽而道:“她人呢?” 她?防风愣了愣,意识到在说谁,语焉不详:“主子,这个时候……她也不能在哪儿啊,应当是还在自己屋子里?” 他们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关注薛鸣佩。 “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戚韫蹙眉。 近两个月以来,他分身乏术,连回府的日子都屈指可数。每次回来了,时辰也都不早,她基本已经睡着了。 他也知道,她在避着自己,于是给她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 可是真到了这一天,明明知晓这场合她是不可能出现也不好出现的,却还是不由自主想到她。 “主子,时辰快到了。” 戚韫最后偏过头,目光扫过窗边案台上的玉瓶。 恍惚记得那里原本养了一束鸳鸯茉莉,不知道几时开始,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放着的是一把琴。 他没在意,理了理装束,把心里惦记的那人放到了一边: “走吧。” 吉时已到。 鹊来轩里,觥筹交错,不知其数的食客们,推杯换盏之间还不忘讨论着今日这件热闹又喜庆的大事。 “丹王府和戚家的婚事,这仗势哈哈哈,十几年也难得一见了吧?” “你们是没看到那队伍排的,啧啧,我今儿是见世面了,这得多少银子啊!” …… 隔着几道山水隔断,听着食客们的热切讨论,薛鸣佩执酒壶倾倒的动作,顿了顿。 对面之人一直默默打量着她的动作,见状露出个讥诮又了然的笑意。 “萧姑娘,请吧。” 薛鸣佩先敬了一杯。 “这算什么?陪你借酒消愁吗?”说话之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相并不出挑,却又一把好嗓子,声音如拂弦叩玉。 只是说出来的话,十分刻薄。 “以咱们俩的交情,应该还没到可以相对而坐,借酒消愁的地步吧?”薛鸣佩表情不改,“萧姑娘不愿意让扶山同席,一定要单独见我,我也都答应了。现下只你我二人,有什么不如直说。” 萧书眠“啧”了一声:“扶山?叫的可真亲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他有多好呢?既然如此,我就直问了,薛鸣佩,你给那小子吃了什么药,竟然让他这样听你的话?” 崔扶山这个他不愿意认的“师姐”,可真是个不好相交的人物。 薛鸣佩在心里喟叹。 自从知道萧姨的事情之后,她便让崔扶山去找萧姨如今唯一的亲传弟子萧书眠。终于,在萧姨祭日前两日,崔扶山找到了她的踪影,转告了薛鸣佩“想见见她”的请求,然后用一种不怎么和谐的方式,把她带过来了。 “要谈可以,得我和她两个人,其他人谁也不准留!”萧书眠面色如霜,“否则,崔扶山,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这位脾气不好的女金匠,甚至还故意挑了这么个日子,这么个地方和薛鸣佩见面,仿佛是为了故意膈应她。 “你既然发现了他的改变,就没发现我的改变吗?也许这份改变就是原因呢?” 萧书眠:“确实,这一次和你甫一见面,没有那种让我忍不住作呕的感觉了。起码你现在的眼神看着像个人,而不是畜生,虽然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演的,起码能让我坐得下来听得进去你说话,已经十分了不起。” 薛鸣佩:“……” 据她所知,她“以前”和这位萧师姐,也没见过几次面吧?每次都只是匆匆照面,她怎么这么讨厌她? “闲言少叙,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萧书眠冷冷道,“你想知道崔叔留给你的第二份文书在哪里吧?” “不错。” “那东西确实在我这里,或者说,我知道怎么找到。”萧书眠往后轻轻一靠,“但我不打算给你,你待要如何?” 第九十四章 萧家师姐 听见萧书眠不客气的话,薛鸣佩并不惊讶。 早在和崔扶山打听了关于这位萧姑娘的事情之后,她便明白,此行不会很顺利。崔畅将文书托付给她,如果她和崔扶山一样心甘情愿地兑现承诺,就不会一直不出现,等着薛鸣佩满大梁找她出来了。 “难道萧姑娘还需要我通过你的考验吗?我猜,崔叔临终之前和你说的原话,一定不是这样的意思吧?” 崔畅连自己和儿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计代价地献给薛鸣佩,怎么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故意为难她? 想必只是因为,当初为了保证文书安全,崔畅不得不让这位技艺无双的金匠参与,现在被她当作了自己的筹码。 “你不必拿崔畅作筏。没错,那大傻子的确是想让我把东西双手奉上,可我当时又没答应。”萧书眠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酒,“嗯,味道不错,还是鹊来轩的琥珀光地道啊。” 崔畅愿意给薛鸣佩卖命,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才没那么傻,直接把东西给了她,再等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卸磨杀驴。 薛鸣佩对自己的亲娘都那么狠心,何况是对她这种没交情的人。 “萧姑娘既然赴约,总不会只是为了送我一句回绝膈应我。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萧书眠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是为了膈应你呢?我没有什么条件,就是想告诉你:东西在我这儿,我没有我你是绝对找不到的,即便找到了也打不开。 然后看看你恼羞成怒,又对我无可奈何的模样,想想就很有意思。” “……”薛鸣佩只想说,萧姑娘顶着这么一张气质清冷的脸,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又生了一副空灵妙嗓,却非要说贱兮兮的话。 组合起来,也很有意思。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就不会问我一句‘你待要如何’了。”薛鸣佩并不生气,反而弯起眉眼轻笑起来,“如果我猜的不错,那文书没有姑娘打不开,但没有我,也同样打不开。” 望着她的笑意,萧书眠敛去了原本的讥讽,正色地坐直了身子。 “你确实是变了很多,简直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探寻地打量着她,目光一点也不客气,“若是以前的你,现在只会表面哭唧唧,内心想毒计。” 萧书眠把手边的酒杯拾起:“比如这杯酒,里面就不止是佳酿了。” 而是顶难解的剧毒。 只要她一喝下,性命就被薛鸣佩捏在手里,从而被迫成为她的傀儡。 “可萧姑娘还是喝了。” “哼,赴你的约,我岂会没有准备?” 若是连酒有没有问题都察觉不出来,她这么多年也算是白闯荡了。要是薛鸣佩真使出这种花样,她手里不是没有回敬之礼。 ——她不会拿捏薛鸣佩,而是会直接杀了她。 “那现在,我们可以单刀直入了吗?” 薛鸣佩又给自己和对方倒了第二杯酒,先饮为敬。 这一回,萧书眠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望着她的眼睛:“你要文书,可以,帮我救一个人。” “什么人?” “谢伯潜的女儿,谢家三小姐,谢瑛。” 薛鸣佩蹙眉:“谢家?” 军械案结束之后,谢家大房的人几乎都被处死,只有少数人被流放,而女子们…… 无论如何,那都是牵涉前朝六族的大事,薛鸣佩无权无势,顶多有几个银子,能怎么救?即便是银子可以做到的事情,和军械案的遗孤扯上关系,都是大罪。 她是嫌自己命硬吗,出这个头? “我做不到。”薛鸣佩冷冷道,“做生意讲究诚意,萧姑娘一出口,就扔给我一个我给不了的条件,那没什么好谈的了。” 她直接起身,一副结账离开的模样,还客客气气地一拱手:“无论如何,今日结交,以后也算个朋友,这顿饭当我为萧姑娘洗尘接风的了。” 萧书眠难得怔愣。 见薛鸣佩问都不多问一句,竟然真得要走,她急了:“等一下!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啊!” “萧姑娘不曾亲眼目睹,或许不知道那件案子到底意味着什么。”薛鸣佩被她拉住了胳膊,低着头沉声道,“不知道多少人,只是与其搭上了一条边,就命丧黄泉,或者倾家荡产。” 她的语气十分沉重,似乎深有体会,让萧书眠安静下来。 “虽然谢相没了,但是皇后娘娘依然在中宫,尚有余力。如果连她都保不住谢家的三小姐,我又如何做到?”薛鸣佩回望着她,眸光冷厉,“我好不容易有了安生日子,只想守着亲人苟全性命。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害我?” 受了这样严重的话,萧书眠也挂不住脸,冷冷道:“你——谁想害你了!谢瑛才九岁,又受谢皇后和太子庇佑,军械案的裁处,本就免了她的罪!原本皇后娘娘已经派人,护送她隐姓埋名离开京城了。 可谁知道那马车失了音讯,让她又不知所踪。” “我在京城没多少人脉,只是想托你打听打听她的下落而已,怎么就背上害你性命这么大的罪名了!” 嗯嗯,这不就套出来了吗? 薛鸣佩快速过了一遍她的话。 不得了,不得了,萧姨的这个徒弟,不仅和谢家的小姐关系匪浅,甚至还和皇后娘娘有联系。 皇后护送谢家小姐离开,为了慎重,应当只会把这消息告诉给值得信重的自己人。 “你是皇后的人?” “……”萧书眠冷哼一声。 “怕什么?既然你来找我帮这个忙,自然是笃定我不会对你不利,贸然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说起来倒是有意思,谢家之败,戚家是出了最大力的。 萧书眠要打听谢瑛的下落,不找别人,却找她?这是相信她和戚氏并非一条心,不会出卖她? “是,也不是。我师父以前曾经受过皇后娘娘的恩,见过几面。当年皇后娘娘的侄女儿——已故的宜王妃大婚时候的首饰,就是我和师父主事的。后来,谢家和宜王府的夫人小姐们看中了萧记的手艺,成了常客。” 萧书眠低头道:“我知道,在世间人的眼里,谢家人都是卖国弄权,鱼肉百姓的恶人,不愿与之为伍,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是谢夫人是个多年行善的好人,谢三小姐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稚子无辜,朝廷都免了她的罪,她该有这一条生路的。” “我算不上皇后娘娘的‘自己人’,不过是谢家夫人和谢瑛知道信任我,所以娘娘让我在约定的日子带谢瑛离开。可没想到……” 她在那地方足足等了三日,也没有等来。 于是只能用尽手段往宫里递信。 然而,谢家落败之后,谢皇后在宫里也变得举步维艰,消息传递艰难许多。如今连太子也面临着被废的局面,皇后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萧书眠想来想去,如今竟然只有薛鸣佩,能够帮这个忙。 “该说的我都说了,这就是我的诚意。” 第九十五章 新婚之夜 薛鸣佩被拉着重新落座,听完了萧书眠和谢家的渊源。 “崔叔知道你这些年做的事情吗?” “他知道。”萧书眠道,“或许你误解了什么,我和师父只是金匠,并不想搅和进前朝政权纷争里,不过是受人之托,算不上谁的人。” 皇后娘娘也只是让她确保谢瑛安全出京罢了,那之后谢瑛自有她的归处。 如果萧书眠稍微活便一点,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完全可以撒手不管。 但是她眼里抹不得一点沙子,非要一丝不苟得践行诺言。 “……”薛鸣佩想,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只要你帮我打听出谢瑛在哪儿就行,其他的事情我来做。”萧书眠缓和了语气,“到时候,文书双手奉上。” “萧姑娘,你明明是来找我帮忙的,这语气却像是我欠着你似的。”薛鸣佩淡淡道,“那文书本就是薛家的东西,我要回我爹的遗物,还得给你做事。 我看着像是个傻子吗?” 萧书眠是不是还要自己谢谢她啊? 没有一点好处,还要平白担风险。 这样的买卖,不做也罢。 至于那文书,呵呵……反正她暂时也不急着要,谁知道以后是不是又出现别的转机,用别的方式拿回来呢? 眼下急的人是萧书眠。 “告辞。” “慢着!”萧书眠失去冷静,“谢瑛是皇后娘娘最疼宠的小辈,你帮了这个忙,我给你牵桥搭线。眼下荻阳郡主入府,丹王不日就可能入主东宫。难道你不想给自己一个靠山吗?” “我知道,你觉得皇后娘娘自身都难保了,可那不过是一时困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陛下也没有废后,足见皇后娘娘地位之牢固。以后保不准什么时候,你就多了一条退路。”萧书眠目光灼灼,“难不成,你如今真得要扒紧了戚家这一棵树?薛鸣佩,你不至于还这么天真吧?” 她的眉眼含着凛冽之意,一字一句。 “难道你忘了,你薛家是怎么被灭门的吗?” 薛鸣佩目光一凝。 她僵在了原地,仿佛被一记重锤狠狠砸中。 新婚吉日,临风院被装点得满是绯光红浪,喜庆非常。 喜房之内,所有的喜娘丫鬟已经过完了繁冗的礼节仪程,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将苦短春宵留给一对新人。 戚韫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辰已经不早了。”温盈袅娜地走到他的身后,眷恋地拉住他的衣角,“夫君,还不安置吗?” “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这么喊我了。”戚韫淡淡道。 “……”温盈在他身后,眼神微冷,“戚韫,人我已经给你了,当年的事情你现在可以慢慢查下去。我自认在这场联盟中,做得还算不错。可今日是你我的新婚之夜,你也要这么对我?” “不要告诉我,你现在还在想着你的美妾。” 戚韫将袖子一挥,从她手里挣脱开来:“你遵守承诺,我也不曾失信,这场婚事不是顶着各方的压力,成了吗?” 温盈咬了咬牙根:“戚韫,你!” “黄州案的口供已经到了御前,这一次哪怕是谢伯潜活过来,也救不了太子。” “新婚之夜,你还要和我说这个?” “不然呢?”戚韫看向她,“难不成郡主是想听我说什么甜言蜜语?这可不在我们原本的约定之内。” 话虽如此,自己作为新婚妻子,盛妆浓抹地站在他面前,他一个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男人,却一点心思也无,这让温盈情何以堪? ……那个薛氏,到底哪点比她强? 呵呵,想来这种女子,确实有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方能在床上勾得戚韫心心念念吧? 论以色事人,她确实是不如,也不屑相比的! “没想到二公子还是个情圣,竟然要为一个偏房守身如玉。”温盈讥讽道。 “郡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戚韫道,“戚某没什么兴致做情圣,只是向来寡欲而已。” ……寡欲,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和她说,她对他没有吸引力了! 戚韫说完径自往榻前走去:“不早了,我睡了,郡主自便。” “……”温盈死死捏住拳头,按下怒意,“戚韫,有多少人盯着你我的婚事?今夜你我没有同房,明儿这消息就能传出去,到时候你猜别人会怎么想?” “其实除了我娘,没人会在意这个。”戚韫漫不经心道,“何况,郡主手段通天,不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吗?” 真以为他不知道,她那几个侍女和嬷嬷偷偷摸摸做了什么呢。 “你——”温盈心中发恨。 是,她是命燕啭提前备上了帕子,可那都是以防万一。 本以为此前戚韫说,他们只做假夫妻,之后达成目的就好聚好散,只是说说而已。 男人嘛,她又不是没见过,自家几个兄弟谁不是表面装出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背地里什么不玩? 前些日子她世子大哥还跑去赴周平望的约,聚众狎妓,甚至叫上小倌一起伺候。 比这脏多了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戚韫和周平望关系那么好,她自然也以为他是一丘之貉。 真成了夫妻,他还能做柳下惠? 谁能想到,戚韫竟然真得什么都不做!枉费她寻来了江南的妆娘,仔细打扮了几个时辰! “戚韫——”温盈大步上前,将他拦住,脸色变幻几番,“我没兴趣插进你的感情生活,但是既然是合作,该提的要求,我一个也不会少。 如今你我新婚,一个月中有半个月,你必须宿在我这里,哪怕是装,也得给我装出一份体面!” “……”戚韫眸色淡淡,“七天。” 温盈差点破口大骂出来。 你以为你是在城西菜市吗?还讨价还价的! “七天就七天,但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你那心肝宠儿。”温盈挑了挑眉,“万一她言语之间带了出来,让人发现了,教我在后宅里不安生,到时候还得劳我费心费神解决。” “你是郡主,又是正妻,鸣佩自然会敬着你,不会闹什么的。”戚韫道。 温盈嗤笑一声:“你又懂什么?这女人家后宅里心思的弯弯绕绕,远超你的想象。你又那样喜欢她,到时候随便撒个娇,吃个亏,你就觉得我心肠恶毒,欺负她了。 我到哪儿诉苦去?” “她不是这种人。” “是不是的,你说了不算。反正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给我正妻该有的体面。最后咱们也能好聚好散,继续做互惠互利的盟友。”温盈道,“她既然是个懂事的,难道还会因为你在正妻屋子里睡几天,就和你恼吗? 戚韫,别告诉我,你在前朝那么厉害,在院子里却是个被偏房挟制的主儿!” 第九十六章 初来乍到 薛鸣佩再回到戚府的时候,心神不宁。 而这神色落在临风院其他人眼中,都是了然。 她一如往常地唤来侍女梳洗,看到临风院里多出来许多脸生的人,这才又想起来今天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 “主子,您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这里没有外人。”画琴低声道。 “……”她这一身酒气,很难不让人误会是借酒消愁,毕竟连萧书眠也这么觉得。 “没什么,都歇息去吧。” 薛鸣佩也确实没心思解释什么,将人都打发了,自己独坐在窗边。 将那副长命锁,和薛述之的长生牌,放在了面前。 又想到了今晚萧书眠说的话。 “难道你忘了,你薛家是怎么被灭门的吗?” “六族世家,面对寒门新贵和边军大吏的时候,自然犹如一体。当年明璋太子变法,坏的是整个世家的利益,戚家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戚慎为何能够提前知晓变故,把你和你娘救出来?自然是因为,戚家也参与了这一场争斗,参与推动了薛家的覆灭!” 怎会如此? 薛家的惨案,戚家也参与其中? 这一年以来戚宁雪的种种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所以戚宁雪才这样心如死灰槁木,不仅仅是因为思念亡夫,还是因为夹在母家和婆家,夹在生养之恩和道义两难之中,所以才痛苦之至。 不,这都是萧书眠的一面之词,并没有证据,她的口吻也都是推断式的,如果真有什么实证,不可能不拿出来。 如果戚家真得是她的仇人,崔畅在临终之前,怎么还会让她把那第二份文书,交给戚慎呢?他不应该恨戚慎入骨吗? “谢家必败,小姐,忘了那些仇恨吧,别再想着涉险做傻事了,一人之力如何利用得来六族这样庞然大物?” “如今……如今我再不能护着小姐,只求小姐放下前缘,将小人手里那文书……交给,交给戚相。他到底是您的外祖父,得了这东西,于戚氏助力不浅,拿这个,换你……换你一生平安。” 烛光灯影落在薛鸣佩的眼眉,恍惚了她的神情。 她只想活着而已,并不想什么自不量力地“复仇”。但若是戚氏真得别有用心,这里就不是她的保护伞,而是另一方死地。 不,戚氏若想让她死,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当初又何必救下来她养育这么多年?戚韫更没必要收了自己。 她自己有眼睛,有脑子,和大夫人、戚相接触过,他们到底有没有恶意,又不是感受不出来。 难道在她这么一个一无所有,攀附戚府生存的孤女面前,大夫人他们还要辛辛苦苦伪装出疼爱的模样吗? 薛鸣佩吹灭了烛火,靠在床榻上,到底还是一夜无眠。 一夜无眠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接下来几日,戚府众人看向薛鸣佩院子里的人的目光,隐隐带了怜悯之意。 “这几天,公子夜夜都宿在郡主那儿呢。” “那是自然,小夫妻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谁不知道,公子为了娶郡主,连相爷的鞭子都挨了,如今一朝如愿,还不得把人捧在手心里?哪里能离了半分?” “我看之前公子那般宠爱佩……” “嘘! 小声点!” “你们是不是傻啊?这偏房能和正妻相提并论吗?以后这临风院的女主子,只有一个人,你们也都放机灵一点!” “是是是,姐姐提点的是……” 画琴正打算让人给薛鸣佩熬些燕窝粥滋补身子,谁知道小厨房的人却歉意道:“画琴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现下厨房的人手有限,炉子都放满了,让佩夫人等着也不好。不如您去大厨房那边做?” “人手有限?咱们院子里才几个人?”画琴蹙起柳眉,“那不是空着的炉子?当我眼睛瞎吗?” 另一个婆子从后面过来,横了一眼她: “画琴姑娘知道什么?那都是预先备了火,要给郡主和她带来的那些姑娘们做吃食的。大夫人特意交代了,郡主初来,只怕还用不惯府里厨子的手艺。便特意交代了我们小厨房,先可着郡主的份做,让她带来的厨子一起,务必照顾好郡主……” 一开始那婆子也赔笑道:“是啊,画琴姑娘,咱们都是做下人的,也都知道彼此的难处,您好歹体恤我们几个婆子一场呗。” “让你熬个粥,是你本分之事,还得让我体谅?”画琴冷笑。 那郡主的人又不是什么大肚汉,一顿饭能吃一海! 不过是小厨房这些人,想着有了郡主,就来作践她们主子,讨好新主子罢了。 画琴还想分说,却听到身后一人道:“咦?这不是佩姨娘屋里的画琴姑娘吗?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侍女一身绫罗绸缎,不卑不亢的。画琴认出来是郡主身边伺候的莺啼,比那个燕啭年纪大些,脾气也随和一些。临风院的人不敢招惹燕啭,现下有事情,都希望对接的是这位莺啼姑娘。 小厨房婆子立刻说了,忙不迭地明忠心。 “莺啼姐姐,我只是让厨房的人做一碗燕窝粥,这都是原有的份例,并无他意。”画琴正色道。 心里虽然恼火,可她也不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让主子落了人话柄。 “我都知道,画琴姑娘不必焦急。一碗燕窝而已,我当是什么,让小厨房吵了起来。”莺啼微微一笑,“郡主才吩咐了我们,她刚入府,有许多不明的事情,还拖赖着大家一起为她分忧呢。 既然佩姨娘想吃燕窝,你们赶紧做了就是,郡主那儿也不差这么一碗粥的功夫。” “是,是。” 小厨房的人互相递了个眼色。 没想到新夫人是这样大度的人,对公子的爱妾也如此和气,不愧是皇室郡主,天家气度。 “对了,郡主才说初来乍到,想找个人说说话呢。佩姨娘今儿既然得闲,不如来正房陪陪郡主吧。” 画琴望着莺啼温婉和善的笑容,总觉得哪儿哪儿不得劲,但也只能应下。 听完回复,薛鸣佩并不惊讶,道:“以后这些吃食,你和枫儿他们自己做就好,别去小厨房了。” “主子?” “听我的。”薛鸣佩淡淡道,“我也不缺这点子份例,何苦让你们多受一份闲气?” 还有一句不好说出口的。现在小厨房人多眼杂,又和她不是一条心,难免出现龃龉。 到时候无论是她的吃食出现问题,还是别的什么人出现问题,都有一场风波出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避开。 “换一件家常的衣服,我去拜见郡主。” 第九十七章 下马之威 到了主屋,薛鸣佩刚说明来意,燕啭便把人拦下来:“郡主还没起呢,佩姨娘且先等一等。” 薛鸣佩点点头:“鸣佩打扰了,等郡主起了我再来请安。” “你等等!”燕啭尖声道,“郡主一会儿就起了,与其一会儿又得通报,不如佩姨娘且留一留,也喝一喝我们王府的好茶呗!” “……”薛鸣佩心下无言,“那也好。” 燕啭果然奉上一盏茶,看向她的目光揶揄:“听说佩姨娘也做茶叶的生意,想必喝的出来这是什么茶吧?” 薛鸣佩掀开茶盏,沉默了。 “这顾渚紫笋银毫,可是如今梁京贵门最追捧的名茶,难得的很。听说满大梁也只有溧州通水那一片,才养得出来,买一两茶叶的银子,就够一般人家过一年的了。”燕啭感慨道,“我们郡主知道今儿佩姨娘要来,特特儿地备上了这好茶,给您尝尝鲜呢。” “……”那真是谢谢她了。 薛鸣佩表情十分微妙。 也许郡主的本意是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看清楚自己和她之间天堑一般的差别,但偏偏拿的是这个茶…… 这茶别人喝不喝得上不知道,可她是从小喝到大的。 她大哥真是个人才,短短一年,就把这银毫的身价炒成这样了?看来往那些梁京纨绔们身上砸的银子不冤。 薛鸣佩在心里弗叹不如,忍不住算了起来,按照这个价格,今年郑家的茶庄能得多少收益,眼神不由得恍惚起来。 燕啭看在眼里,以为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被自己唬住了,心下自得。 呵呵,以薛氏的身份,怕是一辈子也喝不上这样的茶吧! 等了又一刻钟,主屋内才各处走动起来,侍女们安静而匆忙地伺候郡主梳洗。隔着帘幕,薛鸣佩听到女人慵懒的声音。 “薛妹妹来了?快请进来。”女子的声音像是被水洗过一般,眉眼间和上一次相见比起来,多了一分妩媚风情。 见薛鸣佩给她行礼,温盈笑得十分温柔,仿佛和她是什么多年相识的好姐妹,竟然还让燕啭把她扶起来。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妹妹比我来得早,以后临风院有些事情,我还得赖妹妹相助呢。”温盈把薛鸣佩叫到旁边,十分亲切地握着她的手。 倒是燕啭见她十分娇软的模样,关心道:“郡主,还是不舒服吗?” “好些了。”温盈嗔了她一眼,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燕啭:“听说佩姨娘有一手顶好的按捏功夫,郡主如今不舒服,不如劳烦您露两手,也让我们郡主不那么受罪。” “……”薛鸣佩一看温盈的模样,便知道她是哪儿“不舒服”,尤其是那半倚着,避免腰腿受乏的姿态,明显是因为昨晚受了罪。 “原来妹妹还有这样的本事?”温盈笑道,“那就麻烦妹妹了。” 她只好听从,给温盈按摩腰背,俯身的瞬间,余光便看了轻薄夏裳,漏出了肩颈上,十分暧昧激烈的红痕。 若不是情到深处,忘了收敛,只怕不会留得这样明显。 察觉到薛鸣佩的动作微滞,温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把领子笼了笼,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眼睛里都是羞怯。 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薛鸣佩低眉顺眼,只当都没看见,继续伺候郡主。 直捏了快半个时辰,她已经是腰酸背痛。 偏偏温盈躺得矮,为了方便动作,薛鸣佩不得不半躬着身子,没多久额角已经沁出汗来。尤其是在这七月仲夏,实在不好受。 燕啭在一旁给温盈扇风,也不会照顾到她身上。 薛鸣佩下半身几乎蹲得快没知觉,见郡主依旧没开口放过自己的打算,忍无可忍,径自站起来:“不知道郡主现在舒服些了吗?” “……”温盈睁开半眯着的眼睛,“好一些了,妹妹这手艺确实不错,难怪婆母也这么喜欢你。” “若是郡主依旧不舒服,可以唤府医来上药。” “多谢提醒。”温盈慵懒道,“不过不用了,二公子已经帮我上过了。他这个人,脾性大得很,若是让别人经手,只怕还要不满。行了,我一会儿也还要忙,妹妹且去吧。” 薛鸣佩安静地听着,表情未改地退下。 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温盈的脸才冷了下来。 “郡主,您说,她真得像看上去那么不在意吗?”燕啭一直盯着薛鸣佩的动作,见她竟然像是毫不动容,心中纳罕,“她倒是沉得住气。” “废物,她当然沉得住气。眼下才刚新婚,戚韫留在这儿也是常事。她手里依旧有钱,大夫人也向着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要真因为这个着恼,那才是用不着我操心,就能自取灭亡的蠢货。”温盈剜了燕啭一眼。 “戚家二房那几个废物是怎么回事?你派去的人是怎么说的,怎么到现在,那几个铺子还在薛氏的手中!” “郡主,我们的人都是按计划行事的啊。”燕啭委屈道,“可没想到戚大夫人,居然站在薛氏这一边。” “不是说戚慎对这个女儿和外孙女儿无所谓吗!”温盈烦躁道,“那几件铺子的进项,撑得上寻常十间铺子的了,他们怎么还舍得留在外人名下!” 燕啭垂首不语,倒是后来走进来的莺啼,给温盈奉上了冰盘,低声道: “奴婢的人倒是派人打听出来一些内里。据说那薛氏的爹,只是南府小吏之子。原本以他的身份,应当是没有机会见到薛氏的娘的。可他不仅见到了,还没什么阻力地把戚氏的嫡出大小姐,娶回了家。” 温盈目光凝起:“你是说,薛氏爹娘的婚事,原本就是戚氏默许的事情?” “是默许,还是推动,谁说得准呢?” 另一边,薛鸣佩回到屋子里洗漱完毕,便觉得手臂和腿根处疼得厉害,将衣服脱下来一看,疼痛处红肿一片,看上去就十分严重。 “主子,我去叫府医来。”画琴见状便急了。 “这么晚了,叫府医兴师动众,到时候又是一阵风雨。”薛鸣佩叹了口气,“你去百宝阁左下的抽屉里找找,有个小白瓷瓶,拿过来给我抹上。若是明天仍是疼,我们出去看看。” 正在抹药,却见枫儿走进来,凑到了薛鸣佩耳边:“主子,瑞云姑姑来了,说夫人现在想见您。” 被枫儿称为“夫人”的,只有一个人,戚宁雪。 “现在?”薛鸣佩怔然。 这可都已经快亥时了,戚宁雪这么晚了找她做什么? 第九十八章 宁雪回忆 夜色阑珊,薛鸣佩跟着瑞云往小佛堂的方向走。 “母亲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前儿我让枫儿送去的汤方她可用了?” 瑞云是戚宁雪的陪嫁,照顾了她很多年,也是戚宁雪最信任的人。 “多谢小姐费心,夫人用了以后,咳疾果然好了些。”瑞云感激道,“就是她愁思满肠,又一直十分担心小姐。若是小姐能够经常去看看她,只怕比喝一百剂灵丹妙药还管用呢!” “母亲突然找我,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相处一年多,薛鸣佩也算了解戚宁雪的性子,若是非必要,她根本就不会来找自己。 瑞云望了一眼四周,欲言又止。 “这里没有外人。” “小姐,前些日子夫人听说老夫人找了您过去,之后大抵是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就……”瑞云低头,“您也知道她的性子,郁结于心,哭了好几夜,身子愈发沉了。今儿便翻出来许多东西,要奴婢带您过去。” 老夫人和二房做的事情,竟然让戚宁雪知道了? 薛鸣佩心中恼怒。 这群不要脸的,见相爷和大夫人不肯帮着算计,干脆也不让戚宁雪安生了? 瑞云说得委婉,但是能让这戚宁雪连经都念不下去,夜夜垂泪,那些人传到耳边的话,定是顶难听的。 “姑姑放心,我会好好劝慰母亲的。” 银子在手才是最重要的,管那些人怎么说?难道戚宁雪把嫁妆双手奉上,就能得他们一声好了吗? 再一次见到戚宁雪,薛鸣佩大吃一惊。 才几个月光景,她竟然瘦得两颊凸起,几乎不成人形,这绝对不仅仅是“郁结于心”那么简单吧? “你们都下去,我和母亲说话。” “是。” 看到薛鸣佩,戚宁雪也没有抬头,只是依旧躺在榻上,脸上泪痕未干,双眼涣散,口中呢喃不停:“都是我的错……” “母亲,到底是怎么了?”看到她这样,薛鸣佩心中酸楚,只能好言劝道,“有我呢,您别怕,我不会让您和自己轻易受了欺负去的。” “若是这儿待得不好,我另外给您安置个宅子,您喜欢哪儿,咱们搬去那儿好不好?您可以安安静静地念经抄经,谁也不能打扰您半分。闲暇的时候,您还能和瑞云姑姑他们种种菜……何必为这些腌臜人劳心费神呢?” 好一会儿,戚宁雪才有反应,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薛鸣佩一样,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哽咽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 “娘,您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只要您现在好好过日子,凡事想开点,就是对我好了。” 戚宁雪笑了笑,指了指案上一个盒子:“把那个拿过来打开。” 薛鸣佩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叠文书。 “我知道,那些人巴不得我死了呢,就能找借口把这些产业收回去了。”戚宁雪咬牙切齿,“他们不顾我的死活,拿我的性命前程换来这一切,末了竟然连这点补偿都要收回去,想把我们母女往死路里逼!” “可我,可我当初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不留呢?” 薛鸣佩听得云里雾里:“补偿?母亲,您在说什么?” “好孩子,我这个身子骨,活一日也是白捱一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捱不下去了。若是把这些事情埋进棺材板下面,从此世间再无一人得知,我死也不甘愿。”戚宁雪死死握住她的手,眼睛红了起来,“你听我慢慢和你说。” “你知道我和薛述之,是怎么认识的吗?” 鸿安五年,春闱才毕,来自南府的青年才俊,在殿试上被皇帝亲点为状元郎,打马游街,一日看尽梁京花。 梅园向来有探花宴,让每一任的二甲才子们齐聚宴饮。那时候,十七岁的相府千金,正被家里催逼的亲事扰得心烦意乱,带着瑞云偷偷跑去探花宴散心。 娘一心想让她嫁给母族的那位远房表哥,可是她打探来的消息,说那表哥还没娶妻就已经有四五房妾室了,甚至还把一个妓子弄得珠胎暗结,最后府里一阵鸡飞狗跳。 “现下他想着巴结上戚氏,好来京城奔个好前程,才装出个翩翩君子的模样呢,把以往的事情都遮掩好了。”少女戚宁雪咬牙道,“若不是大哥派人去敷州州府里查问,只怕我们就被哄骗过去了!” “小姐,等到大公子把这些交给相爷和夫人看,夫人一定会看清楚对方真面目,不会让您再嫁过去的。” “你知道什么?大哥说的话,娘才不会信,还得觉得是我为了不嫁,和大哥联合起来诬陷她的好族侄。” 戚宁雪正是烦心,越说越伤心,将随手摘下来的果子一扔,却听到“哎呦”一声。 吓得她掀起幕离,俯身一看,却和浮桥下一个抬头的红袍青年对了个正着。 “对不起。”没想到会失手扔到别人头上去,戚宁雪满面羞红。 “没、没事。”那青年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不知道该往往哪儿放。 等到戚宁雪回去,心里仍是忍不住想着这件事情:“瑞云,你知道刚刚那人是谁吗?” “瑞云听到别人唤他状元郎,想必便是今科状元了吧。” 本以为只是这么一场邂逅,不会再相见。却没想到很快,父亲在府中延请了宾客清谈。那一日突然下了小雨,她忘了打伞,急匆匆地小跑回府,却还是湿了衣裳,生怕被娘看到了骂,便偷偷从小侧门里躲进去。 隔着幽幽雨幕,她看到一个陌生身影,孤零零地坐在了亭阁里。 是当日见到的状元郎。 “你怎么在这儿?”戚宁雪感到奇怪,她知道今天父亲设了宴会,但应当是设在前院的,对方怎么也不该在这里。 “失礼,在下似乎是走错了路。”青年如今已经换上了官袍,站在相府玲珑台榭里,格格不入,就像是和这整座名利场也格格不入似的。 他递给她一把朴素的竹伞,眸子干净剔透。 “你借我伞,我带你出去?” 戚宁雪猜测,这个人是被宴上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捉弄了,被引到这里来的,就是想看他出洋相呢。 身为六族女儿,她自然不会深坐闺阁,不谙世事。如今太子一党为首的楚太傅带着寒门新贵来势汹汹,和六族势同水火。 这个呆头呆脑的状元郎,难道还不知道这一点吗,竟然独自赴了这鸿门宴? 那一场雨中相送,不知怎的,就让戚宁雪十分在意。 不过短短一刻钟的路,他们隔着一把伞,无声地穿过了戚氏后院的廊桥。雨水上涨,漫过了轻盈的衣角,那人始终低垂着眉眼,像是不敢看她似的。 “从这儿过去,沿着那条路就能出去了。你可不要和别人说见过我啊。” 第九十九章 世无两全 薛鸣佩静静地听着,戚宁雪说得很慢,但是说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却洇出了温柔的笑意,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天真无忧的少女岁月。 “后来,我便忍不住让瑞云去打听他的事情。不过也不用我打听。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梁京里煊赫的人物,甚得陛下和太傅信重。” “他写了一手的好诗文,也传到了我手里,里面有一篇赋,写的便是那一日他赴戚府的宴所做。” 戚宁雪住了嘴,似乎陷入什么有趣的回忆。 人人都夸那篇赋字字珠玑,可唯有她知道,里面有两句所述,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我和他不会再有交集了。直到两个月之后,他从疯癫的马背上救下了我。” 月光披垂到女子的身上,将如瀑的长发洗出了皎洁霜色。薛鸣佩拿着梳子给她梳头发,发现里面已经多了不知其数的白发。 那一次受伤,他们隔着车帘朝着医馆疾然而动,为了转移她对腿上疼痛的注意力,一向寡言的薛大人艰难地胡天侃地起来,绞尽脑汁让她放松心神,从南府风景说到西原轶事,恨不得把大梁上下百年的故事都跟她海个遍。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吗?”戚宁雪笑道,“我前些日子听说,你去年北上送军粮去了,还跟着北定军献计,赶跑了狄人。你不是文臣吗?怎么还懂得打仗呢?连我爹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那之后他们便信笺来往起来。薛述之在信上将自己每一次外任去的地方都画了下来,她看了,便感觉自己好像也亲自去过了似的。 最后一封信上,他问道:“哪天若有机会,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戚宁雪将那封信紧紧抓在胸口,想了一晚上,回复了个“好”。 而随着薛述之一次次外任的完成,在朝中的声望地位也水涨船高。 楚太傅甚至有意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培养,他俨然已经成了变法党中的第二人。 可偏偏这一次,立下大功回来的他,做了另一个轰动前朝的举动。 他向戚府提亲了。 意气风发的朝中新贵,誉满京城的相府小姐,又成了百姓口中怎样一段佳话呢? 但这对他而言,却并不是什么好姻缘。 戚宁雪接过了薛鸣佩手里的梳子,望向她的眼睛:“你知道为什么吗?” 听得正是恍惚的薛鸣佩,茫然地摇摇头。 她确实是看不出来什么不好的,一个出身一般的寒门子弟,娶了六族的嫡女,还是两情相悦的心上人,这个故事里唯一不称心的,不就是没法把女儿卖给族侄的老夫人吗?连戚慎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若不是后面薛家出事,被太子谋逆案连累,不是皆大欢喜吗? “是啊,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呢?而且我看的出来,爹是真得欣赏他,怜惜他的才华。”戚宁雪道,“可是人的成见是一座高山,有些鸿沟,是永远没法跨过去的。” 戚慎对薛述之越是欣赏,越是将女儿嫁给他,摒除门第之见地提拔他,在新党眼中,薛述之就越是一个可恶的,不可信的叛徒。 薛述之有了心爱的妻子,美满的家庭,可他的仕途却反而步步艰辛。原本的亲朋好友视他为六族的走狗,曾经爱重他赞誉他的后辈门生,视他为逐利忘本的小人。 “那个时候,他常常会叹着气跟我说,新党现下手段太激烈了,只怕会适得其反,若是和世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才几年的根基怎么抵得过世家几百年的势力呢?还不如慢慢来,水到渠成。我听不太懂,只是觉得他很疲惫。” 后来,果然如薛述之所料,以他为首的温和改革派被新政党人排斥之后,明璋变法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 薛述之几次陈情,试图劝说这些曾经志同道合的同僚,得到的却是愈发严重的误解。他的所作所为,简直成了他对六族俯首的证据。 “后来,一场关乎盐政的变法,他当庭和其他新政党人辩论起来。只因为三条不仅仅会伤世家利益,施行过程中更有可能增加百姓用盐的负担。” 见说不动,薛述之又亲自上了曾经的授业恩师楚太傅的家门,却吃了个闭门羹。 那之后,楚太傅不再对薛述之留情,还当众申饬于他,一时间薛述之的名望跌到了深谷。 不过也正因如此,之后几年,朝中普遍不再把薛述之视为楚党之人。 “那为什么,之后明璋太子之案,薛家还是牵连其中呢?”薛鸣佩不解道。 “因为他太天真了。” 戚氏愿意怜薛述之的才,递上这根救命的树枝。若是薛述之当真和别人以为的那样,做了六族的走狗,自有通天青云路可走。 可他确实如戚宁雪第一次见到时的评价:天真得格格不入。 他无法舍弃自己的政治理想,又无法舍弃六族出身的妻子;他不为新党所容,却又不愿真正上了世家的舟楫。 想要两全的结局,就是什么也没有。 即便戚氏会放过薛述之,其他几族会放过吗? 更何况,薛述之在户部那几年,手握许多对六族不利的证据,借着明璋乱祸,这把火不烧,也会被世家引到薛家身上去。 “他肝胆似冰雪又如何呢?”戚宁雪凄然一笑,“最后连个全尸也没有留。几年过去了,又有谁记得他做过的事情?连这个名姓,都和明璋太子一起,被埋葬在绍永四年了。” “那之后很久我才明白,所有我记忆里最初和他相遇相识的一切,都是族中设计好的。所谓的两情相悦,不过是两个傀儡,被别人操控着走完属于他们的戏份罢了。” 戚宁雪脸色苍白。 为什么那一日,她的侍女好端端地和她说起探花宴,为什么爹要把一个寒门之人请来赴宴,为什么她遇险的时候,府里护卫全都“恰巧”地失手了,让一个文臣救下她来,为什么那之后她和薛述之每一次来往信笺,可以毫无阻拦地抵达对方的手里。 哪有那么多巧合和缘分? 从一开始,戚氏便看上了这个新政党中的奇才,知道放任这个温和派继续成为中流砥柱,会让变法无可挽回。 不如把人拉过来。 他从了,便成为己方助力;他不从,这枚子也成了弃子。 …… 薛鸣佩听完,已经是满身冷汗。 而戚宁雪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她骇不能言。 “这也是为什么,她这样怨恨我这个娘亲。” “……她?”薛鸣佩还以为戚宁雪用错了字眼,语气有些迟疑。 “是啊,她。”戚宁雪闭上眼睛,“——真正的鸣佩。” 第一百章 畸形母女 “……母亲,你在说什么?”薛鸣佩的冷汗几乎都快流了下来,“我就是鸣佩啊?” 戚宁雪的眼神平静而温柔:“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也知道你不是歹人。其实从去年的时候开始,我便觉得你不对劲,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但是后来趁你熟睡的时候,我给你换衣服,看到了胳膊上的胎记。 我便想,落水之后,经历一场生死,改了性情也正常,何况听大夫说你还磕到了头,许是记忆有些混乱。” “可是,即便再怎么改了性子,也不会改得这样天翻地覆。” 戚宁雪苦笑一声:“就比如,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喊我‘母亲’了。” 她的女儿怨恨她至此,甚至连见都不想见她一面,又怎么会突然对她这么好? 不仅爱上了做生意,时不时地差人送来银子和药品补品,生怕她哪里有短缺,在得知她出事的时候,还这样担心她。 鸣佩恨不得她死了,下去给薛氏赎罪才好。 这孩子眼神清正和明,哪里像是她那个已经疯癫得可怕的鸣佩呢? “一开始我还不确定,直到刚刚和你说这些事情时,我特意没用‘你爹’这样的字眼,包括薛氏出事的年份,也做了改动。可是你却毫无察觉,仿佛已经习惯了站在陌生人的角度,看待这些事情。 那时候我便可以笃定,你不是真正的鸣佩。” 鸣佩就是失忆了,也不会忘记薛氏灭门的日子。 即便那时候她才只有八岁。 得知皇帝要下旨杀了薛家满门,不留一个活口的时候,她这个成年人都大病一场,不断麻痹自己只是一场梦,不肯面对现实。 可是八岁的鸣佩,却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了。 “娘,您不去看看吗?” “鸣佩,你……” 女童眼眸深深地望着她,面色冰冷:“我们得去看着,亲眼看一看,皇帝到底是怎么动手……” “鸣佩!不要乱说!”戚宁雪骇然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要乱说,也不能乱跑!你外祖父好不容易才将我们带出来,现下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做法!” 若是这个时候冒出来,让正在气头上的皇帝发现了,鸣佩说不定就活不成了。 “怎么?母亲害怕会连累戚家吗?”薛鸣佩语气讥诮,“母亲往日和爹爹那样恩爱,如今却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以前种种,果然都是装出来的吧?” “鸣佩,你……”戚宁雪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往日那个玲珑可爱的女儿说出来的话。 躲难的这几个月,到底对她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还是说,母亲也觉得愧疚,不敢去见薛家人的最后一面呢?” “你在说什么!”戚宁雪蹙眉诧异。 “说什么?我虽然小,却不是傻子,母亲前段时间和外祖父的争吵,我都听见了。他早就知道了皇帝会对爹爹动手是不是?” 薛鸣佩眼中含有怨恨,厉声质问:“他都知道……他都知道……那他为什么见死不救!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爹爹和祖父祖母他们去死!” “他不是次辅吗?他不是很厉害吗?” “既然他都能把你我带走,为什么不救下我爹!” “鸣佩,娘知道你很痛苦,可是这件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呢?”戚宁雪将女儿颤抖的身躯抱住,“你外祖父保住你我就已经是担下大风险了啊!来娘这儿……来我怀里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吗?”薛鸣佩将她推开,言辞如刀锋,“你要懦弱地藏在这里,我却不同意,你跟我走。” 说完,竟然将一把匕首放到了自己的脖颈处。 “鸣佩!你做什么!这不是好玩的!太危险了快放下来!” 那匕首是郭鸿送给薛鸣佩的生辰礼物,说是给小姐留着长大防身的,没想到却被她用来割开自己的皮肤,威胁母亲。 “你和我一起去,不然我就割下去!” “反正爹他们今天就要死了,我不如陪着他们一起走,下去以后还能做个伴。”薛鸣佩阴冷地看着她,冷笑,“就留你在这戚府里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做你的‘大功臣’,‘大小姐’!” “就是不知道,戚府愿意留着你多久呢?” 戚宁雪害怕女儿真得做傻事,只能跟着她去了刑场。那一日是个阴天,天空暗沉仿佛冤魂不散。 戚宁雪浑身发抖,无数次想要闭上眼睛。 可是只要她略微一低头,便会听到女儿的声音:“抬头!睁大眼睛看下去!” 然后将那匕首刺得更深。 血气笼罩的车厢里,八岁的女儿像是地狱修罗,要对她这罪人处以极刑,用最残忍的方式千刀万剐。 “娘,你看看那些人,你还记得吗?” 她记得,那是小姑,脾气不太好,其实嘴毒心软,在她生病的时候唠唠叨叨许多,却还是跑了几里的路找大夫。她已经十七岁了,本来几个月后就能平安出阁。 若是这祸事再迟几个月,祸不及出嫁女,她就能幸免于难。可现在她的头却被刽子手一刀砍下,咕噜噜地,滚了好远。 “啊啊啊啊!我不想死啊!” 那是大伯子,双眼流涕,浑身打起了摆子,给刽子手跪了下来。 他是个很爱占小便宜的人,就喜欢在后面嚼舌根,还喜欢吹牛,把夫君的本事扛到自己身上,没事儿就喝得烂醉如泥。 可也是他,在朝廷的人杀上门的时候,把她和鸣佩推上马车,用身体给她们争取来逃命的时间。 又一刀斩下来,刀光几乎灼瞎了戚宁雪的眼睛。 “娘……你好好地看着,他们都是因为你,因为戚家才会死的。”薛鸣佩的声音仿佛幽魂。 “不是啊,不是这样的,是其他几族,戚家只是无能为力而已……”戚宁雪不断摇头,泪流满面。 “呵呵,你自己信吗?” 血色覆盖了戚宁雪的眼睛。 从那之后,几乎每一场,每一夜,女儿都会在她耳边不断重复。 “是戚家害了我爹,是你害死了我爹!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却没有死呢?” “你既然爱我爹,为什么不下去陪他!” 她一遍遍地承受着这些质问,再一遍遍地否认。 “不是的,不是戚府,不是我。” “你外祖父不是万能的……” 可是日子久了,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失去挚爱的痛苦,和女儿对她的仇怨,还有回到娘家的如履薄冰,一起压在了这具羸弱的身体上。 无数次,戚宁雪都想直接一了百了。 可是她死了,鸣佩怎么办呢?戚府这些人肯定不会像她在的时候一样照顾她的。而且这孩子现在变得这么偏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做出什么。 她得守着她,护着她,也看着她,努力把她变成原本的样子。 第一百零一章 自欺欺人 年复一年的,母女二人就以这种畸形的方式相处着。 鸣佩会把她送来的衣服全部剪碎,把她亲手做的糕点全都踩在脚底,然后扔到她的脸上。到最后,她竟然也习惯了,对女儿情绪的变化十分敏感,察言观色。 什么时候鸣佩心情还不错,可以和她说话,劝劝她,什么时候鸣佩更加厌恶她,就让瑞云递话更好。 后来,鸣佩慢慢长大,在族学读书,戚宁雪暗中观察着女儿的行动,却发现这孩子似乎被旁支的人欺负了。 她立刻给女儿出头,直接找上了爹,把对方驱逐出戚氏。 她已经只有鸣佩一个人了,怎能连她也护不住呢? 可没想到回去之后,正打算安慰女儿,让她别害怕的戚宁雪,等来的却是女儿的一记耳光。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的计划都被你毁了!” 那一巴掌扇到戚宁雪脸上的时候,她怔愣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 薛鸣佩望着她的眼神溢满了厌恶:“以后我的事情,你少管!” 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戚宁雪僵在原地很久很久。 脸上的疼痛,远不如心口的半分。 离开薛府回到娘家,戚宁雪想过很多次自己以后的处境,甚至做好了被任何人掌掴的准备。也许是对她怒其不争,想让她改嫁的爹,也许是本来就不喜欢她,怨恨她连累戚氏的娘,又或者是性格跋扈的二嫂…… 却没想到,第一个掌掴自己的,是她的女儿。 是她的错,她怎么就把这孩子养成了这样呢? 戚宁雪有心把这孩子的性格扭过来,可是她一旦出手,鸣佩就会伤害自己。有一次她发现女儿陷害起一位同窗,决心严厉地教导她。 “若是你继续错下去,不听娘的劝,我就把事情捅出去,请家法!” 没想到,鸣佩竟然拿起一根簪子,就把往自己的胳膊上刺。 “用不着娘来请家法,我从来不会对自己手软,如果你敢插手,我就直接去死。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反正我是不怕的。” 她这才发现,鸣佩身上遍布了不知其数的伤痕,深深浅浅,新新旧旧,有的是割出来的,有些似乎是烫伤。 “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戚宁雪痛苦道,“你若是受不住,可以来打我,骂我!该死的人也是我!” “求求你了,鸣佩,你别这样对自己好吗?” “都是我的错……” “当然都是你的错,难道你以为我这样是为了惩罚自己吗?”薛鸣佩冷冷道,“我只是想记住这种疼痛的感觉罢了。 你觉得痛?爹他们当时所承受的痛,比这又重了何止千倍百倍!” “而且,这些也可以成为我的武器,让我一步步达成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戚宁雪想到近来的传言,“你,你和阿韫?” “以二表哥的性格,不这样怎么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呢?” “你若是喜欢他,何必用这种方法,娘可以……” “你可以什么?你一个和离妇,我一个罪臣遗孤,凭着这点血缘,就能让大舅母同意把我嫁给戚韫?戚宁雪,你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天真,这么蠢?” “鸣佩,你到底想做什么?前些日子我听瑞云说,你去见了什么人?你——” “怕什么?难道还怕我本事太大了,让戚家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吗?我还是那句话,别管我,不然说不准哪一天,你醒来就会看到我吊死在你床前!” 她胆战心惊地望着女儿,日日缠着戚韫,甚至为了给他求药去爬天行仞,最后连大嫂都知道了这件事,委婉地和她说起。 可是她能怎么办?但凡露出一点插手的意思,鸣佩身上就会多一道伤口。 戚宁雪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只能随她而去,把自己关在佛堂里,日夜念经,超度薛家亡魂,也给女儿祈福积德。 直到得到了女儿落水的消息。 那几个月,她每天晚上都会离开佛堂,守在女儿的床榻前,照顾她;可是等到女儿醒过来之后,她反而不敢接近半步,只能远远地看着,让瑞云去枫儿打听她的身体状况,生怕自己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又会刺激到她。 …… 薛鸣佩听完,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从未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母女,也终于知道,去年刚来戚府的时候,她主动去给戚宁雪请安,她的表情为什么那样奇怪了。 又惊喜,又害怕,又犹疑。 仿佛惊弓之鸟。 她并不是对薛鸣佩漠不关心,而是害怕自己的靠近,会让她变成以前那样。 薛鸣佩以寻常母女的关系揣度着和戚宁雪相处,可是她们根本就不是正常的母女,难怪会被发觉。 还有当初她看到身上的那些伤痕,原本以为是薛鸣佩受人欺负所得。她还为这少女打抱不平,认为戚宁雪太不负责,戚家对旁支子弟的教导也大有问题。 没想到,那竟然是薛鸣佩自己弄上的。 “孩子,告诉我,你是落水那个时候来的吗?” “是。”薛鸣佩低下头,“对不起,当时的我也很害怕,一直瞒着您到如今。” “我怎么会怪你呢。”戚宁雪叹了一口气,“若是我当时就发现了,或许会疑心你是什么妖物,害了我的鸣佩,说不定还要你偿命。可是相处了这一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心软善良的人。” “我甚至要谢谢你,给了我一年这样好的梦。” 此前她也无数次怀疑过,可天性怯弱,趋利避害,于是不断说服自己,鸣佩只是落水变了性格,或者长大懂事了。 这就是她的女儿。 她果真擅长自欺欺人。 见戚宁雪坦诚相待,薛鸣佩也不再隐瞒,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案几上点漆的一根蜡烛,几乎要燃到了尽头。摇曳的火光中,“母女”二人第一次这样轻松释然地对话,彼此都褪下了独自背负许久的秘密,露出柔软脆弱的内里,仿佛两只互相舔舐安慰的小兽。 “原来是这样,你小小年纪也是命途多舛。”戚宁雪听完叹息,“但也看得出来,你和你家里人都是行善积德之辈,所以一夕逢难,老天还肯再给一次生还的机会。 不像我那个女儿,性格左了,做下不知道多少伤天害理的之事,最后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说上去离奇怪异,可也见上天知人善恶,因果报应,都有定数的。” 说都最后,戚宁雪已经是泪流满面。 从此上天入地,她就真得只是孤身一人了。 薛家满门尽诛,这最后一点骨血,还是没能留下来。 第一百零二章 有惊无喜 “夫人……”薛鸣佩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我没事,你放心,其实我……我很久以前就做好准备了,甚至每一天都胆战心惊,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真得吊死在我面前,又或者是耍心眼的时候失了准头,真伤到要害……” 阿弥陀佛,一切早已注定。 只希望自己这么多年念的经,好歹有一点用,让那孩子下辈子投去一个好人家,就像面前这孩子一样,有着安定美满的家庭,爱她的爹娘。 而不是又碰上她这样罪孽深重,懦弱无用的母亲。 “既然夫人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那其他人?” “你放心,只有我。毕竟鸣佩在只在我面前表露真实的一面,在戚府其他人眼中,只是话少些罢了。” 别人也不会像一个母亲一样,那么了解在意自己的孩子,说不定更喜欢现在这个变了后的鸣佩。 “今夜我来找你,便是知道了二房的所作所为。”戚宁雪道,“你把这些文书收下去,现在就做准备转移了,免得他们还有后招。” “夫人,这是你的嫁妆,我做这些也是为了你。” 戚宁雪无知无觉地做了戚氏的棋子,正是为了补偿她,戚慎才会给她这样丰厚的嫁妆。那几个铺子的位置也是顶好的地盘,不然薛鸣佩就是财神转世,也不能短短几个月将它们起死回生。 “这些东西在我手上的时候入不敷出,产业都是你接手后,辛辛苦苦赚下的。而且钱财于我已经是身外之物,没那么重要。”戚宁雪道,“你年纪轻轻,以后日子还长呢,就收下吧,就当是我为你我这场天赐的意外,结个善缘。” “夫人……” “我只有一个请求。” “夫人请说。” “我如今已经了无牵挂,即便现在病入膏肓,撒手而去,也没什么遗憾。唯有一人——瑞云。”戚宁雪叹道,“她自小跟着我,这么多年来不离不弃,她有一只耳朵,还是因为救我才会聋的。 我只希望哪天我不在了,你能给她安排个容身之地。” 薛鸣佩这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和瑞云姑姑说话,她总是微微侧着头,一开始还疑心她是不是厌恶自己。 “夫人放心。不过现在到底没到那种地步,还请您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 戚宁雪摸了摸她的头发,笑起来的样子,隐约和薛鸣佩梦里见过的模样重合了。 时间这把无情的锋刃,将原本的相府千金,薛家夫人,削成了这样形销骨立的模样。唯有捡起往日记忆里的美好,在刀口舔着仅剩的一点甜,才能找回原本的自己。 “既然如此,以后我就喊你佩娘吧。” “好。” “佩娘,你和阿韫,眼下是怎么打算的呢?” 原本戚宁雪以为是女儿有什么计划,所以嫁给戚韫做偏房,也不敢插手破坏,怕害了她的性命。可眼下得知此鸣佩非彼鸣佩,不由得担忧。 薛鸣佩和戚宁雪促膝长谈到了深夜,到最后和衣而眠。 不明内里的瑞云,见母女二人时隔近十年后,竟然又重归于好,同榻而眠,十分宽慰,高兴得直念佛。 同一晚,在大理寺为黄州之案忙到现在的戚韫,带着一身疲倦之色,终于回到府中。 可是他却没有立刻回临风院,而是走进了素月分辉里。 站在水榭楼台前,沉默不语。 月光下,他神色如冰雪,浑身上下笼着一层压抑的戾气。一只手死死攥紧着,鼓起的青筋暴露了真实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这一晚,二公子独自在园子里伫立了几个时辰。 等到天光再现的时候,他又恢复成了平日的样子,变成了那个人人称道的芝兰玉树,世家翘楚。 “院子里这段时间怎样?” 临风院的大侍女蒹葭将近况一一道来。 “郡主经常去找夫人和四小姐说话,又受邀去了些交好的府中赴宴……” 都是寻常的事情,没什么异样。 戚韫抬眼:“西厢房呢?” 西厢房里住的是薛鸣佩。他这其实是在问新夫人和佩姨娘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成亲第七天的时候,郡主让佩姨娘去说说话,聊了一个多时辰家常,之后便没让她来过,连请安也免了。” 戚韫点头。 看来温盈确实守诺,也并没有为难鸣佩,府里还算消停。只要她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自己如今实在是没有心力分出来给后院的事情。 “鸣佩现在在房里吗?” “回公子,在呢。” “给我换一身衣裳。” 今日休沐,他也已经好久没有陪她了,就是想暂时分开给她时间接受,让她好受一些,成亲了这么些日子,也够了。 戚韫进屋的时候,发现薛鸣佩打扮好了,一副打算出门的模样,微微一笑:“这么巧,佩娘莫非是提前算出来,我给你备了一份惊喜,打算今日带你出去了吗?连衣裳也换好了?” 看到他来了,薛鸣佩微微怔愣,眉眼间的情绪显然有惊无喜。 “出去,去哪?” 听到她语气的犹疑,戚韫道:“怎么,你今天有事?” “没有,没什么。”薛鸣佩笑了笑,手指头却忍不住蜷缩起来。 她今日原是约好了萧书眠再见面,答应她的请求,进一步商谈。 昨夜和戚宁雪的一番谈心,让她愈发觉得,六族是龙潭虎穴。连本家的嫡小姐都沦落至此,自己这个身份再留下去,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锦衣玉食,金奴银婢,无限荣光都是表层,哪一天被人拆吃入腹都不晓得。 按照戚宁雪所言,谢皇后确实是一个奇女子,睿智非常,手段了得,且一诺千金,身处后宫却对前朝之事了如指掌,整个大梁各地都有她的人,并不只是一个被谢氏拿来夺权的棋子。 她想搭上这条门路。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在戚府留一辈子。 现在看到戚韫 ,难免有点心虚。 戚韫火眼金睛,向来对人的动作变化见微知着,立刻察觉出她的紧张,心下一沉。 鸣佩这副模样明显是打算出门,为何却矢口否认?她平常也经常出府,忙着生意或者和苒妹等友人游玩,都是寻常事,并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性。 现下这样,说明这约,是她不想让自己知道的。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他温柔一笑,似乎什么都没看出来。 像以前那样牵住她的时候,握出来满掌心的微凉潮湿,她下意识地退缩想收回,又被不容拒绝地抓紧了。 “不想我牵吗?” 第一百零三章 貌合神离 “没有。”薛鸣佩垂眸。 之前每一次他带她出去,都会这样牵着她,她嘴上抱怨他黏黏糊糊,心里其实很开心。 可是现在又被牵住,更多的却是酸胀疼痛。 戚韫听说今日京城新来了一支戏班子,是从南边来的,很会唱那边的莲花乐。之前聊天的时候说起,鸣佩似乎对这个感兴趣,正好带着她尝尝鲜。 他久居京城,也很少听南戏,咿咿呀呀的,听不太懂,倒是韵律十足。再看薛鸣佩,却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眼神落在台上,却是一片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鸣佩?鸣佩?” 薛鸣佩回过神来:“怎么了?” “说起来上一次说起这南戏,你似乎很了解的样子,现在怎么兴致寥寥,难道是他们唱得不好?” 薛鸣佩怎么敢认真点评,昨天刚被戚宁雪戳穿真身,正是杯弓蛇影呢,忙道:“我哪里了解,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一二,鹦鹉学舌而已,其实也听不大懂。” “原来如此。”戚韫的笑意淡了一些。 听说?她还认识几个江南的人能听说? 之前也不是真得对南戏感兴趣,只是心里惦记着那个江南的人,言辞间才带了出来吧! 想到防风说的,这几个月她手下的生意和那郑氏密切来往,她人也巴巴地过去,还亲自给那商人和侯府牵线搭桥,不知道有多上心。 他重伤在榻的时候,温盈尚且还守在一边,尽职尽责地做戏。 可她呢?她却去找辛夷,让辛夷去郑家治病! 为了讨她欢心,自己今日还…… 这一番,简直如同跳梁小丑。 之后,薛鸣佩摈除了纷杂思绪,好歹打起精神跟着戚韫好好地游玩了一天,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如胶似漆的模样。 唯有二人自己知道,貌合神离,心境已经是天翻地覆。 夜深了,回到院中,戚韫没离开。 薛鸣佩早有准备他今晚会留下来,但还是觉得心头有根刺扎在那儿,只能让画琴备水沐浴,无用地拖延着。 却不知这一幅心神不宁都落在戚韫眼中。 水备好了,高大的身影笼罩上来,他的声音里带了绵绵情意:“一起,好不好?” 之前浓情蜜意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拉着她干过这种事情,洗了快一个时辰,最后水撒的到处都是。侍女们进来收拾,他倒是若无其事,反而让她臊得埋住头,那一天都不好意思见人。 而现在还有了温盈,院子里到处都有她的手下人,今晚这一闹,明天就能传到别人耳中。 更让人羞耻,更显得像是她为了邀宠不要脸面,也不顾及戚韫身子了。 “别——我今天累了。”薛鸣佩推拒道。 身子累,心也累,好好地爽了人家的约,扶山那臭小子也不会说软和话,改天还得她自己跟萧书眠解释一番。 手腕却被捏住,往屏风之后走去。 “又不用你受累,我伺候你呢。” 语气轻缓调笑,薛鸣佩看不见的正面,他的表情却变得冷漠。 “我不要——你放开我。” 挣扎之中,腰上绫带落入对方手里。怎么灵活地系上,怎么逸趣横生地解开,戚大人早有一套心得,比她自己更加熟练。云裳半褪,那腰带也从实用之物,多了别的用途,缚住她的纤腰和腕子,犹如镣铐,另一端掌控在他的手上。 小衣滑落在脚下。 水波溅起。 戚韫眼底像是蕴沉着乌云,不像是在行闺房乐事,倒像是面对着诏狱里罪大恶极的犯人。郎君的目光成了蚀骨刀,不仅能剥开衣裳,还想剥开她的皮肉。 看看那心是热的,还是冷的,又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跳动。 薛鸣佩仰起脆弱的脖颈,仍是推拒。 那一日,在温盈身上看到的印迹,又浮现在脑海中。 点点斑驳,明显至极,想做瞎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想到他拿那物事儿,也在别人身上干过好事,现在又来自己这里,薛鸣佩便是一阵呕吐恶心之感。 明明她已经建设了这么多天,明明她已经告诉自己无数次,都是寻常的事情。他既然要娶妻,总有这么一天,从一开始她不就知道了吗? 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够独占夫君,能够像她娘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脑子里想着是一回事,真到了这时候,那恶心愤怒的感觉,根本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 感受那灼热坚硬,薛鸣佩心中抗拒已然积攒到了极点,狠狠把人一推,一个耳光便落了上去。 “啪!” 在寂静房中,分外明显。 戚韫僵在原地,薛鸣佩自己也傻了眼。 只见那脸颊上登然浮上了明显的痕迹。 “……”她咬紧牙关,一时间不知道做何动作,安抚不是,逃开也不是,“我,我只是一时心急……” 戚韫静静地望着她。 “我不想,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 她抱住自己,瑟缩着,惧怕又抵制,就像他最开始见到的失忆后的她一样。 仿佛之后这一年里的种种,都是镜花水月。 “这么久了,你一点也不想我吗?”他缓缓道。 上一次已经是四五个月前了,他在黄州的时候便常常想到她,回来之后体谅她的心情,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 她若是心里有他,怎么会一点不想他呢? 真是岂有此理。 “你该不会真对她动心了吧?” 周平望的话似乎又响在耳边。 该死,不过是区区一个侧室罢了,初尝情事,难免惦记着这点滋味。 怎么可能动心? 更不必说,她眼下还这样不乖巧…… “你做什么!戚韫!你——” 薛鸣佩本以为他会因为这一巴掌停手,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更承受不住的风急雨骤。 是他待她太好了些,宠过了头,便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也该让她知道,梁京其他府中,所谓姬妾,都是怎么侍奉主子的。 他使出了擒拿的手段,一介弱女子如何抵抗得了,转眼已成刀俎鱼肉,任人宰割。薛鸣佩痛得眼角出了泪,心下生恨,趁他不备,张嘴咬了下去。 “嘶——” 血腥气混合在糜烂甜腻味里。 戚韫吃痛,眸色愈深,任凭她扭打撕咬着,不退反进。 第一百零四章 刀俎鱼肉 薛鸣佩从来没有想过,戚韫会这么对自己。 以前做这种事的时候,虽然她常常觉得难为情,但也能感受到他的温柔和情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凌—虐,侮—辱,发—泄,肆无忌惮。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竟然还在间隙里分了神。 如此的无能为力,从抵死挣扎到绝望麻木的感受,她以前也曾有过。 是十六岁的那场暴风雨,商船被困在了湖心,没有等来期待中搜救的官兵,却等来了执着利刃逼近的贼船。那时候她换上了一身劲装,在焦急的众人里站了出来,看向她的手下们。 “有小船可以逃跑,但是或许抵抗不了风暴沉船。” 她把选择逃跑的人送上了小船,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和女郎们,以及娴熟的水手,自己却没能来得及上去,就被水贼抓住。 “公子!公子——” 船上的小管事冲着她泣不成声。 那时候尚且天真的她,还有心思和水贼们做生意。 “我家底颇为丰厚,诸位放了我性命,这不仅这一船的货物是诸位的,我家里还会送来更多银钱,何必非要打打杀杀,有伤和气呢?” “我们做生意的人,更喜欢和气生财,若能和各位好汉结交,也是我的幸事!” 她拿出来行商时的各种话术,和那些水贼周旋。 直到为首之人,捏住她耳垂上的耳环痕。 “我还当南府的儿郎生得都这么漂亮呢,原来是个小女娘!” 为了安全,每次出远门的时候她都会扮作男装。 水贼们的目光让她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 她想要逃,却被抓在手里。 “哈哈哈哈,来得正好啊,兄弟们正愁这段时间水上日子寂寞难耐呢,就有这么标志的小女娘送上门了!” “别害怕,哥哥们会好好疼你的!” 水贼们的声音犹如梦魇,挥之不去。 逃出去!逃出去! 她故作乖顺,只求留下性命,又柔弱地向为首的水贼寻求庇佑:“大哥,我年纪小,只伺候你一个人好不好?” 故意对其他人害怕抵制,只对为首之人一派敬慕顺从,这样的姿态果然取悦了那人,把她带去了自己房间,要独享战利品。 却不知道她把一根簪子藏在了掌心。 衣襟被撕下的时候,她瞅准时机,往首领的眼睛里戳去。 枫儿曾经奇怪,面对郭鸿的时候,她为什么能毫不犹豫地戳瞎对方,毫不害怕。 因为那不是第一次。 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抖得比对方还要厉害,趁着这个间隙推开他,就要往窗外跳出去。 她不会再天真地以为这群人会放过自己了,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早知道落到他们手里的女子,都会是什么下场。 隔壁的小黑屋里,甚至就锁着一个浑身赤裸,神志不清的女娘。 宁肯跳入江中,葬身鱼腹,她也不要那种死法。 就在她已经跳出去的那瞬间,后面却传来了巨大的力量,扯住她不许坠落。 她抬眼,对上一张阴森恐怖的脸。 对方的血液和碎肉,甚至落到了她的脸上。 不等她撕开衣带,还是被拉了上去。 绝望之下,是又一轮更激烈的挣扎。 最后,利刃贯穿了她的胸口。 她死死盯住对方的脸,剧痛之下也不肯移开目光,仿佛是想永远记住。 水贼将利刃抽出,又刺了进去。 鲜血从身下汩汩流出,她无望地睁大眼睛,任凭恶徒往自己的尸体上刺下更多,泄愤一般。 伸开的双手,往窗户的位置动了动,还是落了下去。 …… 精致的相府卧房,博山炉吐出如兰似桂的馥气,躺在柔软绸被上,薛鸣佩却觉得和那时候躺在血泊里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换了个更漂亮的案板。 重生以后,她也问过大哥当日那艘逃生的小船的结局,却得知它没能逃出剧烈的风暴,一船人都死在了同一天。即便那时候她登上了小船,也挣脱不得这命运。 一次次清醒,一次次昏迷。 最后已然分不清自己是谁,在哪儿,只能麻木地摊开柔软和脆弱。 眼前一阵发白,而后是急剧得绚烂。 “……”她猛然睁开眼睛,怔然望着又一次微微鼓起的腹部,抽了抽鼻子,好一会儿才呜咽出来。 躺在一片凌乱污浊的热气中,意识中断,海潮呼啸而过后灭顶而落,她尖叫起来,却被掐住脖子往后拖。 “看着我。” “为什么不肯看我?” 他的声音似叹似问,温和中隐隐疯狂。 薛鸣佩偏过头去,泪水从眼角滑落。 上天给了她又一次人生,难道是为了让她继续过这样的日子的吗? 当初,她送去那盒鸳鸯茉莉,既是为了大哥,也是因为,真得喜欢上他了。 可现在,却愈发觉得自己活成个笑话。 她的目光垂落,落到雪白胳膊上,入眼是一道未曾愈合的伤疤,是那天相爷的书房里留下的。 太可笑。 说了一句话,气若游丝。 戚韫没能听清。 不知何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整整一宿,戚韫一直没有睡去,之后也只是凝视着她昏死过去的模样,怜惜地伸出去,掀起被汗水浸透的额发。 俯身一吻,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这是他的。 仿佛唯有这样反反复复地质询,深深刻刻地证明,才能确认这件事情。 空落落的心总得被什么填/满,只是紧紧抓住都是不够的,要抵死缠绵,要神魂颠倒,要她为自己辗转反侧不能眠。 “备水。” 公子的声音低哑,含着未褪的情/欲,枫儿和画琴不是头一回伺候整理主子们的床榻,却也感受到这一次的不同,几乎不敢抬头细看。 等房里的情况映入眼帘的时候,枫儿忍不住惊叫出声。 “……”却被画琴轻轻踢了腿弯。 饶是如此,两个侍女也露出了不忍心的表情,尤其是枫儿,已经悲愤交加地发抖起来。 浴室之中,薛鸣佩呆滞落魄地将身子沉入水中,哪里还有平日半点意气风发的模样。 “主子……”枫儿见没有了别人,抱住她的脖颈哭道,“您难受就哭出来吧,在奴婢的面前就别忍了……” 薛鸣佩的眼神,却在这哭声里平静起来,缓缓道:“一会儿,你去准备笔墨,然后替我送信。记住,你亲自送去,不可假他人之手,也别被人发现。” 第一百零五章 太子被贬 之后几日,戚韫似乎是忙完了这一阵子的差事,得了长假,竟然留在府中半月有余不曾上值。 他推拒了所有无关紧要的邀约,仿佛闭门静养一般,成日留在院子里。 唯有薛鸣佩知道,他都“静养”到哪儿去了。 终于等到他被戚慎叫过去的时候,薛鸣佩也已有半个月不曾出门。 得了信笺偷偷溜进来的崔扶山,望着她的模样,总觉得哪儿哪儿不对:“你是病了吗?” 之前没觉得她这样娇弱不堪的样子,整个人像是被水洗过,让他莫名其妙地不敢细看。 “我没事,你说你的。”薛鸣佩掩饰地咳嗽了几声。 “几日前,皇帝下旨,把太子贬为庶人,一家子流放黔西了。” “什么!”薛鸣佩愕然,“那皇后呢?” 谢皇后是绍永皇帝的结发妻子,为他生育了两子一女,便是已逝的明璋太子温昭,如今被废的二皇子温晗,还有嫁了两任夫君的昌怡公主。 当初皇帝能够收回权柄,倚仗的是昌怡公主的第一任夫家——掌管东靖军的郑国公府。所以这么多年以来,皇子们都活得战战兢兢,昌怡公主却一直圣眷不断,优哉游哉地和现在的大梁首富邵驸马,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 可公主到底只是公主,没有权力,庇护不到母亲的头上。 现在二皇子被贬为庶人,皇后的地位便是岌岌可危。 薛鸣佩听崔扶山说完现状,已经是心乱如麻。 原本这谁做太子的事情,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连皇帝有几个儿子都不知道,并且出于之前十几年的小老百姓的经历,对皇室所有人都没有好感。 可是现在她还指望着借萧书眠,搭上皇后这条线,脱离戚府呢。 若是皇后…… “皇后倒是没什么事儿,皇帝眼下看上去也还是没有废后的意思,倒是丹王的生母贵妃娘娘,因为御前失仪被责罚了。” 薛鸣佩忖度许久,又想到了戚宁雪和她说过的的她们母女的往事。 谢家那位三小姐,今年也才九岁,若是落到了有心人身上,不知道会遭受什么,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薛鸣佩”,甚至更糟糕。 更何况,如今太子被废,丹王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储君,温盈也成了太子的女儿,未来的公主。到那时候,自己在戚府的处境,也会大不同。 做买卖,哪有十成十把握,无风险的?瞻前顾后错失机会,不是她的作风。 “你夜里甩开所有人,拿着我的信物去郑家,跟郑公子说……” 片刻,她还是做出了决定。 临风院的正房里,温盈端坐案前。 “你去请公子过来了吗?” “奴婢去请了,可是公子说今夜要忙公务,让郡主自个儿休息……” 听着莺啼的回话,温盈将手里的茶盏一摔: “这个时候他忙哪门子的公务!六族的人谁不是低着头躲家里,生怕身上沾到了温晗一家子的血!” 公务?去薛氏那个贱人身上“公务”去了吧! 温盈越想越恨,眼睛红了起来。 原本太子被废的消息传来,她狂喜不已,心里对戚韫也难免生出柔情万缕。这样一个要手腕有手腕,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的儿郎,还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又不是铁石心肠。 于是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一桌子好菜,趁着戚韫歇息在府,和他好生叙情。 甚至换上了王府里从送过来的好衣裳。 结果却得知,他竟然带着薛鸣佩出门去了。 那之后到现在,更是夜夜宿在她那里,堂而皇之地恩爱,连一点遮掩委婉的意思都没有。 根本是把她的脸踩在地上!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郡主,何必自苦呢?”莺啼心疼她,低声劝道,“一个男人罢了,不值得郡主如此。既然他心不再这儿,舍了他就是。左右不过是做一二年假夫妻。以后郡主做了公主,千乘之尊,还怕没有好儿郎吗?” “可他本就是我的,我的!”温盈浑身发抖,“我认识他的时候,有薛氏什么事?和他告了天地的也是我,和他拜了高堂的也是我!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莺啼知道主子的性格,不敢再劝。 好一会儿,温盈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微扭曲。 “说起来,薛氏跟了他一年了,也还是没孩子?” “薛氏之前落过水,身子不大好生养,何况以戚府的规矩,正妻有子,偏房才能生,二公子也不敢违背祖宗家训的。” 这个规矩,温盈之前也听说过,之前六族的杨氏,有子孙宠妻灭妾,让偏房连连有孕,最后那偏房大的小的命都没了,该子孙也被过继到旁支去。 “呵呵,他要和我做假夫妻,却打定主意也不肯动我半分,又有这么个规矩在前面,难不成为了守着薛氏,连子嗣也不要了吗?一定是有别的打算。” 她絮絮叨叨的,语气平静而癫狂:“莺啼,你说,他会不会是想借丹王府的势,给薛述之翻案,然后弃了我,再去把那薛氏扶正?” “郡主,郡主……”莺啼声音发苦,“您别想了,何必呢?” “……”温盈的眼珠子发直,“你上次说,薛氏是不是和什么商户家的走得很近,不清不楚?” “是。” “这样,你派人去……”温盈俯身贴耳道。 另一边,等着萧书眠和郑子衿消息的薛鸣佩,却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关在屋子里了。 戚韫倒没有派人把守着,光明正大地将她禁足,但却打着住在她这里的借口,把广白、防风等人都调来了西厢房周围守护。连枫儿和画琴,进来伺候她,也是小心翼翼,她自己更是被折腾得白天都昏昏欲睡,别说出府,连厢房的门都难出。 “府里最近来了个新的糕点师傅,手艺不错,你尝尝这个?” 戚韫坐在榻边,一派温柔小意,甚至亲手喂东西,任谁看了都觉得情深如许。 榻上的女子用薄被笼住身体,偏过头不肯看他,露出的肩头隐约都是痕迹。 “你让枫儿把我的衣裳都拿过来……”薛鸣佩忍住羞耻道。 第一百零六章 贪得无厌 一只手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拿过来做什么?你要好好休息才是,我已经和明桐院那边说了,你身子不舒服,不必去请安,那些账目琐事也用不着你操心。” 这样才对,她要做的事情,本来就应该是陪着他,取悦他,别的都是不务正业,都是浪费时间。 之前没有时间耳鬓厮磨,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怎么还能让其他人、其他事打扰呢? “那还有铺子的生意,路得济那边——” 戚韫脸上的笑容淡了淡:“生意?既然都有路得济了,你还那么惦记做甚?什么时候养成了事必躬亲的习惯。” “……”薛鸣佩怒视向他,“难道你想把我一直关在屋子里吗!” 那只手的动作停了下来,戚韫幽幽道:“鸣佩,你这么急着出去做什么呢?莫非是想见什么人吗?” 薛鸣佩眉心一跳。 差点忘了戚韫是干什么的了。 难道是她和萧书眠的联系,让戚韫发现了?可是萧书眠的身份神秘,皇后让她做的事情更是私密,戚韫怎么能知道的呢? 她的眼睫仓皇地眨了眨,看上去可怜又可恨。 戚韫微微靠近,她的身体几乎是应激地往旁边而去,是一个躲避的姿态。 “这么怕我?” 薛鸣佩闭上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多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从脑中呼啸而过。 “你乖乖的,我就不欺负你。” 薛鸣佩咬牙道:“戚韫,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随便凌辱的玩意儿吗?” “凌辱?床笫之欢,佩娘说得也太严重了。” “……”薛鸣佩喉头哽咽,“别这么喊我!” 戚韫不置可否。 不喊就喊吧,反正他也觉得这个称呼膈应。想起来第一次听到就是从姓郑的那里听来,之前没听过任何人这么喊她。 难道是什么两人间特别的称呼吗? 一念及此,戚韫便觉得像是被什么蛰了,毒辣辣得疼,疼得人泛火,表面却笑如春风:“我心里有你,自然就忍不住疼你,等你习惯了,就知道其中好处了。” 心里有她,薛鸣佩简直快忍不住笑了。 这句话她已经听了太多遍。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质问自己难道忘了他们之间的情意,而后步步紧逼,到如今,他的甜言蜜语她何止听了一箩筐? 原本还将信将疑,听得多了,便也信了。 直到从戚宁雪那里听到之前的薛鸣佩的过往,她才惊觉,他们二人之前的相处,根本不像戚韫所说的那样什么“两情相悦”。 一人处心积虑,另一人冷眼看戏。 一人假心假意,另一人难道还能单方面唱什么海誓山盟吗?戚韫又不是和她一样的傻子。 她终于明白,从一开始戚韫就是察觉出来自己的变化,拿那些话试探她的真假,可笑她居然信以为真,还为他们的感情动容怜惜。 “你说你心里有我。”薛鸣佩努力维持情绪的稳定,“你是什么时候心里有我的?” “……”戚韫挑了挑眉。 自然是护国寺那一夜的时候。 失忆之后,她看上去懵懂无辜,傻气横生,比以前相比,笨了有十个薛鸣佩。 可这勾引打动人的本事,倒是了得。 让他到如今也还是觉得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心里痛恨这份在意,身子却还是忍不住一次次靠近。 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的新伎俩。 但他没忘记,薛鸣佩刚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编的那一堆“刻骨铭心”“郎情妾意”。 于是道:“太久了,你不是都已经忘记了吗?” 薛鸣佩的心沉了下去。 “我忘记了,但你不是记得吗?为什么这么久也不曾听你再说起过,难道你不想让我想起来?”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强求重新记起来,还伤你的身子。”戚韫漫不经心道,“来日方长,没了那些,我们还可以创造更多未来的记忆。” “……”被褥之下,薛鸣佩攥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真动听。 往日她便是被这么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给迷得七荤八素。 “来日方长,那戚郎是怎么打算我们的‘未来’的呢?” 戚韫:“像现在这样,不好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他弯起眼睛,笑得眸光潋滟:“莫非,鸣佩还是于心不足,想做我的正室?” 室内沉静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薛鸣佩抬眼看着他,表情有些难堪,戚韫在说出口的那一瞬,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脸色沉下。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娶我做正室?” 半晌,薛鸣佩艰难开口。 戚韫站了起来,漠然地俯视着她:“薛鸣佩,你太贪得无厌了。” 以她的身份,能够纳她做妾,已经是担了风险的。只是他自认一诺千金,得了人家的身子,自然要给她个名分。即便那个时候皇帝有可能拿她为借口对戚家发难,他也还是力排众议地收了她。这之后更是对她有求必应,他做得还不够吗? 可她竟然还想着正妻之位? 薛鸣佩听着这句指控,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低下头来,竟然笑了。 她是不懂这个男人了。 他口口声声说心里有她,但从始至终没想过给过她正妻的名分,默认般觉得她不值得也没资格。 又口口声声说心里没温盈,只是局势逼迫,却能在戚慎百般阻挠,甚至请出家法的时候,甘愿受刑,在前朝排除众难,千方百计把温盈娶回来。 或许,只是因为他更爱自己,更爱权势利益。 区区女色,自然是不值得他付出婚事的昂贵代价,放弃另一个能给他和戚氏巨大好处的女子,而选择她这个罪臣之女的。 其实,她本也没有奢求过。 不然去年的时候,也不会一句话都没多问,便心甘情愿地做小。 还在大哥质问的时候,“懂事”地解释给他们听。 或许确实是她贪得无厌了吧,这一年以来沉溺在他所谓的“宠爱”里,信了床笫之上的动听情话。 真以为他也是喜欢自己的,有了对比之后更是横生嫉妒心肠。 以至于忘了本分,生出妄想。 但凡他曾经有过这么一二娶她的念头,但凡他肯骗一句他也努力过。 她也不至于显得这样滑稽。 那句“心里有她”也不至于这样讥讽。 半晌,头顶只传来一句“你歇息吧”,再抬起头的时候,屋内只剩下她一人。 薛鸣佩枯坐了快一个时辰,把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擦干净,面无表情地伸手拿起案边的食盒。 饿着肚子做什么?看清楚了,也就能想明白。 才可以走得更加无牵无挂。 那份文书,加上一年的“侍奉”,足以抵得上他的恩情了。 待薛鸣佩咬下一口糕饼,忽而觉得不对劲。 第一百零七章 将登青云 这是? 她伸出手,慢慢从手里剩下的糕饼里,摸出一张纸条来。 只见上面写了一句:“明日申时二刻,鹊来轩天二,郑,急。” 是她大哥的笔迹! 薛鸣佩坐了起来,蹙起眉头。 莫非是这段时间她不得出去,临风院被重重看守着,扶山也不能进来,大哥担心自己,所以才使出来这样的方法和她联系吗? 还写了个“急”,难不成是娘的病情出现什么意外。 一念及此,她不由得失了冷静。 可现在戚韫和她寸步不离,日日宿在她这里,她有什么动作都逃不开他的眼睛啊。 也不一定,今日他们闹得这样难看,以戚韫的性格不见得会继续回她屋里。 这一天之后的时间,薛鸣佩果然没见到戚韫,差人问了一句,才知道不久就是戚府老太爷的冥诞,戚韫被戚慎叫去议事了。 “那公子明日是回临风院用饭,还是在相爷那儿?” “在相爷那儿。” “嗯,你们好生伺候着。” 她心不在焉地打发走了丫鬟。 却不知道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躲在了廊柱后面,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郑宅。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倒是驱散了不少暑热,郑子衿在京中的茶庄又得了几单大生意,又因为屡次在邵霁的宴上露面,也成了梁京商人间的新秀。一时间,请他赴宴的人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好在郑宅的门房也是跟着公子去黔西好几年的,磨练了一张好嘴皮子,什么帖子该接,什么帖子不能接,对什么人要说什么话,都是得心应手,一张笑脸迎来往去,比寺庙里端坐的弥勒佛还标准。 忙完了生意,刚喘了一口气,听侍从说崔小哥在屋里等自己,郑子衿忙不迭地赶了过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 “你说什么!佩娘被关起来了?” 他差点没把崔扶山摇散架,“这是什么意思?她在戚府不好吗?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崔扶山:“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觉得她像是生病了。之后他们院子便看管得很严,层层把守的都是高手,我混不进去,也没见她出来过。” “……”郑子衿来回踱了几步。 只是生病的话,何至于不让她和别人接触?难道是那什么劳什子郡主做了什么,让戚韫恼了佩娘,要对她严加看管? “你老实告诉我,佩娘之前写信,让我去打听的那个小女娘,到底是什么人?” 崔扶山:“她不让我说,我就不能说。” “你要急死我不成吗!” “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八字都没一撇,你这边也没查出什么。” …… 两人争执了许久,门房突然走了进来。 “公子,刚刚有人在门口塞了一封信。” “什么人?” “不知道,没看见人影,只发现了东西。” 郑子衿心下纳罕,将那信展开一看,目光凝起。 戚府,右相大人的书房里,嫡支旁支的几位公子都按照尊卑顺序站在了一起,几乎挤满了地方。 一看到戚韫,戚燎便有些心虚地往堂弟边上躲,生怕二哥又惦记起自己,查出来他最近在赌坊里欠下的钱。 小公子戚淼才十岁,看着三哥的模样,从鼻孔里不屑地嗤笑出声:“出息!” 戚燎冷笑:“你有出息,敢不敢让二阎王知道你小子在崇文馆做的好事儿?” 听说这位活祖宗,甚至缠起了宜王世子,见天给人找麻烦。 去岁谢伯潜案之后,宜王一家子便被皇帝贬去了封地宜州,只留下还在给生母戴孝服丧的少年世子温越,在京中给谢皇后“侍疾”。 实际上就是做皇帝的质子,拿捏在手。 往年之时,宜王世子是京中有名的芝兰玉树,各门各府口中儿郎学习的典范,和谢家的二公子被称为“双璧”。 可现在谢家一倒,宜王被贬,原本的“璧玉”也成了泥,可以被人随意践踏。 “当初温越他们一行人,眼睛各个长在了天上,看不起我,现在时来运转了,我不该让他好生知道我的厉害吗?”戚淼忿忿不平道。 而且,他也没有真得做什么,不过是和世子殿下玩玩而已。 直到右相大人进来,他们二人才停止了嘀嘀咕咕。 戚慎先是敲打了诸人一会儿,便就着不久的祭祖之礼,一一交代了下去,今年正好是个整十的年份,比往日更加隆重,半点纰漏也不能出。 要是让他逮住了哪个小兔崽子没专心,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戚慎才放过儿孙们,一如既往留下了嫡支几位,遣散其他人。 “温晗被废,陛下已经草拟了旨意,要立丹王为储君。这一两个月,你们都老实一些,尽量留在府里,别和行踪可疑之人来往。” “到时候封赏郡主的旨意应当也会下来,阿韫,若是郡主有意回丹王府,你当避嫌。” “孙儿知晓。” 戚韫倒是不担心,温盈不是蠢货,这个节骨眼,不需要他置喙,她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回王府,横生枝节。 “嗯。”看着他这稳操胜券的模样,戚慎就觉得心里堵,不满孙儿的自作主张。然而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也别无他法,只能尽量降低夺嫡风波可能对戚氏造成的影响。 “我听说,皇帝有意让你进刑部?” “是,上个月陛下提到了这件事情,大抵是觉得孙儿接连几次案子办得都利落。” “虽然你已经在大理寺任职满了三年,但这个年纪进六部,也还是年轻。陛下不会直接调你进去,在此之前应该还会交给你一件大差事,办好了,才顺理成章越级提拔你,你心里有个准备。” “孙儿明白。” 绍永帝是个暴君,却不是个昏君庸君,黄州的案子他办得好,其实并不都是好事。眼下要扔给他的,必然是个烫手山芋,分外棘手。 他接得好,那就是直登青云。接得不好,还得栽个大跟头。 听着兄长和祖父谈论政事,其他几位嫡公子几乎是昏昏欲睡,庶公子们也不敢插嘴,只是忍不住朝二哥投向憧憬的目光。 朝事他们听不懂,但升官他们是听得懂的,二哥可真是厉害,这么年轻就能进六部,即便是六族之中也不多见。 戚燎心下不服:还不是娶了个好夫人的缘故?若不是靠着丹王府如今的势头,戚韫能有机会从大理寺调任上去?太子怎么会亏待亲女婿啊!若这门亲事落在他头上,少不得进六部的就是他了! 第一百零八章 收拾弟弟 等到戚韫从书房那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他原本的计划里,这些天还是睡在西厢房里,可想到上午那一出,便觉得烦躁,脸上表情也带了出来。 戚燎和戚淼鬼鬼祟祟地从兄长身后绕过去,试图躲开他的视线。 “站住。” 只可惜,二哥后背上也长着眼睛。 “二哥。” “……二哥。” 原本气焰嚣张的二人顿时成了鹌鹑,低着头规规矩矩。 “刚刚在祖父那儿,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呢?”戚韫冷笑,“规矩都学进狗肚子里去了?” “我知错了。”戚燎吃够教训,认错认得飞快。 戚淼不甘落下:“我也知错了,我就是好长时间没见到三哥,有一肚子话想和他说,一看到他就忍不住,一时间忘了规矩,还请二哥责罚。” 听完弟弟这番违心的鬼话,戚燎差点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放的什么狗屁。 戚韫连拆都懒得拆穿:“既然知错了,你,明儿就带着我的人,去把欠的银子还上,账都销了,拿你名下的庄子抵。” “……戚韫!”戚燎傻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根本什么都知道,“二哥”也不喊了,眼底冒火,“我现在可就只有那一个庄子了!” “此事我已经禀告了祖父,不仅是没了那庄子,宗族里原本分在你名下的田,现在也没你的份了。”戚韫淡淡道。 再赌,就让他底裤都没得穿。 “你——你——” 戚燎恨然地伸出手指头。 结果还没伸到二哥面前,便觉得一痛,往后滚成个球,抱住手指头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然后在二阎王凉凉的目光里惧怕地闭上嘴。 闭得狠了,甚至还打了个不体面的哭嗝,几乎是落荒而逃,生怕这个混蛋又折磨起自己。 戚韫把目光转向幼弟。 戚淼比他三哥头脑更灵便,更能屈能伸,立刻指天起誓:“二哥放心,我就是和世子殿下开个玩笑而已,绝对不会再找他了!” “你最好是能做到。”戚韫冷漠道,“温越再怎么样也是亲王世子,还有谢皇后照拂,轮不到你来让他吃教训。” 这群不让人省心的弟弟,不能给他分忧就算了,还天天惹麻烦。 真想打包一起扔了! 晏崇钧到底是在哪个庙里求的弟弟,改明儿长辈们屋里又有喜,他立刻去拜! “我知道,我也不是真想把温越怎么样啊,就是委屈而已。”戚淼小声嘀咕,“以前他就只和谢二,还有邵霁那个草包要好。我几次跟他示好,他也不把我当一回事,我不是心里有气吗?” “谢二”是谢府的二公子,温越舅舅的儿子。 邵霁是昌怡公主的儿子,温越姑姑的儿子。 “……”戚韫几乎快按捺不住把弟弟揍一顿的双手了。 皮笑肉不笑:“你是六七岁的小女娘吗?人家不和你玩,和自己表兄弟玩,你就闹别扭闹了几年,现在机会来了,想着人家能主动讨好你是吧?” 戚淼也被二哥的形容说了个恶心,如同被吞了苍蝇似的,把爪子一挥:“罢了罢了!我以后离他远远的不行吗!” 反正他现在又是戴孝又是侍疾,天天一身白,也不说话了,看着也怪瘆人的。他还嫌弃他晦气呢! “一百个你也抵不上人家半个心眼子,回头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戚韫毫不客气,“有那心思读你的书去吧,几次遇上崇文馆的先生,别说祖父,连我也羞死了!” 把弟弟们挨个收拾好了,戚韫才觉得心头沉郁消散些许,滚去明桐院给自己娘请安。 一开始,大夫人还只是拉着他说家常,关心他的身体,等茶过了一盏,却把话头转到了后院之事: “阿韫,你娶妻也有快两个月了,和郡主相处得如何?听说丹王府出了喜事,这几天天气凉快,你不妨也带着她出去逛逛,让她欢喜欢喜。” 戚韫眉心一跳。 娘向来有分寸,知道他不喜欢被管着自己院里的事情事宜,一般不会过问许多,如今竟然安排起来他逛不逛街了? “母亲,丹王府确实有喜事,不过这段时间还是低调一些为好,这也是祖父刚叮嘱孙儿的事情。” 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你——娘跟你说的是朝堂上的事情吗!郡主毕竟是你的新婚妻子,你怎么好晾着人家呢?不是你几个月前,要死要活地求娶人家的时候了?这算怎么回事! 娘就不信了,让你陪着妻子逛一逛,还能被皇帝治个罪出来!” 戚韫抬眼:“是不是有人和娘说了什么?” “没有人和我说什么!”大夫人恼了,“你娘我也不是什么随便听人挑拨离间就信了的软耳根!怎么,你还以为是郡主不满,到娘这里告状了不成?” “娘知道,你和鸣佩青梅竹马感情深,可是——可是既然娶了妻,总该顾及一下正妻的体面!这半个月以来,你——你你你说说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儿!” 都传到明桐院来了。 说二公子得了休沐,拉着鸣佩在院子里胡闹了十几天,白天都关着门,气得郡主都病倒了。 哪怕是去年刚纳鸣佩的时候,也不曾见他这个模样。 “就算你情难自已……你就不能把事情做得全一点,好歹面子上遮掩过去吗?实在不行带着人去别庄‘避暑’去,爱怎么胡闹怎么胡闹,反正也闹不到我眼前!”大夫人气得快拍桌。 可现在还一起在府里,那么多长辈,这这这—— 前几天二房那个长舌妇,就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可怜她一大把年纪,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又不是十几岁不懂事的儿郎了!” 戚韫若有所思:“母亲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把别庄拾掇拾掇。” “……”大夫人几乎绝倒。 若不是家伙什不在手边,已经拿起来往儿子身上收拾了。 “你这臭小子!你真敢学那起子混账做起宠妻灭妾的事情,才是把鸣佩往死路上逼!更别说对不住郡主了!” 戚韫挨了亲娘好几拳,无奈叹气:“好好好,母亲放心,我今晚就去郡主那儿,行了吧?” 大夫人这才收手,又想到一事:“说起来,你成日和鸣佩胡闹,没忘了让嬷嬷给她清理按摩吧?” 若是闹出孩子,可不是好玩的。 六族规矩,严禁偏房先正室生出庶子,其他几族的房中侍妾,避子汤就没断过。戚氏这一代人丁不兴旺,庶子们到底也是家族助力,到大夫人当家的时候,她又性子仁厚,不愿侍妾们因为用避子汤太过,坏了身子,便请来宫廷里的嬷嬷,行各种不伤身子的避子之法。 府医们更是月月请脉,注意着主子们的身子。 闻言,戚韫的眸色深了深,顿了一下方道:“儿省得,一直注意着。” 第一百零九章 洪水猛兽 “那就好,正好鸣佩年纪小,身子也弱,再养几年生育更妥帖。”大夫人斜了他一眼,“你若真有良心,早些和郡主生下嫡子,鸣佩也不用吃这个苦头。女儿家有个一男半女傍身,以后不至于孤苦伶仃。” 戚韫:“怎么就孤苦无仃了,不是还有我吗?” 大夫人懒得理他:“你们儿郎哪里知道女儿家的苦楚,现在浓情蜜意,你敢打包票说,十年之后鸣佩青春不再,你还像现在这样宠着她?等你又有了新人,哪里还想得起她。若是没有孩子,唉……” 正妻起码有个身份在那儿,律法和家族都能庇护,偏房…… 即便都说,在六族府里做下人,也比在一般府里做夫人强,可谁又知道,世家高门的水深风寒呢? 鸣佩没有父族为靠山,娘也不顶事。自己活着能照拂一二,但也有限。等到哪天她不在了,小辈们又是什么光景? 还是得从一开始就把儿子教好,让他重视起后院的和宁。 戚韫不置可否。 “娘从小就教育你,要做个担责的儿郎,做了一件事情,就要为此负责。”大夫人语重心长,“她们跟了你,你便要为她们的后半生好好考量,其中权衡计较之处,不输于你在前朝的公务要紧。前人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若是你连自己后院都不能安置好,也愧对戚氏这么多年来栽培你的心。” “儿受教了。”戚韫俯身而礼。 “嗯,你去吧。”大夫人笑了,“爹和娘现在呢,不指望你又有多大出息,做到你这样的也够了。只盼着能早点含饴弄孙,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从明桐院里出来,戚韫驻足而望。 窗户里映出娘的身影来。 和往年相比,似乎没有多少变化。 但戚韫却记得她鬓边又多了一道银色痕迹。 记忆里总是果断睿智,利落飒爽的娘,好像一眨眼就老了,那些看大哥被她拿着鞭子追在屁股后面的的日子,都变得那样遥远。 一声轻叹落下。 戚韫回了临风院后,果然去了温盈的屋子。一进门便看到莺啼和燕啭一左一右地立在门前,见他来了,利落行礼,脸上带笑。 “郡主呢?” “二公子,郡主等着您许久了。”燕啭连忙道,躬身把人迎了进去。 戚韫有些受不住她这殷勤劲,摆了摆手自己进去了,果然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席面,都是他爱吃的菜,令人食指大动。 温盈仿佛不记得之前二人独处的各种尴尬,和他的冷淡似的,眼睛笑得弯弯,甚至温柔地亲自给他更衣。 “不必。”戚韫自觉语气太过冷漠,改口,“我是说,你不用做这些,坐下吧。” 母亲说的也是。 即便只是利益联合,温盈到底是嫁给了自己。女儿家比男子艰难,郡主也不例外。自己何必对她冷言冷语,就当普通朋友处着,也算自在体面。 屏退下人后,二人就丹王府和戚氏接下来的动作,商谈了一会儿。 “我父王也是这个意思。”温盈道,“接下来这几个月,我不会回王府,只安心在府里待着就好。不过温晗余党仍然有一些负隅顽抗的,戚郎可要注意。尤其你是黄州案的主事之人,难保不会有丧心病狂的恶徒,要报复到你的头上。” 温盈如此知事识体,让戚韫颇有一种盟友靠谱的慰藉感,语气也带了笑意:“多谢郡主关心,韫知晓。” 见他今晚如此亲切,温盈整个人姿态也放松惬意,斟了一杯酒敬他,慵懒道:“那就先预祝戚侍郎直挂云帆济沧海了。” 侍郎?戚韫眯起眼睛:“王府传来的消息?” 祖父身处凤阁,都不知道陛下的具体打算呢,丹王府的人消息倒是灵通。 温盈不急不缓道:“刑部一个侍郎正好丁忧,以你在大理寺这些年的资历足够了。何况,刑部范尚书又有意投靠我父王,这不是正好?” “不必。”戚韫道。 让他受范老头的恩惠?没得有些恶心。 去年还和人在大殿上吵成乌鸡眼。 “戚韫,既然有了助力,何必舍近求远?”温盈蹙眉,“莫非你还像寒门那些老古板一样,忌讳什么名声,怕人说你是靠翁家上位吗?” “陛下多疑,阴晴不定,此事让王爷别出手才更稳妥。”戚韫道,“难道你忘了贵妃娘娘的事情吗?” “……”听他提到贵妃,温盈沉默了,情绪变得愤懑。 她的亲祖母,丹王的生母,是跟了陛下几十年的齐贵妃。 原本以为,谢伯潜下马,温晗的太子之位也被废了,陛下此次一定也会废了重病的中宫,提拔她的祖母,到时候立她父王为太子,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陛下竟然还是让谢家女做皇后之位,甚至日日叮嘱太医署好生医治她。 还找借口罚了祖母! 她祖母哪里比不过谢皇后? “明白了吗?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轻举妄动。”戚韫道,“至于这职位,陛下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你不妨让王府盯着,近来四方有什么大动作。我猜陛下要交给我的事,不在京城。” 温盈应下了,继续把酒水捧到他的唇边,笑靥如花:“好,都听你的,你想得比我周到。” 戚韫垂眸,将那醇香美酒扫了一眼,弯起唇角:“这酒——就不必了吧?” 温盈脸色微变。 但她还是勉强柔声嗔怪道:“怎么?不肯让我伺候你更衣,连这一杯酒的脸面,也不肯给我?戚郎就这么厌恶我?还是畏惧我如同洪水猛兽?” “郡主难道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吗?”戚韫淡淡道,“郡主不是洪水猛兽,韫只怕,等我喝下这杯酒,自己就变成了洪水猛兽。” 若是连酒里的问题都闻不出来,他在大理寺这几年也算是白干了。 “……”温盈脸色几次变换,端着酒盏的手也发白起来。 原本想着,趁此良机留他一晚,喝了这酒把生米做成熟饭,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总要给她个交代。 若是能一举得男,天长日久,还能拿不下他吗? 可她没想到,戚韫竟然如此敏锐警觉,这样的好氛围,他也提防着自己!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真正信任过她,把她当自己人。 戚韫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一礼,认真道:“无论如何,是我负了郡主情意,待此间事毕,你我和离之后,郡主有所求,戚韫定当尽力而为。 只是此事,不是可以勉强的。郡主是金枝玉叶,不必为了我自轻自贱。” 温盈难堪地偏过身去,听着他的声音,眼圈儿慢慢红了。 第一百一十章 哄我一天 戚韫默默告辞,回了自己卧房,给温盈留下体面独处。 广白沉默地近前。 “她今儿怎么样?” “一直没出来。”广白低声道,“听画琴姑娘说,身子不大爽利。吃完饭府医来过一趟,天没黑就睡下了。” 戚韫“嗯”了一声,想到今日和薛鸣佩的争吵,烦恼又上心头,本想过去看看的腿,还是收了回去。 他知道她的诸多苦处和希求,可她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他呢? 又想到那时候她的几句诘问,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哪里违和。 莫非……她恢复记忆了? 去年让辛夷看她的伤的时候,对方便说这失忆之事随时有可能有恢复,或迟或早,都无定数。 ……不会吧? 一想到曾经的薛鸣佩,戚韫的神色微妙起来。 “让人好生伺候着。”沉吟半晌,最终只吩咐了这么一句。 翌日,戚韫正将祖父交代的,关于祭祖的事情安排下去,却见温盈身边的莺啼过来请安。 “郡主让你来有什么事?” “这是郡主命人熬了许久的紫参野鸡汤,给公子补补身子。”莺啼落落大方道,“另外,郡主对昨儿的事情感到抱歉,想今日邀公子出府,算是赔罪。” “替我多谢郡主。”戚韫道,“汤我就笑纳了,只是这邀约,我今日无意出府。昨日之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你回去告诉郡主,让她也不必挂心。” “是。”莺啼欲言又止,“只是……” “怎么了?” 莺啼看了戚韫一眼,方道:“其实今日,是郡主生辰。” “……” 这下轮到戚韫沉默了。 沉默中有些尴尬。 他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这样啊,是我疏忽了,如此便多谢郡主好意,不知道她打算几时出府呢?” 即便只是逢场作戏,刚刚成亲,却连新婚妻子的生辰是几月几日,一点都不记得,被人先递上邀请不说,还得奴婢点破才意识到。 向来做事稳妥,自认尽职的戚大人,也难免赧然。 现在准备生辰礼,还来得及吗? 他后知后觉,昨儿娘的“提点”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面。 一个时辰后,蒹葭便过来禀告,说已经套好了车,伺候主子们出去的下人也安排好了。 戚韫换了身簇新衣袍,只见温盈已经坐上了马车,正襟端坐,眼睫低垂着,似乎还在为昨晚的事情不好意思。 比起往日的胜券在握,更多了份少女情态。 他没再提那事,只道:“既然是生辰宴,郡主何不邀一些要好的女君夫人一起游玩呢?” “……”温盈咬咬嘴唇,“怎么?我的生辰宴,想让谁陪还不能由我决定吗!难道大白天的,出门在外,你也怕我往酒菜里加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戚韫道,“只是我性子木讷,怕恼了郡主庆生的喜悦。” 性子木讷……你性子木讷个鬼啊! 温盈在心里咬牙切齿,当她入府这几个月没打听过,他在薛氏那贱人面前是什么样的吗?远的不提,前几天这狗男人还特意带人,听什么南府的莲子乐呢,回来就“饱暖思淫欲”起来,连脸面也不顾了! “你既然怕我恼,就不能哄着我点吗?”温盈试探性地伸出手,拉拉他的袖子,“只这么一天,也不行?” 她今天不像往日总是盛妆,眼底红痕便显露出来,大约是昨晚哭得狠了。 戚韫不置可否,眼睛仍然只看向前方,这一回却没挣脱开袖子。 温盈松了口气,心下暗喜。 还是莺啼说得不错,看来戚韫果然是吃软不吃硬,喜欢这种娇声卖痴,委屈巴巴的性格。 到了地方,戚韫才发现是鹊来轩,梁京城里顶好的酒楼,菜色多样,陈设也雅致。 “鹊来轩新来的乐师很会弹琵琶,我就馋上这一口了。”温盈弯起眉眼,“他们这儿刚出的几样新菜也不错,都是其他酒楼里没有的。” 戚韫承了她好意,二人入了天字一号的雅间。 这个雅间可难定得很,景致是头一等得好,视野开阔,坐在里面,方圆几里都一览无余。 戚韫将匆忙准备好的生辰礼送给对方,二人十分和谐地用饭。温盈也聪明得没再提他们之间的私密事,照旧和他讨论朝事,以及自己对梁京各府的看法,倒是相处得自在。 “戚郎怎么看待余下两座王府的人?” “宜王庸常,启王谨慎。”戚韫简明扼要,“而在这种关头,他们都不足以和丹王殿下相争。” “你说的是,我也这样以为。但我问得是——”温盈目光灼灼,“你是怎么看待几位王府的世子的?” 王爷们已经是将近不惑之龄,他们的继承人都长大了,看得出来资质。 既然已经是盟友,戚韫懒得委婉:“那戚某直言了,十个启王世子和令兄,也不如宜王世子。” “……” 哪怕早就知道戚韫的性格,温盈也还是被堵了个无言以对。 她不服气:“温越年少之时,就甚得皇后青眼,在崇文馆由几位大儒亲自教学,颇有才名。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大时了了。更何况,宗室子弟又不是靠科考晋身的平民,更重要的是王府势力,姻亲扶持。” 温越生母就是谢伯潜的女儿,谢家刚出事儿那会儿就病死了。听说宜王本来就不喜欢他,为了明哲保身,立刻就把侧妃扶正。若不是谢皇后还在,只怕温越的世子之位也保不得。 不然也不会全王府都躲去封地,只把一个少年人留在京城做质子,替全家受难了。 温越如今才十三四岁,在京中一无父族庇佑,二来母族没落,三来不得皇帝喜欢。人人离着宜王府跟避瘟似的,他能有什么出息? 等到谢皇后也不在了,就更是无足畏惧。 “我还是劝着王爷,勿要养虎为患。趁温越还没有成气焰,就想法子杀了他。否则再过几年,局势就不一定还那么好掌控了。” 温盈柔声道:“以父王的身份,对侄子出手,总是要担险的。戚郎手眼通天,何不为父王分个忧?来日他定不会忘了你的苦劳。” 呵呵,在这儿等着他呢。 “戚家和谢家不共戴天,戚郎也不想看着温越势起吧?” “郡主,我看着像傻子吗?” 温越姓“温”,又不姓“谢”。戚氏和谢氏之间的仇怨,只是六族之争,对皇室子弟动手,意味就大不相同了。 温盈本也没想着,几句话就能让戚韫为王府做事,眼下对她而言,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了,伤和气。看看景致吧,在这儿往下,能看到碧虚湖的大片菡萏,倒是怡人。” 戚韫把玩着酒盏,也望了过去,视线不经意落到楼下一抹熟悉人影的时候,却定住了。 那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帽子颜色 一直注意着他动作的温盈见此,才松了一口气,执起酒盏喝了一杯,掩饰住扬起的唇角。 戚韫没想到,竟然会在鹊来轩看到薛鸣佩。 广白不是说她身体不舒服吗? 怎么,前脚他一离府,后脚她的病就好了,甚至跑来喝酒? “郡主,失陪一会儿。” 他即刻忘记了此番是做什么来的,满心都在思索着薛鸣佩来此的目的。 她要见谁? 如果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怎么不去馥恒庒和烟摧玉茗?她那几个铺子距离这儿可不远,要约人合作不至于跑到鹊来轩。 但他若是记得不错,郑宅距离这里就不远。 “戚郎?” 温盈望着他带着寒意的背影,唤了一声,却没能留住对方。俄而一双凤眼扫向了楼下,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戚韫从雅间里出来,立在柱前,冷冷望着那道婉约的身影,戴着幕离走了进来,被店小二们引着入座。 她似乎在找着什么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隔着幕离他也能感受到她的焦急。 “夫人可是和人有约?” 薛鸣佩摆了摆手,似乎又说不清,含糊了几句,继续张望。 也不知道等的是什么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让她这样好等。 一个管事看到戚韫出来,连忙上前道:“戚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那一位,约的谁?”戚韫将手一点。 他是鹊来轩的常客了,而且因为职务原因,没少和梁京这些大酒楼们打交道,走在哪儿都被众星捧月。伺候的人们都被东家们千叮咛万嘱咐过了,要小心敬着二公子,以免吃大理寺的棍子。 只是事涉客人的隐私,店家也不能随便说。 “这……二公子,可是这一位和什么案子有关系吗?” 戚韫凉凉道:“问你你就说。” “……”管事在道德和淫威之间踌躇了一下,立刻屈服了,“似乎是天字二号雅间的单子。” “谁定的,几个人?” “是下人来定的,应该还有位年轻公子,是……是现下京城里一位茶商家的公子,姓郑。”管事翻着记录的册子,手指都在戚韫的目光中变得抖起来。 感觉二公子的眼神,一会儿就从能冻死人,变成了能吃人。 “我我我——大人!可是这几位客人有问题?若是您要办差,我们绝无二话,一定为大人开便宜之门!”管事咽了咽口水,“只是,您让手下人动手之前,能不能先提醒小的们一二,我们也好疏散客人……” 上一次戚大人带着大理寺的瘟神门抓人,还是什么不得了的连环大案的钦犯,也没见他这个脸色啊? 莫非这一次的情况,比那个案子更加严峻? 那他们鹊来轩不是要遭殃了? 戚韫哪里还有心思关注管事内心的小九九,听完心头火起,没了耐心周旋,直接下楼前去。 “夫人?您到底是……” 小二正在招待这位年轻的夫人,便觉得身后风起,一人大步走来,径自拉住了那位夫人的腕子。 “过来!” 薛鸣佩似乎是吃了一惊,立刻想收回手,却被抓得更紧,低声道:“你放开我!” 声音中十分慌乱。 更加印证了戚韫心中猜想。 “这——这位公子,你们二位是约好的吗?”小二不认识戚韫,见刚刚那夫人挣扎,露出警惕神色,生怕是有人要在店里闹出事来。 “这位是内子。”戚韫手上动作强势,样子却是温文尔雅,语气柔和。 薛鸣佩挣脱不得,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难看,只能被拉过去,低着头默认了。 待到了无人之地,她才继续小声道:“你放开我!” “怎么?这么不想看到我?”戚韫还笑了一下,将她往前一拉,“来这儿做什么?” 拉得狠了,薛鸣佩一个踉跄,几乎撞上他胸口,嘴硬道:“来酒楼还能做什么?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戚韫本就恼火,闻言将她幕离一摘,一手轻巧捏住两只腕子:“做什么?你说,你今儿出来见谁的!” “……你捏疼我了!” “怎么不回答,不好说吗?”戚韫冷冷道,“是天字二号的雅间吧,走,什么贵客,能让你病都不养了,巴巴地跑出来见,也给我引荐引荐!” 说着便要推开那雅间的门。 “你——” 薛鸣佩急了,拦在面前:“等等,这是别人订下的房间,你怎么能这样……这样霸道?” “我霸道?”戚韫快笑出来,“等我头上帽子颜色都不对了,就不霸道了是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气得发抖。 二人争吵的声音渐渐大了,引得雅间里的温盈也走了出来。 “戚郎,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还吵起来了?” 看见现状,温盈掩住嘴唇:“这不是妹妹吗?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一眼面若冰霜的戚韫,似乎是明白了大概情况,咳嗽一声劝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先进来说吧。妹妹既然请了人,不如也邀请来天字一号的雅间,一起聚聚?那里比二号的视野宽敞。 你年纪小,戚郎也是怕你面嫩被欺,心里担忧呢。” 薛鸣佩停下动作,怔然地望着温盈。 两个人一身同样制式颜色的新衣,一看就是大夫人为夫妻俩特意做的,看上去好不登对,谁人看了都知道是什么关系。 原来,他今天是陪温盈出来了。 昨天在她那里又是威逼又是哄劝,今天就带着郡主出来游玩,戚大人也不怕分身乏术。不愧是大理寺历练出来的本事,就是再来几个,想必也能安抚得妥妥帖帖。 看到温盈,戚韫蹙眉,火气敛起:“郡主先进去吧。” “进去做什么?你们俩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温盈叹气,“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妹妹犯了什么大错呢,值得你像拿犯人似的对自家人吗?戚郎,你好歹把手松开,别把妹妹都捏疼了。” 戚韫微微松手,却没应声。 见二人对峙,温盈轻叹着上前,推开了二号雅间的房门:“这位薛妹妹的客人?不如出来一起——” 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十拿九稳之意。 等到看到屋内情形的时候,剩下的话却滞在了嘴边。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所谓误会 “怎么是你!” 只见屋子里,正有一个女童倚靠在窗边,边往下看风景,边和身边的丫鬟说什么,听到门被推开了,转过身来,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十分诧异。 “薛姐姐呢?” 正是大理寺卿周文诫家的小姐,周如婷。 戚韫也蹙起眉头。 “如婷,我在这儿。”薛鸣佩甩开戚韫的手,理了理衣服走进去。 二人拉着手,打了招呼,周小姐仍是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表情不善的温盈,行了礼:“郡主,戚大人。” “原来是周小姐,你是和鸣佩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吗?”戚韫温声道。 “是啊,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出来聚一聚。”周如婷不明所以,“阿苒最近似乎心情不好,我和薛姐姐都很担心她,想商量一下,怎么给她个惊喜。” 她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戚大人,你可千万要替我和薛姐姐保密啊!” 戚韫颔首:“原来是这样,周小姐放心,我自然不会做那破坏好意的恶人,绝不会让阿苒知道。 不过,今天只有你们二人吗?” 周如婷和戚苒一向交好,戚韫也是知道的。 “阿苒喜欢品茶,最近京城里那个顾渚紫笋银毫,不是很时兴吗?我就想着给阿苒买一些。”周如婷不好意思地笑道,“可是那银毫太贵了,爹娘给我的零花钱有限。知道薛姐姐认识那商行的东家之后,我便求薛姐姐帮忙搭线,看能不能便宜一些。” 温盈蹙眉:“不对,你……这房间明明是……” 她意识到什么,改口道:“话虽如此,你们两个女娘,又没有护卫,来见一个大男人,总是危险。” 又回头看薛鸣佩:“妹妹,虽然你和郑公子熟稔,可周小姐这么小,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呢?” 薛鸣佩淡淡道:“鹊来轩这么多人,如婷身边还有几个丫鬟,大白天的能有什么‘意外’?既然危险,郡主出来吃饭的时候,不妨也带着护卫近身保护吧。” “是啊,郡主姐姐这话真是奇怪。”周如婷道,“况且,郑公子本人又不来,人家做生意那么忙,哪里有时间陪我这小孩子闹。说是请了一位能代替他做主的管事爷爷呢。 看时间,他也快到了。” 正说着,便看见店小二将一个年过半百的人,领着来到天字二号的雅间前。 “嗯?”对方看到有这么多人,微讶,但还是一礼,不卑不亢道,“小人是郑氏茶庄的管事任启文,哪一位是周小姐和薛小姐?” “我在这儿!”周如婷露出笑容,小跑着过去。 当着戚韫和温盈的面,任管事很快转告了东家的话,把手里的礼盒交到了丫鬟手里。 “我们东家说了,银子都是小事,可贵的是小姐们对待朋友的心意,这笔买卖他做了。” 周如婷不好意思道:“郑掌柜也太豪爽了,我也知道我那点银子,少得厉害,这样,我再付一半,分剩下几个月给,怎么样?” “不用,东家说了,他初来乍到,在梁京也颇受令堂兄的照顾,就当是还个人情。小姐若是喝得满意,以后再光顾我们郑氏就是!” 周如婷的堂兄,便是周平望,郑子衿能这么快在梁京公子们之中出名,也有他的帮扶,两个人没少混在一起喝酒。 “那就多谢郑掌柜了!”周如婷道,“任管事坐下来吧,喜欢吃什么,我请客!今儿这宴就是为你设的。” “小姐太客气了。”任启文笑道,“但几位贵人应该还想聚聚,小姐的美意老任心领了,我一个老头子就不叨扰了。诸位,告辞。” 郑家管事行礼告辞,末了还不忘去小二那里把账结了。 周如婷心愿已了,十分高兴,抱着礼盒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来几位哥哥姐姐们还在:“那个……戚大人,你和郡主姐姐,也是出来吃饭的吗?” “是,正好看见鸣佩了,所以叫住了她。” 戚韫轻描淡写地解释了。 “那……”周如婷欲言又止,眼神的意思很明显。 你们还留在这儿,我怎么好和薛姐姐说话啊? 说实话,虽然和阿苒交好,她心里对她这哥哥是犯怵的。 薛鸣佩道:“我和如婷还打算一会儿去街上逛逛,公子和郡主继续用饭吧。” 从刚刚开始,她便一直默不作声。 “鸣佩——” 戚韫还想说什么,却见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冷着脸给二人行了一礼,拉着周如婷便离开了。 温盈见状,道:“既然只是一场误会,戚郎,我们继续回雅间吧。” 薛鸣佩牵着周如婷的手,听见身后飘来女子柔声: “你答应过我,今天会好好陪我的。” 语气微微撒娇。 于是步子迈得更快了。 “……” 戚韫望着薛鸣佩好一会儿,见她头也不回,“嗯”了一声,拂袖进去。 出了鹊来轩,薛鸣佩也还是一言不发,看得周如婷心下惴惴,带她上了周家的马车。 “薛姐姐,你难受就哭出来吧,我会捂住眼睛的。” 周如婷年纪虽然小,见得却多,甚至贴心地背过身去,安慰薛鸣佩。 当初知道薛姐姐要给戚二哥哥做偏房的时候,她不懂为什么,但也从阿苒那里知道她的不容易。如今看到她和戚二哥哥的模样,和之前全然不同,便猜测,是从戚二哥哥娶妻之后,才产生的变化。 温盈的为人,她还是知道一二的。 不然娘也不会几次敲打提醒她,对丹王府的人敬而远之。 “我没事,谢谢你,如婷。” 薛鸣佩是真心话。 现下她没觉得多难过,只是觉得荒诞。 从糕点中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因为对家人的在意好担心,她第一时间确实没有多想。 但很快,冷静下来后就察觉出来不对劲。 且不说她大哥来梁京还不到一年,怎么就有本事往戚府里插人,就算有,此前也一定会告诉她一声,才方便意外时消息传递。 更重要的是,那糕点送过来的时候,戚韫也在,并且还打算亲自喂她。 很有可能她本人还没看到,那纸条,就先让戚韫发现了。到时候对方会怎么想? 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大哥绝不会为了递出去这么语焉不详的邀约,就把她置于险境。 还有纸条上最后留下的“郑”,更是多此一举。 她又不是不认得大哥的字迹,何必留个姓氏提醒? 不像是给她看的,反倒是像给其他人看,成为一个罪证。 但与此同时,薛鸣佩也想看看对方还有什么后招,不愿意一味躲避,又害怕大哥真是遇见了什么危在旦夕的急事,以至于昏了头。 所以还是打算赴约。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敢奢求 可巧,此前周如婷便和她提过,想买顾渚紫笋银毫,送给郁郁不乐的戚苒。 于是便递出去请周如婷赴约,答应攒个局。 得到消息的周如婷,欢欢喜喜地下了个帖子去郑氏的茶庄。 而此番郑子衿本人没来的举措,更是印证了薛鸣佩的猜想。 对方想给自己泼脏水,不会只给她递信,一定还得以她的名义给大哥递信。 她大哥那个机灵鬼,能信就怪了。 得到来自周家小姐邀约的帖子,两厢对比,凭着他们俩以前十几年合作,从哄爹娘到收拾江南商会的经验,郑子衿一眼猜出薛鸣佩的打算,于是干脆本人不来,让管事代行。 兄妹二人未曾沟通,却默契地搭上了戏。 薛鸣佩也放下心来,明白郑家确实没出事。 如婷无知无觉中帮了忙,还得到了想要的银毫。 四角齐全。 不过事到如今,到底是谁的手笔,薛鸣佩大抵也猜得出来了。 温盈比戚燎的手段高,知道随便把她骗出来,找人污了她清白的手段,是下下选,以戚韫的性格,哪怕膈应,也只会怜惜她受害。 既然要出手,就得用更诛心的离间方式。 让戚韫相信她心里有人,对别的男子有情,比戚燎这种粗暴谋害,更能让戚韫厌恶她。 薛鸣佩望向自己的手腕,依然隐隐疼痛。 只是她没想到,戚韫竟然真得会这样想自己。 帽子颜色,呵呵。 她承认,一开始和戚韫提到大哥之事的时候,正是紧急危难之时,言行之间对大哥的在意,确实招人误会。 所以那时候戚韫吃醋,她也将心比心,不觉得被冒犯,只是安慰。 那之后的这一年内,她都和大哥拉开距离,坦坦荡荡,非必要不会见面,非谈论家里秘事,都会拉着路得济等人在一旁。 在戚韫面前也从不遮掩。 可他竟然还会这样想她。 这么久了,在他的眼里,她原是这样朝秦暮楚,勾三搭四的人。 也对,连自荐枕席都做得出来的人,会这样想,又有什么奇怪的。 某种程度上,温盈也确实成功了一部分。起码让薛鸣佩对这个男人又心寒了几分。 薛鸣佩吸了一口气,用力眨眨眼,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 “我们走吧,如婷,不是还要给苒妹挑字帖吗?听说白戈桥那边又开了一间新的店面。” “好。” 戚苒到了说亲的年纪,可是大夫人看重的几位儿郎,相看之后,她都说不上哪儿满意,哪儿不满意。 明明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姻亲,可她还是不太想嫁,又因为责任不愿意和母亲说,怕她烦恼,最后自己郁郁寡欢起来。薛鸣佩看在眼里也是焦急,可天天待在府里也是无用,这几个月以来便掏空心思和周如婷筹划着怎么开解她。 姐妹二人立刻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件事情之上。 另一边,继续留在鹊来轩的戚韫,却变得沉默寡言。 他依照承诺,陪温盈用了饭,又逛了京城,可一路都心事重重,温盈说十句,也答不了一句。 气得温盈冷着脸,直接命人驾车回府。 临风院里。 “郡主不是要过生辰吗?” “过什么生辰?”温盈冷笑,“某些人的魂儿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我和尸体一起过吗!” 她说得难听,戚韫也没耐心哄,淡淡道:“既然如此,韫走了,今日还有族中要事要行。” 见他竟然真得转身离开,温盈急了,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 忍耐许久的眼泪,滚了下来。 “戚韫!你怎么可以对我如此狠心?”她哽咽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她,也不敢奢求别的。今天是我的生辰,哪怕只有这一天,你哄哄我都不行吗?我是你的妻子啊?难道你对我,就一点怜惜喜欢都没有吗?” 她生来高贵,向来骄傲,在梁京之中从来都是被儿郎们争相追捧的存在,可没想到,偏偏栽到这么一个难啃的冤家手里。 一开始,她也只想做个体面的利益盟友。 可是当年执念,如今日夜相对,她怎么可能不动容? 越是得不到,越是见他对别人那般,她就越是不甘。 这种种复杂情肠,到了昨夜更是百千交杂,断得她心痛神驰。 “郡主是金枝玉叶,不必为了我自轻自贱。” 多么明月清风,又多么漠然无情。 她只想问问他,在黄州的那几个月里,他们生死与共,他就不曾对她半点动心过吗? 戚韫任凭她抱着,感受着热泪落到脖颈的湿意,一动不动,表情不改。等到温盈哭够了,才道:“所以今日鹊来轩的这一安排,就是郡主的‘不敢奢求别的’?” 温盈僵在了原地,怔然抬头。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磕巴了一下,怒道:“戚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我是请你去鹊来轩过生辰,原因我也都说了。谁知道会在那里碰到你的心肝?我也不知道你们俩怎么好端端地吵起来了,还出于好心出来拉架,最后原来是周小姐她们小姐妹约着聚一聚,不也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心情不好就随便掰扯到我头上了!” 戚韫静静望着她,望得她愤怒的目光微微心虚,俄而又强行坚定下去。 直到温盈快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他才道:“当时我们所站的位置,在几座雅间前共同的走道上。若这件事情和郡主无关,你又如何那样笃定,鸣佩要约的人,在天字二号的雅间呢?” 他八百年也不见得能和温盈出来一次,甫一出门,就正好能捉了薛鸣佩二号郑子衿的奸? 当时他怒火上头,来不及细想,但事后前后一捋,便发现了其中不对。 之后和温盈继续逛的时候,他已经派广白回鹊来轩又盘问了一遍。如今见温盈这作态,更是印证了所想。 温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张张嘴无言以对,混合着纵横的眼泪,显得愈发可怜滑稽了。 被当面揭穿的羞耻,让她心中愈发怨怼。 戚韫不想再说什么,微微用力,将衣裳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当初和郡主约定的时候便已经说好,你我婚事只为利益,互不相扰。”他的目光像是含着刀刃,“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了。” 温盈怔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双眼通红,将剩下的泪水吞了回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并不在乎 再回到戚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薛鸣佩的心情好了许多,回到房中还在思索。 今日和如婷游玩的空隙里,扶山那小子,戴着个斗笠,不声不响地擦身而过,往她手里塞了封信。 这才是她真正可靠可信的消息渠道。 信里,大哥先是问了她最近的情况,和之后的打算,又把他这段时间找人探查的关于谢三小姐的事情,简单说了说。 据他所说,谢瑛的马车最后一次出现,是她和萧书眠约定的同一天的清晨。一个侍从,带着个八九岁的男童从车里下来,抱着对方去城西的糖水铺子买吃的。 之后,城西早市开启,人来人往,那侍从便和那孩子一起消失在人海里,再没回去过。 一切都和萧书眠说的对上了。 谢瑛被家里人打扮成男装,衣裳的颜色也和约定时说的一样。他们确实已经平安离开了皇宫,抵达目的地。只可惜,又被有心之人横插了一脚。 扶山把这些都告诉了萧书眠,眼下对方正在追查那侍从的身世来历,和郑子衿这边双管齐下。 若是这样也没了线索,就真是无计可施了。 薛鸣佩一边看,一边将信烧了。 正要安歇,却听到枫儿在屋外请安:“奴婢见过二公子!” 她一个激灵,立刻将手里烧差不多的信扔进香炉里,又赶紧收拾整理衣裳。 刚拾掇完,戚韫已经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味道瞒不过戚大人的狗鼻子。 “烧什么呢?” 薛鸣佩懒得敷衍,冷笑一声:“忙着烧我红杏出墙,与人苟合的罪证呢。公子现下翻一翻,说不定还能找到什么情诗情画的!” 说完便往里间走去,不理他。 戚韫想到白天之事,眉眼微沉,跟了上去。 “还生气呢?” “不敢。”她淡淡道,“妾身能得公子怜爱,已经是此生莫大的荣幸,不能让公子信任,那都是我做得不好的缘故。” 戚韫拾起她的手:“还疼吗?” “……”薛鸣佩低着头不说话。 灯火葳蕤,温柔地映在两个人的身上。戚韫将她拉坐在怀里,拿出药膏替她抹药,一丝不苟地像在做什么顶重要的大事。 白天他攥住的地方,当时确实是疼的,但也没严重到留伤的地步。她又不是豆腐做的,现在早没了痕迹。这人偏偏还要这样如临大敌,装模作样,让人反而不好意思, “已经没事了,不用抹。” 薛鸣佩受不住这氛围,忍不住道,想把手抽回去。 却被抓得很紧,怎么也动弹不得。 戚韫一边继续抹,一边却轻声问了一句:“温盈的假消息,是怎么传到你手里的?” “……”薛鸣佩心下一惊,怔然不动了。 “怎么不说话?”他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僵硬,自顾自继续说,“她既然要弄这一出,总得先以郑子衿的名义把你骗到鹊来轩。前些天你这屋子周围都是我的人,她居然还能来这一出,本事倒是不小。 你不说清楚了,我怎么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们连根拔起呢? 难不成你还想留着,继续和她斗法?” “你——”薛鸣佩惊疑不定地打量他的神色,“你都知道,是她设的局吗?” “这是什么很难查的东西吗?” 戚韫抹得满意,竟然还露出了笑容,往她腕子上一亲。 笑得波光潋滟,眼底含情。 薛鸣佩却被亲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是……是送进来的糕饼,夹藏了纸条。”她咽了咽口水,实话实说。 “嗯,我猜也是,毕竟明桐院最近新来的人,也就厨房那边让广白他们疏忽了。”戚韫淡淡道,“看来你确实和郑子衿十分熟悉,不仅认得他的字迹,被陷害之时还能快速分辨出来,这不是他本人所为——甚至还能和他里应外合,破了温盈的把戏。 精彩,精彩。” 薛鸣佩微微发抖:“你这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是觉得我和他关系不正当吗!我说了很多次,只把他当兄长!” 戚韫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悲愤颤抖的模样,手指勾起腰带。 “兄长?”他低笑,“鸣佩啊鸣佩,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和他才见过几次,就又是恩人,又是兄长的。” “我——” “刚刚烧的什么?他给你写了什么,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烧了呢?”戚韫和她额头相抵,语气却很冷漠。 “薛鸣佩,你敢对天发誓,心里一点都不在乎他吗?” “……” 她扬起脖子,被迫承受着爱怜又残忍的品尝分食,只觉得像是被一条蛇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双脚被迫地踏不到实地,脚弓也绷紧了弧线,于是基本的安全感也失去了,只能攀着他的臂膀沉浮,眼泪流了一脸。 她想否认,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没法违心地发这誓言。 这一刻,她恐惧到了极点,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直接和盘托出一切。 比如,她根本不是真正的薛鸣佩,她之所以那么在乎郑家人,只是因为他们是她的亲人。 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梁京中的人都说,再难啃的犯人,到了戚大人的面前,也会乖乖开口。他总有一万种法子,逼迫你主动让开防线,走到他想让你走的那一步。 相比之下,什么酷刑折磨,不过是下下之选。 可是这个男人给予的恐惧,又让她左右为难,瞻前顾后。 毕竟如今她已经知道,所谓款款深情,不过是他一直以来的伪装罢了。 戚大人不见得能接受,一个玩物或许是妖物的真相。 “没有关系的。”戚韫在她耳边喟叹,好整以暇地合上她涣散的眼睛,“就算你心里有他又怎么样呢?从始至终,你都是我。” 是他着相了。 反正无论她和那姓郑的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都不会放开她。 他会一点一点地磨掉她心里,其他所有人的痕迹。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根本就不重要。 第二天,薛鸣佩再醒过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她恹恹地呆了好一会儿,望着自己腕上新留下的痕迹。 原来,他昨日那般细致地抹药,并不是因为白天的事情,而是为夜里的折磨做打算而已。 枫儿进来伺候她沐浴,唤了她好几声也不见她反应。 俄而,却见她恨然踩在那条扔在地上皱巴巴的腰带上,自暴自弃地发泄起来。 之后,薛鸣佩发现,明桐院里很快少了许多面孔,温盈也不知为何,不见了动静,不来找她的麻烦。 而她又打算找路得济等人要账本的时候,却发现,事情超出了她的所料。 “你说什么?”听完枫儿的禀告,她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商者为贱 “前些日子,二公子派人去了馥恒庒和烟摧玉茗那些铺子,上下整顿了一番。” “整顿……是什么意思。”薛鸣佩压抑着怒气。 “二公子说,主子您的身体不适,以后铺子上的生意账本,都让管事们自行打理,不许打扰您休养……” 枫儿吞吞吐吐地说完,薛鸣佩心下一片冰凉。 戚韫倒不会像二房的人一样,贪图她娘嫁妆的银子,他只是想断了自己和这些人的来往,老老实实地在后院里做他精养的金丝雀儿,满心只有他一人。 伺候得他高兴了,这些利钱银子不用她操心,也会到她的库里。 “他说什么,路得济他们就听从吗?到底我是他们的东家,还是姓戚的才是!” 薛鸣佩咬牙切齿,对于被手下人背叛着架空的愤怒,甚至胜过了对戚韫所为的。 枫儿低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来二公子有权有势,和二房的人不同:二来,在路掌柜他们眼里,他是您的夫君,做得了您的主。” 甚至还为薛鸣佩高兴,觉得这是戚韫疼她。 “他人呢?我要去见他!” “主子,二公子他们忙着祭祖的事情,眼下都去宗祠了。” 枫儿见她气得厉害,只好安慰道: “主子,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吧?您今年病了几场,本就精神乏力。反正二公子也不会昧下银钱,不过是想让您更加空闲,让铺子的人为你分忧而已。这不也挺好的吗?” 她平日里,看主子每每月底和年下,为了对账点灯熬油,累得眼睛都红了,也十分心疼。 去年那是因为主子母女无依无靠,李万成那些小人又奴大欺主,现在又不存在这种情况了,主子何必继续亲力亲为,继续做这些腌臜之事呢? 薛鸣佩怔然:“枫儿,连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枫儿性子诚恳,老实道:“是啊,主子,梁京中哪有贵女主母们,自己管着铺子的事情,亲自过眼每个章程的,不都是雇人去做吗?路大哥是自己人,其他几间铺子现下的管事做的也不错。 您也是时候撒开手,享享清福了。” 商者为贱。 梁京之人会这么想,不足为奇。 毕竟像她这样,真正喜欢商贾之事,把这当成自己引以为傲的事业来做的女娘,才是少数人。 哪怕是像邵氏这样的庞然大物,不也还是得借助皇家为靠山,才能在梁京有一席之地吗? 就连往年在江南的时候,最开始爹娘也不同意她承袭家业的,而是想给她备上丰厚嫁妆,嫁进好人家里相夫教子。只是后来见她确实喜欢此道,又比一般人有天赋得多,才慢慢放心,答应带着她做事。 后来,她命丧商路之上,爹更是自责痛苦,后悔不该教她行商之道,应该在她对此刚感兴趣的时候,就扭转过来,她也不至于小小年纪就遭此劫难。 哪怕她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在戚府人眼中,也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说不定还觉得她身为偏房,不安于室,感叹大夫人和戚韫太过宽容。 薛鸣佩抚摸着案上刚写好的文书。 那是她空闲的时候思索的,馥恒庒下一步的经营计划。 原来不过是废纸一张。 郑宅里,郑子衿亲自送着辛夷大夫出了府门。 “令堂眼下精神好了许多,只是依旧不能见到生人,避免刺激。”辛夷认真道,“等再过一个月的时候,她的病情若还稳定,你们再把家里如今的情况,徐徐告知。一旦又出现什么不妥,立刻来济仁堂找我。” “是,多谢辛夷大夫。” “不客气。”辛夷望着他的脸,想到了什么,“你和……” 给那位郑夫人治疗癔症的这几个月,她难免来郑宅频繁,和病人的亲密接触中,也听到了许多话。 比如,那位疯癫的郑夫人,天天抱着枕头哄女儿,一声一声,喊的都是“佩娘”;又比如,郑家那位不幸早逝的小姐,如果还活着,也是十七岁。 想到薛鸣佩和这位郑公子几次见面之时的异常,还有去岁她逢难落水,又离奇地好转的事情,辛夷心中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换魂重生之事,以往在师父手里被折腾的时候,她也不是没在他的笔记里见过。 当时还觉得是老头子疯疯癫癫,打座打癔症了,满脑子奇诡。 却没想到,如今自己眼前,似乎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然而,这都是别人家的私密事。 她一个做大夫的,再好奇也只会三缄其口,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免得坏了别人的因果。 “什么?” “……不,没什么。”辛夷若有所思,还是没问出来,告辞离开。 屋子里面,郑锡年正给面容安宁的妻子喂药。 这位辛夷大夫的医术果然了得,妻子的好转肉眼可见,和之前请的几位明显不同,让他担忧的心慢慢放下。 看到儿子回来了,他静静走出卧房,把郑子衿拉到一边,低声道:“我好些时日没看到佩娘了,你可知她现下如何了?” 郑子衿“哎呀”了几声,仿佛是受不了爹的杞人忧天。 “爹啊,佩娘现在已经嫁人了,在那府里,还能有事没事天天往家里跑吗?她没消息传过来,那才是最好的消息呢。 您老就把心放肚子里,啊?” 郑锡年打量着浑小子这毫无所谓的表情,脸色却愈发凝重。 半晌,往他脑袋上重重一拍。 “臭小子!少在你爹面前装模作样,给谁看呢!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眼皮子动一下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看不出来你那点鬼心眼子?” “你给我说实话,佩娘到底怎么了!” 他们家这一双儿女,从小打打闹闹着长大,但感情十分深切。子衿怎么可能真得对佩娘的现状这样不关心。 他不过白问一句而已,换成正常情况,这小子只会普通地应下,然后派人打听,哪里会是这个反应? 太刻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更像是害怕自己担心,故意装的。 郑子衿原本还想混过去,可惜姜还是老的辣。 “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戚大人那位夫人,容不下佩娘?” 几个月前得知戚大人不仅娶妻,娶的还是皇室郡主的时候,郑锡年就愁得头更白了,甚至押着儿子盘问:梁京世家里的偏房,有没有什么被放出来的先例,用什么法子,才能带佩娘离开。 后来是佩娘几次来信安抚,他才没继续,但即便忙着照顾妻子,也没真正忘了女儿这一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非君子 很快,十月将临,戚氏祭祖的仪式也临近。所有嫡支的子弟,以及旁支中被看重的子弟,都要回中川灵州里戚氏的本家。 灵州毗邻梁京,但去一趟也得一两天的时间,祭祖仪式繁杂,还要借此对各地各房这几年的事项进行褒贬奖罚,怎么也要在灵州待上一个月。 而这一次,戚慎还要当着戚氏宗族的面,宣布戚韫担任下一任的族长之位。 “你乖乖的在家,等我回来。” 秋雨连绵了好几天,下得人心头也是微微潮湿。 戚韫亲了亲薛鸣佩的脸,见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无甚所谓,用手比划着,将一个白玉的耳坠,戴在她的左耳。 明月光摇曳在凝脂玉,动人心旌。 “怎么不理我,是身上还难受吗?” 戚韫若有所思:“要不然,我还是带着你一起去好了。” 薛鸣佩终于有了反应:“你别又犯浑,这是祭祖的大事,外祖父三令五申了,所有人回去连丫鬟都不许带一个,女眷们尽皆留在府里。你带上我,算怎么一回事? 本就是要继任族长的重要关头,你是想气死外祖父,还是想气死舅母?” “这是关心我吗?”戚韫笑了,“好了,我开个玩笑而已,我就是想带上你,到时候也不好藏你……啧,宗族里那些长辈们,盯得可紧了。” 这话说得,让薛鸣佩怀疑,最开始他确实是认真考量了偷偷带她过去的可能性。 偏过头不想说话。 “虽然我人走了,可是心还是留在这儿。” 戚韫说得情意绵绵,薛鸣佩却听明白了背后的警告之意。 “好鸣佩,你可真得要乖乖的。不然,我怕到时候我被宗族的腌臜事气得失了理智,把气发泄在你身上。” 薛鸣佩冷笑,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发泄?怎么发泄?是要把我铺子的核算权也收回去,还是要把我弄死在你床上?” “……”戚韫几乎要抚掌而叹。 几个月的时间,竟然让这个夜里都扭捏,害臊得不敢出声的小女娘,变得白天也说得出这种话。 看来他的特训卓有成效。 “我怎么舍得这么对你呢?不过要是脾气上来,会不会对府外的人怎么样,可就说不定了。” 薛鸣佩心下一惊,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只是吓唬她,还是真有这种打算。 “戚韫,我原以为,你虽然是六族公子,但在大理寺的这些年,一直是公正无私,冰心玉壶,和那些以权谋私,鱼肉百姓之人全然不同。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 “难道你要因为这点后院里的小事,变成一个你讨厌的你自己吗?” 戚韫听着这番天真烂漫的话,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原来鸣佩一直是这样看待我的,真让我欢喜。” “只可惜,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 “不过,我也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也不会费心劳神地做多余的事情。” “鸣佩,我们还像之前那样,不好吗?” “……”在他温柔的目光下,薛鸣佩终于还是软下腰肢,迎合地攀上他的脖子,垂眸应了,“戚郎。” 戚韫满意一笑,一手解下了帐钩。 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薛鸣佩看似动情眷恋,眼睛却变得冷漠。 三日后,戚府前往灵州的马车启程。 这一回,大夫人把跟着戚韫的人挨个敲打了一遍,又请求戚慎多添置了一倍护卫,才算放心。 等到儿郎们都离开了,偌大的戚府安静了许多,剩下的人在主母的带领下继续安生过日子。 自那一日之后,温盈似乎是得了戚韫的警告,果然不曾来找薛鸣佩的麻烦。不过薛鸣佩灰了心志,每次给她请安的时候,也无所谓燕啭等人的冷言冷语,满心里都是另一件事。 萧书眠和大哥的人已经查到了那个带走谢瑛的侍从老家之地,发现他在事发几个月前,出入赌坊。 那人是谢家的家生子,因为并非在大房伺候的人而幸免于难,但以他的身家,又遭逢主家变故,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进赌坊的银子,玩得还都是不小的花样。 戚韫离开的第六天,眼见着自己难得自由,薛鸣佩又和萧书眠见了一面。 “我怀疑,这件事情和丹王府有关系。” 萧书眠将所有查出来的讯息整合起来,十分老练地画了个关系网,事件图,不仅一目了然,还标注了各个可能,以及彼此之间的因果推动。 看得薛鸣佩都为她不能进大理寺或者刑部可惜了。 “丹王府?” “那个几个月前利诱谢家奴仆的人,表面上和京中各大势力都没有关系,实际上却是丹王府一个幕僚的外室子。” “丹王府要捉谢瑛做什么?” 一个几岁的女娃娃,难道是用来威胁皇后? “丹王府忌惮谢娘娘呢,谢家也不止有谢伯潜一脉。无论如何,此番能够查到这一步,都赖你所助。”萧书眠刻薄的时候刻薄,感激的时候也大大方方感激,“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再麻烦你和郑氏了,免得牵扯更多,连累了你们。” 薛鸣佩也只是好奇一问,并不想真得牵扯太深,闻言颔首。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说话算话。” 萧书眠将一个浑然一体的小锦盒,从衣襟拿出来,推到她的面前。 “这就是你爹的另一件遗物。” 其貌不扬的盒子,还没有人半个巴掌大,任谁看了,也不会想到里面装了什么惊动梁京城的东西。 “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放在这里面了。” “薛鸣佩,怎么处置这东西,我无权干涉你。只是这几个月的相处,让我觉得,此前对你误解颇深,所以奉劝一句:慎重待之,该交给谁,再好好想想。” “我省得。” 薛鸣佩想到了戚宁雪当日和她所说的,关于薛述之的过往。 明璋之乱之前许多年里,薛述之都在户部任职,又有六族和新贵两重便利身份,手里掌握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他自己,乃至薛家,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才成为了梁京权贵们的眼中钉,最后命丧黄泉的。 这锦盒里的东西,足以让几十户人家,受到迟来的天谴。 “我师父给你打的那个长命锁,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 萧书眠从自己的衣领里也翻出个长命锁,取了下来,和薛鸣佩的并列放在了一起。 都是银烧蓝的,形制大小相同,乍一看几乎分不清二者,唯有上面堑的字儿不一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完璧之身 薛鸣佩望着萧书眠灵巧的手指,在两把长命锁上敲打摸索,不一会儿,便从嵌合的地方摸出了一根细长的针来。 “咔哒。” 两把锁的铆合处分开,掉下来两把薄如蝉翼的金制的钥匙,萧书眠又在锦盒的边缘摸索半天,寻找暗窍,将那两把钥匙组合起来插进去。 薛鸣佩只觉得她的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跟跳舞似的,仿佛又感受到了小时候和大哥一起被鲁班锁支配的恐惧。 难怪萧书眠之前在她面前态度那么横。 薛鸣佩的冷汗都快掉下来。 要是没有她,自己也确实没太可能拿到文书。 “看清楚怎么开的吗?”萧书眠又演示了一遍,“东西到了你手中,未免其他人能轻易打开,你是必须学会这锁的开解之法的。” “我尽量。” 两个人鼓捣了快一个时辰,薛鸣佩流了一身的汗,终于明白了其中关窍。萧书眠比她的表情更呆滞茫然,仿佛被这个笨学生折腾掉了半条命。 “你以后可千万别转行学这些,我怕你把金匠师傅们气死。” 最后,两个人背靠背瘫坐在了地上,萧书眠有气无力地讥诮道。 薛鸣佩反唇相讥:“萧姑娘,可惜了前朝皇帝们没寻得你这样的奇才,不然把传国玉玺往里面一放,温家人解个几十年也拿不到。” “呵呵,这你要怪还是怪崔叔吧,我可不背这个锅。他见天儿地在我面前唠叨,说必须仔细藏好了,要确保即便恶人拿到这盒子,火烧刀砍也打不开,那我不得多费心思?”萧书眠哼了一声,“要不然下次你去他坟前,把他骂一顿?” 两个人拌了一会儿嘴,心头反而轻松畅快许多,像是都卸去了一份重负。 “哎——你现在在戚府,怎么样啊?”萧书眠碰碰她手肘。 “不怎么样,牙齿被磨了,羽毛也被拔了,现在就是一只待宰的秃毛野鸡。”薛鸣佩懒洋洋道。 “哎呀呀,你也有今天,真是老天长眼,恶人自有恶人磨。”萧书眠摇头晃脑,见她沉默下来,道,“皇后娘娘想见你。” 既然薛鸣佩遵守了约定,帮她查寻谢瑛下落,她也会践诺。 戚府,临风院里。 温盈斜靠在贵妃榻上,望着跪在面前的人。 “王府现下可都好?” “都好,郡主不用挂怀。”温盈跟前跪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倒是府里都十分惦记担忧郡主呢,怕您在戚家受委屈。” 温盈心中冷笑,面上不改,柔声道:“父王多虑了,我在戚家能受什么委屈?大家都敬着我呢,不敢造次。” 那嬷嬷却道:“王爷不担心别的,只是听说,戚家郎宠爱一个偏房,怕出什么宠妻灭妾的丑闻,特特儿地让奴婢来问郡主,是不是真有其事。” 温盈几乎要把帕子拧烂。 戚韫干的好事儿,连她娘家那里都知道了! 也不知道府里那些个贱人,背地里会怎么幸灾乐祸。 “戚郎身边确实有个伺候的婢妾,但六族重礼,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父王是听了别人的危言耸听了吧?” 那嬷嬷却站了起来,一礼:“奴婢失礼了。” “——你做什么!” 嬷嬷不由分说地上前,抓住了温盈的胳膊,燕啭和莺啼又惊又怒,立刻上前护主,却被嬷嬷一记淡淡的目光逼退。 “奴婢是奉了王爷的命令,要来为郡主诊治,你们谁要阻拦?” “退下!”温盈脸上浮现出屈辱的神色,最终还是闭眼,任其施为。 一刻钟后,那嬷嬷终于走出了帘幕外。 莺啼和燕啭担忧地上前,想看看主子是否无事,迎面就挨了嬷嬷重重的耳光。 “啪”的一声,整张脸几乎被甩过去,双耳都嗡鸣起来。 “你们两个贱婢,好大的胆子!”嬷嬷面无表情,“是你们二人中的谁,带坏了郡主!” 燕啭不明所以,莺啼眉心一跳。 温盈听到外面动静,掀起帘幕,眼中犹有泪花:“不关她们二人的事!” “郡主,你和戚家郎已经成婚数月,却还是完璧之身,反倒和几个侍女厮混,您要怎么和王爷王妃解释这件事情呢?” 那嬷嬷是宫廷出身,原先伺候贵妃的老人了,经验老道。此番王府的人意识到了郡主和郡马关系的不对劲,便特意让她来检查检查。 “……我又有什么办法!”温盈浑身发抖,恨不得用目光吃了嬷嬷,“戚韫不肯碰我,我还能怎么样呢?我是郡主!难道还要我学那些个青楼妓子们的手段吗!” 没有私下里找个美儿郎解乏,已经是她看在戚氏的面子上了。 嬷嬷:“王爷耗费心力培养您,可不是让您就这样束手无措,知难而退的。戚二马上将继承族长之位,郡主若不能尽早诞下戚氏的嫡长孙,王爷怎么能对这桩联盟放心呢?” “诞下孩儿,我倒是想,可是他那狗鼻子鹰眼,我就是下药也没处下。” 嬷嬷:“郡主,一个偏房而已,要除掉她的方法有一千种一万种。王妃手把手地教了您这么多年,您难道一点也没学进心里吗?” 温盈恨道:“父王和母后若是不满意我的表现,怎么不帮我一把呢? 有些事情我做不到,王府总能做到的吧!” 嬷嬷低声凑近:“郡主想让王府做什么?” “——杀了她!”温盈的表情微微扭曲。 天知道,这两个月她是怎么度过的,心头无时无刻不像是被烈火焚烧,被虫蛇撕咬,表面还要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 请安的时候,大夫人出言安慰,甚至斥责戚韫,她还得一副贤淑大度模样劝大夫人消气。 而戚韫呢?戚韫连最初答应她的承诺也违背了,别说七天,连一次也没来她的屋子。这一次出发去灵州,甚至没有和她道别。 这都是因为薛鸣佩。 原本生辰那天,他已经对自己态度软化。若是计划成功,趁着他因为薛鸣佩和郑家子的事情恼恨,自己正好趁虚而入。 反正薛鸣佩本来就和人不清不楚,难道还冤枉了她不成吗! 既然如今,戚韫和她已经是这样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呢?与其看着他们二人当着自己的面,每天旁若无人地恩爱,还不如…… 临风院被戚韫管控得犹如铜墙铁壁,她如今又被百般提防,半点动作都会被戚韫察觉。 可府外就不一定了。 嬷嬷安静地听完了温盈低声的咒骂和哭诉,才道:“奴婢会转告王府中人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私见皇后 十月初九,这一天是个难得的晴日。 壮丽的宫城在日光云霞中延绵起伏,轮廓似乎也被镀了一层金边。正明门前,当值的左右监门府卫齐步巡守。 一列宫女迈着细碎的步子,齐齐过了内门。 “是明若姑姑啊,慢走。”卫兵检查了为首的宫女的腰牌,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了过去。 “是啊,皇后娘娘这些时日身子又重了,太医署三令五申,上面便让我新拨了一些懂医的宫女去伺候娘娘。” “原来是这样。”卫兵也知道皇后如今的情况,和明若的地位,没有过多为难便放行了。 唯有混杂在宫女们之间的薛鸣佩,一直低着头,感觉自己的心跳犹如擂鼓,几乎快从胸口蹦将出来。 她不敢窥伺,见慢慢远离了那些卫兵,才小心地抬眼瞥了瞥周围,便立刻为皇城的威严辉煌所摄,愈发大气不敢出一声。 假装死人一般,跟着那姑姑走了许久,走得两条腿都快折了。七拐八弯,宫门道道,根本数不清越过了多少宫门,直到半个时辰后,薛鸣佩才听到她轻声说了一句:“到了。” 这便是,当今皇后娘娘所居住的永宁宫吗? 换成两年前的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进入皇宫,亲自踩在这天家地界的一天。 薛鸣佩不由得怨自己是草包一个,此时此刻,面对此景,却憋不出一句前人的古诗来描绘一二,心中不断回荡的唯有“好大”“好高”“好好看”——充满了郑氏风格的夸赞。 若是那位名满梁京的才女,邱家大小姐来,一定能出口成章,提笔成赋吧? 低头跟着明若姑姑登上了白玉台阶,又有模有样地跟着行礼,折腾许久,她终于被引到了内室。 隔着珠帘,薛鸣佩闻到了浓厚的药草味,即便是宫里头顶名贵,顶好闻的熏香,也不能盖过去,一把恹恹的咳嗽声,像是从死水里捞起来似的从帘后传了过来,让人听了,便觉得心头沉重不已。 “你——咳咳咳,你就是薛氏女?” “民女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薛鸣佩连忙磕头,礼词都说得磕磕巴巴。 “明若,让她过来些。” 其他服侍的人尽皆退下了,唯有明若上前,掀起了珠帘。 薛鸣佩听从地膝行过去,抬眼,便看到谢皇后,正眉目和蔼地望着自己。 她已经年过半百,眼角眉梢都沾染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貌美无俦。而那些痕迹,如今沉淀在眼底,反而平添了一种平和的,安宁的睿智,让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生依赖之情。 简直不像高踞凤位几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母,倒是温柔和蔼的像是个熟识的长辈。 然而,温柔慈爱之后,是一眼看得出来的病态。 传言去年谢家案之后,皇后娘娘便一病不起,看来并非传言。 谢皇后是谢伯潜的亲妹妹,兄妹二人感情很好,几十年来一人在后宫一人在前朝,撑起了谢家门楣。结果一夕之间,她的兄长,侄子侄孙们,几乎都没了命,唯一的儿子也被贬为庶人,永远不能再入京。 其中或苦楚或痛悔,想必也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你的事情,我都听了萧家丫头说了。”皇后缓缓道,“如今,你可有打算了?” 在永宁宫里足足待了一个多时辰,薛鸣佩才又在明若姑姑的带领下离开。 天已经全部黑了。 她心事重重,步子也沉了许多,脑中不断回想着皇后和自己说的话。 出来的时候,和之前却不是一条路,出了内宫后,沿着偏道拐出三个门,却到了皇帝办公的外廷。 明若见她迟疑,多解释了一句:“晚上内宫南门那边巡查甚严,绕路从这里出宫,更方便一些。” “原来如此,多谢姑姑相告。” 一列太监打着灯笼走在宫道上,三三俩俩的,竟然还有身穿朝服的官员,想来都是被皇帝或者凤阁鸾台,留下来议事的苦命冤种。 正低着头继续走,忽而见路前几人的步子慢了下来。 “嗯?这几个内宫宫女,怎么来这儿了?”一道疑问的男声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 薛鸣佩心中一紧,浑身凛冽起来。 是周家小爷! 戚韫和周家的周平望私交不错,她一个内眷,虽然没和这纨绔外男打过多少交道,但是这一年以来,被戚韫带着游玩京城的时候,也曾遇上过周平望几次。 即使只是见过几次面,同席过一两回,但周平望仔细瞧,肯定是能认得出来她的! 她吓得浑身冷汗,只能佯装镇定,不由自主往明若姑姑身边靠。 “回这位大人的话,我等是永宁宫,奉命前往太医署的。”明若姑姑淡然一礼,虽然是宫婢,一举一动却都不失气度,让人瞧了,便知道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的老人。 从内宫到太医署,确实要走这条路。 “这样啊。”周平望本也没在意,不过是平日招猫逗狗的性子,习惯了问一声。皇后重病,永宁宫的人一天都往太医署跑三次,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但目光落到那姑姑身边小宫女身上时,有些移不开了。 啧啧,这个身段,即便夜色朦胧,也看得出来着实不错,纤腰拂柳,酥胸堆雪,没见着脸,都能让人麻了半边身子。 不知道,生得怎么样…… 察觉到周平望如有实质的目光,薛鸣佩更慌,头愈发低了。 “你这小宫女……” 他刚露出饶有兴味的眼神,身边一人便拉了拉他,低声提醒:“周兄,到底是在宫里呢……还是皇后宫里的人。” 你们六族子弟的胆子真是有够肥的。 周平望不以为意。 皇后又怎么样,病得都起不来了,不过苦捱日子罢了,谁不知道如今后宫早就是齐贵妃的天下了? 况且,他又没做什么,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吗? 就算真看上了,要使手段讨过来,对他们六族而言,也不算什么事儿。 周平望朝薛鸣佩又走近了几步:“你这小宫女,怎么规矩这样生疏?” 正待看清,却听见身后另一道清亮的少年声: “周平望,宫廷重地,你在这儿做什么呢?莫非是刚刚兴庆殿里陛下的话,又有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飞来横祸 周平望转身一看,表情微微扭曲,似乎是想到了刚刚被皇帝留下来,在兴庆殿挨骂的几个时辰了。 温越这个小杂种……他还敢说! 他敢打赌,此番自己栽了个跟头,绝对和这杂种脱不了关系!眼下温越竟然还敢出现在他面前出言奚落? 真是岂有此理…… “世子殿下这话太重了,周某人可担不起。时辰不早了,殿下不也没回王府,怎么,难不成是在宫廷之中散步吗?” 薛鸣佩不知道来者是谁,只从声音听出来年纪不大,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她跟着明若姑姑往旁边再退了退,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免得被周平望看见。 却又听到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出来和稀泥: “世子殿下,我们这位周小爷向来是个随性不羁的性子,想来也不是故意要在宫中盘桓,不过是走得慢了一些,被宫里景致绊住脚而已。 你我接下来还算得上是同僚,这样吧,改日我做东,请几位喝一顿。都是在陛下面前办差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有话好好说。” 是……是广陵侯府的晏世子? 明若姑姑行礼:“奴婢见过王世子殿下,晏世子。” 王世子? 薛鸣佩跟着行礼,心下了然。 这个年纪,又和六族子弟这样不对付的王世子,想必就是那位宜王世子了吧?听说他生母正是皇后的亲侄女儿。小小年纪,没有和宜王府的其他人一起去封地,而是留在了京城给皇后侍疾。 而广陵侯府,似乎是不偏不倚的? 刚捋清楚三个人的身份关系,便又听到那两位梁京里都有名的儿郎,针锋相对地吵了起来,言辞愈发锋利,一点面子没顾及,从宫规吵到了朝事,中间还夹杂着晏世子无奈劝架的微弱声音。 趁着互相看不顺眼的六族子弟和落魄宗室吵成一团,薛鸣佩抓住机会便跟着明若姑姑快步离开。 临走之时,她感觉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不带恶意,俄而又收了回去。 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完成了一件大事,薛鸣佩已经是身心皆疲。 她靠在马车里,困倦难忍,枕着胳膊稍作歇息。 因为此行非同一般,怕泄露行踪,她连枫儿也不敢带,只独自出来,雇的也是行当里的马车,不敢用戚府的,还特意交代了车夫,在路前就停下来,剩下的她自己走回去。 她半合着眼睛,正捏着微微疼痛的额角,忽而觉得不对劲。 按照她来时的的车程计量,眼下应该已经到了太明街才对,怎的外面这样安静? 薛鸣佩警觉地掀开车帘,发现路边景色十分陌生。马车正行在一条十分僻静的支路上,路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 而且,马车行得越来越急了。 她并没有嘱托车夫一定要在什么时候到,他跑这样快做什么?倒像是急着完成什么任务似的。 仿佛是对危险的某种感应,薛鸣佩吞下了质询。 对方若是恶人,贸然问了只是打草惊蛇;如若不是,问不问也不打紧。 望着辚辚不断的车轮,她咽了咽口水。 若是直接这么从窗户跳出去,她的腿不断也得半残,更不可能逃出去。 沉默的车夫仿佛也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将马鞭抽得更狠,背影无端显现出狠辣的气息。 下一瞬,却听见一道打着呵欠的女声:“哎呀,师傅,我突然想起来忘了买点心了,你知道谭记的点心铺子吗?朱雀大街北二那条道上的。你且换个方向,我去买一下。” “……”车夫闻言,绳子握得更紧,低着嗓子道,“夫人啊,这边路不好转道——” 话停在了嘴边。 他猛然睁大眼睛,感受到了喉咙处的刺痛。 那女子竟然趁他回话分心的时候,便悄悄走出了车厢,蹲在他的身后,迅疾地将一件利器,横在他的要害处。 “停车,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下一瞬,车夫暴起,便要抓住她细伶伶的胳膊。 谁知道薛鸣佩却预判了他的动作,猫着腰直接从车板一跳,反手往那马身上狠狠扎去。 “嘶——”马儿吃痛地长啸,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把车夫掀了下去,接着便如同疯了一下,拼命往前狂奔起来,完全不给那车夫反应的机会。 而薛鸣佩,早已经在第一时间抱成一团滚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反方向逃去! 她不认识这条路,梁京太大了,但这里这么僻静,十足得危险。她一定得先往光亮旺盛的地方跑过去。 只可惜,这一次对她下手的人是有备而来,那车夫也只是一道前菜而已。 下一瞬,不知其数的黑衣人,便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薛鸣佩在心里痛骂了一句,不由得生出绝望之感。 她灵巧地躲过一个黑衣人的擒拿,狼狈地继续奔逃,一边逃一边高喊:“杀人啦!杀人啦——” 梁京夜里都有十二卫的禁军巡防,喊总比不喊有用。 眼见终于要跑到光亮之处,背部却被狠狠一踹,踹得她几乎要踉跄着趴倒于地,却还是反抓住对方的衣襟稳住,一只手顺手抓了一把沙往恶徒面门袭去。 被这狡猾的小鱼耍着溜了许久,黑衣人们也彻底失去耐心。 “直接灭口!” 刀锋出鞘。 竟然打算直接要了她的命! 就在那些刺客已经慢慢将她围住的时候,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气势宏亮的:“走——水——啦——” 周围安歇下的百姓,都被这一声吓得动作起来,纷纷出门,现下一片慌乱,几乎一石激起千叠浪。 与此同时,便有一大把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纷纷扬扬撒落,呛得刺客们不约而同捂住口鼻。 薛鸣佩抓住机会正要逃,便觉得一道云鹤似的影子,从刚刚发出声音的高处飞来,接着腰间便多了一只有力的臂膀。 “哎哎哎!” 目瞪口呆间,已经被人抱着飞了起来。 身子刹那一轻,对方借着檐壁的着力点,轻松跃起,犹如鱼过龙门,浪打峭崖。 薛鸣佩只往下一看,便几乎吓得晕过去,不仅腿软腰软,整个人都吓成了一滩水,怕死地闭上眼睛,手忙脚乱搂住对方的脖子。 头顶月光皎皎,耳边风声簌簌,两个人紧张的心跳,慢慢合成一个频率,一切犹如一场离奇的幻梦。 第一百二十章 郑氏子佩 薛鸣佩被那神秘人抱着,飞檐走壁了许久,身后的混乱渐渐被抛得越来越远。 眼见着看不见其他人了,他落到了一间错杂巷道的墙头。 “没事吧?”声音含混沉闷。 薛鸣佩惊魂甫定,抬眼一看,对方竟然戴了个滑稽的面具。做工粗糙,表情夸张,隐约能辨认出来是只花斑白毛猫,咧着嘴笑得人毛骨悚然。 她之前元夕逛街的时候,在小孩子们的脸上瞧见过。 也不知道对方情急之下,是在哪个小摊子那里扯来的。 还有这声音,也伪装得很明显很蹩脚。 为了遮掩身份,真是煞费苦心。 “多谢侠士救我性命。” 薛鸣佩识趣地没问对方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现行,别人总有别人的理由,说不定是怕那些恶徒认出来他,伺机报复呢,也很合理。 对方低着头,顿了一下:“可曾受伤?” “没有。” 说起来有些悲伤,来梁京以后她遇上危险的次数太多,都逃出经验了。这一次和去年几场比起来,实在是有惊无险,除了背上被踹的一脚,都被她躲过去了,没什么事儿。 “那就好……” 薛鸣佩等了等,见他还是没松手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提醒:“侠士,可以放我下来了。” “啊?嗯……”对方沉吟半晌,“距离戚府还有一段路,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吧。虽然禁卫们已经赶过去,那些人暂时动不了你,但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波。” “你——侠士知道我是谁?” 原本以为是什么路见不平,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出事的地方那么僻静,他出现得又那么及时,此人难道是一路跟着她来的吗? 薛鸣佩福至心灵,莫非是皇后娘娘不放心,派来了手底下的什么高手? 这一手轻功,太厉害了,简直像是话本子和戏文里描写的那样,什么踏水无痕,逐浪排空,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样的绝顶高手,大概也只有皇帝皇后那个级别的人才驱使得动。 夜色渐沉,风扬起两个人的衣角,那人没有回答,反而压着嗓子又道:“你是不是在查谢瑛的事情?” 石破天惊。 薛鸣佩睁大眼睛。 他……他真是皇后的人吗?不对,如果是皇后派来的人,反而不会这样问她了,有什么白天在永宁宫的时候都说完了。 “谢瑛的事情水深,无论你是因为什么才和谢家人扯上了关系,我都劝你收手。”对方从她的反应猜出了答案,“我能发现郑家商队的动作,别的人也能。刚刚那群人,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对你下手。” 薛鸣佩听得胆战心惊,心生警惕。 ——即便此人救了自己,可是他知道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而自己不仅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脸也看不见,两边巨大的落差,让人无法生出信任,未知带来了更大的惶恐。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对方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总之我不会害你就是。你听我的劝,不要再插手谢瑛的事情了,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也可以帮你。 宫里的人个个都有一百个心眼子,和他们做交易,太危险了。” 傻兔子似的,怎么胆儿还这么大,竟然不声不响地和皇后搭上线了? 薛鸣佩却心下愤懑。 这个鬼鬼祟祟,连声音都要伪装的家伙,竟然还要自己信任他? 信任这东西是相互的。皇后娘娘都还亲自召见自己,有什么当面说清呢。这个人倒好,莫名其妙跑来就要她听他的。 起码她知道皇后为什么帮自己,可这个人,谁又知道他是什么目的? 薛鸣佩没应,还试图挣脱开他。 “多谢侠士相救,不如侠士留一个什么联系的方法,以后有能报答的地方,我绝不推辞。如今不远处就是太明街,满街都是人,应当不会出事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兔子蹬脚了几下,对方急了:“‘应当’什么‘应当’?你以为人多就没危险了?人多反而更危险呢,有人混在百姓里,悄悄靠近你来一刀,你都发现不了!” 前些年谢党和其他五族之争的时候,这样的事情还少见吗?她对梁京的危险,还是体会得不够深。 都出了这么多次了,怎么还是没记性! “那也不干阁下的事情……你先放下我!” 不干他的事? 若不是他放心不下跟过来,眼下她小命都没了! 越想越气,他一把掐住她的脸颊,捏小孩似得一拉:“你别这个时候犯倔行不行!” 薛鸣佩目瞪口呆。 对方这熟练的动作,一点没见外的意思。 他们认识吗? 可若是熟人,即便是遮掩了面容和声音,她也应该认得出来才对啊…… 她眼珠子一转,试图激他一激:“多谢侠士劝告,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别人,自然要遵守承诺。我看那谢三小姐才九岁,就遭逢此难,和我的遭遇类似,难免有些物伤其类。 她的事情,我是非管不可了!” 当然是瞎扯,她本来就没打算再继续查下去,皇后自己有人手,也不会让她再插手。 趁着对方怔愣,她往他怀里跳了出去,挥手作别:“既然侠士不肯留名姓让我报恩,那我走了!” 下一瞬,便被人扯住了胳膊,大力拉回来。 对方厉声道:“郑子佩,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你又不是真正的“薛鸣佩”,和谢瑛“物伤其类”个鬼啊! “……” 薛鸣佩如蒙雷击。 她僵了身子,被人双手箍住肩膀半抱在身前,也没心思想什么男女大防了。 耳边唯有刚刚对方喊出的名字,依旧在不断回荡。 快两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又从别人口中,听到称呼她这个名字。 恍然如隔世。 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可声音都在颤抖。 “……”对方也沉默下来,似乎是才意识到自己喊漏了嘴,“总之,谢瑛的事情你别再管了。还有,戚府不是什么好归宿,能离开早些离开吧。” 原本以为戚韫会好好待她,护她安稳,可没想到他还是娶了温盈,投入丹王的阵营。温盈也不是什么柔善性子,眼下丹王已经成了新的东宫,势不可挡,无论是以后登基为帝,温盈成了公主,还是功亏一篑……佩娘都一定会吃不少苦头。 薛鸣佩死死盯着面前这张面具,像是想越过它看清楚对方的真实面目。 “你到底是谁?” 她欺身而近,远远望去,仿佛乳燕入怀,惊得他下意识抱住,另一只手却陡然发难。 面具的绳结被手指头勾住,一拉。 “这不重要……” 他的喉头滚了滚,便觉得脸上那层遮掩,松开着要往下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原来是他 就在薛鸣佩即将看到这神秘人的庐山真面目的那一刻,对方疾动如风,仿佛被火烧了似的往后一跳。 一只手敏捷地按住了面具,另一手快速系上细绳。 薛鸣佩:“……” 就是规矩最严的东陵的黄花闺女儿,也没有这么怕见人的。 难不成谁见了他的脸,他就得娶她不成吗! “干什么,说话就说话,怎的好好地动手?” 一开始轻功无双,恍若谪仙的印象已经荡然无存,透过那滑稽的猫脸面具,薛鸣佩仿佛看见了大写的“慌张”二字。 “对不住,是我唐突了。”薛鸣佩干笑两声。 怎么搞得就跟她是个欺负了良家女子的浪荡哥儿似的? 这人都知道她那么多秘密了,她却脸都看不见,这也太不公平了! 见她眼神凉凉,那人咳嗽一声,解释道:“我长得很丑,你还是别看为好,我怕吓着你。” 哦。 薛鸣佩面无表情。 虽然没能看见他的脸,但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那我们现在能回去了吗?” “嗯……”他大抵也觉得不能再拖延,又带着她飞上飞下,往戚府所在的那条街掠去。 一路无话,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微妙。 等到了街口,他把人放开,似乎是才意识到一路的亲近,后退两步,话都磕巴了一下:“那个……是我失礼了,多有得罪。但是,嗯……总之我说的话你再想想,别掺和进去他们的——” “我都知道,你放心。”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答道。 “……”他怔然一瞬,“好。” 一句“你放心”,竟然含着万千信重,听得人莫名耳热。 “那我……那我走了。”他低声道。 “嗯。” 又深深望了她一眼,对方犹如云鹤一般纵身越云,霎时无影无踪。 薛鸣佩慢慢走到戚府的偏门前,好一会儿,又转过身来,望向对方离开时的方向。 没想到梁京人嘴里所谓的“草包废物”,竟然有这样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 他倒是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可是之后急眼了,便忘了遮掩声音。 当天刚在宫里听到他拉架呢,她再怎么和他不熟,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 看来,当时在宫里的时候,他就认出了自己? 又因为身后的明若姑姑,猜出来她是去私见皇后娘娘,所以有此发问。 薛鸣佩甚至怀疑,当时周平望差点发现了她,晏世子就是为了给她解围,才会过去。 不然怎么会那样巧合?偏偏是那个时候,宜王世子和周平望吵将起来。 虽然不知道晏世子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那么多秘密的,但他前前后后救了自己几次,又得了郑家的绵胆天藤,总是真得,不至于好好地害她。 言辞间也十分诚恳。 只是…… 他为什么要这样帮她呢? 还一直鬼鬼祟祟地隐瞒身份! 让她欠了对方,都浑然不觉。 一直回到临风院,薛鸣佩依旧是心神不定。 “主子,您终于回来了。”等得焦躁不安的枫儿,看到她的身影,终于松了一口气,“刚刚大夫人差了人过来,还问你怎么还没回来呢。” “你怎么说?” “我就按照您交代的,说您去置办些东西了,货物我也都替您买好了。” “嗯。”薛鸣佩蹙眉,这段时间大夫人忙得很,毕竟是祭祖期间,府里又少了男人,她哪里有闲心来过问自己? “郡主那边,可有动静?” “没有,这些天郡主似乎是不舒服,基本不出屋子,也没来过问咱们屋的事情。” 这倒是让枫儿惊讶。她原本还担心,公子现下不在府里,郡主会想方设法地找他们主子麻烦呢,谁知道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是公子临走之前,安排了什么?总不能是郡主突然看开,决定和主子相安无事,和谐相处了吧? 白天才刚听燕啭指桑骂槐地咒骂她们西屋,不太像。 “无论如何,郡主没动静是好事,你也管束着咱们屋子里人,别不长眼地去和人家起冲突。” 比起坏心的敌对之人,薛鸣佩更怕自己这边没脑子的人。 如今在临风院人眼中,戚韫对自己“千恩百宠”,甚至冷淡郡主。万一有人就拿着这事儿,以为她的地位高过去郡主,言辞失敬,或者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吃亏的还不是她? “主子放下,奴婢和画琴都盯着呢,谁话里头有一点不懂事,就把人撵出去。” “好,你过来给我抹药。” 后背那里还是疼,遭瘟的刺客,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派过来的。从明儿开始,她是一步都不出戚府大门了,有什么都交给枫儿传信给崔扶山他们行动,免得又打算变故。 枫儿自然一阵惊怕,被薛鸣佩安慰好久,还是一边抹药一边抹泪。 “这个事儿你别告诉任何人,包括画琴她们。” “我明白。”枫儿低着头,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主子,你是不是……计划着什么大事情,要一个人做。” “……怎么了?” 枫儿哭道:“以前您就是这样,身上总会多出来许多奇奇怪怪的伤,又不肯告诉我,我问了还打骂我。” 后来,她便发现,每每出了这种情况,小姐身边就总要发生什么事儿,也许是见什么人,也许是和府里的谁起了大冲突…… 上一次自己产生这种不好的预感之后没多久,小姐就在画舫上落了水,差点没了性命。 “小姐,我怕。” 枫儿哭得眼泪鼻涕一脸,称呼也换成了以前的。 她从记事的时候起,就被买到了薛家做事,伺候小姐。无论小姐喜不喜欢她,她都把她当作一生的依靠。 尤其是这两年来,小姐突然改了性子,待她这样好,她就更害怕了。怕她出事,也怕她又变成以前那样。 薛鸣佩心中一痛,却还是摸着她的头:“傻丫头,别怕,能有什么事呢?你小姐现在怕死得很,轻易不敢惹事了。只是我不犯人,不代表别人就会放过我。为了自保……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做。” “但你放心,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枫儿抽泣:“好,无论小姐要做什么,枫儿都会支持的,只是,您别抛下我。” “……好。”薛鸣佩低垂下眼睛,拍了拍她的手,忽而又道,“不过,若是哪一天我出了意外,死了,你怎么办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怪猫吃鱼 “呸呸呸!小姐又胡说了!” “若是真到了那天,你的下半生,可有打算?”薛鸣佩认真道。 枫儿呆呆望着她,实话实说:“小姐,我想随您一起去了,这样下去也能做个伴。可是,我又怕疼。 有没有什么不疼又能快速了断的方法?” 若是小姐没了,她一个人在世上也无依无靠的。 “你才是说胡话。”薛鸣佩捏了捏她胖乎乎的脸,“若是我没了,你更得替我活下去才行。别的不说,我娘你不管了?” 枫儿露出一个左右为难的表情。 好像也对,夫人也是她的夫人啊,可是,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 “我若是没了,你就替我好好照顾我娘。”薛鸣佩道,“但戚府非久留之地,娘只怕也会有一天离开。若是有别的什么事,郑家父子可信,其他人,你都别信。” 枫儿一边听一边点头,忽而道:“小姐,那二公子呢?” “……” 听到她提到戚韫,薛鸣佩沉默下来。 他本该是这世上,自己除了爹娘和大哥以外,最信任、最可以依赖的人才对。 一年前她以为是这样的。 护国寺同历生死,几次重病榻边守候,不离不弃,更不用提之后诏狱之恩,到枕边切切,耳鬓厮磨。 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直爱着他,依恋着他,直到感情被长久的时光消磨。 到最后即便痴情不再,好聚好散。起码心里那道马上横刀的背影,永远都不会变。 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也不敢信他了。甚至因为他的阴晴不定,对自己的种种折磨困囿,生出惧怕之心来。 枫儿从她的沉默里读懂了意思,认真道:“枫儿只听小姐一个人的话,只有您是我的主子,您让我信谁,我就信谁。” 这几个月以来,每次伺候主子沐浴,她也不是没亲眼见过。姓戚的对小姐与其说是恩爱,还不如说是肆意凌辱。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果然都是到了手就不懂得珍惜的! 收拾完毕已然上了床,薛鸣佩依旧不得入眠,不断思索着今晚对她动手的到底是什么人。 梁京重地,天子脚下,竟然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行凶?这是根本没把京兆尹和十二卫看在眼里啊,谁人这样肆无忌惮?更重要的是,她自认只是个蝼蚁,在梁京里连个屁都算不上,值得谁这样费事地冒险动手? 就算是因为谢瑛的事情,也不至于就要了她的命吧。她又没直接出面,更没找到人的具体下落。 明天得问问扶山和萧书眠,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出事。 还有晏世子…… “郑子佩,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薛鸣佩又倏然睁眼,满头冷汗。 根本睡不着。 暗夜深深,脑中不断重复的,都是对方那句话。 晏世子是怎么知道她是郑子佩的? 总不能是她大哥和人出去吃酒,喝醉了的时候说漏嘴了吧?郑子衿没有这么不靠谱。 困意疲倦,和心中的万千疑问将她拉扯着。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只是睡也睡不好,梦里总是有虎狼恶鬼追在她后面跑,每一只恶物的脸上,还都戴着面具! 面具上巨大的猫脸怪笑着。 “郑子佩!郑子佩!郑子佩!” 无数个猫脸齐齐开口,不断喊着她的名字。 “我我我不是郑子佩,我是薛鸣佩!”她矢口否认,只觉得这些都是阎王爷派过来的,要把她这早该绝命却又偷命的小贼,又勾回地府去! 她慌不择路,见面前出现一条河,心里头不知怎的,就生出那些怪物都怕水的想法来,便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她的水性可是在家乡都有名的,那些东西绝对追不上她! 可谁能想到,一入了水,身子就像是被绑住了一千块石头似的,不断往下沉,溺水般的窒息笼罩下来,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臂膀扶住了她的腰背,往上一托。 她在梦里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去,却看到了一只比刚刚大了几倍的猫脸,狞笑着逼近。 猫嘴上还叼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鱼! …… “——啊啊啊啊!” 她猛然醒过来,气喘吁吁。 “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魇住了?” 守夜的画琴走了过来,满脸关切。 薛鸣佩怔忪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只是怪梦一场,自己也被这光怪陆离弄得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晏世子以后就算要遮掩身份,就不能换个好看点的面具吗! 什么奇奇怪怪的品味? 第二天清晨,薛鸣佩去明桐院给大夫人请安,正遇上了戚苒。 “表姐听说了昨晚城南小桂枝巷那儿的事情吗?” “什么?”薛鸣佩装傻。 “听说夜里有人大喊着什么走水和杀人呢,结果百姓们跑出了屋子,却看到地上躺倒了一堆半昏迷的黑衣人,各个手里都拿着刀!幸亏禁军十二卫的人赶来得及时,把人都捉到了,没发生什么伤亡……” 薛鸣佩松了一口气,没伤亡就好,那些人冲着自己来的,应该也不敢伤其他人,忍不住问道:“那可知道那群人是什么人派出去的啊?” “谁知道呢,官府还在查吧。” 二人并肩走出去,薛鸣佩见她状态比之前好了许多,也很高兴。 大抵是见梁京近来几件有名的婚事,现状都不太好,上个月计阳郡王府府还发生了夫妻刀剑相见的事情,两家都闹到皇帝跟前了。 大夫人见此,也觉得眼下几个女婿人选,各有不妥,和戚苒谈心了几个时辰,暂时搁置了她的亲事。 “娘说,等二哥继任了族长之位,族中又会又异动。祖父也说不出年底,朝廷对二哥的新任命会下来,婚事等明年再议,也许更好。” 戚苒向来内敛,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不肯轻易许下婚事。 “那样也好,你才及笄,不急。”薛鸣佩想了想,“不过,外祖父说,表哥会有新任命?” “是啊,具体的我也不懂,总之应该是升迁吧。” 临风院里,温盈听着来人的汇报,面若冰霜。 “你说,本来他们都已经快得手了,却半路冒出来个高手,又把她救走了?” “是,郡主。那人来得突然,又带了迷药,王府派去的人根本措手不及,就都被药倒了。有一些支撑着要追上去,可对方的轻功太好了,根本追不上!” “可曾看清那人的模样?” “那人戴了面具,看不见脸,个子挺高的,年纪二十来岁的样子。别的……就没线索了。” “废物!”温盈眸生戾气,指着来人的脸一点,“那人轻功若真得无双,不似寻常人,这不是线索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玉蚌怀珠 “这……郡主,古怪的地方就是,虽然此人轻功厉害,可身法看上去像是融汇百家,什么流派的都占上一点,又都不像,看不出来历,才更不好查啊……” “我看这都是你们的借口罢了!那人不见得是真高手,但你们却是真无能。”温盈闭眼,平息怒气,“罢了,事已至此,不会暴露王府吧?” “郡主放心,咱们已经和京兆尹和大理寺的打过招呼了,绝不会牵扯到王府上。即便有不知变通的人一定要查,也只会查到谢党余孽身上……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温盈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那就好。” “对了,查出来薛鸣佩偷偷入宫是做什么吗?” “贵妃娘娘的人去查了那段时间宫里的进出轮换,可是……”来人犹豫道,“监门府卫的人口风太严了,软硬不吃。” “什么都查不出来,要你们有何用!”温盈冷笑,“我看也不见得是查不出,而是不上心吧?” 毕竟在王府看来,这么一个小小的侍妾,生死本该就被她轻易拿捏才对,动用人手,已经是额外的耗费,哪里舍得因为薛鸣佩,真正动用了宫里好不容易埋下的钉子,大器小用呢? 那群杀手,只怕也不是什么真正的高手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杀不掉就算了,竟然还让十二卫的人捉住了,根本就是一群废物! 还有那个救下薛鸣佩的人…… 她忖度,世间哪里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薛鸣佩独自出府的机会,派过去这么多人,却连她一根毫毛也没有伤到。 那个神秘人就那么及时地就出现了? 莫不是戚韫去了灵州也还是不放心,暗地里命令手下人随身保护她? 还真有这个可能。 不然还有谁,会这样顾惜着薛氏这么一个身份卑贱的罪臣之后的性命? 想到在黄州的时候,自己亲眼见过的广白和防风的功夫之高,温盈愈发笃定,心中更恨。 他就那么喜欢她吗? 看来,要动薛氏,还是得用内宅的手段才行。 “你去给母妃传信,就说……”温盈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是!” 之后,薛鸣佩便又称病,非必要几乎不出门,有什么都让枫儿往外给大哥传信。 却得知大哥和萧书眠那边都很安全,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竟然只有她这样倒霉! 薛鸣佩捋了一遍,认为这些人未必是像晏世子说的那样,因为谢瑛的事情对自己下手,毕竟这件事太隐秘,明面上和她也扯不上关系。 多半还是因为她这个身世的隐患。 看来,她要想彻底逃离,摆脱京城的深潭,就必须得彻底摆脱现在这个身份才行。 薛鸣佩将那装着文书的锦盒放在掌心端详,几乎出神,最后还是收了起来。 自从得了这东西之后,她便在想,到底应该交给谁。 萧书眠几次劝诫她谨慎,似乎很不同意她把文书交给戚慎。可是她到底和谢氏与皇后熟识,心里自然是有所偏倚的。 自己对朝事实在不熟悉,这烫手山芋若是轻易给错了人,谁知道会不会招来祸患? 反正她站在百姓的角度,看六族和皇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 大梁中枢分为凤阁和鸾台,统领六部。如今的凤阁右相是她这外祖父戚慎,鸾台左相则是六族之一的邱氏的邱秉之,也是那位见过面的邱大小姐的祖父。 邱相在民间的声望倒是很不错,尤其是他们南府那里,许多士子都把邱相视为半师。 可是谁知道那又是真的假的?她和邱氏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敢就这么交出去呢? 思来想去许久,似乎还是崔畅说的方案妥当。 只是眼下戚慎还在灵州,急不得。 又是几天过去,或许是天气变化,又或许是藏着心事,薛鸣佩慢慢觉得身子不大爽利。明明天气凉爽,厨房送来的菜也都是平日里自己喜欢的,却根本没有胃口。 “主子,今天又吃不下吗?” 薛鸣佩蹙眉望着碟子里的菜,胃里直泛酸水,挥挥手还是让她撤了下去。 得,本来是想装病躲麻烦,谁知道言出法随,她这个倒霉鬼竟然真得病起来。 想着不太严重,她也没放在心上,左右府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府医来给她们诊脉。 “孙府医,我们主子怎么样了?” 这一天,正好是府医按例看诊的日子,枫儿见薛鸣佩好些天胃口都不行,变着花样做菜却是无用,人也清减许多,十分担忧。 孙府医把了脉,眼皮一跳,不动声色道:“还请伸出另一只手来。” 薛鸣佩照着做了,整个人都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府医又问了枫儿几句她近来的其他症状,沉吟不语。 “怎么了?” “无事。”府医捋了捋胡须,“只是天气转换,受寒而已,待我开一剂方子,按时服用,多休息休息,就没有大碍。” “那就好。” 从临风院一出来,孙府医的表情便变得为难起来。 身边给他拿药箱的徒弟见状,不解道:“师父,怎么了,莫非是那佩姨娘身上有什么不妥吗?” 孙府医望了望四周,把徒弟一拍:“别乱嚼舌根!你知道什么?一会儿去大夫人那里,就说我有要事相告。” “哦……好。师父,您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你知道什么?咱们这些在六族府里当差的府医,虽然不比太医院如履薄冰,可也得时时注意小心才行。尤其是后宅,里面弯弯绕绕多着呢,一不小心就做了别人的手中刀。 臭小子书背得快,却这么没眼力见,以后啊,你还是听师父的,去外面的医馆做事,别来蹚浑水!”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小徒弟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头,还是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从师父严肃的眼神中意识到非同寻常,立刻跑腿去了。 明桐院。 半个时辰后,安排好今日事务的大夫人,终于让侍女把候在外面许久的孙府医喊了进来。 “怎么了?可是府上有谁病得厉害?” 孙府医望了望四周,上前几步,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她猛然抬眼,将手里茶盏一放,“当真?” “在下怕其中有误,把了好几次呢。”孙府医道,“已经两个月了。” “……”大夫人气得站起身来,“作孽!” 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之前阿韫便不知节制地胡来了半个多月,她把人教训了一盾,本以为他总能听进去一二,谁知道回去后和郡主没亲密几天,就又整日钻进鸣佩屋子里了! 管这混账不成,她这个做娘的只能每每吩咐嬷嬷们,一定收拾妥当了。 谁知道还是……玉蚌怀珠。 “还请大夫人裁夺。”孙府医垂首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此胎必落 六族规矩甚严,按照旧例,这一胎是绝对不能留下的。 可偏偏这一位姨娘和其他偏房又不同,满府的人都知道二公子对她的爱宠,还是相爷的外孙女儿,身子骨又不好。 即便月份早,但是一碗落胎药下去,怎么可能不伤身?等到二公子从灵州回来,还不是把气撒在他们这些府医身上? 所以孙府医把出了喜脉,却一点喜色都没有。 “这件事,你告诉鸣佩了没有?”大夫人满面愁容。 “还没有,在下只说是受寒,其他人也一概不知。” “好,你——你先回去吧。”她露出纠结之色,“待我再想一想。” 孙太医一走,大夫人便坐回了贵妃榻上,情绪不平。 又觉得伤心。 阿韫这么大了,一向不好女色,刚刚成亲,到现在子嗣也没个影子。她这个做娘的,天天盼着能含饴弄孙。 可偏偏鸣佩是侧室。 这一胎若是投到郡主肚子里,该有多好? 她不能坏了旧例,否则又怎么对得起,以往各院里被迫打下的那些孩子呢? 可是,鸣佩的身子这样不好,若是伤着了,从此不能再有孩子……她以后怎么办? 大夫人急得头疼。 死小子自己做坏了事情,人还不在!若是他此时就在戚府,她绝对把这事儿直接扔给他,撒手不管! 当初纳鸣佩的时候,她便不同意。他非要行事就罢了,做事还不妥帖周到,只顾着自己快活,真是想气死她。 “夫人,您缓着些……” “缓什么缓!”大夫人流泪,“这可是我亲孙子啊!” 鸣佩不是容易受孕的体质,若阿韫像自己说的那样,小心节制,又有嬷嬷的秘法,是绝对不会这么快有喜的。府里那么多姨娘呢,此前多是有效。 一定是他情到深处,忘了嘱托,留了进去。 “你拿着我的帖子,去太医院问问。” 事已至此,她只能想方设法,尽量不伤鸣佩了。 “可是夫人……不用等二公子回来再……”大侍女犹豫道。 “等他回来,都三个月了,这种事情越迟对女子的伤害越大。”大夫人愁道,“况且前儿相爷来信,宗族里这一次要打理的事情多,只怕比以往在灵州耽搁的时间更长。到时候鸣佩不是更加受罪?” 以那小子对鸣佩的情意,若是生了左性,非要留下这一胎,那置郡主于何地? 鸣佩更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她身世本就要命,这不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吗? “你快去。”大夫人想了想,“不行,这样大的事,我还得派人请辛夷大夫来一趟。” 辛夷大夫自己就是女儿身,以往也治过鸣佩,比别人更让她放心。 最好能想出来一个不知不觉就落了胎的,既不伤身子,还不让鸣佩知道。否则这种事情,做娘的哪有不伤心的呢。 “奴婢这就去。” 大夫人本想把事情先瞒起来,再做打算,免得闹得满府都是风雨。可谁知道只是第二天,便有人来到了老夫人的鸿福院。 “什么!”老夫人原本正在喝药粥,听到对方的话,露出来个嫌恶的表情,“你说薛鸣佩有了身孕?” “是啊,娘,千真万确。” “怀了就怀了呗。”老夫人不耐烦地搅动着碗里的粥,“反正也是一碗落胎药下去的命。” “可是娘,长嫂将这件事情瞒了起来,还三令五申不许府医说出去。若不是我院子里的杏烟正好听到,只怕满府的人都要被瞒过去。”二夫人道,“儿媳瞧着,长嫂似乎是不想把这孩子打下来的意思。” “胡闹!”老夫人怒气冲冲,“开什么玩笑!你嫂子疯魔了吗?且不说薛鸣佩一个妾,根本没有资格生下长子,就说她自己的出身,还是个薛氏出身的孽障!” 难不成要让他们戚氏这一代的第一个孩子,流着薛氏罪臣的血脉吗? 况且,阿韫的正妻还是太子的女儿,这事儿传出去,朝廷怎么看他们戚府? “娘,长嫂以前落别人院子里的胎,可没软过手。依我看啊,她这是爱子心切,才昏了头。” 二夫人这句话,立刻让老夫人想到了前些日子府里传来的风言风语。 成婚还不到半年,二公子就冷落了高贵的妻子,恨不得日日和爱妾欢好,不像样的话儿都快让人传出府外了,她听到都嫌脏耳朵。 “阿韫都是要做族长的人了,莫非还要为了这个孽障,宠妻灭妾吗!”老夫人差点把手里的碗给砸了。 “谁知道呢,阿韫以前可是个不好女色的,可偏偏遇上了这么一个擅长狐媚,不知检点的。勾得他是礼义也忘了,体面也不顾了,哪里还有往日的样子?更过分的事情,也说不准呢! 您没听说,郡主都被气得好长时间没出门了?多半是鸣佩捣的鬼。” 老夫人闭上眼睛:“当初我便和你爹说了,把宁雪带回来便罢了,那薛家孩子,就该让她跟着满族的人去了才对,免得后面不干不净!相爷呢,偏偏心肠软,非要留这杂种的命。 现在怎么样?弄得家宅不宁!” 戚韫是他们戚氏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儿郎,样样都好,梁京中人谁也挑不出个错处,偏偏让这狐媚子带累了名声。 “她这一胎决不能留!你长嫂为了儿子昏了头,我却不昏头!”老夫人一拍桌子,“你去把药筹备齐了,把鸣佩带到我这里来!” 既然大儿媳下不去手,就让她来下手,替她承担了这罪孽吧。 不该生出来的孽种,早早没了,也能早早投胎,省得到时候受苦。 二夫人心下一喜,脸上又愁道:“可是娘,若是之后让长嫂和阿韫知道,会不会心中生怨。若是为了这点小事,坏了你们之间的祖孙情谊,岂不是——” “岂有此理!”老夫人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我是他的亲祖母,落这一胎也是按照规矩做事儿,他还要为了这小杂种恨上了我,不要良心了吗! 若真是如此,我倒要看看这族长之位,他有什么脸坐!” “娘消消气,免得夜长梦多,儿媳立刻让人备药!” 二夫人放了心。 戚氏这一代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原本见郡主和戚韫感情不好,她就十分高兴。 她的阿燎年底才完婚,若是让郡主先于她的儿媳妇得孕,到时候生下儿子,这孩子不仅是嫡长孙,还有个做太子的外祖父,以后戚府不更是大房的天下? 他们另外几房,只怕还不如现在。 到时候明面是兄弟,她的乖孙儿却要给大房的子嗣当牛做马! 若是阿燎先有子,到时候孙儿起码占了兄长名义,地位可是大不同。 如今薛鸣佩这小贱人有孕,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定能让大房人仰马翻! 二夫人心中冷笑,对自己身边的侍妾道:“杏烟,你去命人拿药——要那种药性最烈的,确保一定能让这一胎打得干净!”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二夫人的语气变得狠厉。 “想一想吧,当初大夫人是怎么落了你的胎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药到病除 那名为杏烟的侍妾闻言,身子一震,眼中慢慢噙了泪,恨然道:“二夫人放心。” 她一定会给这位非同一般的姨娘,好好准备药的。 杏烟是戚府的家生子,年轻的时候被四老爷看中,收入了房里,本以为此生有托,可偏偏先于四夫人有了身孕。 她知道六族的规矩,可是自己的骨肉,哪里能舍得呢?便去求四夫人,言说孩子留下来就是夫人的孩子,自己可以连生母的名头都不要,只求夫人开恩。 四老爷身体不好,到了而立之年也没有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四夫人也有些心动,便替她瞒了下来。直到肚子大得没法掩饰了,才不得不和大夫人说起此事。 可没想到,大夫人竟然那样狠心,都已经快六个月了,都不肯放过她! “你这贱婢,你怎么敢的?” 不仅要打这一胎,甚至斥责她不守本分,试图教唆主子违背祖宗家法。 她撕心裂肺地苦求,不停给大夫人磕头认错,结果还是没能留下那个已经成型的孩子。 甚至从此不能再生。 后来,四夫人又有了身孕,生下小公子戚淼,戚府自然是皆大欢喜。四夫人不仅不怨嫂子的决定,甚至还要感激她严守规矩,打下了杏烟的一胎,否则还不一定有戚淼。 等到四老爷去世之后,四夫人更是成了大房的拥趸,从此对长嫂俯首帖耳。 哪里还有人会记得她那个苦命的孩子,记得她这卑贱的侍妾呢? 幸而二夫人看她可怜,在四房又待不下去,主动把她要过来,才过了这几年安生日子。 可是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孩子的哭声。 想到自己当年受过的苦,杏烟咽下恨意,快速离开。 都是做妾的,凭什么薛鸣佩就能那么好命?她还不如自己出身清白呢!大夫人当年言之凿凿,好不公正无私,一到了自己儿子这里,就换了一副嘴脸,好不恶心! 呸!刀子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痛! 临风院里,薛鸣佩依旧是一无所知,她正半躺在摇椅上小憩,却忽而听到院子外一阵骚动吵闹。 “你们做什么!” “奉老夫人之命,请佩姨娘过去,事情紧急,耽误不得!” “‘请’?你们这个兴师动众的模样,是‘请’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押解犯人呢!” 薛鸣佩捏了捏额角,忍住困倦走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几个侍女带着府中护卫闯了进来,来势汹汹,被画琴等人拦下了。 “老夫人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这奴婢们就不知道了。”为首的侍女道,“但瞧老夫人的模样,十分急切,长者焦心着呢,佩姨娘还真让她老人家等着不成?” “……”这位外祖母就没看她顺眼过,几个月前刚恶心了她一回,幸而大夫人明理才没让她得逞,现下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既然身体不好要养病,就好好养着啊,整天折腾什么! 她怀疑,这里面是不是又有二房的人捣鬼。 薛鸣佩给枫儿使了个眼色。 “老夫人要见我,我本不该推辞,只是我现下染了风寒,一身病气,若是不小心沾染到老夫人身上,到时候可如何是好?” “这就不劳佩姨娘烦心了,老夫人那儿自然有好大夫,说不定能让姨娘药到病除呢!” 枫儿见势不好,便要去报信,结果却又被另一个侍女拦住:“这位枫儿姐姐,这是打算去哪儿呢?老夫人特地吩咐了,今儿要找佩姨娘的事情万分重要,让您这个贴身伺候的人,也跟着过去呢!” 正是吵嚷,却听见另一道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温盈穿着家常的衣服,打扮得十分温婉雅致,只是面色苍白,还咳嗽了几声,似乎是病还没有痊愈。 侍女简单说了来意。 “原来是老夫人找薛妹妹有事。”温盈笑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听说妹妹现下也病了,怕是不方便尽孝,若是需有什么,让我代劳也是可以的。” 郡主竟然这样好心地要解围? 一时间,临风院的人都一头雾水,就连伺候薛鸣佩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侍女的态度却很坚决:“这个事儿,就不劳累郡主了。您身份尊贵,又休养着,老夫人也不舍得您受累。” 温盈沉吟,无奈地看向薛鸣佩,语气歉疚:“妹妹,看来我也帮不了你了。不过老夫人心慈,想来只是有话吩咐你吧?你快去吧,早去早回。” “……” 戚韫都不在这儿,郡主还如此尽职地演戏,薛鸣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众人不由分说,便把她带去了老夫人的鸿福院。 望着薛鸣佩离去的背影,温盈用手绢擦了擦脸,遮掩住唇角的笑容,又虚弱地带着燕啭和莺啼回了屋子。 “这怎么办?” 临风院里,戚韫留下来的几个护卫偷偷聚在一起,面面相觑。 二公子临走之前,让他们多看顾着佩夫人,可是他们做护卫的,顶多只能护住外来的危险,总不能拦着老夫人这个长辈见外孙女儿吧? “你悄悄地跟上去,好歹打听清楚了,到时候尽快传信给公子;你,去明桐院禀告大夫人!” “是!” 一直进了鸿福院的主屋里面,给老夫人行了礼,薛鸣佩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鸣佩见过老夫人。” 老太君的气色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脸上都红扑扑的。 就是看她的眼神,反而比以前更冷冽,像是含着刀锋。 “起来吧,坐那儿。” “是,老夫人。” 这一次竟然还让她坐下来,而不是一直跪着了? “不知老夫人唤鸣佩来,有何吩咐?” 老夫人的脸皱了一下,淡声道:“让你来,是有些话要教导你,原本上个月就该说了,偏偏——咳,总之现在说了也不迟,你都得记好了!” “鸣佩一定将老夫人的教诲牢记心中。” 薛鸣佩心中尴尬,大概明白了她的来意。 “偏偏”什么?偏偏戚韫那个狗东西,非拿她病得不能见人为借口,把她日日拘在屋子里面呗。他强迫自己,遮掩也不遮掩一下,弄得府里头人都知道,现在他走了,老夫人是来兴师问罪了! 薛鸣佩气得快要吐血。 明明是戚韫做的事情,一个个的,都怪在她头上,仿佛她是什么修炼了几千年的狐狸精,就连大夫人前些阵子也委婉地要她“端方得体”“知晓分寸”。 “你和阿韫再好,也得注意着身份……” 原本以为,以老夫人的性子,一定会把她骂个狗血淋头,薛鸣佩甚至都做好准备,听到更难听的咒骂了,没想到对方言辞竟然还挺语重心长,甚至念叨起了什么持家安宁之道。 听得薛鸣佩懵然。 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第一百二十六章 趁热喝了 “唉……年纪大了,就喜欢碎嘴子。”老夫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多半也听了许多府里的风言风语,说我不喜欢你娘,行事偏颇。” “是!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这么多年了,你也跟着阿韫,我还能怎么样呢?只盼着儿孙们好好过日子罢了。” 老夫人说得口渴,连连叹气。 薛鸣佩低着头:“鸣佩……都明白。” 您最好是真得想开了,只盼着好好过日子。 “好了,你过来吧,给我倒倒杯茶来。” 薛鸣佩打定主意装乖,自然是无所不求,亲自伺候老夫人用了茶后,却见一个面生的侍女走进来,身后跟着奉食案的小丫鬟。 “老夫人,汤熬好了。” “嗯,拿过来吧。”老夫人看见那侍女,眼睛一亮,坐了起来。 “鸣佩啊,这可是宫里传出来的,滋阴补气的好汤方呢。”老夫人对薛鸣佩笑了笑,“你今儿来的巧,杏烟啊,给鸣佩也盛上一碗,趁热喝了!” “是。” “……”薛鸣佩眼见着那侍女把一碗药味浓厚的汤水送到了嘴边,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意思? 她不相信,老夫人突然之间会对她这样好,可是她刚刚的话说得又确实恳切真挚。 甚至让她想到了自己原本的祖母。 也是这样絮絮叨叨,一句话翻来覆去说几遍。 可是这汤……真得是好意吗? “鸣佩啊,怎么不接?”老夫人笑意微微收敛,“这可是难得的好药,不是谁都有福气喝的!” “老夫人,这样好的汤,鸣佩人小福薄,受不起,还是您喝吧。”薛鸣佩干笑一声,“您喝得身子康健了,比我自己喝更教我欢喜呢。” “是吗?”老夫人声调一扬,“我怎么觉得,你是不肯喝呢?怎么?怕我要害了你不成!” “不敢,鸣佩怎么会这么想老夫人呢?”薛鸣佩闻着扑面而来的浓烈药味,愈发觉得胃里不舒服,脸色也白了下来。 目光所及,那个叫杏烟的侍女,表情似乎也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不——这个药一定有问题! 若老夫人只是为了自己喝,何必事先让人拿了两个碗?还这样咄咄逼人,根本就不是心血来潮,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先前的长篇大论不过是迷惑人的假象,骗她喝下这个才是目的。 “那你就给我喝!长者赐不可辞,你不喝,就是忤逆不孝!” 听见老夫人的命令,杏烟也动起手来,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伸手就捏住了薛鸣佩的下颔,要将那药灌进她的口中。 “放肆!”薛鸣佩岂能轻易让她得手,挣扎着后退,将杏烟推开。 手里的药也泼了大半。 “薛鸣佩!”老夫人目眦欲裂,“你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薛鸣佩已经没功夫应对她了,只觉得那药汤的味道不受控制地算进鼻中,混合着屋子里的其他味道,熏得她一阵阵恶心。 在老夫人愤怒的目光里,她恹恹着捂住胸口,忍不住躬身呕了起来。 却因为这几天胃口不济,没吃东西,什么也没呕出来。 见她这样,老夫人愈发受了刺激:“杏烟,倚露,你们都愣着做什么!” 一直候在侧室的二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生怕明桐院的人得到消息,又让这小蹄子逃过一劫,于是走出来命令道:“没听到老夫人的话吗?还不快制住她,那药还有剩下半碗呢,都灌下去!” “你们——唔唔——你们要做什么?” 薛鸣佩不敢相信,戚府这些人难道是想趁着戚韫和戚慎不在,杀了自己吗? 何苦呢?大房都没怎么样,她到底碍着他们什么事儿了! 杏烟一把揪住了薛鸣佩的头发,逼迫她仰起头来:“药给我!” 另外三个丫鬟死死按住她的四肢,防止她挣脱开。浓苦的药汤,冒着腾腾热气,尚且滚烫至极,就被杏烟拿着往薛鸣佩嘴里灌下去。 “唔唔唔……咳!咳咳咳!” 薛鸣佩挣扎不停,仿佛砧板上摆尾的鱼,被药汤烫得嘴角都起了泡,还没被药死过去,就几乎先呛死过去了。 眼见着好歹喝进去一些,杏烟满意一笑,眼睛里却又沁出眼泪,又哭又笑,似喜似悲。 也不知道是为薛鸣佩,还是为自己。 二夫人也放了心,却还是提醒道:“药壶里还有剩下的呢?尽数灌进去!” 正是一片混乱,却见一个小门子惊慌失措地滚将进来: “老夫人——姑奶奶她——” 下一瞬,便听见“砰”地一声,门被狠狠推开了。 一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扶住门沿,苍白的脸上尽是薄汗。 “你们放开佩娘!” 声音虚弱,语气却恨然。 老夫人目光一凝,其余人也都变了脸色。 薛鸣佩奄奄一息地抬头,便见戚宁雪踉跄着冲到了她面前,将杏烟几人拉开,护在她的面前:“你们谁敢动她试试看!” 手里甚至拿着一把匕首。 丫鬟们惊叫着退开几步。 薛鸣佩见得了自由,立刻俯身,将手指插进自己的喉咙深处,学着以前走商路和人学过的法子,捣捅起来。 “呕——” 强烈的呕吐感和窒息感涌上来,催得她将刚才咽下去的药汤,尽数吐了出来。 “佩娘……”戚宁雪看到薛鸣佩这个模样,心下恻然,连忙把她扶起来轻拍,“你怎么样了?别怕,别怕,我带你走……” “娘带你走。” 薛鸣佩听到这一声“佩娘”,眼圈陡然红了。 老夫人望着拿着刀,疯了一般的戚宁雪,将手连连重拍: “反了!反了反了!戚宁雪,你要干什么?嗯?你要拿着刀捅死我吗?遭瘟的灾星,晦气的孽畜,你眼里头还有没有王法家法了!你可还把我当你娘!” 戚宁雪听到亲娘的辱骂,也只是惨然一笑,似乎早就习惯了:“什么王法家法?若是连亲人都护不住,守着又有什么意思?娘斥责我,可您又何尝有一天拿我当女儿看呢? 否则现下也不会这样,不顾骨肉亲情地要置佩娘于死地了!” 老夫人勃然大怒:“你又知道什么?不顾骨肉亲情?她已经有了身孕,这一胎是必打不可的!” “……” 薛鸣佩错愕地抬起头来。 戚宁雪也诧异地望向薛鸣佩。 什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带她走 有了身孕? 薛鸣佩只觉得像是被砸了一锤,怔然地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小腹。 这些时日的不舒服,孙府医的欲言又止,似乎都有了理由。 难怪,她的月信久久不来。 原本这身子的月信就十分不规律,去年的时候也有过一两个月不来的情况,因此她根本没往这方面猜。 毕竟,她哪里会想到,这样大的事情,府医会特意瞒着她呢? 二夫人扶着老夫人道:“宁雪,我们都是做下辈的,怎么可以这么对长辈说话?何况,你也是戚氏的女儿,难道不知道这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吗?谁让鸣佩她是偏房呢?反正她还年轻,等到郡主生下孩子,她再生又不是不行!” 薛鸣佩终于明白那是一碗什么药。 戚宁雪握住她的手:“佩娘,你……” “我……我不知道。” 薛鸣佩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表情甚至茫然,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爹娘爱宠着她长大,原本就没打算早嫁了她。因此一直到十六岁出事,她对于男女生育之事,都是一知半解。 几乎都是重生以来,和戚韫在一起之后才慢慢懂的。 关于怀孕之事,没有一个女性长辈在私底下传授她,周围目前也没有妇人有孕前期的具体情况出现,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年轻小丫头,她哪里知道什么征兆呢? 戚宁雪露出不忍的神色,对老夫人道:“即便如此,娘,鸣佩现在已经是大房的人了,此事长嫂知道吗?” “宁雪,你拿长嫂出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这个家,长嫂的地位,还在娘之上吗?”二夫人不阴不阳道。 “你闭嘴!”戚宁雪吼道,“关你这个嘴松心毒手长的泼妇什么事!” “……”二夫人被吼得愣住,收了声。 睁大眼睛,仿佛第一回认识戚宁雪。 从她见到这小姑子的第一天起,就没见过她这么凶过。 尤其是和离回来后,更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半死不活,现下怎么……怎么…… “况且,你们这个架势,分明是想害死鸣佩,那药是怎么得来的,经过了几个人的手,一概不知,就要往她嘴里灌?就是朝廷里审问犯人,也没有这样啊。” 戚宁雪比上一次见面更瘦了,空荡荡的衣服包裹的,仿佛是一具骷髅,深深凹陷下去的皮肉,都脱了形。 “佩娘做错了什么,要你们这样对她?” “没做错?”老夫人“哼”了一声。 二夫人:“许是宁雪你天天坐在佛堂里,不谙世事久了,竟然不知道临风院的事儿。鸣佩她毫无寡廉鲜耻,天天行狐媚之术,府里早就传遍了。要不然,以她这样的身子骨,嬷嬷天天仔细着,怎么还会有孕? 还不是因为她日日孟浪,邀宠献媚所致?” “说起来也难怪,谁让鸣佩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宁雪你也不经心。没人管教,大了可不就养成了这么个狐媚德性了吗?” “……你!” 戚宁雪的眼睛通红,颤抖着举起了匕首。 “怎么!”二夫人一惊,但又打心眼里小觑她,认定她不敢,犹讥讽道,“你还想伤我不成?难不成我哪里说错了?” 戚宁雪气得浑身发抖,竟然真得要冲上去和她拼命,却被薛鸣佩抱住了。 就她现在这个模样,动手怎么能不吃亏? 老夫人不耐烦道:“闹什么闹!倚露,再去煎药过来!今日,她是喝也得喝,不得也得喝!” 戚宁雪长舒一口气,转向老夫人,语气平静下来:“娘,我和鸣佩走,我们离开戚府。行了吗?” 屋内静了下来。 “我知道,这么多年了,您早就看不得、容不下我们母女。既然如此,我们走便是。白白受戚府养育这么多年,也尽够了。”戚宁雪凝视着自己的亲娘,目光却很空洞,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左右现在二公子已经娶了妻,不缺鸣佩一个侧室。 我带她走,从此我们二人便和戚氏无关,再也连累你们不得半分,如何?” 老夫人也诧异了。 她没想到,戚宁雪竟然会这么说。 这个女儿,丢人现眼地和离回来后,死乞白赖地留在娘家这么多年,也不肯听她的话再嫁,不就是贪图戚府的富贵,权势庇护,还有嫁妆铺子的供养吗? 现在,居然舍得主动提出离开了? “要走可以,先把她那孩子打了!”老夫人断然道,“不然,谁知道你会不会带着她躲出去,偷偷生下来,再回来用孩子拿捏阿韫?” 戚宁雪:“这件事情,我自然会和长嫂商议,就不劳烦娘费心了。” 薛鸣佩望着戚宁雪的模样,只觉得哪儿都不对劲,胆战心惊,听到老夫人的话,更是想拉着戚宁雪强行闯出去。 无论是不是真得有孕,她都不能任凭不怀好意的老夫人动手。 却见护卫们已经听命,将鸿福院围了起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把她们俩给我绑起来!” 就在这群护卫要上前动手的时候,另一队人马倏然列队而进,拦在了中间。 身后是跑的气喘吁吁的枫儿。 二夫人眉心一跳,怒视向一旁的侍女:“不是让你们看好那个胖丫头的吗!你们四五个人还看不住她一个?” 怎么又让她跑出去搬救兵了! 侍女把头一缩:“这……奴婢听见堂前出事,就立刻赶过去了,不知道枫儿是什么时候逃开的……” 看她长得白白胖胖,身手竟然这样敏捷灵敏? 来人皆是年轻力壮的青年,一个个看着就是练家子,和护卫们全然不同,吓得老夫人道:“大胆,你们受了何人指使!敢擅闯鸿福院!” 为首之人对老夫人一礼:“老夫人,我等奉二公子之命,要保护佩夫人的安危,如今得知佩夫人有难,不得不来此,还请老夫人见谅。” 话好像挺客气的,腰间的武器却凛然生寒。 老夫人闻言,几乎快气得厥过去。 “‘有难’……这是把老身当作什么了,啊? 他养着人,没孝敬过长辈,倒是用来护着这个……这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我看他真是被迷得昏头瞎眼了。怎么,今日我不放她,你们就要对我这个做祖母的动手了不成吗!” 原本以为阿韫只是年轻,一时贪恋美色,倒也正常,反正也没像阿燎那样花天酒地。可没想到,他为了薛鸣佩竟然连天地孝道,宗族礼法都视之无物,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老夫人又是痛心,又是胆战心惊。 薛鸣佩这个祸害,决不能留。 第一百二十八章 皇后病危 戚府门外,侍女扶着大夫人下了马车。 “夫人,您慢一点。” 大夫人的面色十分沉凝。 原本,从孙府医那里知道了鸣佩有了身孕,她便派人去太医院和济仁堂,试图找一个稳妥的落胎养人的方法。 可没想到,派去的人回来都禀告,说太医院现下十分繁忙,当值的太医全都被皇帝传召进宫了。 身为散医的辛夷,也不知去向,问济仁堂的药童,只说昨夜马车过来,有人找到辛夷,辛夷匆忙出去,便再没回来。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就在大夫人敏锐地嗅到了,其中不一般的气味时,六族之一的邱氏的五夫人,便下了个帖子,要和她一起吃茶。 邱氏是诗书大家,行事明和,在六族中比较低调中立,和戚氏的关系向来还不错,大夫人的母家和邱家这位五夫人的母家还是同宗,往日有什么事儿,彼此都会提前透露点消息。 之前大夫人便有意,将戚苒许配给邱氏的子弟,只是见女儿不愿早嫁,又搁置了想法。 邱五夫人吃茶是假,怕是另有话说。 大夫人只能把临风院的事情放在了一旁赴宴。 到了地方,便见邱五夫人站了起来,肃然低声道:“姐姐,你可知道,前日永宁宫出事了!” 皇后的永宁宫? 大夫人诧异:“你是说谢皇后她……” “之前皇后一病不起,就是勉强度日。谁知道前儿夜里,皇后梦里惊厥,吐出来一口血,之后便愈发不好了。”五夫人凑到她的耳边道,“我听我那小姑子传信过来说,皇后怕是要不行了。” 邱家上一代的小姐,有入宫做了娘娘的,这方面的消息比戚氏更加灵便。 “太医院的人也没法子吗?”大夫人凛然。 邱五夫人摇了摇头:“陛下连夜召集太医院,让所有人一力救治皇后,可到现在为止,还都是束手无措。所以陛下已经下旨,让人把京城里其他医术高超,尤其擅长医治女子的大夫,全都传召进宫了。” 大夫人恍然。 怪不得她派去去济仁堂的人扑了个空。 现下只怕京城其他医馆的好大夫也都进宫了。 毕竟,谁都知道,皇帝对谢皇后的在意。 帝后纠缠四十余年,做过最志同道合的盟友,也做过最貌合神离的对手,信到极处过,也疑到极处过。 至亲至疏,至爱至恨。 无论皇帝现在对这个陪伴自己一生的女人,到底是怎样的感情,都不能轻易放下她。 这段时间太医院的人恐怕不敢分心。 难道落胎的事情还要再等一等吗?只怕是等不及。 邱五夫人道:“无论如何,现在都是极为紧要的关头,多少人盯着永宁宫的变动呢。若是那一位真得去了,这下一个皇后的位置……” 她点到为止:“总之,你们府现下没男人在京城,又和新的东宫刚有姻亲关系,你还是注意着些。” 大夫人谢了她的好意,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一直到回到府里也还是眉眼不展。 本就千头百绪,结果一到明桐院,却见自己的侍女急匆匆过来道:“夫人,郡主等候多时了!” 温盈?大夫人只见这个过门后一向端庄雍容的儿媳,此时却是满面焦急,眼角甚至带了眼泪,似乎六神无主。 “怎么了?” “母亲!”温盈三步做一步走来,竟然直接跪了下来,捉住大夫人的衣角,“不好了啊!您可算是回来了,您再不来……儿媳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夫人心下一沉,厉声问道。 “阿韫的人——阿韫的人在鸿福院里闹起来了,不仅冲撞老夫人,竟然还、还打算在鸿福院里动手!”温盈哭道,“都是儿媳不好,没有管好临风院的人,咳咳咳……” 她说到情绪激动之处,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泛起红色,看上去更加病气沉沉,让人怜惜。 大夫人只觉得像是被人一拳砸上了百会穴:“你先起来,还病着呢,母亲岂会怪你?来,说清楚了,什么叫作在鸿福院动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他们这样大胆!” “阿韫这一次离开灵州之前,留下了自己身边养着的一部分护卫,我原以为他是怕府里出什么变故,便也没多问。可谁知道,那是阿韫特意留下了保护薛妹妹的。”温盈哭道,“今儿您一走,老夫人便让薛妹妹去鸿福院,有事情交代。我正在喝药,却听燕啭说,阿韫留下来的这些护卫……自作主张闯了过去……” 大夫人听完,已经是面沉如水,胸口都气得起伏起来。 “母亲,我是真得怕啊。我知道阿韫担心薛妹妹受府里人欺负,可是这些护卫怎么能这样不晓事呢? 眼下正是阿韫要担任族长的重要关头,朝廷也打算让他升迁呢。这样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让那些小人知道了,以此为借口弹劾阿韫不孝,那可怎么办!” “我的儿,你快起来,地上凉。”大夫人艰难稳住了情绪,先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儿媳,“难为你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胸襟和眼界,替他着想。阿韫能够娶你为妇,是他的福气,可惜他不懂得珍惜。” 这才是他们这样人家的主母应有的做派。 “你且放宽心,这事儿都有母亲呢。” 温盈这段时间病得瘦了好些,也不像刚入府的时候那样天天盛妆,似乎没心思打扮了。 她那个孽障儿子,娶了人家还不好好待人家,让她伤心又伤身,一个金枝玉叶,作践成这个憔悴模样。 来日见了太子妃,她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这要是她的阿苒嫁过去后这样受委屈,她是决计不容的。 “燕啭,莺啼,伺候郡主回屋子里歇息!” “是!” 大夫人衣裳都来不及换,便带着人往鸿福院赶去。 她倒要亲自看看车,阿韫这个混账,要为了薛鸣佩怎么闹! 目睹着大夫人离去的背影,温盈慢下了回去的脚步,眼波深深,轻轻笑了。 大夫人再怎么仁和慈爱,怜惜苦命的外甥女儿,这份怜惜也不会越过儿子去。 当她发现自己眼里本应该身处“弱势”的侧室,反而凭着儿子的宠爱成了强势的那一方,甚至威胁到了儿子的前程的时候,只会愈发觉得,自己之前的怜惜是喂了狗。 “郡主,不亲自过去看看吗?”燕啭低声道。 “去什么去?”温盈柔声道,“我病得这样厉害,哪里有精神掺和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是我错了 “——你们都给我住手!” 到了鸿福院,映入眼帘的,便是严阵以待,围起来的府中护卫,和阿韫手底下那些人。 果然如温盈所说的那样,剑拔弩张,让人见了,知道的说是一家人生了误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理寺要捉拿钦犯呢! 戚韫这是把他公务那一套使到府里来了吗! 看到勃然而怒的大夫人,戚韫的近卫们仍是没有动作。 倒是老夫人,看到大夫人,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口子,扬声怒道:“好啊,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吧!现下要为了美色,对他亲祖母动起手了!我们戚氏几百年来,何曾出过这样的事情?” “等到相爷回来,老身倒是要让他好好评评理,这就是他选定的好继承人吗!” “娘息怒,现下阿韫不在府里,此事想来是有误会。我看多半是这些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并不是阿韫的本意。”大夫人更是讪讪,“阿韫往日何曾对您少过孝敬?” 无论如何,此事都是大房不占理。 “怎么,连我的话也不管用了?二公子离开之前,是这样交代你们的吗?”大夫人眼中带了寒意,“为了保护佩姨娘,以下犯上没关系,孝悌也不管了!等他回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连我这个娘也不认了!” 见大夫人说到了这个地步,近卫们对视一眼,到底还是放下了兵器,低头收回了队形,退散开来。 既然大房的主母来了,总不会眼睁睁任凭老夫人把佩夫人捆起来了吧? 大夫人走进去,便看到了瘫在中间,被护住的戚宁雪和薛鸣佩。 两个人抱成一团,衣襟凌乱,哪里有一点相府出身的模样? 这个小姑子……平时不见她教养鸣佩,这个时候就看见她了! “舅母……”看到大夫人来了,薛鸣佩松了一口气,露出放松的笑容来,“老夫人她说……” “——住口!” “啪!” 不等薛鸣佩说完,一个耳光迎面打来。 把她整个人彻底打懵了。 笑容凝固在唇角,没来得及收起。 “鸣佩,我本以为你是个懂事的,所以之前阿韫再怎么宠着你,纵着你胡闹,舅母都没有怪过你。” 大夫人第一次用这样严厉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是她刚重生过来,大夫人还不喜欢她的时候,都没有过的。 “你太让我失望了。” 薛鸣佩只觉得一只耳朵微微嗡鸣,脸上的火辣倒在其次,反而是心尖,漫上彻骨的疼痛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可身子滞在了原地,眼前的一切都被拉长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化为实质穿来,让她无地自容,无可申辩,无言以对。 戚宁雪诧异,接着便把她护在后面,望着她脸上浮起来的红痕,心痛不已:“你打她做什么!她有什么错?长嫂,你就不问一句,娘好好地把佩娘叫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二夫人插嘴道:“宁雪,你这话说的,仿佛娘做了什么不该的事情似的。不就是知道了鸣佩有了身孕,要按照家规处理吗? 自从长嫂掌事以来,这戚府的侍妾中,前前后后落胎的,一共有五人。里面既有小辈,也有平辈屋子里的。长嫂一视同仁,处事公允,难道到了鸣佩这儿,就要单单为她破例不成吗?” 戚宁雪:“我何时说了要为鸣佩破例,只是怕那药会伤了鸣佩……” “女子落胎,哪有不伤身的?你我谁没生育过?宫里的娘娘都受得呢,偏偏就她这样娇贵!” “娘也是想着,这到底是长嫂的亲孙子,怜惜长嫂不忍亲自下手,所以才替她做了。本是娘疼爱小辈的心意,到了宁雪你的口中,却说得像是我们这些长辈要欺负她似的。你甚至还动起了刀子,要威胁娘,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混账做派! 宁雪,你怎么忍心的啊?” 二夫人步步紧逼,说得戚宁雪毫无反驳之机,加上她手里握着的匕首,和乱发疯态,更加佐证了二夫人的话。 “今日之事,娘受惊了。” 大夫人听完了全程,心里更加怨起戚宁雪。 平日什么都不管,关键时候就会出来添乱!一定是她小题大做,和老夫人又向来不和,导致矛盾激化。这个小姑子,一直不怎么会为人处世,偏偏这一次连累他们大房成这样,和娘撕破了脸。 她自认对她和她女儿够好了,她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吗! “跟我回去。”大夫人压着怒火,对薛鸣佩道。 二夫人急了:“长嫂,难不成你还要护着鸣佩,保下这一胎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到时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阿韫宠妾灭妻……” “多谢弟妹关心,你多虑了。”大夫人皮笑肉不笑,道,“鸣佩不过是个妾而已,怎么配生下长子?阿韫如今已经有了正妻,郡主才是我的儿媳。不用弟妹提醒我,这一胎,我本也没打算留。” “只是没想到明桐院的事儿,居然这么快就让弟妹知道得这样清楚,真是难为弟妹对大房的关心了。不过,眼见着阿燎就要娶亲,以后二房的事情只多不少。 我奉劝弟妹一句,有那个精力,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免得他又被人从赌坊的人押下来,让满梁京的人眼瞅着府里的人拿银子去接!” “你!你——”二夫人气得七窍生烟,还想怼回去,却见戚韫手底下的人上前几步,护住了夫人,又消了气焰。 她敢惹戚宁雪,但确实不能真和长嫂撕破脸。 脸色变换几轮,讪讪道:“长嫂,我只是担心而已,没有别的意思,都是一家人啊……” 大夫人懒得理她,亲自给老夫人赔礼道歉,又对薛鸣佩道:“跪下!” 薛鸣佩敞着一张红痕没消的脸,低垂着眉眼,顺从地跪在了老夫人面前。 “磕头,认错!” “……”薛鸣佩张了张嘴唇,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她要认什么错?错在察觉到那药来者不善的时候,没有乖乖喝下吗?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可能有了身孕。 还是错在得知老夫人要把自己捆起来的时候,试图逃出鸿福院? 说起来,原来大夫人也早就知道了她有孕,可是却没打算让她知道。 老夫人只是抢先一步做了大夫人想做的事情罢了。 “你还不认错!”见她这个半死不活的犟种样子,大夫人又气又失望,低声道,“冤家,你要害死阿韫不成吗!啊?” “……”薛鸣佩的喉咙滚了滚,身子因为紧绷而颤抖。 在大夫人逼迫的目光中,她终于还是俯首磕头。 “老夫人,是我……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求您原谅。”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膝盖处的衣料。 第一百三十章 离开戚府 见薛鸣佩认错,老夫人才觉得面子上好看了一些。 “哼,罢了罢了,谁让老身是做长辈的呢,儿孙都是债。既然你来了,我也懒得管了!带她回去吧。 对了,刚刚在这儿,宁雪还说,要带鸣佩彻底离开戚府呢。 呵呵,戚府护了养了她们母女二人这么久了,如今一有不遂心的,就要甩脸子走人,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我看啊,等阿韫回来,你也好好商议着吧,既然人家有了走的心,留也留不住!” 什么? 离开戚府? 大夫人咬了咬牙根,到底不想继续在鸿福院丢人现眼,只柔声道:“娘消消气,今天也累了,早些休息吧,这些孩子们的事情,都让儿媳来处理就好。” “倚露,还不快扶老夫人进去?” 在大夫人的安排下,戚府后宅这一场闹腾总算是平息下来。 她带着戚宁雪和薛鸣佩,还有那些护卫都回了明桐院。 护卫们是听戚韫的命令行事,她便只象征性地罚了,堵住其他院子的嘴,打算等戚韫回来再好好审问他,到时候再处理。 眼下更要紧的,是薛鸣佩的事情。 明桐院的主堂,薛鸣佩来了不知道多少次,从来没有经历过氛围这样沉抑的时候,静得催人心慌。 “娘说,你要走?” 大夫人坐在主座,这一次,脸上没了半点笑意。 戚宁雪:“是我说的。” “原本我就不用不同意佩娘和阿韫的事情,只是见他们二人感情好,只好接受。要是一直像去年那样,我也不会这样不知好歹。” “可是现下,长嫂也看到了,阿韫有了身份尊贵的正妻,佩娘何敢与其相争?今日我到了鸿福院,看到的是什么?” “几个丫鬟,也能随便押着佩娘要给她灌药!”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如趁着还有这一口气在,带佩娘离开,也省得我死了以后,泉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 之前,她阻止不了她的鸣佩伤害自己。 现在起码要在佩娘身上弥补一二。 何况无论如何,这具身体都是她女儿的,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骨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作践呢? 戚宁雪说完,便喘作了一团,瘦骨嶙峋的脸甚至有些瘆人。 薛鸣佩连忙扶住了她,心里酸涩无比,无法形容。 大夫人听完,却只是愈发觉得寒心又可笑。 “不同意,戚宁雪,你不同意当初怎么不说?现在倒是这样一幅受害的嘴脸了!‘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被谁欺负?你是在怪我吗?” “你问问你女儿,让她亲口说:她嫁给阿韫的这一年多,在临风院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阿韫是怎么对她的?我又是怎么对她的?啊?” “你还说郡主尊贵,难道郡主容不下她了吗?阿韫甚至因为她,冷落郡主几个月,让她这个正妻受苦。” 戚宁雪竟然这样说,薛鸣佩往日都是怎么在她面前说大房的? 大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当日竟然真得觉得薛鸣佩是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好孩子。 这一年多以来,她是真心实意疼她啊。 一想到自己这个做舅母,做婆母的,因为心疼她,还特意早起去给她打听好大夫,就因为不想她受苦……坚韧干练如大夫人,鼻子都酸了起来。 是她看错了。 一片好心,全喂给了白眼狼! 以前就觉得薛鸣佩心术不正,心机深沉。 末了,竟然还是被她哄骗过去了! 当日婆子说薛鸣佩在护国寺蓄意勾引阿韫的时候,她还不信,斥责了对方。现在想想,她是真傻啊,竟然以为薛鸣佩真得会安分守己地照顾阿韫。 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她就是发现以前那个作态行不通,才故意换了一个模样。一开始还言之凿凿,说什么一定会避开表哥,不再和以前一样。 结果呢?还不是勾引了阿韫?甚至比以往更甚! 薛鸣佩顶着大夫人愈发愤恨怨怼的目光,跪了下来。 先是把老夫人派人让她去,到鸿福院里发生的详情始末说了,又感谢大夫人对自己的照顾。 “事已至此,佩娘别无他话,还请舅母开恩,允我和娘离开戚府,自立门户去。” 她确实是错了,天真可笑。 连辛夷大夫都看得出来,说她根本不适合戚府这样的地方,她竟然还心存幻想地留下来。 她根本适应不了这里的规则。 明明已经尽自己最大力量地小心谨慎了,殚精竭虑,可还是把日子过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太累了。 她都快忘了,当初策马赶车,女扮男装,四海游商的时候,是什么样了。 那样艰难辛苦,却自由热烈的日子。 仿佛都是几百年前,另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好!我同意了!”听到这番话,大夫人彻底冷了心肠,漠然道,“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你把孩子打了,等阿韫回来,我就去官府,将当日你们二人的婚契给销了。 你放心,那些铺子是你娘的嫁妆,还是你们的,不会昧下一两银子!” 大梁律法,一般只有正经嫁娶需要在官府申请婚契,也有少量人家,会给地位和感情特殊的贵妾一张婚契。 当初阿韫心疼她,在外头上,尽可能地全了她的体面,连婚契也不落,生怕别人因为她的身世和身份,怠慢于她。 真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 “舅母对我多有照顾,是鸣佩……辜负了您的爱重。”薛鸣佩白着张脸,俯身而拜,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她不得不承认,来到戚府之后,最依赖的长辈便是大夫人,比起戚宁雪,在舅母的身上,感受到的关切更多。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为了找个靠山,所以逢迎讨好,到后面,她是真心把她当作半个娘孝敬。 和戚苒一起抢着给她捏肩,被她轻拍着捏脸的日子,明明还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一眨眼,却…… 大夫人见她这样,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侧过头去,醒了醒鼻子。 “你放心,我也知道落胎会吃苦头,不会粗暴行事,会给你找好大夫,让你好好静养。” 薛鸣佩摸着自己的小腹,低下头来,依旧没有什么实感。 “舅母,我——我真得有孕了吗?” 她怔怔道。 “……” 大夫人后知后觉,在薛鸣佩的角度,好好地便被老夫人拉去灌药,哪里能不害怕,陡然知道了有孕,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要落胎,还怀着身子被当众掌掴,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 她放缓了语气:“孙大夫说的,快两个月,还早呢,你自然是摸不出来的。等以后你又有——” 大夫人突然意识到,以后薛鸣佩再有孕,就不是自己的孙儿了,更是心情复杂,没能说得下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阿韫太不像话,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地步? “你们先休息吧,临风院现下乱糟糟的,就在明桐院的屋子里睡一觉。尤其是鸣佩,小心些身子。” 大夫人现在看到她们俩就烦,借口还有事情要忙,让侍女带人去歇息,也让她们冷静下来。 至于临风院,郡主现下还病着呢,不如留她们在自己这儿,省得让温盈难受。 等进了屋子,没有了其他人,怔愣很久的薛鸣佩,突然抬头问枫儿:“你是怎么想到,回临风院找那些护卫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背后推手 枫儿原本正抹着眼泪,为自家小姐伤心,听到主子问话,胖乎乎的小脸懵了懵,思忖片刻道: “当时进了鸿福院,主子进去之后,我在外面伺候,本想打探打探情况,却被鸿福院的人拦住,不许我走动一步。那时候我就觉得不对。 后来,我偷听到药房那里,几个侍女说什么这个药的药性厉害。一个说是不是得放少一些,怕闹出人命,另一个却说一定要多加一些,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枫儿以为这些人是要给薛鸣佩下毒,吓得魂飞魄散。 不管那是什么药,反正听着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正是六神无主,又听到鸿福院的侍女小声说,二公子这样宠爱佩姨娘,回来之后会不会问她们这些下人的罪,还有人说二公子会不会在戚府留了人保护佩姨娘,不如派人去把护卫们叫来,也能防止佩姨娘逃出去。 枫儿受了提醒,想到了二公子临走之前留下的那些人。 “鸣佩,这些人都是功夫不错的好手,我去灵州以后,就让他们来保护你吧。” 还是二公子考虑得周到! 枫儿立刻找法子跑了出去,事情紧急,为了确保那些护卫赶紧来救人,还把事情说得严重了一些。 …… 枫儿说完,薛鸣佩蹙眉:“鸿福院一开始就让你跟着我进去,显然是害怕你去通风报信,像上次一样找救兵来,所以要看守住你。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让你发现药房的动静,还让你逃出来呢?” “这——”枫儿傻了眼,努力回想,“主子,枫儿当时急得很,就没想那么多,想着赶紧跑,可巧便有个姑姑,把看着我的那两个人给喊走了……” 偷跑出去的时候,又幸运地钻了护卫们的空子。 现在主子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确实是太过顺利了。 戚宁雪抓住薛鸣佩的手:“佩娘,你是说,是有人故意引戚韫的护卫过来的?”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枫儿,你回临风院找人的时候,也没有遇上人拦着你,或者问你的话吗?” “没有……” 薛鸣佩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么轻松顺利,不仅鸿福院的人贴心,临风院里郡主的人,也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吗? “夫人,您又是怎么知道主子在鸿福院出事的呢?”枫儿意识到不对劲,咽了咽口水,望向戚宁雪。 “是临风院里伺候佩娘的丫鬟,跑来和瑞云说的,还说得十分严重。”戚宁雪说了始末。 薛鸣佩听完,心里有了计较。 那丫鬟确实是伺候她的,却也只是做一些粗活。 画琴她们尚且不明就里,不敢轻举妄动,这个小丫鬟怎么就突然这么“忠心”,担心起她的生死安危,还跑那么远去琅心院找戚宁雪? “佩娘,你怀疑得不错。这件事情原本是老夫人和二房的人要对你不利,可是在什么人的推动下,竟然就变成了,你借着戚韫留下来的人,挟持威胁长辈了。”戚宁雪越想越心惊。 这样的变化,也让薛鸣佩彻底失去了大夫人这个靠山的信任偏爱。 “佩娘,把这些都告诉长嫂吧。” 戚宁雪看得出来,这孩子对大夫人是有感情的,不忍让她继续受误会。 “说什么呢?没有实证,这都是我们的猜测而已。戚韫的人闯入鸿福院,要为了我对老夫人不敬,都是事实。” 薛鸣佩无力地笑了笑。 她本来就想离开戚府,只是戚韫不肯放自己走。现在不是正好吗? “娘,明天我想去和舅母说,在二公子回来之前,就离开戚府。”薛鸣佩漠然道,“我怕他回来了,又生出更多事端。” 大夫人是戚府主母,也是戚韫的亲娘,处置一个侍妾的去向,本就是她的权职所在。 若是戚韫回来了,知道她有了孩子,不让她走,闹得更加满城风雨可如何是好? 却见戚宁雪愣住了,没能一下子接上她的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佩娘,你……你刚刚喊我什么?” 薛鸣佩笑了笑:“娘,您怎么了?” 若不是戚宁雪冲进来,那时候她已经被灌进去那药了,以二房的不怀好意,只怕现在半条命都没了。 她拿着匕首护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刻,薛鸣佩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娘。 当年,她还小的时候,跟着娘去舅舅那里,路上遇上歹人,娘便拿出了护身的武器,挡在自己面前。 其实她不会什么功夫,拿的剑只是个装饰用的花架子,歹人也都是雇的镖行的人还有护卫们赶走的。 可是有些安心,只有母亲能给孩子。 “……”戚宁雪磕巴了一下,“没、没什么。” 没想到,佩娘在知道真相之后,竟然还愿意喊她这一声。 “咳咳,可是佩娘,你舍得离开二公子吗?”当时在老夫人面前说,也是情急之下被激的,想到听说的戚韫对佩娘的宠爱,戚宁雪担心道。 “想什么呢,娘,那天晚上我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第一次和戚宁雪坦诚相待,剖开彼此的秘密的那一晚,末了戚宁雪曾经问她,和戚韫的事情,是怎么打算的,既然家人尚在,她还愿意就这样一直留在戚府吗? 当时的薛鸣佩,其实已经预知到了,自己和戚韫大概是走不到什么好结局的。 告诉戚宁雪,时机到了,她不走,也有人让她走。 “现在,就是那个时机了。” “可是,你不难过吗?” 还有那个孩子…… 薛鸣佩没说话,这一天她已经太过疲倦,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本就累得厉害,于是依偎进了戚宁雪的怀里。 “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等离开了戚府,我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 “……”戚宁雪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道,“好。” 有什么,还是等佩娘缓过来再说吧。 谁知道,一切却并不如她们所想的那样。 就在薛鸣佩陷入暂时的休憩之时,一骑扬尘,匆匆地过了梁京城门。 守城的禁军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忍不住冲着马儿的屁股骂了几声,一脸不可置信地问检验关口的下属:“刚才那是谁啊!梁京里还敢这么横冲直撞地跑进去!” 看衣裳又不是送军情的,赶着去投胎呢! 头目斥责手下:“看着就不寻常,你们居然不把人拦下来?” “大人,我们……我们原本也想拦,可马上的人出示的……是大理寺的牌子啊……” 大理寺! 禁军头目心下一凛,难道是京城又出了什么紧急的大案子了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法有孕 再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寝房里陌生的陈设,薛鸣佩依旧如坠梦间。 好一会儿才又回想起来之前的一切。 她怔然地望着天花板,手慢慢摸到了小腹的地方。 那里依旧和以前一样,纤薄柔软,摸不出什么异常的情况。让她无法想象,现在里面有个孩子。 虽然孙府医是在戚府当差多年的老大夫了,而且据说怀孕的滑脉非常好分辨,有经验的大夫不可能摸错。可是昨天的事情发生得太过奇怪,让她觉得背后云谲波诡,无法放心。 即便面临着被强行落胎的前景,因为太仓促,比起伤心不舍,她现在心里的怪异之感更多。 今日还是要再请一位府外的大夫也把个脉才行。 “枫儿,伺候我梳洗。” 时辰看上去不早了,她也该去给大夫人请安,再商议着自己想的那件事情。 只是如今在明桐院,到底不如之前那样轻松,来到了主屋外面,薛鸣佩却迟迟没敢进去,心中郁卒。 “主子……” “我没事。”薛鸣佩叹了口气,“我先去茶房给大夫人点茶再进去吧。 ” 以前,大夫人就爱她那一手精妙的点茶功夫。 希望她能够同意,在戚韫回来之前,就让自己离开。 主院堂屋之内。 “夫人!夫人!外面……外面……” “又怎么了!” 大夫人刚睡了一觉,缓过神来,梳洗完了打算传饭,就听见了丫鬟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是鸣佩那里怎么了,还是二房又幺蛾子了,又或者是府外发生了什么? 生怕这个节骨眼又出了什么问题。 “二……二公子……”丫鬟指着门外,小脸憋得涨红。 不等她说完,便听到了院门外下人们一叠声的请安,下一瞬,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大夫人怔然望着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年老体衰,出现了什么幻觉。 她还没睡醒吗? 起得太猛,看到阿韫了? 戚韫身上还穿着祭祖的一身素白麻衣,气息不稳,额头上汗水俨然,看见大夫人,立刻跪了下来:“娘。” “……你。”大夫人一阵阵恍惚,指着他,手指点了点,几乎站不稳,“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时此刻,他不应该在灵州宗祠吗! 还有,其他人呢?怎么就他一个,这么一副赶命的模样跑回来了! 大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拼命按捺住心头的火气:“你不要和娘说,你是收到了府里的传信,知道了鸣佩的事情,所以就把祭祖大事都抛到了一边,一个人跑回来了!” “娘,鸣佩现在如何?” 戚韫没有回答大夫人的问话,仿佛是一个默认。 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几乎快把大夫人气得厥过去。 “你——你这个孽障!孽障!” “娘,灵州那边您不用担心,儿回来之前已经打点好一切了。只是我得到传信,说鸣佩有了身孕,便察觉出不对。”戚韫俯身一拜,“此事之中一定有诈,儿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设计陷害,娘请听我说完!” “……设计陷害!”大夫人一阵眩晕,掐了一下自己人中。 忍了又忍。 没忍住。 ——一脚踹到了儿子的背上。 去他的大家主母礼仪风范! “规矩是祖宗定下的!人是你睡的!孩子是我要打的!”大夫人没把这浑小子踢翻,自己反而差点没站稳,“谁要陷害?陷害什么?” 戚韫生受了这一脚,等娘出气了,才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鸣佩她,不可能有孕。” “……” 大夫人撸袖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你——你说什么?” “从去年开始,儿便一直给鸣佩用药。”戚韫直视着大夫人的眼睛,“她是不可能有孕的。” 明桐院里,忽而一片死寂。 就连大夫人,也被戚韫这句话惊住,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用……用药? 母子二人,一跪一立,阒然相视,唯余秋风拂过,卷起一地尘埃。 直到身后传来了丫鬟犹豫疑惑的声音:“佩姨娘?” “……” 戚韫猛地回过头去。 主堂门前,薛鸣佩手里提着一盏茶,僵立着望着他,摇摇欲坠。 “……鸣佩!” 不——她怎么在明桐院! 戚韫原本以为,此时此刻她还在临风院。 “……你。” 薛鸣佩张了张嘴,握着茶提把的手微微发颤,几乎快握不住,喉头滚了滚,才艰难问出来。 “这一年多以来,你说,你说的那个给我调理身体的药……” 当时郎君满眼关切,隐隐叮嘱,犹在眼前。 当时自己感动不已,满心相许,如是昨日。 “辛夷说了,你身子骨本就不牢实,今年又接连伤病,必须固本培元。这药不仅要吃,还得一直吃下去。” “表哥,你和辛夷大夫说一声,让她稍微调一味别这么难喝的呗。这要是一时的,我都还能忍受。长年累月地喝下去,固本不固本我不知道,舌头肯定先废掉了。” “又撒娇了?好吧,回头我问问辛夷,看能不能再调。不过先说好,这样费心费时,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撒娇使性躲药了。” “我又不是任性的小孩子,当然知道你和辛夷大夫是为我好,一定乖乖喝药。” …… 他说了,她便信了。 甚至从来没想过要拿着药去验证一番。 即便那是毒药,她也就一饮而尽了。 只因为那时的她已经坚信,他绝不会害自己。 “鸣佩……”戚韫蹙眉,“你听我说——” “你说。” 薛鸣佩几乎快站不住,红着眼和他对视。哪怕双脚十分想即刻逃离,寻一方安静之地,不看此人一眼,却还是逼迫自己站在原地,等他把话说完。 “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戚韫走到她面前:“我确实是瞒了你,可也是为了你好。辛夷说你的身子弱,又接连遭逢落水和挟持,要调理就已经很是不易,若是生育,只怕会耗尽生机,有损寿命。” 他握住她的肩膀,沉声道:“鸣佩,女子生育本就是半只脚踏在鬼门关上,我不想失去你。” 薛鸣佩笑了笑:“还有呢?不止这一个原因吧?” “……”戚韫缓缓吐了一口气,“还有,薛家到底不一般,那孩子若是生下来,以后只怕会承受诸多非议,难以在戚氏立足。” “戚氏子弟,怎么能有薛氏血脉,你能纳我为妾,已经是担险的,又怎么能继续因为我,再有一个身份有碍的亲子呢?我明白,我都明白。” 眼泪一颗颗滚了下来。 “鸣佩,我——”戚韫欲言又止。 是,他就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不同意 身为六族嫡子,戚韫从小就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明白,世家子弟的显贵和不易。 一个生母身份有碍的孩子,无论男女,他以后的人生都会格外艰难。 明明可以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生而为天之骄子,受家族荫庇,却偏偏因为这个,而永远矮人一头,以后无论仕途还是姻缘,大事小事,都会受到影响。 差别对待会伴随一生,不断提醒着这孩子,他和其他人的不同。 这是何等的痛苦? 他戚韫的孩子,不该受这种痛苦。 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有可能让他失去鸣佩呢? 那还不如,永远不让这个孩子来到人世间。 于是,他找人配了一副药,日久天长,能让女儿家无法生育,和托辛夷配的真正调养身子的药混在一起。 即便他怕对鸣佩有碍,没有让她日日用,只是一个月喝一两次,但就她的体质,加上府里避子的各种法子,鸣佩也不可能有孕。 因此,一收到属下的来信,戚韫便笃定,府里出了问题,一定是有人蓄意引导陷害,想打着孕事的幌子对大房下手,怕夜长梦多,放心不下,干脆快马加鞭赶回来。 一夜没睡。 落得一身落拓潦草。 刚入府的时候,门子差点没认出来他。 薛鸣佩听完,笑了一下。 真是令人感动。 多么好心,多么体贴,多么善解人意。 “二公子比我想得周到,不像我自私自利。”薛鸣佩收了笑意,“那你为何这么久了,都不曾告诉我呢?如果没有这件事情,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等我吃着那药,三年五年,十年也无孕,自责无能的时候,再来宽容地安慰我?” “鸣佩,我只是怕你难过。”戚韫道,“毕竟之前,我看你,似乎还挺喜欢小孩的……” “谢谢您,二公子。不用解释了,我都知道。” “从来都是这样的,您如此体贴地为我考量好了一切,论谁看了不得说一句深情?从来不用考虑过我是怎么想的,我需不需要,愿不愿意。” 薛鸣佩低下头来:“是啊,我哪里配在您面前讨要这些?您说得对,确实是我贪得无厌了。” 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大哥的性命,把身子卖给了这个男人的。 哪里还有资格讨要更多? 她能不能生孩子,都没有资格知道和选择,都应该全部由他掌控。 即便……即便他斩断了她所有退路,让她一生都只能依附于他,她也应该甘之如饴地受着! “鸣佩——” 戚韫的眼中有怜惜,却没有一丝愧疚和后悔:“我知道,你陡然知道,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几天你受苦了,先去好好歇息吧,府里的事情现在交给我,你放心。” “不用了。” 薛鸣佩拂去了他的胳膊,木着脸道: “既然二公子回来了,大夫人也在这儿,正好。” “昨日,大夫人已经答应了,我和娘会离开戚府,婚契也会销掉。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二公子的人。” “没有怀孕更好,正好省了落胎这一步。” 戚韫目光一凝。 良久没有言语的大夫人,也慢慢走到了门前,眼神变得复杂:“鸣佩……” 她现在也是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知该作何回应。 若是鸣佩根本没有孕,她这几日受的这一切……难道真是有人设计? “舅母,这么久以来,您对我的照顾,鸣佩都记在心里。就算以后鸣佩不住在这里,心里也一直记着您是我的舅母。” 薛鸣佩跪了下来:“还请舅母做主,今日便放我和娘出府!” “——你要去哪儿?” 戚韫一手捏住她的胳膊,阻止了这个下跪的动作,表情冷了下来,“离开?你还能去哪儿?” “那就不劳二公子担忧了,天大地大,我又不会饿死,总有我的去处。” “……薛鸣佩,你现在已经不能生孩子了。以你这个出身,和这个身子,还有谁会娶你?” 就算是卑贱商户,也不见得能愿意让一个无法生育的罪臣之女为正室。 那个郑家,往日不过是看她有戚府为倚靠,所以对她逢迎。她真以为自己离开戚府,郑子衿还会像以前那样吗?是不是还想着能光明正大嫁给他? 天真,愚钝,可笑。 这世间只有他,愿意担险娶她,愿意护着她。 “戚韫。”薛鸣佩一字一句,“这也是你喂我那药的原因吗?” 彻骨寒意沁入肌肤,一阵风吹来,凉得人身体瑟瑟,心也瑟瑟,教人恍然,无声无息间,秋天是真得来了。 “我不会同意的。” 良久,戚韫一个起手,轻巧地箍住了她的腕子,迫人站起身来。 “我不同意。” 薛鸣佩任凭他动作,仿佛提线木偶,只是低下头去,却不再看他一眼,也不发一语。 “——我绝不同意。” 大夫人缓缓摇头,似叹似惊,面容前所未有得严肃:“阿韫,你放开她。” 戚韫表情未改,不仅不放,还将薛鸣佩打横抱起:“娘,鸣佩一时忧伤,冲动之下难免说气话,儿送她回临风院。至于祖母那边,儿一会儿就去给一个交代,绝不会让您为难。” “我让你把她放下!”大夫人忍无可忍,指着他的脸,气得胸脯起伏,“你现在,连娘的的话,都不听了吗?” “戚韫,娘教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儿郎,可你——你却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她是个人,不是什么猫儿鸟儿,当初娘答应让你纳她,不是让你用阴私手段作践枕边人的。你这样,对得起她为你挨的鞭子,对得起她不眠不休地……” 戚韫:“娘消消气,这是儿院子里的事情,儿自然会处理好。” “你——戚韫——” “娘,儿现在已经是戚氏的族长了。”戚韫摸了摸薛鸣佩的脸庞,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日要吃什么,“即便是娘,现下也不能越过我,处置我院子里的人。 您劳累几日,好好歇息吧,儿告辞。” 言罢,转身离去。 大夫人踉跄几步,语调凄然:“戚韫!” 她惊疑不定,脑海中飞速地闪过一幕幕。这孩子在她面前,好像一直都是那个偶尔混球,但可靠懂事的阿韫。 即便从去年开始,夫君就在自己面前抱怨,说儿子现在主意越来越大,总是自作主张的时候,她也是不以为意,还要怼夫君一句“儿子长大了,把你这个老子的担子都扛了过去,自然要有主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阿韫,变得这样教她陌生?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所谓假孕 “你——你说什么!” 临风院里,正在“养病”的温盈听到莺啼的传话,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戚韫回来了!他现在不是在灵州吗!” “灵州毕竟就在京城西边,一天之内就能赶回来,听门子所说,二公子的模样,是彻夜未眠,快马加鞭而来。” “那也不可能!难道戚慎,还有灵州宗祠的那些人,就这么眼睁睁地顺着他吗?他这样胡作非为,怎么还能容他接任族长的位置!”温盈浑身发抖。 难道……难道对于戚韫而言,薛氏这个贱人,比族长之位更重要吗? 不可能。 不可能……她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他,身为六族儿郎,斟酌损益是刻在骨髓里的求生之道。为了能在这个年纪继任族长之位,戚韫此前付出了多少心血,怎么会为了一个侍妾就将之付诸东流呢? 温盈立刻换好衣服,就要出去亲眼看看。 推开门之后,却正好看见,戚韫亲自抱着薛鸣佩,入了西厢房。 “……” 她喉头哽咽,难堪出声:“夫君。” 戚韫闻声,只淡淡地望了她一眼,明明什么都没有说,眼神中的了然,却胜过了千言万语,让温盈觉得自己身处其中,就是无处遁形。 “戚韫!” “郡主不是病了吗?那就继续好生休养吧。”戚韫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当天,戚韫便雷厉风行地聚集了所有府医,在大夫人和老夫人面前依次给薛鸣佩诊脉,最后得出了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结果。 “孙府医,你上次说,鸣佩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怎么这么快,就又变了卦?” “二公子——二公子明鉴啊!当日老夫把出来的,确实是滑脉。”孙府医满头大汗着跪下。 “老夫倒是有一二猜测,佩姨娘的身子虚弱,有一些药物,体弱的女子用了,短时间内会出现和滑脉极为相似的脉象。不知道佩姨娘近来的饮食之中,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戚韫拿出了在大理寺办案的手段,手下的人第一时间拿住了临风院厨房的人。 几个时辰后,果然在一个丫鬟的房间里,找到了包着的可疑药物,经过府医的检查,确认确实是服用之后,会让人产生假孕症状的东西。 “你为何要陷害佩姨娘!”大夫人怒不可遏。 那丫鬟经不住逼供,哭着回道了缘由。在佩姨娘嫁入临风院以来,她原本是在茶房当差的,清闲又体面。偏偏因为佩姨娘受了二公子的恩宠,她不得不去伺候,而她身边原本伺候的人也跟着气焰高涨。 她不得姨娘喜欢,还被她身边的画琴等人欺负。之前姨娘赏赐手下的人,也没有她。 她心怀怨恨,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夫人,老奴记得这个丫鬟,之前还涉嫌偷了姨娘房里的首饰,只是没有证据,便只是打了她一顿,没有赶她出去。”明桐院的老嬷嬷说,“估计从那个时候开始,此人便对姨娘怀有嫉恨之心了。” “刁奴可恨!你们见郡主这段时间病着,精神不济,难免松懈,二公子又不在府中,就生出事端来,竟然给主子投毒!” 几个府医立刻根据查抄出来的药,重新写了个药方解毒。 戚韫望着被拖下去的丫鬟,冷笑一声。 “一个丫鬟,却有门路得来这样金贵的药,娘,你信吗?” 大夫人现在见了他,也没有好脸色:“怎么,你还真以为是在审大理寺的案子吗!现下你先想好怎么给你祖母赔礼才是!” “……”戚韫,“是。” 温盈倒是厉害,仅仅用他不在京城的短短半个多月时间,就笼络了他-娘的心。 他不信娘看不出来背后的蹊跷,此番点到为止,也是对自己的不满和控诉。 不过,也没有关系。很快,鸣佩就不用为这些风刀霜剑殚精竭虑了。 戚韫将那队侍卫一人罚了十军棍,还特意要鸿福院的人亲眼观刑。 老夫人原本不肯大事化了,在自己屋子中把戚韫骂了个狗血淋头。 “怎么回事!其他人呢?怎么就他一个回来了?” 二夫人见状,自然不会放弃难得的上眼药的机会,添油加醋:“娘啊,阿韫这才刚坐上族长呢,就这样了。那再等个十年,还得了?眼里哪里还有我们?儿媳听说,前儿他刚回来的时候,连自己亲娘的脸面都敢驳,不让大嫂插手薛鸣佩的事情呢。 啧啧,娘,难道真就听从他的,让那狐媚子继续留在戚府祸害人?” 老夫人也觉得有理。 好不容易,戚宁雪当众说要离开戚府,不立刻处置了这件事,等到相爷回来,肯定又心疼起她,让她留下。 那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自己这一遭是白受了! 然而,正要发作,却见自己的贴身嬷嬷赶过来,贴耳禀告道:“老夫人,相爷从灵州传来的信。” “我看看!” 相爷一定是大发雷霆,这小子连祭祖大事都丢开了,还能放过他? 可将信笺看完,老夫人却是瞠目结舌,无法置信。 怎么会这样! “娘?”二夫人试探道,“爹都说了什么?阿燎在灵州如何?” 若是戚韫不行了,正好是阿燎的机会啊! “……” 老夫人咬牙切齿:“相爷说,阿韫回来是有要事,让我等在府中,勿生事端,安分守己……还说如今阿韫已经为族长,在他回来之前,京中大小事宜,皆都由阿韫做主!” “什么!” 二夫人在心里破口大骂。 要事,什么要事?不就是为了护着薛鸣佩那小贱人吗?相爷怎么能如此偏心大房?如果如今是换作阿燎,为了一个妾室如此,相爷只怕连逐他出戚氏都做得出来! 她越想越是心灰意懒。 暂时稳定下了府里的情况,戚韫便又回到了临风院。 “鸣佩醒了吗?” 枫儿的眼圈还是红的,听见二公子问,冷冷道:“主子还没有醒,公子请回去吧。” 脸上愤恨毫不遮掩。 戚韫只当作没听见,自顾自地走了进去。不出他所料,对方还是躺在榻上,侧过身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打定主意做一个无声无息的聋子哑巴。 “鸣佩,何必这样倔强呢?” 他坐在床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果然见那浓密睫羽,颤抖着扑闪了一下:“还是不理我?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 “如果我说,现在我让你有一个离开京城的机会,你也不肯睁开眼睛看我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皇后崩逝 离开京城? 薛鸣佩睁开眼睛,狐疑地望向他。 要知道,因为薛氏的案子,薛鸣佩这么多年以来都无法离开京城。即便她之前和大夫人说要离开戚府,也只是第一步而已,在她的计划里,距离她能离开京城,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戚韫怎么会突然这样好心? 他露出笑容,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微哑:“终于舍得理我了?” “……”薛鸣佩推开他,坐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吏部那边有了消息,陛下有意让我出京赴任。”戚韫将她揽入怀里,温柔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京城,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带你一起过去,好不好?” “你要什么,我都尽可能地满足你。只是,别离开我,鸣佩。” 薛鸣佩讥诮一笑。 原来是将笼子换一个地方。 调任出京,想来是皇帝要好好历练历练这把趁手的刀,即便出京也是一时的,用不了一两年,以戚韫的出身,一定还会被调回京城。到那个时候,他要进的就是中枢了。 她还不是要继续在戚府后宅里过暗无天日,勾心斗角的日子? “戚韫,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你看看我如今的模样,也根本不值得你上心。没了我,以你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娘要不得?” 没等薛鸣佩说完,那只抚摸她的手,忽而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薛鸣佩,当初是你要招惹我的。”戚韫深深地望着她,“现在,你说要走就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薛鸣佩已经不抱希望能够说服他,干脆又闭上眼睛不理他。 却又听他道:“罢了,你身子还没好,继续休养吧。皇后情形不乐观,只怕就在这两日了,到时候京中又有一场风波。你不想惹事,就好好待在临风院,哪儿也别去。” 皇后? 薛鸣佩心下一惊。 表面却不动声色。 直到戚韫离开了,她才匆忙把枫儿唤来,低声道:“你去找萧姑娘,打听打听皇后娘娘那边是怎么回事!” 然而,翌日,不等枫儿赶回来,一个消息便如雪花一般传入了梁京的大街小巷。 “——当!” 梁京皇城东南方的钟楼,没有预兆地响了起来,一声一声,催命追魂,敲得满城人毛骨悚然。 “——皇后娘娘,崩了!” 永宁宫中,随着内侍凄厉的一声呼唤,不知其数的宫女太监,一起俯身而跪,哭声幽咽。 绍永十三年十月末,皇后谢氏病逝,帝哀痛过度,以至昏厥,朝野上下,皆为缟素。 丧仪礼制之盛,前所未有,灵位之前,温室皇族的子弟,哭得一个比一个凄厉悲惨,有的人甚至哭得趴伏到了地上,还有人捶胸顿足,恨不得以身代之。 皇帝是个疯子,儿孙们有什么言行不合乎他的心意,说不定就会丢掉半条命。眼见着他本人现下如此悲痛,谁敢不哭得悲切一些? 万一撞到了枪口,谁知道会不会被皇帝指着鼻子,以“不尊国母”的罪名拉下去给皇后陪葬呢? 有的人还提前做好的准备,在自己的衣袖上涂满了刺激气味的汁液,袖子一抹,眼泪就飙了出来。 那些大放悲声的身影,一个一个,模糊拉远,变成了窃窃私语的幽灵,好像在陆续上场,唱着出荒诞的戏剧。 漫天飞舞的纸钱中,唯有跪在最前方的一个少年人,死死凝望着棺椁,双眼通红,泪水凝结其中,却始终没有落下。 他俯身叩拜,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却因为几日没有进食,身子过于病弱,而一跪不能起。 “殿下……” 眼见着身后的朝臣还要敬拜,晏崇钧膝行到他的旁边,将他扶了起来。 “我没事。”温越摆了摆手,随他一起去了一处偏殿。 “殿下好歹用一点吃食吧,之后还要在这儿守灵。” 谢皇后于宜王世子而言,论父亲这一边是祖母,论母亲这一边又是外祖母,他又是从小在皇后手里长大的,感情深重非同一般。 晏崇钧无法想象,这孩子这段时间该有多痛苦。 来的时候听他的近卫说,王世子已经足足五日没有合眼了。 可没想到,温越闭上眼睛,缓了心神,再睁开的时候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道:“崇钧,我打算去为祖母守皇陵。” 晏崇钧蹙眉:“殿下?” “眼下太子势高,我必须暂避锋芒。”温越道,“不然,只怕小命休矣。” 他那个三皇叔,可不是什么仁和心慈的主儿。 之前有皇后护着,太子才没敢对他动手,可之后就说不准了。 即便温祈忌惮着皇帝,也还有六族虎视眈眈,尤其是戚氏,怎么会轻易地放过他这条漏网之鱼呢? 戚家的戚韫,现下甚得皇帝倚重,他瞅着吏部的意思,是要为让这个宰辅之孙铺好青云之路,她可不想做别人青云路上的踏脚石。 “殿下放心,臣都明白。”见温越如此悲痛之中,头脑却还是清醒,晏崇钧反而松了一口气。 温越忽而肃然一礼:“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崇钧。” “殿下请说。” “祖母去世之前,曾经交代越一件事情。”温越压低声音,“你可知道薛述之的遗孤,也是戚慎的外孙女儿,薛氏女?” 晏崇钧目光凝起。 “臣……知道她。” “三表妹的下落,我手下的人已经去查了,此事得赖薛氏女相助。祖母说,她答应了此女一件事情,只可惜世事无常,不能亲自助她。” “薛氏女虽然嫁入戚府,但其父到底是因为明璋之事被连累,祖母又交代了,本世子不能不管。”温越没有察觉出晏崇钧反应的不对,侧耳跟他交代了一番,“当日,永宁宫中,薛氏女说……” 晏崇钧全神贯注地听着,俄而,眼中浮起了异样的华彩来。 等到温越说完,他已经是魂不守舍。 “祖母不日就要安葬于磬州皇陵,我也会前往那里。离开之前,我会安排好你的事情。朝廷盐政新施,南府几州问题重重,你既然有意于户部,此次巡盐一定要抓住机会……” “殿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 “你一向是最能让我放心的,多保重。”温越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感慨万千,“之后为了你的安全,宜王府不得不和侯府保持远离,有什么消息,奉善会传密信给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太子翁婿 绍永十三年十一月,皇后迁入皇陵厚葬。皇帝下旨,派宜王世子温越前往磬州,为先皇后守陵。旨意一下,朝中前后哗然。 谁都知道,在谢家出事之前,宜王世子是这一代宗室子弟之中,最让帝后喜欢的,也因为有了这个继承人,即使宜王本人只是个庸常的闲王,却无人敢真正小觑。即便谢家出事了,温越在宫里的这一年,皇帝对他的态度,也算不上冷淡。 直至此时,众人才彻底放下了心。 陛下禁绝谢党的决心,可见一斑。 宜王一脉,再无出头之地了。 新上任的太子温祈,更是志得意满,是日,在太子府里召集了心腹们。 “殿下,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皇后去世,后宫中唯一有资格继任后位的,便是太子的生母齐贵妃,到时候,太子的位置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势不可挡。 “启王那边是什么态度?” “启王为人向来乖觉,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原本启王世子已经定下亲事,是魏国公府的女儿。此事一出,启王府便借着皇后丧事,将婚事搁置了。这也是对殿下的退让臣服之意啊!” 太子听着辅官们的话,脸上笑意几乎快要溢出来,但还是咳了一声,道:“这等话,几位在孤面前说就算了,可不能在外面妄言!后位之事,皆由父皇做主,哪里是我等能够揣度的?” “是是是。” “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前些日子,邱相带着鸾台,将户部拟定的盐政修定施行,眼下中川各地倒是稳步推进,但南府诸地,远离京畿,偏偏又是盐矿重地,此事我们绝不能让别人占了先机。”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样的机会,正是殿下大展身手的时候啊!也是时候让大梁上下知道,如今的东宫,坐的是谁!” 一番话说到了温祈的痒处,立刻和人讨论起来,此事在朝中的人手布局。 …… 激烈的讨论之后,他将目光扫视过众人,半晌落向了从刚刚开始,便一言不发的一人身上。 “今日就到儿吧,诸位回去,阿韫留下来。” 属官们对视一眼,立刻意会地纷纷告退。 看来太子是有什么体己话要交代女婿呢。 只是等出了东宫,众人才忍不住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没有?戚韫在府里养了个爱妾,为了那女子,连郡主的脸面都不顾了,甚至还和他长辈犟起来。你们说,今日殿下留下他,是不是也有敲打之意?” “我说呢,往日议事,殿下什么时候不先让戚韫开口,看看他的看法,今日却一直把他晾在一边,原来是这个缘由!” “也不知道那妾室是个什么样的绝色佳人,能让戚二也昏了头,哈哈哈哈……” “你们啊,一听到这些艳情逸闻就来劲了,也不想想,如今朝中一大半和戚氏休戚相关,戚二又刚继任族长之位,殿下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和戚家真得闹僵了关系呢?” 太子的书房。 “阿韫,孤看你刚刚一直沉默不语,可是另有什么妙计啊?” “下官不敢妄言。”戚韫一礼,平静道,“殿下和诸位大人筹谋得当,小子怎能置喙。” “也是,你毕竟年纪还轻,以往在大理寺接触的,都是查案捉人的事情。”温祈抚摸着下面的人刚送来的一尊南海山湖小像,笑了笑,“这关乎民生经营的事情,确实不是你在行的。不过年轻人嘛,好好学着!” 他拍了拍戚韫的肩膀,笑得十分和蔼,仿佛对他无比倚重信任。 “你是孤的女婿,阿盈的夫君。等以后,孤要你分担的事情,还多着呢,至于这一回,你就好好歇着吧。” “是。”戚韫道,“不过,殿下,真得就这么放过温越吗?” “唉,他一个才十四岁的孩子,孤是他的亲叔叔,怎么能对他赶尽杀绝呢。”太子不以为意道。 他想到了前些日子皇后丧仪,看到的温越,才一年多的时间,那孩子就瘦得没了人形。听他手底下去宜王府的探子打探,接连遭受噩耗,身体和心理都重创不断,温越的身子差了很多,看着就有短命之态,哪里还有小时候那股子意气风发的劲? 上一回看到他,也是战战兢兢 ,低眉顺眼。 他让他跪着给自己擦靴,他也没有什么二话,立刻恭谨着跪下擦了,那瑟瑟发抖的小模样,倒是让他不忍。 啧,毕竟是亲侄子,何况,老疯子那边盯着正紧呢。 “磬州贫瘠,守陵更是个苦差事,他都这样了,孤还咄咄逼人,不肯放过,让父皇知道了,只会弄巧成拙。”太子摇头,断然否决。 “……”戚韫简直想挖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都藏着什么,“殿下,不亲自动手,借刀杀人未尝不可。他既然要孤身前往皇陵,路上护卫有限,若是出现什么盗匪山贼,也在常理之中……” “父皇难道想不到吗?他对谢后这样看重,肯定会派仰山卫亲自护送。仰山卫那是什么眼睛?一旦被父皇察觉出来,可不是好玩的!”太子不耐烦道,“眼下我们稳住了,助着母妃登上后位才是更要紧的事情!阿韫啊,你就是想得太多,何必把心思都放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身上呢?他怎么天纵奇才,也是皇孙,不是皇子!有孤的五弟这么个废物爹在前面,又有何惧?” 戚韫劝服不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韫知晓了。” “嗯,对了,戚太妃现在是老一辈中,难得在父皇那里有点份量的,阿韫啊,还要劳累你去周旋,让贵府夫人出面,去老太妃那里请个安,也在陛下那里提点一二。” “殿下放心。” 太子现在满心都是让自己母妃坐上后位。即便戚韫认为他目的达成的可能性很低,也懒得在这个时候扫他的兴。 “对了,你和阿盈现下成亲也快半年了,处得怎么样啊?”公事说完,太子话头一转,转到了私事上,“这孩子,都被孤和她母亲宠坏了,但对你的情意,却是深重得很,当初哭着闹着一定非你不嫁呢。 你们小夫妻,年轻人,有什么不合意的,磨合磨合,也就成了意趣。不光戚相着急,孤这个做外祖父的,也盼着早日抱上外孙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银毫秘盟 邵氏私庄。 这是京郊景致最好的一块地,价值不比内城黄金地段少,能在这里修建别苑的,都是大梁一等一的显赫人家。 郑子衿从马车下来的时候,入眼便是美不胜收的奇绝气象,以他的高眼光,也为之惊叹了好一会儿。 邵小爷这手笔,此处庄子,比他之前带他去过的其他地方,还要好得多,看来不是一般的庄子。 也不知道今天,他到底要带他见什么人。 跟着邵氏的管家走了许远,终于进了内间,粉墙黛瓦,竟然甚有江南之味。 藤架之下,却坐着一道素白身影,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 “阿越!” 邵霁见了他,便把身后的郑子衿扔到一边,小跑过去。 “才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就病成了这样?”一向意气风发的邵小爷,难得声音沉痛,眼睛发红,低低道,“你这样,让皇后娘娘怎么能走得安心呢?” “表兄放心。” 少年抬起瘦得快脱相的脸,抚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不过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故意为之而已,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的。” “……”邵霁醒了醒鼻子,恶狠狠道,“你最好是没事!好好的非要去磬州,还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要不是从娘那里知道了,我还被瞒在鼓里呢!” “我怎么会瞒着你,不告而别?即便今日你不来找我,我也会传信给你的。” 邵霁怔然,喃喃道:“谢琢走了,你也要走了,这梁京,只剩下我了,以后还有什么意趣?” 他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打崇文馆里读书开始,便是形影不离。 可是谢家出事,谢琢被流放,现在阿越也要去磬州。他这个做兄弟的,因为朝局敏感,甚至在外不能表现出来一点,这一年以来更是被自己亲娘昌怡公主耳提面命,不许和温越走近。 眼下见他如此,想到昔年岁月,如何能不感慨? 少年不知愁,杯中酒好天良夜,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到底是弹指一挥间,再也回不来了 “又说傻话了。”温越知道自己这表哥是个多情心软的人,再不打断他的多愁善感,他一会儿准能抱着自己哭出来,忙转移话题,看向他的身后,道,“这是谁,不赶紧介绍介绍?” 一直当自己是死人,主动退到墙角的郑子衿,闻言上前一礼:“在下郑子衿,是郑氏茶庄的东家,参见王世子殿下。” 以他的人脉见闻,现在猜也能猜得出来眼前人是谁了,能喊邵小爷“表兄”,和他关系这样亲密,还一身孝服的,自然只有那位常常被他挂在嘴边的宜王世子,温越。 “原来你就是郑东家。”温越颔首,“幸会。” 郑子衿不卑不亢,他看得出来,这位王世子殿下和京城里其他贵人不一样,应该不吃他以往那一套,更喜欢干净利落,做实事的人。 之前还奇怪,邵霁虽然经商有头脑,但并不是个细致之人,交代他的一些事情,里面隐约还有牵动前朝的影子。 现在他知道,到底是谁的手笔了。 今日,邵霁愿意带他到这一位的面前,可见是真得交付了信任。 他这一年多的努力,没有白费。 自古以来,商贾要想往上爬,就不得不倚仗权势之门。不同于梁京的其他大商,郑子衿没有选择六族的任何一族,即便妹妹如今的身份和戚氏关系匪浅。 世家再怎么气焰高涨,此消彼长,梁京的中心,还是在皇室上。 搭上邵霁只是第一步,要走向他心中的郑氏,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郑子衿将一个簿子奉上,简略地说明了未来的计划。 “你很不错。”温越目露惊讶,欣赏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要拍一堆马屁,说一堆废话呢。” “……”郑子衿面不改色,认真道,“王世子要是想听,小人也可以说,还能拍三天三夜不带重复的。” 邵霁眼皮子一跳,略嫌丢人地侧过脸去。 “先攒着吧,等本世子从磬州回来,再听不迟。”温越轻描淡写,语气里的自然,仿佛他回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其间诸多阻拦,都不足为惧,“听说你本家在溧州,这枚令牌你拿着,用得上。” “谢王世子!” “不出五年,顾渚紫笋银毫会成为大梁最名贵的茶叶。” …… 等到从邵氏别庄里出来的时候,郑子衿的眼睛里,似乎又多了一重华彩。 他捏着手里的令牌,想到这几天扶山从戚府送来的消息,咬紧的牙根。 佩娘,哥一定会救你离开那口深潭的。 现下有了王世子的信任,和交付给他的人手,有些事情就更有把握。 梁京城里,戚氏的其他人,终于完成了灵州祭祖的全部事项,在戚慎的带领下,回到了相府。 “阿韫,皇后娘娘的丧仪如何?” 回来之后,戚慎便把戚韫叫了过来,询问他这段时间梁京的事情。 戚韫提前回来,当然不可能直言是为了薛鸣佩。他的眼线得到消息,知道了太医署的异动,就连辛夷也束手无措。 “祖父,谢皇后非比寻常,陛下一定会借此事行动,京城中无人不行。” 戚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说了第一时间回去的重要性。 右相也知道,这位皇后娘娘不同于一般的妇人,政治手腕非同一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帝再怎么恨谢氏,和她也那么多年情谊。若是她临终之前,不忘了给六族使个绊子,那就不是一般的棘手了。 自己这一身老骨头,是来不及赶回去的。 “你说,谢皇后临终之前,没有求陛下任何事,只说让温越给自己守陵?” “是。” 戚慎冷笑:“皇后娘娘对这个孙子,可真是呕心沥血。” 快死了,也要想方设法地护着他。 “这下子,起码守陵这几年,我们不好动手。” “无事,不死也罢,生在皇家,有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戚慎道,“且看他要如何,本相也好奇,这小儿郎,要怎么把自己这一盘死子走活。” 守陵虽然能保命,可也就废了。 “对了,陛下给你的新任命出来了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启州刺史 几日之后,大朝会。 因为皇后身故而抱病多日的绍永帝,终于又亲自出席,只是眉宇间又多了一分戾气来。 凤阁和鸾台的官员,立刻将这段时间累积的公务汇报。 皇帝听得意兴阑珊,翻检着奏折,道: “启州刺史段砚彬上个月递了丁忧的折子。一方大吏,整个州府的公务在身,不可空缺太久。诸卿可有推荐的人选啊?” 众朝臣面面相觑。 大梁五地三十六州,刺史是州府的最高长官,也是朝廷派去各地的手眼,不可谓不重要。而对于一些偏远之地,刺史之位更是犹如土皇帝。 但启州却是个尴尬的例外。 东陵八州中,启州是最弱势的几州之一,还是启王的封地,又有东靖军在忻州虎视眈眈。当地还有许多豪族门阀联合,段砚彬左右掣肘,不像其他几州的刺史有靠山,一直只能左右逢源,勉强支撑。 结果这几年忻州用兵,丹州经营,晥州等地抱团,启州便犹如夹在中间被掏空的矿山,不断被周遭吸取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段砚彬想来是有心无力了,想趁早抛开这个烫手山芋,免得还要晚节不保。 不然也不至于这个年纪丁忧。 吏部尚书杨甫忱出列道:“启奏陛下,臣倒是有一个人选。” 杨氏为六族之一,杨甫忱正是这一代杨家的族长,又是鸾台左相邱秉之的学生。 邱相还将自己的孙女儿许配给了杨甫忱的儿子,对他不可谓不器重。眼下邱杨便犹如一体,以鸾台为凭依,和戚家分庭抗礼。 “杨卿说吧。” “臣举荐的人,正是大理寺的少卿戚韫。” 此言一出,众臣皆是面露惊疑之色,然而紧接着,便有不少官员上前附和,将戚韫大夸特夸一顿,言明合适之处。 戚党官员则是面露不忿。 真是岂有此理! 即使知道,自从谢家倒了以后,其他几族已经把戚氏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可是他们绝不会想到,杨家会在这个时候给戚家一个绊子。 听说杨家五郎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职,杨尚书打的一手如意算盘,指望着把戚少卿调走,扶持他自个儿的儿子上位呢! 启州是下等州府,其刺史也就是正四品,比东陵其他州的刺史皆要低一两级。 虽然比起戚韫如今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之位,明面上升了。可谁愿意放着简在帝心的京官不做,外放去东陵? 原本以为黄州案在前,朝廷对二公子的升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定能让他进六部,岂料这一次竟会如此。 太子呢! 右相大人和太子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戚党官员立刻站出来,试图推举其他人选。 两派官员殿前针锋相对起来。 身处风云之中的戚韫,却是云淡风轻,和站在最前方的戚慎对视了一眼,便不动声色。 杨尚书的发难,并不出乎他们的意料。 那一晚祖孙二人独处的时候,戚韫便已经和盘托出。 “祖父,陛下有意让我去启州。” “嗯……你心中可有不满?”戚韫沉吟,“陛下此举,可是明晃晃的贬谪,只怕和太子那边也不无关系。” “孙儿却觉得这道旨意,甚得儿意。”戚韫道,“启州地处东陵,在东陵八州中并不瞩目,却又偏偏是启王的封地。太子这个行为,是对孙儿的敲打,也是对启王明晃晃地发难。难道陛下就想不到这一层吗?” “你的意思是?” “孙儿倒是觉得,这是陛下有意为之。” “启州南连通水,东接忻州,与郑国公府和东靖军相接,却吏治混乱。” 乱局之中,才显得变数难得。 “祖父,孙儿去启州,是戚家的机会。” 太子因为自己对温盈的冷淡而不满呢,东宫位置还没坐稳,就想着下戚氏的脸: 你们戚氏如今已经是孤立无援,腹背受敌,只有孤能庇护一二,竟然还不对孤俯首称臣,唯命是从? 可是,他太小觑六族,也太小觑戚韫了。 “你既然心里有数便好。”戚慎颔首,“你在大理寺做得够久,即便进刑部也是重操旧业,于民生却是生疏。一州刺史,乃是一方父母,越是险阻,越能磨砺。” 戚慎既然有意让这个孙子入凤阁,就舍得撒手让他成长。一直在戚氏的庇佑下,做所谓的戚二公子,自己就永远也放不开手。 …… 最终,皇帝一锤定音。 “朕也觉得,戚爱卿甚是合适。” 太子党们对视一眼。 看来,殿下此番对戚韫很是不满呢,也不知道今日之后,整个梁京的朝局,又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消息传来之后,满梁京的人都觉得,皇帝是冷淡了戚韫,说不定还是因为皇后之死,迁怒戚氏。 大夫人更是忧心。 “你长这么大,就没离开京城超过半年,朝廷怎么突然就要你去启州这等偏远之地。” 大夫人原本还为薛鸣佩的事情,对儿子生气,谁成想朝廷突然下了这样的令,要让他们母子分离。 “相爷怎么说,就没有转圜之地吗?” “吏部的文书都下了,陛下更是当着文武百官做的决定,哪里还有变动?”戚韫道,“这也不全是坏事,儿这么大了,在外也能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当年阿韬离开之前,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可最后呢? 从得到消息之后,大夫人便是寝食难安。 “陛下可有说,你此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刺史之职,轻易迁动不得,起码要满三年一任期。不过有祖父在,母亲也不用担心儿会陷在东陵回不来。” “要不然,娘跟着你一起去启州吧。” “娘,您又说傻话了,您是戚氏的主母,您和我一起走了,府里上上下下怎么办?” “……” “我知道娘难过担心,可儿心里有数。” 戚韫安抚了许久,大夫人总算是略微松了口。 “郡主自幼养在京城,眼下要和你一起去启州受苦,你可要多担待着她一些,切不可像以往那样任性。”大夫人叹道,“至于鸣佩的事情,娘还是那句话,心不在这里了,留着人也没有用。” 戚韫不置可否。 动身的那一天很快到了。 戚家早早备好了马匹,又订好了船只。从京城到启州,最快的抵达方式,便是先快马前往梁京东部的晋州,再坐船沿着东陵的通水航道,一路往东南方向而去,途经皖州、渠州北部,就能抵达。 然而,温盈却没能按时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离开京城 临风院里,温盈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火热,犹如炭烤,连支起身子的力气也没有。 不知什么缘故,她喊了好几声,也没见莺啼和燕啭进来,心中慌乱。 一道修长的影子静静走了进来,淡然地望着她。 “戚韫,你——是你!” “郡主既然称病了,那就该好好地在京城里养病,替娘分忧才更要紧。”他不紧不慢道,“若是周身劳顿,坏了身子,岂不是戚某的罪过!” “你给我吃了什么!” “郡主放心,只是一味让你看着症状严重的药而已,对你不会有什么大碍,睡上几觉就好了。”戚韫竟然还笑了一下,“总比郡主给我和鸣佩用的药,要安全得多。” 温盈恨然地凝视着他,仿佛想用目光将这个狠心的男人撕裂了。 “就为了给那个贱人出气,你就这样对我!说什么下药,薛鸣佩假孕之时,我病得厉害,一切都是老夫人和二夫人所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亏我当时还要庇佑她,没想到她竟然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而你……竟然问也不多问我一句,就信了她的话。” “戚韫,说到底,你不就是不想让我跟着一起去东陵吗?你想和那贱人离了京城,双宿双飞,是不是!” “郡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不用再演了,不累吗?” 戚韫珠帘,走到她的面前,叮铃的珠影落在他的眼角眉梢,竟然隐隐阴仄。 “温盈,从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似的。 所以,他永远不会对她有什么男女之情。 “我说过了,只要你遵守承诺,我们就能相安无事地将这份合作继续下去。你们太子府得到你们想要的,我们戚氏得到我们想要的。” “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温盈,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做什么,能够逃得出我的眼睛?” “……” 明明他的表情很平静,温盈却觉得不寒而栗,剥开了郎君光风霁月的表皮,内里的獠牙,就在沁毒似得话语后面,泛起了寒芒。 “我——我——”她忽而觉得喉咙抽紧。 “温盈,谁让你动她的?” “……”戚韫垂眸望着她,一字一句,像是在俯瞰着一只蝼蚁。 那一瞬间,温盈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人的影子。 是她的堂兄弟姐妹们,是族中的那些长辈平辈们。 宗室子弟,看似荣华富贵,天潢贵胄,可在绍永一朝,全然不同。 不知道多少所谓的郡主郡王,甚至公主皇子,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明璋太子的两个儿子和女儿们,小小年纪全死在了东宫;她的二伯父,庶人温晗的女儿,如今还不是跟着流放黔西;五皇叔宜王的长子,没能长大就病死了;更别说她自己的府里的姐妹了。 呵呵,金枝玉叶,命如草芥。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戚韫在她的吃食里动了手脚,杀了她,又能怎样呢? 父王会为了她,追究到底吗? 不会。 顶多是两方以她的死为幌子,继续一场新的利益博弈而已。 她只是他们权势之争里的一枚筹码,若是不能让自己有用,就只有被放弃的命运,死了也无人在意,不过是继续压榨她死后的价值。 “……戚郎,我错了。”温盈眼睛转了转,泪水顺着眼角滑落,露出脆弱的姿态,“是我想岔了,比起风月情爱,你能给我的东西更多,我不该为了这些,辜负你我的合盟。” 戚韫打量着她的眼泪,像是在思索她哭得够不够有诚意。 “那你,还要跟着和我一起去东陵吗?” “不去了。”温盈艰难地扯起了唇角,“若是我去了,父王一定会让我做眼线,盯紧了你在启州的一举一动,还会安排任务给你,让你不得伸展手脚。” “原来你知道啊。”戚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她的额发,“你看,你不是会像以前那样思考吗?这几个月见你学那些后宅妇人,争风吃醋的作态,我还以为你彻底昏了头,忘了自己是谁了呢?” “温盈,你是荻阳郡主,为了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男人,做一些自降身份的事情,让自己陷于不利的境地,这太不像你了。” “身处这个位置,每一步都殚精竭虑,何苦呢?” “……” 温盈凝视着他,冷笑一声:“你说我,那你自己呢?你对薛鸣佩,不也是如此?” “自然是不一样的。”戚韫道,“我可以掌控她的人生,哪怕她现在不乖,但是没有别的选择。 只要薛氏之女的身份背在身上一天,她就逃不出皇帝的眼睛,也逃不出我的掌心。长此以往,她总会变回我想要的模样,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 而你我却不同,温盈,你掌控不了我,我更不会甘心被你掌控。” 温盈却笑了出来。 她笑得突然,没头没脑,莫名其妙,让戚韫蹙起眉头。 “戚韫啊戚韫,我都不知道应该说你什么好了。” “我算是看清楚了,也许你确实是喜欢她吧,但也确实是看轻她。” 温盈说完,便笑而不语,偏过头去。 就让自以为掌控一切的戚二公子,继续这样认为下去吧。等到哪一天,这只不堪囚困的金丝雀,终于挣扎飞走的时候,他才会明白,有些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到那个时候,她才是真真正正地痛快。 戚韫,我等着那一天,你将我如今的苦痛一一感受清楚。 “后会有期,郡主保重。” 戚韫后退一步,恭谨一礼,依旧是那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门外,戚府的家人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郡主呢?” 大夫人见戚韫独自从临风院出来,厉声问道。 “郡主不舒服,儿思来想去,她金枝玉叶,何必和我一起去东陵受苦呢?万一想家了,也轻易不得回来,还是留在京中更好。” 戚韫轻描淡写地解释了。 “什么?郡主病了?” 大夫人想到温盈这几个月的病态,虽然有些意外,但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姑母刚搬出府去,郡主病了,也得尽早请太医院的人来治。诸多事宜,就赖母亲劳累了。” “……”大夫人牵挂着儿媳的情况,也有些不忍。 “母亲,时辰快到了,若是误了启程的吉时,怕是不好。”他安抚地拍了拍大夫人,“儿先出发了。至于郡主,等她的病好了,母亲再问问她的意愿吧。 相信温盈不会再不知好歹了。 “那样也好,阿韫,你一路多保重。” 戚府的人来了个齐全,送别了很远。 长长的队伍簇拥着主人的车仪,踏上了离开了路途。 第一百四十章 再渡通水 晃晃悠悠的眩晕感中,薛鸣佩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她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入眼是陌生简洁的陈设,一看就不是戚府里的房间。 昏迷之前的情景陡然灌入脑海中,让她双眼清明起来。 当日,戚韫说即将前往启州赴任,会带她一起离开京城,她却漠然拒绝。 “我要留在娘的身边,她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必须在她身边尽孝。” “尽孝的事情,我自然会为你安排好。”戚韫温柔道,“姑母既然不想住在府里,和祖母又生龃龉,那确实不如搬出去。 我已经收拾出一间干净宽敞的屋子,还毗邻京中最好的庵院,正方便姑母清修。她的病我也找了大夫,日夜治疗。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又是这样自作主张,从来不会多问一句当事人的看法。 “戚韫,我现在已经不能再有孩子,娘从此就永远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薛鸣佩静静望着他,“你却还要我和她分离,你怎么能忍心?” “……”戚韫眼眸动了动,神色微冷,半晌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庞上,“你还有我,鸣佩,我是你的夫君,也就是你的家人。” “我知你不喜欢后宅勾心斗角,我们去东陵,只有我们二人,再没有别的闲杂人等打扰了,这一次,我一定会护好你的。” “戚韫,伤我最深的,从来都不是温盈,或者老夫人,而是你自己。”薛鸣佩冷笑,“既然你要好好护着我,那好啊,你滚出我的视线,我便快活了。” “你——” 戚韫眼中浮上戾气,手掐上她纤细的脖子。 薛鸣佩却并不反抗,引颈就戮,仿佛毫不在乎。 “你以为我真得不舍得动手吗?” “你自然是舍得的,我也舍得。”她淡淡道,“就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趣?死了倒是干净。” “……”戚韫见她软硬不吃,失去耐性,拂袖而去。 之后几日,薛鸣佩便觉得越发困倦。 她不再动下人送上来的吃食,可是困倦感却还是与日俱增。戚大人手段了得,哪里是她一介鄙薄商女能提防得了的? 上一次闭上眼之后,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过来,她已经不在府中。 “来人!” 俄而,画琴推开房门,出现她的面前:“夫人。” “……”薛鸣佩蹙眉,面露厌恶,“别这么叫我。” 离了戚府,就让下人这么称呼,戚韫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该对这份恩宠感恩戴德? 画琴垂首不语。 “这是哪儿?” “回夫人,是前往启州的船上。” 船上? 薛鸣佩终于知道这份久违的熟悉的摇晃感源自何处,她走到窗前,支起风撑,只觉得扑面而来一阵水腥气。 通水! 大梁最主要的河流有三条,畴江在西,吼江在西南,天江最长。以畴江吼江天江为中心,形成的水系网络,是大梁的血脉,三山五岳七百峰,是鼓起的骨骼脊梁,将皮肉贯穿连通起来。 东到忻州,西至黔沙,北到雍关,南至邝陵。 广袤无垠。 天江往东最终会流入海中,位于南府和东陵几州的部分,被称为“通水”,也是大梁最重要的水路。 当年,她就是在溧州到渠州的那一段通水水路上遇上水贼的。 薛鸣佩谛视着滚滚江流,只觉得冥冥之中,命运被什么万钧之重的东西不断推动着,终究要推到原本该有的位置,谁也改变不了。 她陷入往事之中,久久不能言语,直到身后传来了画琴行礼的声音:“公子!” “醒了?” 戚韫换上了一身平常行人的衣裳,朴素圆袍裹住颀长挺秀的身姿,反而衬得那张脸更加犹如玉琢,添了分往日没有的和宁纯善来。 “你给我喂了药,趁我昏睡的时候擅自把我带上了船!” 薛鸣佩死死盯着他,眼中冰冷。 戚韫挥了挥手,屏退了侍女们,拉着她的手往里走。 “你忘了?你水性不好,晕船晕得厉害。连京城里的画舫,都能让你脸色惨白,眩晕不已,何况通水?这个药不伤身子的,吃了昏昏欲睡,路上就舒服多了,也是专门给娇客们行水路时用的。” “放我回去!” 戚韫捏住她的胳膊:“回去?你不是最恨困着你的京城吗?现在终于出来了,怎么又不满意?” “何况,船已经启程半日多了,你要游回去不成?” 薛鸣佩咬牙:“枫儿,娘……” “那个丫头啊,我看她粗粗笨笨的,实在不是个会伺候的伶俐人,跟在你身边也是添堵,就让她留在京城,伺候姑母去了。”戚韫笑道,“画琴比她细致得多。若是人手不够用,到了启州再买就是。” “……”薛鸣佩长吸一口气,“画琴……画琴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 她原本看画琴的出身,还以为她是大夫人的人。 那时候的她不曾想到,戚韫会偏执如此,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还要浪费一个钉子,放在自己身边。 这样的手段,不该用在政敌身上吗? “傻话。”戚韫将她抱了起来,往榻边走,“整个临风院,谁不是我的人?你对我而言如此重要,又总是出意外,我不找一个人守在你身边,怎么放心呢?” 他拾起一枚画琴送来的点心,亲自喂到她嘴边。 “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让下面人去做。” “戚韫,你是想逼死我吗?” “……”他不答,逼开她的嘴,到底将那点心塞了进去。 “我不喜欢听这种话,以后别说了。” 薛鸣佩脸色苍白:“你出去,我要休息。” “……好。”戚韫这一回倒是脾气好,大概是理解她刚被强行带上了船,心里一肚子火,身子又因为坐船难受得厉害,居然真得善解人意地走了。 左右已经上了船,她孤身一人,周围都是他的属下,还能怎么样? 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就能想通了。 薛鸣佩虚弱地躺回去,整个人蜷缩起来,一只手摸到了衣服最里面的袖袋,微微心安。 不多时,天色慢慢黑了起来,她睁开眼睛。 戚韫雇佣的这种船,和她以前走商路坐的船,构造布局差别不大,都是南府那一带统一的形制。她闭着眼睛都能把内部大概的功能空间分布画出来。 如果她猜得不错,最底层西边的大仓库里,应该放置着以防意外逃生用的小艇。一层里应该还储存着好保存的粮食和淡水。如果能趁着戚韫的人不注意弄来,夜里放船下去,水痕也会很快散开,就能悄无声息地逃走。 启州她没有去过,周围又都是戚韫的人马,真拖到下船,真是插翅也难飞。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当时寻常 之前打着休息的借口,薛鸣佩将其他人赶了出去,偷偷观察了戚韫的手下们守夜站岗的地方。 按照寻常路来走,一定会被发现。 但好在她知道,这种船的一些隐蔽暗道,都是供船工们检查船身留出来的。 接下来几日的晚上,她便从这些暗道里钻出去,好歹搜罗了一些不起眼的物资,保证支持两天的饱腹和淡水,还有绳子,钩锁这些东西,也被藏到了私密的小空间里。逃生艇的位置倒是确定了,就是有些太沉了,到时候往外拖的时候得小心些才是。 准备好了,戚韫那边没有发现的迹象,船也朝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让薛鸣佩心里又是担心,又是急切。 直到这一天,戚韫又来到了她的屋子。 “消气了?” 没想到她今天看到自己居然不骂了。 虽然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态度倒是松软下来,让戚韫心里熨帖。 “明日就到了渠州,过了渠州不远就是启州。” 是夜,戚韫没有离开,抱着她睡到榻上,轻言细语地和她描述接下来几天的路程,时而简单介绍这几个州的风土人情。 “等到了启州后,我就带你好生逛一逛。启州虽然不够富裕,但风景十分不错,夕照山上的日出更是一绝……”戚韫把玩着她的手指头,慢条斯理地历数着启州的趣处。 原本他以为薛鸣佩根本没听,说着说着,却听她蓦然问道:“启州能看见海吗?” “……” 戚韫怔了怔。 薛鸣佩不见他回答,抬起眼来。 “鸣佩,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主动和我说话了。” 戚韫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边扬起笑容来。 怀中人虽然还是面色冷淡,但便犹如春冰融化,能明显感受到她态度的软化。 他相信,等到了启州,再没有其他人的打扰,他们自在逍遥,琴瑟和鸣,一定能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 “启州东南部的远浦一带,是可以看见海的,你想去的话也不难。到了启州州府,我先和当地的府官交接了事宜,就带你去。快马加鞭,当天就能赶回。”戚韫语带笑意,“你喜欢海?” “在女学里读书的时候,书中说,‘海上有仙山’,我很好奇。” “你那时候可不像是喜欢读书的模样。”戚韫捏了捏她的脸,“倒是记得这个?” “先生说仙山美得很,还有仙人。” “你要见仙人做什么?” 薛鸣佩不语,戚韫也不恼,玩着她的手指头,又说起了平日里看过的游记里记载的诸多“仙人”逸闻。 灯花烧得噼啪作响,衬得夜更静了,两个人的谈话许久没有这样安谧。 戚韫忽而想到了一个类似的夜晚,那是他急匆匆着要去黄州的时候,她陡然知道,眷恋不舍,想跟着他一起去。 那时候,她便是像这样靠在自己的怀里,听他静静说起黄州的各地景致,听得呵欠连连,双眼迷离,还不尽兴。 “我真得不能和你一起去吗?好戚郎——” “乖,在府中等我回来,以后有机会的时候,我再带你一起游玩。” “那说好了。” “嗯……”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没有想到,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能像那样抱着她,听她痴声娇缠。哪怕和她鱼水之欢,云雨巫山,也还是觉得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鸣佩。”一念及此,戚韫将她抱得更紧,低沉道,“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带你去好不好?你想看海上山,你想访仙,我都陪你。” 她任凭他抱着,眼底一片平静。 俄而,到底是伸出胳膊,环抱住了他的腰。 “鸣佩……”喜悦在心头绽开,漫出久违的甜意。 果然,她心里终究是有他的。 他凝目看她,只见宝髻松散,鬓发微乱,几缕垂落在雪白肩颈,意态羞美。不由得心头一动,柔情万缕,加深了这个拥抱,俯身旖旎温存。 “我……我不舒服。” 好一会儿,戚韫才放开她,急促的气息交错一片。 只可惜,她这身子实在是受不住颠簸的水路,脸上到现在还是没有血色,听画琴说,即便用了药,她这几天也是吃不下去多少东西,时不时有呕吐感。 戚韫自然不舍得在这个时候欺负她,到底按捺了情欲,只抱着她入睡。 “好了,你歇息吧。” 薛鸣佩在他怀里找到熟悉的舒服位置,闷声道:“你说明日到渠州,那我们可以下船待一会儿吗?” “嗯?想去渠州看看?”戚韫把玩着她的头发,“上任的期限紧着呢,渠州和启州又不远,以后再去就是。” “我只是受不住,想在地上缓一缓罢了。”薛鸣佩拉了拉他的衣襟,声音无端委屈,“而且,你贸然带我过来,我许多东西都没带上船呢,好歹置办一些。” 戚韫眼波深深:“好,那便依你。” “嗯。”她露出喜色,竟然还罕见地又往自己的怀里依偎。 戚韫抱着她,表情慢慢冷下来。 就知道她不会一直老实,难怪今夜突然这样温情款款,他倒要看看明天她打算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样。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晴日,惠风和畅,吹得人心头惬意。 船果然到了渠州,在戚韫的命令下停靠下来。薛鸣佩换上了鲜亮衣裳,被画琴扶着小心翼翼下了船。 只是她还是不中用,一踏上了实地,便又难受地苦着脸,扶着岸边垂柳吐了起来。 都这样了,还满腹歪心思打算着跑呢。 戚韫简直没脾气,拿着从船工那里学来的,按了按她几个穴道,半抱着软成一滩的人,踏上了渠州的地界。 这是一处沿江的商埠,名唤平阜。地方虽小,却是渠州和溧州等地往来行商的重要关口所在地,很是繁华,街上风貌和中川之地大为不同。 就是广白和防风,也有些移不开眼睛。 “你要买什么,衣裳,首饰?”戚韫牢牢牵着她的掌心,“这儿人多,可别好好地走散了。” 也不知道只是单纯的叮嘱,还是别有意味的警告。 薛鸣佩望着远处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楼牌上熟悉的“平阜”二字,站在原地没动,眼睛却慢慢亮了。 某种生机像是顺着通水岸边的风,吹进了她的身体里,从在京城里便久久压抑着的天性,直到这个时候,才露出尖角,伸展开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世风日下 渠州和溧州毗邻,位于东陵和南府的交界处。 郑子佩的娘,母家便在渠州州府。 她虽然从小长在溧州,但小时候也没少跟着娘去舅舅姥姥家玩耍,平生第一回做生意,便是在平阜。 渠州对她而言,就犹如第二个故乡。 重回久违的故地,犹如故友重聚。 戚韫原本以为薛鸣佩是另有打算,谁知道她下了船之后,竟然真得像鱼儿入了水一般,脚步轻盈地逛了起来。 幕离轻纱飞扬,玉面红唇隐约,即便看不清她的表情,也能感受到她的轻松欣悦。 难道,她竟然真得只是想透透气? 不等戚韫细想,就被拉着入了成衣店。 “郎君,夫人,可要看看?这边都是今年新出的款式呢。” 薛鸣佩反客为主,沉吟着指了几件,就往戚韫身上塞。 “我?” “不然呢?我见这边的衣裳款式和京城并不一样,买料子裁剪定又十分费时,不如现下就给你置办几件。”薛鸣佩挑剔地打量着她身上那件,“就算你要低调入州,也不能就穿着这个吧?到时候人家看见了,还以为咱们家没钱了呢。” 戚韫垂眸,见她认真地拿着几件在自己身上比对挑选,眉宇含了笑意。 刚成礼之后的那段时间里,他带着她逛遍了梁京城的时候,她便是这样。 总喜欢亲自给他挑衣裳发冠,逼着他换给她看,每次都要满载而归。 他嘴上嫌弃累,可是望着她心满意足、微微得意的小表情,又觉得前所未有的欣悦。 身为儿郎,又一直忙于课业和公务,原本他不在意此道,自小衣物都是交给母亲悉数备好了送过来。每日穿什么,也都有蒹葭她们思量,自己只需要伸出手就行。 直到有了她,好像才体会到了添妆裁衣的闺房之乐。 “这个颜色鲜亮,很是衬郎君的肤色呢,夫人好眼光!”掌柜的立刻跟上来夸。 “可惜这领子不合适,掌柜的,还有没有这个料子的束领交襟了?” “有的有的,夫人看看这一件如何?” …… 薛鸣佩挑拣了好一会儿,最终敲定了一件绀青珠缀领窄衿和一件紫罗锦披襟,紫丝结缕,回环成文,束腰的地方和寻常衣服甚是不同,有些类似边塞胡袍猎装的款式,将郎君的腰收得挺秀劲细,脊背笔直,犹如山峦峭壁。 “你快穿上试试。” 戚韫接过衣裳,谛视着她的眼睛,略有所思。 旁边就是广白和防风,就算她调开自己换衣服,也不可能有逃跑的机会。 一念及此,到底还是转身去了。 换衣裳的时候,到底还是藏了心事,记挂着外面,比平时动作快了许多。甫一出来,却没看见她的身影。 戚韫脸色沉了下来:“夫人呢?” “公子,夫人她也去里间换了……” “糊涂!”戚韫心下一凛。 防风心中叫苦:夫人要换衣裳,他们做侍卫的,还能拦着吗?让店家看着算怎么一回事?何况,夫人又没有翅膀,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飞出铺子不成吗? “公子,还有画琴姑娘伺候着呢。” 画琴一个小丫鬟,薛鸣佩要是另有手段,她怎么顶用? 戚韫冷着脸,疾步回身,问了店家薛鸣佩所在的换衣室,径自过去。 “哎——郎君!”掌柜的摸不着头脑,想要拦住,却被广白伸出胳膊阻了去路,只能讪讪作罢,心里却纳罕。 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爱黏糊人的郎君,看着还挺芝兰玉树的,却一刻也离不得他娘子半分?换个衣裳也要跟上去,干脆粘在人家身上得了! 戚韫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什么模样了,神情绷紧着大步到换衣室前,停下。 门被反锁起来,推不动。 “鸣佩?” 无人应答。 薛鸣佩,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巧言令色地哄我,把我哄得晕头转向了,再找机会离开? 戚韫攥紧了手掌,牙根咬紧,一直挥之不去的不安在这一刻化为怒火,灼烧得他几乎没有理智,手上动作比思绪更快。 腰间刀光如电,雪白浪涛劈过,本来就算不上牢固的门栓,便被刀意砍断,应声落下。 戚韫猛然破门而进。 与此同时,里面传来女子惊呼。 他本以为会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又或者是忙着跳窗逃窜的身影,却见薛鸣佩只穿了中衣,身上披着一件簇新的水红色云裳,一半袖子还没有套进去,听见动静惊叫而动。 手里的披帛掉落于地。 “……” 戚韫驻足,心里讶异的同时,又像是有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 狭小的小室,二人怔然相望,薛鸣佩似乎是被吓着了,直到他走到面前,才眨了眨眼:“你、你——” 好端端地又发什么癫! 他一把将她抱入怀中,舒了一口气。 “还在外面!那门……”薛鸣佩挣扎着推开他,陡然反应过来,抵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戚韫,你以为我在里面做什么?” “……鸣佩。”耳边喟叹缱绻,他没有否认,“我是真得害怕。” 随即,却听到了店家赶来的声音。 “郎君!郎君!发生了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掌柜的听到刀劈物倒的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连忙赶过来,结果便看到那郎君将自己夫人抱在怀里,吓得立刻背过身去,非礼勿视,老脸臊得不行。 现在的年轻夫妻,大白天的,这还在外面呢,怎么就如此孟浪! 真是世风日下! 还在思索怎么委婉劝说,却见那位夫人已经冷着脸快步走了出来,郎君急急忙忙地跟上去,似乎是试图解释。 “掌柜的,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这位郎君以为我出了什么事,一不小心坏了你家的门栓。”那位夫人倒是十分有礼,道歉道,“今日这些衣服,我们全都要了,那门也会赔偿。” “无碍,无碍。” 掌柜连连挥手,心想这么知礼脸薄的夫人,偏偏嫁了个这么……不过小夫妻感情倒是好。 左右给了银子,人家家里的事关他什么事呢? 掌柜喜气洋洋地送走了这对奇怪的客人,收拾门栓的时候,望着上面平滑的豁口,却愣住了,打了个激灵。 这刀,也忒锋利了吧? 街上,薛鸣佩再不复之前的惬意自如,脚步迅疾地往渡口的方向走去。 “鸣佩!” 戚韫几步追上,将她拉住:“你听我说!” “要说什么,还是回船上再说吧。”薛鸣佩冷笑,“省得大人又担心我钻空子要逃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覆水难收 “……” 戚韫自知理亏,和软了声音,“是我不好。可是鸣佩,我也是没有办法……你突然待我这样亲密,我怎能不生疑?” 薛鸣佩见周围有人看过来,停止挣动,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戚韫,原来你心里都清楚。” “即便你天天说什么,到了启州,只有你我二人,就能像以前那样。可是你其实比谁都明白,那样的日子,回不来了。” “我回不去,你也回不去。” 难言的沉寂蔓延开来。 一句话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美满撕开,露出了满目疮痍的内里。 是啊,回不去了。 只是平常的逛街而已,类似的事情,往日他们不知在京城里做过多少次。那时候的他绝不会因为她有片刻不在自己眼前,就疑心她要离开,满心惶然,急于见证,不敢松手。 他已经不再相信她了。 “戚韫,你说的重归旧好,就是打算余生几十年里,都像今日这几个时辰一样,让我寸步不离吗?” “等到了启州,你是不是还打算要我扮个男装,和你一起出入官署?又或者把我的房间锁起来,就像养临风院里的那几只鸟一样?” 戚韫无言以对。 薛鸣佩不管他作何想,带着画琴继续往回走。 “公子……” “无事,你们跟上去保护夫人。” 戚韫站在原地,身边涌动人群,来来往往,和他擦肩而过。被万家烟火簇拥着,让他的表情难得迷茫。 人世间最淳朴的温情,就和这片笑语吆喝们一起,触手可及,却和他毫无干系。 已经习惯了掌控,却忘记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掌控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俶尔惊醒,到底还是离开了这片从来不属于他的热闹。 回到了船上,戚韫第一时间来到薛鸣佩的房间。 画琴走了进来,低声禀告:“公子,夫人说她不舒服,想梳洗了早点睡下,让公子也自行休息去。” “……” 昨日好不容易让那冰雪消融,抱着她睡了一晚,眼见着今日事态更好,没想到被自己搞砸了个彻底。 戚韫生出懊丧来。 想到刚刚她委屈的红了的眼圈,到底还是没有逼迫着进去。 “你准备些夫人爱吃的东西,送进去。” “是。”画琴想了想,如实道,“只是,公子,奴婢看夫人这几天的胃口都不太好,每次送了,她也没吃多少。” “知道了。” 这丫鬟是在委婉地告诉自己呢,薛鸣佩要是真想逃跑,不会就吃这点东西,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怎么跑? 昨儿抱着她,骨头都硌人,小脸又清减了一圈。 想到她这段时间因为水路着实受苦,吐得天昏地暗的模样,戚韫也是自责。 她都这个模样了,还能怎么折腾? 是自己太多疑了。 想了想,到底是把守在薛鸣佩门前,实为监视所用的护卫给调走了,作为退步和示好。 左右房间都挨在一起,若是有危险,船舱外的守卫也能及时赶来。 是夜,戚韫将白天薛鸣佩买下来的两件衣服摊开,摸着那柔滑精美的料子,想到她比对在自己身上,眼睛发亮的模样,目光沉迷。 若是当时他没有昏头,像往日一样,之后说不定还能顺理成章地带着她去首饰铺子。 再好声哄一哄,现下估计已经能软玉温香在怀。 说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戴他送的耳坠子了…… 戚韫摇头叹息,把防风又叫进来。 “等到了启州,你找人去打听打听,哪家的首饰做得最好,然后把东陵那边女娘们最时兴的耳坠子,各式各样都打出一对来……” 防风听得双目呆滞。 大半夜的,不能睡觉,被主子叫过来,见他一脸严肃,还以为要交代自己什么严肃任务。 结果,就为了这个! 主子却还在喋喋不休,从耳坠子说到钗环,说到胭脂和衣裳,听得防风头昏脑涨,最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公子,这么多东西,嗯……” 戚韫凉凉得斜了他一眼:“从私库里支。” “好嘞!”防风记清楚了,还是忍不住多嘴,“公子啊,要我说,比起买这些东西,您亲自做些什么东西,说不定更能打动夫人呢?或者教她些功夫啊,陪她读书习字啊什么的,这不就有了合情合理地一房共处的机会了吗?” 戚韫心下一动。 这小子平日里话多手闲没正行,但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我记得带过来的行礼里,有水头极好的春带彩,你让人把它带过来……” “是!”防风不明就里,还是照办。 之后两日,船上的日子和之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薛鸣佩仍然窝在屋里,一步也不肯踏出去,神色恹恹,十分倦怠。 老天爷似乎也被感染,连带着昏沉阴暗起来。 江上风波渐起,黑水翻滚,兼天而涌。一阵刺眼的白光,将昏黑的天一瞬劈开了,春雷炸裂,雨如注下。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天气回暖,春汛猛烈,突然又来了这样的大雨,一时间江水上涨得厉害。 初次坐船的下人们忍不住慌乱,幸好戚家雇的都是老道熟练的船工,早有预防,立刻安排下去,稳定人心。 “公子放心,这都是常有的事情。您没见过前年通水上的大暴雨呢,那才叫一个厉害……” 戚韫望着怒吼的江水,心中莫名泛起不详的预感。 通水路上多水贼,尤其爱赶着雷雨天趁火打劫,他也不是没听说过。 于是立刻让防风加紧人手,观察着四方动向,随时禀告。 凄风苦雨呜咽作响,远远听上去仿佛鬼怪嘶鸣,让人不寒而栗。想到第一次坐船的薛鸣佩,戚韫顾不得还在冷战,立刻往她的房间赶去。 她本就不舒服,又遇上这样的惊雷,心里一定害怕。 “夫人呢?” 画琴道:“夫人在里间的榻上,不许我们进去……” 公子这几天态度的变化都落在眼里,她们这些侍女也不敢像之前那样寸步不离监视夫人了,怕主子们重归旧好,自己反而落了两头埋怨。 这个时候,怎么还在榻上?难道是比之前更难受了? 戚韫心中牵挂,忧虑于她,大步走了进去。 “鸣佩?” 将帷幕掀起,眼前却是毫无踪影。 戚韫顿在了原地。 门外雷声大作,一道惊雷横截而过,将他身前身后都映得透亮。 他一动不动,恍然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睫毛轻颤。 雨水透湿的衣角,颓然垂落在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因爱生忧 她不在这里? 为什么? 戚韫僵了半边身子,几乎不能思考。 下一瞬,眼眸一动,却隐约看见一支摇晃的步摇,颤颤巍巍地在帘幕边角露出半分来。 呼吸一窒,他疾步走过去,便看到薛鸣佩整个人坐在地上缩成一团,正躲在了床榻另一边,娇小的身子被帘幕挡了个干净。 “鸣佩!” 戚韫只觉得心头活水像是冲破了冰凌,失而复得之狂喜,百般眷恋与后怕齐齐袭来,又喜又惧,不由得将她揽入怀里。 太好了……她没有走……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却觉得怀里人抖得厉害。 戚韫将她放开,才发现她双眼滞然,神色仓皇,发白的嘴唇不断呢喃着什么,仿佛陷入了癔症梦魇,脸上更是清泪纵横。 喜色化为讶异。 “鸣佩,你怎么了?不要怕,我在这里……” 下一瞬,便觉得怀中一热,她竟然哆哆嗦嗦地回抱住了他。 “……鸣佩?” 窗外电闪雷鸣,鬼影憧憧。 屋内却是暖意融融,温情似水。 心下熨帖,将她抱得更紧,细声抚慰。 “我已经问过船工,这等雷雨天气,并不罕见,很快就会过去的,不会有事的……” 这一刻,终日惴惴的心,像是找到了安栖的港湾,终于真正宁静满足下来。 某种迟来的觉悟,直到此时,才和那劈开天幕的春雷一样,劈得他灵台清明,大彻大悟。 “戚韫,你该不会真对她动心了吧?” 当日周平望狐疑质问,他矢口否认。 “说什么呢?不过是觉得她好颜色,春光不可辜负罢了。” 可是事已至此,发生的种种,皆历历在目,他已经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如果只是贪图美色,不会这样惶惶,不会这样放不下,不会这样牵肠挂肚。 一个区区商贾之子,也能让他嫉妒得面目全非。 只是想到会失去她的可能性,只是想到她心里会有别人,就是肝肠寸断。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只是他从前,一直回避着,抱着可怜的高贵自尊,不愿意承认而已。 “鸣佩……” 紧紧相依,这段时间一直落不到实处的温存,终于有了真正的轮廓。他总算又抓住了这只手。 “——是我错了。” 听到这句话,怀里人怔然,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静止。 戚韫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低下头的一天,可是好像也算不了什么。他现在只想急切地诉说真情,将往日用假情假意万般掩饰的心里话,全都补回来,全都说给她听。 “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不该瞒你,不该践踏你的真心。”戚韫沉声道,“我一直没有学会怎么爱别人,习惯了掌控和试探。鸣佩,我真得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们真正地重新开始,好不好?” 一股温热的湿润,汹涌而出,打湿了戚韫的衣襟。 “……” 他沉默地抱着她,听着她若有若无的哽咽,只觉得那眼泪像是流进了胸膛里,让心尖发烫。 “这是我这些天为你做的,戴上试试?” 一根银簪出现在眼前,素净生辉,簪头是顶好的春带彩,碧玉澄澈,莹润细腻,勉强雕出个囫囵模样,技艺实在是粗糙。 薛鸣佩定睛一看,瞅了又瞅,才勉强分辨出来是蝶翼。 “……” 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料子。 戚韫读出她眼中的哑然,竟然还觉得高兴,径自将簪子往她发髻上一拆,左右打量许久:“先戴着,等到了启州,我再找师傅精进一下手艺。” 好歹再堑上什么金钿碧珠什么的,不至于如此简陋。 薛鸣佩体谅了他这突如其来的献宝一般的幼稚心态,目光微微恍惚。 那簪尾倒是锋利,想来比之前用的更加趁手。 这一次戚韫蓦然带她出京,一点准备的工夫也不给她留,以至于许多行礼都没带上。 现在多了这个,也算雪中送炭。 大作的江风吹得帘幕翩翻,却无人再分神去关上风撑。 怀里人慢慢安静下来,抬起哭红的眼睛,里面是往日的依恋,还是那么明澈纯挚。 戚韫露出笑容,低头吻去。 白生生的玉臂圈住了他的脖颈,眷恋无比。 口齿缱绻交缠,气息交杂为一。 …… 画琴灵醒地带着人关好了门窗,收拾好一切,让主子们安心歇息。 戚韫嗅着鼻间熟悉的香气,记起来那是她最喜欢一款胭脂,还在自己面前描述过,每次出了新的颜色,就要第一时间去看看……她给他送去那盒鸳鸯茉莉的那一晚,用的就是这胭脂。 只觉得胸口像是被猫爪子轻轻刺挠,微微痒意。 他抱着她上了床榻,依偎着睡去。 这段时间他每日比在京中睡的时间少得多了,加上同样有些不适应水路,睡得一直不怎么安稳。现下心头安定下来,积压的困倦便如潮水一般涌来,漫过头顶。 薛鸣佩任凭他抱着,甚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肩背。未着钗饰簪环,只留下那根春带彩银簪,长发流散披泄在他膝上,隐有墨玉般的流光。 “鸣佩,你真好……” 戚韫喃喃道,沉沉睡去。 见他没了动静,睡得香甜,薛鸣佩停下了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试探着将他推开,他也还是没有反应,她松了一口气。 纤细手指抚上了嘴唇。 戚大人警醒,审理过大理寺那么多案子,对下药的手段何等熟谙?即便是郡主千方百计得来的药,也逃不过他的鼻子眼睛。 薛鸣佩轻易怎么敢动手? 要动手,就得做好完全的准备,选择最致命最关键的时刻,戚韫警觉最低的时候出手,一击必中,才不会浪费。 这份胭脂,是她两个月前就派人去特别定制的,却一直不敢直接用。 直到这几天,先用渠州的事情卸下他的一层防备,再用恹恹病态,不适水路卸下第二层防备,又用今晚的狂风暴雨和温情脉脉,卸下他的第三层防备。 戚韫,怎么用感情来骗取对方的信任,是你教会我的。 时机紧急,薛鸣佩确认他熟睡,立刻换上藏起来的利落衣裳,方便行动,长发一扎,俯身往床榻下面钻去。 哪里有半点不舒服的模样。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梦如归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戚韫踏在一片柔软迷雾里,心中安宁。鸳鸯茉莉的香气盈在口鼻间,一抬手,忽觉落了满身。 “阿韫——你你你又来替祖父监视我,是不是?” 一道气急败坏的影子出现在面前,那青年嘴里叼着根草茎,没骨头似的躺在树枝上,一见着他便翻身跳将起来,活像是老鼠见了猫。 “你说天底下有你这么折腾哥哥的弟弟吗!” 他恍然,嘴里不由自主地怼道:“韫也没见天底下有大哥这样,功课还得弟弟监督的兄长!祖父让你做的那篇策论,你做了吗?” 十五岁的戚韬叹着气,一跃而下,鲜亮的红衣活像是一团火。 他把弟弟揽住,装模作样地摇头摆尾:“好弟弟,你别和祖父说,咳咳,再帮哥哥一次,好不好?你不是喜欢卞小公爷手里那尊青玉双峰笔洗吗?我给你弄来!” 戚韫不动声色:“大哥,每次都出同一招,我是棒槌吗?” “……行吧,那换一个?”戚韬若有所思,眉峰一挑,“那大哥教你耍刀,怎么样!前几天许国公回京,嘿嘿,哥刚和他老人家学的新招式!” “刀?”戚韫哑然,“你上个月不是还说自己要学枪法,成为梁京里枪法最好的人,下次比试,把武将家的那些小子全挑趴下?” “咳咳,既然以后要做大将军,怎么能只会一种武器呢?自然得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 戚韬见弟弟一脸“我就静静看着你表演”的表情,翻了个跟头,直接在他面前,歪歪扭扭地比划起来了。 除了腰有点硬了以外,还是挺有模有样的,再穿一套水袖,就能直接去城南的和喜班上唱一出了! “累死我了!”没显摆几下,戚韬就累得瘫倒在地,用脚尖踢踢弟弟的鞋,“阿韫,过两天,我们再一起拜访老国公呗?让他也教教你刀法!” “要学你学,我可不感兴趣。”戚韫意趣阑珊,“我以后入仕登阁,一介文臣,又不跟着你去战场厮杀,要学刀法做什么?” “臭弟弟,你去不去!” “不去,怎么样?” “傻子,能得老国公指点,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以为你做文臣,以后就用不上了吗?多学一门技艺,多一条护身之路。指不定哪一天,你这张臭脸得罪了哪个黑心的,就派刺客杀手来要你小命呢?你学会了刀法,不就不怕了?” “第一,我有广白,防风他们,白养他们是干站着挡太阳的吗?第二,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的?” 然而,一脸不乐意的小戚韫,还是被咋咋呼呼的哥哥硬生生拉去了。 去了之后,他深刻怀疑,便宜哥哥这次这么殷勤,只是因为自己记不住招式,指望着自己给他做陪练呢! 神思驰骋之间,戚韫的身体不由自主动了起来,都是刻在骨髓里的一招一式,翻身,起腕,刀舞生风。 生疏的招式慢慢熟练,两个人的动作渐渐更迭重叠。 刀生银光灼目,少年飞身而起,翩纷的衣袂微微鼓胀。 一年,又一年。 红衣的身姿慢慢伸展拔节,稚气的脸庞蜕变得棱角分明,银甲覆身,意气风发,看得戚韫恍惚。 “怎么了?看傻了?”戚韬笑嘻嘻道,“大哥这一身好看吧?” “你——”戚韫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你为何穿成这样?” “阿韫,你真傻了?”戚韬咂舌,“你忘了吗?我明日就要跟随师父去黔西出征了,不穿成这样,还穿成哪样?” 师父?出征? 戚韫沉吟,脑子慢慢转起来,灌入许多记忆。 是啊,他们都跟着老国公学刀,大哥虽然笨,但好歹心实,磨了老国公好几年,终于打动了他,收其为徒。 祖父见大哥有模有样,不复少时的荒唐恣意,便也同意了他去西宁军。陛下也授了他官职,他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 “哼哼,等大哥得了战功回来,赢了师父的分岳刀回来给你玩玩!”戚韬的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大哥别到时候吓得怎么出刀都忘了就好。” “你小子,嗨——真是长大了,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大哥,这么损我?”戚韬一胳膊夹住他的脖颈,“本来还想着到了黔西给你备上一份大礼贺你新婚呢,现在看看,嗯……我还是再想想吧?” 新婚? 戚韫眼神空了空,便又听到旁边传来熟悉的柔声笑语:“大哥别听他嘴硬,昨晚上明明担心你担心得都睡不着呢!” 这个声音…… 戚韫如蒙雷击。 他偏过头去,对上了薛鸣佩的笑脸,盈盈眉目笼着云霭缥缈,情意绵绵。 “鸣佩……” 她梳作了新婚妇人的模样,坐到他另一边,托着桃腮,意态天真,喊得十分自然。 “怎么了,夫君?” “莫不是恼我揭了你的老底?”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让他移不开眼睛,双耳摇晃着明月之色,正是他送给她的耳坠子,衬着娇美的新妇妆容,香肤柔泽,素质参红。 “没事……” 大哥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得了得了,这就把我扔到一边了,我还是找爹娘去吧,真是嫁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 鸣佩微微脸红,却还是忍不住和大哥拌嘴。 两个人围在他的身边,言笑晏晏。 一切都美好得让人不忍惊扰。 戚韫缄默不言,连呼吸都放轻了。 …… 俄而,目光却落在了她的发髻上,上面歪歪扭扭的,似乎簪了一根发钗,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隐约只觉得粗糙得很,和她这一身绫罗锦衣,簪星戴月,格格不入。 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视了。 又或者,是被他刻意地忘记。 “……”戚韫凝视着那根银簪,目光慢慢凝起。 笑语慢慢空蒙离乱,絮絮不清。 两个人的笑脸和身影,也慢慢扭曲缥缈。 犹如石子投入了水面,惊起圈圈涟漪,搅乱了以假乱真的倒影。 醒过来,醒过来。 他的唇角变得僵硬。 一道春雷乍然而响,劈开了梦境和现实。 石破天惊。 不对,不对,他怎么突然睡着了?这个味道…… ——戚韫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汗水淋漓。 窗外,依旧是苦风凄雨,江水汹涌。 第一百四十六章 滚滚江涛 梦醒了。 口齿之间,依旧蕴藏着那份熟悉的香甜,其间还夹杂着某种不该出现的味道。 戚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捏着微微发疼的额角,终于将前后串联起来。 眼底蕴沉着阴霾。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中过迷药了。 很好,很好。 只可惜,他的身体早就因为长年累月的训练,适应了各种药物,能比一般人醒来的更早。 薛鸣佩,还是让你失望了。 房门被破开,船上来来往往,脚步迅疾如雷。 仿佛有谁下了什么命令,将熟睡的人们全部叫起来,迅速进入紧急应对状态。 此时此刻,薛鸣佩正蹲在最底层的西仓库,将逃生的小艇慢慢往外拖。 谁知道却听到外面急促的声音。 “你们去那边看看!你们,跟着我去仓库!” 怎么会这么快? 薛鸣佩心下一凛,瞥了一眼小艇,猫着腰从暗窗里钻进去,躲避搜捕。 按照那药的份量,戚韫怎么也还得半小时才会醒啊?难道是画琴广白他们发现了?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雨势没有一点减弱的趋势,反而愈发猛烈,浪拍船头,遮天蔽地,风声涛声里,仿佛有无数蛰伏的鬼影,从昏暗中慢慢爬了出来。 “找到人了吗!” “还没有。”船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这么大的雨,又在江心,怎么会有人要逃跑?找死吗? 防风哪里能解释清楚,只道:“让人继续找!别放过任何角落,看到人了客气一点,别伤着对方。” 船工们四处散开,手里拿着摇晃的船灯,橘色的灯光明明灭灭,像是黑暗中一双双昏昏欲睡的眼睛。 一个年轻人打开了仓库的门,嘴里骂骂咧咧:“搞什么幺蛾子,这些达官贵人们,觉都不让人好好睡!一天到晚就知道折腾底下人!” 要不是看在这一趟给的银子,抵得过以往跑三趟的,他才不干呢。 等等,那是—— 物事碰撞的声音交杂一片,似乎有什么被撞倒了,船工将灯提起,隐约看到一只娇小的黑影惊慌地穿行过去。 东西被推下船的声音蓦地响起,似乎很是沉重,溅起巨大的浪花。 “在那里!人在那里!” 一语激起千层浪。 听到这道声音,众人立刻往那个方向奔去。 只见一只小艇“噗通”一被投入江中,一道影子在风浪中慢慢爬上了船舷。 薛鸣佩双手攀着船沿,往自己脚下望去。 那只救生艇在江水中不断摇晃颠簸,仿佛立刻就会被怒涛吞没,只靠一条绳索拴住船舷。 她犹如一只摇摇欲坠的叶子,随时都会掉下去,只能勉强分辨小艇的位置,等之距离船更近的时候,一举跳进去。 ——“嗖”的一声,长鞭破空而来。 “夫人!” 一向冷静的广白,也是目眦欲裂。 广白脚下如踏风雷,伸手卷住了那身影的腰,两腿发力,将人拉住。 “快来人!夫人在这里!” 薛鸣佩狠下心,一手抓住鞭子另一头,打算借着鞭力把自己甩上小艇。 就在此时,只听得铿然刀锋,阒然而过。 拴着小艇的绳子被人斩下。 被她千方百计抛下去,赖以生存的逃生工具,就这么和船分离,被卷入江水中,离她越来越远。 再也没有跳进去的可能性。 “薛鸣佩,你还要跑吗?” 一张漠然的脸,出现在上方,压抑的怒火犹如压顶的乌云。 这个时候再跳,必死无疑。 薛鸣佩目光一凝。 一只手已经将那根卸力的鞭子挣开,毫不犹豫地松开船舷。 “——薛鸣佩!” 你疯了? 瞬间的失重后,胳膊被人死死抓住,巨大的冲力下,骨节错裂的声音令人胆寒。 戚韫将她拖住,半只身子几乎掉出船外,脸颊因为用力而涨红。 “先上来,鸣佩……我不逼你了,先上来!” 他的声音变得慌乱,断断续续。 “抓住我,别犯傻!” 广白等人立刻围上来,要将人一起拖上来。 那一瞬间被拉得很长,人影憧憧间,好像看到了很多画面。 这一次她看到的不是戚韫焦急仓皇的脸庞,而是另一张脸。 阴毒的,狠厉的一张脸,碎裂的血肉从挖空的眼眶掉落下来,掉到她的脸上,挥之不去。 像是有利刃刺穿她的胸口,一下,再一下。 “我不关着你了,你别犯傻……好不好?” 戚韫的声音中隐隐有哀求之意。 下一刻,她反手将自己发髻上那根春带彩拔了下来,用尽力气扎去。 鲜血四溅。 那只勉强抓住她的手,即刻松开。 戚韫怔然的目光中,她寂然坠落。 “——薛鸣佩!” 撕心裂肺。 他下意识地往下一捞,只摸到一片衣角。 “公子!小心!”防风立刻抱住他的腰,好不容易才没让他也掉下去。 巨大的水花里,娇小的人影很快被黑影吞没,消失不见。 “快!快救人!” 广白几乎是吼出来的。 船上一片混乱,广白一声令下,船长立刻集结了水性最好的的船工,把剩下的逃生小艇放下去救人。 …… 这场雨不知还会持续多长时间。 温暖的室内,画琴掀起门帘,将煮好代姜汤送上来。 屋子里充盈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药味。 随行的大夫仔细地上着药,被刺穿的地方伤口并不深,只是被雨水一淋,有些炎症。 戚韫裹在榻上,咳嗽几声,脸上一片通红,干枯的嘴唇却发白。 “找……找到了吗?” 一片寂然。 进来的护卫们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船工们第一时间就下去找人,按理来说这么快的时间,应该能找到对方的。可惜时机不巧,偏偏遇上这场暴雨,江水上涨得厉害,又是半夜,根本看不清楚。 他们竭力搜寻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捞到人。 倒是最开始被冲走的小艇被捞起来了。 “……”戚韫闭了闭眼,“继续找!” “公公公子!”大夫眼皮子一跳,眼见伤口又崩裂,手忙脚乱。 “是!” 护卫们领命而退,但彼此对视间,言外之意都是不抱希望。 这么大的雨,夫人又不谙水性,一个时辰了,即便找到也是…… 可是就公子现在的模样,谁敢说实话?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画舫旧事 这场雨不知还会持续多长时间。 温暖的室内,画琴掀起门帘,将煮好代姜汤送上来。 屋子里充盈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药味。 随行的大夫仔细地上着药,被刺穿的地方伤口并不深,只是被雨水一淋,有些炎症。 戚韫裹在榻上,咳嗽几声,脸上一片通红,干枯的嘴唇却发白。 “找……找到了吗?” 一片寂然。 进来的护卫们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船工们第一时间就下去找人,按理来说这么快的时间,应该能找到对方的。可惜时机不巧,偏偏遇上这场暴雨,江水上涨得厉害,又是半夜,根本看不清楚。 他们竭力搜寻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捞到人。 倒是最开始被冲走的小艇被捞起来了。 “……”戚韫闭了闭眼,“继续找!” “公公公子!”大夫眼皮子一跳,眼见伤口又崩裂,手忙脚乱。 “是!” 护卫们领命而退,但彼此对视间,言外之意都是不抱希望。 这么大的雨,夫人又不谙水性,一个时辰了,即便找到也是…… 可是就公子现在的模样,谁敢说实话? “主子,您把姜汤喝了吧……” 一向没心没肺的防风,此时也是战战兢兢。 戚韫仿佛听不见,目光钝然地凝视着胳膊伤那道伤口,眼前幕幕,依旧是她决然的目光。 宁愿死吗? 这一幕何曾熟悉? 他的手缓缓蜷起,青筋暴起。 当年画舫,碧波悠悠。 少女走到他的面前,难得穿了一身鲜亮衣裙,乌发雪肤,眉眼盈盈。 “表哥。” 戚韫刚被周平望等人灌了酒,独自走出儿郎们的酒宴出来散散酒气,目光微微涣散。 他半倚着栏杆,垂眼看她,心想,这一回她又打算演什么小把戏? 是要在自己身上弄什么新伤,来一出被跋扈贵女们欺辱的戏码,还是听说了母亲有意荻阳后死了心,打算借着画舫宴,对其他人下手? “有什么事吗?” 戚韫缓缓推开折扇。 “鸣佩听说了表哥的亲事。”少女的声音哽咽,将一盏酒举到他的面前,“特来恭喜表哥。” 拿捏的正好的黯然神伤,泪光点点,隐忍委屈,配上这样一张花容月貌,哪个男人看了不软了心肠? 戚韫将她的静心表演看在眼里。 “娘确实和我提了这件事。” “……”她的表情苦涩,“我……我明白了,多谢表哥这些年的照顾。” “原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她偏过头去,遮掩住有些难堪的哭腔,举着酒盏的手却在颤抖。 “今日之后,鸣佩绝不再纠缠表哥。请!” 叹息如叶落。 戚韫用扇子半托起酒盏,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 “——鸣佩,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薛鸣佩目光一凝。 “是在紧张这场戏演得不够好,让我顺着你‘断情绝义’?”戚韫一步一步,欺身而近。 远远望去,仿佛郎情妾意,无比亲近。 然而,听到戚韫下一刻在她耳边的话,她的身子忍不住一颤。 “还是紧张我察觉了你这酒的不对劲?” “鸣佩——听不懂表哥的话。” 少女脸色一白,眼睫紧张地扑闪:“今日我来,只是因为听说了你的亲事,不愿意再这么没名没分地和你纠缠下去而已。戚韫,这么多年了,你连这点体面也不肯给我,非要这样羞辱我吗?” 戚韫嗤笑一声,一把蛊住她的肩膀。 “薛鸣佩,这里没有别人了,还在装什么,不累吗?” 一只手迅疾动作,薛鸣佩腕子一疼,便被他挟着胳膊,将那酒盏反推到了自己嘴边。难以拒绝的力道下,酒盏逼开唇齿,就要倾倒。 ——少女眼中闪过阴霾,猛然侧过头去。 酒液泼溅,打湿了上好的云锦。 “喝啊?”戚韫柔声道,“表妹请我这样好的酒,怎么自己不敢喝呢?” “戚韫!” 下一瞬,那只手便掐住了她的脖子。 “薛鸣佩,我忍你很多年了。来,告诉我,这一回你发现纠缠我没用,是打算拿我的性命做什么投名状?” “咳……”少女在他掌中,纤细都脖颈仿佛会被轻易折断,脸色也泛起青紫,两只手挣扎着扑动。 “嗯?谢家吗?”戚韫仿佛没看见她濒死的模样,自说自话,语气悠然闲适,“我看你前几天和郭鸿相谈甚欢啊,聊得什么呢,这么开心?” “让我猜猜看——难不成是给你机会,许你去伺候谢琢?”戚韫讥诮道,“还是去太子的后院?” 少女睁大了眼睛,仿佛被一语揭穿了目的。 “这些年,你以为你使的那些小手段,都没人看见吗?我看在姑母的份上,所以没有计较。” 可没想到,她竟然和薛氏余孽勾结,还想投诚谢氏。 甚至要杀了他。 若不是在大理寺任职,又对各种药物甚是熟悉,今日有半分不慎,喝下那杯酒,他的性命多半都是垂危。 多年伪装,虚情假意,终在此刻撕裂开。 她眼中划过一丝狠厉。 下一瞬,利刃没入血肉。 剧痛突袭,出乎意料。 鲜血溅溢了满脸,戚韫吃痛地放手。 精巧的匕首,本是世家贵女们用来装饰用的,却被这表面柔弱,内心狠毒的少女用作杀器。 伤口太深,割裂后又被力道推动着外翻,根本是朝着要他性命的力道来的。 若不是戚韫反应迅疾,此刻插入的怕不就是他的胸膛。 与此同时,她毫不犹豫地翻身而下,碧绿的裙衫没入了河水。 “有人掉进水里了!” “快救人啊!” 听到动静,画舫一片混乱。 戚韫握住了胳膊,嘴唇因为剧痛而发白…… 他记得很清楚。 薛鸣佩不谙水性。 她这是见自己计划败露,又被揭了老底,再无退路,想要玉石俱焚,干脆投湖自尽,死个干净利落。 她从来都不怕死,也不把这条命当成命。 …… 身负重任的戚韫,失血过多,立刻去处理伤口。 等到伤势稳定下来,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却回来回复他: 薛鸣佩暂时没有死,被广陵侯府的人救下来,送去了辛夷那里。只是她伤得很重,性命能不能保得住,还不好说。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给府里传去消息,好好医治,尽力把人都救下来。” 她像死就死,天底下哪有这么轻松的好事。 就这么让她死了,不是太可惜了? 他一定要知道,薛鸣佩背后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以及薛家的文书去了哪里。 还有这伤。 他会全部讨回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逃出生天 就这样,抱着引蛇出洞的想法,戚韫找到了人生中的新乐子。 往年薛鸣佩没少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如今攻守易势,倒是让他体验到了其中趣味。 一开始,戚韫并不相信什么失忆。 哪里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了?估计是她见寻短见失败,没了退路,只能伪装成失忆,多一层遮羞布转圜。 可没想到,他一次次故意试探,甚至在生死关头,也没有找出她的破绽。 薛鸣佩,竟然是真得失忆了。 剥除了生命里那些阴暗偏执的一面,变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连撒谎也撒得生疏。 而原本出于试探的接近,慢慢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滑去。 戚韫告诉自己,他只是为了查出薛鸣佩背后的东西,所以才在她身上浪费这么多精力,才会让广白对她寸步不离,才会不想她死。 直到护国寺那一夜之后,春梦无限,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欲念。 世间情欲猛如虎。 没能抵抗得住那朵鸳鸯茉莉的引诱,沦为了欲念的手下败将。 而那个郑子衿的出现,又推动着他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薛鸣佩……薛鸣佩……” 假作真时真亦假,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做戏,哄骗她的信任,还是想那么做。 不然,他为何就那么轻易地记住了她随口说下的喜好,为何面对完美符合要求的正妻,却只觉得抵触呢? 戚韫望着自己胳膊上的那处伤疤。 有些东西就像这伤疤一样,即便已经结痂,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但存在就是存在,无人能够消泯。 “你想起来了吗,这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今时今日,昔年昔日,何曾相似。 戚韫垂首,半晌低低笑了起来。 …… 然而,即使在戚韫的坚持下,船迫停在了出事的地方,水性好的船员一轮又一轮地下去搜寻,也还是没有找到薛鸣佩的踪影。 到最后,已经是筋疲力尽。 “大人,您是亲眼看着我们搜救的,具体什么情况您也清楚。”船长道,“这么大的雨,那位夫人又不谙水性,身上没有任何用来上浮的物事,这么久了……凶多吉少。” 他不好直说,以他的推测,那位夫人此时不见踪影,怕不是已经被漩涡卷到了水流深处,被江中生灵吞食殆尽了。通水水深,水底下不知道多少不为人知的凶猛水怪,年年都有掉进去没淹死就被咬死的人。 防风垂头丧气,用腿轻轻踢了踢广白。 “白哥,你说怎么办?好歹劝一劝主子啊?” 他们已经在江心耽搁了一晚上了,且不说上任时间紧迫,启州那边还等着呢,就说这暴雨,之后只怕还会持续几天,为了自身安全考量,也该立刻上路为好。 “大人!刚刚他们打捞起来了这个!” 有人呈上来一些水淋淋的物事,放在了盘子中。 广白拾起那根簪子,眸色愈深。 “……主子为了讨她开心,几天都没合眼,就为了亲手磨这根簪子。”防风也认出来是那根春带彩,语气不忿,“她可倒好,拿着这根簪子刺伤了主子!这扎的哪里是主子的胳膊?分明是他的心!” “听大夫说,主子这场高热,不光是因为伤口发炎,还是因为中了迷药。嘿——我就不懂了,白哥,主子对她这么好,她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广白没有回答,只是抚摩着那根簪子。 狠心的人,自然什么狠心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防风年纪小,不知道,可他一直跟随主子左右,却是知道的。 这位表小姐从小就不是什么良善人,也不是第一次伤主子。 主子爱她,愿意原谅她之前的所作所为。但桩桩件件,他这个做护卫的不说,都会一一记在心里,绝不会忘。 “连簪子都打捞出来了,人却没了影子,又不能凭空消失。” 广白捡起了盘子上另一件物事。 是破碎的衣料,正是跳江的时候夫人身上穿的那件的,可能是挣扎的时候破裂的,也可能是被水怪撕咬后残余的,谁知道呢? 既然她一心寻死,也不愿意留在主子身边,那又何必强求因果?不过是让主子继续痛苦罢了。 长痛不如短痛。 “主子现下病着,行程不能拖。”广白一锤定音,“让船长继续前行。” 防风睁大眼睛,犹豫道:“那等主子醒过来后……如何交代啊?” “留一部分人手,沿着通水水岸一路搜查下去。只要没有葬身鱼腹,总会有行踪。” 夫人自幼生长在京城,对南府东陵诸地全然陌生,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若大难不死,要找也不难。 “是!” …… 与此同时,别人眼中“不谙水性”的薛鸣佩,已经潜出了江心区域。 游得太久,筋疲力尽,好在放下那逃生的小艇之前,她已经做了另一个准备,还推出去一个大木桶,是仓库里用来放酒的,内里空心很大,足以支撑着人浮起来。 跳入江之后,她便立刻找到了那个拴在船底的木桶,解开绳子逃走。黑暗的江水,密布的骤雨,和翻涌的波涛都成了她的遮掩。 那些听命不得不下来找她的船工,绝不会真得毫不保留,尽心尽力地卖命找她。 通水这条路她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不比船上那些船工知道得少,不然也不会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择船行驶到这片区域的时候出逃。 一是因为天气,二就是因为她知道这附近一直往西北方向潜行个三四里,就是一方罕有人至的浅滩。 也是她和崔扶山等人约定好的地方。 那一日下船去了渠州平阜,当然不止是为了逛街,和降低戚韫的警戒。也是为了给崔扶山留下讯息。 她整个人趴在木桶上,望着泛起了鱼肚白的天边,微微喘息着。 累死她了。 以往十几年,虽然年年都潜水,也没有一口气潜过这么久。 ……扶山这个臭小子!人呢? 让他在那地方等自己,他不至于就傻乎乎地干等着吧?不知道观察观察周围,随机应变吗? 估摸着距离戚家的船已经够远了,薛鸣佩摸了摸衣襟最里面的袖袋,防水的布料将里面的东西保存得很好。 她将它拿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衣莲华 那是一枚做工精致的鸣哨,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造型很是别致。 放在嘴边一吹,便有玄妙辽远的声音传了出去。 这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给她的,据说是西域那边的一种乐器,也是用来训鸟的东西。人耳听上去,听不清楚,可鸟的耳朵却能立刻捕捉到。 她按照熟记于心的旋律吹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尖啸的鸟鸣,松了一口气。 好累……好困……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声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灌入耳中。辨别不清到底是什么,又到底是什么方向。 水波涌动,一叶扁舟在她艰难维持的视线尽头,若隐若现。 白衣莲华,踏水无痕。 雨竟然停了。 天边熹微初绽。 薛鸣佩气力不济,整个人心神莫名松懈下来,手臂被人陡然拉起来的一瞬间,竟然还能分心,天马行空地想,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不然怎么会看见仙人呢? “……醒醒!醒醒!” 陷入一个温暖又柔软的怀抱,扑面都是浅淡的香气,零星晨光里看不清仙人的脸,隐约只能看见那张张合合的嘴唇,似乎在急切地说什么。 似曾相识的画面。 断裂的记忆被一点点连了起来,时而明晰,时而模糊。 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境,也有个人一把拉住她,将她从生死边界拉出来。 身下是泥泞深渊,他的背后却光芒万丈。 …… “醒醒!醒醒!” “世子,这位姑娘的头部似乎受了撞击,流血了,怕是……” “快,把人送去济仁堂,看辛夷大夫怎么说!” 头疼得像是快要裂开了。 那是谁,她又是谁? 她在哪里? 胸口疼痛似烈焰焚烧,那些水贼依然拿着利刃,往她的尸体不断刺入。画面更迭,她远远地望着,一会儿是第一视角,一会儿又像是在看别人的经历。 “世子,她落水时间太久,头上的伤更是颇为严重,我也无能为力。” “她还有呼吸,她还没有死,辛夷大夫,还请再试一试吧!” “我已经为她用了药,但是能不能挺过来,还是看天意。若是这两天她依旧醒不过来……” 耳边好像有人在不断说什么,嘈嘈切切,听不分明。 到底是谁? 吵死了……吵死了…… “佩娘——佩娘——” 石破天惊。 一声一声,犹如招魂。 “佩娘!佩娘!醒过来!” 她是谁……你又是谁? 魂兮归来。 布满伤痕的手指,艰难地动了动,终于在长久的呼唤中,有了反应。 “辛夷大夫!她动了!” “让我看看!” “……奇迹,奇迹……她居然真得有意识了?这样小的年纪,竟然有这样强烈的求生意志……” 她缓缓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清楚一道形状优美的下颔,便又重新陷入了昏迷之中。 …… “佩娘?佩娘?” 是你……是你? 许多一直没有注意的东西,在一瞬间连成了一条线,却快得来不及捕捉。 她死死抓住这个人的衣襟,心头涌上莫名其妙的直觉,强烈无比。 明明什么也看不清,明明意识混乱到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过去和现下。脑中只盘旋着一句话。 是他。 “别怕,我来了。” 似曾相识的怀抱。 “累了就睡一会儿吧,我在。” 这一次,她终于真正安心下来。 …… 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下感受到了柔软的床褥,落到实感的温暖舒适。 薛鸣佩慢慢睁开眼睛,又感觉刺眼地伸手遮住了。 接着便听到了耳边惊喜的声音:“主子,您醒了!” 是崔扶山。 她缓了一会儿,试图慢慢坐起来,却因为毫无力气又瘫软下去。 崔扶山将她扶起来,靠着自己,手里端过来一碗粥,动作笨拙地搅了搅:“来,先吃点东西。” 狼崽子穿着一身渔民人家的衣服,下颔竟然隐隐冒着些不清爽的青色,比薛鸣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落拓。 才一年多的时间,他长大了许多,竹竿似的拔节,一身皮肉也从青涩纤瘦的少年姿态,养出了成人似的力量感。 “好些了吗?” 饿了许久,一碗粥也犹如人间美味。薛鸣佩吃完,觉得自己生机又恢复了不少。 “这里是哪里?” “是渠州沿江的一个小村子,距离咱们碰头那片滩很近。” 薛鸣佩捏了捏头:“有人来找吗?” “暂时还没有。” “此地不宜久留,戚府的人一定还会派一部分人沿江搜寻。”薛鸣佩疲倦地靠在他的肩膀,被他的骨头硌得生疼,“收拾收拾,我们得立刻离开。” 好不容易逃出来,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掉以轻心。 “对了,昨夜皇后娘娘那边派来的人呢?” 之前在永乐宫面见皇后的时候,她向娘娘提出的请求便是,帮助她真正离开戚府,拥有一个新的身份。 薛述之的案子不是小事,若不能彻底摆脱这个身份,她即便能逃出京城一时,也逃不出一世,还很有可能像最开始那一年一样,不断陷入险境。 谢氏和薛氏的残余势力,总有盯着她,和盯着她手上东西的。 以戚韫的性格,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人要把她找出来,还不是易如反掌?她难道要像老鼠一样躲一辈子,每日战战兢兢,见不得人? 唯有策划一场死亡,死在戚韫的眼中。 她和薛鸣佩最大的不同,便是水性。 薛鸣佩即便是浅水小塘,也畏惧得很,她却是南府里也一等一的洑水好手。而这个秘密,这几年被她隐瞒得很好。 再让皇后娘娘给她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才能步入全新的人生。 彻底摆脱之前的阴霾。 为了能让这个死亡更逼真一些,她推动着戚韫让戚宁雪离开戚府,甚至连枫儿也没有带上。让戚韫确信,一切都是按着他的步调走的,她无依无靠,什么也做不到,死亡也成了出逃不成的玉石俱焚和报复。 割断所有属于薛鸣佩的联系。 而在这场计划中,确保她性命无忧的帮手,除了崔扶山以外,便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使者。 “虽然娘娘去世,但一直不曾忘记和你的约定。” 当时,萧书眠将信物和新身份有关的文书等物交到她的手中,郑重道。 “等到了那一日,自然会有人保证你的安全,还会助你避开戚家人的搜寻。” 这一次能够逃出生天,也多亏了对方。 崔扶山撇了撇嘴:“那个人啊,说是出去找吃的了,一会儿应该就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章 夫妻吵架 找吃的? 薛鸣佩试图回忆起昏睡之前的事情,但一细想,一切便有如梦醒时分,梦境隐约抓得住的一切,立即不受控制地消散,记不分明。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位使者带了一个手下来此,拿了皇后的信物和我接上了头。我们见你迟迟不来,便让他的手下留在原地等候。我们找了一条小船,朝着主子说的方向寻找。”崔扶山道,“而后巡空鹃隼听到了主子的哨音,就领着我们找到你的所在。” 一说到这里,崔扶山面露丧气之色。 他原本自矜自己的武功天赋,轻功在同龄人之间算得上是无出其右。 直到亲眼见了这个使者,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什么是凭虚御风,踏水无痕,云鹤飞天。 他看上去也不比自己大几岁。 连救自家主子的事情,都被别人抢先截胡,太打击人了。 薛鸣佩还想再问,却听到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来: “咦?夫人醒了啊?” 却见一位穿着朴素的妇人手里抱着个箩筐,走了进来,似乎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家。 “是啊,多谢您了,大姐。”崔扶山立刻站了起来,“大姐,我们想立刻带我姐姐去城里看大夫,您知道哪里有雇马车的地方吗?” “马车啊,小哥,你姐夫走之前已经问过了,没有和你说吗?等他回来估计就已经雇到了。”妇人走到薛鸣佩身边,目光里流露出不带恶意的好奇,“夫人啊,您不知道,您昨儿昏迷过去那个模样,可真是吓人,现在看上去倒是好一些。可觉得哪里难受得厉害?” “多谢,我好多了,没什么事。” “那就好。不过,还是听大姐一句话,这小夫妻两个,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别扭,吵吵闹闹,回头说开了也就算了。实在气不过,找娘家人撑腰就是,怎么好端端地想不开跳江呢!” 薛鸣佩:“……” 她递过去一记目光,便看到狼崽子心虚地低下头去。 如果是别人干的好事,他绝不会是这个反应。 崔扶山这个臭小子,是怎么和人编排的! 她不知作何反应,只能故作柔弱地咳嗽两声,不好意思道:“大姐说得是,多谢您收留我们。” “那就好,大姐看你家那位脾气还不错啊,还挺文气,是不是读书人?” 妇人递给她和崔扶山一人一个窝窝头,来劲似的坐到了薛鸣佩身旁,眼睛好像都亮了起来。 “这读书人啊,脸皮薄,有时候心里在意你,却不好意思说出来。你不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他有多着急,绕着房子转了好几圈……” 妇人一边咬着窝窝头,一边津津有味地描述起来,听得薛鸣佩脚趾抓地。 皇后娘娘派过来的这位,还挺敬业。 居然愿意陪着扶山这个臭小子演戏。 “……” 薛鸣佩听得不好意思,正想打断兴头上的大姐,找借口出去,赶紧收拾齐整了好离开,便听到门外又是一阵喧嚣。 热心的妇人跳将起来,熟练地把装窝窝头的箩筐收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到了门口,兴奋地冲着薛鸣佩招手:“哎呀,妹子,你夫君回来了!” 薛鸣佩差点没被嘴里的窝窝头噎个半死。 大姐,能不能换一个称呼? 她现在对这个称呼有阴影。 下一瞬,便见门边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犹如玉山倾颓,遮去了日光。 薛鸣佩和来人对视上,目光一凝。 “你——” 她怔然地站了起来,一个称呼几乎脱口而出,又立刻咽了回去。 面上神色捉摸不定。 怎么……会是他? “郎君回来啦?”妇人挤眉弄眼,又语重心长嘱咐道,“人刚醒,还有些懵呢,话好歹说软和一些。这夫妻之间啊,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像我和我家那口子……” 青年一礼,笑了笑:“多谢大姐教诲,在下记住了,不过现下可否给我们自家人一点时间说说话?” “哦,你们说,你们说……”妇人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心想这城里的读书后生就是不一样,这一举一动这样斯文,搞得她浑身都不自在了。 等她离开,又将房门关上,房间里的氛围沉寂下来。 “主子,权宜之计,我们急着找落脚之地,您当时又是那个模样,我们几个还是男人,不这么说会惹人怀疑,到时候反而可能引起戚府的人的注意,只能说……说……”崔扶山挠着头,面色讪讪。 “说我是和夫君吵架了想不开投江?”薛鸣佩斜了他一眼,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不阴不阳,“弟弟?” 这小子跟着郑子衿几个月,是不是变坏了? “紧急之下,多有冒犯。”青年人一礼。 薛鸣佩歪着头看他:“清岭道长,出家之人,不仅打诳语,竟然还是皇后娘娘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面前之人一身布衣,却难掩俊逸容色,深峭的眼睛洇出柔美眸光,中和了原本的清冽。 正是当日护国寺里惊鸿一瞥的清岭道长。 那一夜后,他衣服里的那枚玉佩落在了她这里,让她一阵好找,却迟迟没有得到他的下落,没想到此时却又重逢。 清岭似乎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是他身后一个汉子意意思思地冒了个头:“我说几位,戚府的人随时都会找上门来,咱们叙旧也好,疗伤也罢,换个地方呗!” “我已经雇好了马车,走!” 也不知道清岭舌灿莲花,怎么和那家百姓叮嘱的,塞了银子,请求对方一定瞒下他们的行踪。 “驾!”汉子熟练地驾着马车疾驰离开。 “我们去渠州州府——” “不。”薛鸣佩回绝,笃定道,“往西,然后南下,去嘉州。我来指路!” 即便戚韫赴任紧急,渠州到底还是离启州太近了。而且她记得不错的话,戚家三房就在渠州,戚韫若是不死心想搜人,有的是手眼。渠州到嘉州的路多而杂,还有一些鲜有人知的小路,她有信心避开追兵。 汉子迟疑:“这……” 她怎么一副对此地无比熟悉的模样? “听她的。” 薛鸣佩:“好了,现在道长可以说了吗?你为什么在这里,又到底是谁?” 崔扶山听出了薛鸣佩语气里的谨慎,手握在了佩剑上。 清岭望着她,愀然一笑:“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有恶意。” 第一百五十一章 真正自由 即便戚韫赴任紧急,渠州到底还是离启州太近了。而且她记得不错的话,戚家三房就在渠州,戚韫若是不死心想搜人,有的是手眼。渠州到嘉州的路多而杂,还有一些鲜有人知的小路,她有信心避开追兵。 汉子迟疑:“这……” 她怎么一副对此地无比熟悉的模样? “听她的。” 薛鸣佩:“好了,现在道长可以说了吗?你为什么在这里,又到底是谁?” 崔扶山听出了薛鸣佩语气里的谨慎,手握在了佩剑上。 清岭望着她,愀然一笑:“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有恶意。” 他当然是没有恶意的,不然薛鸣佩也没法那么顺利地离开通水。 皇后娘娘已经去世,她也离开了京城,对这些京城的贵人们而言,要碾死她就如碾死一只蚂蚁。 但薛鸣佩还是想听他的所谓“解释”。 清岭:“我只是半个出家人罢了,还有半只脚依旧在红尘里。所以天天被师父嫌弃道心不稳。至于为什么在这里,也是特殊的缘法,我算不上先皇后的人,不过因缘际会,先皇后将此事托付给了信重的人,那人不可轻易动身,又认得我,知道我的本事,便托我做了这个使者,助你一臂之力。” “不过,即便没有这层关系,出现在这里,也是我的本意。” 薛鸣佩垂眸,笑了笑:“算起来,前前后后,道长也救了我不少次了,多谢。” “当日贫道便说,江湖风波恶,走哪条路,弃哪条路,当慎之重之。你能够舍得前缘,策划出这么一场逃亡,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很为你高兴。” “从今日起,你就真正地自由了。” “借道长的吉言。” 清岭:“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带着这小子找个热闹和宁的地方,先做点小生意吧,至于别的,走一步算一步。” “正巧,师父让我南下修行,说看尽人间百态,才知道法自然。”清岭一本正经道,“不如结伴同行,也正好有个照应?” 薛鸣佩笑而不答,碰了碰一直紧绷的崔扶山:“有吃的吗?我饿了。” “……”崔扶山对上她的眼神,顿了顿,意会地“哦”了一声,从包裹里找出来临行时买的干粮。 车厢又陷入了难言的沉寂,不多时,薛鸣佩捏着额角,一副不舒服的模样,靠着崔扶山合眼休憩。 “可要在前方城镇驻足,先找个大夫?” “也好。”薛鸣佩虚弱道,“虽然道长和扶山来得及时,但我还是觉得头有些疼,大抵是跳下来的时候受了水波之击,又牵动了旧伤。”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渠州西南的一座小镇子。 清岭问了路,几人暂且在一间客栈住下,那个名叫“小红”的汉子,又急忙去找大夫。 崔扶山按照薛鸣佩的吩咐,去街上买了一些男子的衣服帽子回来。 请来的大夫替薛鸣佩细细诊了一会儿,每把一会儿,就叹一口气,叹得崔扶山额角青筋都快跳起来了。 “大夫,您就说我姐姐有没有事吧!” 这位大夫捻了捻胡子,欲言又止,最后走出了房间,才道:“这位夫人的身子底子,着实是差啊……此前似乎遭遇了几次重伤,还用过一些伤身的药。她此番身上一些磕绊都只是皮外小伤,不算什么,但这底子亏空了,不抓紧补起来,以后怕是寿数有限啊。” “……” 送走了大夫,几人的面色都十分沉凝。 清岭道:“先别告诉她,等你们稳定下来,有条件去找好大夫的时候,再徐徐告知。” “我明白。”崔扶山低声嘟囔道,眉头紧蹙起来。 “小二,打水来。” 一无所知的薛鸣佩还处在重获新生的欣喜中,殷勤地让小二打水来,好好洗了个热水澡。 是夜,紧张劳累了几天的众人早早回了房间,打算睡下。 旁边的房间里,烛火却没有熄灭。 清岭展开了纸笔,正在洋洋洒洒写一封密信,写完之后,拿出一枚呼哨吹响了。 窗口,一只送信的鸽子扑棱棱落在了他的指骨上。 小红大大咧咧站在一边,看主子忙活着送信,悠悠叹了一口气。 “我的主子呦,我就不晓得您这是折腾个什么劲。” “朝廷让您来这儿是去巡盐的,皇后娘娘这个遗命,到这儿就算完成了,咱们抓紧时间办正事才要紧,您可倒好,一直跟着人家到这犄角旮旯,不会还想跟着去嘉州吧?” “你知道什么啊?” 清岭嘀嘀咕咕道:“戚家哪里是那么容易甩开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戚韫在大理寺抓人的模样,上天入地,不抓到手也不罢休啊?这不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我怎么能安心?” 小红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哼”了一声,吹得胡子乱飘:“那您这鬼鬼祟祟,扭扭捏捏,各种掩饰身份,动不动就是遮脸变装,又是为了什么啊?” 和人哥哥都以真面目相交,和人家却这样掩来装去的。 “咱们侯府,很埋汰人,很拿不出手吗?” “……” 清岭垂头丧气:“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吗?怕她想多了,显得我图谋不轨。再说了,薛述之活着的时候,和咱们侯府可没少起龃龉。而且一开始就瞒着她,现在让我坦然,我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啊?” “她刚经历了这些事情,心里正乱着呢……” 之前就对他警惕又怀疑,还不如等把她送去地方了,相处相处,她也平静下来……再说吧。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随您的打算。”小红也知道自家主子的没出息,此时怕不是左右为难地恨不得做鹌鹑,也不好逼迫太过,只好赶紧催人睡觉。 烛火一吹,陷入了黑暗。 一夜好眠。 翌日,清岭醒了过来,打着呵欠敲开了隔壁房间的房门,却迟迟没有听到回音。 莫不是睡得太沉了? 他在门前踱来踱去,忧心薛鸣佩是不是身体少眠,还是有别的意外,可是总不好直接闯入,太过失礼。 “主子,我听着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小红对于主子这种遇上薛鸣佩就迟钝痴傻的症状已经习惯了,把人推开,侧耳听了听。 没有听到活人应有的呼吸和心跳声。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戚府丧仪 正是春光融融,京城的戚府却是愁云惨淡,一片缟素。 灵堂之前,戚宁雪哀哀欲绝。 “鸣佩啊……鸣佩!” 枫儿一身素白,跟着跪在她后面,不断哭泣。 自薛鸣佩投江已经快有一个月。 戚韫从病中醒来的时候,得知广白擅自下令,让船行驶,大发雷霆,贬了他的职位,让防风顶了他的位置。 之后又继续派人沿着通水继续搜寻她的下落,把渠州城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她的踪影,甚至还找上了身在渠州的三叔,动用了官府的力量。 得到的只有一个结果:葬身江心,尸骨无存。 那样一个病弱的女娘,人生地不熟,孤苦无依,还不懂水性,又遇上了江中暴雨。 除非是大罗神仙来救,否则哪里有半点生还的可能? 消息传到了京城,戚府上下都大吃一惊。 却说戚韫上路后,大夫人便亲自去看望温盈,又请来太医给她治病。 可没想到眼见着她好了,大夫人筹谋着准备车马,护送她去启州和戚韫团聚的时候,温盈却婉拒了。 “母亲,我还是留在京城吧,也能为您分忧。” 大夫人叹息,握住了她的手:“你们新婚才半年,他此去三五年都难回来,你们小夫妻怎么能就这样分离别居呢?” 温盈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因为鸣佩……”提到这个,大夫人也是堵心,“这件事情,是阿韫对不住你。但我看鸣佩心不在此,你是郡主,还是正妻,何必踌躇?即便离开京城,谁还敢对你不敬吗?” “母亲说得我都明白,只是我并不是担心这些,而是确实不想离开京城。既然戚郎心不在我这里,我去了又怎么样呢?”温盈垂泪道,“还不如做好本分,陪着您。至于启州那边,让薛妹妹照顾戚郎,左右是自己人,我也放心。” 一番话说的大夫人更是对这个懂事识大体的儿媳感到贴心。 只是夫妻二人几年都分别,也太伤感情和子嗣了,大夫人还想再劝温盈,谁知道却收到了从东边送回府里的信: 薛鸣佩没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戚苒听说之后,更是无法置信。 “二哥几乎和表姐形影不离,怎么可能轻易让她涉身险地呢?这才几天就出了意外,里面必有蹊跷!” 无论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人找不回来却是事实,而戚慎回府后的一锤定音,更是定下了薛鸣佩的死讯。 无论戚韫怎么在信里据理力争,也是无用。 薛鸣佩到底还是戚府的表小姐,戚慎按照府里对自家小姐白事的礼制,给外孙女儿下了葬。 除了自家人以外,平日里和薛鸣佩来往甚多的人家也前来吊唁。 周如婷十分伤心,一直陪着戚苒开解。郑家也来了许多人。 “薛小姐,好生安息。” 郑子衿给亡者上了一炷香,深深望着灵堂上的“奠”字,嘴里念念有声。 但只有他知道,都是给那位真正的薛小姐说的。 他不认识这位姑娘,但真心感激她。 “好了,走吧。” 带着随从走出戚府,他回过身去,最后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这高府朱门,拂袖而去。 丧仪虽然不隆重,但戚府在京中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各府人眼里。事情一出,便暗地里传开来了,甚至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这一日,凤阁诸位朝臣在兴庆殿议事,退下去的时候,绍永帝忽而叫住了戚慎:“右相留步。” “听闻戚府近日出了白事,右相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垂下眼睛看他,声音带着笑意,眼睛里却像是酝酿着乌云,让人不寒而栗,“朕准你两日休沐,好生养着,也算慰藉。” 戚慎俯身:“府里儿孙些许小事,竟劳陛下挂心,臣甚是惶恐。” “惶恐什么?毕竟你只有这么一个外孙女儿,为了保她当年拉下老脸,特意求到朕的面前,如今怎么能不甚至伤心呢?朕也是能理解的。” 绍永帝已经年过半百,看上去却并不衰老,甚至精神饱满,身体强健。只是面色阴郁,有点苍白,眼下乌黑,似乎夜里并不好眠。 戚慎:“臣那外孙女得赖天恩浩荡,才留下小命,苟活至今。虽然年少懵懂,但无一日不见感念陛下仁慈。只可惜她命小福薄,身子病弱,如今又逢天灾失了性命,想来——也是天意如此。” 绍永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身影:“天灾吗?朕怎么听说,她是自己投江身亡的?才十七八岁的女娘,心里有什么冤屈怨气,何至于此?” “这……其实是臣府上的儿女小事,恐污圣听。” “朕让你说。” “不敢隐瞒陛下。臣的孙子戚韫,和他这个表妹,自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戚慎难以启齿道,“可是后来阿韫娶妻,这夫妻恩情和青梅之情之间,难以权衡。小儿女拈酸吃醋,闹了几回别扭。 这一次前往启州,他们二人又吵了起来,臣那外孙女儿吃醉了酒,,出舱透气,可巧遇上了雷雨天,不小心失足跌了下去,就……” 绍永帝听得津津有味,摩挲着手里的花尊:“原来如此啊,可惜了,红颜薄命。” “这件事情,朕此前倒是有所耳闻。御史台给朕上过几次折子,就是参戚韫的。说他宠妻灭妾,为了偏房折辱正妻,坏了世家门风,甚至忤逆长辈,大不孝云云。” “想来,就是为了这个表妹了?” “陛下明鉴。”戚慎磕头道,“臣孙虽然年少,感情用事,但也不是数典忘祖的昏头混账,怎么敢为了儿女私情,妄悖行事呢?这都是有心人夸大其词罢了。” 绍永帝笑了两声:“戚韫的为人,朕自然是了解的,不然他年纪轻轻,朕也不会放心把一州刺史这样的大任交给他。年轻人啊,儿女情长也正常。” “是,陛下仁德。” “不过斯人已逝,戚韫若是因为伤心,无了差事,朕可就不能徇私了。” “是,陛下放心。” “说起来,薛述之死了也有十年了。”绍永帝道,“那就让你那外孙女儿,落叶归根,好生安葬了吧。” 戚慎暗自松了一口气:“谢陛下。” 皇帝这句话发下,从此“薛鸣佩”此人,就是真正地死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少年商人 “祖父,祖父给鸣佩发丧了?”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启州州府。 戚韫躺在榻上,脸色依旧不好,精神没有完全恢复。他瘦了许多,颧骨高起,原本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此刻浑身竟然充满肃杀之气,让人无端不敢靠近。 “是的,陛下那里也知道了。” “她还没有死,祖父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放弃,就下定论呢?”戚韫沉着脸低声道。 防风看不下去:“主子,我们都已经……” “我一日没有亲眼见到她的尸体,就绝不会相信。”戚韫冷冷道。 其余几人闻言,不敢再发话,唯恐真正惹怒了主子。 广白大哥那样忠心耿耿,就因为这件事情担心主子,先斩后奏,就被主子贬了出去,谁也不敢步他的后尘。 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侍卫,都能明显感受到,这一两年来,主子的性子比以往更加偏执,冷肃无情,说一不二。 “对了,姑母那边呢?” “姑奶奶大受打击,病更重了,相爷差人好生伺候她,延医请药。”防风道,“据我们的人所报,姑奶奶当时甚至想跟着去了,幸而有人拦住才作罢。看样子不像是假装。” “……那个叫枫儿的丫鬟呢?” “就一直伺候在姑奶奶身边,知道了佩夫人的事情之后,也哭着要寻死,后来几日又神神叨叨地收拾佩夫人的东西,说要烧给她。” “看着姑母和那个枫儿,一旦有人和她们联系,立刻向我汇报。” 戚韫闭上眼睛,胸膛缓缓起伏。 如果说,如果说这一切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伪装,那么薛鸣佩绝对不会这样抛弃了唯一的生母,和这个伺候她十几年的丫鬟,一定会让人联系她们。 他会慢慢等着,等她露出马脚。 “还有……那个郑子衿呢?” 提到这个名字,戚韫心头气息又是凝滞。 “那个人参加了丧仪,行为举止没有什么可疑的。” “他不伤心吗?”戚韫目含厉色。 “伤心倒是挺伤心的,可是那种场合,他一个外男,也不好没头没脑地像枫儿那样大作悲声吧。”防风忍不住辩解道。 这不是毁亡者清誉吗? 我说主子,明明平时那样厌恶此人,恨不得把他和佩夫人隔开十万八千里,结果这会儿子,人家没那么死去活来,他反而还生气了? 到底怎么想的? 戚韫:“不,他怎么会不伤心呢?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知道了,主子,我们的人也会盯好郑家的。”防风无奈道,“说起来,那个郑家的夫人似乎一直有什么癔症,让辛夷大夫治疗,正是好转的要紧关头呢,郑家分身乏术,心思都放在郑夫人身上了。” 谁跟您一样啊,天天惦记着表妹。 戚韫仿佛是从郑子衿的反应里得到了新的希望,脸色好了一些。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个郑子衿和鸣佩羁绊匪浅,他没有失态,一定是其中有内幕,只要盯紧了他,他不信薛鸣佩会不露出马脚。 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不能再歇着了,今日寅时,去州府那里通知各大官员,就说我初来乍到,要宴请诸位。” “好,属下这就去办!” 主子能振作起来就好。 画琴立刻进门来,伺候戚韫穿衣洗漱。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将原先的病色虚弱尽数遮掩住,又变回了京城里那个游刃有余的戚大人。 手里拿起一根发簪,正是之前那支春带彩。 已经让人打磨成了男子束发所用的形制,看上去简朴大方,倒是符合他的身份。 唯有他自己知道,这根不起眼的簪子上,留下了什么血迹斑斑,什么心痛神驰。 “走吧。” 打开门,东陵的春风平地而起,拂起郎君身上乐晕锦的衣角。 启州,他会以这个地方为根基,积聚只属于自己而非“戚氏”的力量。 前尘种种,皆是警示,唯有足够强大,才能守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至于受制于人,不至于被迫从心爱的人和物之间做出取舍。 几个月后。 南府各州各有各的繁华,大梁诸人一说到南地,或许会想到钟灵毓秀,大儒辈出的梓州,或许会想到鱼米之乡,商埠云集的溧州,或许会想到居于南府东陵中川三方交接之处的要塞,坐拥通水之利的渠州,又或者会想到景色旖旎,奇山异水的嘉州。 唯有邝州,是个夹在里面不怎么起眼的小透明。 这一日,是个日头十分毒辣的晴天。 邝州东部的桂宽,正有一处商队慢悠悠地走在道上,十几辆车马,运了满满当当的货物,远远望去,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各位大哥,今日我等一定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不出两日就能到邝州州府。到时候在下做东,请大家吃一顿!” “好说!小东家,你年纪轻轻,出手倒是大方,这一趟镖,我老冯走的痛快!” 为首之人竟然是个少年人,生得十分年轻俊俏,擦了擦白生生的小脸,笑盈盈道:“冯大哥是个好汉,你们镖局三年前在溧州的英雄事迹,裴某早就有所耳闻,一直有心结交,却没有机会。如今我出来做生意,做到了你们这儿,这不是缘分吗?几个银子算什么!” “好!裴小兄弟,以后你还要走这几州的镖,只管再来找我!” 一时间,商道上又是言语晏晏。 而跟在那“裴东家”身边的,却是另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个子很高,沉默不语,眼睛却一直注意着四周,仿佛一只警觉的狼。 冯啸看得有趣,将嘴里的草茎吐了出来。 他们鸿威镖局,也是南府里有名的镖局了,只是根基浅,比不过那些几个淫浸各州多年,根植当地势力的老镖局。即便他们各个身手不错,价钱也公道,但这两年受几个老镖局联合打压,还是大受元气。 正是腹背受敌,亟需一个机遇走出困境的时候,这对兄弟找上了他。 大一点的自称名叫裴子徵,家里世代经商,如今年纪大了,他心高气傲,就带着本钱出来闯荡,在邝州的桂宽开了一家小店面,半年有余,有声有色。现下想去州府里看看门路,试探着扩大店面,得知他们的本事,特意请他们来走这一趟镖。 跟在他边上的,据说是他的什么远方表弟,虽然人看着傻傻的,功夫倒是不错。 第一百五十四章 商队遇险 裴东家年纪虽小,出手却不小,没有糊弄他们,态度也十分诚恳真诚。而且言辞谈吐十分风趣,一看就是见过世面,走过不少买卖的老油子,不是那等坐井观天,纸上谈兵的少爷。 因而,虽然这笔买卖,和他们镖局过往几年的比算小,冯啸却很重视,带着兄弟亲自走镖。 雪中送炭难得,遇上个说得到一块的爽快人更难得。 “不过我说裴东家,你们这一趟,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啊?” 冯啸摘下了腰间的酒囊,倾倒在口中畅饮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快三日,裴子徵却故作神秘,吊的冯啸胃口也上来了。 “冯大哥急什么?左右这一两日,就分明了。”裴子徵话里有话,见他酒囊空了,从自己的行礼中拿出一瓶酒,抛到了冯啸的怀里。 打开酒塞子一闻,香气扑鼻,引得冯啸面露陶醉。 “好酒!这是北疆正宗的马上雪,烈得很!” “这样的烈酒,想来合冯老兄的意?” “合!合得很!” 崔扶山醒了醒鼻子,往边上走了走,嘴上没说什么,表情写了一百个“哼”字。 薛鸣佩——或者说裴子徵意意思思走到他旁边,碰了一下他,眨眨眼:“生气了?” 这马上雪,是扶山从他那臭脾气的师姐那里好容易得来的,可惜狼崽子的酒量没跟着个头一起涨,即便嘴馋,但这北疆刀子酒一沾喉咙就烂醉如泥。 醉就算了,臭小子意识不清,还非要掐着隔壁伯伯家养的阿黄的爪子,逼着人家跟自己比试拳法! 比试完了,又捏着对方耳朵念叨祖传的剑法,让阿黄背下来。 吓得之后桂宽满城的狗,看见崔扶山就跑。 从那之后,裴子徵哪里还敢让他沾马上雪? 幸好现下要和鸿威镖局的人套近乎,干脆借花献佛。 “好啦,是我擅自动了你的好酒,对不起!”裴子徵小声道歉,“等回去了,你喜欢什么,我赔给你好不好?” 又拿哄小孩这一套! 崔扶山撇撇嘴:“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不用对不起,也不用赔!” “那你气什么啊?” “虽然我现在还喝不了多少,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起码喝下三杯,绝不会还和上一次那样!”崔扶山笃定道,“你不信我吗?” “……”原来是气酒量被比下去了。 小孩子好玩的自尊心。 “我信我信。”裴子徵扯了扯弟弟的耳朵,小声嫌弃,“我信又怎么样?喝酒是什么好事吗?喝得一身臭气,还容易误事。哪天你要是像他一样能喝了,我才要把你赶出家门呢!” “……真得臭吗?”崔扶山低声嘟囔,“我看上次那个假道士又过来的时候,身上不也带了酒气?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裴子徵:“……” “咳咳,难道我之后没有把他又赶走吗?” 崔扶山不置可否。 赶倒是赶走了,可是他看她每一次赶走对方的态度,都会越来越和缓! 天色渐晚,商队继续沿着山道前行。 谁知道走到一半,马儿们忽然焦躁不安起来,发出了急促的响鼻。 草木压身,风动云行。 “小心!”敏锐的冯啸立刻察觉出不对劲,拔出了腰间的武器。 其余镖局的人也在第一时间转换位置,化为了防守的阵型。 接着只听见脚下一阵动荡,马儿们惶惶嘶鸣起来,仿佛提前预知到了什么危险。 与此同时,林中异响突起,一群脸用巾布遮住的响马,拿着武器潮水一般冲了上来,一个个虎背熊腰,杀气腾腾,四下里喊声震天。 “跟在我身后!”冯啸将裴子徵和崔扶山护在身后。 刀剑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强盗登时和护镖的人打得难解难分。 有人认出来裴子徵是头目,看着又细皮嫩肉,立刻冲着她捉过来,却被她灵敏的躲开,下腰躲开,手里划过皮肉,带出一串血珠子,疼得匪徒哇哇大叫。 “找死!”崔扶山眼中露出戾气,手中剑铿鸣而出,剑意如雨,遮天蔽地而下。 裴子徵敏捷地躲到了崔扶山身后,望着手里百发百中的“武器”,眉眼间竟然还很高兴:“扶山扶山,我身手是不是大有进步!” 那是一根不起眼的簪子。 用的多了,好像越来越熟练了,这样下去,裴子徵觉得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练成一带开宗立派的大师,用簪子编排出一套绝世武功来! 崔扶山砍倒身前一人,面无表情地无奈道:“是是是,进步很大!” 自从她带着他离开渠州,来到邝州这个小城定居下来后,便心血来潮地缠着自己要学功夫,说是一来自保,以防意外,二来也能强身健体,三来把体格练得强健些,扮作男装也不会惹人怀疑。 原本以为她只是闲着没事干,到最后肯定受不了吃苦地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了下来,还学得有模有样的。 虽然根骨资质有限,学得也太迟,但果然身体好了许多,躲避的时候也更灵活。 镖局的人打得十分热烈,然而这些盗匪似乎早就盯上了他们,专门瞅准了他们这个最疲倦的时候袭击,人数还特别多。 “先退!” 见势不好,裴子徵连忙高声招呼着道,“人比货物重要!” 冯啸眼神一动,给手下几人使了个眼色。 镖局的人掩护着裴子徵慢慢散开,露出了被保护一路的货物。 那群匪徒们本就是为劫财而来,见状哪里还肯继续 卖命,连忙围着货物,就打算把货物运走。 “动手!” 这个时候,裴子徵突然扬声道。 接着便见冯啸身边几人袖中放出尖锐暗器,几乎是一瞬间,全部击中在货物的缚带上。 “不好!” 匪徒察觉不对,然而缚带却已经被打开,崔扶山捂住口鼻,飞身而过。下一瞬只见噼啪作响,几道白烟次第从货物身上冒了出来。 接着,那些来不及应对的匪徒,便已经是眼冒金星,双脚绵软地倒了下来。 事先听从裴子徵吩咐,已经喝下药水的众人,将这些匪徒们全部拿下,一个不留。 “冯大哥,这就是我要去州府卖的东西了。”裴子徵咳嗽了几声,挥开这片烟,笑道,“你觉得怎么样?” 冯啸见多识广,走到货物旁边,矮下身子,只见每个货箱的表层,和缚带连接的地方,都覆了一大片白色的粉末,只要缚带被扯动,就会弹射出来,弥漫了人满身。 “这是西域才有的草药,可以制成迷药。对他们西域人效果没有那么强烈,但我们大梁人只要吸入了一点,就会昏迷。”冯啸目光一凝,探视裴子徵的目光仿佛刀锋,一字一句。 “你年纪轻轻,却在西域有门道,你是什么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跟赌一把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裴子徵却表情未改,拱手一礼: “冯大哥多虑了,我就是一个商人罢了,还能和西域有什么牵连吗?不过是家里在黔西那边做过生意,知道一些门道而已。 不然我何必这样正大光明地找你押镖,又堂而皇之地去州府,还把一切都一一摆在你的面前呢?” 说的倒也是。 出发之前,裴子徵便算到路上会遇到响马。 她让冯啸做好准备,又让他手底下的人喝下了防备那迷药的解毒汤。 这迷药对大梁人效果虽然强烈,使人浑身瘫软无力,昏昏欲睡,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因此,见这些盗匪一倒下,冯啸便立刻做了个手势。 手下人齐齐涌上,把他们全部制伏,还卸了为首人的手腿。 若不是有裴子徵提前预料到,又有这迷药,直接硬碰硬地来,冯啸的这些兄弟,定然又挂彩的。 这是现在的鸿威镖局不想看到的损失。 说起来,他还得谢谢这个大主顾。 冯啸收起肃然之气:“抱歉。” “无甚,无甚。我之所以坦然相告,也是因为了解冯大哥的为人。” 前些年,溧州邝州交界之地,盗匪横行,层出不穷,扰得百姓不安宁。而且许多大山寨,还和镖局内里有勾结,彼此有些心照不宣的共识。鸿威镖局正是因为一板一眼,又照顾许多规模小的商队,和这些地方的土皇帝公然叫板,才会坏了行业的“规矩”,成为老镖局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裴子徵的舅舅家里商队,还得赖冯大当家的相助,才没有受到太大人手损失。 也因此,当计划好了自己生意的下一步路时,眼前亟需一个合作对象,裴子徵第一时间想到了鸿威镖局。 “你是说,你打算在州府开一间新的药坊,售卖这些从西域运来的药材?” “是啊。” 裴子徵指挥人把货物重新包裹好了,那些匪徒也都被镖局的人五花大绑看管起来。 众人重新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这一次,裴子徵将冯啸也请了上来,面对面商量。 “西域多奇药,很多东西在他们本地平平无奇,发挥不出作用,但在我大梁,却能入药。不仅一本万利,和大梁医术结合,可救人性命。”裴子徵郑重道,“这样的生意,既有利可图,又是功德一件。 冯大哥可有兴趣陪我赌一场?” 冯啸咂舌:“裴小东家,年纪轻轻,胆识可真是不小。” 这买卖当然是暴利,他一个门外汉都闻得出来,忍不住心动。但是每一件买卖的危险,又岂止在运货的路上呢? 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危险。 “邝州本地商会,怎么会容得下你一个外来的黄口小儿,在他们的地盘撒野?” 裴子徵微微一笑:“困难嘛,肯定是有的,不然人人都发财了。不过这些都不需要冯大哥苦恼,我自然有我的过桥梯。 我只问大哥一句:敢不敢和我赌这一把?” “……” 冯啸望着这个小小儿郎,心潮澎湃。 裴子徵生得清瘦,个头也比一般的儿郎矮,还长得油头粉面,仿佛姑娘家似的。可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胆量和豪气,竟让他这个八尺汉子弗叹不如。 那瓶马上雪的滋味还在嘴角,烧得人无法平静。 都已经这样了,人家都不怕,他再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又不是没有吃过苦日子,当初最开始和兄弟们闯荡的时候,是什么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不了从头再来就是,总不会比那时候更艰难了! “好!” 冯啸往裴子徵身上一拍:“我老冯就舍命陪英雄!等你在邝州定下来,还需要我的人运镖,只管来!” 蒲扇似的大手一碰上少年郎的胳膊,直拍得对方犹如雨打的荷叶,左支右绌,差点一头栽进了崔扶山怀里,甚至咳嗽起来。 “……”崔扶山眼露杀气。 “对不住对不住。”冯啸连声道,“我平日里和那群臭小子闹腾惯了,手里没个轻重,没把你打坏吧?” “没、事……”裴子徵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虽然有点咬牙切齿。 “那就好,裴老弟,哥哥把你当自己人,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你啊,什么都好,这个年纪懂这么多,还敢放开手脚做,也能言善辩的。可是怎么身子骨就这么弱呢?我说句你不爱听的,我那十三岁的妹子,也比你壮实!” 冯啸指了指裴子徵的胳膊:“她胳膊都有你两个粗!你说说,你这以后怎么好找媳妇儿啊?” “我大哥不就是瘦了点吗?这有什么?”崔扶山反唇相讥,“她脸比一般人俊,脑子比一般人好使,还比一般人有钱,这就赢了世间大多数人了!想娶什么媳妇儿娶不到!” “嘿嘿,小扶山,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男人啊,光是有钱,没用!身子骨也很重要的,现在很多婆娘眼光高着呢,看郎君长得瘦小,就看不中了。” “看上我大哥想让她做女婿的多了去了,我大哥还看不上她们呢!” 裴子徵:“……” 谢谢,她不想娶媳妇儿。 冯啸不知情就算了,小扶山怎么也跟着绕进去了?还把街坊邻居们说的玩笑话也记得一清二楚。 她发愁,怎么感觉自己养这孩子,养得越来越歪了? “你小子,我也是好意啊?啧,你也别炸毛,你哥哥年纪还小呢,这样,我有些拔骨和食饮的偏房,能让人长高长壮实一些!” “……” 心动了。 裴子徵轻咳一声:“真得?” 三个人立刻开始了一轮愉悦的探讨,褪去了原本了客道,氛围比前些时日更加亲密了。 辘辘的马车不停,几日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邝州府。 邝州城不似京城那般繁华壮阔,也没有相邻的梓州灵巧风流,但到底是一州府城,大道齐整,鳞次栉比。 崔扶山眼睛瞪圆了,少年人冷峻英气的眉眼,配上这么一副讶异的模样,倒是天真意气得可爱。 裴子徵将折扇一展,望着楼头的“邝州”二字,忍不住摸了摸狼崽子的头。 “大哥,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崔扶山早就被她摸头摸习惯了,一开始还不满意地反抗。无奈手感太好,让裴子徵无法自拔,持之以恒地骚扰。久而久之,他也就随之而去了,甚至还会配合得偏过头,方便她薅一把。 表情臭臭的,身体很诚实。 “没来过。”裴子徵道。 “……” 没来过至于这么一副故地重游,感慨万千的深沉模样吗? 裴子徵以前确实没来过这里,甚至南府几州,唯一没来过的就是邝州。可是重获新生之后,她选择的第一站,却不是别的地方,偏偏是这个不被所有人看好的邝州。 她望着它,就像望着一座还没来得及被挖掘的宝矿。 “走,先去个客栈安顿下来。然后,跟我去拜访邝州邝州刺史。” 崔扶山差点脚底一滑。 “你你你你……你说你要去拜访谁!” 第一百五十六章 卖花郎君 冯啸在身后听得分明,笑得咧开了一嘴白牙,学着裴子徵的模样,把崔扶山脑袋一摸。 “拜访刺史啊!我都听到了,你小子没听到?这外来的大商,想要尽快在州府立足,获得开铺子的资格,确实是需要官府审查的,像你们要做的药材这样要紧的生意,就更是严格了。 即便不能拜访刺史本人,也必须找门路打通和刺史府有关的其他人。 哈哈哈小扶山,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这兄弟二人可真有意思。 一个生得弱不经风,胆子却比天大,小小年纪就是主心骨;一个个头那样高,还会功夫,胆子却跟老鼠似的,一团孩子气。 也不知道他们长辈是怎么教的。 若是以前,崔扶山肯定已经反扭住冯啸的手,报摸头之仇。可现在的他根本没有那个心思。 只是定定地盯着裴子徵,像招魂似的。 她到底身份不一般,好不容易逃离了那些事情,怎么能又和官府的人扯上关系呢? 算一算,距离她成为“裴子徵”,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而已。 即便戚府发了讣告,起了丧仪,可是京城和启州那边,只怕还有人没有完全相信,满大梁搜寻她呢。 他不敢让她再涉这个险了。 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他看到的是一个生机勃勃,和之前全然不同的“裴子徵”,活泼明媚,天不怕地不怕,一言一行,意气轩昂。 而不是那个困在世家高门的后院里,终日不得展演,犹如提线木偶的“薛鸣佩”。 仿佛变成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人,又或者是卸下了所有重负,得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他不要她变回以前那样。 裴子徵读出了他眼神的含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语双关道:“放心,弟弟,我不会莽撞行事的,更不会为了买卖把自己搭进去。” 那不是亏大了吗? 而且,皇后娘娘好本事,给她提供的这个新身份,扎实得很,该要的东西里里外外全都做足了,州府这个级别,就算要查她的老底,也查不出来什么。 她就算说要进邝州州府做小吏,都不用怕。 冯啸在邝州自有人脉,十分敬业地带着他们去了一间干净实惠的客栈,一行人安顿下来。 “这些匪徒怎么办?” 鸿威镖局在邝州州府有分部,冯啸让人把抓起来的那些盗贼都送了进去,让手下人看管。可镖局不是衙门,总不能一直关着他们。 “这就是我要找刺史大人的第二个用意了。” …… 洗漱完毕,裴子徵给冯啸塞了东西,拜托他去找一个人,自己却带着崔扶山逛起了街。 “邝州人可真多啊。” 摩肩擦踵,络绎不绝,人多却有序,从州府街道的景象,足以看得出来邝州州府的父母官,大抵是个怎样的人。 “是啊,南府几州,其实邝州是人口最多的,只可惜交通闭塞,又不像其他几州资源丰富。”裴子徵摇着折扇,轻轻叹息。 一个小妹妹挎着个花篮,沿街买花,看见二人停了下来,说了一堆讨喜的吉祥话。 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十分可爱,额角上还点着个朱砂,看得裴子徵心都软了。摸着她的总角,摸出铜板买了几支花。 “谢谢哥哥!谢谢哥哥!” 望着小女孩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裴子徵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眼底柔和,又微微惆怅。 崔扶山看在眼里,也低下头来,心头有些酸涩。 她应当是很喜欢孩子的。 这半年在桂宽城里,她就很喜欢逗弄街坊邻里家里的孩童们,几个月下来,俨然成了那一片的孩子王。 大家一有时间就喜欢跑到他们铺子里,跟她汇报今日发生的“大事”,闹了别扭也请她主持公道。 她看向他们的时候,眼底温柔得不像话。 住在对门的张家大婶,还几次打趣她: “裴郎君,你这么喜欢小孩,还不快娶个娘子回家,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儿女来!” 只可惜…… 正想转移话题,却觉得耳边一重,竟然被她别了一枝花。 “嗯嗯,这样看着俊俏多了,也不会让女娘,再被我们扶山的冷脸吓跑。” 裴子徵哪里还有刚刚怅惘的模样?装模作样地捻了一把胡须:“说起来,小扶山也是十六岁的儿郎了,真是长大了啊。” 见他快要破功,拔腿就跑。 结果沿着州府的这条道跑,越跑便见迎面走来了更多卖花的小孩子。 一个个都挎着个差不多的花篮,里面盛满夏色秋光,姹紫嫣红的,什么都有。 连这条其貌不扬的小道,似乎都飘溢满花香了。 “这是什么情况?”裴子徵被一个小孩往手里塞了一朵木芙蓉,傻了眼,“难道今日是邝州的什么节日吗?” 或者类似京城里的那种花市? 可是这个时节,也不是什么繁盛花期啊? 裴子徵望着孩子们天真欢快的小笑脸,拉住个孩子问道:“小郎君,你们为什么都出来卖花啊?” 小孩儿指了指一个方向:“那边有个怪人,有好多好多花,卖给大家。一文钱就能买这么一大筐呢!” “是啊是啊,正好我阿娘喜欢,我买点回去给她,还能做花糕吃。” “还有小姐姐买了好几篮子,去城西卖出去,赚了好些钱呢!” 孩童们散去,顺着手指指向的方向,露出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趿拉着颀长的腿,半坐在长阶上,身后还有许多篮花。 感知到来人的视线,他抬起头来,笑眼风流,向着她提起一篮子花:“公子,买花吗?” 是凌霄花。 旋薰金缕,彤蕊若烧,红芳盛开,一簇簇燃烧着,映亮了他的眼眉。 这样绚烂的凌霄花,她以前似乎也亲眼见过,亲手抱过,亲自养在玉瓶里,守着这片灿烈芬芳入眠过。 裴子徵停下脚步,语气微微无奈:“这一次,又变成体验卖花郎了吗?” “嗯啊。”对方语气理所当然,“修道修心,百态都得亲身经历体验,卖花郎自然也不例外。” 鬼话连篇。 “卖花郎的花都是亲自采的,你也是吗?” “是啊,我为了采这些花,手指头到现在还疼呢。”他的语气有些委屈,伸出双手给她看,十根手指头里面都是泥土,手背手心伤痕密布,“幸亏我轻功好,这些花还能保持这个模样。 我看买我花的那些人都很高兴,很喜欢呢,真好。” “……” 废话,你一文钱贱卖那么多,他们当然高兴,当然喜欢! 裴子徵熟练地接他的戏,道:“这凌霄花怎么卖啊?” “承惠,也是一文钱。” “扶山,给钱,小爷今儿都包了。” 十六岁的崔扶山望着玩得有来有回,很像那么一回事的两位,觉得在座三位之中,最成熟的那个人是自己。 没好气地抛出去一文钱,扔到对方怀里,白眼快翻出天去。 上一回是店小二,上上回是车夫,上上上上回是肉铺伙计。 这道士这么多才多艺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猪蹄潘安 裴子徵走累了路,便要回客栈。 身后两个跟班,一个抱着剑冷若冰霜,靠眼睛就能吓退十个淳朴的邝州百姓;一个俊得十分出挑,却抱了一大片的凌霄花,花叶直把脸遮去了一大半。 大摇大摆地回了客栈,引得客栈的其他人都注目,心想哪里来的傻少爷,这么走排面? 回了房间,清岭变戏法似的找出个瓶子,把花养进去,又修剪起来,仿佛当了十年卖花郎那么熟练。 “好了,可以说了吧,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清岭只顾着剪花:“我说真是来卖花来的,没有跟踪你,你不信啊。” “道长,我看着像棒槌吗?” 崔扶山将剑横在身前:“你说不说!我大哥——不对。我姐姐——不对。我主子问你话呢!” 他想和这道士打一架很久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他浑身上下一股子高手的气息。 可惜忌惮着他是皇后娘娘的使臣,又指望着他帮忙救主子,崔扶山自然不敢怠慢。而后裴子徵不愿意和他同路,半道就拉着人跑了,他也就错失了路上请教切磋的机会。 而后,在桂宽安定下来后,裴子徵又带着崔扶山开了一间粮铺,每隔一段时间了还会去其他地方进货运货,联系人脉。 让他又见了好多世面。 却好巧不巧,几次和这道士“不期而遇”。 一开始,崔扶山没有认出来。 毕竟,任谁来了,也没法在去菜市里找屠夫割肉的时候,把一旁挥着大砍刀剁排骨,一手油的小学徒,和白衣翩翩,轻功无双,谪仙似得的道长联系在一起啊? “哎哎哎,别把那脆骨也剁了,范大妹子她家那口子就爱吃这个呢!” “哦哦,好!”小学徒还十分耐心谦逊地学习,抹了一身油渍也面色不改的。 难怪这几天听人说什么肉铺来了个极为俊俏的后生学徒,招得附近人家们近来家里荤腥都多了,大姑娘小媳妇儿成群结队来买肉! 站在他身前的裴子徵却身影却僵硬了,好一会儿才从学徒手里接过那一大块五花肉。 “大哥,我们今天回去,是吃粉蒸肉,还是和菜炒着吃,还是熬肉汤……”半大小子饿死老子,崔扶山还在殷切地问他主子今天吃什么呢,就被她硬扯着拉走了。 堪称落荒而逃。 当天,就见那肉铺伙计不速而来,手里提着个酱猪蹄子,油光鲜亮,香气引得隔壁大黄叫了半天,连崔扶山都不怕了。 “道长来做什么?”裴子徵抱着手臂,冷眼看他,一点没有被猪蹄子打动的模样,语气凉凉,“荤腥之戒这就破了?道长不管自己的道心了?” 道道道长? 崔扶山目瞪口呆。 好容易才从这一身油腥味里认出来了那张出类拔萃的脸。 居然是那个皇后使者?不是,他是怎么找到他们所在的?找上门来又有何用意! 来者不善。 崔扶山警铃大作。 “早说了我只是半个道士了。而且阁下可能有什么误解,不是所有道士都忌荤腥的,我老头……我师父比我还会吃肉呢。” “那么道长所为到底何来?” 他把猪蹄子又一扬:“送吃的,刚学这一行没多久,肉剁得不行,和老板娘学这酱猪蹄的手艺倒是还行。所以想找个认识又公道的人评一评,我也好精进一下手艺。若是做得可以,就能直接从肉铺伙计,无缝去接任酒楼帮厨了。” “……” 裴子徵让开了门。 晏世子这一天到晚,可真够忙的。 把几十年人生活成了几百年的精彩形状。 嗯,到底不好让救命恩人一直在门外站着啊。 几人大快朵颐起来。 崔扶山一边吃,一边心里纠结。 如果这个道士居心不轨,就算这猪蹄子好吃……他他他一会儿也还是不会手下留情的!绝对不会让他把主子带走! 可没想到,吃完饭之后,他问了几个人的意见,竟然就这么走了,走了? 崔扶山瞠目结舌。 之后那段时间,这道士就一直在桂宽住下了,成了远近闻名的“猪蹄潘安”。 崔扶山的脸也圆了一圈。 眼见着主子开门迎猪蹄,不是,迎猪蹄的动作越来越自然,崔扶山心里发愁,到底还是委婉地提醒了她。 “你放心好了,他心里有数,不会唐突,也不会打扰。”裴子徵却微微一笑,把他头一摸,“吃你的猪蹄去就好。” 果然,不等崔扶山猜出此人的用意,他就又离开了桂宽,不知所踪。 “大哥,那道长怎么不来了?” “怎么,惦记人家做的吃的了?” “没有,就是好奇,真是个怪人。” “他啊,本来就是个一等一的怪人,既然要体验百态人生,自然不会干留在一个地方。自然还要去其他地方走走,见见世面。” 也不知道明天的道长又有了一个什么新的身份。 崔扶山把头一拍:“哎呀,忘了跟他请教功夫了!” 光顾着吃猪蹄去了。 之后,粮铺的生意越做越好,商队去的路程也越来越长。 崔扶山跟着裴子徵,又偶遇了这道士几次。 比如,没和人谈拢生意,又走错了路,天都黑了陷在了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崔扶山望天,做好了抱着剑给主子守一夜的打算。 马失前蹄的裴子徵也有些心虚,但还是拍拍他的肩膀:“不用害怕,扶山,以我的经验来看,这片地方应该没有什么野兽,毒蛇什么的……” 就是虫子多了一点。 准备充足的裴子徵将弟弟和自己抹了满脸的药汁,熏得快要晕过去,一辆驴车仿佛神兵天降,意意思思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崔扶山大喜:“这位大哥!能捎我们一程吗!” “可以,承惠一文钱。” “好——大哥你人可真好——” 居然这么便宜!碰上一般人不得趁机大宰一顿? 不对,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裴子徵没好气地把车夫的帽子一掀。 月黑风高,也遮掩不住道长笑得灿烂的一口牙。 他体验得倒是到位,脖子上还挂着汗巾子。 那小驴鼻子里哼哼几声,偏头从他手里吃东西,不屑地看了一眼两位便宜的客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敢沾染 几次下来,崔扶山慢慢找出了规律。 这位神出鬼没的道长,虽然有点怪病,看世间各种人生都好奇,什么都要试一下,但确实没有什么直接的歹意。 好几次还给他们解了燃眉之急。 又或者只是当朋友随缘一聚,聚了也就各自分开。 虽然还是奇怪,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警惕怀疑。 甚至有点喜欢了这种,路上随时遇上个惊喜的感觉,偶尔还会和裴子徵打赌,下一次见到道长,他又在做什么。 清岭打理好了凌霄花,转身看二人,诚恳道:“好,我说实话,我来邝州确实有别的事情,但是早做好的打算,遇上你们,实属意外。” 裴子徵慢慢踱到了窗边,轻盈地坐了上去,轻轻荡了起来,俯瞰街边的人海。 “那好吧,祝你一切顺利。” 就当是看在这捧开得甚好的凌霄花的份上,信了他的话。 “有没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清岭抬眼看她,竟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暂时还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不会和你们客气。” “你们打算在邝州做生意?”他若有所思,“我倒是认识邝州州府的……” “道长,你一个半只脚的出家人,怎么会认识这么多朝廷的人啊?”裴子徵懒洋洋地打断他。 “……”清岭磕绊了一下,“嗯,这个,道士嘛,云游四方,认识的朋友当然多。” 裴子徵懒得戳穿他这结结巴巴的应付。 晏世子这个道士做得全能,酱猪蹄都会做,撒谎却还是这么拙劣。 “不用了,我也有自己的门路,就不好总是麻烦你了。” “那我和你说一说,这邝州刺史的为人和生平吧。” “我知道。”裴子徵跳下来,侃侃而谈,“邢永开,邝州刺史,脾气火爆,为人粗放,比较直爽,对手底下的人还挺信重,没什么架子。 担任邝州刺史以来,此地虽然没有变得多么富庶,确实难得的井然有序,安宁祥和,苛捐杂税也蠲了不少。百姓们日子好过许多。” “对了,听说他很敬爱他夫人,少年夫妻几十年扶持,没纳一房妾室。刺史夫人是中川宜州人,性子也挺泼辣的,嗯……管邢刺史还挺严格,没有什么大的喜好,除了打马吊。” “……” 她口若悬河的,又说了邢永开几个信任的手下,倒是分外清楚,超出了清岭的意料。 “真是让我刮目相待。”清岭慨叹又不解,“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东西对于朝臣们而言,都是寻常的笑谈,尤其是南府诸官,知道的就更清楚了。 可是她,此前或是行商,或是囿于深宅,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裴子徵住了口,脸上喜色微敛,垂下眼睛,没接这个话茬。 她原本自然不该知道这些东西的。 不过是因为某个人,每次吃了酒,话就很多,爱和她胡天侃地的。 之前感情好的时候,那人常常带她出去游玩,有时候遇见什么人,坐下吃饭,和人闲聊起来,她听得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 偶尔觉得什么话头有趣,回去后她追问一句,就被那人抱在怀里细细讲来。 什么这个大臣家里有三个小妾,给他戴了几个不同大小的绿帽;什么那个伯爷装作少言寡语,其实是口舌有疾病,容易结巴;什么某家将军老大不小没成亲,疑似有龙阳之癖,几个相好还大打出手…… 外面看着杀伐果断,打断犯人骨头不眨眼的玉面阎罗,谁能想得到私底下说起逸闻趣事的时候,竟然是这么一个如数家珍,口若悬河,津津有味的模样? 还美名其曰,是什么大理寺查案久了的习惯! “佩娘,明明是你自己想听,为夫如此慷慨,无所不言,你怎么还埋汰起我了呢?” “我只问了一句,后面那一大段,扯到什么小姨夫的外室家的小狗的……可不是我问的啊——” “你还笑?” “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好戚郎,别挠那儿!哈哈哈哈戚韫你等着,我明儿去明桐院告状去!” …… 回忆如潮水,也只是瞬息闪过,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清岭一直注视着她,见她眼睫扑闪,深情莫测,仿佛在怀想什么很遥远的事情或者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忽而觉得心头一梗,闭了嘴。 裴子徵没回答,只是拉了拉崔扶山,转移话题:“扶山,你去看看冯大哥怎么还没回来吧。都这个点了,怕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哦哦,好。” 狼崽子实心眼,闻言就听话地离开了。 房门一关,原本的氛围变得微妙。 “好了,现在他走了。”裴子徵道,“现在,道长可以直言相告了吗?” 清岭微怔:“我说的,都是实话。之前你连夜离开,我便明白,好不容易逃脱牢笼,你不喜欢又被人掌控监管,不得自由,所以并没有跟踪你。只是我原本就要留在南府忙于其他要事,故而流连至今。” “……那之前几次邂逅,都只是邂逅喽?”裴子徵认真地看他。 清岭却移开目光,仿佛是不好意思和她对视。 “也不是——嗯,我不放心,所以还是打探了一下你的现状。并不是想缠着你,只是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当个朋友处,偶尔一聚……” “道长,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裴子徵打断了他的话。 “……你我有缘,若是有事,我怎么能不管?这有违我的道。” “道长,你认识那么多人,和那么多人都有缘法。难道你对他们也这样事事在意,一有意外,便亲自出马相助吗?” 裴子徵仍是直视着他,眸子明澈坦荡。 让他愈发不敢迎上。 洁白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爬上了绯红的热气。 只是这么一眼,就让他生出一种冲动,想不管不顾,将这几十年来的衷肠尽诉。 裴子徵看在眼里,心下叹息。 不等他回答,她肃然一礼,道:“我很感激道长的相助,也念着你的恩情,唯恐无以为报。只是我难得重获新生,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度过此生,守着家人们平安顺遂,实在是没有别的心力,再去为别的什么耗费心力了。” “道长是方外之人,我愿为你的方内俗友。” 至于其他,再不敢沾染半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刘指挥使 崔扶山带着冯啸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只有裴子徵一个人。 “哎?道长呢?” “他?卖完了花,自然是回去了。”裴子徵自顾自地喝茶。 “这就走了?大哥,那你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要找他怎么联系吗?” “怎么,你这么舍不得他?” 崔扶山泄气道:“我一直想请他指点指点我的功夫呢。” “……” 裴子徵知道,这小子跟了自己之后,一直都是闭门造车的状态。没有了崔畅,也不晓得自己的武功有没有精进,下一步还能怎么练,犹如无头苍蝇,心里很想有个高手指点。 之前在京城的时候低调行事,诸多不便,现在在桂宽这种穷乡僻壤,就更没有什么高手了,狼崽子还得被迫教自己这个新人门外汉,从基础功夫练起,早就憋得受不了。 原来,他一直想和道长切磋。 裴子徵不晓得清岭的身手如何,但想到初见他那天外仙人的姿态,和后来救下自己时出神入化的轻功,还能让自视甚高的崔扶山这么惦记。 想来确实是功夫高深。 “急什么,道长都说了,有缘自会相见,你还怕以后没有相见时?”裴子徵讪讪道,“不过,他已经帮了我们许多次了,何必有事没事地麻烦人家,耽误别人修行? 你若真得手痒,大不了在邝州安顿下来之后,哥哥给你请个师父来。” 大哥生怕她在外面一个人吃苦,让人给她带了不知道多少银票,她就是躺着,一辈子也花不完。 邝州好歹是一州州府,还能找不到好的武艺师父吗? “我知道了,我不会不懂事地打扰道长的,谢谢大哥。”崔扶山不好意思道。 冯啸嘴里咬着果子,听得半懂半不懂,插话道:“小扶山,你想要找人切磋,眼前不就有一个吗?难不成,你看不上冯大哥我?” 崔扶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认真道:“冯大哥的外家功夫很是不错,筋骨力道我比之皆不如。但论剑术身法,大哥再练十年也比不过我。我们二人路子不同,怎好比试?” “嘿,你小子年纪轻轻倒是狂气,我喜欢。”冯啸不仅没有生气,似乎还十分欣赏他这个态度,“不过小子大话别说得太早,比不比得过,打一场才知道。就算我不能让你尽兴,我们鸿威镖局那么多好汉呢,你敢妄言都不能做你对手?” 崔扶山大喜:“既然如此,扶山先谢过冯大哥了!等您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带我去和兄弟几个比划比划!” “比划的事情先放放,冯大哥,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冯啸用力拍了拍崔扶山的肩膀,和裴子徵说起正事。 原来,此前裴子徵是让冯啸去找一个名叫杨铭的人。 此人原本在鸿威镖局做过事情,和冯啸是旧相识,后来进了邝州厢兵,现下便在邝州指挥使刘诸青手下做事。 “老杨说了,可以为你们引见刘指挥使,但是指挥使会是什么态度,他不能保证。他为人正直,铁面谨肃,可不是那种收人银钱好办事的官儿,你们得想好了怎么说话,不然官府的板子不是吃着好玩的。” 裴子徵心中称奇。 她生于南府,长在南府,没少和南府的官员打交道,见多了见钱眼开,恨不得把商贾油水刮干净的小官儿。大吏们那更是人人削了一层皮,也不一定能见一面的主儿。 可偏偏邝州府这浅塘,就生了这么两条清水鱼吗? 也不知道是徒有虚名,还是真得廉洁奉公。 “冯大哥放心,只要他愿意给我们引见就好,别的后果我们自己承担。”裴子徵道。 “扶山,今天不早了,明天好好休息,咱们先去拜访指挥使。” “好。” 崔扶山一头雾水。 大梁各个州的刺史都会招募厢兵作为州府的兵力,用以保护官府和百姓,抵御山贼,剿灭盗匪,战乱之时对抗敌军乱贼,平时没有任务的时候,巡防州城,缺人手的时候也会让厢兵修路建桥,充当苦力。地位其实很是一般,和三大公府的边军不可相提并论。 因此,虽然每一州的指挥使也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军官,但地位在武将那边并不怎么样。差不多都是边军中到了年纪退下来的庸常之辈,没什么志向地混口饭吃,又或者是得罪了人,才会从边军或者京畿调为指挥使。 更别说是邝州这么个地方的了。 崔扶山实在不明白,裴子徵要做生意,找指挥使做什么? 翌日,众人起了一个大早。 裴子徵跟冯啸商量了一番,便带着崔扶山去了邝州指挥使刘诸青的府上。 这位刘将军的府邸十分普通简单,远远望去,和邝州一般人家的宅子也没有多少区别。 “进来吧。” 杨铭得了冯啸这边的亲自请求,又收了裴子徵的银子,事情倒也做得妥当,亲自领着众人拜访。 看门的守卫很快传信。 裴子徵跟着走进,目光略微打量了一下,刘府看着朴素,场院倒是不小,布了许多武器。 她不敢造次,跟着进了一间厅堂。 “指挥使刚晨练完。”杨铭低声道。 “大人,这便是小人说的那位,请求一见的裴氏商人了。” “草民裴子徵见过指挥使。” 行完礼,裴子徵只见主座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因为刚练武完,还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紧绷遒劲的肌肉,虎贲狼厉,上面还布着一些伤疤。 她微怔。 这位刘指挥使,看上去是个战场上真枪真棒历练过的将军出身,和他们溧州州府那个靠着老子和向刺史的交情上位的指挥使,全然不同。 心中多了份敬意。 刘诸青一点没在意在外人面前的模样。 “你们是从何而来,找本指挥使又有何事?” 裴子徵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而后拱手道:“草民斗胆拜访指挥使,是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草民从桂宽到州府的路上,遇上了拦路的劫匪。幸而有鸿威镖局的兄弟们护送,将那些匪徒尽数拿下,草民和家人们才安然无恙。只是这些匪徒数量不少,又十分凶狠,虽然因为西域迷药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被镖局的兄弟们看管起来,但我们到底只是老百姓,还是该将这些人交给大人。 若是大人能够从这些人口中,得到更多匪徒下落,对我们而言也算是功德一件。” 刘诸青目光一凝:“匪徒?” 第一百六十章 打蛇七寸 邝州多深山,南府各州每每有作乱逃窜的贼人,都喜欢往邝州边界的山里跑,落草为寇,打劫来往的行人。这些人武艺不凡,又有人统一指挥训练,各有所长,渐渐形成了邝州几害,多个大寨子都成了规模,令官府十分头痛。 邢永开这个刺史倒是有意剿匪,可是邝州厢兵人手有限,百姓不富庶,加上税又收得少,自然没有那么充足的物资支持。刘诸青作为武将,当然也不愿意平白耗费自己手下的兵。 于是这么多年来,尽管出过几次兵剿匪,效果却都很一般。 因此,一听到裴子徵说镖局的人制伏了匪徒,刘诸青来了兴趣。 “你且将他们的情况,还有当时是怎么捉到的,和本将细细说来。” “启禀将军,当时……” 裴子徵一五一十说了。 当听到她说那群匪徒,极有可能是邝州西边最大的寨子之一的金虎寨的人时,还有货物中的迷药的时候,刘诸青立刻不复一开始的无所在意,甚至亲自从主座上走了下来。 “那些匪徒现在何处?” “都在鸿威镖局的分局里,大人想要审问,可以随时派人,前去把人提入州府大牢。”杨铭道,“卑职还听说里面有一人,在金虎寨中的地位还不低呢。” 刘诸青颔首,立刻将此事安排给杨铭去做,似乎是迫不及待。 “还有,你刚刚说的迷药,是从何而来?”刘诸青肃然道,“你这商人可知道,这等惑人心智的诡秘之药,不是等闲商户可以制作售卖的?本将看在你年少无知,又是出于自保,主动坦白的情况下,可以饶你一罪,但你若之后还敢出售流通这种药,扰乱民间秩序,本将定要治你的罪!” 说到后面,刘诸青已有怒色。 “指挥使明鉴。”裴子徵不急不慢,从容答道,“小子虽然年少,但也不会不知大梁律法,就如此悖谬行事。实不相瞒,这药物和那等下三滥的药不同,其实是黔西之地的大夫,给人治病的时候所用。” “哦?” “指挥使当听说过麻沸散之物,而此药便是西原之医在麻沸散的基础上,将西域的草药和中原医术联合所制的药物,是为救人而用,而不是害人而用。”裴子徵道,“当然,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恶徒用此物行不轨之事。再加上原料产自西域,所以这么多年来在大梁并不多见。” “草民认识医者,想将类似此药的诸多西域药物引入大梁,造福百姓。这些东西在西域价格低廉,寻常百姓用它们,要比现在已有的许多药物便宜……” 裴子徵大致说了自己要在邝州开一间药坊的计划,又列举了一些例子。 “等等。”刘诸青被她的描述吸引,打断了她,“你刚刚说,西域有一种鲯马惠草,可以上药,能够止痛,而且比现下大梁的止痛药物,对女子的伤害更小?” “正是。” 刘诸青沉吟了半晌。 “你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你将你刚刚说的那几种草药,带来本将这里,待本将找了医者鉴查之后,会和刺史大人说起此事。” “多谢指挥使大人!” …… 费了许多口舌,再从刘府出来的时候,裴子徵神清气爽。 “大哥,为什么那个刘指挥使一开始很是生气的模样,后来又改变了态度?”上了马车,崔扶山问道,“而且,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找邢刺史呢?” “因为我听说,刘诸青的夫人身体不好,每月都要服药止痛,但因为这种止痛药的负面效果,一直不能有身孕。”裴子徵道,“找人做事,就要对症下药,打蛇七寸。 一件事情的利弊,人人都知道,只有让对方看到其中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对方才会心甘情愿地推动。” “况且,他看到这迷药对匪徒如此有效,不会不动心的。他不过是怕药物滥用,官府不好管控而已,只要我让他知道此药渠道的来之不易,表个忠心,他的态度自然会松动……” 崔扶山一边听一边点头,若有所思。 “至于为什么不先找邢刺史,是因为我听说朝廷颁布了新的盐政,还派遣了御史来南府巡盐。刺史现在肯定为了迎接皇使而头疼呢,哪里会轻易接见我们?不如先从刘指挥使下手。” 听说刘诸青虽然不是邢刺史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但两个人脾性相投,共事的这么多年还算愉快。 让刘诸青开口,比他们这群布衣事半功倍。 “那接下来咱们还要做什么?” “你去邝州的牙行打探打探,有没有什么各方面条件都可以的宅子,咱们租住下来。” 天天住客栈未免太耗费了。 “然后我再亲自看看这邝州府各个地段的生意情况,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好嘞!” …… 裴子徵在邝州为了自己的新生意忙得精神抖擞,满面春风。京城的戚府却依旧沉浸在紧肃之中。 琅心院。 自从戚宁雪从戚府搬出去之后,这里几乎就荒废过去了,每日只有下人过来打扫,便不见其他任何人影。 “小姐,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东莲望着人迹罕至,一派鬼气森森的琅心院,咽了咽口水,拉住了戚苒的袖子。 “你这个样子像什么?”戚苒蹙眉,“大白天的,这里是我戚府内部的屋舍,还供奉着佛爷,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小姐没有听说过吗?” “听说什么?” 东莲望了望四周低声道:“这里是姑奶奶和佩姨娘住的地方,本就偏僻,地处阴位。那薛家满门都不在了,怨气极深,只是有姑奶奶日夜诵经念佛才压住了邪气。结果现下佩姨娘横遭不测,姑奶奶又离开了,那邪气没人压得住。” “有好几回,上夜的下人从琅心院经过,都听到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呢,可吓人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小姐,咱们还是走吧……” “住嘴!”戚苒厉声道,“这种霍乱人心的流言蜚语,谁敢传,就该拖出来打板子才是!你作为我的大丫鬟,听见了不教责就罢了,竟然还跟着裹乱?母亲不过病了一个月,家里就传出这些话来,这还得了?” “跟我进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琅心异动 戚苒原本只是经过琅心院,见物是人非,有感而发,想略微看看而已。 结果听到了东莲的话,想到府里这半年来的鸡飞狗跳,愈发觉出其中古怪,反而愈发决心要亲自进去看看究竟。 “我是不怕什么妖魔鬼怪的,哪里有人心可怕?” “退一万步说,就算表姐真有灵不肯散去,难道她还会害我吗?” 她的语气带着叹息。 去岁这个时候,她还和表姐一起在自己屋子里,讨论给如婷的生辰筹备什么礼物,言笑晏晏,历历在目。 为什么突然之间,他们家就变成了这样呢? 她始终不肯接受薛鸣佩的死讯,但也知道,在那种境地下,人实在是很难有生还的可能性了。 打开琅心院的大门,轻尘扑面而来,引得她咳嗽了好几声。 和之前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肉眼可见的寥落落拓,不见生气。 琅心院本将没什么陈设,姑母在这里住了十年,几乎没有添置多少东西,后来表姐搬去了明桐院,这里的人气儿就更少了。 后来,姑母病得越来越重,除了一直伺候她的忠仆和表姐的人以外,戚府的人几乎都不愿意踏足琅心院。 姑母和表姐又在鸿福院发生了那样度事情,一力要搬出去,她便再没有见过姑母,这里也渐渐荒废。 小佛堂前供奉的小像依旧慈眉善目地笑着,无端让人不寒而栗。 戚苒跪在蒲团前,跪拜了三下。 就在这个时候,她敏锐地听到了什么东西被碰到的声音。 “谁!谁在那里!” 戚苒猛然站起来:“滚出来!本小姐喊护卫来了!” 东莲吓了一跳,恨不得黏到戚苒身上,难为她生了个大高个,缩不成一团。 下一瞬,只见窗户被人破开,一个黑影敏捷地跳将出去,迅疾地离开。 “来人啊!有贼人!” 戚苒大步上前,死死扯住那男人的手腕,还没能看清对方的脸,迎面便受了一拳。 被推倒在地。 一旁的百宝阁被拉过来,稀里哗啦倒了一地。 “小姐!” 东莲扑了上去,替她挡住百宝阁。 不多时,戚府巡视的护卫赶了过来,但已经不见了那个行踪可疑之人的身影。 明桐院。 大夫人躺在床上,犹在喝药,便听说了琅心院里发生的事情。 “阿苒可有大碍!” “夫人,四小姐的额头受了伤,背部也青紫了一两块,府医正在给她医治。” 大夫人顾不得身子没好,便要去看望女儿,再亲自处理这件事情。 这半年以来,她算得上是心力交瘁。得知薛鸣佩的死讯后,本就受了打击,心里难受,后来得知戚韫依旧执迷不悟,到现在也没有放弃找人,温盈和他形同陌路,作为母亲更是百般愁思,无法化解。 听到二房的一些混账话后,受了风,大夫人便病倒了。 那之后,她干脆就把管家的事情都交给温盈来做,眼不见心不烦。 可没想到,琅心院竟然有贼人闯进去,还伤了戚苒。 无论对方是为了偷窃还是其他原因,这都是戚府后院管理的大纰漏。 “母亲……” 戚苒的额头包裹起来,看上去可怜兮兮,心疼得大夫人把女儿搂住,连声安慰,又把跪在面前的护卫痛骂一顿。 戚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 “那贼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吗!” “夫人,我们已经加派人手了,而且堵住了各个府门。那贼人现在一定还在府里,只是……” 护卫没有直说,但大夫人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琅心院人去楼空,没什么宝贝,什么贼人偏偏盯上了这里? 既然已经堵上了大门,那些空旷之地,乃至庭院、假山、柴房等地,都已经一寸一寸翻检过了,却不见人影,那贼人难道还能遁地飞天吗? 只剩下一种可能。 府中有人庇佑。 后院女眷们的屋子,护卫们不敢造次,像抄家一般搜人。如果那贼人本就是谁派去的,现下躲在贵主们的屋子里,所以才能逃过一劫。这样也能解释,那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可是没有大夫人的命令,护卫们不敢得罪小姐夫人们。 戚苒忍着身上的疼痛,将一截衣料递给大夫人。 “母亲,当时女儿没能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是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拉扯之间撕下了对方的衣料。”戚苒道,“女儿认出来他外面穿的是戚府小厮们统一的衣服,所以要留下证据,扯下的是他内衬的袖子,您看?” 大夫人将布料细细看来,一摸就认出来,这雪白布料质地柔软,针脚严密,袖口还有绣纹,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厮能穿的。 “女儿还抓伤了那人的手腕,现在要找出贼人,可以从这伤口和内衬布料下手。”戚苒笃定道。 大夫人望着女儿,心中千头百绪,分外复杂,摸着她的头:“阿苒啊,你……你长大了。” 行事果断,遇事不乱,是个担得起事情的好孩子。 “只是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样的道理母亲从小就教育你,你怎么能亲自面对歹人呢?我若是你,便会在听到动静的时候佯装没有听到,把门窗锁死,等人过来了再行事!你看看你这伤……” 大夫人又是气又是心疼:“幸而当时那贼人手里没有利刃 ,若有万一,若有万一,你让娘怎么办!一个琅心院而已,哪里就值得你这样涉险!” “娘……对不起。”戚苒后知后觉自己确实是太莽撞了,心中歉疚,“娘,不瞒您说,其实是因为这段时间,关于琅心院的一些传闻甚嚣尘上,女儿觉得其中有古怪,所以才这样上心。今日之事更是让我确信,是有人有意为之。” “传言?” 东莲立刻将之前在府里听说的关于琅心院闹鬼之事的言论说了出来。 “很多人都这么传吗?” “是。” 戚苒凛然道:“母亲管家这些年,家规严明,向来严禁下人们传这些空穴来风之事,以免人心惶惶。当初有人只是随口说一句,就被撵了出去。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传言怎么还能传出来呢?管事姑姑们竟然都不管束吗?” 大夫人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你是说,这传言是从管事之人那里放出来的,默许了甚至推动了它的扩散?”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私藏男子 女儿这话,矛头直指温盈。 大夫人回想了温盈入府之后的种种,叹了一口气:“阿苒,娘知道你和鸣佩关系好,难免对郡主有所偏见。可是她嫁给你二哥之后,并没有做什么为难鸣佩的事情,而是处处迁就,端庄大方。 说起来,反而是阿韫对不住她才是。如今母亲病了,也多亏有她相助,府里才没有乱成一团。” “娘想,她到底是刚管家,有许多不熟悉的地方,管教下人也不像娘能放开手脚,难免有没顾上的地方,而非有意。” “女儿不是因为私情而有偏见。”戚苒低头,“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大夫人:“鸣佩已经死了,无论郡主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能比以前更有威胁吗?郡主让人传出这种谣言,有什么用? 至于派人去搜检琅心院,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她堂堂王府郡主,难道还缺琅心院剩下的三瓜两枣吗?加起来卖了的银钱,还不够郡主一只镯子的价钱呢!” “问题就是出现在这里,娘。对于府里的其他人而言,琅心院只是一片废墟,毫无用处。什么人才会去搜检呢?”戚苒郑重道,“只有那些不是冲着银钱,而是冲着表姐的遗物而去的人,才会连琅心院都不放过。” “你说……什么……” “娘可还记得,表姐的侍女枫儿,当日离开戚府的情景?” 大夫人当然记得。 枫儿原本就是薛家的丫鬟,卖身契一直在戚宁雪和薛鸣佩那里。阿韫把薛鸣佩带走的时候,把枫儿留在京城。 戚宁雪见此,便决心搬出戚府,那个枫儿也在大夫人面前磕头,说要跟着离开,戚府不缺这么一个丫鬟,大夫人自然没有二话。 可是,枫儿收拾薛鸣佩的东西的时候,临风院却吵嚷起来。 郡主身边的燕啭说,这个丫鬟要收拾东西,身为主子的薛鸣佩却不在,谁知道她带出去的,是不是都是主子的东西? 按照规矩应当让临风院的人一一检查了才能带出去,免得她卷带偷窃,到时候不干净。 结果这个丫鬟不肯接受搜检,护住行礼,不让其他任何人接触,以至于临风院里闹了一番。 “女儿当时听说了,便赶了过去。”戚苒低声道,“郡主的人甚是霸道,说是搜检,一点体面不给,甚至要当众扒了她们的衣裳。言辞之间多有侮辱。而后还试图扣下枫儿的行礼。” “当时女儿便觉得奇怪,这个燕啭虽然性格一直不饶人,但在戚府这么久以来,并不敢真得生事,败了郡主的名声。怎的这一次露出如此丑恶嘴脸?太过刻意,可以说是为了给郡主出气,故意羞辱表姐的丫鬟,但也可以说——她们是有意为之,想搜检表姐的东西。” “后来因为有二哥留下的人,护住枫儿,才没有闹出风波来。” 大夫人摇头:“鸣佩身上还能有什么东西,是郡主费心要找的?况且,当初人在的时候,郡主不找,人走了再找,也不怕鸣佩把东西随身带走?说不通。” “这些都只是女儿的揣测而已。”戚苒将头埋入大夫人的怀里,“只是无论真相如何,这件事情都可见,府里上上下下都离不开母亲。 女儿希望母亲能早些振奋起来,莫再灰心。” …… 临风院里,明明是白日,却是房门紧闭。 “怎么样了,明桐院那里有什么动静了吗?” 温盈脸上难得露出焦急之色。 莺啼跪地道:“四小姐受了伤,大夫人赶过去看望她了。府里的护卫现在把守了各个小门,根本没有通道能出去。” 温盈恨然地往案几上一捶,偏过头去看内里:“听到了吧?你自己说,现在如何是好!” 帘幕轻扬,珠帘晃动,里面竟然传来一道男声。 “怕什么,阿盈,以你的身份,戚府那群狗奴才,还敢查到你的院子来吗?” 温盈冷笑一声:“那可说不准,要不是你行事不小心,落了首尾,又怎会变成这样?” 只见原本属于温盈的榻上,竟然躺着一个男子,身上穿着小厮的衣裳,脸上表情却桀骜不驯,闻言眉宇间浮上一层戾气。 “可恨的戚府,竟然敢欺我太子府如此?” 温盈使了个眼色,莺啼和燕啭立刻退下。 “大哥。” 男子闻言,笑了笑:“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啊,我还以为你被戚韫迷得,眼里早就没有府里这些人了呢。就说今日,我堂堂郡王来此,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都是为了什么?让你给我做个遮掩,倒做出火气来了。” “……”温盈脸色变了变,柔声道,“阿盈知错了。” 若是戚慎在此,一定会大吃一惊,只因为这个作下人打扮,鬼鬼祟祟出现在他孙媳妇儿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的嫡长子,原本的丹王世子,如今忻郡王温泓,温盈的大哥。 “若不是只有我认得出来真伪,我又何必亲自这种事情?”温泓剜了一眼妹妹,“倒是你,来了戚府这么久,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只顾着拈酸吃醋去了吧?难道是真得对戚韫那薄情郎动心了?” “阿盈怎么会这样昏头呢?”温盈低垂了眉眼,“戚氏不过是我太子府的一块垫脚石罢了,戚韫这样的冷心冷清之人,更是不值得我拿出真心。 唯有父王和大哥是阿盈的倚靠。” 温泓慢慢走到她的面前。 “既然你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不跟着戚韫去启州?” 皇帝贬戚韫去启州,实在是一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棋,太子府原本以为皇帝是因为谢皇后的死恼怒戚氏,但而后一想,却又觉得让戚韫这种人离开京中,逃出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更让人无法放心。 原本有温盈这么个好子,可以掌控戚韫一二,谁知道这个妹妹这样没用,竟然还不如一个满门抄斩的罪臣孤女。 “那时候,戚韫正因为薛鸣佩那贱人的事情迁怒于我,怎肯让我跟去启州,坏了他的好事?”温盈脸上露出羞耻之色,声音微微哽咽,“甚至还对我下毒……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京城局势 “……” 温泓望着妹妹的泪眼,和难以掩饰的颓然痛苦之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温盈这么个模样了。 从小到大,众兄弟姐妹之中,她都是最能狠得下心的那个,不然父王也不会花那么大的工夫栽培她。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你嫁去周府。”温泓摇头,“周府虽然不及戚府权势,却一直四平八稳,你也好掌控。” 他走到温盈面前,摸了摸她的头,难得温柔:“妹妹,经过此事,你当清醒过来了吧?什么情情爱爱,根本是靠不住的,唯有家人不会背叛辜负你。” “是,阿盈一定谨记在心,再不会心存幻想。”温盈任凭他抚摸着,语气乖巧,遮去眼底阴霾,“可是大哥,现下如何是好呢?” “我就不信了,你那便宜婆母,真得会让人挨个来搜?”温泓不屑一顾,“而且戚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封闭也封闭不了多久,那么多人总要吃喝,总要出府办事吧?要不了几天,总有机会出去。” “比起这个,你快让丫鬟把门都打开才是要紧,大白天这样掩耳盗铃,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里有鬼?” “大哥,你确定当时戚苒没有见到你的脸吗?” “那是自然。” 温泓拉着她走到里间。 “你当时在那丫鬟的行礼没有找到,这琅心院里也没有,现在只有三种可能。 一是那女人投江的时候,东西和她一起葬身鱼腹,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们得不到,别人也得不到;二是,那东西其实已经到了戚韫手里,她的死,其实是戚韫为了毁尸灭迹而伪造出来的,这也是最坏的结果。” 温泓才不相信,会有人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想不开投江。按照温盈的说法,那女人都已经离开京城了,以后跟着戚韫在启州的日子,比以前只好不坏,何必寻短见? 温盈却道:“不,戚韫对她……应当是真心的,不会是他害死她。” “你怎么还这么天真?你看看戚韫那个模样,像情种吗?”温泓嗤笑,“这个孙子,当初一起在崇文馆读书的时候,我便知道他是六族子弟里本性最毒的那个,只不过擅长伪装成个人模狗样来,把其他人都骗得团团转。 其狠毒阴险之处,为兄也自叹弗如。” “他既然对那女子情深,怎么还娶你为妻?怎么偏偏让人一离京就死了?像他这样的人,真得爱恋一个人,无论娶对方有什么险阻,都会克服的。依我看,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薛家的遗物,故意演出这么一副深情模样,好哄得那女人对他死心塌地,心甘情愿交出东西。” 温泓咂舌:“可惜了,我们得到消息太迟了。” 不然这个点子,他也不是不能一用啊? 温盈听得心头发凉。 这一年以来,戚韫对薛鸣佩的种种,闪过她的脑海。 若是真如大哥所说,那些令她日夜钦羡到嫉恨的恩爱,那些甘愿放下身份,不顾利益的袒护,都是戚韫为了达到目的伪装出来的…… 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可怕? 她不寒而栗。 想到了几个月之前,戚韫就站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垂眼看着自己,短短几句话,却让她陷入极深的恐惧。 如蒙雷击。 她没有跟去启州,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否则谁知道戚韫会不会故技重施,把自己玩得团团转? “……还有第三种情况,你说戚宁雪搬了出去,薛家的遗物或许在她的手里。” 温盈:“我知道戚宁雪现在在哪儿,不过戚韫似乎一直派人盯着她们,大哥若要动作,一定小心。” “就是这个难办。”温泓面露阴鸷,“皇帝的仰山卫,如影随形,太子府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仰山卫?”温盈怔然。 禁军之中,仰山卫是最特殊的一支。 大梁自武帝开国起,就设立了京城十一卫,拱卫皇庭,巡防京畿。 待到了绍永帝时期,他早年被管太后挟持在手,犹如傀儡,朝不保夕,却在生死挣扎间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一股地下势力,主暗杀异己和刺探情报,每个人单拎出来都是绝顶的高手。 等到管太后的势力辙乱旗靡,绍永帝携谢皇后杀出重围,拿回了权柄,就让这支暗卫重见天日,归籍加编,赐名“仰山”,从此十一卫变成了十二卫。 但不同于其他十一卫,仰山卫自始至终都是皇帝的暗卫,真正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行动处如恶鬼夜巡,风过见血,人人闻之变色。 每一代仰山卫的首领,身份都是秘密的,只有皇帝知道,这是一把真正只属于皇帝的利刃。 可温盈没想到,皇帝会动用仰山卫提防太子府。 “父王已经是储君,陛下为何反而这样步步紧逼!” 温盈手掌紧紧攥起。 谢皇后去世,太子府人本以为,皇帝会立齐贵妃为继后。可没想到不仅让后位空悬,还接二连三地抓住了祖母的过错,多次贬斥。 而今年年初发生的一件事情,更是皇帝往太子府的脸上踩。 宫妃夏氏诞下了皇九子,皇帝不仅亲自赐名温佑,还以此为由,封了夏氏为贵妃,甚至赏了夏氏父亲一个侯爵之位,是为“承恩侯”。 消息一出,太子在家里就砸了一地东西。 那夏氏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小吏出身的贱种,靠着年轻漂亮,狐媚手段,得了皇帝的意。偏偏运气好,让皇帝老来得子。 更让人作呕的是,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天边云霞灿烂,那些惯会溜须拍马的阉人,便在皇帝面前说天降祥瑞,此子不凡云云,让皇帝对这么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周岁的小儿,分外看重。 他们兄弟几个,除了长兄温昭以外,谁不是活到三岁才得大名?偏让这个生母卑贱的小儿得便宜 “咱们这位皇祖父的性子,你又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他见谁势起,势必要打压一头。”温泓冷笑,“如今宜王在封地,温越守陵,启王日日关在府里做鹌鹑,咱们就是放在外面的靶子。” “所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你身在戚家,更要好好把住管家之权。戚韫不在,何尝不是我们蚕食戚氏的机会呢?” 第一百六十四章 郑宅日常 京城的郑氏茶庄,如今在整个中川之地都赫赫有名,尤其是其顾渚紫笋银毫,更是成了人人追捧的茶中新贵,各府都以买到此茶招待客人为荣。 一时间,连带着郑氏的少东家,身价也跟着上涨。 以往一些看不上郑子衿的公子哥儿,现下竟然主动下帖子邀请他出席。 “多谢多谢,劳累您走这一趟了。回去还请告诉纪公子,郑某到时候一定准时到场!” 郑子衿笑吟吟地送走了又一个下帖子的人。 关门转身后,笑容却陡然消失。 自从佩娘离开京城,已经半年了。 可是该死的戚氏,竟然还是派人盯梢着他,让他不敢轻易和佩娘联系,这么久了,也只能通过萧姑娘和扶山递两三回消息。 也不知道佩娘现下在南府如何了。 去年,当他得知戚韫将佩娘关在府中,甚至对她的铺子下手,俨然要将她控制起来的作态,便按捺不住,问佩娘到底有什么打算。 “难道你真得甘心被他困在后院一生吗?” 没多久,佩娘便回了信。 信里说她已经有了计划,但为了稳妥,不能全部告诉他,只是交代他安排一些人手,又让他去准备一些药物。 还有一些事后必要的配合。 他胆战心惊地等了许久。 “薛鸣佩”死讯传来后的第七天,萧书眠上门拜访,告诉他:“她已经安全逃离,你可以放心了。” 几日不能合眼的郑子衿,望着手中的信物,总算能睡得着。 …… “好了,没有人了,萧姑娘,你出来吧。” 郑子衿确认再没有了外人,对里间小声说道。 只听得一声风响,衣袂蹁跹间,鸿鸟惊天。 萧书眠利落地从树上翻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这位第一次见面就冷着脸的姑娘,据说是扶山的师姐。 不知道他们家的人是不是都不爱笑,明明脸长得挺好看的,本事也很了得,但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不愿深交的模样。 不过郑子衿对漂亮姑娘向来很有耐心,又和她为了追查谢府马车的事情合作过,知晓她算得上是妹妹信任的自己人。 “这是她给你的信。” “她现在怎么样,还好吗?”郑子衿一边紧急地把信拆开,嘴里还絮絮叨叨问个不停。 诸如她是不是瘦了,有没有生病,银子够不够用,听得萧书眠几乎按捺不住翻白眼的冲动。 “她好得很,不仅没有瘦,反而壮实了不少,看来是认真和崔扶山练功夫了。至于银子,她特意重申了,让你别再给她了,她够用。你动作多了,容易被发现。” 郑子衿心中欣慰。 萧姑娘根本不是会安慰别人的性格,有什么说什么,往人伤口上插刀也毫无所谓。她既然说佩娘身子好了,那肯定是真得好些。 “……原来她打算去邝州做药材生意,难怪之前找我要黔西那些人的路子呢。”郑子衿越看信中内容,眉头锁得更紧,“这个丫头,药材生意哪里是那么好入手的?牵扯进去,动了官府和地方豪强的利益,可不是好玩的!她就不能闲着吗?我又不是养不起她……” 说到最后,语气竟然还颇为委屈。 萧书眠听得浑身恶寒。 她独来独往惯了,从来没见过像郑子衿这么婆婆妈妈的男人,不仅不羡慕,甚至有点同情薛鸣佩。 好不容易逃出戚韫这种控制欲可怕的六族公子的魔爪,后面还有郑子衿这么一个老妈子唐僧,换成是她,烦也得烦死了。 郑子衿根本没有心思管她怎么想,转身就回屋子里。 “我给佩娘写了许多信,还有好多东西呢,麻烦萧姑娘给她送去了。”他像个陀螺一般在自己屋子里到处翻检,最后竟然拖出来足足两个大箱子来。 “这里面是她能用得上的补品和药品,都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好东西,她那个身子,时刻都不能马虎。现在在外面,又没有枫儿这样贴心的丫鬟伺候,只有扶山一个傻小子,怎么能妥帖……” “这个箱子里放的是她用习惯的日用东西,还有娘给她纳的鞋底,方婶给她腌的鱼……” 萧书眠望着郑子衿滔滔不绝的嘴,眼前一阵阵黑。 “郑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打断了郑子衿的口若悬河。 “啊?”郑子衿的表情卡在一个十分诙谐的位置。 “我是什么西王母的青鸟,还是七月七的鹊桥吗?你们把我当成个专职送信跑腿的了?”萧书眠扯了扯嘴角,“一开始送那两回信,是因为事情紧急,我又欠着她人情而已。现在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至于这两箱——年货,郑公子还是请别人来捎送吧,我还有别的事,告辞!” “……” 郑子衿后知后觉,自己满心都是妹妹,确实太自以为是了,根本没问过萧姑娘的意思。 人家好心好意,来回奔波传信,还要躲避戚府的眼线,实在不容易。 自己不感激就算了,竟然还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开始让人送这么多东西,也难怪她会这么生气。 有违他平日的为人处世之道。 “萧姑娘!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唐突了。” 见她径自离开,郑子衿连忙赶上去,几步冲到她面前,频频作揖道歉。 “郑某没有一定逼迫你的意思,无论如何,我的感激之情都是发自肺腑。” “知道了,我要走了。” 消息已经送到,萧书眠自认仁至义尽,并不想继续在他这里浪费时间。郑子衿有自己的生意,她也有事情要忙,上个月一位客人定下的单子,就快到拿货的时间了,她还差最后几步没完成呢。 都是为了薛鸣佩那妮子耽误了! 然而,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能和妹妹联系的信使在前,还是一个神出鬼没不好找的信使,郑子衿哪能轻易让她离开? “萧姑娘,不知道你现在定居在什么地方?郑某若要找你,去什么地方好呢……” “你——你让开!” 萧书眠正要施展轻功,被这只有长相斯文的无赖一拦,没能收住起手动作之势。 推推搡搡之间,只听得“哎呦”的一声。 “……” 郑子衿狼狈后退几步,捂住了脸。 第一百六十五章 热情攻势 萧书眠也没想到会伤到他,无奈收手,后退一步:“你没事吧?” “……”郑子衿声音含糊,“没事,没事。” “把手放下来。” 郑子衿不动弹。 “我数三下,一。” “真得没事。”郑子衿慢慢把手挪开,露出了眼下一个斗大的乌青。 萧书眠难得无语凝噎。 “萧姑娘,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要找你的时候如何联系呢?” 说完最后一个字,一道鲜红印迹慢慢从他鼻子里流了下来。 “……”萧书眠心测了一下距离拿货的时间,和自己熬夜完成的可能性,在活蹦乱跳的良心和单子之间摇摆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后者。 “把药箱拿来。” 她向来讨厌欠别人人情,做了事情就要负责,虽然是不小心的事情,总不能就这么把人扔着不管。 郑子衿和崔扶山那个皮糙肉厚,从小被师父师丈追着打的臭小子不一样,他们南府的儿郎们,一个个看着细皮嫩肉的,还没有她抗揍。 只是一个肘击,怎么就能青成这样! 一刻钟后。 堂前,萧书眠拿着药箱,熟练地给郑子衿上药,听着他压抑的倒吸之声,脸上还是清冷高贵之色,根本看不出来她心里烦躁得能揍十个崔扶山。 “多谢萧姑娘。”郑子衿不好意思道。 萧姑娘看着冷冷的,上药可真有技术,不像佩娘,小时候每次吃爹娘的竹笋炒肉后,妹妹的上药,都是新一轮酷刑,疼得郑子衿几次怀疑佩娘是不是故意的。 萧书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给他一肘子,还要说谢谢? 若是真刀实枪地打趴下了,是不是还要感激涕零? 郑锡年安抚着妻子入睡了,便出来找儿子。 “公子人呢?” “老爷,公子去了秋源院,说是有要事,不许别人打扰。” 打不打扰的,他做老子的还不能看? 郑锡年急着找,直接进了秋源院,果然见大白天门还关着,也不知道这小子鬼鬼祟祟瞒着自己做什么。 护卫们不敢拦他,让他进了。 “子衿?子衿啊——” 郑锡年的声音断在了嘴边。 只见前堂里,儿子面前正坐着个姑娘,两人挨得很近,姿势亲密,自己那个倒霉儿子还一脸“我很便宜”的表情。 简直没眼看。 郑锡年: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等他收回跃跃欲试的脚,郑子衿已经率先发现了他: “爹?” 萧书眠也吃了一惊,连忙和郑子衿拉开距离,给长辈行礼。 “这位是?” 郑子衿:“她是小扶山的师姐,也是佩娘的好朋友。” 又压低声音:“佩娘现下几次和咱们来信,全靠萧姑娘来回送。” 萧书眠:“……” 谁和薛鸣佩是好朋友了! 她们前前后后认识的时间加起来,也不比和郑子衿长多少吧! “原来是这样!”听儿子这样说,郑锡年立刻改了态度,看向萧书眠的表情十分慈祥,“真是太辛苦萧姑娘了!” 自从戚府和太子府联姻之后,郑锡年便是日夜提心吊胆,察觉到鸣佩的处境不妙时,几乎愁白了头,却也只能听从女儿的,派郑氏的人去她在戚府名下的那几个庄子和铺子代理交接,给予事业上的支持。 后来得知女儿终于脱离了那个身份,去了南府,立刻就要收拾行李回溧州。 却又被儿子拦住,说是有人盯着她们一家,轻易离开京城会拖累佩娘。 憋得人都快坏了。 “你这孩子!这样的贵客,也不早点说,还不快派人好好招待……”郑锡年顿了一下,“子衿,你的脸?” 郑子衿正打算解释。 “算了,这不重要。”不等儿子开口,郑锡年自动跳过了这个话题,继续对萧书眠道,“萧姑娘啊,你就把这儿当作你自己的家吧,好好住个几天,歇息歇息,有什么喜欢的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尽管和伯父说,不用客气……” 郑子衿:“……” 有时候真得很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爹娘从哪个山石堆里捡回去的。 晕晕乎乎的萧书眠,就这么被郑锡年推着坐到了主座上,不一会儿就有清秀小厮送上了各式点心,大梁南北西东各地的都有。 “既然你和佩娘差不多大,伯父就直接喊名字了啊。” “来,书眠啊,你尝尝这个?” “这个房间以后就是为你准备的,什么时候想来,随时都欢迎!” …… 一通排山倒海的关切袭击,打得萧书眠措手不及。 她是个孤儿,自小颠沛流离,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见惯了人们的冷眼,堪透了人对人的恶意到底有多大。即使后来被师父收养了,他们夫妻二人也不是什么体贴温柔的性子,待亲生儿子都跟放羊一样,何况是她? 这是萧书眠生平第一次,从长辈那里接受到这样热忱的善意。 简直让她不知所措。 面子上还习惯性端着平日里端庄的模样,心里恍然又迷茫。 她是谁,她在哪儿?她应该说什么比较好? “书眠啊,佩娘她现在在南府好吗?” 萧书眠在郑锡年的热情攻势下,矜持地拈起一枚糕点吃了进去,眼睛不动了。 接着便听到了郑锡年的絮絮叨叨,十分耳熟。 几刻钟之前刚从他儿子嘴里听到过差不多的说辞。 这父子俩未免太关心薛鸣佩了吧? 这和待自己家里人有什么区别? 萧书眠仔细妥帖地回答了,心里微微酸楚,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虽然薛鸣佩身世凄惨,可还是有这么一家人真心爱她。要是没有遇上那个姓戚的,她早早嫁给了郑公子,那现在过的得是什么神仙日子?何必还要在千里迢迢的南府东躲西藏? 曾经,她也找到了这样真心待她的家人。 可惜,最后还是没了。 “……书眠啊,佩娘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她?” “她说现在还不行,起码得等到明年,不过她马上就在邝州定居,一切都很好。”萧书眠道,“对了,还有,以防万一,‘佩娘’这个称呼还是不要再提更稳妥。” “好好好,书眠说得有道理。” 等到送走了萧书眠,郑家父子依旧心事沉沉。 郑锡年打量着儿子,欲言又止。 第一百六十六章 父女兄妹 郑子衿得到了萧书眠的住址,安下心来,顶着一张乌青的脸,高高兴兴地整理想带给妹妹的东西,傻兮兮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来做生意时的半点奸诈? 他没注意到父亲在自己身后转了好一会儿陀螺。 直到听到郑锡年第三回叹气,感觉自己都被亲爹叹得老了十岁。 郑子衿后退一步,差点踩到爹的脚,无奈道: “爹,您还有什么事儿吗?” 刚刚拉着萧姑娘套近乎套半天,他听着都觉得丢人。 郑锡年望着他变回了没心没肺的模样,往他背上重重一拍。 “你还乐!你怎么乐得出来的?佩娘在外面这么久了,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团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向来报喜不报忧的,即使在外面受了苦,也不会说一声。” 郑子衿被打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了。 “唉,爹,你忘了佩娘最擅长什么了吗?” 目睹着佩娘困在京城一年多,郑子衿明白爹心中的煎熬。可是他见惯了女儿挣扎的模样,却忘了那都是后院所设导致的。 而外面的天地,即便藏着再多艰难险阻,对于佩娘而言,都比高门深宅安全舒适,游刃有余。 “爹,您还记得吗?当年您问我,心里可有过怨言,我说过的话吗?无论佩娘想做什么,尽管撒开手去做好了,我都会像您和娘一样支持着她的。”郑子衿卸去了玩笑之色,认真道,“我知道,您现在很担心她。 难道我就不担心她了吗?难道我没有想过,干脆给她一大笔银子,让她找个安宁隐蔽的地方享福,别再到处折腾?” “可那不是佩娘想要的。” “就像当年您和娘担心之下还是放手让她做了少掌柜一样,现在的我也不会因为担心和害怕就阻止她去闯荡。” “还记得吗?我们的佩娘,七岁就能跟着您去宜州做买卖,一路上一句苦没说过,反而玩得十分尽兴。” 郑子衿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 郑锡年听到他的话,表情也安详起来。 “是啊,那个时候,回来后青娘望着她一腿的包,把我痛骂了一顿,又问佩娘喂了虫子这么多血怎么一声不吭。可你猜那妮子怎么说的?” 小小的女童任凭娘盘弄着自己的腿上药,好一会儿才茫然道:“咦?我没有注意到。” 然后又继续拉着他们,说起路上的趣闻,以及宜州那边的生意经,和南府有什么不同,眉飞色舞,像是找到了最喜欢的玩具。 从那个时候开始,郑锡年便知道,这个女儿是真得喜欢做这个,也有天赋,喜欢到了全神贯注,以至于被蚊虫叮咬都没注意的地步。 于是,无论外人怎么不理解,怎么说三道四,郑锡年还是将毕生所学一一教给了女儿,亲自带着她做生意,甚至领着她和商会的人打交道。 “老郑啊,你是不是傻?你又不是没有儿子?这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你把她的心养大了,以后这产业如何是好?” “子衿慢慢大了,郑家的生意迟早都是他接手,你这样看重子佩,到时候只怕会让他们兄妹之间产生矛盾,坏了感情。” “佩娘才那么一点子年纪,你们夫妻怎么忍心的啊,让她风里来雨里去地走南闯北?你们家生意都做那么大了,这小姑娘家家的,好好在家里享福就是!哪有像你们这样的?” 这样的言论,随着佩娘慢慢长大,也越来越多,有的是出于好意,有的是阴阳怪气,都被郑锡年打着哈哈混过去了。 如果佩娘想要享清福做小姐,当然可以;但既然她喜欢,她想做,他们也不会为了所谓世俗的偏见,去辜负她的热爱和努力。 佩娘十三岁那年,郑锡年和长子促膝长谈,坦诚地就兄妹二人的未来,询问他的看法。 即便家人之间的感情再好,也是经不过利益的消磨的。 他还是得问清楚子衿真正的态度。 结果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嗤之以鼻道:“让佩娘做少东家去吧,我是无所谓的……老爹,你该不是听了那起子闲人的话,真得害怕我会因为这个不满吧?” “难道你一点不甘心都没有?” “怎么说呢,不是甘不甘心的问题,而是——老爹,我想和你说很久了,我一直觉得咱们郑氏近些年的这些生意,方向不对,而且面对邵氏,一味避其锋芒,龟缩起来,失去份额……” 这小子不仅没有什么怨气,反而开始长篇大论,把现在的郑氏批评了一顿! 简而言之,他看不上爹娘半辈子挣下的这点基业,自信自己开疆辟土去,回做出更大的买卖,不像他们这样死气沉沉,畏手畏脚—— 气得郑锡年立刻把难得的慈父心肠扔到一边,抄起手边的家伙什就要教训这个好高骛远的臭小子。 “而且,你们都偏心那么多年了,我早就习惯了,要是哪一天您向着我,我还要害怕是不是有什么好果子——哎!爹!您别冲动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最后,气喘吁吁的老郑,和鼻青脸肿的小郑,背靠背,在月光下安静地坐了下来。 “爹,您不用多说了。您想说的,我都明白,我想说的,其实您也都明白。” 少年郑子衿伸出手,像一个男人一样,和父亲击了个掌。 那之后没多久,佩娘就正式接管了郑氏的生意。而郑子衿却开始不断地离开家乡,寻找他自己喜欢的那条新路。 …… 时光荏苒,当年的轻狂少年已经真正长大成人,也把曾经在父亲面前夸下的海口,慢慢实现。郑氏在茶行上失去的荣耀,都被他一一讨了回来。而以此为凭依,一个崭新的郑氏,已经在京城生根发芽,展枝壮大。 是郑子衿的“郑氏”。 郑锡年垂首,神色隐隐显露苍老之态。 “子衿,你说得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是真得怕啊。” 怕当年通水上的惨案重现。 他已经承受了一次,幸而老天开恩,才能又迎回女儿,没能享受团圆多久,若是又…… 他承受不起了。 “我明白的,爹。”郑子衿心中酸楚,伸手把父亲抱住,“你放心,同样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出现第二次了,佩娘也不会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当年一诺 崔扶山武功高强,对佩娘又十分忠心。 而且郑子衿还把鸿威镖局那边的门路和人情给了佩娘,确保她的安全。 他相信,现在的佩娘,一定不会出事。 曾几何时,爹也是一个势如破竹,愈挫愈勇,不计后果的儿郎,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是名为“父亲”的脆弱吗?是岁月和无常世事的消磨吗? 父子二人破天荒地如此温存煽情地抱在了一起。 “老爷……公子?” 进来收拾的下人僵在了门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一步都不敢迈进来了。 “……” 二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几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来。 立刻分开,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 “咳咳,爹,那个我先忙去了。你要是有什么想带给佩娘的,收拾好了给我,到时候我一起送过去。” 郑子衿掩饰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压压惊。 “嗯……你娘现在病情慢慢好起来了,这个消息一定要告诉佩娘,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真正的一家团聚了。” 郑锡年正要离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指着郑子衿脸上的乌青,一脸嫌弃道:“子衿啊,不是爹说你,老大不小了,还学着年轻时候那些轻佻手段呢?追求姑娘不能孟浪,要循序渐进,要耐心真诚! 忘了爹和你说的,当初我是怎么和你娘好的呢?学着点!也不至于被人家打成这样!” “……”郑子衿一口茶喷出来。 他僵在一个瞠目结舌的表情,“我?追求?” 郑锡年做了一个“懂的都懂”的表情。 “在爹面前还装呢?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子的性子,当初在溧州的时候就喜欢拈花惹草,到了京城这臭毛病倒是收敛起来,可是你都这个岁数了,也确实该相看姑娘。” “之前和你提了几次,你都拿佩娘为幌子搪塞过去了,原来是因为这一位……” 郑锡年一副知子莫若父的表情。 那位萧姑娘确实生得很好,又知礼大方,是个好孩子,也难怪子衿会这样。而且还是佩娘的好姐妹,这不是四角俱全吗?省得以后又生出什么姑嫂矛盾,图生波澜。 郑子衿差点没被呛死。 “爹啊,您老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对萧姑娘有那种意思了?这个话可不能乱说,平白带累人家清誉!”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郑锡年敷衍了几句就走,显然是没相信的模样。 郑子衿望着爹变得轻松愉快的背影,摸了摸还在疼的眼下,嘀嘀咕咕: “我果然是捡来的吧?” 他眼睛都这样了,也没听见爹关心一句,心思都在没影儿的儿媳妇身上了! 郑子衿叹了一这口气,目光落到了那盘放在桌子的点心上。 唯有枣泥桃花酪少了好几块。 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萧书眠刚捡起这点心的时候,眼睛突然一动不动的表情,只觉得她活像是一只受了惊的狸猫, 不知道哪里被戳中了笑点,郑子衿自顾自地乐呵起来。 “来人啊,吩咐厨房多做几份枣泥桃花酪,装好了!” 郑宅从外表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夜深了,一道黑影从树梢跳了下来,离开了这座府邸。 清慈庵。 这是京城里最好的庵院,来这里修行的,甚至不乏王公贵族家的女眷。 距离清慈庵不远的一座宅子里,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念诵声,夹杂着几声咳嗽。 “夫人!” 枫儿买了东西回来,听到这咳嗽声立刻赶了进去。 只见戚宁雪捂住胸口,咳得面色雪白,浑身颤栗,连忙上前伺候。 “我不是说了吗?您的身子不能多劳累,等病好了再念又不是不行?明儿我再去请辛夷大夫来……” 戚宁雪握着她的手摇着头。 “我自己知道我的身子,再请几次大夫也是无用,不过白熬着罢了。” “等我去了,留下来的这些银钱,够你和瑞云她们,下辈子衣食无忧了。铺子庄子里有路得济,他现在跟着历练这么久,做生意越来越有模有样,交给他我也放心。每年的利钱,按照份例给戚府一部分,给郑氏一部分,捐出去一部分……”戚宁雪没说完,又急促地喘息起来,蜷缩在枫儿的怀里。 枫儿垂泪:“夫人,您别这样……其实小姐……” 她顿了顿,又改口:“您这个样子,小姐在天上看了得多难过啊?” 提到薛鸣佩,戚宁雪缓缓摇头,眼泪如未串起的珠璃,簌簌落下,泣不成声:“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 当年没有护住鸣佩,后来也没能救出佩娘。 她不配受她那一声“娘”。 明明只差一点点了。 当日在戚府,只差一点她就能带佩娘离开。谁知道戚韫回来得那么快,还以一个更加强势的,不可阻挡的姿态,困住佩娘,将她们母女分开。 戚宁雪都已经打算好,去拦住戚慎,让他做主,逼着戚韫放开佩娘。可没想到,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得知戚韫将佩娘带去了启州的消息。 连枫儿都没有带上,分明是想佩娘无人可依,彻底被他所困。 得到消息的当日,戚宁雪便不顾瑞云的阻拦,定下了前往启州的车马,想要赶过去。 实在不行,她就死皮赖脸地一路黏上去,戚韫还能把她这个姑母扔一旁不管吗?有她在眼前,好歹能照顾鸣佩。 迅疾的马车载着她和枫儿追上去,还没有出京,就被戚府的护卫追上来拦住了。 “姑奶奶,还请跟我们回去。” 说的是一个“请”字,动作可一点不是“请”的意思。 戚宁雪拿出了当年戚府大小姐的气势,试图唬住对方。 谁知道却听到了一句轻飘飘的:“姑奶奶难道忘了当初答应相爷的话了吗?” “……” 只是这么一句话,所有的气势轰然倒塌。 戚宁雪怎么会忘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刻铭记于心不敢忘。 当年,薛府一片哭声血海,她带着女儿如同丧家之犬上了马车,即便到了戚府,也是惶惶然不知天日,总觉得随时就会被皇帝的仰山卫捉去天牢。 是她的爹站了出来。 “宁雪,不用害怕,爹去求陛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行监坐守 戚慎一大把年纪了,为了她这个女儿,在绍永帝面前拉下老脸,声泪俱下,只求陛下能够放过她们母女一条生路。 三天后,皇帝终于同意了。 戚宁雪跪在父亲面前,又是感激又是愧疚。 “宁雪,虽然陛下同意了,可是薛家案非同寻常,六族更是人人紧盯。你答应爹,以后不要离开京城半步,否则一旦有人拿住你,设计陷害,后果都不堪设想。” “父亲放心,我答应。” 戚宁雪当然知道事情的轻重。 比起保下性命,离不得京城算得了什么?若是真得因为她和鸣佩的事情,连累了戚氏,连累了父亲,她万死不能赎罪。 于是,为了当年那一承诺,这么多年了,戚宁雪不仅没有离开京城一步,甚至没有离开戚府一步。整日闭门,在琅心院的佛堂里,尽最大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让世人忘记她这么个人还活着。 让戚氏的敌人忽视她这个纰漏,这个要害。 可是今时今日,为了女儿,她却差点背叛了对父亲的承诺。 “请吧,姑奶奶。” 戚宁雪和枫儿被戚府护卫强行带回了清慈庵的这座宅子,她离开戚府后的新家。 没过多久,她便收到了噩耗。 丧仪之上,她始终没有什么真实感。 佩娘怎么会就这么没了呢?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拉着自己的手,喊她“娘”。 激愤之下,戚宁雪几乎要和那个送信来的护卫拼命。 …… 即使已经过了大半年,她依旧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可是每日念经祈福的对象,还是多了一个。 “夫人,睡吧,好好睡吧……” 好不容易哄着戚宁雪睡下了,枫儿轻轻舒了一口气,给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她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白白胖胖的脸,难得流露出了名为“惆怅”的情绪。 小姐,这样的月亮,你现在看到了吗? 你知道我和夫人对你的牵挂和想念吗? 她慢腾腾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封信,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今天去买东西的时候,一个人不小心撞到了她,然后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小瓶子。 “萧——” 那个称呼几乎脱口而出,又在对方的示意下咽了下去。 她并不傻,或者说,即便以前傻,经历了这么多也该灵醒些了。 二公子一直有派人盯着她和夫人。 哪怕她不明白为什么,也猜得出来和小姐有关系。 而萧姑娘,是小姐从以前开始就一力在戚府之人面前隐瞒着的存在。 枫儿的心蹦蹦直跳。 萧姑娘是个江湖高手,也是一流的金匠,没事不会找她一个小丫鬟,还这样谨慎小心,一定是和小姐有关系! 枫儿假装更衣,到了隐蔽无人之处,拿出那个瓶子一看,发现里面塞了一卷卷起来的信。 展开之后,竟然是小姐的字迹! 枫儿如蒙雷击。 这是小姐的信?小姐没有死吗? 打开信笺一看,书中字迹寥寥,只说她已经逃走,现在过得很好,让自己不用担心,最后还有一句:“枫儿,还记得当日我和你说的话吗?” 枫儿怔住了。 “……我若是没了,你就替我好好照顾我娘。但戚府非久留之地,娘只怕也会有一天离开。若是有别的什么事,郑家父子可信,其他人,你都别信。” 她当然记得。 原来那一夜的促膝长谈并不是心血来潮,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姐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假借去世死亡离开戚府。 可是小姐,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枫儿呢? 枫儿哭了一场,决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离开京城找小姐。 现在回到了宅子,望着戚宁雪这个模样,她的内心更是煎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说吧,怕夫人郁结于心;可是说了,又有违小姐的本意。更怕以夫人的冲动性格,到时候露出端倪,被戚府的人抓住把柄。 算了算了,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吧。 枫儿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个盒子,见其依旧完好,略微松了一口气。 翌日,她又来到了那间店铺,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了桌子旁。 枫儿坐了下来,点了些寻常的东西。 人潮拥挤之中,她和对方擦肩而过,手交错的瞬间,一个小盒子迅疾隐晦地被塞进了对方的袖口。 萧书眠头戴幕离,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是日,一直围在郑宅和清慈庵附近的黑影,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大人。” 望着堂前站着的身影,他们齐齐跪了下来。 “如何了?” “启禀大人,一切如常。郑子衿没有单独见什么可疑的人,都是和郑氏有生意的商户,还有以往和他来往的京城公子哥。” “真得没有一个可疑之人吗?” 那个暗卫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一个白衣女子,是京城萧记的金匠,来过郑宅几次。” “金匠?是什么人!” 暗卫咳嗽了一声:“属下看那女子……和郑子衿举止十分亲密的样子,那个郑家老爷待她也十分热情。” 孤男寡女的,一见面就挨那么近,还要进屋子,他还看到那女人揍了郑子衿一肘子,对方也不生气。 不仅不生气,还笑得跟一朵花似的,继续凑上去。 这什么关系,还要问吗! “什么!” 堂前之人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受罚后被戚韫派回京城的广白。 他不死心地继续问了郑子衿和萧氏女子的更多细节,越听脸越黑。 佩夫人走了才半年,这个郑子衿这么快就另结新欢了!如此朝秦暮楚的无耻之徒,佩夫人竟然还心心念念着,为了他辜负他主子的心意? 这女人真是瞎了狗眼! ……他主子也是瞎了狗……瞎了眼! 情爱这种东西果然很可怕,比辛夷大夫制的致人眼盲的药还厉害呢。 “大人,戚宁雪和枫儿那边也没有异常。”其他暗卫继续禀告。 听到戚宁雪因为女儿死讯万分伤神的模样,广白沉默了。 “大人,我们已经持续探查了八个多月了,都没有发现什么。” 一个属下斗胆道。 是啊,如果是装的,戚宁雪这个反应未免也太逼真了,她的演技有这么好吗?还演了这么久? 通水那边几州也都搜遍了,依旧没有见到薛鸣佩的活人或者死尸。 耗费这么多人力,广白其实也早就对此事厌恶。 终于,他下了一个命令。 第一百六十九章 搜检戚府 “所有人,从郑宅和清慈庵撤回去吧。” 广白这句话一说完,几乎所有人都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件事情,他们已经耗费了太多的人力了,去监视一个根本不重要的商户大半年的时间,以至于其他要紧地方的人手都紧张起来,还一无所获。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们心里都觉得十分浪费时间。 都是同样出身,别的兄弟们现在都能在启州跟着主子建功立业了,他们却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家家! “大人,那公子那边?” 他们都知道,广白大人就是因为在佩夫人的事情上自作主张,才会被主子遣回了京城,现下又是他做主撤退,会不会又让主子不喜呢? “你们放心,一切有我。”广白道,“现在比起那边,你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 暗卫们打起了精神,依次上前,从广白的手中接过了新的任务指令。 脚步匆匆,一只只飞鸽被放飞,往大梁各处所去。 戚府。 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不敢高声言语,生怕有丝毫不矩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子们。 听说前段时间琅心院里进了小贼,还伤了四小姐,以至于四小姐到现在还没有好。大夫人大发雷霆,强撑着病体再一次接管了管家事宜,调动起所有戚府的护卫来清查。 甚至连二公子的人都叫来了。 谁都知道,二公子手里的那只护卫队,是原先跟着他在大理寺办案的,每一个都是真刀实枪和歹人激斗过的真把式,和府里平日里那些花拳绣腿的寻常护卫,全然不同。 二公子留下来这么一队人马,本来是给相爷大夫人紧急调派作为支援的,轻易不动。 由此可见,这一次的事情是真得闹大了,大夫人没打算轻轻放下。 “你听说了吗?琅心院里似乎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真的假的,琅心院还能有什么,不都搬空了吗?” “好像是二公子把什么传家的宝贝给了佩夫人呢……所以大夫人才这样生气!” “胡言乱语,什么宝贝不给郡主,给了佩夫人?这种瞎话你们也信?傻了吧!” “你才是傻子,也不看看二公子对郡主和佩夫人的态度……” “昨儿二夫人跑去明桐院,让大夫人把人撤出去,结果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以前什么时候见大夫人对二夫人这么不客气,不给体面的?” “郡主都亲自给大夫人请罪了,说是自己管家不严才出了这样的纰漏。以往大夫人对郡主哪天不是好言好语?这一次也没宽慰……” “所以那贼人到现在找到了没有?” “不知道,不过你们都小心着些才是,若有看到可疑的人,立刻去明桐院汇报,大夫人说了,消息属实都重重有赏!” …… 燕啭提着一个食盒,从廊前经过,便隐隐听到了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她将身子一转,听了好一会儿,越听眉头蹙得越紧。 俄而,她转身脚步匆忙地回了临风院。 “郡主!大事不好了!” 温盈披上外袍,从里间走了出来,身后慢悠悠地跟了一个温泓。 燕啭望了眼四周,将这两日府里的风声鹤唳,以及大夫人似乎意图一一查检的打算细细说了。 “什么!”温盈望向温泓,“大哥,你不是说当时只是轻轻推开了戚苒而已,没有下重手吗!她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好?” 戚苒是大夫人的独女,爱之犹如眼珠,半点磕磕碰碰,都能让戚府整个翻过来。温泓若是真伤到了戚苒,大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当时只是给了她一拳而已!”温泓“啧”了一声,“谁知道她会这么不经打?” 温盈:“……” 如果面前这个蠢货不是她的大哥,她已经一拳过去了。 温泓以为戚苒和他那些随便揍也揍不死的随从一样吗? 怒意上头之间,温盈的脑子里竟然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当初戚韫和自己说过的话。 当时她问戚韫,对几个王府世子的看法。 “那戚某直言了,十个启王世子和令兄,也不如宜王世子。” 当时她还觉得不服气,觉得戚韫对温越推崇过甚,可是现在望着面前这个,穿着小厮衣服,满脸烦躁的大哥,一点小事就做成了这样,还连累的她交出管家权不得出门的大哥…… 哪里有半点在父王那些辅官们面前,天潢贵胄、人中龙凤的模样? “郡主,我回来的路上看到,戚二手底下的那些人,已经顺着四房的院子里开始查了,隔着好远都听见了四公子骂人的声音。”莺啼也道,“按照这个情况,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查到咱们这里来,还是得尽快想个法子为妙。” 温泓一拂袖:“实在不行,本王就站出来,直说是怕妹妹受了委屈看望你的,别的事情一概咬紧牙关不认。我就不信,戚府还真敢把本王怎么样!” “大哥说得倒是轻松,全然不顾妹妹好不容易在戚府攒得的信任,就这么轰然倒塌了。”温盈讥诮道,“你堂堂郡王,要看望妹妹,不走正门,扮成个小厮模样,鬼鬼祟祟潜进来?戚慎一张折子上去,你让父王在陛下面前作何解释?” 温泓生了怒意:“那你说怎么办!” “……”温盈若有所思,俄而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哥拉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莺啼你进来,燕啭你在外面看着,别让人进来!” “是!” 半个多时辰之后。 一列护卫在明桐院管事的带领下,来到了临风院。 “站住,大管事,您这是要作什么?” “燕啭姑娘,我们奉了大夫人的命令,要细细地搜检闯入琅心院的贼人。” “笑话!”燕啭双手叉腰,“你们抓贼,跑到郡主这里抓去了?” “燕啭姑娘,我们知道郡主尊贵,但是贼人狡诈,谁也说不准到底潜藏在什么地方。即便是为了郡主的安危着想,今日府里的这些护卫们也不能退下。”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郡主是陛下亲封的从一品郡主,就是朝臣们见了也要跪地行礼。如今在戚府里,竟然被你们一群奴才踩在脚底下,当犯人搜检?” “明儿传到太子府,倒是要让人好好评评理,看看你们戚府都是怎么对待郡主的!”燕啭柳眉倒竖,“莫不是戚氏对皇室也失了敬意,所以大夫人才能让你们这样羞辱?” 第一百七十章 郡主榻上 大管事变了脸色:“燕啭姑娘牙尖嘴利,莫要言重,这样的话小人承担不起。到时候闹到了相爷面前,怕是姑娘你也承担不起。” 燕啭向来气盛,哪能被他的话骇住。 在她心里面,天底下的人除了她们郡主,谁也不算什么,于是将手一挥。 只见十几个护卫立刻站了出来,和管事带来的人对峙住了。全都是温盈出嫁的时候从太子府带来的好手。 广白上前一步,身后的人们横刀上前。 “放肆!你们……” 这群护卫清闲了半年,没有功劳可立,便犹如饿死鬼面对满桌大席,正等着把在郑宅积攒大半年的牢骚发泄出来呢,哪里还顾得上燕啭色厉内荏的威胁? 反正有白哥兜底,几下便将郡主的人制服住了。 燕啭心中焦急,嘴上继续骂骂咧咧地阻止,眼神不由自主往身后瞟。 怎么办?快要拦不住了! 郡主和郡王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这一眼正好落在了广白眼里。 太子府的人果然有问题。 他目光一凝,做了一个手势,护卫们不再客气,拿出了对阵歹人的仗势,很快在广白的带领下冲了进去,完全不管燕啭的表情。 很快,临风院的所有人都被带了出来,在院子里按照职位大小排好了队。护卫们和管事对着名册一个个检查。 如此往来检查了小半个时辰。 “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吗?” “启禀大人,其他屋子里都已经确认没有人了,包括之前佩夫人住的被锁起来的屋子。唯独郡主的卧房……我等不敢擅自闯入。” 广白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燕啭身上。 看上去从容,但浑身筋骨都绷紧成了平时不会有的状态,她自以为掩饰得好,可惜能瞒得过一般的人,却瞒不过他们这些办案几年的。 “跟我进去!” 有什么责任,他担着就是。 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担得起自己说的每句话,下的每一个命令。 就在这个时候,温盈的卧房被打开了。 莺啼走了出来,俯视向院中乱象:“吵吵嚷嚷的,误了郡主的病情,你们可担得起责任?”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左右已经得罪了郡主,也不差最后一步了。 “郡主玉体不适,怎的不请府医来此?” 莺啼道:“府医?戚府的圣手连滑脉都能把得错,我们如何放心让他们来给郡主治病?” 广白:“打搅郡主养病是我等罪过,卑职斗胆请求进郡主卧房一观,免得歹人狡诈,潜藏其中,到时候伤了郡主。” “你——” “莺啼,让人进来吧。”里面传来温盈略微虚弱的声音。 莺啼顿了顿:“好,既然郡主仁善,大人便进来吧,只是只能你一人,其他人不许进来!” “自然。” 他一个就够了。 一走进温盈的卧房,便闻到了一股香气。 是女子的脂粉味。 郡主卧病在榻,不见外客,公子又不在府中,为何还盛妆? “咳咳……咳咳!” 榻上纱帘低垂,女子的身形若隐若现。 “府里的事情本郡主也听说了,可惜我不能为母亲分忧。大人要查便查吧,我这屋子左右就这么大,一眼就看得分明。” “不过,广白大人可要细细地查了。本郡主今日是念着母亲慈心,又不忍四妹受伤的份上,才不和你们计较。可别查完了,又跑来第二回和我说什么没查清楚。” “多谢郡主体谅。” 广白将其他地方细细查了,不见一人踪影。 “这是什么箱子,烦请莺啼姑娘打开来。” 他走到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面前,驻足问道。 这么大的箱子,成年男子蜷缩进去躲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莺啼冷着脸给他打开看了,里面都是金银珠宝,玉器古玩。 “看清楚了吗!这都是陛下和太子殿下当初给我们郡主的陪嫁,伤了一样可就是杀头的大罪,广白大人千万小心着些,别怪奴婢没有事先提醒!” 一览无遗,就是分尸藏人也掩饰不住,别说一个大活人了。 这里也没有,那就只有…… 广白朝着温盈的床榻走去。 “大胆!”莺啼拦在面前,“你一个外男,让你进郡主卧房,已经大不合规矩,难不成你还要看郡主的床榻不成?伤了郡主清誉,你有几个脑袋赔?” 温盈的声音也沉了下来,不复之前的平静。 “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本郡主把外男藏在床上?” “二公子不在府上,你们竟然就这样欺辱于我!” 广白:“郡主,卑职并无此意。” “那大人是什么意思?”莺啼道,“广白大人搜好了吗?郡主还要休息。” “请莺啼姑娘将帘帷掀开。” “广白!今日若真让你一个奴才,搜我的床找男人,本郡主就是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燕啭也走了进来,怒道:“你们戚府欺人太甚了!” 其他人更是忐忑。 堂堂郡主让人搜检床榻,说出去怎么都是戚府不占理,若是太子府真得追究下来,对启州的主子不利…… 就在这个僵持的关头。却听见一道女声朗朗传来。 “郡主这边好生热闹啊,莫非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是戚苒。 众人立刻行礼:“四小姐!” 戚苒提着一个食盒,神态自若地走了进来。 “四小姐为何而来?”莺啼心叫不好,将手一横,直视着戚苒的眼睛。 “自然是听说郡主病了,前来看望郡主。”戚苒回望过去,“怎么,广白不得进去,我这个小姑子想看望嫂子一眼也不行吗?” 温盈在里面听得分明,心中发恨。成亲这么久了,什么时候听见戚苒喊过她一句半声“嫂子”?眼里心里只有薛鸣佩那个贱人。 这种时候倒是凑热闹来了。 大哥那一拳还是太轻了,怎么没让她直接起不了身呢? “听说四妹也受伤了,怎么不好好歇着呢?” 戚苒才懒得和她演戏,几步上前,直接径自掀起了床帷。 “——当然是因为我心里太牵挂郡主这里了!” 床上情形,一目了然。 只有一个脸色难看的温盈,怒视向她。 怎么会…… 戚苒怔然。 难道真是她猜错了? 府里其他地方每一寸都搜过了,不在这里还能在哪儿?除了太子府的人,谁还会对琅心院有意? “戚苒,你看好了吗?”温盈揽衣而起,“你看够了,我也受够了。” “莺啼,燕啭,收拾东西,今日我们便回太子府!” “我温盈从出生起,还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戚苒有些无措,眼中划过一丝慌乱。若是真因为她的偏见害得戚氏和太子府起了矛盾,她这个祸就闯大了。 “——且慢!”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启州刺史 一直旁观的广白突然打断了就要离开的温盈几人。 只见他上前几步,一把掀起了被衾。 “你!你做什么?” 直至此时,温盈的神色里终于出现了裂痕,她试图阻止,却被反应过来的戚苒拉住。 “郡主断断续续病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好,焉知不是这床榻有古怪?广白见多识广,若是发现了其中有问题,及时解决了,让郡主睡个好觉,也是大功一件!” “胡言乱语,本郡主的床榻是大婚的时候少府监所制,能有什么问题?” “床没有问题,要看人有没有问题,郡主仁善,不知后宅阴私,多的是千奇百怪的毒计。 谁知道有没有心怀不轨的人,混进临风院,对你的床动什么手脚呢?不如趁此机会杜绝了可能为好。” 心怀不轨?温盈心想,整个戚府现在对她最不轨的,就是你们兄妹了! 广白将那黄梨木挨个敲了敲,分辨其响声差异,一寸寸摸过去,果然发现了其中古怪之处。 “四小姐,且往后站站!” 下一瞬,不知道他两只手摸到了什么地方,床板左右联合之处竟然翘起,“咔嚓”之声中,端倪渐渐显露。 “啊——”戚苒惊呼一声,后退几步,躲到了广白的身后。 只见温盈所睡的地方里侧,凹陷了下去,露出个夹层,正有一人躺在里面。 若是众人因为温盈的发怒停下动作,就不会发现。 毕竟一般人也确实不敢直接将郡主的衾被掀开,又仔细摸索。 那人觉察出天光,立刻翻身要躲。 “别动!将他抓起来!” 护卫们正要上前动手,却听温盈厉声道: “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一看,这是本郡主的侍女,你们要抓的是个男人,有证据吗?就敢随意抓太子府的人!” 侍女? 广白定睛一看,此人确实穿着一身侍女的衣裳,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低着头不肯看人。 “……” 化得还挺细致。 但其身形筋骨,分明是个成年男人。 难为她们能搜罗出来这么一件能穿得进去的衣裳。 荻阳郡主是当他们是傻子吗? “将此人抓去见大夫人!” “尔等安敢!这是本郡主在太子府的侍女,你们敢抓太子府的人?” 戚苒:“侍女?太子府的侍女都这般高大强壮吗?真是让人长见识了。看着怎么和那一日伤我的歹人,身形差不多?” 广白懒得分辨,直接捏住对方手腕:“这骨节分明是男子所有,却做此装扮,必定有鬼。” “大胆!”那个所谓的“侍女”挣脱不得,见他们真要把自己带到更多人面前,连忙厉声道,“我我是忻郡王,你们谁敢对我无礼!” 若真让戚家的人都看见他这个模样,他以后还有何颜面在京城行走? 广白淡淡道:“此贼人男扮女装混入郡主卧房,行踪诡异,还敢假冒郡王,立刻将他捆起来!” 温泓还想辩论,却已经被堵住了嘴。 望着被拖死狗似的拖出去的温泓,温盈捂住了脸。 看看别人家的大哥,再看看她的。 “郡主,这可如何是好!” “还不快去府里传信!” …… 戚府之中一片人仰马翻,直到太子府的人亲自到来,连番给温泓证实身份,广白才命人解开束缚。 “之前不知道郡王身份,多有得罪了。” 温泓冷笑:“一句得罪便想了事?你这个狗奴才这般折辱本郡王,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饶恕!” “郡王殿下,那敢问你为何会躲藏在郡主房中?还打扮成这样?” 大夫人见他竟然还当着自己的面耍起了威风,压抑着怒意道。 “这……本王和阿盈兄妹情深,知道她郁郁寡欢,所以跑来逗她欢喜,不可以吗?”温泓振振有词道,“古有彩衣娱亲,今有我这个做哥哥,扮女装博妹妹一笑怎么了?” 莺啼道:“是啊,当时郡主……嗯……终于喜笑颜开,奴婢几人也甚是感动呢。只是谁知道不等郡王换下打扮,广白大人和管事就来了。郡王到底身份不同,怕此事露在别人眼中,坏了太子府威严,这才立刻躲藏起来的。” “……” 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虽然十分荒谬,可若是他们一口咬定是这样,没有其他证据,他们也不能把堂堂郡王怎么样。 戚苒见母亲沉默,知道她在心中权衡此事。 若抓住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现在只怕已经被推出来做了弃子。 而现在被抓住的偏偏是忻郡王,太子府那边绝不会承认,戚府这边更要反复斟酌。 后宅纷扰被放置到了朝局上,就不仅仅是所谓的捉贼那么简单了。 戚苒上前一礼:“郡王,之前是我们多有冒犯了,不知道您的手腕还痛不痛?小女子让人给您擦药。” “呵呵,不用了!”温泓以为戚府的人是忌惮了,道,“有什么伤,到时候太医那边自然会诊治。” “广白不知道轻重,手腕处到底要紧。”戚苒道,“这是御赐的膏药,郡王还是及时抹上为好。” 她这么一说,温泓也觉得手腕确实疼得厉害:“等本郡王禀告了父王,一定要将那个狗奴才千刀万剐!” 戚苒将他的袖子一掀,做抹药状。 她的目光一凝。 这一日,戚慎刚下值回府,便听到了府里这么一番人仰马翻的事情。 “相爷,太子府的人现在就在前堂等着您呢!” “……”戚慎若有所思。 “祖父明鉴!”戚苒笃定道,“郡王的右手腕上这几道痕迹,分明就是当日那贼人逃脱的时候,孙女儿所伤而致的! 忻郡王一定就是鬼鬼祟祟躲在琅心院的那个人。” “祖父,太子府的人到底在找什么?”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祖父已经知晓了。你们不必再插手,一切有我解决。” “可是,祖父……” “听话,你好好养伤,祖父自会给你讨个公道。” “是。” 消息传到启州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没人知道戚府和太子府就这件事情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但跟随着戚府的那封信一起来到启州的,还有几个人。 “这些都是相爷按照公子信中所说,寻来的人才。”防风低声道,“有好几个都是太子那边忍痛割爱的呢。” 已经是秋末冬初的时节,启州却毫无寒意。 高树碧色,笼开一片阴翳,跟着防风上前的几人皆不敢抬头,躬身行礼:“见过刺史大人。” “不必多礼,你们都擅长什么,一一说清楚了。” 一道年轻的男声传来,如拂弦叩玉,清泉击石,听上去让人一点也联想不到和刺史这种职位。 众人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原来,这就是那位名动东陵的新刺史,戚韫。 据说这位戚刺史出身六族,简在帝心,还是太子殿下的乘龙快婿。 难怪这么年轻就能成一方大吏。 谁让人家会投胎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痴情公子 众人不敢造次,立刻跪下来将自己的本事一一说了。 他们都是太子府多年以来搜罗的奇人异士,有的擅长开山凿井,有的擅长冶铸锻造,有的擅长稻工蚕种……乃是民生经营,各行各业难得的匠人。 只可惜到了太子府之后,一直只在坊里做些活计,不被重视。 这一次突然被送到启州,他们皆是心神不定,不晓得未来会有怎样的命运。 那刺史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 “很好,诸位既然来了启州,就都是本官的左膀右臂。启州百废待兴,还望诸位与本官齐心协力,大显神通。” “小人多谢大人赏识,必定唯大人马首是瞻!” 众人齐齐跪拜,只敢望着那紫色官袍的衣角,不敢抬头。 “防风,带他们下去吧,各司其职。具体人员安排,先让高司马去草拟一份文书来。” “是。” 匠人们依次退下了。 有一个年轻胆子大的,没忍住好奇心,偷偷瞟了一眼这位传说中的戚刺史,便瞥到了一张深峻清隽的侧脸,俊得让他恍惚了一下。 手臂上竟然该缠着一道白纱。 等到离开了官署,到了休息的地方,那年轻人扯了扯年长的友人,低声道:“我看戚刺史的手臂上缠了白纱,是为什么?没听说戚氏近来有人离世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年长的道,“听闻戚刺史来启州的路上,带了心爱的美妾。可那美妾因为体弱,经不住通水上的风浪,落水死了!戚刺史这是一直在悼念他那薄命的红颜知己呢。” 年轻的咋舌:“不至于吧?一个妾室而已。以他的身份,要什么美人没有?又不是正妻——说起来,他正妻还是郡主呢,他这样在意一个侍妾,难道郡主不生气?” “生气啊,怎么不气,你以为为什么他在京城好端端的,突然来了启州?就是因为太宠爱那个妾室,让太子府对他不满了呗。”年长的往自己嘴里灌酒,“听说那妾室是戚大人的表妹,青梅竹马,死的时候戚府还操办了白事,这不是往太子府脸上打吗?” “难怪见戚大人如此瘦削。”年轻的慨叹,“他真是个痴情之人!” “痴情有个屁用?为了一个死人,和太子府这样的岳家闹成这样,还坏了家族和皇室的联盟,换成是我才不会这样没脑子!”年长的嗤之以鼻,“都说戚家的小公子是个惹是生非的小霸王,我看他们家这个所谓的顶梁柱,也不过如此!可怜戚相一把年纪,还得为这些不省心的儿孙们殚精竭虑。” “嘘!你们小声点,找死啊!” 一个头发花白却很精神的铁匠,听到了二人的窃窃私语,连忙走过来,给了他们一人一板栗。 “轮得到你们在那儿心疼感慨六族的人吗?人家放个屁,都能把你们的脑瓜子给崩了!还不快睡觉去,明天一早就要去衙门点卯。” “是,是,孙叔……” 望着不安分的后生,老铁匠长叹了一口气。 一听到那些才子佳人的艳情逸闻,就来劲了,却从来不思后面的朝局乱势,这些兔崽子们,随便小觑了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戚韫才二十多岁就已经在大理寺破了许多奇案,就连曾经遮天蔽日的谢氏,之所以会下马,都是有他在其中运作。 前太子温晗,虽然庸常,但并无大的罪过,都说陛下原本是想放过这个仅剩下的嫡子的。 可是戚氏和谢氏你死我活,不灭不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温晗继位呢? 而戚韫去了黄州几个月,温晗的岳家和身后党派就被御史台连参了几十道折子。就是重病的谢皇后,也没能保住这个儿子,还是任凭陛下将他贬为庶人。 这样的人,哪里是什么后生们口中所谓的“痴情公子”,或者“败家草包”? 来的路上老铁匠一直在和人套近乎打探。 这才听说戚刺史初来启州的那一个月,迟迟没有上任,反而带着随从们四处吃喝游玩。 人人都以为他是贵公子脾气上来,躲懒偷闲,没想到那个时候他就在观望着刺史府官员们的态度,布下了天罗地网,专等着他们一头钻进去。 原本启州本地的那些属官们是不把戚韫放在眼里的。 他们以为天高皇帝远,戚韫又是被京城厌弃了才会被贬谪到此地,早已经是太子党和戚氏的弃子,于是欺他面嫩,不懂下面官场的弯弯绕绕,行动间多有搪塞。 甚至第一天就集体称病不出。 结果戚韫也不恼,竟然直接派人又好言请了各个属官两遍,还是带着京城来的大夫来的。 有一些左右犹豫的人,便直接顺着这个台阶下,重回岗位。 而有的人却愈发笃定他初来乍到,缺少人手,亟需本地的人马班子,有恃无恐,等着这京城来的公子哥三顾茅庐。 官署里搁置的那些公务,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完成的,唯有像他们这样了解当地庶务,做惯了的官员才能游刃有余。 可谁知道两次之后,戚刺史竟然拿出名册,直接罢黜了所有依旧称病的官员。 “既然身体不适,本官就给诸位放个长假,好好休息吧。” 一面又提拔了之前倒戈的官员,恩威并下。 吓得一开始还耀武扬威,倚老卖老的官员们立刻前来请罪。 却被一叠罪书扔了满身。 “几位大人,有人状告尔等任职期间监守自盗,尸位素餐,乃至收取贿赂,桩桩件件,往来文书口供,一一可查。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啊?冤枉啊!大人,我们冤枉啊!” 一时间,刺史府官衙内,哀鸿遍野。 刚刚在刺史府上,所有属官,包括那些启州本地当差许久的州官,都对戚家的护卫俯首帖耳,这说明什么? 那戚韫来到启州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经将州府官署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了。 以他的身份,已经掌控了州府,躺着捱三年,京城也会把他再调回去。 可他却借着这一次太子府被戚氏捏在手上的把柄,把他们这些工匠要来了启州,为的什么? 他们又不会唱小曲儿,伺候人? 可见他的野心之大,所图之远。 他想以启州为据点,发展处自己的势力。 今日戚韫甚至亲自接见他们这群身份不高的匠人,如此重视,更是证明了老铁匠的想法。 前因后果想通,老铁匠的心倒是定了,甚至生出一股子豪气来,决心翌日就提点提点后生们,好生表现。 前程机会,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把握住了,就是一辈子的飞黄腾达。 与此同时,刺史府中。 防风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日临风院里,温泓的丢人现眼,幸灾乐祸地讥笑道:“太子府的人姗姗来迟,这么多年了,才知道薛家文书的事情,可真会赶趟。” “不过,他们早不知道,晚不知道,偏偏这个时候知道。到底是从什么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引蛇出洞 薛鸣佩已经死了。唯一还活着的薛家人就是戚宁雪。 但戚宁雪一直在他们的监视之下,绝对和太子府的人没有联系。 “难道一定得从薛家人那里,才能知道这文书的存在吗?” 戚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折扇往防风头上一敲。 “你且想想,我们当时是怎么知道这文书的存在的?” 防风捂着脑壳陷入回忆。 那是绍永十年的时候。 薛鸣佩还没有嫁给公子,只是戚府里不受重视的表小姐。看上去可怜兮兮,背地里小动作却不断。她在公子面前装出来被孤立欺负的模样,再绞尽脑汁地缠上去,却不知道一切都落在公子的眼底。 “公子,那表小姐又来找您了?要不然,属下们去给她个教训吧,总这么给您找麻烦,也不是事儿啊!” 防风对此女厌烦至极。 公子刚入大理寺没多久,忙得脚不沾地,相爷又有意栽培他,把宗族中的事情也交给了他。连觉都没得睡,哪有精力陪这个戏精演什么梁祝? “且慢,不要对她动手。” 没想到公子却阻止了他。 “公子,您不会对表小姐也……” 防风呆滞,心想表小姐为人不怎么样,但脸长得确实漂亮,这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们公子也不能免俗,对美人心软。 “我总觉得,她和京城里那些其他爱凑上来的女子不一样,不是因为什么情窦初开,而是别有所图。” 薛鸣佩自以为演得很好,可是那双眼睛里,根本没有情意。 防风挠了挠头。 表小姐全家都没了,全倚仗着戚府苟活,哪里还能图谋什么,难不成还想凭借一己之力,给薛家报仇吗? “公子,我看啊,她八成是想给自己找个终身依靠,免得哪天被皇帝想起来,‘嘎嘣’一下没命了,这也很正常啊!”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娃,还能有什么图谋,满肚子阴谋诡计,左右还是逃不出小女孩后宅斗蛐蛐的那点手段,他看热闹都想打呵欠。 “不要打草惊蛇,派人去盯着她,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那之后没多久,公子为了追查一件案子得了重病,薛鸣佩日日去护国寺抄经祈福,茹素了几个月。 可是看遍了京城的大夫,公子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连太医署的太医们也束手无措。 大夫人得到消息,知道有神医在宜西出没,便立刻带着人亲自前往。但其行踪不定,性情难以捉摸,大夫人盘桓一个月,也始终没能见得其一面。 当时薛鸣佩也求着得以一起前往,她得知神医可能在天行仞采药之后,便主动请缨去爬天行仞,磨坏了一双鞋不说,差点活活摔死。 虽然只爬到一半,大夫人便让人强行把薛鸣佩带下去了,但防风却因为这件事情,对她彻底改观。 有几个人能为公子做到这个地步呢? 原来表小姐对公子竟然是真心的。 可是,没等防风的感动维持一天,一直跟踪薛鸣佩的他便发现了另一个可疑的身影。 薛鸣佩借着天行仞的特殊地势,避开了戚府的其他所有人,和人私下会面。 对方的武功不错,不是寻常人等,防风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发现,但还是记住了对方的脸。 并且隐约分辩的出来,薛鸣佩和对方的之间的氛围并不友好,但谈话却又有种诡异的融洽,似乎彼此达成了什么协议。 公子猜得不错,此女竟然真得隐藏颇深。 连他都差一点被骗过去了! 后来,采完药的辛夷下了天行仞,得知公子的身份后,接受了大夫人的请求,跟着回到了京城,治好了公子。 而防风也在不久之后的公务中,意外和那位与薛鸣佩私会的人遇了个正着。 “防风小哥,认识一下,这一位是十二卫里最近上来的郭鸿,郭都尉!” 那大理寺的兄弟还低声好心提醒了防风一声:“这个郭鸿,据说是谢氏的人,所以才会一进禁军就升得这么快。你小子平日里大大咧咧,嘴上没个把门的,可别怪哥哥没有提醒你,最好别得罪了他,他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是是是,多谢哥哥提点了!” 郭鸿。 这个名字…… 防风一路查下去,发现他竟然是薛氏的旧部。 “郭鸿不是什么忠心耿耿念旧情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薛家事发前夕,就叛了主子,投靠谢氏。”公子道,“如果来的是崔畅等人,还能说是念着薛述之的恩情,关心一下旧主的遗孤,可来的是郭鸿,我只能认为——薛鸣佩和谢氏有所勾结。” “亏我还以为她是真心关心主子!没想到只是因为轻易离不得京城,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才这样自告奋勇!” 公子沉吟:“没有利益可图,谢家不会把精力浪费在薛鸣佩这么一个处境尴尬的孤女身上。” 难道是薛鸣佩手里握着薛家留下来的什么东西,是谢家人想要的? 既然谢家都入了这番局,他怎么能缺席呢? 谢家感兴趣的东西,他就有兴趣。 因为郭鸿,他们才一步步发觉,薛家当年留下了极为重要的文书。 …… “公子的意思是,太子府的人,很可能是从谢党余孽那里知道的?” “是不是,都没有追查根源的必要了,防备好他们的后招才是重点。”戚韫垂下眼睛,“保护好姑母,太子府的人既然没能在琅心院里找到下落,不会轻易罢手,肯定会转而朝姑母那边动作。” “是!”防风一边听令,心头漫开一丝诧异。 莫非,公子是早就知道有人会如此,所以故意顺势而为,让戚宁雪离开戚府吗? 在那些对薛氏不死心的人眼中,戚宁雪简直就如同饿犬眼中的肉包子。 引蛇出洞。 “……” 防风望着主子胳膊上的白纱,感觉浑身凉飕飕的,甚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之前,他见薛鸣佩的死,让公子意志消沉了许久,心里还着急,害怕他难过这一关。可如今来看,是他看低了公子。 他的主子,从来都足够无情,足够坚定。 “当初郭鸿横死,刑部的人打着哈哈,在之后的案子里给我们诸多便宜,但始终没有将那案子查清楚。”戚韫目光沉沉,“现在看来,里面的蹊跷之处埋到了今日。” 第一百七十四章 盐改新政 “公子的意思是,您怀疑是丹王的人杀了郭鸿?为了防止更多人知道薛家的事情,还是郭鸿的手里也有太子府的把柄?” “你传信给广白,将郭鸿那件案子继续挖。里面一定有我们忽视的重要线索。” 当时满心都放在谢家人身上,以外是谢家人的垂死挣扎,现在来看没那么简单。 安排好了这一切,戚韫便又处理起启州的事务来。 “公子,您这段时日每天都只睡两个多时辰,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呢?现在各地聘来的匠人们都已经就位,官署们也都按照您之前安排动作起来,何不趁着机会歇一会儿?” “别说废话,你很闲吗?” 防风被噎住,只好挠着脑袋实话实说:“其实是高司马过生辰,想请公子去风汀阁赴宴。” “朝廷盐改新政,启州这边颇有阻力,那高司马在本地颇有威望声名,岳家就是东陵有名的盐场大家,如今又对主子忠心,咳咳……” “好了,我都知道。” 想到盐政改革之事,戚韫也觉得头疼。 盐者乃是百姓人人所需的东西,也是国之命脉之一。从成帝年间开始,大梁便实行盐铁官营的政策,部分专卖,岩盐、井盐、海盐、池盐采得后,采用民制、官收、官运、官销的制度。 然而鸾台左相邱秉之和他手底下的人,见国库空虚,便从之前搁置的变法基础上加以修改,出台试行了如今新的盐政,要改之为官卖、商运、商销。朝廷直接从盐场收购,再卖给盐商,盐商自由运销。说是此举可以利用商者的渠道扩大销路,又能避免了官运官销中的成本。 消息一出,满大梁都炸开了锅。 许多朝臣不肯同意,觉得商者卑贱,不可登大雅之台,朝廷现在却要和商人联合做生意,还是重中之重的盐,这不是荒谬吗?御史台甚至连续几个月,把邱相骂成了国贼。 戚韫本以为祖父不会掺和此事,或者会借此机会削弱邱氏的影响力。可没想到他却同意了盐政革新。 左右相开路后,新政磕磕绊绊地在梁京周围几州试行了,没想到真得让国库丰盈起来,皇帝便一纸令下,推行全国。 太子一得到消息,便卯了劲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安插人手。 南府盐井众多,盐商也多,随便刮一点甜头,就能喂个撑肠拄腹。 可惜那个时候,温祈已经对戚韫十分不满,不仅没有问他半点关于这件事情的意见,甚至在众属官面前给他好一个没脸,把关于此事的打算瞒了个滴水不漏。 “朝廷的巡盐御史已经去南府了吗?” “是啊,算算时间,上个月应该就已经到南府诸地了。那边骨头才难啃呢,也不知道徐大人能不能镇得住场子。” “徐大人?” “是啊,户部侍郎徐弼,也算是咱们相爷的门生了,不过身后还跟着太子党那边的御史跟着。” 戚韫若有所思:“少了吧,盐政这样的大事,陛下不会只派戚党和太子党的人去,除了他们俩以外,一定还有个中立的第三人,才能放心。” “这……” “让徐弼把其中内里详说了报来。” 防风:“徐大人的讯息,都是直接报去京城的,咱们得到的都是京城那边整合而来的东西。” 戚韫沉默片刻,嗤笑一声。 是啊,在朝廷的那些人面前,他戚韫不过是靠着戚氏才能爬上去的小儿,徐弼敬的怕的人从来都是他祖父。 怎么会对自己俯首称臣? 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想做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戚相的继承人。 “回复高远郗,就说我一定赴宴。” “是!” 高远郗是前任启州刺史段砚彬的心腹,在启州多年,为人圆滑,无论如何,他都得笼络住了这个人。 把防风打发走了,戚韫脸上的表情淡去,目光落在臂上那道白纱上。 这几个月以来,附近几州几乎都被他翻遍了,可还是不见那人的踪影。明明她水性那样差,最怕水患,偏偏最后没能躲过这一场死劫。 薛鸣佩,那时候的你又是怎样想的呢? 难道你已经厌恶我到了这种地步吗?为了离开我,连死也不怕,连对水天性的恐惧都可以克服? 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在你的心里又到底算什么? 他一寸寸摸过臂膀上那道伤痕。 按照当日的伤势,这样的口子,早就该淡去了,可是现在却如同一条丑陋的盘踞的虫子,痕迹纵横,泛起反复裂开,反复痊愈,又再一次损伤才会显露出的深色。 戚韫摸着这道伤疤,像是谛视着自己的心,或者诘问着某个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自嘲一笑。 与此同时的邝州,却已经是一场秋雨一场凉。 街上的石板路泛起潮湿的青色,行人匆匆而过,避雨不迭,几家商铺的伙计手忙脚乱地撑起了偌大的雨帘,挡住门面的前檐。 而州府城东锦荣大街上,一间刚开没多久的药铺,却依旧是人满为患,络绎不绝。 “范大娘啊,你们跑得那么急,是要做什么呢?” “你没听说吗?城东新开了一家药铺,叫培元堂。这个月坐堂的大夫免费给人义诊呢,那里抓的药也比其他药铺的便宜!” “便宜没好货,范大娘,这请医看病的事情,可不能贪图便宜啊。为了省那点银子,吃出毛病来怎么办?” “你知道什么?没听说过吗?就连刘指挥使家的夫人,都是吃他们家的药好的呢,我家小子几次蹲在他们家门口看见的!他们还敢在指挥使面前弄鬼吗?” “这——” “我听说他们药铺里买的许多药,都是从西域来的稀罕货呢。也就是现在刚开业,为了把名头打出去,所以卖得这样实惠,等到了下个月,就不是这光景了!还不趁着机会多买些备着!” “等等我,我也去!” “我叫上我爹一块儿!他那老寒腿十几年了不见好,现下天气冷了天天受罪,且带他看看这西域的药管不管用!” 一语激起千层浪,原本不知内里的百姓们,见此处热闹,也跟着凑过来看看究竟,一时间培元堂里愈发人头攒动。 距离培元堂不远的地方,乃是邝州的一间酒楼,酒楼的二楼沿街处,正好能将此处情景一览无余。 一位公子倚栏听雨而坐,手里拿着一盏茶,半天却没喝下去一口,眼睛静静地观望着那药铺的动静,满脸写着“牵肠挂肚”四个字。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正事大事 公子的身旁,一个汉子埋头吃得忘情,仿佛饿了足足八辈子。 好一会儿,小红才舍得咽下去一口白蒿饼,道:“主子,您看了都快一个时辰了,眼睛不疼吗?这又不是刚开业,她身边有那位小崽子呢,也不缺您这么一双眼睛盯着吧。” “吃你的吧,五碟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清岭皮笑肉不笑。 “你知道什么?真正要找茬的人,才不会刚开业的时候就动手呢,必然会观望一两个月,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靠山,什么纰漏,才好使坏。崔扶山能打,但不过是小屁孩一个,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十个他盯着也不如我一个……” 您还挺自豪。 小红听得讪讪,打了一个嗝。 他们家主子来南府一年,愈发便宜了。 要是再待上两年,说不定还要倒赔嫁妆求进郑家的小门,也不看看人家稀罕吗? 当初在通水上救了人家,说好了一起去嘉州,结果当夜人家就带上小弟和行李跑了,只留下寥寥几个字。 之后在邝州重逢,使出浑身解数讨人家的欢心,对方也是一副寻常交情,不愿深交的模样。 他们主子可倒好,闲出屁来了,下雨天还不放心地跑来给人家望风,生怕有不轨之徒。 “……”嗝声一出,清岭打了个激灵,嫌弃地扇了扇鼻下,“出去以后别说你是我手下的人啊,吃野菜吃得打嗝,以前我是没给你吃饱饭吗?” 主子还好意思提? 小红老老实实道:“您前几个月去肉铺做猪蹄潘安,家里顿顿都是猪肉,小红现在闻到油腥味就头晕,看到野蔬就两眼放光。” “做给你吃还挑三拣四,主子做的猪蹄难道不好吃吗?” 小红委屈。 这么一个大块头的汉子,脸上攒出个楚楚可怜的表情,还挺惊悚的。 谁也不是天生的神厨,主子这名声打响之前,不知道废了多少猪蹄,都进了他这个试菜的人腹中! 那段时间,他做梦都是猪蹄。 甚至看到主子提着大砍刀过来,一把揪住他,问他还吃不吃。 要是不吃就把他的蹄子剁了红烧。 吓得小红在梦里蜷缩成一团,抱着腿从床上滚下来。 “主子,您是不是忘了,咱们来南府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了?” 要是在磬州的王世子知道主子现在的德性,怕不是陵都不守了,要爬出来清理门户? “急什么?现在徐大人和霍大人打擂台打得正欢呢,不是我站出来抢风头的时候。”清岭道,“太子党和戚氏面和心不和,此番一定会借着盐改在南府安插自己的势力,好拿朝廷的钱袋子喂饱自己。 我不躲在后面,怎么看得清楚?” 盐政一出,各地的大商必然想搭上门路,让自己领先其他商人,率先取得朝廷在各地的贩盐权。 先到的人先有甜头,朝廷为了鼓励商贾,也发布了许多恩令。 太子党和戚党派来的这两位巡盐官,自然会想方设法,引得实力雄厚的大商们上船。 等这条链通了,官商勾结,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从百姓手里流入盐商手里,再流入上面人的手里。 小红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长长地“哦”了一声,将手边一碗莼菜汤喝干净了,面色沉凝起来。 俄而,又摇了摇头:“听不懂。” 清岭:“……” “把汤吐回来!给你喝了也是白喝!” 每天吃那么多,把他都要吃穷了,却只长块头不长脑子! 他只好寂寞地自言自语:“殿下的人都盯着徐大人和霍大人的住处呢,一有邝州大商的动静,就会过来汇报于我的。” 这下小红听懂了:“所以您现在只需要全心全意地游手好闲就行了呗。” “……” 什么游手好闲! 难道这就不是正事大事了吗! 清岭刚想敲小红的脑壳,把这小子的脑袋敲灵光些,却见他将筷子往楼下一指:“主子主子!” 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却见培元堂门前,一人撑起了油纸伞,对着他们这个方向仰面看来,隔着苍茫雨幕,目光里都是了然。 “……” 裴子徵一拱手,似笑非笑,仿佛在说:真巧啊。 清岭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片刻后。 裴子徵踏阶而上,走到了席面前,浑身犹带着湿润的水气。 她打量了一眼席面,有些惊讶:“道长这是记起来自己的身份,改吃素了?” 小红揉了揉鼓胀的肚子,心想他比主子可更像道士多了。 清心寡欲的。 “请坐,这家的野蔬是全邝州都有名的,秋天难得的就是这么一份鲜。” 裴子徵不和他客气,入席见礼,看向小红:“这一位怎么称呼?” 她记得当日在渠州的渔民家里,也有这位汉子,始终跟在清岭身边,应该是他的自己人,路上一直不言不语。 “我的护卫,小红。” 裴子徵一口茶差点咳出来。 真是铁汉柔情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谁起的。 仿佛看出来她心中所想,清岭主动道:“是家父所取的,他对家里护卫们说,大家喜欢什么颜色,就叫什么名字。” “令堂真是不拘小节的豪拓之人……”裴子徵讪讪找补道。 “只是因为他不会取。” “……” “这似乎是道长和我认识以来,第一次提到家里的事情。”裴子徵装模作样道,“说起来,一直不曾问过,道长是哪里人氏,离家这么久,家里人不牵挂吗?” “我就是京城人士。”清岭道,“至于我的家里人嘛,我在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嫌我烦,巴不得把我踢出来见见世面呢。 现在人在南府,家书里写得倒是牵挂,但更惦记的恐怕还是我回去后给他们带什么贽礼。” 店小二适时地过来,问要不要添酒添菜,裴子徵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今天这一顿记在我的账下就好。” 她来这里两个月了,在这家馆子也吃过几次,第一回上门的时候,见店老板的腰疼,身边的大夫便推荐了一副西域的药,治好了老板多年的毛病,两方也因此结识。 几天前裴子徵还刚带着鸿威宾居的人来这里犒劳,店里伙计自然记得她,笑着道:“好嘞,我们东家说了,既然是裴东家的朋友,那给您算便宜一些!” 一会儿甚至还端上来一碟小菜为赠礼。 清岭看得目瞪口呆:“可以啊,你才来这里多久,就混开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物归原主 “那是自然,我们做生意的人,要的就是能和谁都混个脸熟的厚脸皮。”裴子徵以茶代酒,敬了清岭一杯酒。 清岭:“原本我还担心,你初来邝州,会有诸多掣肘,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没有自己,她一样可以快速地取得刘诸青的信任,从邢永开那里得到在邝州下注的资格,还能和鸿威镖局的老江湖们打成一片。 甚至比他这个第一回来南府的外客,游刃有余得多。 “无论如何,道长的挂心,我都记着。若是你有什么需要我出手相助的,也请不要客气。我们商贾之人别的没有,门路多。” 裴子徵意有所指道。 晏世子又不是真得无所事事,京中还担着职务呢,却还能在南府驻留这么久,总不能是因为太草包,被吊了腰牌停职吧。 她也不会自作多情觉得他都是为了自己。 想必是另有要事。 一顿饭简单用完,裴子徵将一个小盒子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 “上一回,道长说自己为了当好卖花郎,将手磨伤得厉害,这里面的药膏可治那伤。”裴子徵微微一笑,“还有一件东西,是物归原主。早就该还给道长,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好了,告辞。” 清岭微微蹙眉,望向那盒子。 她正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道长,下次想看培元堂,可以直接进来看的。” 一顿饭吃了几个时辰,视线都快把她那牌匾盯得起火,她想当作没看见都不行。虽然不知道道长缘何久久观望着她这里,无论是关心还是好奇,直截了当就是,何必借着这馆子呢? “……好。” 清岭望着她翩然离去的身影,半晌才道:“她的意思是不是,我想见她,可以直接见?” 小红咽下最后一口香喷喷的菜羹:“主子,上一次人家说得还不清楚呢?只想跟您做朋友,不想做别的。这是见您一直盯着她的铺子,怕坏了她的生意,又不好意思见你一直这么这样,才请了这段饭,让你别那么多套路。 说起来,主子,您现在以一个道士的身份,天天这么盯着人家,也确实挺不正经的。要是老先生知道了,肯定会骂你败坏门楣,坏他清名,罚您给他送两坛子酒赔罪!” 老先生的嘴一向刁得很,再这样下去,只怕侯爷在府中私藏多年的珍品,就快被主子搬完了! “老爷子的道观都被皇帝推了,哪里来的什么‘清名’?没有这出,难道就不会想方设法从我那儿骗酒了吗?” 清岭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将那盒子打开了。 只见里面放着一个小药瓶,还有一枚玉佩。 玉叶雕蝉,莹润剔透。 正是那枚他丢了许久的玉叶蝉鸣佩。 小红张大了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嘴:“主子,您不是说这枚玉佩不小心丢了吗?当时侯爷差点没把您的耳朵念聋了,怎么在这儿!” “……”清岭怔然地拾起玉佩,手指不住地抚摩着。 是那枚玉佩,被保存得很好,还留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其实当日回去之后,他摸了衣襟没有发现,便立刻意识到,东西是收在了道袍里,跟着衣裳一起到了她那儿。 可是出于某种心思,他却没有去寻回来,而是留在她那里。 道家说天地之大,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也想知道,自己和她的缘法能走到什么地步。 爹问起来的时候,他只推说不见了,背地里却开始天马行空,想着她若是发现此玉佩,会想些什么,又会不会以此找到自己。 可是,那之后偏偏遇上了谢家叛国的案子,京城里面一片动荡,局势洗牌。他们广陵侯府中立了许多年,也终于不能再继续韬光养晦,身为世子的他被迫走了出来,为家族接下来的路途殚精竭虑,每天几乎把头发挠秃。 等到分身乏术的他,终于有时间回过头来处理私事的时候,正好收到了戚府大夫人的帖子。 戚家要在梅园设宴,她也会去。 满腹心事的太神情恍惚之间,难免疏于防备,一时中了戚燎那个不是东西的败类的招。 情毒猛于虎,烈焰焚烧得他无法思考。 恍惚之间,竟然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人。 他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几乎控制不住欲念,直到察觉到她的失明,才立刻意识到这是现实。 而他随便的一步,都有可能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又或者,让他自己夙愿圆满。 “你定亲了吗?或者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用尽平生最大的意志力压抑本性,但却控制不住内心的期望。 只要他还有机会…… “——定了,下个月成礼,很喜欢他。” “……” 寂静室内,他恍然若失。 原来,他早就来得太迟太迟。 自以为缘分天定,殊不知事在人为,太多的踯躅带来的唯有错过。 是他不如那人。 …… 从那之后,他便当作那玉佩从来不曾存在感,告诫自己不要再擅自闯入她的生活。直到命运冲撞了原本看似平静美貌的现状,将遍体鳞伤又焕然重生的她带到了这里。 让这枚玉佩,又重新回到他手里。 清岭抚摩着那枚玉佩,半晌将其又送入了怀中。 总有机会的。 这一次,他不会让所谓的老天将它送出去,什么天赐良缘,什么时来运转,他要靠自己,让她心甘情愿地收下它。 回到了培元堂,裴子徵不忘给狼崽子捎来了晚饭。 崔扶山早知道她做什么去了,绷紧了脸小声嘀咕。 “刚刚忙得脚下都快生火了,也不见有人出来招呼,光顾着去跟那假道士寒暄。” 裴子徵笑眯眯,摸着下巴道:“哎呀,看来咱们药铺的生意真是很不错呢,这个时候了居然人手还不够。要不然我再招几个人来?” “还招人!”崔扶山愁道,“大哥,咱们铺子开了没多久,都投进去多少本钱了?” 为了能够尽快打响名头,这两个月的药都是按照不能再低的优惠价格卖的,更别说之前为了打点刺史府的人,她买的那些贵重礼物了。 真害怕她大手大脚的,把家底都给赔进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书眠南下 崔扶山嘴上嘀嘀咕咕,疾言厉色地控诉了裴子徵的不知节制,头发却都愁得有些发蔫。 仿佛是怕她倾家荡产,最后连他都得卖了凑路费似的。 听得裴子徵乐了出来。 真不容易,耳濡目染之间,她居然把这个一开始视金钱为粪土的孩子,养成了个小算盘?还会替她心疼银子了? 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心里都有数呢。 即便退一万步说,真马失前蹄了,“大哥”后面还有个“大哥”兜底,塞给她的一叠银票都没动呢。 “好了,瞎捉摸什么呢,我是去还人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裴子徵摸了摸他的头,“快去吃饭吧,今天累得厉害,早些休息。你师姐现在醒了吗?” “知道了。”崔扶山道,“师姐醒了,在院子里打拳呢。” “……” 裴子徵想了想萧书眠的脸,怎么也无法和“打拳”两个字对应上。 她走到了培元堂的后面。 这间门面是她看了许久定下的。地段不错,前面是药铺,后面是医馆,请来大夫坐台。有一个宽敞的院子,可以让药童们晒药,还有一块空地供扶山练武,楼上则是他们起居的地方。 昨日,萧书眠刚快马从京城赶到她这里来,一路上风尘仆仆,马不停蹄,还要时刻注意有没有人跟踪,实在是身累心也累。 将郑家和枫儿请她转交的东西,扔到了裴子徵面前后,她便冷着脸道:“我要沐浴,睡觉!” “没问题,来来来,这里请!” 裴子徵感激不尽,别说她要休息,要是她愿意,自己亲自服侍她沐浴也不是不行。 结果刚给人指了路,收拾好最舒服的客房,萧姑娘便丢下一句“酉时之前不准来打扰我!” 然后“砰”得一声关注了门,差点把裴子徵的脸夹了个正着。 “萧——” “对了。”萧书眠又将门打开,面若冰霜,“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绝对绝对不会再帮你和京城送信了!” “萧姑——” “砰!” 裴子徵只好挠着头离开,拷问了崔扶山几遍,萧师姐到底喜欢吃什么,给她准备好席面,便迫不及待地去看京城送来的东西。 看到那厚厚一摞,就知道是郑子衿在啰里吧嗦。 裴子徵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一字不漏地将大哥的絮叨看完了,眼角有些湿润,嘴唇却是扬起来的。 崔扶山装作扫地的模样,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想看吗?” “嗯……随便你。” 他毫无所谓道,眼睛里却泄露出期待和渴望来。 裴子徵不拆穿他,搂着他脖子薅过来,和他简单说了大哥和爹信里的话。 送娘上京的那段时间,崔扶山就被郑子衿一张嘴忽悠的,成了他的拥趸,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其实时刻关注着郑家的事情。 “……他们在京城都很好,戚府监视的人已经撤走了,估摸着现在不再怀疑我的去向。”裴子徵脸上露出微笑,“还有一件好事,就是娘……郑夫人的病快要好了,估计着新年的时候就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真得?”崔扶山也难得露出强烈的喜色,“太好了……那……” 他顿了顿:“那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到他们吗?” 他很喜欢郑家的人。 在遇到他们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寻常人家父母孩子是这样相处的,有那么多烟火气的温情,即便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却比什么都安心妥帖。他也是第一次,被人当作一个孩子一样对待。 郑家这样心善,郑夫人能够痊愈,真是太好了。 “嗯,当然可以。”裴子徵笃定道,“来日方长呢,咱们一定有机会再见的。”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 娘因为她而得了癔症,在京城的时候,她抓紧所有机会陪着她,可是她也认不得自己。后来戚府事变,她被戚韫囚住,更是没办法像之前那样照顾娘,看着她的病慢慢好起来。 现在她终于自由了,却还是不能和她团聚。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活在阳光下,不用担心任何人的打量搜查。 看完了郑家的来信,裴子徵又打开了枫儿寄过来的东西。 小丫头不识字,所谓的“信”其实是简单画出来的画,大致辨别出来是个女孩子在哭泣。 裴子徵看得心头酸涩。 可是却没有办法,现在这个时候,她是绝对不能带枫儿走的。 和画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当时清岭遗落在她手里的玉佩。 离京的时候她没能带什么行礼,所有东西都是枫儿后来收拾着带上戚府的,也包括这枚玉佩。 她让萧书眠给枫儿传的消息,就是把这枚玉佩带过来。 好不容易见到清岭,还是早点还给对方好,免得之后又找不到这神出鬼没的道士。 …… 裴子徵一打开院门,便听到了凌厉风声。 只见得一道白影翩翻,矫健如虹,招招利落,收放自如,看得裴子徵目不转睛,几乎要傻眼了。 萧书眠通身气质如高山雪莲,一身白衣,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她和清岭师出同门,站在那儿就像是话本里一手拨琴一手执剑的侠女。 结果现在换上一身短打,舞起拳头来这样有模有样,力道身法比扶山的还要猛烈。 一拳能打烂十个裴子徵的狗头。 这才是能和冯啸对打的好拳头啊! “看够了吗?” 不等裴子徵把自己的下巴合上,便听到一声凉凉的问话,被她惊叹的当事人已经收了手,略带嫌弃地望着她。 裴子徵咳嗽两声,走了过去:“萧姑娘好功夫啊!” 想到萧书眠为自己做的这么多事情,不辞劳苦地送信,裴子徵立刻毫无怨言地上前伺候了,给人递上了擦汗的巾帕和解渴之物。 “听扶山说,你现在也跟着他学了基本功?”萧书眠擦了擦汗,瞥了一眼她毫不掩饰的钦佩神色,轻轻“哼”了一声,眉眼却展开了。 “是啊。”裴子徵见她是行家,连忙道,“只是我学得不好,总是没有进益,现在还有一些基本的招式,总是做得不到位。”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陪她逛街 扶山自己的功夫好,但让这孩子教别人就实在是太难为他了,左看右看说不出门道。 一个从一能直接跳到一百的天才,如何让裴子徵这种武学笨鸟,学会怎么从一数到三呢? 萧书眠听了她的恭维和疯狂暗示,淡淡道:“我忙得很,好不容易来了南府,连逛一逛的时间都有限,哪里有时间指点你?” 这倒也是。 裴子徵并不勉强人,从善如流:“没关系,萧姑娘喜欢逛哪儿,我陪你去好了。” 来这里几个月,为了尽快安置下来,裴子徵没少和邝州的各路人马打交道,谈生意,难免四处跑动吃喝,如今已经算是把这里好游玩的地方都摸透了,自信一定能让萧书眠满意。 萧书眠:“……” 她本想着她再求一两句,自己也不是不能答应,结果她就这么算了! 果然不是真心求教功夫吧,哼。 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了…… 天底下没有白费的午餐,她给这人辛辛苦苦忙了那么久,才不会和她客气。 她确实需要一个人作陪,又不想和陌生人尤其是男人们打交道。至于扶山那小子……呵呵,她就没指望过他能带别人玩,能指个路就不错了,到时候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还不知道是谁带谁玩呢。 而薛鸣佩,是一个各方面都符合的人选。 另一方面,萧书眠也不得不承认,她对她很好奇。 最开始从崔畅那里间接知道的她,是一个心肠歹毒的小人,她不愿与之为伍,却因为崔畅的临终所托,不得不找上了她。 所以刚和她打交道的时候,萧书眠一句好话也没有。 可是因为谢瑛的事情,她慢慢和这个人熟识,却恍惚觉得,她和自己一开始想象的完全不同。 现在这个离开京城后的“裴子徵”,更是处处让她错愕。 真正的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翌日,萧书眠起了一个大早,一出门便见裴子徵已经打点好了,等着自己。 “走吗,萧姑娘?” 她换上一身丁香色的袍子,长发用玉冠束起来,言行举止倒是真像个俊秀的小公子。 二人并肩出了门,趁着闲暇好好逛逛州府。 “这是邝州府特色的野蔬饼,萧姑娘要不要来两个尝一尝?”裴子徵热情道,“你大概也听说过,邝州的野蔬也算是远近有名的一绝,甚是鲜嫩清香,而且很挑时令,再过一段时间,就吃不成了。” “来一个就好。”萧书眠摸了摸鼻子,“直接叫我名字吧。” 认识那么久了还“姑娘”“姑娘”的,听着奇怪。 “好,书眠。”裴子徵笑得眉眼弯弯,仿佛之前从来不曾和她闹得不愉快似的。 “裴公子今天这么早啊!” “裴公子,今天要不要给你弟弟带我们家的烧鸡?” “这一位姑娘是你朋友?” 一路走过去,沿街卖早食的大叔大婶们,都热情地跟裴子徵招呼,裴子徵也朗声耐心地回复着。 来了几个月,他们也都大概听说过这位裴公子的事情,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就背井离乡,带着弟弟出来闯荡,还做出这么大的生意,实在是好本事。为人却十分随和,和谁都能打成一片,还很热心,看到谁家有困难了就出手相助。 这样的年轻人,怎么能不招人喜欢呢? 一个烙饼的大婶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摇头叹气。 “许姐,你叹什么气啊?” “之前我看裴家小子那么能耐,又得知他还没有定亲,还想着给他说一门亲事呢,现在看来……我这可真是瞎忙活!” “你也知道你是瞎忙活啊?人家这样出息的后生,还能缺媳妇儿?没听说指挥使家的夫人,都是用了培元堂的药才治好的老毛病。指挥使夫人可欣赏他了,逢人就夸呢……哎哎哎,指挥使家的小姐,算一算,也不比裴公子小几岁!” “你那张嘴向来不把门,胡天海地乱说惯了,指挥使家的小姐是什么身份?官家小姐怎么可能看得上商贾?” “嫁娶不得,入赘还是够格的,裴公子那样俊俏?我可不是乱说,我是听指挥使家厨娘的三姨夫的弟弟家的帮工说的……” “去去去,别胡吣了!最近厢兵们查得可紧了,连续抓了几波乞丐和混混呢。让他们听到了,小心一顿好打!前两天街上不是还贴了告示吗?说朝廷派了御史京官,下来巡视了,让府民们都注意着些!”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明白!” …… 萧书眠被裴子徵带着,逛了许多店铺和景点,尤其是金器铺子首饰铺子这些地方,更是让萧书眠流连忘返。 她师承萧记,学得多是中川之地的技艺,和南府的很是不同。一路摸过去,双脚就走不动了。 裴子徵眼尖得很,看她眼神行事,读出依依不舍,就让人包下来。 看得店铺的其他客人们十分眼红。 “你看看人家多大方,你再看看你!” “小祖宗,等我下个月的俸禄发了再给你买,好不好?” 萧书眠不自在:“你钱多得用不完了吗?” “还好,千金难买一笑,银子左右能赚回来,书眠喜欢才重要。”裴子徵指了指她手里的金器,“我也不是乱花钱,看得出来此物确实集南府金技之大成,书眠也确实十分需要。” “我有钱,不用你买。” 裴子徵认真道:“书眠,你送来的那些东西,与我而言的重要,何止千金?我不过是买点东西,陪你逛逛而已,你若是客气,才是让我过意不去。” 没想到她竟然那样珍视郑子衿。 萧书眠沉默了一下,想到了包裹里临行前被郑子衿塞进去的枣泥桃花酪,忽而觉得心头有些闷闷的,说不上来的堵塞。 也是,她前面还说不会再帮郑子衿送东西,后脚就受不住人家的软磨硬泡,迅速打脸,又屁颠屁颠地跑来南府,给人做红娘喜鹊,搭桥搭了十万八千里。 都不知道自己图的什么。 人家可不得好好谢谢自己吗? 薛鸣佩都这样说了,她还客气什么,推三阻四,矫情死了! 反正有郑子衿,又有这样欣欣向荣的铺子,薛鸣佩还会缺银子吗? 她还是心疼心疼自己的马吧!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巧亲缘 两个人在外面逛了一整天,倒是尽兴,回到培元堂的时候,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裴子徵意识到萧书眠一直在欲言又止地偷看她,回到屋子里,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莫非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萧书眠又瞥了一眼她的头顶,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我记得……你在京城的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高?” 薛鸣佩生得娇小可人,第一次认识她那会儿,明明比她矮一些。 可是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她怎的还比自己高了许多? 萧书眠看向她的鞋:“这双鞋?” “书眠猜得不错,这鞋确实是定做的,鞋底里加了东西,让人穿上去显得高些。但是除了这双鞋以外,我也确实比之前长高了许多。 我和扶山学了功夫,看上去不像以前羸弱了。一是为了让自己的男装没有纰漏,二也是为了强身健体。可是这个头若还是和以前那样,到底还是惹人怀疑。” 好在她遇上了冯啸。 这位热心的老大哥,家里有那种促人长高的法子,说她现在年纪还小,天天按照冯家的法子练习,个头还能蹿不少。 “这几个月以来我勤加练习,又每日佐以牛乳,加上这鞋,自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现在比之前“郑子佩”的身体还要高一些呢。 裴子徵的语气微微得意,说的时候眼神明亮,仿佛在求一句夸奖,看得萧书眠微微局促。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某些时候面对薛鸣佩和郑子衿,还真会让她产生类似的感觉,不好应对。 原来薛鸣佩私底下是这样活泼的性子! “那样也好。”她道,“我要研究今天送来的这些东西了。” “哦,那你忙吧,需要我给你准备个房间,还有一些金匠的工具吗?” 急着正事,萧书眠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买来的宝贝拆开琢磨,也不和她客气,说了大概的要求。 两刻钟后便有了一间简易的金室。 之后几日,萧书眠便继续让裴子徵带着自己游览邝州,回房之后再研究东西,屋子里堆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崔扶山意意思思地溜达过去了,眉头皱出了几层褶子。 “做什么?”萧书眠拿着一把精巧玲珑的锉子,在手里的镶金辟邪上轻刮,“我忙着看南府的炸珠呢,别来烦我。” “这么多东西,都是大哥给你买的吗?”他闷闷道。 “……” 萧书眠大脑空白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大哥”是谁,心下无语。 故意道:“是啊,这还只是一部分呢,更多的都在我卧房里。怎么,你要看?” “她刚在邝州立足,艰难得很,要钱的地方多。”崔扶山不平道,“师姐,差不多得了。” “这就心疼了?”萧书眠懒得理他,“你‘大哥’非要谢我的,你现在来说这种话,不是拆她的台?还是说你跟她这么久,她在你身上花的银子,十倍都没有我这几天花的多,所以你嫉妒了?” “你胡说!”崔扶山果然炸毛了,“大哥待我可好了,我不过是未雨绸缪,所以担心她不懂节省,到时候银子周转不过来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而已。” 好一个“一家人”。 萧书眠在心里酸唧唧地重复了一遍。 心想薛鸣佩真会养孩子,他自个儿亲爹亲娘这么多年,都没让他说出什么“一家人”的话,跟在薛鸣佩身边两年就这么有人味儿了。 “你还知道什么是‘未雨绸缪’呢,她教你念书了?”萧书眠诧异。 崔畅自己是个文武兼修的儒侠,但教儿子却如同放羊,连基本的识字都不教,因此,扶山不仅话少,说话也简洁。 她记忆里的扶山,只会沉默寡言地跟在崔畅的身后,日复一日地学武,没有自己的喜恶,也没有什么朋友,仿佛行尸走肉。而她自己也是个不爱说话的,又一直跟着师父学习,不怎么和他们二人生活。 因此,明明是十几年的师兄妹,彼此之间也和陌生人没差多少。 可是现在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扶山,乍一看,除了筋骨非凡以外,和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也没有区别。 崔扶山:“大哥确实让我学认字,不过我基本上是和郑公子学的。” “……”听到郑子衿的名号,萧书眠讶异,“你还跟着郑子衿生活过?他教你读书认字?” 没想到,郑子衿看着油嘴滑舌混不吝的,原来还是个饱读诗书之辈。 “是啊,郑公子说他小的时候也不爱念书,所以自创了一套快速识字的法子。” 萧书眠听他娓娓道来,和郑家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心里感慨。 扶山亲缘浅薄,年纪轻轻父母早亡,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段缘法,从郑家人那里感受到这种依存和感情,圆了他亲缘上的遗憾。 又生出一丝丝说不上来的羡慕。 “看来你现在跟着她,确实过得很好。” 原本还担心这小子,因为愚忠的爹的一句承诺,就要给人卖命。她上京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想看看扶山过得怎么样,若是有碍,说什么也得带他走。 现在看来,都是她瞎担心。 小师弟过得好得很,哪里用得着她费心? 崔扶山望着她依旧冷淡的表情,怔了怔。 明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漠然的语气,却好像听出了什么释然和惆怅。 “好了好了,我和裴子徵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白忙活,操心你自己的事情为好。”萧书眠讥诮一笑,“我看你的拳法现在打得愈发不像样子了,再这样下去,师父都能气得半夜爬出来揍你。” “……” 好吧,都是错觉,师姐还是那个师姐。 他的剑法和轻功是跟爹学的,拳法却是和娘学的,但一直比不上师姐学得到位,这几年专心剑法,就更是生疏。 把崔扶山赶了出去,想到这段时间以来看到的一切,萧书眠轻轻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手下的镶金辟邪。 来这里的时间也够久了,再过两天就告辞吧。 不过听说邝州严氏的金铺,堆灰累丝工艺十分难得,明日还是得亲自看看,才不虚此行。 只是萧书眠却没有想到,原以为的寻常行访,会惹出来许多麻烦。 第一百八十章 千山金碧 邝州在南府几州中名声不显,但其中的严氏却很有名。 在邵氏靠着昌怡驸马邵意珩一飞冲天之前,南府诸地的大商里,严氏和邵氏算得上是齐名的。那几十年来,嘉州邵氏,邝州严氏,溧州郑氏,梓州江氏,被并称为南府四大商。 严家的生意遍布粮油茶药等百姓息息相关的生意,而严氏这一代家主娶的夫人,母家还坐拥了邝州最大的盐场。 可以说,严氏对邝州的影响力,不下于邢永开这个颇得民心的刺史。 得知萧书眠对严氏的金铺感兴趣,裴子徵二话不说,立刻安排好了车马。 严氏的金铺名叫“千山金碧”,位于邝州州府最繁华的明致大街,足足三层高的小楼,精巧绝伦。 到了地方,萧书眠懒得在普通货色上费时间,直接举步往三楼走去。听说这里展出的都是工艺最精湛的金作,而且一概不卖,都是客人专门定做的。 “书眠喜欢什么,我可以下单子定制了,等做好了再差人给你送过去。” 虽然贵重,但裴子徵也不缺这个钱。 “不必了,我看看就好。” 她只是对南府的技艺好奇而已,并不是想偷师,那未免有失这一行的道义。而且这里的东西的价值,她心里有数,裴子徵送得起,她也收不起。 驻足欣赏了一个多时辰,萧书眠才道:“好了,走吧。” 裴子徵松了一口气,再在这里待下去,她的眼睛都快被这里各式各样的錾花累丝鎏金给晃晕了。 “好,咱们走吧,你今儿想吃什么?” 二人慢慢走出千山金碧。 然而走出来没两步,身后却传来匆匆脚步声,一片混乱。 “前面的人,你们俩站住!” 裴子徵和萧书眠疑惑地一回首,却见千山金碧里涌出了许多护卫,手里都拿着棍棒,将她们俩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何意?”裴子徵将萧书眠护在身后,厉声问道。 周围路过的百姓,和店铺里走出来的其他客人,也都往这个方向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从护卫里走出一人,正是千山金碧的掌柜,横眉倒竖,指着她扬声道:“这两个人偷了我千山金碧里的东西,把他们抓起来!” 偷东西? 裴子徵错愕地望向萧书眠。 “想什么呢?”萧书眠收到她的目光,露出一个吞了苍蝇的表情,“我们俩一直站在一起,我什么时候伸手碰了?” 只是凑过去用眼睛看看罢了。 也是,以萧姑娘的性格,自己要买下来送她她都不肯,更别说偷了。她自己就是金匠,什么宝贝没见过,这些东西看得还不够吗?哪里会那么眼馋肚饱? “胡言乱语,血口喷人!”裴子徵见围观之人开始窃窃私语,怒道,“你们有什么证据,就敢这样污蔑于我?” “别听他狡辩,来人啊,把这两个人立刻抓起来!” 萧书眠额角青筋都快跳出来了,哪里受得住人随意污蔑,冷冷道: “阁下随便一句话,就要定罪,比官署的老爷们还要目光如炬呢。你说我们是贼,那我们现在立刻就去报官,让官府的人搜身。 若是真有赃物,多少钱我都三倍赔给你;若是没有,你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给我们磕头认错,将悔过书贴在你千山金碧的门前——你敢不敢!” 听到萧书眠掷地有声的话,围观的人也道。 “是啊是啊,要抓贼是官府来抓,你们金铺怎么就动起手了?太不讲理了!” “我看这位姑娘和公子仪表非凡的,也不像贼啊?” 掌柜冷笑道:“休要花言巧语混过去,你们二人一进三楼,伙计就一直注意着动静呢。你这女子不买东西,却看了快一个多时辰,口中还念念有词。你们俩一走,那支捻金丝翼银错百鸟钗就不见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说什么搜身,焉知你们是不是有同党,早就将东西转移了?” 身后的伙计也道:“我亲眼看到的!这女子一直在那百鸟钗的附近打转,始终不走呢,除了我以外,当时在场的很多人也都可以作证!” “那根百鸟钗价值三千两银子呢!” …… 一番吵嚷中,千山金碧的人还是直接动手,将裴子徵和萧书眠制伏住。 “别碰我!”萧书眠眼中生出厉色,起手一招,便将面前的壮汉反手扭住,踢翻在地。 人群炸开。 这样劲道利落的动作,反而引得掌柜愈发叫唤起来。 “此人果然有古怪啊!她若是普通人,怎么能有这样的武艺!” 那汉子忍痛抓住萧书眠的手,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大声道:“这女子的掌心里有金粉沾染的痕迹!她若不是动了东西,怎么会有金粉呢?” 门前愈发喧哗起来。 “书眠,冷静。”裴子徵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 萧书眠没吭声,但是眼前这么多护卫,她也没办法打倒所有人,带着裴子徵离开,这样反而更难以证明清白。 “好,我跟你们走,接受调查。但是事情还没有定论,谁也不准往我二人身上泼脏水。”裴子徵道,“掌柜的,凡事都得查清楚了,没有证据我就还是你们的客人。 难道你们千山金碧都是这样做事的吗?三言两语就当众把客人当贼捉了?” 掌柜“哼”了一声,做了一个手势。 护卫们的动作轻了下来,好歹没有抓着他们,只是簇拥着防止他们逃出去。 “既然如此,那裴东家,请吧。” 裴子徵微微蹙眉,迎着掌柜不怀好意的目光,心下一沉。 此人认得自己。 今日这件事情,到底是冲着萧书眠,还是……冲着她? “既然掌柜的知道我,那更好办了,烦请将此事告知我的家人,有什么之后也好商议。” 必须让扶山他们尽快知道这件事情,防止她们被带走后,严氏一直不放人。 围观的百姓里也有不乏认识裴子徵的,登时就一传十,十传百起来。 培元堂里,崔扶山命人准备好了饭菜,却还是没有等到出去的那两位的身影。 难道是直接在外面吃了吗? 正在犹豫要不要招呼大家先用了饭,便见住在附近的几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崔小郎君,你大哥和他身边那位姑娘,被严氏的人捉走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严氏公子 “什么!”崔扶山一把拉住了对方,“林大哥,你仔细和我说说!” 等到听完了前因后果,崔扶山已经是火冒三丈。 以他大哥的家底和师姐的本事,怎么可能做偷东西的小贼?萧书眠向来清高,就算再怎么馋南府金匠的工艺,也不会不问而取的,真得好奇又不是买不起? 一定是严氏的人故意诬陷! “严氏的人把他们带去哪里了?千山金碧吗?” “我不知道啊……” 崔扶山眉眼含霜,立刻就要过去。 “小扶山啊,那可是严氏!你千万不能冲动!先观望观望!”坐堂的伙计连忙劝道,“东家和萧姑娘都是聪明人,不会任人宰割的。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 你若是和严氏起了正面冲突,说不定救不了人,反而要添乱子。” “……严氏在邝州嚣张那么久了,谁知道他们把大哥带走会做什么?难道要我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地等着吗?” 伙计们不清楚裴子徵的底细,他可清楚得很。 若是这群不怀好意的人非要搜身,就会发现她的身份有异,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就不光是洗清嫌疑,讨回清白的事情了。 “可是——” “李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轻举妄动的,只是先去打听打听消息而已。”崔扶山收敛了怒意,安抚道,“现在都只是道听途说,具体什么情况总得我们的人亲自过去见了才能确定。” “麻烦您在铺子里先稳定下其他人的心思,免得有人东想西想,还有人随便乱传谣言。” “好好,我都知道。”李叔道,“我们跟了裴东家这几个月,都了解他为人如何,也相信这件事情他绝对是无辜的!” “辛苦了!” 安定了培元堂的其他人,崔扶山换下了工作的衣服,换了一身方便行动又不会引人注意的衣裳,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 他不贸然行动,但是以他的轻功,大理寺的诏狱都能闯得进去,还能进不去区区严氏的宅子? 有什么打算,等见到了裴子徵,总能分明。 与此同时,千山金碧里。 严氏的人直接带着她们二人穿过了主楼,顺着连廊进入了另一座精致的小楼。 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还有这座楼的存在。 “你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裴东家稍安勿躁,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出乎裴子徵的意料,这个在外人面前还趾高气昂,口口声声要对她不客气的掌柜,到了里面竟然像是换了一张脸似的,对她十分客气。 裴子徵若有所思。 等走到了一间雅间前,掌柜毕恭毕敬道:“少东家,裴东家来了。” 少东家? 这房间里的人竟然是严氏的少东家? “请吧。”门口的两个护卫做了一个手势。 裴子徵和萧书眠对视一眼。 然而,正当萧书眠打算也跟着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住了。 “且慢,少东家只说了让裴东家进去!” 萧书眠目光一凛,反唇相讥:“好大的架子,以为谁想见他不成吗?是你们诬陷在先,逼着人进来,现在倒是又把人晾在一边了,真以为自己是开衙门的呢? 要不是为了清白,我还嫌进了你们这大门脏了我的脚呢!” “书眠……” 裴子徵知道她的性子,也没阻止她,等到她骂得痛快出了气,那掌柜要发飙,才装模作样地柔声安慰:“我知道你委屈,又担心,且宽慰一些,在外面等我,有什么事情一会儿自有分辨。” 又看向掌柜:“掌柜的,书眠心直口快,这件事也确实是你们无礼在先,想必你不会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吧?” “……” 掌柜木着脸,咽下了这口气:“知道了,裴东家放心,我们暂时不会怠慢这位姑娘的,请先进去吧。” 也不知道少东家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个裴子徵,甚至要亲自接见他。 进了屋子,便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如兰似蕙,雅逸脱俗。 裴子徵一嗅到,便想到了之前在梅园宴会上中招的事情,立刻屏住了呼吸。 定睛一看,只见帘幕飞扬,雕镂了百鸟的漏窗前,放着一道沉香木的案台,有一人端坐着,望向她,微微一笑。 “裴东家,久仰了。” 那是个青年人,一身碧海紫罗的锦袍,生得倒是眉清目秀,气息十分柔和亲切。他手执茶匙,轻轻搅动,只见碧莹莹的茶水上,浮蕊溢香。 “请坐。” 这是什么先兵后礼的套路吗? 严氏如此有名,还是郑氏强有力的对手,裴子徵自然是了解的。 这一任的严氏家主是个好色之徒,除了一位夫人和养在府里的二十几位美妾之外,睡过的舞姬娇女数不胜数,生下的庶子名字估计他都记不清。 他也没亏待,给过得去的庶子都在严氏安排了出路前程。 按理说,这样的家族,继承人会很难过,但其实不然。严氏的正妻母家势大,和严氏的婚姻也是一场联盟。严夫人对丈夫没有感情,只要那些妾室和庶子不烦到她的面前,她才懒得管,只一手教养嫡子严贡熙。 而这位大公子也算得上是邝州的俊杰,不仅被父亲器重,年纪轻轻就掌管许多生意,在整个严氏都得人心。 其他兄弟不仅不敢与之争锋,甚至还挤破了脑袋讨好他,只求得能靠着一点情谊,下半生富贵无忧。 “严公子今日这一场,总不会是真得觉得在下偷了千山金碧的百鸟钗。” 裴子徵并不局促,神态自若地坐在了严贡熙的对面。 “莫非是什么下马之威吗?” “裴小东家是聪明人,严某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严贡熙微微一笑,将面前的茶推到了裴子徵的手边。 “从裴小东家来到邝州府第二个月的时候开始,严某便注意到了你。当知道你竟然这样年轻后,就更加惊讶了。” 严氏的生意如同密布的根系,蔓延开来,紧紧抓住了邝州的土壤。没有什么和他们冲突的生意,能够无声无息地越过严氏的眼睛,就在邝州快速发展起来。可是这个少年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竟然就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让培元堂做到这个地步。 他没法不关注。 严贡熙望着裴子徵执起茶盏,忽而道: “不过说起来,在下怎么觉得裴东家长得有些眼熟?”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耻之尤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严贡熙这句话一说出来,裴子徵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她仔细回想了过往,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位严氏有名的少东家。 但是往年她在溧州,接管了郑氏的生意的时候,走南闯北,又多次参与南府商会的事宜,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严贡熙曾经和她擦肩而过,或者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二人没有正式结识,所以她没有什么印象。 “严公子记错了吧?我们应当不曾见过面。” “原来如此。” 严贡熙用那双明润的眼睛打量着他。 “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裴子徵心里松了一口气。 “用西域药,不是没有其他人想过,但是实践起来,总有这样那样的阻碍。别的不说,光是说服官府,取得许可文书,就是一大难题。”严贡熙继续道,“邢刺史可不是什么好说话,能够轻易用钱财打动的人,裴小东家好本事。” “严公子,我知道我很有本事,也不想谦虚。”裴子徵道,“但是您让我来,总不会是为了让我听您的夸奖的。您就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我看中了你的本事,想招揽你。”严贡熙微微坐正了。 只是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他浑身上下的气势便忽然一变,变得强势起来。 “裴小东家应该知道严氏在邝州的药铺规模,和声望。这些都不是你的培元堂能够望其项背的。不是严某夸口,也许你的培元堂能够凭借新鲜,暂时获得这么多关注,但是百姓们对你的信任是何其脆弱?几年,十几年以后,谁知道培元堂是什么样的?” 只需要那么一俩件意外,就能让这个后起之秀,轻而易举地摧折。 “但你若是投靠严氏那就不一样了。” 严氏也觉得西域药材是一条有前途的路,打算扩大产业,也做西域药的生意。一旦这些药铺起来了,靠着严氏这么多年的口碑,和本家扶持,其中发展就不是培元堂能够相提并论的了。 到时候还有几个人会来培元堂? “你若是愿意,严某答应让你担任我们严氏新药铺的东家,分红待遇,照比着严氏其他商铺同样职务的掌柜一起来,绝不会因为你的年纪欺你。” 严贡熙道:“至于我本人,也很乐意和裴小东家做个朋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或者遇上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谈。” 严公子真是一张好嘴。 裴子徵心下叹息。 如果她现在这个身份是实打实的——和家里闹翻了出来独自闯荡的少年人,只怕已经被他说动了,加入了严氏。 只可惜…… “如果我不同意,严公子是不是就要借着百鸟钗的名义,让裴某吃一个大教训了?” 严贡熙将身子一仰:“我实在是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不喜欢屈居人下,就喜欢做店里的一把手呢?自由自在的,风险再大,也是自己的产业。”裴子徵淡淡道,“严公子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到时候我还不就是严氏的一条狗,受制于人?您一句话,就能让别人将我取而代之。” “你若是不答应,可能用不了多久,不仅产业没了,连做狗的机会也没了。”严贡熙语气惋惜地将手一摊,“我很惜才,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你落到那个地步。” 人不可貌相,这个人可真是无耻到了一定的地步。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忘了提醒佩东家。”严贡熙拍了拍脑袋,“那百鸟钗,是京城的贵人定制的,要献给身份十分尊贵的人。若是让对方知道了,只怕裴东家的性命都会不保。” “……”裴子徵冷冷道,“严公子当知道邢刺史的为人,我不信他会眼睁睁任凭严氏这样颠倒黑白,一手遮天。难道严氏还能做得了刺史府的主吗?” “用不了多久,自然就人证物证俱在了,到时候就算邢刺史明镜高悬,也帮不了你啊?”严贡熙侃侃道,“何况有贵人在前,也轮不到邢刺史做主。” 人证物证俱在? 裴子徵心下一惊。严贡熙的意思难道是,已经提前做好了栽赃嫁祸的准备? “严公子可真是看重在下,为了我这区区小商,连自家的招牌也不管了。”裴子徵直视着他的眼睛,“严公子就不怕,贵人治你们严氏看管不严的罪吗?” “那就不劳裴东家费心了。”严贡熙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其中‘诚意’裴东家想必也已经清楚了,怎么选择就看你的了。” “……” “不喝吗?再不喝茶就凉了,这顾渚紫笋银毫的大名,裴东家应该知道。”严贡熙示意了一下她手边的茶盏,“放心,里面没有下东西。” 这倒是实话,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顾渚紫笋银毫是什么样的。 下什么东西也瞒不过她。 裴子徵谛视着手里茶水,心里烦躁。 大哥入京不过两年,就已经重振郑氏的茶业,将顾渚紫笋银毫做到这种地步,甚至超过了先祖们的荣光。 而她呢?现在在邝州里刚刚起步,竟然就要走投无路了? 京城商城风云,只比这里艰险千百倍。 难道她比大哥差不成吗? 不,她绝不会轻易退缩,她不会输的。 “可以让我回去后再考虑考虑吗?” 只能先拖延,再做打算。 “裴东家要考虑,当然考虑多久都可以。”严贡熙温声道,“只是这着百鸟钗的案子没有了结,自然不能轻易让嫌犯离开。千山金碧的屋子多,裴东家喜欢什么风格陈设的,都大可以提出来,严某一定能让你心满意足。 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来,慢慢考虑吧。” “……”裴子徵猛然站起来,“严贡熙,你还要软禁我不成吗?” “只是想留你说说话而已,回了培元堂,庶务纷杂,裴东家又怎么能一心考虑呢?” 这么多年,严氏在邝州当真是无法无天久了,这样有恃无恐。 裴子徵在京城压抑磨砺许久的脾气,已经抑制不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下一瞬,一个拳头朝着严贡熙的面门砸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严氏意 严贡熙完全没想到,看着本本分分的裴子徵,会突然来这么一下,自己根本躲避不及。 “砰——” 只听得一声令人牙酸脸歪的声音中,骨节和皮肉碰撞个彻底,严贡熙吃痛一叫,整个人后翻不迭,竟然差点摔了个屁股蹲。 “你——你你!” 他甚至没来得及想到叫人,十分诧异地盯着裴子徵,用手摸了摸鼻子,摸出来一手血。 “真是不好意思了严公子,一时间没控制住,不知道怎么的,我的手就痒得厉害。” 裴子徵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听上去却实在没什么诚意。 本以为这个锦衣玉食,万人哄着长大的少爷,会立刻恼羞成怒。 裴子徵都做好了被千山金碧的人扔出去的准备了,没想到严贡熙揉着鼻子,望向她的眼神反而微妙起来。 “咦?” 怎么觉得此人刚刚揍人的模样,有一点点眼熟,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心里忍不住一琢磨,一开始的怒火反而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严贡熙站了起来,高声呼唤门外护卫,以防裴子徵又“控制不住”。 “公子,您您的脸……”护卫们看到他的模样,都傻了眼。 这么多年了,有谁敢在严氏的地盘上对大公子动手?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吗?一时间就要教训裴子徵。 “罢了罢了。”严贡熙冷哼一声,“我知道裴东家陡然知道这件事情,高兴坏了,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少年人难免冲动,就不和你一般计较。” “至于我说的事情,裴东家好好考虑吧,告辞!” 拂袖而去。 严贡熙对裴子徵如此宽宏大量,当然不是因为对方真是一个怎样了不得,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而是因为裴子徵的手上,有他想要的。 严氏早就知道西域药物的生意大有前途,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往这方面发展,反而让裴子徵这个生手占据了先机? 就是因为,采药的渠道,严氏好获得,但是同时精通西域医术和中原医术,能够将二者融会贯通,以西域药物代替中原药物的大夫,却十分难求。 更何况医家自矜,西域蛮荒之地的巫术,如何能与天朝上国流传百年的正统医术相比?再加上西域许许多多古怪阴毒的害人之毒,更是让梁人视之为洪水猛兽。 而严氏原本的药铺生意做得欣欣向荣,那么多更稳妥的商机,何必要在这上面冒险呢? 故而,一直到裴子徵和他的培元堂在邝州出现,严氏才真正重视起来这方面。 培元堂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地获得邝州百姓的信任,就是因为坐堂的那位大夫,是有真本事的。 也不知道裴子到底是从哪里挖来的,这样非同寻常的圣手。 严氏此前试图越过裴子徵,说服这位老者,没想到连对方的面前都没见到。 他几乎从不出门,只在培元堂里看诊或者休息。而关于这位柳大夫的背景来及,严氏即便是用尽了手段,也没有查出来,根本无人知道他之前来自何处,师承何人,又为何愿意给裴子徵效力。 这个柳大夫,是严贡熙更想得到的人手。 严氏的护卫见公子受伤,立刻将 裴子徵带了出去,关进千山金碧的一间卧房。 “诸位,你们非要我留下来,我没有意见。不过能不能让我和那位姑娘一起啊?我怕她心里害怕,总得安慰安慰她。”裴子徵拉长声音哀求道,“就当是诸位为了在下的终身幸福着想,帮帮忙吧! 姑娘生气了,实在是不好哄啊!” 那几个护卫闻言,对视一眼,笑了起来,目光中都是了然的戏谑。 白天的时候就看到这小子一直陪着那姑娘,几个时辰也不厌烦,便觉得他们亲密非凡,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那他们也确实不好拆了人家的姻缘了。 “你小子,呵呵,年纪不大就知道讨媳妇儿了……哼!倒也是般配!” 一个活泼的护卫碰了碰说话的那个,小声道:“怎么,你羡慕了?” “去去去!知道了,你有媳妇儿了不起是吧!” 那活泼的护卫见裴子徵一脸焦急,甚至还十分好心地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姑娘家的,若是真得生气,确实是难哄。 不过我看你这一位,现在应该害怕更多,心中瑟瑟,只是为了面子强装镇定。这个时候你不要拆穿她的伪装,好言相劝,最好说点笑话逗乐她。哎哎哎,等到了夜里的时候……” 裴子徵:“……” 谢谢您嘞。 不过她可看不出萧姑娘有多么得瑟瑟发抖。 想把你们揍得瑟瑟发抖还差不多。 听完这废话忒多的护卫长篇大论完,裴子徵从袖子里摸出来两枚碎银子,往二人手里一放,表情诚恳:“真是多谢二位大哥给我出点子了!这下我就不怕她和我闹别扭了。” “这——”另一个护卫神色迟疑。 “这是我感谢二位帮我哄姑娘给的答谢,和其他事情毫无关系。”裴子徵连忙道,“咳咳,我给了什么,有人有看见吗?没有吧?好了,我们走吧。” 拿了银子,两个护卫果然将她带去了萧书眠所在的卧房。 严氏手笔大,屋舍也修得精致,倒是没让萧姑娘受罪。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听完裴子徵说完和严贡熙见面的前因后果,萧书眠神情严肃下来。 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栽赃陷害,以她的脾气,大不了带着裴子徵半夜飞出去,也不是不行。 可严氏这一次是冲着培元堂下手,百鸟钗只是一个警告,那就不是武力能轻易解决的了。 以培元堂现在的身家,十个也抵抗不了严氏的打压。 “你有什么打算?难道真的要投诚严氏,给他们做事吗?” “不要着急,先歇一会儿。” 裴子徵似乎并不忧心,甚至毫不见外地要热水沐浴更衣。 严贡熙这方面倒是诚心,立刻让人伺候她,堪称有求必应 ,看得萧书眠的嘴角都有些抽搐。 “呵呵,你都不急,倒是我在这儿急起来了,真是好笑!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此事若是影响到我萧记的名声,我是不会任你安排的,一定要严氏好看!” 萧姑娘实在是面似冰霜,心若烈火。 “再等等,用不了多久,就有人过来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搜检药铺 有人过来了? 萧书眠听到她的低语,微微怔然,而后才反应过来。 是啊,急怒攻心之下,自己怎么就把那个人给忘了? 很快,夜色暗沉了下去,到了三更的时候,裴子徵走到窗边,模拟出鸟儿的叫声来。 没过多久,只听见风流过耳,窗户檐角传来细细密密的的声音。 裴子徵将窗户打开,很快一道黑影便矫捷迅敏地翻了进来,正是崔扶山。 “没人发现吧?” “要是能被这些人发现,我爹准得半夜爬出来骂我!”崔扶山面无表情道。 “你来了就好。”裴子徵将他拉过来,“培元堂现在怎么样?” “培养堂没出什么事,倒是你,严氏的人为难你没有?”崔扶山将她上下打量起来,“他们有没有搜身,有没有发现什么?” 在一旁许久的萧书眠,在心里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合着她这么大一个人,就像是不存在是吧? 裴子徵简单说明了前因后果,见崔扶山变色,将他按捺住。 “扶山,不要冲动。现在我需要你去确认另一件事情。” 严贡熙对他们下手,不会只是关着她,既然说了会有“人证物证”,显然已经在培元堂做好了准备。 “你回去之后……”裴子徵凑到他的耳边,交代了一番。 “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只是,大哥你呢?” “放心,做好你的事,别担心我。” …… 不出裴子徵所料,第二天开始,关于裴子徵在千山金碧行窃的事情,便传的沸沸扬扬起来,还编得有鼻子有眼的。现场许多人又亲眼见到了裴子徵和萧书眠,是如何被严氏的人带走,一番添油加醋,这件事情便传得愈盛。 “那裴小东家真得偷了东西吗?看样子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谁知道他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 “培元堂的生意那样好,裴小东家还会缺银子买首饰吗?我看啊一定是严氏的人,看不惯裴东家这样的外地人和他们争利,故意陷害!” “若是被陷害,他们怎么就任凭严氏的人带走了,不见培元堂的人报官?不是说那个姓裴的和刘指挥使有交情吗?” “呵呵,西域人都是什么蛮夷,此人乱卖西域药给百姓,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隐藏的祸害?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什么好人了,拿人的性命赚取不义之财,现在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奇怪!” “听说失窃的那支钗可不是一般的首饰呢,价值千金,是严氏为了京城的贵人定做了好久而成,几十个大师的心血之作。这样的宝贝,哪里是裴家小儿买得起的?一时间鬼迷心窍也说不准!” “官府还没有下定论,你们就在这里信口雌黄起来了!这么多年了,严氏是怎样的行事作风,你们没见过吗?他们铲除异己的事情,做得还少?” “若不是裴小东家卖的药,我娘早就已经走了。一般铺子的药我根本就买不起,当初是培元堂同意我赊欠,先支了药再慢慢还,我才能救回娘的命!这样的善人怎么会偷东西?反正我是绝对不相信裴东家会做这种事情的!” 在百姓的议论纷纷之中,官府终于开始彻查此事。 这一天,衙门的人受理此案,列队来到培元堂,执法搜检。 “你们要做什么!哎!官爷官爷!我们还要做生意呢!” “让开!我们收到状子,说你们家的人窃取了严氏的宝物,现在赃物就藏在这里,奉刺史之命,将这些人都控制起来!把这里一寸寸地给我搜,绝对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官爷,饶命啊!饶命啊!” 培元堂里原本还有许多客人看病买药,见状都作鸟雀散,却还是被官差抓住,不许离开。 “大人,我们不是这里的人,只是来看病的啊!您放了我吧,我、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嗯?刺史大人的命令,你们敢违抗?无论你们是谁,做什么的,在洗清嫌疑之前,都不得离开此地半分!否则一律按照嫌犯处置!” “大人!我们真得和这件事情无关啊!” “这天杀的培元堂,真是害人不浅!早知道就不来这里看病了!” 没有百姓愿意和官府扯上关系,今天的事情根本是无妄之灾。此时此刻,他们不敢抱怨官府,只能将一切怨气都发泄在了始作俑者的培元堂身上,全然忘记了,此前他们是如何对这里赞不绝口,又或者因为这里如何受益。 培元堂的在名册上的伙计们,都被官差双手紧缚起来,一个个垂头丧气,表情灰败。 而其中有一个人,更是神色仓皇,时不时地张望着什么。 一个多时辰之后。 “搜检的结果如何了?”为首的长官问道。 “大人,我们没有搜出来那百鸟钗。”属下道,“不过,倒是在一个房间搜检出来个箱子,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珍贵的金器。还请大人过目。” 长官将单子一看,果然都是邝州各大金器店里的好东西。 “哼!你们说无辜,那这些又是什么!” 崔扶山掀了掀眼皮。 “这些是严氏丢失的赃物吗?” “不是。” “那长官为何这个语气?怎么,难道不许我大哥买金器不成吗?” “大胆!你这个毛头小子,竟然这么跟我们长官说话!” “小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这些金器,每一样都是我大哥真金实银买下来的,大人不信可以拿着东西去各大金铺问问,每一笔交易皆在账上,没有半点不妥!若是官府仅仅因为我大哥花钱大手大脚,就要定他的罪,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牙尖嘴利,你大哥一个男人,还是开药铺的,买这么多金器做什么?” “好问题,我大哥对这个不感兴趣,可是耐不住我那个……走亲戚的远房姐姐喜欢啊。大哥为了讨她欢喜,自然只能大出血了。大人且问问你的手下,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是在女儿家的卧房里搜出来的?” 长官看向属下,见对方点了点头,又想到严氏报案的时候提到,裴子徵身边有位女子,大概明白了。 “即便没有查出来可疑的东西,也不代表你们就是全然无辜的。来人啊,将培元堂的这些人全部带走,一一审问清楚了!” 这一次丢失的东西不简单,他们绝不能马虎。 就在这个时候,却见一个伙计突然跪了下来: “大人!小人有话要讲!恳请大人保小人的性命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火爆刺史 这个人是培元堂聘来的伙计,负责给客人引路,名叫赵二。 “你要说什么?” 官兵将赵二抓住,长官问道。 “百鸟钗消失的那一天,小人确实听见裴东家和萧姑娘二人在谈论什么,捻金丝翼银错的手艺难得一见……那位萧姑娘是个金匠,好像一直对严氏的金技十分眼馋。而且那一天,我还看到崔小郎君形迹匆匆,十分可疑,又去后院的梧桐树下待了许久,不许任何人入内……” “赵二!你信口胡言!” 闻言,培元堂里的其他人都怒目而向,十分愤怒鄙夷。 “裴小东家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联合外人陷害于他!” “我我也是无可奈何啊!”赵二哆哆嗦嗦,不敢看他们,嗫嚅道,“人在做天在看,总之我不会因为私情就隐瞒偏帮的,事实如何,大人自然会评断!” “严家给了你多少银子,你才能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 “够了,别吵了!”长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话,“来人啊,让这个赵二带路,再去搜!” “是!” 官府的人立刻去了赵二所说的梧桐树下,用工具将附近都挖开了。 “长官,这里确实有一个人为挖出来的坑,但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什么!”赵二睁大了眼睛,立刻道,“我明明——我,我明明亲眼看到崔小郎君将什么东西藏在那里了!” 他咽了咽口水:“长官,一定是他们知道官府的人会来,所以又将东西转移了。” 崔扶山抱臂旁观,凉凉道:“真会猜的,你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证据呢?我还说是你这刁奴,联合了严氏陷害主家,事先就把赃物埋在这里,等官兵来了再‘人赃并获’呢,不然怎么其他人都没看到,就你看到了?” “我我没有!” “什么没有?我大哥要是真得偷了那什么百鸟钗,邝州那么大,我藏在什么地方不行,特意藏在自家院子里?等着人揪出把柄?这不是有病吗?” “一定,一定是你转移了地方!” “我要转移,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藏在其他地方啊,留这么大的痕迹?”崔扶山指了指上面,“我藏在屋檐死角不行?藏在房梁空隙里行不行?还省得挖土填土呢。 大人,要不要把我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查一查?” “……”长官气得七窍生烟,“放肆!” “什么放四放五的,既然官府没有查出来,那现在该我们培元堂的状告千山金碧了!”崔扶山一步一步逼近, 望着长官,“严氏无凭无据就诬陷我大哥和姐姐,还擅自将人强行扣押。大人,大梁的律法里应该没有这一条吧?还是说邝州的法度,不是刺史大人说了算,而是严氏说了算!” 长官火冒三丈,就要拿下这个出言不逊的狂徒,岂料这个小子活像是一尾鱼,脚步轻移,身法转动,便脱离他的掌控。 “大人,现在是不是该跟着小子一起,让严氏先把我大哥和姐姐放出来?案子要了结,事主们应该都在刺史大人面前,而不是千山金碧吧!” 崔扶山的话让长官陷入思考。 这小子的话不好听但是有理,没有搜出来赃物,严氏的状告暂时不成立,若是继续让严氏肆意关押当事人,坏的是刺史大人的威信。 不多时,又有一队人马赶到了培元堂门前,带队的不是别人,乃是刘诸青手下的杨铭,也是冯啸的兄弟。 当日正是靠着他的引见,裴子徵才能顺利见到刘指挥使,而后迅速地在邝州有了根基。 这几个月以来,裴子徵没少借着冯啸的关系,和这一位套近乎。 “刘指挥使知晓了千山金碧的事情,十分关心,派我等查探此事。” 厢兵虽然地位不高,但指挥使却非同一般,是一州最高的武将,想到百姓们所传的,刘指挥使似乎和这个培元堂的东家有交情,官差们立刻说了现状。 “崔小郎君说得有理,事情到底如何,要看刺史大人的决断。万万没有任凭严氏把人关着的道理。” 官差:“……” 说得这么义正辞严,那可是严氏! 不多时,厢兵和官差们便去了千山金碧,在杨铭的施压下,掌柜的不得不前去禀告严贡熙。 “刘诸青和邢永开,竟然要我放了这个裴子徵?” 严贡熙十分诧异。 此类事情,严氏以往也不是没有做过,顶多是对方没有裴子徵那么有名,为了保住店铺的声誉,主动议和,事情没有捅到刺史面前去而已。 可是没有想到,这一次,州府竟然出面了。 这个裴子徵,有那么大的脸面吗? 严贡熙死死攥紧了拳头,然而却又不能直接和官府起冲突,只好咬牙切齿道:“放人!” “但不能任凭他们这么离开,你们和他们一起去州府衙门!” “是,少东家!” 想了想,他又对随从道:“派人去霍府,上报此事!” 那百鸟钗是霍大人定做的,邢永开和刘诸青就算不怕他们严氏,难道还能为了裴子徵,得罪京城来的钦差吗? 州府衙门。 邝州刺史邢永开,已经听完了来龙去脉。 一桩失窃案,原本不会到他的案上,有专门负责缉拿审案的司法参军来主持。 但是偏偏这个案子,涉及到了邝州最大的商户大族,和巡盐钦差的身上,那就非同小可了。 虽然商者为贱,但那是针对普通商贾而言,像严氏这样发展到可以影响一州税收的豪族,自然不能等同视之。 “这个严氏……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刘诸青进来的时候,便听到“砰砰砰”的震天响。 刺史大人蒲扇似的大手,差点没把府衙的案几给拍碎了。 听得他手都疼。 有时候真是怀疑,自己和刺史大人,到底谁才是武将。 “诸青,你来了?来,你说说看,这个严氏是不是可恨至极?啊?仗着有姓霍的撑腰,就如此猖狂,分明是把邝州当成了他们家的一亩三分地了!” “大人,息怒,息怒。” 邢永开是个火爆脾气,刚上任的时候,见严氏这样嚣张,直接跑到后院,拿出了一把大斧头,一把剁在了那严氏掌事的案前,把那气焰嚣张的小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可是这样的威逼恐吓,带来的却并不是严氏的退让。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争作变数 邝州是南府几州中最穷的一州,邢永开上任的时候,这里还不如现在。被派到这里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后台强硬的刺史。 邢永开又是初来乍到,不知道州府衙门的其他属官,早就和严氏沆瀣一气了。 他这一怒之下,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被众人孤立起来,成了没兵的主帅。那之后在州府里的公务,事事不顺,衙门里的属官不仅不能给他分忧,还要想着法子给他找麻烦。 直到刘诸青调来了邝州,担任指挥使。 他出身雍州北定军,也是跟随魏国公,多次上过战场杀退狄人的好儿郎,但年纪渐长,又有了妻儿。所以人员变动,前程选择时,在雍州众将中显得庸碌的他,选择了调回内地做指挥使,日子清闲一些,也安定一些。 同样人生地不熟,没有什么靠山根基的刘诸青,很快和邢永开这个难兄难弟,成了联盟。 那以后的这么多年里,两个人便互相扶持着,渐渐壮大了自己的力量。原本的官府班子,慢慢被替换成了属于自己的人才。 而州府和严氏的推拉,在刘诸青的劝说下,也变得迂回婉转来。 刘诸青有时候会觉得,邢永开更像是邝州的主帅,自己是他的军师。 经过多时的消磨,如今的严氏已经不像邢永开刚来的时候那样嚣张了,但还是没有达到他们想象中希望的地步。 要彻底整顿以严氏为首的地方豪强,还需要一个契机。 “大人,这个契机已经到了。” “你的意思是?”邢永开的怒意消除了。 一刻钟后,一个人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你就是裴子徵?” “启禀大人,正是小民。”裴子徵跪下行礼。 这样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年,竟然就是近来赫赫有名的培元堂的东家,还能让严氏生出忌惮,实在是超出了邢永开的想象。 虽然此前刘诸青便和他说到了此人,但他忙于盐改的事情,哪有闲心接待一个儿郎,便没答应,今日一见,倒是生出兴趣来。 目光多了欣赏的意味。 他家里那几个小子,也差不多这个年纪,还天天只知道在娘身边撒娇呢。 看看人家!多么有志气和胆量?对他的口味! 面见他这样的一州大吏,这少年竟然也不卑不亢,口齿流利,不错不错。 裴子徵很快将来龙去脉说了。 “……”邢永开听完了,摸了摸下巴,俄而问道,“你说你弟弟,能够避开严氏那么多护卫的眼睛,夜里飞进千山金碧里,和你碰面?” 裴子徵:“……” 这个是重点吗! 刑刺史生了一张本来就比寻常人红的面皮,眼下因为兴奋好奇,又红了一道,一拍大腿:“不得了,不得了,你们兄弟俩年纪轻轻,本事倒是都不小。改天本刺史要亲自见识见识你弟弟的轻功,看看他是不是真得像你说得那么神乎其技!” 若是真得,这不是大好的人才吗? 就此埋没,未免太可惜了! 刘诸青的嘴角抽了抽,即使已经习惯了刺史大人与众不同的思维,还是觉得有些丢人,把话题拉了回来。 裴子徵言辞清晰,有头有尾,显然比严氏的话可信。而今日官差们在培元堂的所见所闻,正好印证了严氏的“贼喊捉贼”。 并不是什么精巧的布局,只因为严氏是仗势欺人,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施压而已,这样的手段一点儿也不新奇。 交代完一切,裴子徵忽而又跪了下来,郑重一礼。 “小子之所以请求面见刺史大人,除了陈情以外,还有一个猜想,关乎民生大事,即便刺史大人要降罪于小民,小民也不得不说出来。” “本官赦免你的罪,你尽管说。” “启禀大人,小民在那千山金碧听到严贡熙说,那百鸟钗不仅是霍大人定做,更是要进贡给京城的贵人的。” “而且,根据我身边那位精通此道的金匠所说,这百鸟钗的技艺所值的价值,其实远远不止定做的那个价格。” 邢永开目光一沉。 京城的贵人。 他当然清楚,姓霍的后面是什么贵人。 太子府。 这支百鸟钗,还有更多明面下的东西,都是地方首富给太子的贿赂。 “而另外一事,关于严氏的盐场。据小民所知,这段时间以来,盐场一直暗地里格外生产了许久,远超过了朝廷定下的食盐生产额度,并且有人在暗中将这一批盐,偷偷转移……” “大胆!”邢永开死死盯着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裴子徵目光清明,毫不畏惧地回视向他:“草民知道。” 盐铁非同小可,朝廷一直都是严格把控各地每一个盐场的产量的,避免利益失衡,或者有人通过屯盐放盐操控价格,或者私藏起来另有所图。 “你一个卖药的,却对盐场的动向了如指掌,裴子徵,你不觉得自己是在不打自招吗?” 裴子徵坦然道:“草民知道,这番话会给我带来怎样的风险,一旦大人有丝毫怀疑,小民都性命不保。 但我不能因为惜命,就将这样的大事隐瞒大人。盐改将行,若是严氏真得做成此事,到时候整个州府的盐税都会受到影响,假以时日,不堪设想。 草民愿意站在这深渊前,也是在赌,在大人心中,比起我小小商贾的私心,百姓更为重要。” 邢永开的脸色比锅底还黑,惊得到现在没能开口的刘诸青,也是好不容易才再次开口:“大人,且听他说完。” 这个小小儿郎,胆子真是比天还大! “好,本官继续听!那你敢不敢把你的私心也和盘托出?” “草民遵旨。”裴子徵仍是从容不迫,实际上背后都出了一身汗。 她当然知道这是一步险棋。 但是她要成就一番事业来,就不能畏惧艰险。严氏已经把刀逼在她脖子上了,唯有邢刺史这边,是她有机会夺取的生机。 这也是她根据此前在那个人那里听说的,关于邝州的种种,还有自己这几个月亲眼所见的一切,所得出的结论。 邢永开的脾性,邢永开所面临的困境,值得她这么一赌。 州府和严氏之间暗地的矛盾,早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邢永开急于改变这个现状。其实他需要一个一个变数,撕开邝州的僵局。 而自己,要争取做那个邢刺史需要的变数。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给你机会 “草民的私心,便是并不满足只做一介小小药商。” “我在听闻了盐改之事,将在邝州施行后,便有了想法,也想在这方面做出事业,所以派人去严氏的盐场打探情况,看看有没有门路。”裴子徵道,“但我那弟弟也不是寻常人,很是细心,发现了其中异常,所以才有此发现。” 邢永开:“商贾重利轻义,眼下你还只是个小小少年,就如此贪婪。假以时日,焉知你不会成为第二个严氏?” 裴子徵:“大人难道要因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问罪于我吗? 何况草民虽然重利,却并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蝇营狗苟之事。草民所经营的粮铺和药铺,在百姓面前都是有口皆碑的。” 这倒也是。 “也许大人觉得草民暗查盐场的的行为诡谲,可这在商贾之道不过是常规的博弈手段而已。进入新的行商行当,总得打听清楚门路,才好选择合作的人选。虽然不光明磊落,但也无可厚非。” “若不是严氏所行有碍,草民也不会冒着被他们发现的风险深查下去。大人细想,这对草民又有什么好处呢?” 听到这段话,邢永开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确实。 如果裴子徵真得是唯利是图之辈,完全可以对此事置之不理,怎么会在自己的势力,还没有发展到足够强大的情况下,因为担忧民生而螳臂当车呢? 要不被严氏发现,丢了性命:要不被自己怀疑,永不翻身之地,之前的心血都打了水漂。 换作大部分商贾,是不会有这个胆量和决心,坦诚相告的。 刘诸青颔首,看了一眼邢永开。 邢刺史立刻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也相信这个少年的本心。 共事这么多年,邢永开当然了解这位老搭档的性格,看着谦逊温和,实际上很有原则,外柔内刚,不是徇私之人,他是真得觉得这少年人不错。 裴子徵说完,又俯身而礼:“严氏狼子野心,草民斗胆猜测,他在盐场的布置,和他想要投靠的京中贵人不无关系,若是真坐视他们得逞,严氏在邝州的势力会越来越强大,总有一天将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草民无能,但愿意唯大人马首是瞻,以此身为大人驱驰,为大人排忧解难!” 邢永开久久凝视着她匍匐的身影,仿佛想剖开她的头颅,看清楚里面的真实。 这样长久的凝睇,让人如履薄冰,身心都极度紧张。 “好!” 片刻,邢永开终于说了这么一个字,裴子徵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本官给你这个机会,好好看看你的本心和宏图!” 他确实需要这么一个人,破邝州的僵局。 即使后面裴子徵违背了今日的慷慨承诺,他的身家也不像严氏这样的庞然大物,不会给邝州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害。 赌这一把! 不多时,裴子徵被官差们从府衙大堂里带了出来。 “怎么样了?” 萧书眠看到她,连忙问道,眼中难得浮现关切。 “放心。” 裴子徵拍了拍她的肩膀。 有了邢刺史的支持,严氏的陷害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都不用她费劲,自然有人解决好。 一如裴子徵所料,很快,司法参军审理了此案,以严氏证据不足为由,驳回了千山金碧对培元堂的控告。 不多时,崔扶山和杨铭又在百姓的眼中演了一出好戏,让官差当众,“意外”从千山金碧的掌柜家里,搜出了遗失的百鸟钗。 官府立刻张贴了告示,罚了严氏。 一时间,百姓议论纷纷,街头巷尾传得到处都是,倒是挽救了培养堂因为此事而产生的信誉危机。 更重要的是,这一回吃亏的人,可是严氏! 在邝州搅弄风云这么多年的严氏! 百姓们怎么能不兴奋?将不畏豪强的司法参军吹了一通,连带着因为对严氏的旧怨,言语间狠狠踩了对方一头。 培元堂的生意也变得更好了,多了许多慕名而来观望的人。 就在当日,裴子徵带着崔扶山面见了邢永开,向刺史大人详细禀告盐场之中的异常。 “大人请看,这是草民根据扶山从盐工那里打探的消息,以及盐池变化记载而估算的报表,以及严氏运输的几条路线。时间匆忙,画得粗浅,其中细里,还得劳烦府衙探明。” 邢永开将东西翻了好几遍,斗大的眼珠子黏在裴子徵身上不动弹了。 好一会儿才道:“你这个小子,可有想过不做商户,来州府做事?” 他看这个裴子徵,识文断字的,写文书也条理清楚,若是进入他的州府,一手调教,必能成个能吏。 他可缺人了! 裴子徵:“……” 虽然她之前在心里戏谑,说皇后娘娘安排的新身份十分妥帖,即便她进州府做官儿,也不会查出来什么问题,可不代表她真得就想当官啊! “多谢大人抬爱。”裴子徵讪讪,“不过,嗯……小子还是对做生意更感兴趣。” “嘿,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邢永开吹胡子瞪眼。 刘诸青也是哭笑不得。 天底下竟然还有面对一州刺史的赏识无动于衷,只想做商户的人?真不知道是该说他傻,还是犟! 不过,邢永开向来直爽,见她直言拒绝,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欣赏。 又对崔扶山道:“你大哥和本府说,你轻功了得,能飞檐走壁,你且走一个给本府看看!” “……”崔扶山怨念地看了一眼裴子徵。 “好大哥”挤眉弄眼:好扶山,你就表演表演,把刺史大人哄好了吧!这可是咱们的大靠山! 等到崔扶山面无表情地在公堂的大梁上,灵巧轻盈地走了一圈,邢永开忍不住抚掌而叹:“好功夫!你大哥果然没有虚言!” 自觉被当作猴子耍的扶山,意意思思地跳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用眼神跟裴子徵诉委屈,就被刺史大人拉住。 “崔小郎君啊,正好本府这刺史府里,也缺一位武艺高强的武官护卫……” 刘诸青用手捂住脸,忍不住偏过头去。 大哥,咱们州府确实是缺人,可你也不能只逮着一只羊使劲薅吧! 同一时间,京中御史落榻的行馆里。 霍且望着手上的一封信,眉头紧蹙。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御史之愁 霍且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从前年开始便投靠了太子温祈。 这一次南下,更是背着太子交代他的重大任务而来。 只可惜,和他一起来此的,还有两个不对付的冤家。 徐弼是戚相门生,老奸巨猾,又熟知户部事务,会钻篓子,而且他就是南府人,在这里很吃得开。 而另一位,虽然年纪轻轻,看上去吊儿郎当,到现在也还是优哉游哉,没个正型,不像是来巡盐,倒像是来游玩的,可到底是皇帝那边的耳目。 青年人生得好看,嘴又甜,万一在陛下那边多说了一句,少说了一句,自己就玩完。 要说最难做的,便是他们这些夹在皇帝和太子之间的臣子了。 可是为了前程,有些艰险又不能不承担。 这不,一到了邝州,霍且便赶在戚党那边,率先和本地的严氏搭上了门路。朝廷此次对南府施加的恩惠政策,名额有限,为了达成这个联盟,属于严氏的那一张票目,他必须先那两位一步拿到手。 好在严氏也是个懂事的,不仅立刻对太子殿下表了忠心,还奉上诸多宝物,只收取面子上掩饰的一点费用。 而这笔费用,其实还是从严公子的私账里走。 其中最让霍且满意的,便是那支普天之下绝无独有的,捻金丝翼银错百鸟钗。 甚至得了忻郡王殿下的注意,在信中再三强调:“一定要将那百鸟钗尽快带回京城!马上就是荻阳郡主的生辰,本王要以此钗送给妹妹做生辰礼,你们须得万分上心!” 荻阳郡主是忻郡王一母同胞的妹妹,兄妹二人自然是感情深厚。霍且还知道,郡主嫁入戚氏之后,受了不少委屈,让太子府十分不满。 郡王要这根百鸟钗,一来是为了安抚,二来其实也有给郡主撑面子的意味,代表了太子府的脸面。 可是这样重要的东西,严氏竟然说失窃了! 更气人的是,那嫌犯还被邢永开包庇起来。 可不等霍且兴师问罪,百鸟钗又当众出现,一切成了严氏的“贼喊捉贼”。 “本官不想知道你们严氏,在邝州有什么小九九!只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你们严氏自己丢了脸面不成,还差点拖累本官!” 要是百鸟钗真得出现问题,太子和忻郡王怪罪下来,严贡熙的脑袋能赔偿他的前程吗! 更重要的是,严氏和州府的龃龉,会不会让盐政恩策的施行产生问题? 今日,严贡熙亲自送来了百鸟钗,亲自给霍且赔罪,但霍且还是不能满意,尤其是看到那百鸟钗,怎么看都觉得没有之前严氏描述出来的惊艳。 这可是要上奉给郡主的。 就这样的货色,能让郡主满意吗? 于是把严贡熙又痛骂了一顿。 “严公子,你还是抓紧时间再找金匠改进吧!还有,盐场那边,也不能有任何疏漏!” “大人放心,放心!小民一定会好好完成!” 而此时此刻,霍且手里拿着的这封信,更是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启州那边,戚韫大力招揽盐工,找到了新的盐矿?这是真的吗!” “大人,千真万确啊!我们的消息还迟了一步,徐弼那边怕是早就知道了。折子送到京城,陛下连声赞了戚韫好几声呢!”辅官瑟瑟道。 这可不妙! 本来南府巡盐,就是戚氏和太子党的拉锯之战,现下东陵那边,戚韫却崭露头角,让戚氏占了上风,自己这边压力更大了,相当于又多了一个无形又强大的对手。 “这个臭小子,怎么偏偏就他运气那么好,什么好事都占了呢?老天爷也太偏心了吧!”霍且百思不得其解,连连骂天,“启州那种破地方,鸟不下蛋鸡不拉屎的,居然还让他找出来盐矿了!” 就在霍且头疼的时候,不速之客上门了。 “霍大人好悠闲啊,这个天气窝在房中,也不出去逛逛?” 来人穿着身布衣短打,要不是一张脸太出色,霍且差点没认出来,让人把他打出去。 悠闲,悠闲个屁! 天底下哪里有比你悠闲的人了! “晏世子不请自来,本官这里可没有好茶好菜相待。” “霍大人这样冷淡,实在是让崇钧伤心。”晏崇钧一拱手,“我不过是多日不见大人,有些想念您罢了。” “……”霍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即便是再英俊的公子哥,款款深情地说这种话,他也只觉得作呕。 “晏世子,本官已经有妻儿了,不好此道。” 伶牙俐齿如晏崇钧,此时也难得语塞。 他望了一眼霍大人黑炭似的脸,和腰间一圈富贵肉,挠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样自信的错觉? “崇钧听说了近来那所谓的百鸟钗之案,心里十分好奇。”他赶紧切入正题,“霍大人眼光奇高,能够得您青眼的,必定是不凡宝物。您也知道在下的德性,平日里做公务,只能跟着同僚们浑水摸鱼混日子,可是一遇上赏玩金器,就心痒难忍了。 若是不能一饱眼福,只怕睡里梦里都记挂着。” 这个话霍且倒是深信不疑,谁都知道广陵侯父子是什么样的人,一对废物蛐蛐,可以和被陛下贬去宜州的那一位,合称个风雅三废。 担了这样的重任,却什么都不懂,也不过问,这恰恰是霍且和徐弼最想看到的。 最好一直到回京,这公子哥儿都别插手最好! 如果自己能够借着这赏宝的事情,和他套了近乎,之后的公务,自己也能比徐弼抢得优势。 比如,晏崇钧写折子,定人选的时候,有什么不懂的,自己不就能多“指点指点”了吗? 于是立刻派人将百鸟钗奉上。 没想到,晏崇钧将这百鸟钗看了又看,竟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霍大人,你是不是被人哄了啊,严氏倾一族之力,凝南府金匠心血打造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这捻金错银的技艺,虽然说确实不错,但在京城也不算稀奇,这金钗的花样,更是寻常。 这样的金钗,也值得大人费那么大手笔吗?” 霍且听了心头火气,可偏偏这个纨绔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连其中有那些具体技艺都说出来了,和严氏夸夸其谈的差不多。 看来,他确实是其中行家。 第一百八十九章 探查盐场 “呵呵,晏世子,你在邝州这么久了,应该也逛了不少地方。那依你之见,这邝州府,还有没有比严氏更精湛的金匠呢?” 晏崇钧摇了摇头:“说实话,没有。邝州这小地方,能有什么能工巧匠,要说梓州那边,倒是有几个名气甚大的金匠,可以和京城的相提并论。霍大人,我不知道你买下这百鸟钗是为了给自家女眷用,还是送人。 若是自用或者送给亲朋好友,倒是还可以……” 霍且的神色紧张起来:“那若是想,进奉给上面的呢?” “这——那霍大人还是在考虑考虑吧。”晏崇钧道,“上面什么珍奇瑰宝没有见过?百鸟钗哪里能入她们的眼?霍大人还不如选什么南府本地的特产,京城里决计买不到的玩意儿,以新奇致胜呢!” 霍且满腹愁肠,在心里把严贡熙骂了个狗血淋头。 没见过世面的南府小商,把他们家的金匠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自己都被忽悠进去了。 现在想想,严氏根本是想借着自己的门路,把他们家不响亮的招牌,在京城里打响吧! 若是荻阳郡主嫌弃,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他? “世子可有什么建议呢?” 晏崇钧富贵公子哥儿,比他这个大老爷们更了解这些王孙贵族们的喜好。 “看来大人是要送给上面的了。不知道具体是要奉给哪一位贵人?” “这——” “送东西讲究的是投人所好,霍大人不说清楚了,本世子也不好给你出主意啊?当然了,大人若是为难也没有关系,我也理解。” “不为难不为难。”霍且连忙拉住了晏崇钧,说明了前因后果,“其实是忻郡王托我,给荻阳郡主准备生辰礼呢。 晏老弟,你看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这就变成“老弟”了,变脸真够快的。 “原来如此。”晏崇钧暗中颔首。 看来霍且果然是想把严氏引荐给太子府,不然忻郡王不会掺和进去。 听说温泓在京城出了好大一个笑话,为了妹妹扮作女装,潜入戚府,却被戚家人逮了个正着。现下已经成了梁京贵族们的饭后笑料。 众人都乐得见太子党和戚氏狗咬狗。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温泓躲还躲不及呢,要不是万分重要,才不会插手霍且和严氏的事情。 “我倒是可以给老兄出个主意,只是……”晏崇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个为难的表情,“我也算是奉命南下办差的,可是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也没带什么人手,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什么头绪。实不相瞒,我这心里面愁着呢,不晓得回京后,怎么交差。” 草包就是草包。 霍且在心中不屑。 果然,晏崇钧这是等着自己帮忙指点,或者随便给他个什么盐场盐商的安排文书,到时候好上交。 这倒是正合他意。 “你放心,老弟,有我呢,绝不会让你难办的。”霍且想了想,“这样吧,严氏手底下,还有几个小规模的盐场,你让你的人去对接一下。要是还有不懂的,回来之后咱们再商议!” 就这公子哥儿,估计去了也是一头雾水,到时候还是得要他来帮忙,他也能往他的文书里塞一些名单…… “真是太感谢你了,霍老兄!”晏崇钧真情实意道,“你可比徐大人好说话多了,那个老头儿……唉,不提也罢!” “徐大人年纪大一些,人自然古板一些。不过我说的那个——” “你放心,我今天就派人去搜罗!正好我这段时间在邝州也认识了不少懂行的人呢!” 等到晏崇钧离开了霍且的住所,二人皆是心满意足,都觉得让对方进了自己的圈套。 几天后,匡平盐场。 这是整个邝州最大的盐场,位于邝州南部的雅风,坐拥着整个南府最大的盐湖。虽然归于桂氏的管理,但是自从这一代的严氏和桂氏联姻之后,匡平盐场本质也就成了严氏的东西。 一排面目黝黑的民工,正挑着一担一担的盐泥经过,时不时地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擦汗。 “今天的任务必须加紧完成了!哎哎哎,你们这个小队的人,是不是在偷懒啊!”监工手里拿着一条鞭子吆五喝六,站在高处监视着每一个来往的民工。 盐场进出的地方,还有许多护卫严格检查。 “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大爷,我们是来送饭的,王管事说了,这几日兄弟们辛苦,他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顿好的,您看?” 一个憨厚的汉子将手里的筐子打开,扑鼻的香气立刻飘了出来,让守门的护卫忍不住耸动着鼻子。 “好菜啊……这么香?让爷看看都有什么好菜!” 那汉子立刻将一个食盒打开,意会地夹起来几块葱香烩肉,孝敬孝敬护卫。 “嗯嗯!” 护卫吃得满嘴都是油,还想再把手伸进去,却被汉子拦住,为难地笑了笑:“大爷,别让我们难做啊,王管事还在里面等着呢!” “嗯……行吧,你们进去!” 护卫见这送菜的就是这么一个汉子,还有后面推着推车的两个少年,查看了推车里面的东西,确认都是饭菜,放下心来,让人进去了。 如果他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这个汉子走路的姿势,绝对不是什么寻常饭馆的伙计会有的。 “就是这里吗?” 到了地方,汉子问道,脸上不复之前的憨厚。 他乃是邢永开的属下,名叫孙泰,很得其信任,此番也是奉命前来探查匡平盐场的内里。 一旦拿住了确切的证据,州府就能名正言顺地捉人了。 “这边这个方向,一共有二十个盐室,按照他们的排班,今夜会额外熬盐的是这几个。” 崔扶山从衣兜里掏出来图纸,指给孙泰看。 和盐场里原有的兄弟们会了面,将那些掩饰用的饭菜交给了对方,几人立刻准备行动。 借给盐工们分发饭菜的过程,熟悉整个盐场的环境地势,以及守卫人的巡防安排。 到了明面规定的时间,没有任务的盐工们慢慢散去了,往棚子里睡觉。 天渐渐黑了。 崔扶山望向了裴子徵:“你能行吗?若是发生了什么危险……” “这件事情没有我不行,放心,我会自保的。”裴子徵摘下来腰上一个小袋子,对着他眨眨眼睛,“我都准备好了,如果真得被发现,我们也能及时逃走的。” 第一百九十章 私运官盐 此前,崔扶山发现匡平盐场,在严氏的授意之下,额外产盐严重超出了朝廷规定的份额,并且将这一批违规的盐偷偷转移了。 这一次,他们便要一路追查下去,找出这一批盐的动向来。 三人趁着夜色,潜藏在了崔扶山之前找好的地方,躲了起来,静等盐场里面的动静。 暮云四合,万籁俱静。 裴子徵被崔扶山和孙泰夹在中间,感受着夜风的吹拂,冻得打了个哆嗦。这个地方比州府冷,又是山风,现在还是秋冬时节,裴子徵庆幸自己多穿了两件,不然只怕没等到严氏动手,自己就先冻死在这里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崔扶山肃然道:“有人!” 他的耳朵灵敏,听出来一队匆忙领乱的脚步声。 孙泰睁大了眼睛,只见苍茫夜色里,一队人马果然推着几个推车,从盐仓里走了出来,却不是白天通常的运输路线,而是拂去了草叶树丛,露出了一条被可以遮掩起来的小路。 “快,跟上去。” 这时候就显示出来裴子徵来此的必要性了。 夜里本就看不清楚,还是这样隐蔽崎岖的小路。若不是有裴子徵这样经验丰富,对地势路线记得格外清楚,而且夜里也能看得比常人清楚的人在场,即便他们找到了对方的目的地,下一次也记不住怎么走。 崔扶山和孙泰二人轻功好,擅长隐蔽,为了能快一点,崔扶山便把裴子徵背了起来,走在前面,看她的手指指路。 苍茫夜色如同鬼魅,将人马们无声无息得吞没了。 这些人也知道事情见不得光,所以不曾点起火把,竟然是全凭着感觉赶路,可见他们对此事的熟悉。 显然已经这样运送很久了。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裴子徵努力记下他们拐弯前进的方向和路程,额角慢慢沁出冷汗来。 一条蜿蜒复杂的路线,在她的脑海里渐渐成型。 这都是从小练出来的看家本领。 从第一天跟着爹远行做生意的时候,爹便和自己强调记路的重要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一直有意训练这项技能。 当初护国寺遇险,就是靠着这个,她才能带着戚苒逃出去,等来援助。 又跟着拐了两个弯,对方的速度慢了下来。 崔扶山眉头一蹙。 裴子徵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和他对视一眼。 水声。 这个地方是…… “你们,去那边看一眼!” 似乎是将近目的地,那群人变得愈发小心谨慎起来,开始命令手底下的人巡查四周,防止有人跟踪。 快躲起来! 崔扶山连忙把背上的裴子徵放了下来,一把按下她的头,三个人往石头缝隙里面躲。 好在实在是昏暗,对方也想着尽快结束任务,随便搜了搜,没发现异常,便往回聚集。 “这里是……河岸,他们要通过水运把盐运走?”裴子徵蹙眉,“难道不怕盐进水受潮吗?” 孙泰道:“像匡平盐场这样大规模的盐场,自然有特殊的保存方法确保盐不受潮。如果再用其他货物掩饰,官府搜查的时候,一般更加不会往盐这方面去想。” “有船只在接应他们。”崔扶山道,“孙头领,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原本以为严氏是有什么私下的盐仓,他们找到地方,带着人埋伏来就能一网打尽。可现在对方原来是将东西运上了船,然后通过水路转航,去往不知名的地方,他们只看着地话,任务就等于没有推进。 万一下一次多带了人过来,对方察觉到了,提高警惕,又换了地方,或者严禁外人进入盐场怎么办? 孙泰忖度:“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对方却有二三十人,只怕……” 这三个人里,还有一个弱不经风,不会武功的裴子徵。 “动手吧。”裴子徵却比他们二人都要沉稳锐气,“对方人数虽然多,但是长途跋涉,正是疲倦的时候,以扶山的功夫,足以以一当十。而且,我还带了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 孙泰不明白,崔扶山却听懂了。 是那用西域药物制成的迷药,当日刚来邝州的时候,撂倒匪徒的就是那东西。虽然药效时间有限,但是效果十分猛烈。他和孙泰二人,足以把握住那段时间,将这些人拿下。 有了这些人作为人证,还有那船只里的盐为物证,匡平盐场是怎么都躲不掉的了。 “……好!” 三人慢慢逼近,就在裴子徵准备发号施令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了刀剑出鞘的铮鸣之声,接着是几道凄厉的嘶鸣。 浓烈的血腥味,慢慢散了开来。 不对! 裴子徵睁大了眼睛,努力分辨其中情境。 “他们起了内讧?” 原本以为是严氏同伙的船上的人,把东西慢慢搬上了船只,而后那领头的人不知道和船上的人说了什么,对方便亮了刀子。 运货的人惊慌失措地试图逃开。 黑暗中,却听见一道粗犷的男声:“有人跟过来了!给我搜!一定要把这里挖地三尺!” 三人皆是一惊。 他们距离那边并不相近,怎么会这么快就被人察觉? 而且那船上接应的人,比他们想象的人数更多,作风也更加毒辣。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猖狂,二话不说就要杀人? 崔扶山正要拔出佩刀,却被裴子徵按住了。 “他说的不是我们!” 话音刚落,便觉得仿佛有数道身影从黑暗里慢慢爬显现了出来。 “这群废物,被人跟了这么久也没有发觉!”那似乎为首的男人骂骂咧咧好几声,“给我上,把这些人都杀了!” “可是,若是严氏……” “都这个时候了,官府的人显然已经发现严氏的动作了,咱们还管他们呢!呸!” 激烈的厮杀,在黑暗里交织一片,混乱喋血。 “这……府君没说还派了另外一队人马啊?”孙泰疑惑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不确定是敌是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看得最清楚的裴子徵盯着远处的刀光剑影,心下一动,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微妙情绪。 “扶山,你背我上去,我看个清楚。” “好。” 她艰难地望远,辨别着厮杀的两方人,只觉得其中一人的身影,分外熟悉。 这是—— “扶山,我们上前支援!”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在她怀里 什么? 崔扶山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问,拔出了腰刀,飞身上前。 从第一天跟着她开始,他便已经学会了先听令再求解。 望着崔扶山飞燕惊鸿似的身影,杀气重重地冲上去,孙泰不认同道:“那群人应当还没有发现我们,我们不该暴露的。” “对方和运货的那些普通盐工不同,从他们杀人的利落来看,就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这个地方没有太多掩物,一旦坐视船上那些人把另一波人马杀了,我们也决计逃不过去。”裴子徵快速解释了一下。 虽然刘诸青安排了援兵,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都埋伏在了盐场之外,还得发出信号之后才能赶到。若是坐以待毙,只怕不等援兵抵达,他们要已经落入这些人的手中。 还不如两方联手,先把最麻烦的解决了,更有机会。 “可是万一那一波人也是来者不善呢?” “不会。” 裴子徵看了一眼战况,语气焦急起来,将腰上的袋子交给孙泰:“没时间了,回头再解释!孙大人,迷药在这里。你的轻功好,烦请您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配合扶山撒到那些人身上!” 这西域的迷药,孙泰之前就听刘诸青说过,十分好奇它的效果是不是真得有那么惊人,一直想亲眼看看,所以这一次行动之前,也快速同意了裴子徵的计划。 “好!” 浑水摸鱼的三个人,顺着裴子徵指向的方向,加入了这一场混战。 搞不清楚状况的运货盐工,一时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一方的,愈发惊慌,几乎是抱头逃窜。 他们都只是邝州的寻常百姓,顶多是比一般人多点力气而已,本以为今天是和之前一样,把货物送到目的地就行,谁知道会遇上这么几波杀神。而所谓的在船上接应货物的“自己人”,竟然还杀了他们的领头人。 愈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只能凭借本能逃窜开来。 “饶命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这样的溃逃给了裴子徵等人行动的机会。 孙泰和崔扶山以最快的速度,制伏了其中几人,捆缚起来作为人证。 而另一边,那不知名的一拨人,已经和船上的贼人,杀得难舍难分起来。 裴子徵辨认出来,他们只有四五人,功夫虽然好,但人数比船上的人少得多,很快被团团包围起来。 其中有一人微微手忙脚乱,好几次没能躲过船工的刀锋。 “受死吧!” “不是吧,真往人脑袋上来啊!” 那人身影翩跹,如同游龙转凤,险而又险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攻击,然而他的身法有多么灵巧,脸上表情和语气就有多么狼狈。 “啧!主子!我都说了让你别来,还得我们费心帮你躲!” “你就这么和你主子说话的?我在家里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低了是吧?”清岭哀叹一声,“我不来?我若是不来,看你们几个被州府的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再这样下去,等到回京的时候,只怕老爹养的那只小白,都能骑在他头上撒尿! 他被另一个护卫,如同拎鸡崽似的,拎出了几道寒芒之间之外,差点没站稳,舒了一口气。 “好险。” 这一句庆幸刚落,长气还没有完全舒完,下一瞬又一个大汉砍了过来。 对方脸上的刀疤凶狠无比,眼神戾气横生。 剁人骨头的姿势,比他当学徒时剁猪骨头的姿势还熟练,仿佛手刃过几百个他这样的小白脸。 “主子,小心!” 来不及躲避的清岭察觉到背后风声,心下凛冽。 完了。 正以为这一次自负的他要马失前蹄,见了血,已经连痛呼都做好了准备,却听得“吭”得一声,刀光四溅,兵器相接。 汉子的砍刀被人蓦然拦住,利刃相击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粉末落到了那汉子身上。 清岭眼睁睁见那原本还一脸大杀四方的凶徒,双眼陡然迷离起来,身子就晃晃悠悠了。 “——快屏息!” 闻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 有点上头。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口鼻。 “都说了让你屏息!” 这个声音…… 清岭感觉愈发晕晕乎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好端端听到她的声音呢? 昏迷过去之前,他偏过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身子一软。 “嘶!”裴子徵倒吸一口凉气,双手也被迫跟着一沉,好歹将人接住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晏世子看着清瘦,原来这么沉! 小红看到她,连忙对其他人说:“自己人!” 另一边的崔扶山已经杀疯了。 狼崽子自从跟了裴子徵,这么久以来都被迫茹素,干的都是护送夫人,教单脚站都站不稳的主子练基本功,飞到梁上给红脸大官耍猴看……还有吓跑邻居家的阿黄这种事情,一直没能痛痛快快,毫不收敛地打一场。 直到如今,才算是把压抑了这么久的战意发泄了出来。 犹如一把被迫韬光养晦的宝刀,一夕出鞘,触之见血。 那些悍匪原本见他年纪小,还不以为然,被连续掀倒了好几个兄弟,才意识到了对手的棘手,重视起来,互相使了个眼色。 以多对一! 崔扶山扛住了迎面一个拳头,眼尖地发现了飞身扑来的孙泰。 二人隔空对视一眼,第一次联手却万分默契,交错间快速地交换了身位,白色的迷药登时盖了匪徒们一脸。 …… 裴子徵艰难地半扛住清岭的一条胳膊,被压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把他们都绑起来!” 一刻钟后,在恶徒们恢复苏醒过来之前,众人终于将之都五花大绑。孙泰官衙出身,深谙捆人之道,看得裴子徵津津有味,蹲在一旁又学了个新技能。 “大哥,你……你学这个做什么?” 她跃跃欲试的眼神,看得崔扶山心底发毛,咽了咽口水。 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成为她尝试的对象。 “以防万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用了呢。”裴子徵仿佛看出了他的内心所想,摸了摸他的头发,“哪一天你不听话了,我就这么把你捆起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见你如是 等到州府的援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岸边一溜七荤八素的粽子。 崔扶山就守在那几个为首的悍匪身边,只要看到有人醒过来,就给对方一拳,再把人打昏过去。 如此反复三四回,那几人无一不是鼻青脸肿,眼睛乌黑。 裴子徵合理怀疑,剩下的其他人一直不醒,是看到了同伙的现状,乖觉地装睡下去。 “扶山啊,你的手不痛吗?我这儿还有一些药呢。” “有拳头,何必浪费?这药制作起来麻烦得要死。”崔扶山瞥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败家子,“大哥,还没被柳先生唠叨够呢?” 官府的人将悍匪们擒拿住,戴上了手镣脚铐,孙泰也走向了另外那波人。 “几位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刚刚他们齐心合力,但这些人偷偷摸摸追踪匡平盐场,也是形迹可疑,他必须问清楚了。 对方一共有四个人,除了昏迷的那个人以外,其余三个人都是练家子。尤其是其中两人,以他的毒辣眼光,立刻看出了对方不仅身手不凡,而且身法武艺又快又狠,走的是暗卫的路子。 绝对不是什么江湖草莽。 然而,那两人只是护在了昏迷之人的左右,一言不发,仿佛两个哑巴。 唯有那个壮实些的第三个人答道:“这些问题,待我家主子醒过来,自然会回答大人。” 主子?那个昏过去的,是他们的主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冲锋陷阵的主子,真够……平易近人的。 若是没记错的话,刚刚这几位护住主子的动作,没客气到哪儿吧,把人跟个陀螺似的推来转去。 裴子徵将清岭横放下来,头靠在自己腿上,从衣襟里掏出个药瓶,倒出药丸喂了进去。 结果这人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 不至于吧?这药效时间有限,即便他那个时候吸的多,也决计不会昏迷这么长时间。 难不成世子和别人的体质不同,或者是药性冲突,把他脑子药坏了! 裴子徵心里“咯噔”一下,连连念了好几声佛。 那她可真是好心办坏事,罪过大发了! 结果正是沮丧,手指却触摸到了什么软软的,特别烫的东西。 接着,便觉得手下抑制不住地激灵了一下,又立刻一动不动了。 那是清岭的耳朵。 “……” 裴子徵面无表情,将他的两只耳朵往两边一拉,语气凉凉:“道长睡得香甜否?打算什么时候从我腿上起来?” 身下的人浑身紧绷起来,纤长的睫毛颤抖了两下。 紧张得可怜兮兮。 清岭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确实早就醒了,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这件事情。 而且还偏偏让心上人目睹了这么丢脸的画面,更是觉得心乱如麻。 一想到自己当时那个狼狈痴呆的模样,他就觉得难堪。 还是先装死吧! 然后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他最擅长这个了! “道长?你再不起来,我就让扶山把你扔出去了。” “……” 好无情啊。 清岭无奈地睁开眼睛,还熟练地变出了一张十分虚弱迷茫的脸。 仿佛下一瞬就要柔弱问道:“我是谁,我在哪儿”了。 然后立刻装模作样地从她身上弹射开来,道了谢。 “不用谢,你去和那边几位官府的大人解释解释,为什么在这里吧?”裴子徵眨眨眼睛。 清岭愣了愣,忽而道:“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从始至终,他在她面前饰演的都是一个云游四方,不断改变身份的奇怪道士。 却偏偏出现在这里,追查起盐场的事情。 总不能是对官吏感兴趣了,想加入州府给刺史分忧吧? 裴子徵平静道:“道长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或者不解释也可以。反正从始至终,你我结交的身份都在不断流转变换,维持到如今,靠的从来都不是身份,而是别的不会变的东西。” “比如?” “比如性格?比如意气相投,比如为人处世的原则?”裴子徵笑了笑,“又比如道长的厨艺?” “……” 清岭望着她平和的眼神,忽而觉得有什么一直压在心上,很沉重的东西,一夕之间消散了。 现在的她是这样自由自在,无论是心还是身体,又是这样坚定稳定,不会轻易被什么动摇。 反而是他,一直被牵绊着,束缚着,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我明白了。”清岭也笑了,“无论如何,出现在你面前的每一个我,都是真心真实的。而总有一天,我会坦然向你展现我的全部。” 二人相视而笑。 明明没有做什么,却觉得有什么隔在彼此之间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见你如是,万般自在。 “不好意思停一下,先打断二位。” 孙泰将一只手划在他们俩中间,强行停止了这场不顾他人死活的诉衷肠,看向了清岭。 “麻烦这位先向我等,展现一下你的全部吧?” 身份可疑,夜探盐场,现在还若无其事地聊天,当他们这些官兵都是死人吗! 而且,说起来,他们两个大男人,刚刚一声不吭地盯着对方看,还一边看一边笑,这也太肉麻了! “……” 旁观的小红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丢脸地低下了头。 望着孙泰等人虎视眈眈的眼神,清岭掩饰地咳嗽了两声,背对着其他人,从衣襟里掏出了一道令牌。 “等见了你们刺史大人,我自会解释。” 孙泰原本的表情还十分狐疑,直到凝视着那令牌,认出来上面的字,表情陡然变了。 “钦……钦……” “谁要跟你亲!”清岭捏住鼻子,一脸嫌弃地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我是出家人,不好这口啊。” 孙泰噎了一下,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平静下来。 “立刻整队回州府!以免对方来人,事情又生变!” “是,大人!” 官兵们不明白,孙大人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立刻就不再质询这个可疑的人,但皆听从号令,整队出发。 那三个人走了上来。 “我无事。”清岭道,“跟他们一起回州府吧。” 也是时候见一见邢永开了,他要在邝州的事情,早晚都避不开这个主事之人。 “知道您没事,乐得眼角的褶子都多了几道了。”小红道。 “你这个混蛋小红——真得有褶子了?” “……没有,您还是那么年轻英俊,大姑娘小媳妇见了都走不动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 府衙争端 邝州府衙。 “这一次多亏了裴小东家果断,虽然过程出了些意外,好在有惊无险,吾等不负府君所托,已经将涉案之人尽数拿下,缉拿入狱。” 孙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邢永开汇报完毕,又特意强调了培元堂的那迷药功效。 “如果这种药能够大量产出……” 以后官府抓人的伤亡不就可以大大减少了吗? “不可。”刘诸青却断然道,“府君,早在末将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迷药的威力的时候,便和裴子徵商议过此事,得出的结论是,不仅不能大量产出,还必须严格控制。” “为何?”孙泰不解。 这样的神兵利器,自然应该让兄弟们人人都带着,万一不敌,不用见血就能制伏歹人。 “且不说这种迷药的制作十分复杂,稍有误差就会失败。就说它的药效,之所以对我们梁人而言如此显着,就是因为它不常在中原出现和使用。而一旦用得多了,我们的身体习惯了,它的效果就会大大下降。 而另一方面,若是大量生产,就会有泄露和滥用的风险,到了不轨之徒的手里,用来违法乱纪未免也太方便好用了。” 闻言,孙泰才明白其中道理。 邢永开道:“此番事急从权,才让裴子徵和你等用了此物,等到严氏之事完毕,本府会将包括这种药在内的数百重西域之药,上报朝廷。待太医署检验,凤阁鸾台也颁布了相应的法度,朝廷有了一套严格管控的流程,才算合乎法令。” “属下知晓了。” “对了,你刚刚说那一晚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四个人也在现场?” “正是如此。”孙泰迟疑道,“那几人中的为首之人,现下就在府衙外,说要亲自见府君。” “嗯?” 孙泰凑到了邢永开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 邢永开原本就大的眼睛,顿时瞪得如同铜铃,往孙泰头上重重一拍:“你不早说!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州府府衙外,侧门的台阶上,乱七八糟地坐了几个人。 “主子,今天的太阳日光好暖和好舒服啊。” 小红坐在清岭身边,被太阳晒得一脸幸福满足,昏昏欲睡地往他身上倒,试图半靠着偷懒一二。 “——停!”清岭冷酷地伸出一根手指头,顶住了他歪过来的胳膊,嫌弃道,“小红,你是不是又重了?” “我没有。”小红断然否定,“一定是主子这段时间太辛苦,瘦了,所以觉得属下变重了。” “来,持风,你来。”清岭将指改掌,一掌将小红推到了另一边坐着的护卫身上。 “……是。” 持风大抵已经习惯了这对主仆的奇葩,尽职尽责地把肩膀送给小红睡。 王世子离开京城之前特意交代了,让他和持云一路保护晏世子,唯他的命是从。 那不管晏世子是要他去杀人放火,还是给这个呆呆的随从当靠垫,他自然都只好听从。 “我们就这么坐在这儿,是不是不好?” 唯一站着的持云,望着来往的百姓,朝着他们投过来的隐晦目光,仿佛在看什么不怕死的疯子,掩饰地背过身去。 好丢人啊。 跟着晏世子南下几个月,他感觉自己脸皮都厚了许多。 “州府那个人非要先禀告公务,不让我们一起进去,那我们也只能等了啊?”钝感十足的小红摸了摸台阶上的灰尘,“我刚刚特意擦干净了的,不脏!他们州府的下人还挺勤快……” 身为堂堂钦差,侯府世子,被人晾在门外就算了,还是侧门! 结果这几个人,不仅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挽救一下世子所剩无几的威严,竟然还自觉反思起来了! 持风一掌盖在脸上。 连持云这小子都被带着这么没出息,还能不能好了? “哎哎哎!起来!” 几人还在心思地对着太阳发呆,背后忽而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这里是官衙门前!你们几个敢坐在这儿?信不信爷立刻把你们都押入大牢!” 一个棍子朝着小红的脑袋重重砸了下来。 却在距离他后脑勺一指之宽的地方停住了,一寸也前进不得。 持风用两个手指将那端部轻巧地捏住。 那官差错愕地继续施力,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张脸都憋得涨红,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压上去。 “哎呀!” 持风指风一弹,借力打力,那官差便觉得被什么无形的巨力给弹开,一屁股摔倒在了台阶上。 “哎呀。”清岭热情道,“这位官爷是累了,也想和我们一起坐?来来,我给您挪个地盘!” “你——你们!”官差惧怕地后退一步,又立刻意识到这里是自己的地盘,硬气起来,“好啊,你们这些刁民,不仅对官衙不敬,还打伤官差!你们摊上大事了知不知道!” 看这几个人穿的衣服,也不像是有什么来头的。 持云道:“这里不是大门,只是侧门,我们也是听命等在这里。” “刚刚那一下子,你们以为随便就能过去了吗?来人!快把这几个人抓起来” 那官差高声吆喝,便有几个守门的人走了出来,手里都拿着家伙什。 “念在你们是初犯的份上,爷还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识相的话——” “识相的话要如何!” 身后传来一句洪钟般的质询。 孙泰几步上前。 “大、大人,他们……”那官差结结巴巴,一根手指头指着清岭几人,还没来得及告状,就吃了大人迎面一个大比兜,目瞪口呆。 孙泰额角都冒出汗来,恭敬上前,低声道:“府君请您入内,请。” 其他官差们见上官居然对这几个这样恭敬,低下头,闻言彼此对视一眼,左脸写着“老天”,右脸写着“完蛋”。 清岭摸了摸鼻子,几百年难得有人对他这么毕恭毕敬,让他浑身都不得劲,“嗯”了一声。 “对了,刚刚你那一棍子,若是冲着一个普通百姓来……只怕对方不死也重伤吧?” 他停在那官差前,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走了。 小红几人跟了上去。 孙泰猜出了大概,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几个人。 水至清则无鱼,刺史大人虽然刚直,一心为民,可是府衙里那么多人,不可能人人都像他那样,总得有几个蛀虫。平日里没注意,总会忽视掉一些不起眼的小吏。 此番倒是捉住了几只漏网之鱼。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严刑逼供 没有人知道清岭进了府衙之后,和邢永开都说了什么。 等到他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刺史大人的……远房亲戚。 “咳咳,本官这个侄子啊,长得相貌堂堂,但偏偏八字不太好,自小就多病多灾的,几岁就出家当了道士。现在好不容易到了邝州,便来看望看望我。正好给本官的宅子看看风水什么的……” 邢永开一通胡诌,连天降大侄子的身世都编好了,离奇经历能编排出好几出戏文来,听得府衙的人一愣一愣的,信以为真。 官差们这一次人赃并获,当天就派人把匡平盐场围了起来。 有记性甚好的裴子徵引路,缴获了更多没来得及运出去的盐。 那些盐工都是普通百姓,在盐场靠着卖力气来讨生活,上面让他们做什么,为了保住饭碗他们便只能照做。现在被抓进了大牢之中,一个个惊慌失措,哭天抢地地喊冤,都不用狱卒逼问,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只可惜严氏鸡贼得很,这些人都是分批行动,知道的都是最表层的东西。 现在对于邢永开来说,追寻出来那批私盐的动向更加重要。 只能从被抓的那些接头的人身上下手了。 “那个,府君……” 孙泰挠了挠脑袋,为难道:“大人,您那‘大侄子’问我们,拷问那些贼人的事情怎么样了,有没有审出来什么,咱们是直接相告,还是……” “直接说。” “可是,府君,之前那位霍大人和戚大人来问的时候,您不是说咱们能怎么糊弄就糊弄吗?怎么轮到了这一位,反而毫无保留?” 孙泰十分不解。 作为除了邢永开和刘诸青以外,府衙唯一知道这道士真实身份的人,他虽然敬着对方,但是心里比起那两个钦差,更加不信任这一位。 一来是因为他的行迹可疑,还鬼鬼祟祟,隐瞒身份;二来是他太过年轻,比起另外两个,更像是京中的富贵公子哥儿,靠着父辈们的提携,硬塞进了巡盐的队伍里。 仿佛只要跟着玩一趟,就能拿到别人辛辛苦苦几年才能有的功绩。 邢永开闷声道:“他和那两人不同,你别多嘴,他要做什么,你暂且照办就是。” 州府大牢。 “主子,这就是邝州州府的大牢啊。”小红挨着清岭走入漆黑的甬道,低声道,“之前那官差想把咱们关进来的就是这个地方?” “咳咳。”孙泰咳嗽了一声,道,“那几个人已经被剥去了职务,遣送回去了。府君说,之后会更加严格管理府衙的吏治。” “哎,孙大人,不用紧张啊。邢伯父是怎样的人,我们都清楚!这也都是你们府衙的家务事。”清岭笑了笑,“我受他所托,只管这一次匡平盐场的事情。” “好、好。那个,就在前面了。” 刑堂里,那几个为首的匪徒都被吊了起来,身上血迹淋淋。尤其是那个最先动手杀了运盐工的,看上去最凶悍,伤的人最多,也是如今府衙要审问的头一号人物。 “这个人倒是个硬骨头,皮糙肉厚的,受了一天刑也不肯松口。”孙泰道,“只是这地方血腥重,您小心着点脚下为好,嗯……别离太近。” 他实在是怕这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看清楚了对方身上的情形,吓得吐他一身,他还得头疼回头怎么哄好了! 清岭已经没有心思管孙泰了,他注视着这几个人,表情从一进来的时候开始,就变得严肃,毫无之前的散漫之色。 “匡平盐场那些多出来的盐,到底是运往什么地方的?” “你见严氏已经落入官府的视线之中,便临时决定杀了运盐工,切断自家和严氏的关联,免得被顺藤摸瓜找上来。 既然敢做这个主意,就说明你在你们组织里的地位不低。否则怎么敢一个人就做出撕毁联盟这么大的决定?” 那人听了,只是嗤笑一声,根本不回答。 清岭慢慢走到那匪徒的面前,看到了对方身上的伤口,对狱卒道:“把他身上的伤口都洗干净了。” “啊?”狱卒一脸疑惑,看了一眼孙泰。 “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是。” 虽然不懂,但诸人还是拿来了布巾和水,洗去了斑驳的血迹,露出对方原本的皮肉。 清岭伸出手,戳在那人胳膊的肌肉上。 “……”那贼人挨了一天打,突然见这么一个清俊的小白脸跑进来,没有对他施以酷刑,反而让人伺候他,现在还这么诡异地摸他,几乎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可怕了! 之前就听说过,他们这些州府里的公子哥里,有那些好南风的,打扮得不男不女,不爱娇滴滴的女娘,就爱往生得健壮的男子身上凑! 他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州府的人见上刑对他没有用,竟然就想出来这种点子了,实在是太无耻了! 他立刻闭上眼睛,一脸视死如归道:“就算你们要侮辱我,强暴我!我也不会说的!” “……” 清岭的表情一寸寸碎掉。 他后退一步,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下巴长得像屁股,胸口上的毛发比头顶的还多。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这段时间总是遇上这么一些爱碰瓷,莫名其妙就妄想自己对他们有非分之想的男人! 看上他们?长得还不如小红顺眼呢! 呸呸呸,小红也不行! 孙泰和其他狱卒,也注目向清岭,而后下意识地离他远了远。 “……” 有病啊! 老天在上,要是让人误传出来什么,奇奇怪怪的话的,他决定不会放过此人和霍且的! 最后一点出家人的悲悯之心也没了,清岭指向持云,冷酷道:“把你衣襟里,我让你带过来的针拿过来。” “啊?是!” 清岭接过针套,一字排开,露出了一水泛着银光,粗细长短不一的铍针来。 十指动作如风,神色沉静如水,转眼之间铍针就迅速地扎在了犯人身上各处,浑身都是世外高人气质,仿佛能一手把死人扎活了,看得其他人都睁大了眼睛。 就连一直在心里,对他不以为意的孙泰,也不由得大为改观。 看来是自己小瞧了人。 最后一下子,犯人“嗷”得叫唤出声。 “哦,不好意思,扎错地方了。” 清岭一拍脑袋,顿时破功。 第一百九十五章 她还活着 众人不知道清岭到底是想做什么,就连持风和持云也是一头雾水。 唯有小红后退了一步,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熟练得令人心疼。 下一瞬,便听到那汉子发出了通天彻地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把在场各位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是疯了。 “他这是怎么了?” 狱卒们窃窃私语。 孙泰倒是听说过,人有笑穴,江湖上就有这样的功夫,根据笑穴形成了一整套针法,能让人笑个不停,今日倒是见识到了。 不过,这有什么用? 见那犯人笑得声音时而如铜铃儿叮叮当当不停,时而如老牛喘气粗粗嘘嘘,时而又似老母鸡下蛋咯咯咯,周围围观的狱卒们,也觉得滑稽至极,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孙泰:“……” 他在州府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这大牢里的氛围这么快活过! 其他刑室的人,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心生好奇,纷纷凑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孙大人来给大家伙发赏钱了呢! 清岭无动于衷,冷酷地将其中几根铍针又旋转几分,愈发用力。 那汉子的笑声便更加歇斯底里,整个人抖成一团,被捆缚起来的肌肉,因为不受控制地绷紧而青筋暴起。 如此笑了快一刻钟,汉子的眼神变得痛苦,但笑声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嘴里断断续续道:“你——哈哈哈哈哈——你——” 却怎么也表达不出完整的意思。 而他身上原本因为各种刑罚而产生的伤口,也因为肌肉的痉挛而崩裂开来,血肉外翻,血液汩汩不停。 疼痛使得汉子蹙起眉头,满脸都是汗水,沁出的汗液流了伤口满身,刺激得更难以忍受,但身体却还是因为几个穴道上的刺激,和彼此之间的联系而停不下来大笑。 到最后粗着嗓子,仿佛出不了气,脸庞从通红憋得青紫。 狱卒们慢慢笑不出来了。 甚至仿佛是感同身受一般地打了个寒战。 见犯人的眼神,从不以为意慢慢变得乞求,清岭拔下了一根针。 “现在说了吗?” “……”犯人松了一口气。 见他还是嘴硬,清岭不给机会,又扎了进去。 “唔——唔唔——” 这一次的笑声变得一顿一顿。 “看你对这几个穴位的反应,和身上肤色差异,常年在水上行走?”清岭若有所思,“青水寨?还是黑蛟寨?” 犯人的目光骤然一凝,死死钉在了他的身上。 “……” 一个多时辰之后,刑房里爆发出大哭声。 “我说!我都说还不行吗!” 清岭收回了铍针,对着孙泰一拱手:“供词的事情就交给孙大人来处理了。” 孙泰和另外几个审讯官正对着供词,争执得热火朝天,闻言连忙道:“好好好,今日有劳您了,下官……咳咳,我带您出去。” “好,若是这些人还有什么问题,你去邢伯父那里找我就好。” 然而,刚出了这个刑室,清岭的表情就变了。 只见两个人正站在过道上,也不知道旁观了多长时间,看到清岭出来,露出个奇妙的笑容。 “道长,好本事啊?今日让我等开了眼了。” 裴子徵弯着眼睛,调侃地一拱手。 清岭石化在原地。 原来,他刚刚盘弄着那浑身臭汗的大汉的模样,都落到她眼里了? 还有之后,对方急于求饶还开不了口,差点把他领子咬下来的模样,她也看到了? “那个,裴小东家,这一位是刺史大人请来的贵客,此番也多亏了他。”孙泰站在身后,见状连忙上前道,还给裴子徵使眼色。 真是要命了! 裴小东家不知道这个大少爷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他真是个闲散道士呢,若是一不小心得罪了对方,可如何是好? 崔扶山:“孙大人,你的眼睛怎么了,被虫子咬了吗?” “……”孙泰咬牙,“没事,只是有一点点痒。” “原来如此,我们培元堂有可以驱虫的药粉,便宜又好用。”崔扶山熟练地宣传起自家的东西来。 “我不是……我是说……” 不等孙泰继续啰嗦,小红心下叹息推着他道:“我知道我知道,孙大人辛苦了,正好我身上也被叮了,崔小兄弟也和我说说这药粉吧……” 硬是把其他人都半拉半揽着带走了。 只留下了裴子徵和清岭两个人。 “哎——那他们——”孙泰不死心地回头看。 刺史大人特意交代了要他来招待这位贵人呢,他不得给人家带路,再找些好馆子预备下好酒好菜? “放心放心!我们主子和裴东家是旧相识!”小红艰难地把他的脑袋掰了回去,“让他们俩聊就好!” 不一会儿,其余人凌乱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尽头。 两人之间莫名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到水滴落下的声音。 自从那一日,两人之间说完了那番话之后,之间的氛围就有些微妙。 “你来这里做什么?”清岭问道。 “刑刺史让我和扶山来帮助府衙辨认一下,那些盐工们的供词的真假。没想到正好听见这边这么热闹,就好奇地过来看看。” 两个人并肩走出了大狱。 刺眼的阳光陡然出现,清岭下意识地用衣袖给她挡了挡,忍不住闷闷道:“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裴子徵憋住了笑意。 “那你会不会觉得我手段残忍?” “……”裴子徵沉默了一下,一言难尽地望着他,“你管这叫残忍?” 对方杀人的手段比他残忍多了。 “我更好奇,你这一手功夫是怎么来的。”裴子徵拉了拉他的衣袖,露出兴味浓厚的表情,“能不能教教我?” 她也想一戳就能戳得别人笑得不能停。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碰上用处呢。 清岭停下了脚步,望着她的脸,欲言又止。 那犯人说的话,不断回旋在耳边。 “我……我们确实是黑蛟寨的,我们二当家的和严氏的那什么大公子有交情,手里又有一条隐蔽的渠道,可以确保多出来的那些盐,绕过沿途州府的盘查……” 她的脸沐浴在阳光下,浑身生机勃勃,温暖而旺盛。 清岭眼波深深地凝视着,忽而就觉得很难过,又很庆幸。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裴子徵把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不会是嫌弃我没基础,不愿意教吧? 她还活着,真好啊。 “没什么,我教。”清岭笑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鸡飞狗跳 崔扶山算是发现了,自己主子的另一个臭毛病。 看见什么新鲜东西,都忍不住去凑上去了解,每个月都想拜一个新师傅学个什么东西。 能坚持多久,不知道,反正先学了再说。 之前说要跟着他练功夫,倒是没有怕吃苦,坚持到了现在。 然后认识了柳大夫之后,又好奇起来他的医术,忍不住在学徒们听课的时候,凑上去旁听,兴奋热忱得像是遇见了小鱼干的猫。 直到柳大夫不厌其烦,把比她脑袋厚的医书掏出来,又三连发问,重重打击,让主子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就如同他崔扶山在念书上一样,半窍都不通,才算是死了心。 结果没过多久,师姐来了,她看到师姐打拳,又露出了那种馋猫似的目光。 师姐是什么臭脾气?一句话就回绝了。 可是这一次严氏的事情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好像莫名其妙地又好了起来。 从盐场回来之后,师姐望着主子胳膊上被误伤的青紫,冷冷道: “这都是扶山没有用心教你功夫,你也没有用心学习的缘故!我早说了,那崽子也就轻功还算能入眼,一张嘴连今天想吃什么都说不利落,还教人呢?你不是想跟我打拳吗?明天开始我教你!” 主子欢呼雀跃。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的崔扶山:? 他招谁惹谁了! 现在可倒好,师姐的拳法还没学完三招呢,她又带回来个师父了! 此时此刻,培元堂内,两个师父正在大眼瞪小眼。 氛围有些冷凝。 “听说,你是邢刺史的远方侄子?” 萧书眠将裴子徵拉到了身后,看向清岭,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我看府衙那几个人对你的态度,可不像是看侄子。” 看邢永开的老太爷还差不多! 小红见这女人言辞不善,走上前来,更用力地瞪她。 眼睛大了不起啊!他的也不小! “萧姑娘说得对,我确实不是刑刺史的侄子。” 清岭拉住了小红,生怕自己这个时而小聪明,时而又缺心眼的侍从,把眼睛珠子瞪出来。 “你认得我?”萧书眠的神色更冷了,看向裴子徵,“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你知道他是谁?” “师姐,当初在通水上救下主子的就是他。”崔扶山道,“他是给先皇后娘娘做事的,你不认识他吗?” “皇后?”萧书眠讥诮一笑,“皇后娘娘平素深居内宫,除了谢家人和宗室子弟,几乎见不到什么外男,而且只听说她礼佛,可没听说过她还对道士有什么青眼。” “可是,他有皇后娘娘说的信物,还会使用那个银哨子……”崔扶山低声道。 当年接到谢皇后的安排,里应外合的时候,萧书眠也说了到时候娘娘会派人接应,崔扶山还以为她认识这个假道士呢。 “你到底是谁?”萧书眠的语气变了,“你既然是朝廷的人,一直跟着他们做什么?” 裴子徵是不是缺心眼? 就算这个人确确实实是皇后的使者,但是当时那件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们和这个人就毫无纠葛了才对。对方却一直纠缠不清,在南府徘徊,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其他意图? 她就不能有一点点身为薛氏遗孤的警惕性吗? 现在没有了戚氏的禁锢,她可也就失去了戚氏的保护了啊! 居然还敢让这个知道她底细的人留下来,还不挖清楚对方的打算! 这让她说什么好? 扶山这个傻小子,居然也就任凭她胡闹,不曾告知自己。 一对瓜娃子师徒! “在下在南府确实是有特殊任务,不过这个任务和佩——和裴小东家没有关系。”清岭坦然道,“至于我和她的结交,无关任何身份,只是因为性情相投,我也绝不会将她的来历暴露给任何人。” 相反,他会保护好她这份自由。 “呵呵,说得好听,谁知道是真是假。”萧书眠道,“结交是礼尚往来的事情,如果真得清清白白,那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小的培元堂,被二人的声音挤满了,吵得裴子徵一个脑袋两个大。 “书眠,清岭的确没有什么恶意,我和扶山多次蒙他相助。至于我的身份……他既然是皇后的人,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对我不利。” “什么‘书眠’?”萧书眠横了她一眼,“现在我是你师父!师父们说话,你插什么嘴?” “……”夹在三个“师父”之间的裴子徵,突然就成了在座辈分最低的那个人。 “呵,既然你是皇后娘娘信重的人,又能在通水之上救下她,功夫必定不浅。若是朋友,你且和我来清清白白较量一场!” 让她试探出了他的功夫,自然就能从他的武功路数,分辨出来他到底是来自哪一方的了。 闻言,崔扶山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好主意!师姐说得有理!道长,你和师姐打完了之后,再和我较量一场!” 裴子徵无言以对。 臭小子是真得想试探,还是纯粹手痒了想跟人打架! 她好像有点明白,崔扶山这种性子的来历了。 根本就是家学渊源吧? 你们一家子都是逢人就打的武痴! 萧书眠的清冷外表真是太有欺骗性了,她当初怎么会对她有那么大的误解的?竟然以为她是什么高山天雪似的女子? 不过……裴子徵陡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围攻盐工的时候,清岭左支右绌狼狈躲避的情景。 直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另一头,萧书眠已经一脚踢了过去:“看招!” 清岭反应不及,差点被绊了一个狗啃泥,险险避开萧书眠铁打的拳头,直接架起轻功,如纵云而上。 怎么看怎么慌。 以为他是不肯接招的萧书眠飞身跟了上去。 “怎么?你看不起我是女人, 不肯跟我打!” 培元堂的屋顶之上,一片鸡飞狗跳。 小红望着主子逃窜的身影,抱头尖叫:“快救人啊!” 这群人一个个的,到底都对他主子抱有什么误解!怎么都觉得他功夫绝顶? 他主子浑身上下只有轻功拿得出手,还是这么多年以来,为了躲避老先生的毒打才练成的! 早告诉主子了,别为了排面故弄玄虚装高手,这下子翻车了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启州新象 启州州府。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行人们都缩住了脖子,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恍然意识到,启州的寒冬真得无声无息地来了。 “冲敬山那边发现了新的盐矿,官府下了告示,正在大力招揽盐工呢!” “我还听说这一次的采挖任务紧急,还和那劳什子新盐政有关系,所以官府给的工钱非常丰厚!” “真得吗?那我得让我们家男人去看看!” “当然是真得,你们要去可得抓紧,不然只怕名额都已经招满了。” 距离官府告示不远处的路边,一群百姓议论纷纷。 听到有人这么说了,有的人连忙往告示里说的地方赶去,果然看到了有官差设了报名点,百姓们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一个个都是满脸期待。 州府最大的酒馆里,正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都是因为此番官府的行动而引发的,关于新刺史的讨论。 “说起来,自从去年这位新刺史到了咱们启州,日子真是好过了不少啊!” “是啊是啊,听说刺史大人来了不到半年,就勒令司法参军,把这几年积压的有问题的案子,都拿出来重审了呢。也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当庭就判,当庭就罚!” 一位老者也捋着胡须感叹道:“可不是?连韩家的公子的案子,都立刻办了。那韩家人以前什么时候怕过官府了,杀了人也不当作一回事,拍拍屁股就回去睡觉。可是戚刺史来了之后可倒好,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斩了,谁说都不管用!真是好官啊!” 这番话引起了在座其他人的共鸣。 他们这么多年以来,都饱受当地各个豪强的欺凌,有苦不能言,有冤不能伸张。 “我怎么听说,戚刺史来历非凡?人家本来就是京城里那个戚氏的人,搞不好还和右相大人有关系呢,那当然不怕韩家……” “你灌黄汤灌傻了吧?戚氏是什么人家?没听说戚家的丫鬟,都比官小姐还尊贵?真是戚氏的公子,还能到咱们这儿来,不留在京城享福?” “管他是哪家的,又不是是看女婿!左右能让咱们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舒坦了,那就是好官!自从戚刺史来了启州,粮价便宜了多少?咱们再也不用受皖州丹州那边粮商的气了!” “看女婿哈哈哈哈,说起来,戚大人成亲了没有?” 有一个曾经亲眼见过刺史的大娘,立刻高声道:“戚大人可年轻了,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估摸着还没成亲。我外甥在刺史府里送过菜,说是一直没有女主子呢!连个伺候的侍妾也没有!” “我怎么听说,高大人有意将自己府的小姐嫁给大人呢?” “难怪呢,戚刺史一来,高大人就那么热情……” “你们才是胡说,都不知道刺史大人的底细!”一个在刺史府里做过几个月帮工的小伙子打断了他们的话,跳到了众人中间。 “其实之前这位大哥听说的不错,咱们刺史就是凤阁那一位家里的公子,之前是在皇帝面前做事的!” 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笔画,指了指天,还煞有其事地压低了声音,引得其他人也不自觉地凑近了,安静下来。 “皇帝不仅器重咱们刺史,还把太子的女儿嫁给了他,只不过人家尊贵,受不住长途奔波,又受不住咱们这地方清苦,不愿意陪着刺史大人过来而已。” “真是金贵!”一人不慎赞同得摇头。 “人家是皇帝的孙女儿,金枝玉叶的,当然金贵!戚刺史都没说什么呢,你倒是在这儿编排来了!” “皇帝的孙女儿又怎么样?既然嫁了人,当然就该好生侍奉夫君,那戚刺史就不金贵了?身边连个陪的屋里人都没有……” 东陵之地,向来对女子最为严苛,认为女子出嫁后当遵守三从四德,不管是皇帝的女儿还是孙女儿,不能遵守古礼,他们的嘴也不会留情。 若是放到西原,只怕有人一说这种话,就能被一旁的女娘给掐住脖子扔出去了。 “哎哎,小哥!那高大人想把高家的女儿嫁给刺史大人,是真的吗?” 若刺史大人的身份真是这样,那高府小姐做小,好像也不是什么很离谱的事情。 “这个嘛。”小伙子喝了一口水,煞有介事地顿了顿,勾得听故事的人一个个望眼欲穿,直到忍耐不住地扒拉起来他,才慢悠悠道。 “说对了一半。高大人确实有意让美人伺候刺史大人,不过……” “那大人收了吗?” “郡主若是知道,会不会不喜,千里迢迢杀过来找美人的麻烦啊!”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刺史府可就有热闹看了。 气氛正是活泼快活,一只手却从年轻人的伸手伸了出来,狠狠揪住了他的耳朵。 “哎呦哎呦!”年轻人痛呼起来,回头一看,发现不是别人,老实了下来,“孙叔。” 老铁匠“哼”了一声:“让你做活学本事的时候,没见你这么热情积极,背后编排的时候倒是跑在最前面!刺史大人也是你能在背后嚼舌根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见这老铁匠一脸怒容,是真得生气了,其他的客人们,也立刻如梦初醒,彼此心虚地对视了一眼,纷纷散开。 喝酒喝得上头,又被气氛鼓动得忘了官府威严。 若是传了出去,让刺史大人知道,他们怕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等到离开了酒馆,见老铁匠还是铁青着脸,年轻人着急了,连连作揖认错。 他和孙叔,都是从京城太子府来到这里的,一开始不知道前途如何,浑浑噩噩,仓皇无措,幸亏孙叔指点,领着他,几次主动积极完成任务,得了上面肯定,他才能在启州安身立命。 “你记住了,在刺史府做事,少说多看!出来之后更是不能把任何一个字一句话带出来,否则迟早有一天祸从口出!”老铁匠长叹一声,道,“对了,旺生,今日高大人邀请刺史大人商议盐矿的事情,你是其中的主事人之一,也要跟过去。 到时候向大人们汇报情况,一定要小心答话!” “是,孙叔。”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似是故人 旺生和孙叔回到刺史府,果然,没多久便有人来喊他上车,说是要去司马府。 “主子,都准备好了。” “嗯。” 防风掀起车帘,简单汇报了几句,却见他主子只是闭着眼不答,似乎十分疲倦。 阴翳打在戚韫的侧脸上,犹如刀锋,沉寂里无端酝酿出寥落的底色来。 “……” 防风心知肚明,最近日子不寻常,主子现在心情差到了极点。 他哪里敢在老虎头上拔胡须,没再多话,退了下去。 到了司马府,高远郗早早地在门前等候,亲自将戚韫迎了进去。 “近来盐矿的之事,各部井井有条,推进得都十分顺利,唯有……” 几个月共事,高远郗也摸准了这个新上官的脾性,没有废话,直接说了大致情况和问题。 之后众人便依次汇报了进度。 等到差不多了,菜肴也备了齐全,高远郗便招呼着所有人入席。 旺生有幸沾光,能入这样的宴席,心情十分激动,坐在几个师父旁边,大气不敢出。 只是偶尔忍不住偷偷打量主座上的两位大人。 整个启州最有权力的两个男人。 “上菜,奏乐!” 琵琶声在屏风外弹起,诸人也渐渐放下了公务,觥筹交错。 高远郗亲自敬了戚韫一杯酒,感谢他的提携和指点,又殷勤问道: “马上就是新年了,不知道大人有什么安排?” 戚韫受了这杯酒,笑了笑:“盐场的事情要紧,京城路远,我哪里有工夫回去?” 去年新年的时候,他才刚离开京城来到启州,分身乏术,又急着去找那人的下落,自然没有时间。 而今年……即便有时间,他也不耐烦回去。 娘的几次来信,明里暗里都想让温盈过来陪自己,或者是想挑其他伺候人来启州,实在是让人不厌其烦。 “大人实在是一心为民,我辈楷模,下官惭愧,再敬您一杯!” 见高远郗又在拍马屁,防风见怪不怪地摇摇头,继续找点心投喂自己。 自从盐矿新现,高司马简直恨不得黏在刺史大人身上,三番五次就要找主子,看他的目光,热切得像是在看着万千政绩绽放的华彩似的。 没过多久,琵琶一曲奏罢,防风抬起头,正好看到高远郗和身旁的属下使了一个眼色。 嗯? 防风立刻警醒起来。 “司马大人,这琵琶声实在是不凡,不知道弹这琵琶的人,是不是也不凡呢?属下实在是好奇。”接到高远郗眼色的那个官员突然道。 “哈哈哈哈,你说得有理,本官也好奇。”高远郗道,“那就把屏风撤了,先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吧。” 是,大人。 纱帘映出一道婉约袅娜的身影。 防风眯起眼睛,腹诽:高远郗这是上一次没能把人送出去,还没有死心? 之前那一次,主子的意思还不够明确?美人计这种东西对他没用! 为了能把在启州的计划快速施行下去,主子几个月前答应了高远郗的邀约,欣然赴宴。 一开始倒是一切顺利愉悦,主子心情也不错。 结果这个高远郗,大概是黄汤喝进了脑子里,酒过三盏,竟然叫来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来跳舞。 “大人,这是下官的堂妹,自小便擅舞,下官便让她来助兴。” 真有意思,不是说东陵之地谨守古礼,对女子十分严格吗?连脸都不能轻易让人看见了,怎么这高家的小姐,就能这么随便出来给外男“助兴”跳舞了? 难不成他们的“古礼”还因人而异,因时而异? 那高小姐跳得倒是十分努力,可惜主子正眼都懒得给。 末了,高远郗还要这高小姐扶着主子去上房休息,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让他主子休息,还是劳累一晚上。 主子没给个好脸,直接就带着人回去了。 那之后高远郗倒是老实了,没在聚会的时候就弄这一出。 谁知道这一次,居然又犯毛病了? 呵呵,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马上就是薛鸣佩的祭日了,他们主子比其他任何时候都不好说话。 高远郗这下子,可是走了一步臭得不能更臭的棋了。 就在防风认为,这一回和上一回的结果,也不会差很大的时候,屏风被下人移开了。 露出一个抱着琵琶的绿裙女子。 那女娘盈盈一拜:“民女见过诸位大人。” “你学了几年琵琶,刚刚那一曲叫什么?” 那女子抬起头来,对高远郗道:“民女学琵琶已经十年了。” 也是这一瞬间,防风看清楚了她的脸。 “咳咳咳!” 他差点没把嘴里的一口酒失态地喷出去,即便忍住了,却还是呛得惊天动地咳起来。 ——这个女子,竟然长得有七分像薛鸣佩! 防风的目光闪电一般投向了他主子。 主座之上,戚韫看上去依旧端庄,然而面色已经沉如水。 捏着酒盏的指节,用力得发白。 他定定地锥视着这个女子,仿佛能用目光洞穿对方。 防风在心里哭天抢地,大喊了十几个“完了”,恨不得把高远郗给扔出去。 他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主子这么一段往事啊?居然还真找出来一个和她这么像的女人? 防风望着主子胳膊上的黑纱,心下叹息。 他知道,即便已经一年了,所有证据都指向了薛鸣佩的死亡,可是主子却还是始终不能放下她,也不愿接受。 如果……如果这个长得像的女子,能够作为一个抚慰的替代品,帮助主子走出来……好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高远郗一直在暗中观察戚韫的反应。 见刺史大人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怒,现在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娘,一副明显在意的模样,他松了一口气。 戚韫听着那女娘清脆娇怯的回答,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出神地凝视她的脸。 一年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那人是这样狠心,若是恨他入骨,便是要来寻他的仇,索他的命,他也甘之如饴。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哪怕他把她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放在床上,拼命留住最后残存的一点气息,她也不肯来见他。 而到今日,终于再见了。 哪怕,只是七分的相似。 第一百九十九章 渠州民女 七分的相似吗? 其实她不曾用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即便强装乖巧,即便是情意绵绵的时候,眼底还是残留着一份被藏起来的狡黠和执拗。 仿佛那才是她的本性。 是不管身体怎么被禁锢掌控,也改变不了的东西。 于是,自从他们之间的裂痕愈来愈深之后,这种被压抑的本性,就更猛烈地显露出来,让他不安。 她会离开。 这样隐约的念头,让他急迫地想压制住她的本性,将她牢牢把控在手里。 却一步步将她推得更远。 让两个人走到了不死不休的结局。 戚韫闭了闭眼,忽而将酒盏的酒一饮而尽。 某种痛苦痴怨,便如这琥珀光穿肠而过,也让他清醒过来。 高远郗本事不小,茫茫人海之中,居然能找出来这么一个人来。也不知道这相似是巧合还是…… “你叫什么?”他放下酒盏,忽然问道。 高远郗心中大喜,戚韫竟然迫不及待地主动问了,和上一次的反应天差地别,可见是真得意动,不然岂会。 另一方面又不由得郁卒,他堂妹好歹也是启州有名的美人儿,不比这个差,还是高府贵女,戚韫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他对那个传闻在通水上意外去世的侍妾,还真是在意啊。 琵琶女怯生生道:“民女阮芙。” “多少岁了,哪里人氏?” “回大人的话,民女是渠州人氏,今年十六岁了。” 座上诸人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却都竖起了耳朵。平日里看上去,一个比一个严肃正经,实际上在这种艳情逸事面前,全都和街坊婆婆们一个模样。旺生更是睁大了眼睛,心想今日没白来,回去之后又有了和别人吹嘘的谈资了。 戚韫问完便没再说话。 高远郗连忙道:“阮姑娘琵琶弹得好,待宴会结束后重重有赏!你再挑几首好的细细弹来!” “是。” 宴会又状似无事地继续了。 然而明眼人都看出了刺史大人态度的变化,匆匆吃完,生怕耽搁太久,耽误了大人的春宵。 不多时,众人纷纷告辞散去。 “大人,不如今晚赏光,在下官府中歇息?” “不必。”戚韫淡淡道,“本官睡惯了自家的床榻。” “……”高远郗忖度了一下,刺史大人是怕在下属府里留宿睡女人,传出去对他名声不好吧? 六族公子,事儿忒多。 “好的,下官已经命人备好了马车,送大人回去。” “嗯。” 出了高府,戚韫正要上车,便见到自己的车驾后面,还多了一辆马车。 防风收到眼色,立刻过去一看。 掀开车帘,便见那琵琶女惊弓之鸟似的抬起头来,往后缩了缩,怯生生道:“大人……” “你怎么在这里?” 阮芙道:“是……是高司马说,民女的琵琶难得能入刺史大人的眼,要奴婢……要奴婢去刺史府,好生侍奉大人……” 防风:“你自愿的?还是高远郗强迫你?” 阮芙的脸泛起薄红,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防风向戚韫禀告了。 “让她滚。” 戚韫闭着眼睛,想都没想,语气比之前面对高小姐还要差。 也不知道是因为高远郗的行为,还是因为那张脸。 “主子,难得人家她琵琶确实弹得不错,而且……”防风试图劝说。 他实在是不想让主子对那个不值得的女人,继续念念不忘了。大夫人几次来信,给他挑了好女子,他都不收。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好儿郎何必—— 戚韫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 防风立刻住了嘴:“属下多嘴了。” 连忙转身去那马车,对高家的人说:“让她下来,回高远郗那儿!以后别再来这一招了!” 惹毛了主子,到时候受罪的还是他们! “是,大人!” 高府的人为难地要将阮芙请下来,谁知道那女子却白了脸,跪在防风面前:“这位大人!求求您了,让民女和刺史大人说一句话,求求您了!” 说得这么轻巧,什么人啊,你想见就见? 说起来他还没搜身呢,万一这是个乔装的女刺客,那不是玩完? “有什么话你说吧,我转述也行!” “……”阮芙却只是跪着不肯说话,仿佛万分为难。 防风长这么大就没学会过怜香惜玉,见状没了耐心,让人把车解了,便转身要走。 “等等!大人!”阮芙匆匆站了起来。 “启程!”防风懒得看她,跳上了车就让车夫动身。 “刺史大人!”阮芙高声呼唤,竟然快步上前,一把拦在了马身前面。 车夫连忙勒马,差点没撞上去。 “你!你这女娘是不是疯了!”车夫惊魂甫定,“这可是刺史大人的车驾,你有几个脑袋敢拦?” 刚刚若是发生什么意外,导致大人受伤,又或者撞伤了这女子连累大人名声,他不仅饭碗不保,只怕性命都有碍! 哪里来的害人精! 车身一阵晃荡,戚韫掀开车帘,面凝冰霜。 “你是想去州府大牢里坐坐吗?” “大……大人……”阮芙泪光盈盈,但还是鼓足勇气,低声道,“民女真得有事相告,和盐矿有关。” 盐矿? 戚韫望着她,一字一句:“你当知晓,欺瞒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吗?” “民女岂敢说谎欺骗大人!”阮芙忙道,“只是此事干系重大……” “让她上车。”戚韫将车帘一放,扔下了一句话。 阮芙松了一口气,刚站起来,便看到那个侍卫打量着自己,眼神说不上友善。 不多时,车马带着戚韫和阮芙回了刺史府。 发现大人去一趟高府,竟然带回来一个甚是美貌的小娘子,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十分惊讶,连忙打听这个女娘的身份。 “防风大人,这个……” “只是个弹琵琶的而已,不该说的话别乱传,做好你们的事!” 敲打完了下面的人,确保不会有奇怪的谣言传出来后,防风走到了一道墙角前,吹了个哨子。 立刻有两个矫捷的黑影翻了过来,俯身跪下听命。 “你们去查一查这个人的背景——阮芙,渠州人,高远郗府上的琵琶女。她的家庭来历,所有能查出来的东西,全都不漏!” “是!” 刺史府,正堂前。 “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第二百章 冲敬山险 阮芙跪在距离他几步之外的地方,不敢近前,偷偷抬起头,打量这里。 这就是刺史府,看上去好像还没有高司马府上富丽堂皇,也没有看到什么美貌婢女伺候,堂前站着的都是一些佩刀的护卫。 看来确实如传闻所说的那样,戚刺史是个不好女色的人。 “启禀大人,矿山不可轻动!” “大胆!”戚韫身边的辅官立刻打断了她,“矿山之事,乃是官府大业,岂容你一小小女子胡言乱语!” “让她说下去。” 阮芙又一拜,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民女父族世代都是矿业技工,成帝之时祖辈便在盐铁司效力。民女的爹爹,多年以前曾经带人测查过冲敬山的情况,知道西南小迟泽之地方圆十里之地,基底脆弱,曾经写下文书报给朝廷。只可惜州府没有重视。” 什么! 戚韫走到她的面前,终于正视起这个人。 “你之前说,你是渠州人?” “不错,家父阮山望,是渠州州府司金部的小吏。” “所以,现在冲敬山发现了盐矿,你来告诉我,其中有风险?”戚韫道,“你的父亲呢?这件事情既然是他和手下人发现的,为什么是你来到启州,而且还是以琵琶女的身份?你又是怎么进高府的?” “我爹在知道启州发现盐矿的时候,便向我们渠州的袁刺史进言,希望他能告知启州此事。可是袁刺史不仅没有同意,反而怪罪我爹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盐矿……”阮芙的眼泪流了下来,“以‘玩忽职守’的罪名,将我爹打入大牢!” 幸好她姑姑和姑父家里从商,资产颇丰,得知了此事,以钱财贿赂,好歹没让她爹受什么皮肉之苦。 可是偏偏州府里,有素来和她爹不对付的小人,借此机会进谗言,那袁刺史是个只知道喝酒好色的荒淫贪官,得知了她的存在,便想以爹爹的前程性命要挟,强迫于她。 他们一家子走投无路,娘不愿意她羊入虎口,便连夜派马车将她送走,试图让她上京去姑父那里避难求援。 然而,马车却在路上被袁刺史的人拦下了。 阮芙在家仆的保护下逃了出来,流落到了启州地界。 听到百姓们说起启州新刺史的事迹和为人,想到了还在大牢里冤屈受苦的爹,阮芙下了一个决定。 去京城太远了,谁知道爹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她要赌一赌。 这位启州刺史既然是六族的人,自然有资本可以和袁康相抗,而她爹所掌握的关于冲敬山的东西,也对他大有益处。 本想直接去刺史府,可是州府法令甚严,她又没有拿的出的身份,当然见不到刺史大人一面。 身上的盘缠又用完了,她只好拿出从小学习的琵琶,在酒楼里暂且谋生。 正巧入了高远郗的眼。 阮芙不知道,启州那么多美人,这位司马大人缘何一眼相中了自己,有意要带她赴宴,献给刺史大人,但是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把握住的机会了。 她只能赌这一把。 幸而,她赌对了。 原本她已经想好,若是这个戚刺史,和袁康一样,不过是酒色之徒,心里根本没有百姓民生,到时候不仅不帮她,说不定也要强迫于她——她就咬舌自尽。 可是亲眼见了,却发现…… 他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 想到这里,阮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戚大人。 也许,他真得能救出爹爹。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可有证据?” 戚韫不知她内心所想,又问道。 “有,这是民女离开家之前带在身上的图纸,是爹爹带人采挖研查了冲敬山之后画的图纸,是几十名矿师的心血。”阮芙将一个盒子呈了上来,“还望大人看在这个的份上,救民女的父亲于水火之中。” 护卫检查了一下盒子,确认没有危险才转交给戚韫。 展开一看,果然是一大摞图纸,上面绘制了冲敬山各地山脉的详细情况,从矿质到山林到水源到土层,十分详尽。 冲敬山位于渠州和启州交接的地方,阮芙献上的图纸绘制的地方也是渠州界内,然而她所说的小迟泽之地,却和戚韫手底下发现的盐矿所在地十分接近。 这件事情,若果然是真,可就是老天救了他,也救了启州一场! 戚韫快速翻阅了一遍,表情变得无比严肃,立刻吩咐下去: “召集司金部的所有人来府衙!” “是!” 属官们立刻听命而下。 戚韫看了一眼阮芙,神色和缓起来:“阮姑娘,你千里迢迢送图来此,告知本府这件事情,是大义之举。你放心,你父亲的事情,本府绝不会置之不管。” 何况这样的一个人才,袁康那个酒囊饭袋不知道珍惜,他戚韫可稀罕得不得了。 “防风,写信去渠州,就说我的意思,请袁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将阮——” 阮芙大喜,连忙道:“阮山望!民女父亲名为阮山望,山崖的山,名望的望!” “嗯,让袁康放了阮山望,再将他护送到启州来。” 这个阮芙有没有搞鬼,到时候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是,大人。” 戚韫想了想,还是道:“今日不早了,姑娘去休息吧。不过为你清誉着想,本府会派人送你去州府名下的驿馆客房休息,在令尊来之前,姑娘就暂且留在那里吧。” “……”阮芙讶异,没有一时间反应过来。 她望着这个年轻刺史,对上了他清明的目光,平平静静,坦坦荡荡。 之前在高府的宴席上,他看自己的眼神明明……她还以为,这位大人对自己是…… 她的脸涨红起来,忽而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迟疑的不妥,强忍羞耻行礼道:“是,民女多谢大人。” “带她去吧。” 阮芙犹疑着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又听到他道:“等等!” 她回身,只觉得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重若千钧。 难言的沉寂蔓延开来。 领路的下人也不知道大人到底打算如何,在原地左右为难。 “你可有……” 戚韫说了三个字,又停了下来。半晌,叹息落叶一般飘坠。 “罢了,没什么,你去吧。” 阮芙最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他,只见这清俊贵气的大人,表情变得惆怅,不似之前的凛冽庄肃。 明明什么都不懂,她却感受到了某种刻骨铭心的悲伤。 第二百零一章 芳心暗许 很快,启州州府司金部的官员,以及所有和此次矿山相关的技工,全都来到了刺史府,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紧急会议。 他们仔细甄别了从阮芙手里拿到的这些图纸,并且对其专业性表示了肯定。 至于更多的,还需要实地考察,以及绘制图纸的师傅本人进行探讨。 矿山工作中途添加了这么一轮工作,府衙的人又投入到了新一波热火朝天的加班加点里,确保万无一失。 而这段时间,阮芙每天也会来到刺史府,为刺史府的一些人解答。 虽然父亲并没有将她作为继承人培养,教授家学,但是多年以来耳濡目染,于此道上阮芙并不是一无所知。 更何况,为了以防万一,出发之前阮芙曾经仔细询问家里人,这些图纸每一张的含义,和其中需要注意的地方。她又是渠州人,了解位于渠州的冲敬山的许多东西,能够为司金部提供不少帮助。 几天下来,她渐渐也和府里的人熟悉起来。 尤其她生得貌美,待人却亲和,大家都挺喜欢她。 像旺生这些毛头小子,更是远远的看到她就脸红。 “阮姑娘啊,你怎么来了?是想吃什么吗?” 厨娘正在忙活,看到她进来了连忙打招呼。 “没有,许大娘,我……”阮芙想了想,才不好意思道,“几位大人们今日又进行几个时辰的会议,商讨要事,到时候免不得口干舌燥。现下天气越来越冷了,我知道一种茯苓梨汤的做法,可以清肺明目润嗓,又能暖身,便想着给大人们做一做。” “原来是这样啊。” 厨娘会心一笑,打趣道:“姑娘是想给大人们做,还是想关心刺史大人啊?” “许大娘,您别开玩笑了。”阮芙被点破,赧然道,“刺史大人对阮芙有大恩,只是做一碗汤而已,算不得什么。” “好好好,那就劳累姑娘你了。” 阮芙动作麻利地削皮生火,即便是做活,动作间身姿也是优美袅娜,俏生生的小脸被水气蒸得绯红,更加招人疼了。 府里做事的大娘们都喜欢这个小姑娘,听人说她是为了救父,独自奔波,到别州告官,小小年纪,有孝心有胆识的,还长得这么好看,是个好姑娘。 “哎哎哎,你说咱们大人来到启州之后,身边一直没人照顾,现在这阮姑娘……” 几个大娘凑到一起嘀嘀咕咕。 “那还真说不准,我听旺生说啊,大人是在高司马府上见到阮姑娘的,第一眼看到人家,就转不开眼睛了呢!要是真成……那也是喜事一件啊!” “好什么好?大人可是已经娶妻了的,还是皇室郡主呢,阮姑娘真跟了大人,以后不得受委屈啊?要是我的女儿,我才不愿意呢,还不如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一生一世互相扶持,何苦给人做小!” “大人可是戚氏的公子,以后肯定是要回京城的,跟了他,这际遇能和一般人一样?别说是他了,就是咱们东陵的孟氏、陈氏等大族,挤破了脑袋想进他们府里去,甘愿做小的人家又何止百千?” “得了得了,说那么多,就跟这事儿你们能做主似的,还不是要看公子的想法?呵呵,依我看啊,没戏!公子一点也不像是想纳小的模样,否则怎么还会让阮姑娘住在外面?” …… 另一个做活的大娘,却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并不参与讨论,只是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阮芙。 惊疑不定。 阮芙将汤底做好了,叉腰松了一口气,一抬眼便对上了那人的目光,不由得怔然地擦了擦脸:“怎么了?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不是,没有!” 姜大娘立刻摇头否认,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去。 等到阮芙端着做好的汤离开了,其他人才围着姜大娘问道:“怎么了?好像从阮姑娘入府开始,你就一直总偷看人家?把小姑娘都吓着了!” 姜大娘是在戚府伺候许多年的下人,专管临风院的吃食。大夫人怕戚韫在启州吃不惯,便让她也跟着离开京城。 她张了张嘴,想说,这位阮姑娘,和那位香消玉殒的佩姨娘,生得可真是相像啊。 可是,想到了在京城和通水上的时候发生的种种,以及二公子胳膊上始终没去下来的黑纱,她还是摇着头离开了。 留下其他仆妇们不解。 阮芙将汤水送了过去,却被防风拦了下来。 “大人,这个汤——” “姑娘初来,想来不知道刺史府的规矩,所有要进大人口里的吃食,都得经人检验了。”防风一板一眼道。 “啊?这——是民女不懂规矩,唐突了。”阮芙哪里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望着他将那汤带了下去,有些手足无措,半晌只好伫立在树下,怔怔地望着堂门。 不多时,府衙的大人们一一走了出来,估计是说完了正事。 阮芙躲在树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被众星拱月似的身影。 一身鲜亮的绯红官袍,衬得愈发鬓角乌黑,肤色玉白,在冬日的瑟瑟树影里,眉目透出了孤峭清寒之感。 戚韫并没有注意到那边的目光。 等到那些大人们一一告辞离去了,阮芙犹豫着是否上前行礼,问问爹的事情如何了。 正要走过去,却见一位管事走到了戚大人身边,低头说了几句话。 “……其中礼制,我之前说得还不够清楚?” 戚韫的神色一沉。 “可是二公子!这若是让京城那边知道了,郡主……” “让她滚。”戚韫冷冷说了三个字。 阮芙从来没见过戚大人这样毫无掩饰的凛冽之色,此前无论是面对什么公务,他通身都有一副游刃有余和清贵端矜之感,此时此刻,却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烦躁。 不由得微微踌躇,不知该不该再上前。 却已经让二人发现了她的身影。 管家下意识地看向这女子,吓得叫了一声:“佩!佩……”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任谁,看到自己最近正忙着的祭奠的对象,正站在自己面前,都会骇然。 “住嘴!” 戚韫差点没忍住把这冒失的东西,一掌拍晕。 第二百零二章 阮家郑家 管家第二眼才又发现,眼前这人虽然和佩夫人相像,但并不是她,又回过神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察觉到主子的不悦,不敢再看。 “就按照之前说的来,她喜欢吃什么你也都清楚。”戚韫没看阮芙,低声吩咐,“那一天把别府的帖子都辞了。” “是,大人。” 即便那管家住了嘴,可阮芙还是记在了心上。 而之后几日,在府中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又大概拼成了缘由,足以解释刺史府中的一些人,打量自己的目光。 以及高大人为何偏偏看中了她。 她和刺史大人病逝的爱妾,生得很像。 “佩……佩?” 那一日那个管家没有说出口的,是“佩”什么? 一个念头快速地划过了阮芙的脑海,石破天惊。 而另一方面,防风派去渠州探查阮芙身份背景和救出阮山望的人,也带来来了回音。 “大人!渠州来的飞鸽传书!” 防风将信取了下来,不敢擅自打开,匆匆赶往戚韫的书房。 “阮山望已经救下来了?渠州州府怎么说?” 戚韫满心都是盐矿的事情,先问了心心念念的矿师,却见这小子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那个,主子,我们的人发现……嗯……” “有话就说,谁堵你的嘴了吗?不说滚出去!” 主子来到启州之后,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防风将那信奉上,只好道:“我们的人发现,大部分事情都如阮芙姑娘所说,她没有虚言。那个阮山望,袁康也已经放了。探子们查出来,这个阮家其他地方都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除了他们有一门亲戚,让人在意——正是京城的郑氏茶商。” “……”戚韫翻阅文书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防风,“郑子衿?” 主子对这人的怨念可真够深的。 防风继续道:“这个阮山望有一个妹妹,名叫阮青月,嫁给了郑氏的东家郑锡年,郑子衿就是他们的儿子。也就是说,阮芙是郑子衿的母家表妹。” 表妹? 仿佛有什么东西快速地闪了过去,是他一直以来都忽视了的东西。 看到阮芙的第一眼,他首先感觉到的是愤怒。 愤怒那人都已经死了,诸如高远郗之类的人,还要利用着他们之间的情和怨。 可是,阮芙为什么会和她那么像呢? 只是一个巧合? “阮家和薛家,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一点关系都没有,包括阮家的其他姻亲,以及往来亲友,都和薛家没有一点关系。” 阮芙唯一能和薛鸣佩扯上联系的,竟然是郑子衿。 戚韫慢慢站了起来,忽而想到了郑子衿的脸。 第一次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情况下呢? 是他和鸣佩有了肌肤之亲,最是情意绵绵的时候,却得知她献身只是为了救另一个男人。 剧烈的愤怒和嫉妒,让他从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把郑子衿放在了情敌这样的位置,将薛鸣佩对他的所有在意,都视为男女之间的倾慕。 直到这个时候再回想,把阮芙这个人加在中间,才察觉到,郑子衿的脸,其实和薛鸣佩也有那么几分相似。 “我只是把他当作兄长而已!” “戚郎,郑公子和我之间,只是兄妹之情。” 兄长。 一个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荒诞不经的想法,炸裂开来。 “你们查阮家,那——有没有把郑家也查个清清楚楚!” “公子,郑家相关的情况,咱们早就已经查过了啊?您忘记了吗?”防风挠了挠头。 从薛鸣佩落水后,没多久,往江南传消息送货单的时候,主子就起疑心,让他们将郑家的里里外外都查干净了,和薛家,和京城的势力一点牵扯都没有。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郑家除了郑子衿和他爹娘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了?” 仿佛防风想了想:“郑子衿有个妹妹,不过绍永十一年的时候就去世了,说是遇上水贼被害了,可怜小姑娘家的,被捅了个对穿。” “……” 戚韫的手缓缓攥起来:“妹妹?她叫什么?” “这个……姑娘家的闺名,不轻易外露,一般的人都喊她郑二娘子。而且当时咱们的注意力都在薛家那边,就没查这种细枝末节……” 不等防风说完,便觉得迎面风动,领子已经被主子一把揪住了。 他声音沉沉,眼神里酝酿着阴云,一字一句:“去查,这个郑二娘子的名字,长相,还有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全都查清楚。” “……” 防风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只觉得自己下一瞬,就要被生吞活剥。、 咽了咽口水,才大着胆子道: “主子,那个——阮姑娘,不就是这个郑二娘子的表姐妹吗?您问的这些,直接问她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还用得着查吗?主子是不是傻了? 这些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问题,阮芙还得指望着主子救他爹呢,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啊! “……”戚韫的手慢慢松开,这才意识到自己急切上头,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忘记了。 “你让阮芙来见我。” “是,主子——现在?” 戚韫看了他一眼,防风立刻闭嘴,脚底抹油跑得没影了。 一刻钟后。 阮芙跟着防风来到刺史书房前,心中忐忑,又异样得雀跃。 “刺史大人让民女来,是我爹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吗?” “一会儿进去之后,大人问什么,姑娘答什么就好。”防风双手抱臂,眼睛扫过她的脸,心里也对主子想问的事情有了猜测。 “对了,姑娘应该知道,我们主子以前是大理寺的官员,什么谎言在他面前都是一眼就能看穿,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令尊,您可得想好了再回答,别有一句模棱两可,欺三瞒四。” 进了书房,只见戚大人换下了官袍,只穿着一身常服。 这衣裳好生素淡,一点也不像是他这个身份穿的。 阮芙莫名觉得在意。 倒像是……什么祭奠服丧的丧服…… 戚大人背对着她,在看一幅画。 阮芙走上前去行了礼。 好一会儿,却听到他问:“阮姑娘,这个画像上的人,你可曾见过?” 阮芙大着胆子走到了他的身后,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儿郎的气息咫尺之间,恬淡华贵,是她辨认不出的香料,让她的心几乎快跳出来。 下一瞬,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幅画上。 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掀起幕离,仰着脸笑得眉眼弯弯。 阮芙惊呼出声: “……佩、佩娘?” 第二百零三章 发现真身 这个称呼一喊出声,戚韫的身子便僵硬住了。 浑身血液上涌,又凝结,脑子仿佛有一记重锤,狠狠地砸了过来,让他耳目嗡鸣昏昏。 “你喊她什么?你认识她是不是?” 好一会儿,戚韫才艰涩道。 阮芙望着他的神色,心惊胆战,从他的反应里,似乎读出了什么。 难道,之前府里说的那个,和自己十分相像的,戚大人的妾室,竟然是佩娘吗? 这怎么可能! 佩娘绍永十二年的时候,就已经遇难了啊,怎么会…… 然而,她将那画像又看了看,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这幅画上的女子,和我的表姐郑子佩,生得很像,但是我表姐并没有嫁过人,十六岁的时候就亡故了,不曾做此打扮,所以民女不敢确认。” 郑子佩。 郑子衿。 戚韫的脸色有些发白:“你表姐,可是溧州郑锡年的女儿,她是不是有个哥哥,叫作郑子衿,如今在京城里?” “正是。” “她是什么时候,怎么去世的?” 阮芙:“绍永十二年的春天,我表姐带着商队北上,在通水上遇到了水贼,不幸遇害……尸首是我姑父亲自收殓的。” 商队。 郑子佩,薛鸣佩。 绍永十二年春,正是薛鸣佩落水的那段时间。 一切终于豁然开朗。 为什么她醒过来之后,性情大变,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还一点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为什么从来不谙商贾之事的薛鸣佩,突然之间就成了一个奇才,让戚宁雪入不敷出的铺子赚得盆满钵满。 为什么她会对郑家人那样在意,为了救他们,连自己都不顾了。 因为那根本就是她的家人。 戚韫想到了和她真正初遇的那一晚。 少女仰着脸,目光纯稚地望着自己,眼神中还有一抹掩饰不了的好奇。 他在心里忖度,这恶毒女子一夕之间变得天真傻气,莫不是被人掉了包?却在看到胎记的时候彻底否认了这个想法。 哪里能想到,其实自己猜对了一半? 这世间还有借尸还魂这样的离奇事? 可是,他却一直把她当作了薛鸣佩,也把曾经那么多年里,“薛鸣佩”造下的业障都放到了她的头上。 为此欺骗她,利用她,伤害她,怀疑她。 并且自以为这都是她应得应当的报应。 若早知道……若早知道,这个让他动心的人,根本不是那个薛鸣佩,他会不会早一点,更及时地坦诚心意? 他会不会,不会在她的药里加上那些东西? 戚韫的身子晃了晃。 那他所做的这一切,对于“郑子佩”而言,是怎样残忍的事情呢? “戚……戚大人?”阮芙吓了一跳,犹犹豫豫问道。 她没想到这简单几句话下来,戚刺史的反应竟然如此剧烈。 其实他只是站在原地,脸色发白,双目沉痛着不言不语而已。 可是某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却像是隔空传了过来,让她也感同身受,整颗心都沉寂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戚韫才又看向阮芙。 他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情。 “你的表姐——水性如何?” 阮芙欲言又止,眼神有些警惕。 现在的她可以确定,虽然不知道缘故,戚大人肯定是认识表姐的,还很在意她……那表姐现在何处?她是否还活着? 自己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是不是有可能害了她? 虽然目前来看,戚大人是个好官,而且还救了爹,可是……可是她不能不管表姐。 姑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们从小经常一起去对方家里住几个月,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因为生得相像,还常常被人误认为亲姐妹。 佩娘待她很好,姑父家里资产颇丰,对他们一家也多有帮扶,是因为他们,她这么多年才这样锦衣玉食地长大。 她怎么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情呢? “戚大人,我表姐是不是还活着?敢问您和她是什么关系,现在又为何要问我这些?” 一直在戚韫面前,带着小女儿羞怯感的阮芙,言辞忽而变得犀利,眼神也带了警惕。 这倒是出乎戚韫意料。 他想到了防风信中所说的情况,阮家和郑家的关系很好,彼此扶持,犹如一体。 竟然不是虚言。 想到了自家府上,身为同族同宗,却心思各异,尔虞我诈,戚韫心中感慨,倒是高看这小女子一眼。 “佩娘……是我的心上人。” 戚韫认真道。 “她和我两情相悦,嫁给了我,可惜来启州的路上,她不慎落下了通水。只是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没有放弃搜寻。”戚韫垂下眼睛,“所以我想知道,她的水性如何。哪怕只有一线机会,我也不想放弃。” 这是戚韫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我。” 阮芙望着他黯然的眉眼,目光落到了他胳膊上的黑纱:“那这个……” “是为她绑的。” 原来真得是表姐。 一时间,阮芙心里百味陈杂。首先是巨大的庆幸和欣喜,却又在得知佩娘又一次地落水,生死不明,凶多吉少后,快速沉到了深渊。而这以外,又有一丝丝微妙的羡慕。 那些人说的人,果然就是佩娘。 她又想起来,自从佩娘去世之后,姑父一家忽而集体上京之事,看来也是和此事深有关联。 “戚大人,我表姐的水性极好,甚至可以说,即便是在整个溧州,也是一等一的,从小就没有几个人洑水比得过她,她甚至可以在水里游上三四个钟头。”见戚韫黯然神伤,阮芙连忙道,“您也别太伤心了,说不定她已经获救了,只是因为一些意外,暂时没能联系上这边。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请一定告诉我。” 她……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 阮芙的眼睛微微湿润。 戚韫的目光却凛冽起来。 水性极好。 这就是“郑子佩”和“薛鸣佩”最大的不同了吗? 当初以为,她设计在江中逃生,跳了下去,是因为心灰意冷,恨他入骨,宁愿死了也不想留在他的身边。 现在看来…… 或许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留了很多后手。 戚韫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若这些事她早就筹谋好了,必然还有接应,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还活着……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用了一个新身份活着。 “多谢你,阮姑娘。”戚韫唇角扬起,真挚地望着阮芙,“佩娘最有可能去什么地方,你可有什么头绪?” 第二百零四章 给他上药 邝州州府。 裴子徵站在梯子上,帮柳大夫收晒在屋檐上的草药,忽而打了一个喷嚏。 “没事吧?” “没事!” 她揉了揉鼻子,估摸着是这几天天气又冷了的缘故,还是得添几件衣服。 “柳大夫,给,您看这样是不是就行了?”她从梯子上走下来,望着柳固心的目光可怜兮兮的。 “好了好了,老朽这就开始做!”柳固心被她的眼神看得没办法,一边检验草药的情况,一边嘀嘀咕咕地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伤,只是看上去有些严重而已,东家不必这么紧张。” 能不紧张吗? 裴子徵干笑一声。 邢永开和刘诸青都知道晏世子是朝廷钦差,结果他一来了培养堂,就鼻青脸肿地回去,让她之后怎么和他们解释? 不早点治好了,晏世子也不好就这么出门,忙他要紧的公务啊? “柳大夫,您就多劳累了!”裴子徵连连作揖。 “好了,知道了,那让萧姑娘来给老夫打下手吧。”柳大夫摇头道。 正好这膏药的制作,需要有武艺,力气大的来帮忙。 一刻钟后,萧书眠木着脸,站在柳固心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根药杵,认命地研磨。 “再用力一点,哎哎哎,左边那一点没研开!” “好的,柳大夫。”原本众人眼中高贵清冷的萧姑娘,任劳任怨地听柳大夫使唤,说东不敢往西。 只是眼神有些哀怨。 崔扶山从里间意意思思地出来了,看见师姐这副模样,就打算开溜。 “站住。” “……”崔扶山无奈地停下,倒着走到了她跟前,“师姐,请吩咐。” “那道士……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萧书眠臭着脸问道。 “好些了,他那几个护卫一直照顾他呢。”崔扶山道,“师姐,你别自责了,这也不能都怪你,谁能想到他是真得……” 崔扶山没好说下去。 第一次见到清岭的时候,他白衣莲华,乘风而来,犹如谪仙,一举一动高深莫测,怎么看都像是个世外高人。 此前几次,崔扶山也暗示过,想和清岭道长切磋一二。 可是要不是害怕唐突高手,没好意思说出口;要不就被清岭轻描淡写的拒绝了。 “和我打?我并不适合做你的对手。” 崔扶山听了很是羞愧,也很是不服气。 看来,还是他太弱了,还没有资格成为清岭能看在眼里的对手! 他要变强,才能入这个人的眼。 抱着这样的念头,在邝州的这一年里,他愈发勤勉地练功,几乎把鸿威镖局里的人,全都打了个遍。 连冯啸也对他刮目相待,甚至想挖墙脚。 但崔扶山最想交手的人,还是清岭。 长这么大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轻功比自己还卓绝的人! 这就是爹曾经说过的“踏水无痕”“凭虚御风”了吧? 拥有这样轻功的道长,也不知道拥有怎样高深的内力和功法? 反正他是看不出来。 崔扶山梦里都想和他打一架,于是在一次又一次,想象中的对决里,把他描绘成了话本里出则天下惊,一剑曾当百万师的高手。 更何况他还是皇后的人,武功不够好怎么能给皇后效力? 当日师姐出手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担心,师姐招架不住会受伤,甚至做好了和师姐一起一对二,请求他赐教的打算。 可谁知道…… 那一天,他眼睁睁看着清岭驾起轻功,硬是在培元堂的屋顶飞了快半个时辰。 直到那个小红一脸惊恐地拉着主子求救,崔扶山才恍惚意识到,好像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等到他飞上去把清岭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硬生生吃了师姐好几拳。 昏过去之前,他还怨念地看了一眼在一旁看戏的那俩护卫: “持风,持云,你们——你们是瞎了,还是被人点穴了!” 那俩人十分无辜道:“主子没有出言求救,我等不敢贸然打扰您和友人切磋。” “……”清岭恨恨地点了两下二人,选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倒了下去。 还没忘特意往裴子徵的方向倒。 自觉闯了祸,萧书眠立刻安静了,生怕给裴子徵惹麻烦,于是老老实实地任凭柳大夫差遣。 堂内。 裴子徵端着一碗乌黑的药膏走了进去,只见清岭依旧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浓密乌黑的睫羽安静地垂下来,配上苍白的脸颊,倒是楚楚可怜。 他生得确实是好,也难怪小如婷一边笑话他是个无用草包,一边还是咂舌他的美色。 ……如果此时此刻 ,眼睛下面那一片乌青,也褪去了的话。 她坐到了他的床边,托腮打量着。 果不其然,看见那眼珠子悠悠地滚了滚,眼皮却闭得更紧了。 还装呢? 真会装。 那么多人被你骗过去了,以为你是什么无用的废物,到处找乐子的奇葩。 几乎每一次遇见,都会看到一个不同的人,是道士,是世子,是卖花郎,是车夫,是肉铺伙计…… 出世入世,千人千面。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又有谁看得清楚你这个人的真正面目呢? 不过,确实每一个都很有意思就是了。 裴子徵伸出手,手指头往他脸颊一戳: “别装睡了,起来上药!这可是师姐累了一个多时辰才熬出来的,就当是她对你无礼的赔罪了,好不好?” 他还是一动不动,眼睫毛却扑闪了一下。 真长。 嘿嘿,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他说过? “真得 没醒?”裴子徵叹了一口气,“那我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刚装模作样地站起来,便觉得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 “……” 清岭的手指头,十分不刻意地扒拉住了她。 眼睛惺忪地睁开,一副刚意外被吵醒的模样,实际上满脸都是心虚。 裴子徵将药一举,笑了:“上药?等你好了,还得教我用针呢。” 清岭沉默地坐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她,将药汤接过来,好一会儿才微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好丢脸啊。” “有什么好丢脸的?应该是我代萧姑娘对你赔不是才对。”裴子徵道,“本来你也没说过自己是什么武林高手,他们反而先入为主,还这样咄咄逼人。” “是我没有第一时间说清楚的缘故。”清岭道。 可惜他这个好面子的臭毛病,当着她的面,怎么也开不了口求饶,还是咬着牙,勉强自己扛了过去。 万一有奇迹出现呢! ……然后发现,打架这种事情,确实不是能够随便勉强的。 “来,别动,我给你擦。” 这种事情裴子徵还是轻车熟路的。 小的时候,每次郑子衿挨打了,都是她来帮忙。 蘸了膏药在手,正要按照柳大夫交代的抹上去,便见他正襟危坐着,两只手十分乖巧地交叠在一起,呼吸都屏住了。 这样的小心翼翼,倒是带动得她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第二百零五章 反正有我 手指划过那凄惨的伤处,引得清岭“嘶”了一口气。 “我弄疼你了?”裴子徵连忙停下来。 “没、没有。”他磕巴了一下,鼻尖竟然沁出汗来,简直比那天遇险还如临大敌似的。 裴子徵反思了一下。 晏世子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又有那么一手出神入化的好轻功,只怕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破过皮,自然和郑子衿那种隔三差五就被娘暴揍一顿,皮糙肉厚耐打的泼皮,完全不同。 动作不由自主更轻了。 岂料对方不仅没有放松,身体反而绷紧如弓弦。 甚至鼻尖都沁出了汗意。 交错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目光只相撞了一瞬,他又快速地闪避开了,此地无银地往远处放。 好不容易把药膏抹完了,大冬天的两个人倒是弄了个面红耳赤。 裴子徵轻咳一声,道: “孙大人刚刚派人来问了,估计府衙那边还要你过去。” “让小红和他们说,我身子不适,歇几天再去吧。反正那些人的供词出来了,刘诸青也已经点了人手,去追踪盐库的方向,接下来的事情用不着我出手。” 让邢永开他们看到自己这个脸,可怎么好解释? 总不能说是睡迷糊了跌的吧? 裴子徵:“那批私盐的去向,已经有眉目了吗?” 清岭抬起潋滟的眼睛,一时没有作声。 “对不住,是我多嘴了,这是官府要事,我不该追问的。” “没有不能说的,匡平盐场的事情若不是你细心,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更不可能那么顺利地捉到那些人。”清岭道,“只是那群贼人狡诈,是分批从不同方向运送的,所以得等到刘诸青继续查才能确定。” “严氏赚得还不够多吗?真是想不通,他们为何要自掘坟墓。”想到那些盐工的尸体,和因为严氏而被连累下狱的普通百姓,裴子徵低下头来,声音沉沉。 往年严氏和她郑家并称为南府四商,只是郑家因为竞争不过邵氏,溧州几年之间又出现了许多后起之秀,便江河日下,慢慢不复之前荣光,直到她爹这一代才又好转一些,但到底不如另外三府了。 严氏如今的基业,和家族的枝繁叶茂,在裴子徵眼中来看,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情况了,可谁知道他们竟然还觉得不够,开始了旁门左道。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么多以来,严氏垄断了邝州大部分领域的生意,没有一个足够强劲的对手。人一旦没有了禁锢,心也就慢慢大了,忘了什么该做,什么是绝对不能触碰的。” 清岭的目光微寒。 “所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严氏吗?” 听到裴子徵此问,清岭并不意外。 她那样聪明,自然早就看出来,自己逗留在南府是有别的公务,只是一直不问,秉持着之前自在随心的相处之道而已。 而现在,他已经承诺,愿意坦然向她展现自己的全部,她便也直接问了。 “是,也不全是。”清岭道,“你知道朝廷盐政的事情吧。” “当然知道,朝廷还派了钦差来此。”裴子徵挑了挑眉,“那位霍大人,可真够贪的,扶山去盯梢他,在邝州赚得身家都翻了十倍不止吧?” 清岭叹了口气:“是啊,盐政如此重要,皇后娘娘生前便十分在意此事,好不容易顶着六族的反对势力,实施下来,可是其间险阻,又何止开头?” 过程才是最难的。 如果只有霍且和徐弼这些满脑子只有党争,欲以权谋私的人去施行盐政,只怕再多好处,落实到最后,在百姓那里都只有坏处。 所有的心血带来的利益,都被六族和太子党吞没了。 “所以,你来了。”裴子徵歪了歪头,“你是皇帝的人?” “可以这么说,起码现在的我,是奉皇命来此,同时对那两位,也有监察之职。” 否则霍且这样的官场老油子,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对他这个梁京草包的态度那么客气? “道长又是为皇帝做事,又是为皇后做事,这入世入得够深啊。”裴子徵咂舌。 “早说了我是个假道士,修心修得还远远不够呢。既然要知百相,那皇权身边自然也得体验体验,才算齐全。”清岭往后一靠,看她的眼神澄澈明许,“这万千红尘,太新鲜,太有趣了,我贪恋得很,什么都不想错过。” 裴子徵:“道长接下来还想怎么体验?” 严氏的罪证已经被抓个彻底,官府查封了匡平盐场,只要刘诸青根据那些贼人的口供追查到去向,严氏就完了。 朝廷眼下重视盐政,正需要杀鸡儆猴。 “没那么轻易。”清岭叹了口气,“严贡熙此前怕是料到了可能会泄露,所以这一次及时抓住机会,先贿赂了霍且,上了太子的船。” 若是太子为了自保,也为了这块肥肉而出手,到时候严氏弃了匡平盐场,弃卒保帅,这么大的身家,杀不死的。 “即便不死,也得放不少血,而邝州的其他势力就可以痛打落水狗,乘势追击,严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就会彻底被打破。”裴子徵目光灼灼,“这正是邢刺史一直想看到的。” 也是她需要的局面。 “你在邝州先是在桂宽做米粮生意,而后又来到州府做药材生意,这些都是维持民生最重要的基本买卖。可你却又把扶山派去了匡平盐场,足以见得,你的打算远不止普通的养家糊口。” 清岭望着她的眼神,喟叹一声。 “你是担心我吗?”裴子徵轻轻一笑,“还是,你也想和扶山他们一样,劝我蛰伏,不要出头?” 刚在邢永开那里透露野心的那天,回去之后崔扶山便难得和她冷战起来。 因为扶山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 “主子,难道您忘了,您现在的身份,这样大张旗鼓会有多危险吗?” 萧书眠也是持反对意见的。 他们都觉得,离开戚氏才不过一年,现在这个身份再齐全也是假的,她何必非要弄这么多动作? 反正郑子衿给的钱管够,她自己也会做生意。 安安分分地待在桂宽,隐姓埋名,多么安逸舒适? 绝不会被什么人找到。 “我确实很担心……但我不会劝你。”清岭看着她的眼睛,“人生苦短,瞻前顾后,难道就一定安全了吗?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裴子徵怔然,眼神动了动。 他被她看得耳热,咳嗽一声:“反正,有我。” 第二百零六章 何苦再爱 房间外,三个人推推搡搡,互相埋怨。 “都怪你,那个时候我说得冲上去吧?你非说公子没有下令不可擅动!” “这能怪我吗?忘了之前咱们没听指令的时候,是怎么被训的吗?我还以为这也在公子的计划之内呢!” “小红都叫得那么惨烈了,显然不是计划之内啊!” “好了好了,下次一定。” 小红:“没有下次了!” 见房门开着,三个人立刻走了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床边的情景。 两个人挨得十分亲密,明明是上药,周围几里的氛围却都古古怪怪,缠缠绵绵。 立刻僵在了原地。 持云最先反应过来。 “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瞎了。” 然后双手作盲人状地摸索着走了出去。 持风给了自己一拳,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影了。 “主子你好,主子再见。”小红结巴了一声,云游天外似的冒出来一句,“我走错路了。” 没等裴子徵反应过来,这三个人就立刻不见踪影,仿佛从来没出现似的。 “……” 让他们三个一搅和,原本还坦坦荡荡的裴子徵,这才觉得哪里都变得不对劲起来,仿佛浑身上下都有蚂蚁爬,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嗯……你先休息吧,盐场的事情,府衙那边有消息了我再来和你说……我走了。” “好。”清岭顶着乌青的面皮,笑得眉眼弯弯,眼神泛出了某种天真的孩子气,他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那你——明天还来吗?” “……”裴子徵咳嗽一声,“我、那个、我问问柳大夫吧,看这药膏要不要改。” 立刻开溜。 等离开了好远,裴子徵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才停下脚步。 脑海里又想到了他刚刚说的话。 后知后觉,当时起码应该说一句“谢谢”。 她懊丧地闭上眼睛,对着空气来了一拳。 有病!有病啊郑子佩! 你是怎么回事?好了伤疤忘了疼吗?这才过去多久? 打了好几拳,差点把萧师父教的一整套招式都打完了,心乱如麻的裴子徵才又重新恢复冷静,强行熄灭了那种烦躁的悸动。 那一日的通水还不够冷吗?还没把她浇醒? 醒过来成为裴子徵的那一刻起,不是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三次人生,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下去,不留遗憾。 绝不把心思再放置到情爱之上了。 催人心肝,移人性情,毁人意志。 何苦? 他很好,可是…… 裴子徵下意识地往后,靠在了树干上,脸庞紧紧挨着粗糙的树皮,仿佛感受到了冬树枯干树皮下缓慢的搏动,应和着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 她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去爱了。 “干什么呢?” 正是情思悱恻,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吓了裴子徵一大跳。 萧书眠神出鬼没一般从树干后面露出半张脸,眼神幽幽。 “我教给你的拳法,你就打成了这样?” 什么玩意儿? 要是师父看到了,能直接从地底下冒出来给这不肖徒孙一拳! 难怪还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打,她自己也知道丢人吧! 裴子徵汗颜,哪里好说自己刚刚再想什么。 “过来,看着我!我只再给你示范这么一次啊!这回真得没有下次了!” “……”上一次萧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虚心求教的徒弟,立刻被恨铁不成钢的师父又拉着打了起来,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两个人反而出了一身冷汗。 在萧书眠严厉的教学下,当日的裴子徵累成了一摊泥,哪里还有余力去想什么感情的事了?一闭眼就是招式,满耳朵都是萧书眠碎碎念的注意事项。 “明天这个时候,我再过来检查,看你这一回打得如何了!” ……去他的情情爱爱把爱,她现在连这一个师父都应付不来,充实得不能再充实了! 第二天,裴子徵瘫在床上,直接把上药的事情,打发给了别人。 既然犹豫,那就还是配不上人家的真心诚意,还是尽早断了。 屋子里,小红正伺候清岭洗脸,却见他从起床之后,便一直忍不住往窗外看。 “主子,等什么呢?” “没什么。” 小红撇了撇嘴。 这魂不守舍的,还没什么呢。 他想到了昨天看见的,还有出去之后持风持云几次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是忍不住问道:“主子,您——那个,怎么样了啊?” “洗你的脸。”清岭面无表情。 “不是属下多嘴。”小红叹了口气,“只是您这进度也太慢了吧?看看人家,比您晚了那么多年呢,几个月的功夫,就直接把人娶到手了。若不是太作,只怕现在……” 只怕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哪里有主子什么事? “你知道什么?”清岭冷笑一声,“戚韫那种忘八,我才不学他。就是不在意,一味得自私自利,坑蒙拐骗,当然快!可也最伤人。” 他低下头,表情黯然。 “她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我只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会伤到她,让她害怕,让她缩回去,让她想到之前。” 小红恨铁不成钢:“主子,好不容易走到如今,不抓紧时间,抓紧机会,谁知道会不会又跑出来个程咬金?” “程咬金?”清岭蹙眉,“什么程咬金?” 现在她可一直都是女扮男装示人,能有什么程咬金? 邢永开?刘诸青?还是鸿威镖局那个冯啸? 清岭扯了扯嘴角,感觉小红在扯淡。 想到了街坊邻居的女娘们偷看裴小东家的眼神,还有试图给她说亲的大叔大婶们,清岭觉得自己更要防备的是女人! “主子,你傻了吗?”小红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嘴比清岭手里的针还直,也不怕主子一怒之下把他吊起来打。 “还有一个知道她女儿身,而且一直陪在她身边,跟她远远比主子您亲密的人,您就这么忘了?” 清岭皱起眉头。 “人家不仅让裴东家信任,还比您年轻,比您俊。”小红比划了一下,无情道,“武功也比您好。” “……” 空气诡异地沉寂了一瞬。 而后,清岭一只手拎着他的领子,面无表情:“你再说一遍,我和那小崽子谁更俊?” 第二百零七章 她在意谁 小红憋得差点喘不过来气,连忙认输:“主子俊,当然是主子俊,又俊又美又高大——那崽子毛都还没长齐呢!” 清岭将他松开,坐了回去,沉默不语。 面皮却绷得更紧了,目光也惊疑不定。 本来他还没这么想过,毕竟一直只把崔扶山当成个小崽子,可是经过小红这么一说…… “你说——”他迟疑地一开口,问道,“如果我和崔扶山一起掉下了通水,她会先救哪个?” “崔扶山。”小红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清岭面无表情,伸手就想把他丢出去。 “等等等等,主子,您忘了以您的轻功和水性,只有别人落水你去救人的份儿,哪里还需要别人来救你啊!我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清岭:“实话实说,其实你心里就是觉得,她肯定在意崔扶山超过在意我吧?” “……嗯。” “可我觉得,她只是把他当弟弟,当家人,那崽子也是如此。” 一看就情窦未开,满脑子都是切磋比试。 “主子,他现在是情窦初开,可总会长大的吧?感情是会变得。两个人天长地久,相互扶持着在一起生活那么久,谁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小红挠挠头,“属下也是为了您着想,所以多嘴。” 他说得倒也是。 看佩娘现在的模样,比去年那会儿好很多了。 而且昨日,她还亲自给他上药,动作那样温柔…… 这么久了,她对自己也不是毫无感觉的吧?不然为什么不让别人来给自己上药呢? 若是真让别人钻了空子,他肠子悔青了也没用。 等到盐政的事情结束,南府这边的烂摊子打理好了,世子那边估计也能从磬州脱身。他在梁京会有更多的话语权,起码能确保足以护住她。到那个时候,他就—— 要不然,还是现在就去问她? “道长?道长?” 正陷入甜美的遐思,却听见房门被敲响了。 小红把门一打开,发现不是别人,恰恰是他们刚刚偷偷议论的正主,崔扶山本人。 这是什么奇妙的缘法? 小红打了个寒战。 他以后再也不在背后随便说人了! “那个,扶山小哥,你来做什么?” 崔扶山走了进来,比了比手里的东西,挠着脑袋不好意思道:“那个……我师姐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道道长的伤好些了没有,之后几天就由我来给道长上药吧,就当是替我师姐向道长赔罪。” 清岭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药瓶。 和昨日裴子徵拿的那个如出一辙。 可是今日,她却不肯来了。 他垂下眼眸:“你们东家呢?她太忙了吗?” 崔扶山木着脸道:“道长,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师姐做错了,可不能怪我主子。您要是生气,尽管往我身上撒就是,想怎么使唤我都可以。但想消遣我主子?门都没有!” 小红的表情凝结了一下,无言以对。 这小子何止是没有开窍,只怕他天生就没长那一窍! 连持风和持云这两个半路来的,都看出来了,昨儿回去之后,千方百计试探他,主子是不是有什么断袖之癖……这小子一直跟在身边,居然都没察觉出来吗? 看来他确实是多虑了!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清岭微微颓然,“扶山兄弟把药给小红就可以,我这伤已经不打紧了,不必麻烦你。” 之后几日,即便同在培元堂,清岭却还是基本上没见到裴子徵,即使看见了,她身边也有许多人,二人不曾单独交谈一句话。 清岭确定了,她是有意避着自己,就像之前那样。 培元堂里尚且闲情逸致,儿女情长,另一头的霍且和严氏那边,却是如火烧眉睫。 “严贡熙啊严贡熙!你有几个熊心豹子胆!” 匡平盐场事发的第二天,严贡熙便亲自上了霍府请罪,跪地求救。 “大人!救命啊!这一次您一定得救救我!” 在外任面前一向光鲜亮丽,不可一世的严氏大公子,难得露出了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死狗似的跪在了地上,膝行着爬到了霍且的面前,百般乞求。 “救你?”霍且冷笑,“你们严氏连倒卖私盐这样的事情都敢做出来,还偏偏落到了邢永开这个滚刀肉的手上,现在要本官救你?” 他自己还怕惹一身骚呢! 这一次回去,若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了,准能给他剥下来一层皮!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再观望一阵子再寻找盟友。 霍且咬牙切齿,难怪徐弼那个老东西到了邝州之后一直慢悠悠的,不急不慢地招待了一堆滥竽充数的小商,却迟迟没有定下,现在看来,一开始戚氏未必对严氏无意,只是徐弼察觉到了严氏的不对劲,所以先按兵不动,观察邝州的局势变化。 说不定,就是等着自己给他们试刀呢! 这只老狐狸! “大人!您可不能不管我啊!”严氏想到了被官府的人团团包围的匡平盐场,顾不得霍且的厌恶,急急忙忙道,“虽然被邢永开的人捉到了盐工,但是那些泥腿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草民也提前做好了准备,必要时候,把盐场的人推出来——草民只希望大人这边能够出面,给邢刺史那边一点压力,,最起码不要伤到严氏根本,留一线生机。” “呵呵,你说的倒是轻巧。找替死鬼?你以为邢永开那么好糊弄的吗?”霍且将他推开,“而且,你知不知道,当日除了邝州官府的人以外,还有一个绕不过去,更加难应对的人也在场?那就是第三个朝廷派来的巡盐御史!” 什么! 巡盐御史? 严贡熙的目光陡然一凝,脸上的血色尽褪。 怎么会……朝廷除了霍大人和徐大人以外,竟然还派去了第三个钦差!这个人来到邝州这么久了都没有暴露身份,一直蛰伏暗处观察着他们的动作吗? 此时此刻,严贡熙心中愈发生恨。 都是因为严永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那个没本事的老爹,多年以前投入一桩买卖,非要和邵氏较量。 可邵氏是什么人?有昌怡公主这个大靠山,牢牢抓住了京城,早就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势力。 最后严永不仅没有出一口恶气,挣回严氏这么多年的荣光,反而输得血本无归,差点让本家原本的生意也周转不过来。 第二百零八章 玉石俱焚 靠着这么多年在邝州的积压的余威,和官府虚与委蛇,严永东骗西借,好歹暂时撑了下去。 但是自从邢永开来到邝州之后,官府就没那么好糊弄了,其他商贾也被他慢慢扶持起来,对严氏虎视眈眈,这个风险的解决便愈发紧急。 为了能够补上账上这个巨大的亏空,他爹严永便想到了私盐这条路子。 靠着妻子母家的匡平盐场,严永慢慢开辟出了一条成规模的贩卖私盐的路径。这么多年以来,钻朝廷的空子,赚得盆满钵满。 等到严贡熙长大了,慢慢接手家族生意,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切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没有办法再收手。 如果抽身,牵扯的那些利益集团,只会鱼死网破地反扑过来嗜咬严氏。 他是严氏的继承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能够保全自己和家族,严贡熙选择成为了新的掌舵人,甚至让严永原本还有许多纰漏的过程,更加严密完善。 可偏偏这个时候,朝廷出了新的盐政。 新的变法堵死了之前走的许多漏洞,增加了行事的风险,还把朝廷御史送到了邝州。 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样暴露。 “霍大人放心,那些人没那么容易找到那些私盐的下落,也不可能靠这一件事情就掰倒严氏。”严贡熙死死盯着霍且的眼睛,“草民……草民已经向那位大人效忠了,只要大人肯保住严氏,草民这万贯家财,包括这此后几十年源源不断的财富,就都是那位大人的!” 霍且的胳膊被抓住了,隔着衣物感受到对方火热的温度,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濒死的猎物盯紧了最后的浮木,有些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大人……不顾情义,真得要舍了草民,那草民也就只能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了。”严贡熙眯起眼睛,手指用力。 霍且被他捏得生疼,心头漫开寒意。 “你好大的胆子——严贡熙,你敢威胁本官?” 霍且虽然在发怒,但是语气里已经有了动摇。 他在害怕。 严贡熙竟然还笑了一下,他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瘦了许多,两颧都高高突起,像个痨病鬼,道:“大人难道忘记了,此前收下的那些东西吗?草民不仅有账本,有单子,而且里面的一些东西都是孤本和遗珍——” 他手里握着霍且行贿的证据,到时候若是将私盐的事情,硬是攀咬到了霍且的头上,他还担着巡盐御史这样的职位—— 想到了绍永帝的性子,霍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全家人头落地的场景。 太子会保下自己吗? 不,绝不会! 这么多年了,他岂能不清楚温祈的性子? “你——”霍且咬牙切齿,竟然气得几乎笑了出来,“好得很,严东家,严大公子!你好得很!” “不敢,那就请大人在邢刺史面前,替草民和严氏转圜一二了。”严贡熙直视着他的眼睛。 “呵。”霍且将袖子一甩,挣脱开了他,滔天怒火褪去之后,暂时冷静了下来。 把柄在手,现在确实不能和严氏直接闹翻了,对他没有好处。 至少,先稳住了,之后再做计较。 霍且想到了不久之前,晏崇钧跑到自己府中装模作样的那一番,心中生恨。 这个小子这么多年在京城,原来都是扮猪吃老虎! 自己竟然还真得被他蒙骗过去,以为他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全靠着老广陵侯才捞得个差事…… 此番难道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垫脚石了吗? “严大公子,既然如此,本官也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霍且道,“本官会帮你一把,也是为了自己。但是你要严氏脱险,现在有一个更棘手的麻烦。不解决了这件事情,即便有本官,也还是无济于事。” 严贡熙:“您是说,那位隐藏身份的御史?” “呵呵,巡盐御史有直奏御前的权力,他不受京城任何一方势力的约束,到时候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才更好赚得大功劳,青云直上。哪里会顾忌你们严氏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性命呢?”霍且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 严贡熙忖度:“不知道大人和那一位的关系如何,可知道这位的秉性和爱好?” 若是像姓霍的一样贪财好色,倒是好办。 大不了再出一点血,在生死存亡面前算得了什么?他严贡熙出得起。 霍且冷笑着摇头:“天真了不是?这一位可和本官和徐大人都不同。人家出身高贵,锦衣玉食养大的梁京公子哥儿,还能缺银子?而且这个人的脾气啊,古怪得很,没人说得清楚他有什么喜好。” “我严氏豢养了许多佳人,千娇百媚,环肥燕瘦,总有他喜欢的类型。”严贡熙笃定道。 既然是年轻公子哥儿,不就更好办了?年轻气盛的,少年人更难过美人关了。 “又自以为是了不是?他对美人向来无所谓,府里一个姬妾都没有。甚至——”霍且想到了那天晏崇钧对自己的热情,还有派去的探子打探到的一些消息,语气有一点迟疑,“说不定根本就不好女色。” 听说,邢永开让晏崇钧去州府大牢里审讯犯人,晏崇钧见那犯人生得英气勇猛,竟然都不知廉耻地当众调戏,上下其手! 还有……还有培元堂那个少年东家,就更是不对劲了。晏崇钧到了邝州之后,正事不做,就爱去缠着人家,还给人送花! 两个男人,也不嫌弃肉麻。 如今更是不得了,他手底下的人说,晏世子竟然直接住进人家家里,同吃同喝同睡起来了。 难怪他这么大了,也没有娶妻。 晏老侯爷养儿子,可真够随心所欲的。 严贡熙听到这里,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您说的是培元堂那个年轻的东家,裴子徵?” 他特意下套想收拾的人才,却被邢永开看上护在了羽翼之下,动弹不得。 想到了那一天晚上的情景,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严贡熙只觉得脑中快速地闪过了什么错过的记忆,却不能抓住。 第二百零九章 邝州两害 到底是什么呢? 他是不是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见过这个裴子徵?总觉得哪里有什么违和的地方。 尤其是听到霍且说到,那个掩饰身份的御史和裴子徵关系可疑的时候,这种违和感就更重了。 霍且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倒是诚挚建议道: “严大公子若是真得想使美人计,那……还不如换一个性别试试。” 毕竟此前在京城那么多年,他就从来没听说过晏世子追着哪个人跑过。 感觉他对乞丐和狗的兴趣都比对美人的大! 霍且将目光往严贡熙上下打量了一番,感觉严大公子与其找别人,还不如自己为家族献身试试呢。 “……”严贡熙把对裴子徵的奇怪感觉抛到脑后,关心这个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所以这位御史,是个什么脾性呢?” “说实话,不好打动。”霍且嗤笑一声,“想堵住他的嘴,只怕比邢永开还要难呢。” 邢永开直性子,憨头憨脑的,还有家人作为弱点可以拿捏,可晏世子这个人,基本上没人敢说自己真得了解他。 严贡熙听了一会儿,神情慢慢严肃起来。 如果真得如霍大人所说,这一位是这样的性格,那确实是大不好办了。 他亲眼看到了匡平盐场的一切,在皇帝面前多说一句话,都会给严氏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 “这位御史大人,行事这样低调,身边又没有多少保护的人,偏偏还这样热心肠,就喜欢冲到最前线,岂不是十分危险?”严贡熙冷笑一声,脸色阴仄,低低道,“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吧?” 既然此人非要做他严氏的拦路石,那他也没有办法了。 坚持了这么多年,才走到今日,他决不允许自己或者严氏,倒在这个地方。 听到这样的话,霍且并不意外,语气幽幽道:“严大公子,对朝廷命官动手,这个罪行可不比贩卖私盐轻啊?” 钦差钦差,是奉着皇命在外行走的,在外面代表的就是皇帝。 严贡熙却笑了,笑容里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 事到如今,还有别的选择吗? 从严永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开始,从自己没有停手,而是选择继续的时候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的回头的机会。 “霍大人,若是任凭那位对一切都知情的御史大人回京,只怕对大人您,也有不小的阻碍吧?” 霍且特意把此人拿出来提,可见心里的忌惮,这是想借刀杀人呢,严贡熙岂能甘愿被他利用。 “咱们现在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严贡熙道,“帮草民,也是帮大人的前程啊。” “当然,草民知道大人的诸多难处,也不强求您多做别的什么事情,只需要您帮我一点点小忙——” 严贡熙凑到了霍且的耳边,对他说了几句话。 几日之后。 刺史府中,得知清岭上门,邢永开有些讶然。之前他曾经多次邀请这位特殊的钦差住进他家里,但都被清岭拒绝了,说是习惯了自在,也怕引人注目,泄露了身份。 没想到他又改了主意? “邢刺史,刘指挥使那边怎么样了?” 清岭一别之前的随意态度,开门见山,直指公务。 “已经根据那几个贼人的口供,去了接头的地方,还在等回音。”邢永开皱着眉头,“真是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有通水水匪们的事情。” “这也寻常。通水上的几个大寨子,已经发展了好些年,形成了一定规模,甚至从上到下按照一套严密的班底分工,井然有序,不可小觑。” 清岭走到书房中央,上面摊开了一张舆图,描绘的是邝州为中心附近几州的地方分布,囊括了渠州、溧州、嘉州和梓州相邻的部分。 “他们早期以打劫过路船只为生,可是近年来朝廷重视起来水匪之祸,不仅加强了戒备,过往的人们也会雇佣镖局的人护送自己。 水匪们下手的机会少了,为了生存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别的地方。” 看这群人的熟练程度,还有那些关在狱中的人的口供,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水匪之患,本府也头疼了很久,想将他们一网打尽。”邢永开重重地叹了口气。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呢?水匪们依水而生,并不是单独属于某一州的,寨子都在几州交接的乱地。 刘诸青手底下的厢兵人数有限,邝州又穷,仅仅靠邝州府一州之力,是绝对没法子将水贼们一网打尽的。那些大寨子们虽然平日里互相竞争,各自看对方不顺眼,但是遇上官府来剿,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会立刻放下旧怨,互相联合抵御。 三年前,邝州一艘商船在通水上遭了匪徒毒手,船上近百人都全部遇害。邢永开火冒三丈,立刻写信给渠州刺史袁康,和溧州刺史向鸿。 结果呢? 袁康跟他打了半天太极,反正就是推。 不过邢永开也知道这人的德性,不对他抱希望,更努力地去说动溧州的向刺史。 向鸿是许国公的旧部,东靖军的将军,真正在东陵战场上厮杀过许多年的铁血汉子,总不会真得坐视水匪不管吧? 没想到,向鸿却来信说,溧州的水匪他自然会好好收拾,但近来忻州要修缮边哨所,也向他借人手,他的厢兵腾不开那么多人。 忻州是东靖军驻扎之地,大梁的边陲重地,对向鸿而言意义非凡,许国公借人,他自然会紧着那边。 就这样,天时地利人和,无一能全,邢永开也只好暂时搁置下来,优先发展邝州内部。 有钱了,好好练兵,自己去打过去! 谁知道严氏这个蛀虫,背着他们暗地里勾结,这邝州二害狼狈为奸,也不知道掏空了邝州百姓多少心血。 “本使知道邢刺史剿匪的决心,但是通水水匪,仅凭刘指挥使,只怕还是太难了。” “大人有什么主意?” 清岭道:“那青水寨的本家营地,扎在了渠州西南,这条私盐的路子也是往渠州那边去的,渠州刺史岂能坐视不管?” “渠州袁康的性子,可能大人不太了解。” “我了解。”清岭笑了笑,“但是事情若是严重到危及了他的乌纱帽——甚至脑袋,他就是再昏庸,也得硬着头皮上。” 这件事情还涉及到盐政的实施,他这个巡盐御史要想回去之后交上一份能让皇帝满意的答卷,不能不管此事。 “听说刘指挥使的人,打算混进水寨里,从内击破?” “正是。” “还请邢刺史将此事详尽道来。” 第二百一十章 断袖传言 清岭和邢永开一直聊到了深夜才回屋子。 持风和持云二人就一直站在屋外,闲闲地护卫着。 “培元堂住着好好的,世子怎么来这儿了?”持云不解。 “当然是为了方便公务,和邢大人商讨私盐的事情方便。”持风道。 “可是……”持云欲言又止。 他看世子前几日和那个裴小东家那样缠缠绵绵,正是好处,这就舍得搬出来了? “我懂了。”持云将拳头往掌心一砸,“世子想跟裴小东家好,可是人家却不想跟他好。所以他黯然神伤,只好搬出来了!正好借这件事情激他一激,就等着裴小东家追出来呢!” “我看这事儿啊,没戏。”持风肯定道。 “你怎么知道?”持云反驳,“那天他们俩那眼神都拉丝了!” “那之后几日,怎么都不见裴小东家再过来?还有那个打了世子一顿的姑娘,一看就和裴小东家关系不一般。我都听培元堂的伙计和附近的大婶们说了,裴东家对萧姑娘那叫一个好啊,给她买了不知道多少金银珠宝。 你说说看,这还能是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难怪裴东家不和世子好,人家已经有了心上人。这断袖之癖说着无伤大雅,可也不能强人所难啊。”持云恍然大悟,“所以那一天萧姑娘才把世子打成了那样!” 他说呢,无冤无仇的,那女人怎么好端端地就对世子发疯了?竟然是共抢一男这种戏码! 二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正在感慨世子情路坎坷,以后回京少不了又讨老侯爷一顿打,便听见小红的声音。 “我说二位大哥,你们好歹也是王世子手底下出来的人,不至于连男女都分不清吧?” 再这么任凭谣言放肆下去,不等主子把人追到手,只怕满大梁的人都真以为他是个断袖了! “……” 持风踌躇:“你是说,那个裴东家——是个女人?” “难怪,她的个子那么矮,身姿骨头也生得那么细。”持云挠头,“我还以为是因为南府的男人都这样呢。” 他们殿下的那个表哥,邵家小爷,顶多算是半个南府人吧,皇家精养着,都生得那样秀气纤柔。 “而且看她小小年纪,就做出来这么大的家业,面对一州刺史也很有胆色,我们也就先入为主了。” “红哥,你跟我们再说说呗。” 被小红几句话勾出了兴趣,二人立刻将他围住。 他们同属于王世子温越手底下的五部暗卫中的“持”字部,但是年纪小,之前接的任务也都是比较轻松的,性子便活泼闲散些。见晏世子这样亲近好说话,几个月来也就打成了一片。 “说什么说。”小红将二人的蹄子一拍,肃然低声道,“主子有任务要交代你们,忙正事才是要紧。” 持风持云立刻不敢再玩笑,连忙侧耳去听。 听完之后,却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几天之后。 天气愈发冷了。 今晨再起来的时候,裴子徵打开窗,便觉得天色一片苍茫,轻飘飘的寒意打在了脸上,半是柔软,初雪夹杂着雨水淅淅落了一地。 马上就是新年了。 裴子徵将这几个月的总账理好了,打算给培元堂的伙计们,每个人都包一个大红包,早点放人回去过年,尤其是那些家人在外地的,路途长着呢。 还有她自己。 想到上一次来信的时候,大哥说的,她露出一个笑容。 在辛夷大夫这么长时间的治疗下,娘的病情已经恢复了。爹和大哥也把自己的事情,慢慢告诉了她。虽然伤心,可知道她还活着,娘还是喜大于忧,只是一定要见自己。 马上就是绍永十五年,该淡去的,也该彻底淡去了。 大哥和爹打算这一次带着娘回溧州过年。 她也会悄悄带着崔扶山,北上回家。 三年了,她都快要忘记家里是什么模样了,也不知道自己当日带着下人们种的那些花,现在长得怎么样了。 崔扶山知道此事也是十分高兴,局促地买了一堆衣裳,换来换去,还去库房搜了许多补品药材,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带去溧州给她爹娘。 看来之前上京的路上,爹娘对扶山确实多有照顾。 “真会挑啊,手一点都不软。”裴子徵咋舌,“平时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大方?” 把他又长长的头发,狠狠薅了个痛快,才算解气。 “新年好啊,裴小东家!” “新年好!” 招呼着伙计给培元堂打理清扫,又不迭地给路过的街坊邻居们打招呼。 年味儿就在路上行人们手里的腊货,和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里,飘远了。 裴子徵笑着望着这一切,没由来地想到了清岭。 盐政和私盐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他是回不了京城的,这个年看来也只能在异地,和邢刺史他们一起凑活了。 也不知道…… 想得出神,裴子徵将脸蛋狠狠一搓。 乱想什么呢?既然决定不耽误人家,就别又多管这些闲事,难道他还缺人陪吗? 唉,可是——即便是作为朋友,自己多少也该关心关心吧? “东家,东家?” 伙计一声声地叫魂,才把裴子徵又叫得清醒,为难地指了指她手里。 裴子徵一低头,才发现手里用来做装饰的红带子,都快被她拽秃了,尴尬地放下,全交给对方,免得其他东西也遭毒手。 “大哥,大哥!” 不一会儿,却见崔扶山没命一般地冲了过来,顾不得还在飘落的小雪,眉毛头发少都落了一层莹白。 “发生了什么事?” “我刚刚按照您交代的,去给邢刺史和道长送年礼,却不小心听到了刘指挥使和邢刺史的谈话——”崔扶山气喘吁吁,脸上不掩焦急,“说是,说是清岭道长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叫作不见了!”裴子徵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他不是在刺史府住的好好的吗?” “是啊,可是昨儿那个霍大人派人来,说是宴请几位大人迎新年,道长也跟着邢刺史去了。谁知道吃到一半的时候,道长吃醉了酒,说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了,然后……就没回来。” 裴子徵:“他身边跟着的人呢?一个大活人,还能在州府好端端地不见了?” 邢永开不可能让清岭一个人走回去吧,更别提他身边还有小红他们几个呢,马车行走也有痕迹追踪,街上百姓也都不是瞎子。 人怎么会不见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将计就计 清岭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身下传来遥远的摇晃感。 额头传来的刺痛,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真实。 这是什么地方? 他摸了摸周围,抓到了一手的草屑,回想起了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 霍且派人来刺史府下帖子,说是新年要到了,眼下他们都暂时回不了京城,不如宴饮一番,共迎新年。邢永开猜测,这是因为严氏的事情,霍且见态势不妙,想着和他们打理好关系,免得被私盐的事情连累。 到了霍且安排的宴席上,他也确实一改之前对邢永开和自己的轻蔑态度,恭维许多,甚至亲自给他敬酒。 “雏凤清于老凤声,当年老侯爷代君出臣西南,便立下大功。世子年纪轻轻,就担当此重任,还肃清了南府盐场,实在是让老兄我自叹不如啊!” 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之前不还是“本官”“本官”的吗? 若是他爹在场,听到霍且的马屁,怕不是鸡皮疙瘩都得掉一地。 “等回了京城,还望世子在陛下面前,为吾等美言几句啊。” 清岭接了酒,也不应下,只是装糊涂打哈哈。 匡平盐场的事情,都是邢刺史和刘指挥使的功劳,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个无辜的过路人,嗯嗯。 然而,霍且那酒的劲儿实在是太大了。 酒过三巡,他便觉得难受得厉害,谢绝了霍大人的盛情邀约,言明自己先行告退。 留在霍且那里?谁知道他会给自己下什么套子?他睡都不能睡得安心。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他昏昏欲睡,直到头磕在了车壁上,才觉得又清醒一点。 也不知道霍且往他的酒里放了多少致人昏睡的药。真正有害的毒,霍且是不敢用的,也只能用这种法子,好歹让他能束手就擒。 他叹了一口气,摸出一根铍针找准了穴位扎进去,便觉得灵台清明起来。 面上却仍作疲倦之意。 偷偷掀开车帘,发现车外景色已经变了。 然后,一把匕首就逼到了他的脖颈边。 “别出声!否则老子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清岭连忙配合地向对方告饶,“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装怕死小白脸他最擅长了。 在外面驾车的小红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不过那小子向来惜命,想来是发现事情有变,将计就计了,应当不会有事。 嗯……那个没心没肺只知道吃的,真得甩了他跑路保命,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马车碌碌地行驶了很久,这群人倒是有本事,竟然能顺利地过了城门检备。 “这位大哥,你是不是抓错人了?我只是个道士,没钱没势的,你抓了我,饥荒年里留着宰了吃肉,都不够塞牙缝的。”清岭叹了一口气。 “呵呵,道士?我管你是和尚还是道士还是跳大神的?这种话等到了地方你再和我们老大说吧!” 一记手刀劈下来,他这个柔弱的道士就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待宰羔羊。 这群人倒是谨慎,竟然还把他双手捆缚起来,眼睛蒙上。 真挺瞧得起他的。 “那个人还在里面吧?” “放心好了,下了那么大的药量,就是大罗神仙也醒不了。” “不过,头领让我们费这么大的工夫,抓这么一个小白脸做什么啊?直接拿下那个刺史不是更管用?” “你知道个屁啊!姓邢的排场那么大,出入身边都是人,怎么绑?直接杀进刺史府里吗?这个小白脸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只是个道士,能去这种宴会?” “我倒是听说了,这个道士好像是邢永开的什么大侄子,邢永开可疼他了,把人接进了自己府里照顾呢,府衙那些人也都把他当少爷伺候。想来老大是想拿这个侄子来威胁邢永开吧?” “邢永开又不是没有儿子,那为什么不直接绑了他儿子?” 清岭侧耳倾听,分辨出来大约有三个人。 而后,便是第四个人的呵斥声,更加低沉。 “吵吵什么!上面的命令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们听命办事就好!无论此人到底是什么人,都不能有任何闪失,一定要把人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门也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清岭连忙装死。 人声、水声和脚步声更加清晰地涌了进来。 这是通水。 另一边的邝州府。 裴子徵顾不得崔扶山的劝告,匆匆忙忙往刺史府里赶了过去。 门房认得她,立刻就去通报了,回来却禀告说刺史大人现下忙于公务,裴东家若是有事,改日再来。 “我正是为了清岭道长的事情而来。”裴子徵不肯离去,“还请您再去通报一声。” “裴东家——”门房为难。 正在僵持,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裴东家?” 裴子徵一回头,发现不是别人,正是清岭身边那两个护卫,持风和持云。 两个人优哉游哉,手上甚至提着个油纸包,里面散发出城东葛氏烧鸡独有的香气,嘴角上还有可疑的芝麻粒没擦干净。 这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主子出事了。 裴子徵简直要糊涂了,难道是扶山听错了吗? “我来找清岭,他现在何处?” 两个人面面相觑。 持风道:“世……咳咳,道长说有要事要做,不许我们跟随,只有小红陪着。” “昨儿霍大人宴请,道长赴宴去了,好像还没回来?” 裴子徵目光凝起。 这两个护卫到底知不知情? 她强行拉着二人去了一旁,低声说了扶山听到的事情。 他们俩有护卫之责,知道此事难道还能不管吗? 岂料持风和持云听完了,脸色肃然,却冷淡一礼,郑重道:“裴东家,这件事情,还请东家不要插手,他自有他的道理。” “……” 裴子徵福至心灵。 为什么清岭去赴宴,却独自回府,甚至调开了两个护卫? 莫非他在宴会之前,就知道了霍且另有打算,就知道有人要对自己动手,所以将计就计,以自己为饵,钓上大鱼? “那你们就——就继续留在州府里,不去追踪他的下落吗?” 将计就计,总得做好两手打算,留一条后路吧?难道他就不怕对方亡命之徒,气急败坏之下,真得伤了他的性命吗! “此事涉及要事,裴东家,我们不能说。”持风斟酌道,“也不是你该牵扯进来的。” 世子出发之前,便特意交代了他们,绝对不能向其他人透露,以免府衙中有对方的内应。 而裴东家,更是他再三强调,不能告知的人。 不然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培元堂。 可没想到,裴东家居然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好,我不过问你们的大事。”裴子徵道,“我只想知道,他能万无一失平安回来吗?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祥预感 然而,无论裴子徵怎么真诚询问,持风和持云却闭口不言,不肯相告。 显然是并不觉得她能帮上什么忙,而且还生怕她会拖后腿,或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北风呼啸,卷走了枝上的点点积雪。 裴子徵颓然地伫立在府衙前,久久地垂首。 她欠了晏世子太多人情了,能够从这具身体重生,便是得赖他救下落水的薛鸣佩,及时送到辛夷大夫那里去。 更不必说之后,梅园宴会失明、京城刺客追杀,再到通水逃生,无一不都是有他相助,自己才能逃出生天,化险为夷。成为了“裴子徵”之后的这一年,他也帮过她和扶山很多次,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无论他是什么心意,无论自己能不能接受,她都绝不想看见这个人出事。 裴子徵莫名地心惊肉跳起来,无缘由地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他会怎么样? 他能够无虞地回来吗? ——如果自己真得像持风和持云所说的那样,置之不管,未来一定会后悔。 忽而便有了这么一个想法,仿佛什么谶言一般。 裴子徵没有坐以待毙,接下来的几天,一边让崔扶山去找小红的下落,一边频繁地往府衙去。 能够让晏世子愿意以自身为饵钓鱼的,一定不是小案子,必定是因为他想亲自解决了私盐案,并且这里面还牵涉了朝堂几方势力之争。 比如,那个霍且。 这一次来到南府的御史有三人,邢永开曾经透露过,他们分别代表不同的势力,都是他这个南府刺史都不能开罪的,以至于束手束脚,十分郁卒。所以他亟需裴子徵这样的人打开邝州的局面,在盐政一事上为本土商人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而不能权被御史们牵着鼻子走,让新政的好处,都落到那些和私党们勾结的大商们手里。 徐弼这个名字,裴子徵有印象,之前曾经多次来戚府拜访,似乎是戚相的门生,可见是戚党的人;所以这个霍且,应当是另一方势力的。 晏世子和广陵侯府一直是中立的帝党,按理来说,应该是最安全的才是。 恐怕是私盐的事情……朝廷的人也牵扯其中,有人怕晏世子回京之后多嘴,所以想…… 裴子徵翻来覆去地思考,隐约厘清了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更加肝胆俱裂了。 是夜,她昏昏沉沉睡去,却总是不安生。 梦里自己像是在什么地方剧烈地奔跑着,耳边传来波涛起伏之声,水腥气盈满了鼻息,胸口因为狂奔而涨开燃烧似的痛苦。 “快走……快走……别过来……” 有什么声音幽幽地响起,时远时近,熟悉又陌生。 雨水流淌到了她的脸上。 粘稠的,温热的,鲜红的。 不是水,是血。 她睁大了眼睛,双脚仿佛被灌了铅无法动弹。 一个模糊的人形出现在她面前,如果那可以被称之为人的话。淋漓的血肉腐烂在脚下,和泥泞融为了一体。无垢的白衣已经浸满了鲜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裴子徵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浑身发冷地蹲下来。 漆黑的发丝黏在他的脸上,仿佛一道道伤痕,他像初见的时候一样宁静,似乎只是睡着了。 只是身下的莲花变成了他的血肉。 无边的死意和漫天血雨将她吞没了。 …… 她猛然坐了起来,额头上都是冷汗。 恍惚看清楚身边熟悉的陈设,才意识到刚刚只是一场梦而已。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非是因为自己太过担心的原因吗?又或者是上天的示警? 翌日,裴子徵又一次来到了府衙。 来得太频繁,门子都快认识她了,好在今天邢永开终于有时间见她。 满腹心事的她被带去了后院。 几个人肩膀扛着篮筐,从她身边经过。 裴子徵的脚步一顿,一直散漫的目光陡然凝住,闪电一般钉向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汉子,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戴着个头巾,跟着另外几个人和官府的小吏说着什么。 “那是什么人?”裴子徵眯起眼睛。 给她领路的人知道她如今是刺史大人和指挥使面前的红人,并不因为她年纪小而轻慢,道:“是个运菜的。府衙里有单独做饭的地方,这几日连连加班,府君特意让厨房多采买好肉好菜,让大人们都吃好。” 运菜的? “府衙采买,应该一直有固定的对象吧?运货的也都是面熟的。一直以来给府衙送菜的,都是这几个人吗?” 小吏挠了挠头:“这……裴小东家,我也不知道啊。” 他专管接待外客,又不管内院采办,何况上任还没到一年呢。 “可是那几人有什么问题?” “哦,不是。”裴子徵敷衍道,“只是因为我们培元堂最近也想买大量菜肉办席,这不是想着,和府衙合作的菜农,肯定靠谱吗?就打听打听。” 那汉子扶了扶头巾,见其他人和采办们掰扯,似乎有些不耐烦,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目光扫到了裴子徵身上,停了一下,又无所在意地转开了。 裴子徵看见了他的的脸。 “这样啊……裴东家请吧。”小吏继续引路,却见裴子徵没回答也不动,心中奇怪,“裴东家,府君还等着呢!” 裴子徵浑身僵硬,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寒气几乎渗进了骨头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好。” 跟着小吏去见了邢永开。 刺史大人坐在案前,跟前放着许多文书。 “下人说你一直在找本府,是有何事?” 裴子徵长长一礼,正色道:“大人,可知道清岭道长现在何处?” 邢永开抬眼看了下她:“他有要事,已经离开邝州了。” ……扶山当时听到的,明明是刘诸青赶来告诉邢永开,说清岭失踪了。 邢永开是不是已经知道清岭了的计划?否则现下怎么会如此冷静? “大人,公务之事,草民不敢置喙。只是道长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恩人,大人对我又有知遇之恩。若是有什么培元堂能做到的事情,在下一定在所不辞。” 裴子徵长长一礼。 “你的忠心义气,本府已经知道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不是你可以继续探查的,回去吧。” “……草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大人禀告。” 裴子徵并不气馁,将一个猜测道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府衙内应 “此话当真?”听完之后,邢永开惊疑不定。 “大人派人去探查,便知真假。” 当天,几个小吏进了刺史堂衙,收到了任命,又各自告退。 两天后,州府府衙里,又有人进来,将新的菜蔬送来。 “这几天府君怎么置办了这么多吃食?难道是要办什么庆功宴不成吗?” “去去去,你管那么多呢?左右不用咱们花钱!” 两个官差拌了会儿嘴,叉着腰站在一旁说闲话,时不时地敲打一二菜农,显摆一下官威。 厨房仓库这片人多,忙来忙去地收拾着东西,管事们大声吆喝着命人把东西清点入库,一片混乱中,人人都是自顾不暇。 一个汉子在人潮里跟着涌动,慢慢挪到了边角处,往回廊里转了过去。 路上遇到小吏,看到他厉声呵斥: “那边的,你干什么的!” 连忙低头道:“官爷,我是外面陈五那边过来帮忙送菜的,这不是人有三急吗?就想找个地方方便,官爷能不能给小人指个路?” “哼。”那小吏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上次也是你吧?” “是是是,小人来过好几回了。” “来,往这边走,到了尽头再左转,就是茅房。下次别到处乱跑,不然把你关进大牢里!” “是是是,小人知道了!” 那汉子低眉顺眼,不断道歉,直到小吏转身离开了,才抬起一只眼睛,目光阴仄地看着对方的背影。 他匆匆几步便不知道转到了何处。 茅房的角落里,一个焦急的身影正在四处张望。 两个人就此相遇,不发一言,只是那个官府的人,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汉子从他身边经过,余光横了对方一眼,左手快速地从对方袖子下面一荡,交错的一瞬间,便有什么东西转移了过去。 不多时,汉子回到了运送货物的地方,恢复了原本憨厚胆怯的模样,跟着菜农们对着官差们点头哈腰,告辞退下。 却不知道,这一切都落在了站在高处的孙泰眼中。 “大人。”他去向邢永开禀告,“看来确实如裴小东家所说,那群菜农有问题。” “府衙采办的人选,一向都会严查,对象固定,没有大的差错不会更换。如今却让这么一个不怀好意、来路不明的人混进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出了纰漏,让人钻了空子。” “和他接头的那个,是金旭?” “是。”金旭在府衙里做事也有五六年了,平日里不声不响,还算勤恳,在府衙众吏中并不显眼。谁知道他背地里竟然有这样的胆子,和匪徒勾结? “派人去金旭的家里看看。”邢永开摇了摇头。 他自认看人还算有一套。金旭胆小谨慎,不像是为了钱财利益而出卖官府的人,只怕是家里的人被匪徒拿捏了,作为威胁。 “是。”孙泰想了想,“卑职记得金旭家里只有个眼瞎的老母,给人洗衣服,一点一点供着他读出书的,还有个刚娶了没几年的媳妇儿。” “先不要惊动对方,按照裴小东家说的做。” 孙泰诧异:“大人?” 府君大人一开始不是并不打算让裴子徵再牵扯进去的吗?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此番若不是裴子徵发现了异样,府衙不知道还要让这些内应渗透多少。正是紧要关头,任何消息的泄露,都有可能让诸青和晏世子他们陷入危险。”邢永开道,“本府原本觉得,这少年商人无关紧要,可有可无。但现在看来,本府还是小觑了他。” “可是,他值得信任吗?”孙泰迟疑。 他不否认,这个少年确实很有本事,在匡平盐场的那一夜,若不是有裴子徵,他们也不能那么顺利地找到地方,捉住那些贼人。可是他到底不是府衙的人,而是一个商人。 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让严氏倒下,他这个新秀,才好上位。 “世子在我府里住的那几日,本府感觉他似乎很是惦记这个裴子徵,和他私交不错。”邢永开道,“这段时间,裴子徵日日来府衙,就是为了世子的下落,紧张担心之处,不是作假。他们二人关系确实不错。就算是为了世子,裴子徵也会尽力而为,是可信之人。” 难怪府君一直推辞有事,不肯立刻见那个裴子徵和他说明,原来是为了查验此人真心,是否值得信赖。 孙泰若有所悟。 与此同时,培元堂里,裴子徵已经给店里的伙计们都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和好生过年。 整个偌大的培元堂里,只剩下了裴子徵、崔扶山、萧书眠,还有受邀去溧州的柳大夫柳固心。 “大哥,你真得要去吗?”崔扶山目光灼灼。 “扶山,这件事情不解决了,我怎么有心思回去过年呢?”裴子徵叹了一口气。 萧书眠抱臂冷笑:“呵呵,人家是去忙公务了,还特意瞒着她。她倒好,还非要凑上去,真是嫌命硬命长。这件事儿说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去了又能帮什么忙?” “我去,不光是为了道长,也是为了我自己。”裴子徵摇头,对着萧书眠一礼,“我知道,书眠是关心我,但是这件事不亲自去做,实难心安。” “……”萧书眠蹙眉,“为什么?” “那些人,是我的仇人。”裴子徵言简意赅,“我有个好友,当年过通水,就是死在了这些人的手里。至于你说我去能帮得上什么——有一件事情,我还真的能帮得上忙。” 仇人? 萧书眠定定地看着她,见她神色坚定,心烦意乱地转过身去。 一起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也大概了解了裴子徵的性格。看上去文文静静好说话,其实执拗得很。既然是要鸣冤雪恨,她不好置喙。 只是闷闷道:“你可曾想过,郑东家在京城里,会有多么担心你吗?” 还记得出发的时候,郑子衿念念叨叨,尽管克制,脸上却都写满了牵挂。 她看得出来,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想见她,不在担心她的安危。若不是戚韫那边还有人盯着,怕薛鸣佩的去向被发现,他早就插着翅膀自己跑过来了。 听扶山说,今年郑家人都让薛鸣佩去溧州一起过年,可见心里早就已经把她当作儿媳妇看了。 薛鸣佩既然欣然同意,应当也是明白郑家意思的。 现在怎么又和这个道士纠缠得不清不楚的,还要为了这个人又去涉险! “我明白,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绝不会不知好歹,不知轻重,不自量力。”裴子徵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一定活着回去见你们。” 萧书眠“啧”了一声,眉尖冷淡地蹙起,将裴子徵的手打开,漠然道:“我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个帮手,起码我有功夫,绝不会添乱。” 离开之前,她答应了郑子衿会照看好薛鸣佩,好歹这也是她徒弟,放着不管不是她的风格。 第二百一十四章 深入虎穴 又几天之后。 州府府衙里,邢永开望着准备就绪的众人,扬了扬手里的一根信管。 “诸青留在寨子里的内应,已经和清岭接上头了。”、 “孙泰,你的人手都清点齐全了吗?” 孙泰颔首:“府君放心,都是厢兵里水性最好的儿郎!” 邢永开的目光转向裴子徵:“你真要去?” “府君一向做事爽快,眼下怎么又踌躇了?”裴子徵扬眉一笑,“前儿在府君面前,在下也和孙大人手底下的洑水好手们比试了一番,结果如何,府君不是也清楚吗?” “……”孙泰沉默不语。 真是太丢人了。 原本以为这个裴子徵只是会做生意而已,他自告奋勇说自己水性极好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子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天高地厚。见他不依不饶,定要比试。抱着“教训后生”的想法的孙泰,便同意了。 “哈哈哈,裴小东家,普通百姓的‘水性好’,和我们当兵的可不是一回事儿,一会儿让你弟弟盯着点,免得熬不住了,身子受不了,到时候可别再硬撑!” 可谁知道,他手底下刚选上来的二十个水性最好的,竟然没有一个比得过裴子徵! 大家在厢兵训练的河边,一起扎进去,洑水屏息。这么多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一个接一个憋不住气了,也游不动了。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还在水里坚持,裴子徵却始终轻轻松松,鱼儿一般地又游了个来回,在波涛之中来去自由。 崔扶山那个小子,还站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点评:“这当兵的‘水性好’,和我们普通百姓们的,确实是不一样!” 孙泰:“……” 小崽子这张嘴可真是记仇! 不过这个裴子徵,还真是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惊喜啊。 江风裹挟着刀子一般的寒意,铺陈开来。 一只流徙的小舟上,几个人瑟缩着,努力把头和脖子往衣服里缩,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却还是冻得直打摆子。 “真是晦气!”一个人啐了一口,“偏偏今儿让我抽到了巡这段江的签。” 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何,大当家们加强了寨子们周围的巡视,要求弟兄们比往常增加一倍的巡逻次数,一有异常就立刻汇报。 这么冷的天气,哪有什么人跑到江上找死?脑袋可了吗? 他只敢在心里骂上面的人,一拍脑袋做了决定,受罪的都是他们这群底下的,但表面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任命地拿好手里的武器,继续张望着江水周围的情况。 听说四当家的前段时间去岸上接应,可是那姓严的不做人,竟然把官府的人招来了,害得四当家也被抓进了大牢,还受了好些罪。 幸好他们在官府有人手,里应外合,趁着官府里那些废物软蛋们忙着过年,将四当家救了出来。 不仅如此,听说还把那个什么羞辱了四当家的官府的少爷,也给绑回来了,让四当家出气! 这段时间四堂口的人说话都不敢大声呢,生怕哪里触怒了心情还不好的四当家。 “那少爷还没死吗?四当家还没出完气呢?”他们一边搓手一边闲聊。 “呵呵,谁知道呢,不过都落到四当家手里了,活着只怕还不如死了。” 此前每一次捕住了“鱼”,四当家都会留下来一二合心意的,带回去折磨着玩儿。 最后有几个不是神志不清,寻死不能的,成了废物,便拿去喂海怪。 “好像说,那少爷和邝州的刺史有什么关系呢。” “刺史?呵呵,咱们青水寨什么时候怯过刺史了。上一次渠州那个,咱们连续干了几票大的,也不敢带兵来打我们,还屁颠屁颠地想来招安呢,邝州那么穷,怕什么。” “哈哈哈这倒也是。” 他们青水寨的本家寨子,选的地方十分隐蔽,通水这一段的水流湍急,流向错综复杂,还会根据时令变化,一般人根本就找不到。也就是他们自己人,有特殊的记路法子,知道怎么去。 青水寨。 一簇被小屋舍围起来,搭建得更高的屋子里,青水寨的四当家正站在一个人的面前,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他的面前,一个人被锁了起来,吊在墙壁上,半活不死,奄奄一息,哪里还看得出来当日此人在大牢里对自己使手段的可恶嘴脸了? 落到他的手里,他一定要报当时的仇! 不是会扎吗?嗯?今儿也让这个小白脸尝一尝被扎成刺猬的感觉! “你是怎么知道” “四当家……大当家特意说了,这个人身份特殊,轻易动不得啊!” 然而,不等四当家的人动手,另外几个人便试图冲进来阻止,表情焦急。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此人从邝州府里带出来,大当家万分重视,还强调了不能伤他。结果转眼就被四当家抢过来了,还要动刑? 这小白脸看上去就不经打。 到时候人出事了,这个责任谁来担! 四当家和那几个人争论起来。 清岭慢慢睁开眼睛,清晰的视线浮现出这个寨子的现状。 这一路过来,青水寨的人十分谨慎,一直蒙着他的眼睛,确认他在昏迷之中,他也只能凭借耳朵听到的水声,勉强分辨出方向,和大概的路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复刻路线。 看来传闻不虚,这个青水寨的老巢,是真得难找啊! 还好这群人一路上没发现他撒的那些东西。 趁着这群人扯皮的空隙,他灵活的手指动了动。 “哎呀!” 一个眼尖的啰啰叫唤起来,“这小白脸流血了!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另外几个一看,此人他们刚抓住的时候,虽然昏昏欲睡,但人可是一根毫毛都没掉,到了四当家手里,这才多久?居然就成这样了! “四当家,您要出气,也得等咱们见过大当家以后,您再向大当家要。现在人有了万一,耽误了事情,这后果我们承担不起,难道四当家就担当得起了吗!” 四当家看到清岭的模样,心中纳罕。 他这还什么都没做呢,怎么人就不行了? 这群少爷真是金贵。 “呵呵,你们就知道拿大哥来压我!”四当家目眦欲裂,然而想到自家大哥的性子,还是冷哼一声,做了个手势。 第二百一十五章 渠州来信 渠州刺史袁康,正躺在府衙堂前的太师椅上。 一旁的属官给他念了远方的来信,听完之后,袁康就把手里上好的芦阳云釉茶盏给摔了。 真是流年不利,命犯太岁! 他今年年末怎么总是遇上些阎罗,让他年都过得不安生?也不知道来年头该去哪间寺院拜一拜,才好去除晦气! 先是冲敬山有新盐矿,可偏偏是隔壁启州的戚家小子发现的。 自己把那玩忽职守的盐工打入大牢,发现对方有个貌美可人的女儿,正想着收用了以作安慰,谁知道却让那水灵灵的小娘子跑了! 这也就罢了,都年末了,戚韫那边居然还派人过来,要他放了那个盐工。 袁康捏着启州的信,望着这群不可一世的戚家人,心里火冒三丈,面子上还得装孙子。 “不知道戚刺史,要本府这个盐工是要做什么呢?” “回袁大人的话,这个阮山望有才,对冲敬山十分了解,戚府君要用他,好确保盐矿开采之事的顺利。盐矿之事,陛下发了谕旨,乃是一等一的重要,特意交代了要各路官员襄助我们府君,袁大人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盐矿盐矿盐矿。 三句话不离盐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戚刺史天大的功劳。 真是岂有此理! 戚韫这个黄口小儿,有何能耐?靠着戚氏和运气,得了这么一个好处,就不可一世,骑到他的头上来了! 他们同为刺史,自己这个渠州刺史,更在启州刺史的品级之上,戚韫怎敢这样颐指气使! 然而,那使者又说了几句话,让袁康的表情变换得比染坊的颜色还快。 他在渠州做的一些事情,怎么会落到戚韫耳中? …… 威逼利诱,袁康很快软了骨头。 戚党气焰正盛,连太子都惧其锋芒,他还是不去硬碰硬为好。老老实实等着这阎君在启州涨够了资历,把大佛送回京城才是。 “好说,好说,使者请回,就说本府一定不遗余力,为陛下分忧。本府派人带路,使者立刻就能带阮山望走。” 等人走了,袁康派人一打听,更是怒不可遏。 他看上眼的那个阮家小娘子,原来是逃到启州向戚韫告状了! 这个小贱人……难怪戚韫能知道渠州矿事的这么多底细!她还真会找靠山! 政绩和美人,全被戚家小子夺去了,袁康怎能不恨? 当天便让手下人又去给自己搜罗几个绝色来,鏖战几日,补偿补偿在戚韫那里吃的亏。 谁知道,启州那边受的气,还没过去多久呢,邝州这边也给他找事儿了! 戚韫好歹是戚家人,他袁康不得不退步。 可你邢永开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他这里拿乔了! 信里言辞锋利慷慨,直指通水水贼之祸。说是他们渠州青水寨的山贼,把朝廷派到南府的巡盐御史,给抓走了,想以此逼迫邝州州府让步…… 他奶奶个腿儿的。 青水寨怎么成他们渠州的了? 这些狗屎一样的水贼寨子,老巢都建立在几州交界的地方,不隶属任何以州才对。邢永开这是自己一个人打不过,就想拉着他下去,一起蹚浑水,他才不上当呢! 几年前这个忘八就异想天开地拉着他一起去打水匪,也不想想,那是那群只会铺路做苦力的厢兵,能打得下去的吗?那些寨子本就不好找,匪徒们全都谙熟水性,还都是手上粘过不知道多少人血的亡命之徒,一个个的全都杀人不眨眼。 去打水匪?这群人不来找他,他就谢天谢地了。 没想到邢永开居然还是不死心,之前的邀约无用,现在就来威胁他了,呵呵! 袁康写了一封打太极的回信,哭自己天寒病弱,哭渠州今年穷他事情多,哭启州那边给他找事儿……反正就是不应下,看邢永开能如何? 反正那御史是在你们邝州出事的,朝廷怪罪下来,也是找你的麻烦! 可没想到,不等袁康放松几天,邝州的又一封信又来了。 这一次,信上竟然洋洋洒洒罗列出来了,一大串金银玉石的单子。 袁康定睛一看,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这几年,自己断断续续受州府里盐官的贿赂。 邢永开在信里道:青水寨匪徒不仅仅杀人越货,几年来还勾结盐场,用水路私下贩盐,去向便是他的渠州。 这群来路不明的私盐,能够顺利卖出去,必然是因为他手底下的人大开门路,早已经和水匪沆瀣一气。 皇帝如今正是大行盐政的事情,知道此事一定会严办做个榜样,杀鸡儆猴。袁康若是这个时候置身事外,到时候案子查下来,或者巡盐御史有任何疏忽,都吃不了兜着走。 袁康看完,手里的茶盏便飞出去了。 他额头冒了一圈汗,在堂中发了一阵疯子,把邢永开的上下十八代全都骂了个遍。然而想到了绍永帝的行事作风,最后瘫软在椅子上,他还是认栽了。 “将州府里的所有盐官,这几年的往来行踪查个明白!还有——还有派人去邝州,和邢永开对接事务。” 这些年来,给他送银子美人的盐官盐商多了去了,他哪里知道哪一个是和那群匪徒勾结一起卖私盐的? 这一次如果不和邢永开联手,那御史出了任何差错,皇上查下来,自己收的每一笔银子,都会成为他也参与其中的罪证。 皇帝才不管你是不是无辜呢,杀了警示再说! 只好先应了邢永开那孙子再说。 几日后。 州府里的邢永开收到来信,松了一口气。 而另一边,孙泰带着乔装成渔夫水手们的手下,还有裴子徵等人,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夜,渐渐深了。 一个汉子从七拐八折的巷子里摸了出来,警惕地张望了四周,确认没有人尾随,才架起牛车,往州府外走去。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崔扶山身如惊鸿,隐蔽在墨黑夜色里,跟着他一路飞去。 月光皎洁,撒在了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那汉子到了地方,站在江边,吹了一个呼哨。不多时,一只小舟晃晃悠悠地从远处的波涛里靠近,舟上的人将他的形容分辨了好一会儿。 汉子将兜帽摘了下来。 他样貌寻常,十分普通,若是扔在人海里,根本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唯一特别的地方便是,他的脸上戴了一条布巾,遮住了一只眼睛,只留下另外一只。 此时此刻,面对接头的同伴,这个送菜的菜农,摘下了布巾,露出了那只眼睛上残留的伤口。 没有眼珠,只有眼眶,伤口已经过了很久,却还是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让任何胆大的人看了,也觉得疼痛,惊疑当时是怎样大的力道,才会留下这样严重的伤口。 “确定没有人吧?” “嗯,已经探查过一遍了。” “上船!” 上了小船,他忽而若有所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上善若水 水声汩汩,充斥在耳边。 裴子徵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尾鱼,和水合二为一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喜欢水,也是远乡近邻水性最好的孩子, 街坊们甚至开玩笑:“阮娘子,你们家二娘子上辈子该不会是一尾鱼吧?” 娘摸着她的脑袋,笑弯了眼睛。 “那还真说不准。” 她喜欢水,也为此自豪,路边遇到了意外落水的人,也会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偏偏十六岁那年,她死在了通水上。 转魂移魄之际,和“薛鸣佩”感同身受,又切身体会到了溺水之人的痛苦。 她开始害怕水。 水很好,可是水里面也许会埋藏着许多不知名的危险,那些危险来源于人,是再怎么好的水性也不能克服的。 直到她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脸。 州府府衙里,对方穿着普通菜农的衣裳,仿佛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百姓,和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她这个人。 是啊,对方在通水上,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害了多少女子,又怎么会记得那些消失在自己手里的生命呢? 你会记得自己踩死过的蝼蚁吗? 更不必说,她如今还女扮男装,焕然一新。 可是,她却记得,永远记得这张脸的主人,是怎么将利刃一遍遍捅进她的胸膛,记得自己的手指,颤抖着戳进他眼珠的触感。 那一刻脑中轰鸣不止,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才维持住没有异样,然后立刻将此事告知了邢刺史。 此人,便是青水寨放进州府里的那个耳目。 果不其然,孙大人盯紧了此人,找出了官衙里和水贼勾结的官吏。 借着这些人的嘴,将官府希望匪徒们知道的消息,传达了出去。 为了快速将这紧急消息传去寨子,他们一定会连夜回去。 而他们这些孙泰挑选出来的一等一的洑水好手,便可以尾随而去。 这一刻,她好像又找回了最初对水的感受。 无所畏惧,一往直前,合二为一。 水能杀人,也能救人。 与此同时,青水寨中。 清岭被匪徒们反捆住双手,往那个所谓的大当家所在的地方走去。 此人倒是重视自己,几次对手下强调,不能伤他,以至于他手上随意弄出来个伤口,都让这些人惊慌失措,强行从四当家那里把自己带走。 可见这个头领在他们心中的积威深重。 借着这个机会,他快速地观望了一遍青水寨的大致面貌。出乎他的意料,这里从外表看上去,绝对不会让人想到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水匪聚集地,像是个其貌不扬的小村庄。 如果忽略掉,这些来来往往,脸上带着憨厚笑容或者沉默的人们,身上传来的血腥味儿的话。 “看什么看,老实点!” “我我错了,我不看,别打我!”他立刻告饶,柔弱怕死得像是能立刻跪下来。 绑着他的人嗤笑一声:“没用的孬种。” 这群公子哥儿,果然都是一个德性。 “别把人家的胆儿给吓破了!语气轻一点!”看到这人这样不中用,其他人也调笑起来,语气轻慢。 到了地方,看守的人把他推了进去。 清岭定睛一看,一个年轻人背对着自己。 令他讶异。 原本以为,凶名在外的青水寨的大当家,一定是个看上去就凶神恶煞的人,一张脸写着“我手里有几百条人命”,才能镇得住上上下下这么多手下。 没想到,他看上去竟然这样平凡。 这也说明,他有更多看不见的手段,能够让这群凶徒信服。 “钦差大人。” 大当家十分客气地请他上座。 “你——你既然知道我是钦差,怎么还敢抓我!你若是识相一点,就赶紧把我放回去,否则小心触怒了朝廷!” 大当家笑了笑:“大人不用害怕,我并没有恶意,请你过来,是想你帮我们一个忙。” “帮什么忙?”清岭狐疑道。 “我知道,皇帝颁布了新的盐政,你们这些御史就是为了这个来到南府,并且在寻找可以合作的盐商。” 大当家倒了一碗酒,推到他的面前。 “那两位御史,都已经在邝州找到了心仪的合作伙伴,但是据我所知,大人你——还没有吧?” 这个纨绔子弟进了邝州城后,就隐瞒身份,四处玩乐,听说还有什么断袖之癖,忙着和哪家的什么儿郎打得火热,根本没把差事放到心上。直到见那两位都有了成果了,才着急起来,掺和进了匡平盐场的事情。 看来,是想用严氏的案子,全了自己的功绩。 也难怪严贡熙这么恨他,里应外合,帮着他们抓来此人。 言语之间,还几次相激挑拨,撺掇着他们杀了此人。 “大当家,盐场的事情之所以会暴露,全都是因为此人!四当家在狱中,还受到这个纨绔的侮辱!” 甚至特意让老四,做那个接手的人。 要不是他盯得紧,另有打算,只怕这个人已经毙命了。 老四没脑子,他可不能像他一样,遂了严贡熙的意。 按照严贡熙所言,这个人只是个京城纨绔,没什么本事,误打误撞才发现了匡平盐场的事情,杀了他也无甚所谓。 可是他却觉得,若真得只是一个纨绔,严贡熙就不会这么着急要他死了。 此人有更高的价值。 “来,看到这个了吗?御史大人。” 大当家指了指墙壁上悬挂下来的东西。 清岭目光凝起,一个一个道:“弯刀,吊绳,匕首……” 又看向了桌子上:“毒酒?” “我们青水寨的人向来好客,大人身份尊贵,自然也提前准备好了很多种死法,您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大当家善解人意道,“哦,对了,往外看,还有一种死法,也是我们寨子里最常用的,可不能漏了。” 通水。 不知其数的人,都被这群水匪溺死在通水里。 不知道这位出身尊贵的御史大人,会不会也落得同样的下场呢? “你们千方百计把我抓来,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伤我,总不能是因为你喜欢亲自杀人吧?” 清岭瑟瑟发抖。 “我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 大当家畅然而笑:“好好好,大人果然是聪明人,这样就好,看来我们的聊天可以愉快地继续下去。您当然还有别的选择。不仅能活下去,还能在我们这里吃香的喝辣的,在下还会派人,将您舒舒服服地带回去,保证一根毫毛都不会掉。” “只要,你愿意和我们合作。” “合作?”清岭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男人。 “大人身为巡盐官,自然像其他两位一样手里有南府里和朝廷合作的盐商名额吧。” 大当家一只脚踏到了清岭面前的桌子上,直到这一刻,某种深藏在皮肉身处,镌刻骨髓的煞气,才露出了一丝端倪,让人不寒而栗。 “选择我们。” 第二百一十七章 青水匪首 清岭差点没把身下的椅子给坐翻了。 开什么玩笑! 一群打家劫舍的水匪,犯下了勾结商人倒卖私盐的滔天罪行,现在还想成为皇商? 他们以为这是过家家呢? 大当家的语气却变得很认真: “不瞒大人所说,在下虽然是悍匪,但也读过几天书,勉强看得清前路。青水寨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陷入了困境,进不得,便只能退出去。” 他们没法子靠打家劫舍过一辈子,尤其看朝廷接下来的政策,未来几年,定会派军剿匪。 他不像其他弟兄一样,只顾及眼前快活就完事。 自命不凡,岂肯天天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苟活一辈子?不如借着私盐的案子,从这个御史身上入手,得了门路,将青水寨慢慢洗白了。 转匪为商。 “和严贡熙打交道的这几年,我们也不是一味被他牵着鼻子走。”大当家笑了。 之所以答应严贡熙的合作,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对商贾之事一窍不通,借着和严氏合作,这几年好歹摸索明白了其中关窍。 “其实在下已经在妻弟那边,名下买了一些铺子庄子,慢慢做起生意,并不是异想天开。” 大当家喝了一口酒 ,望着沉默的清岭:“连严氏这种人,朝廷都能选择,我们青水寨,不会做的比他们差。” “……”清岭一向自诩牙尖嘴利,也难得被大当家这厚颜无耻给惊得沉默了。 严氏再怎么混蛋,害人也是间接的,起码每年还给官府那么多税呢?你一个杀了不知道多少无辜百姓,恶贯满盈的匪徒,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脸皮都不带红一下的,真行。 “这个——让我再想想。” 见清岭表情微妙,大当家的脸色变了,原本的客道荡然无存,阴仄的眼睛锥视着他。 “吭!” 一把足有腰宽的大砍刀,被猛然扎了下来,直没入清岭面前的桌子上。 深入几寸。 裂纹蔓延开来,直铺到清岭的手边,吓得他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把手放下了。 “我我不是不同意,只是此事重大,总得让我理一个头绪,大当家说是不是?” “……”大当家死死盯着他,身子往后一靠,“那你最好,好好理理,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大当家倒是别有一副善解人意,见他如此战战兢兢,让人带他下去好好休息。安排的还是上好的房间,距离他自己的主寨也很近。 除了有人日夜不离地近身监视以外,清岭竟然觉得这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群水匪倒是会享受,所吃所喝,比邢永开这个两袖清风的刺史府上奢侈多了! 清岭也知道了这位大当家的名字,邓坚成。 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义薄云天的将军呢。 一边推拉,一边跟监视自己的守卫们胡天海地,清岭倒是打听出来这个大当家的生平。 据说此人一开始还真是当兵的,是溧州人,在溧州州府做了两年厢兵。谁知道他有个妹子,被一位上官看上了,不仅强抢过去,还将之玩虐致死。 邓坚成出外任回来一知道此事,连守备军的衣服都没脱,就提着刀进来那上官府里,把人大卸八块了。 表面意思上的,大卸八块。 上官的家里人惊惶逃窜,邓坚成杀心四溢,干脆把上官府里老老少少全杀了,以绝后患,连对方刚满月的孙子都没放过。 就这样,原本前途无量的年轻厢兵,成了官府追杀的对象。 邓坚成在朋友的帮助下,带着家人连夜坐船逃走。 谁知道祸不单行,逃难的路上,还偏偏遇上了通水上的水匪。 “让你们的头领来,我带着家人正是投奔他而来的。” 邓坚成一身武艺非凡,又是朝廷明文追捕的对象,青水寨原本的大当家正好也缺人手,便接纳了他们一家子。 而后十年以来,邓坚成便快速从底层往上爬,最好成了青水寨新的大当家,甚至在他的手里,青水寨发展到了前所未有大规模, 寨子的人原本还对他不服气,因为他是中途加入而不是最开始创立寨子的当家而有偏见,后来见日子越过越好,才心悦诚服。 邓坚成却没有被一时的荣华冲昏头脑,在溧州担任守备军的经历,让他比其他水贼更早地洞察了水寨的危机。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当年帮助他逃离溧州的朋友,又找到了他。 不是别人,正是严贡熙。 “我想和大当家做一门生意。” 这门生意,便是私盐。 …… 清岭从喽啰们碎片的话语里,拼凑出了邓坚成的大概生平,不管其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这个邓坚成,确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可惜了。 这样的人物,偏偏成了匪,还是不能回头的那种。 清岭慨叹了一句这个故事里遭遇最悲惨的“妹妹”,想到的却是这十几年来,像他妹妹一样惨死的通水行商们。 这样的人,现在想金盆洗手了,就以为可以轻轻松松洗去罪孽,转身再投入人群? 凭什么? 通水里的那些冤魂能同意吗? 不过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得暂时稳住这些人。 过了两天,清岭主动要见邓坚成。 这一次,他不复之前的唯唯诺诺,而是主动道:“大当家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 “大人的答案是。” “可以。”清岭十分干脆。 “哦?”邓坚成倒是惊讶他会这样果断。 “不过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既然是合作,总得先合计好。”清岭继续道,“而且,大当家这样的明白人,也该知道取舍的道理。你们青水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我不可能都保得住。” “你——” “先别急,大当家,我说自己有本事,让你们这么多人,全都能急流勇退,得到干净的身份,做鲜亮富贵的皇商——这话你听着信吗?”清岭道,“我若是真得这么说,才是哄你,没有真心诚意呢。” 这倒也是。 清岭继续道:“其实这几天我大概听到了你的过去,还是很感佩你的义气的。有几个人愿意为了家人豁出去前程性命呢?你是一条汉子,和那些主动落草为寇的水匪不同。” 邓坚成沉默。 “况且,正是在你的治理下,青水寨这些年犯下的案子少了,慢慢改了生计,若是按照以前的行动来,不知道得多死多少人呢,这也是你的功德。” 这些全都是清岭从那些喽啰那里听到的。 有一个邓坚成这样的头目,那些喽啰会这样慷慨地有问必答,搭理他的废话,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这些话,其实就是邓坚成想让他知道的。 无论真假,其实在这个人的心里,一直是觉得自己含冤委屈的,而且和其他水匪决然不同。 清岭在心里对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十分鄙夷,但面子上,却还是跟着他的思路走,这样才好拿捏。 第二百一十八章 血债血偿 几天过去后,经过清岭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已经将严贡熙和邓坚成离间了个七七八八。 本来就被利益冲刷得不怎么牢靠的感情,在存亡面前,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大当家,你们青水寨这么多人,所犯下的事,总有轻重之分,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和大当家你不怎么过得去的人。” “大人的意思是?” “无论大当家是无奈,还是自发,青水寨到底行了恶事,那么多死了的人命,不是我一句话就能一笔勾销的。不过,既然罪责轻重不同,功过不同,自然赏罚也不同。青水寨的罪孽,该由那些一直主战的凶恶份子来背。” “至于大当家你,深谋远虑,而严氏之案,又能为朝廷分忧,更是大功一件啊。到时候别说是离开这水寨,重回人世,就是封位嘉赏,也是理所当然。” 听着清岭的话,邓坚成一开始还横眉以对,甚至拔刀威胁。 “你这个狗官,想让我出卖自家兄弟?” 可是随着清岭说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回绝的口气便也越来越弱。 到了后面,便沉默无言,显然是松动了。 “大当家和那些人决然不同。” 清岭不断地加深,邓坚成心里面的这个认知,让这个本来就动摇的人,一步一步走到他铺好的路上。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得还是假的?” 到最后,邓坚成问出了口。 “你们这些朝廷的人,向来狡诈,嘴上说得好听,谁知道最后是不是,知道了我们的地盘,直接带兵剿了我们!” “大当家,我人都已经在这儿了,还需要更多的保证吗?” 清岭叹了口气。 这才是他不得不深入虎穴的理由。 没有作为巡盐御史的自己,做这个诱人的饵,怎么能让青水寨的人相信?怎么能让水匪和严氏之间的联盟,土崩瓦解? “还有一件事情,关于我个人的私愿。” “大人说吧。” 这个御史天花乱坠了那么多,却没有一条是关于自己的,才让邓坚成生疑呢。 是个人都有私心,没有私心的买卖不可信。 “绍永十二年二月七日,正值暴风雨,通水上有一艘商船,从溧州出发启程北上。” 清岭闭上了眼睛,语气明明是平静的,却无端让人心底发寒。 “什么?” “那艘商船,似乎是不长眼地撞上了贵寨的路。”清岭睁开眼直视向邓坚成,“我想知道,那天贵寨主事,攻下那商船的,是哪一位头领,还有当时在船上的,是哪几个堂口的。” “……” 邓坚成被他的眼神所摄,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是老四,和他手底下的雷大鸣一堂的人。” 居然这样恰好。 正是当年的那个人。 清岭垂眸,心中冷笑,却漫开一抹幽冷的痛意。 “大当家,名额我给你,程序我帮你走,甚至可以给你和你家人安排全新的干净身份。我只有一个要求。” “大人直言。” 这几日以来,清岭并没有跟邓坚成泛泛而谈,轻易许诺,而是详细问了他对盐商的看法,甚至提点了他的铺子生意,手把手地教他改进,看上去似乎破有诚意。在他的描述下,邓坚成好像都已经看到了未来安宁富贵的生活,愈发迫不及待。 对清岭的态度,也不自觉亲切了起来。 “我要所有,上了那艘船的青水寨人的性命。” 血债血偿。 一言既毕,惊得四下沉寂。 与此同一时间的启州。 戚氏的护卫们奔波劳碌,终于带着阮山望回了州府,一起带回来的,还有渠州刺史袁康的一封信。 “主子,没想到啊,这一次这个袁康,居然这么好说话。” 防风听完属下禀告了在渠州的见闻,倒是乐呵。 “渠州出事了,袁康向来贪生怕死,慌不择路找靠山呢。” 此事防风也听探子们提起来。 “应该是和盐政有关系,说是朝廷派去邝州的巡盐御史,被渠州通水上的水贼给掳走了。”他思忖,“也不知道是霍且,还是徐弼。” 应该不是徐弼吧,前几天这老头儿还往京城里送信呢,说是邝州严氏有问题,可以给太子党一通好教训。 “那应当就是霍且了。” 防风十分高兴。 早就看太子党的那群人不顺眼了,现在他们狗咬狗,倒是痛快。 “也不是霍且。”戚韫的目光从袁康的信笺里扫了过去,眉头蹙起,“是晏崇钧?” “啊?”防风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此人是谁。 广陵侯府那个没用的草包世子。 原来这一次巡盐还有他的事啊? “他也太没用了——公务没完成多少,反而让水贼把他抓去。哎?难道是邢刺史想剿匪了,这群人把御史抓起来做人质?” 戚韫将信看了,指尖一抬,那页信笺便落到了手炉里,慢慢被烧成了灰烬。 他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晏崇钧这个人,从前在京城里十分没有存在感,他也没有怎么打过交道,反而是对他那个弟弟印象更深刻。 因为相比之下,自家那几个弟弟,实在是太会惹是生非了。 可是从去年开始,晏崇钧入朝,看上去好像还是不显山不显水,但戚韫莫名觉得很多事情里,都有他的影子…… 这一次邝州的事情,到底是他意外遇险,还是其中有什么别的缘故呢? “袁康已经决定,出动渠州守备军,援助邝州剿匪了。”防风摇头,“真是奇怪,这可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遇到这事儿,他躲开还来不及呢,恨不得把锅都甩到邢永开头上,怎么还会主动攻击?里面必有古怪。 “能够迫他出手,必定不是利诱,而是威胁。”戚韫摩梭着怀里的手炉,若有所思。 以他对邢永开的了解,可没有这种心计。 邝州的事情,真是有趣。 “把渠州的人手,调去追查水匪这件案子。” “是。” “对了,那个阮山望如何了?” “人已经没事了,父女团聚欢喜得很,也派了大夫给他瞧。他现在对主子感激涕零呢,说冲敬山的事情,一定会尽心竭力得辅佐主子。” “……”戚韫顿了顿,“那,郑家呢?” 自从从阮芙口中,得知了那件石破天惊的真相,他便寝食难安,一直记挂此事。 “广白大哥那边说,郑家没有异样,喜气洋洋地准备迎接新年。”防风低下头,“而且,他们收拾了行礼,好像打算今年会溧州老宅过节。” 戚韫目光凝起。 喜气洋洋?回老家过年? 如果他的佩娘,就是郑家的二娘子,那么郑家人不可能对她的死讯无动于衷,才一年的时间,就仿若无事地过年去了。 而且郑家一家三口如今都在京城里,好端端地何必要回溧州? 除非,是他们意欲回去,偷偷和女儿重逢。 戚韫的手掌缓缓蜷起,眸色深沉如海,似喜似悲。 “听说郑家阮家几年相继出事,已经很久没有一家相聚了。如今各自渡过难关,也是时候骨肉团圆,才算个完整的好年。” 绍永十五年,一定会是个很好的一年吧。 所有所失,他都会全部挽回。 第二百一十九章 郑二娘子 严贡熙没有想到,自己再一次来到青水寨,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放肆!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不同于以往,邓坚成派上手下许多人,周到地伺候着他,舒舒服服封进寨子,他还能嫌弃埋怨几句路上船太颠簸,坐得不舒服。 这一次,他是被强行带过来的。 “你们疯了吗!我是你们大当家的兄弟,还是你们的衣食父母!” 如果不是有他提供了门路,青水寨的这些贼人们,现在还在打家劫舍为生呢,哪里能积攒出这样的身家,不愁吃不愁穿的? “严大公子,得罪了!我们大当家的,一定要亲自见一见您!” 严贡熙心道不好。 有什么事情,不能信里说?而且邓坚成此番对他的态度,变得也太多了。 就因为匡平盐场的事情被捅穿了吗?他心中生恨。 以为这样他严氏就可欺了? 不对,其中一定是有人使了手段,否则没有倚仗的邓坚成,不会这么快和他翻脸。 被带到一个地方,严贡熙抬头,破口大骂,却见面前站着一道影子。 一个年轻的道士打扮的青年人。 他是—— “绍永十二年,郑家商船的去向,是你告诉青水寨的人的?” 不等严贡熙询问,便听到了对方这句话。 他的语气低沉,看着严贡熙的模样十分平静,有种仙人俯瞰谛视的慈悲怜悯,却深沉得让人无法琢磨,也就无端惊惶。 如蒙雷击。 仿佛有什么淡忘了很久的东西,又猛然贯穿了他的脑海。 郑家。 这个已经被他抛在脑后的名字。 严贡熙望着这个陌生的青年,此前在邝州府遇到裴子徵的时候,那些解释不清楚的微妙感,突然就串联在了一起。 如拨云见日。 裴子徵……裴子徵…… 少年人的面容,渐渐和一张他快要遗忘的脸,重合起来,惊人得相像。 三年前。 严贡熙接任严氏的生意没多久,跟着手底下的管家,去溧州和人洽谈。 那是一笔和茶叶有关的买卖。 虽然不是严氏主要经营的重心,但却是他身为少东家,让严氏手底下其他人对他心服口服的,重要的一战。 而拦在他面前的,最大一只拦路虎,就是郑家。 溧州郑氏,早年还算出息,和他们严氏并称,后来却慢慢没落,在和邵氏的竞争中,沦落成了二流商人。严贡熙原本没有放在眼里。 但茶叶,却是郑氏最要紧的生意。 那一日,他准备得当,邀约了溧州有名的客户,信心满满,胜券在握。 可谁知道,等人来了,却对他歉意道: “真是不好意思,严大公子,我们这边已经属意了郑氏的茶庄,作为接下来的合作伙伴。当然,如果以后和严氏还有其他合作机会的话,我们是很高兴的。” 郑氏。 严贡熙不相信自己亲自带出来的茶庄,这么多年的心血,加上严氏这个大招牌,会比不过郑氏这个日薄西山的旧人。 于是,他暂时在溧州留了下来。 一边加入了江南的商会联盟,一边观察郑家的现状。 “来来来,里面请。” “大公子,代表郑家出席人来了。” 呵呵,这就是那个让他栽了跟头,从他口中夺食的人吗?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等到那人和商会的人言笑晏晏地走了进来,严贡熙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那竟然是个女娘,看上去似乎也就是及笄的年纪。 “她是谁……” “郑家的二娘子。别看年纪小,本事却大得很。郑家的当家完全把这个女儿当作接班人来培养呢。小小年纪就做了郑氏的少东家,还真让郑氏的生意大有起色。” 隔着人群,严贡熙看不清她的容颜,隐约辨认出雪肤乌发,好个模样。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翠玉指环,忽而笑了。 竟然是输在了这么一个小女娘的身上?他可不信。 然而,之后继续探听,却发现这郑二娘子,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你去打听打听,这个郑二娘子如今多大了,可说了人家?” 小厮一边听令,一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公子?” 严贡熙不置可否。 郑家不如他严氏许多,但这个小女娘模样生得不错,又有本事,他不是不能为她迁就,反正高嫁低娶,也是常事。 娘在邝州给他看的那几桩婚事,门第不比郑家好许多,那些女娘也不过是庸脂俗粉。 小厮很快打听清楚回来了。 “大公子,那郑家二娘子刚及笄呢,不过郑家很是爱宠她,似乎还没有给她说亲的打算,拒了许多提亲,好像还有招赘的意思,说是怕女儿受委屈。” 招赘? 严贡熙把扇子往手心一当。 呵呵,那是郑家人还不知道他的心意,那些提亲的人家,如何能跟他们严氏比? “大公子,郑家二娘子年纪这样小,又没有多相处,您这就想好了?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 这才见了一面,脸都没记住,就想着提亲了,他真是搞不懂大公子。 呵呵。 严贡熙将小厮的头一拍。 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再怎么美貌,也不至于就让他一见倾心。不过是他实在厌烦娘那边的催逼,又不喜欢家里安排的人选。 不如自己挑一个。 况且,郑家现在残存的生意,发展竟然不错。 若是他娶了郑二娘子,就有机会将郑家的这些产业,成为自己的助力,坐稳严氏少东家的位置。 而郑氏有他帮扶,也会更好,这不是双赢的买卖吗? 至于那郑二娘子,若是娶回来不喜欢,放着就是,左右是个美人,睡了也不亏。不中意就纳些温柔小意的妾室,也是一样。一个男人是没法子只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他想要的各种特质的。而身为妻子,郑二娘子拥有的能力和身份,已经够了。 严贡熙心思一动,便立刻派人去郑家。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媒人上门后不到半个时辰,便灰溜溜地被送了出来。 “你说,郑家拒了?” 严贡熙无法置信。 “你和他们说清楚我是谁了吗!” “大公子,小人又不是第一次说媒,那自然是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信物也奉上了!可是,可是那郑家人不识好歹呢,说不想让二娘子外嫁。” 被一言拒婚,严贡熙火冒三丈。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 郑家啊郑家,既然你这样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了。 那之后没过多久,严贡熙和旧友邓坚成搭上了线,和青水寨勾结起来,做起了私盐生意,也因此和寨子里的一些当家们熟识起来。 那一年,他偶然得知,郑家打算北上继续发现生意,偌大的一条商船,即将从通水出发。 呵呵,他要让郑家知道,得罪了他严贡熙,还想飞黄腾达?做梦! 且在那溧州的泥水渠沟里,再继续待着吧! 于是,他将郑家商船的路线,透露给了寨子里,最爱惹是生非的四当家。 第二百二十章 因果两消 其实,那个时候,邓坚成其实已经开始约束手底下的人,尽量减少水上抢劫,全力做私盐买卖。但是里面总有一些不听管束,习惯了杀烧抢掠的人,四当家便是其中之一。 从严贡熙那里知道了有这么一条大鱼,四当家怎能不动心。 “雷大鸣,清点好你手底下的人,跟老子再去干一票大的!” “可是四当家,大当家那边……” “磨磨唧唧,你是老子手底下的人,到底是听他邓坚成的,还是听我的!” “是是是。” 那一日,通水起了几年难得的大风暴,好在四当家的收获颇丰,这一艘商船上面的东西果然很多,抢来的钱财,简直是以往抢夺的商船的几倍。 只是可惜,里面有个不得了的小丫头片子,把人都放跑了。 而他手底下的雷大鸣,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想要快活快活,却反而被那丫头片子捅瞎了眼睛。 …… 严贡熙整个人抖如筛糠。 这件事情,原本他已经彻底忘记了。 毕竟,这怎么能怪到他的身上呢?出门行商走水路,本就是要担风险的,即便没有他,也会有其他寨子。怪只怪郑家的人自己不知道准备齐全,多雇佣些护卫。 直到一个消息传到了他的面前。 “大公子,听说当日郑家商船上,为首的人是郑家二娘子……” “二娘子?”严贡熙一下子揪住了对方的领子,“不是说,是郑子衿带路吗!” “郑子衿和家里人闹翻了,独自往黔西那边去了……” “青水寨的人呢!让青水寨人把郑二娘子带到我这里来!” “……”禀告的人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颤声答道,“大公子,郑二娘子……因为不愿受辱,已经……已经死了……” 严贡熙睁大了眼睛。 他瘫软在了座位上,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手下才听到他的声音。 “郑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以郑锡年爱女如命的性子,一定大受打击。这就是我们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真是不巧了。 他原本没想着让那娇滴滴的小女娘丧命的,而是想着重创郑氏,在其陷入低谷的时候,再把这二娘子和郑家的财富都收入糓中。 可谁让她命不好,非要自不量力地抛头露面走水路呢? 这就怪不得他了。 不过,原本也就只是惊鸿一面,死了也就死了,顶多喟叹一句红颜薄命罢了。 对于严贡熙而言,怎么抓住这个机会,对溧州茶叶的生意下手,才更重要。 几年过去,他更是把这段插曲忘了个一干二净。 毕竟在他看来,这原本就不是自己的业障。 “是你将郑家的行踪告诉了青水寨,撺掇了他们去劫了那艘船。” 严贡熙望着这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人,明明生得如同月下谪仙,却让他如见修罗。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对方的语气明明也很平静,严贡熙却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 “不——不是我。不是我!” “是你——青水寨的人都是证人,当年奉你的命给雷大鸣引路的人,也是证人。” 清岭一步一步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他的面前。 沉重的日光堆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凛凛寒雪。 “是你,害死了她。” 严贡熙的双眼露出赤红之色,额角青筋暴起。 “死在通水上的人有多少?啊?你要讨公道,便冲着这些杀人如麻的水匪们来就是!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在这个青年澄澈的目光里,他有些癫疯,挣脱开制伏自己的水贼们,咬牙切齿,恍然大悟。 “哈哈哈哈,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霍且说的那个御史——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和裴子徵的关系不一般,你是为了他吧!” 想到了裴子徵那张脸,严贡熙冷笑一声。 “原来是他,他就是郑子衿吧?之前不是去黔西做缩头乌龟吗?如今这是为了给妹妹报仇,所以改名换姓,来了邝州,好查清楚青水寨的底细?” “那你就去告诉他,杀他妹妹的人是雷大鸣!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清岭一时无言。 好像,还挺合理的。 这个严贡熙,竟然还把前后圆上了。 “青水寨的人,让我见邓坚成!你们放了我!让我去见邓坚成!” 然而,这些人却像是听不到他的声音,将严贡熙捆缚起来,锁进了房间。 看似平静的青水寨,已然是暗流汹涌。 “你说什么……这些传言都是从哪儿传来的?” “四当家,我也是看到大当家把严贡熙抓起来了,才听说的……那个朝廷的狗官许诺大当家,只要交出来严贡熙和您,还有咱们堂口的人,就给大当家荣华富贵……” “混账!” 四当家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 “严贡熙也就算了,那个王八羔子本来就不是个东西,可我是他邓坚成的兄弟,他要卖了我?” “四当家息怒啊!无论如何,还不知道真假,先别声张出去,先试探试探再说——” 四当家骂了一大通。 “还试探个屁不!邓坚成看老子早就不顺眼了,他现在找到机会去舔-朝廷,出卖兄弟算什么!” 说起来,当年要不是严贡熙,邓坚成早就死在溧州了,哪里还能有今天? 这样的交情,他现在都能把严贡熙卖了,何况自己? “可是四当家,如今寨子里上上下下,大多数都听大当家的号令,咱们来硬碰硬的不行啊!” “……来,过来,我跟你说。” 一场风暴,即将席卷整个青水寨。 原本就不齐的人心,要让其从内部土崩瓦解,也不过只缺少那关键的一个推力而已。 矛盾一直就积攒在表面之下,从来都不曾消弭。只待有心人顺着那条裂缝一撕,“咔嚓”,口子就会蔓延到整盘棋局上。 昏暗的屋舍里,清岭披散着长发,笼着一身雪白的中衣,伸手拨了拨烛芯。 摇曳的火光之下,他的神色竟然安宁得温柔。 笔墨凝固在纸张上,被卷入小小的竹筒里。一个矫捷的影子接过手,无声地从他的窗口离开了。 那是刘诸青留下来的内应。 “要开始了。” 清岭望向看似平静的江面,怅然而叹,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对着谁说话。 怀疑的火信被埋下,总有一天会滋滋点起,烧成一片大火,将这整座罪恶的寨子,将严氏的罪孽,都烧成灰烬。 让业障了结,因果两消。 虽然已经做完了所有人力所能为的准备,可是真到这个时候,心里还是难免紧张。 清岭从贴身的衣襟里,慢慢掏出来个小荷包,五指攥着它,仿佛能汲取无限的力量。 一样东西被慎重地拾了起来。 那是一支短小的银簪,看上去并不名贵,样式也很普通。 可是他凝视着它,像是在看无价之宝。 第二百二十一章 水寨内乱 熊熊大火,是从半夜的时候烧起来的。 不知道是谁率先大喊了一声,邓坚成才从沉沉睡梦中醒过来。 “走水了——” 不好! 多年来的经验,让他下意识警觉,第一时间翻身而起,刚穿上衣服要拿起武器,只见寒光四溅,从暗处直冲他的命门而来。 他熟练地扭身避开,手肘重击,便听到了骨骼崩裂的声音,和黑暗里熟悉的闷哼。 “老四!你要做什么!” “邓坚成——你这个叛徒!我杀了你!” 与此同时,青水寨的各处,属于四当家麾下的人们,都拿起了武器,冲入各个营房,对邓坚成的心腹下手。 混乱的厮杀声,交杂在了一起。 青水寨,乱了。 仿佛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呼应,尾随着雷大鸣等人凫水而来,找到青水寨老巢的厢兵们,都在暗中潜藏着,只待里面的人给出信号,就会行动。 孙泰又一次庆幸此行有裴子徵相随。 只因为这条前往寨子伸出的路,比他们想象中更加曲折复杂,还会因为水流变化而变化。若不是有裴子徵这么个对方向路程十分敏感记性好的向导在,他还真不确定,能不能给后面的援军指对路。 “青水寨的内部打起来了!” 孙泰收到了属下的禀告,望着火光冲天的寨子,快速下令。 出发! 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内斗中的青水寨,就是最薄弱的时候,鹬蚌相争,方便他们渔夫得利。 “孙大人!清岭在他们手上,到底还是危险,还极有可能被他们当作人质。”裴子徵道,“我带着扶山和萧姑娘,先去找他!” “好!” 孙泰也同意她的决定。 “不过,裴小东家,你不会武功,还是让他们俩和我的手下去找吧。” 裴子徵:“这寨子里的路也很复杂,现在又火光冲天,我怕只有他们俩去,到时候还是出不来。” 她虽然不会武功,但跟着崔扶山和萧书眠好歹学了几个月功夫,会一些自保的拳脚,又让清岭教了她基础的点穴之法,身上又带了迷药,确保自己不会拖后腿。 “这倒也是!若是出了什么事,立刻发信号弹!” “好!” 四下里喊声震天,水匪们厮杀在了一起。邓坚成到底武艺更高,很快从四当家的偷袭里躲避开来,转防守为主动攻击,几招几式就打得对方满身狼狈。 “老四!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根本没有答应那个狗官!” “呵呵,你以为老子傻吗?听到对方挑拨离间,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不就是因为你真得动心了?不过是想先下手为强,确保我们没法打过来,再露出你的真实脸面!” 邓坚成已经看到了外面的动静。 “大当家!四当家手底下的堂口们的人,刚刚杀了我们好多熟睡中的弟兄!” 闻言,邓坚成目眦欲裂。 两方打得愈发难舍难分。 裴子徵猫着身子,在寨子的屋舍里到处躲藏,一双犀利的眼睛,快速寻找各个地方的死角盲区,与此同时脑子里也画出来了所过之地的图像,一片空的间位置路线图,慢慢生了出来,记在心上。 萧书眠艰难地跟在后面,被她的走位骚得傻了眼,要不是自己轻功不算太差,根本反应不过来这个走躲。 感觉和她认识之后,每一天都在被她的新能耐开了眼。 “你们是——” 两个同样躲藏起来的水匪,和三人打了个照面,不等发出声音,就被萧书眠一拳过去,打晕了。 “……”裴子徵看得牙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又不会打你,看什么?”萧书眠冷着脸,“快换了他们的衣裳!” 然后揪起来其中一个人的领子,又一拳把人打醒了。 “你们——”那人正要说什么,就觉得颈子旁边一凉。 裴子徵将贴身带着的匕首横在对方喉咙:“说,被你们掳走的那位大人,现在关在什么地方?” 水匪一群乌合之众,性命攸关,哭着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 不好! 裴子徵变了脸色。 “我们赶快去!” 清岭被关的地方,和邓坚成的主寨那么近,现在营地里生乱,只怕邓坚成会立刻反应过来清岭的手笔,会对他不利。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 却见主寨旁边,已经是尸横遍野。 “你这个狗官……” 房间里。 清岭在确认寨子里生乱后,便打算脚底抹油。可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邓坚成和他的心腹。 就在四当家谋乱的第一时间,邓坚成的人就意识到不对,立刻把清岭的屋子锁住了。 清岭好不容易哄骗得看守过来,把人弄昏,便觉得双臂剧痛。 回过头,邓坚成的脸在火光里微微扭曲,前所未有的阴仄。直到这个时候,才露出了他身为水匪残忍暴虐的一面。 “你敢骗我?狗官,你是故意传播消息挑拨我寨子内斗!” 清岭忍着剧痛:“冤枉啊!你自己手底下的人心不齐,这也能怪到我的头上?” “少花言巧语了!来人,把他给我五花大绑!”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几声破空之声。 邓坚成敏锐地辨别了来处,敏捷躲避,下一瞬从另一个方向又冒出来几枚暗器。 直中他的肩臂。 “啊!”剧痛之中,他发出惨叫,汩汩鲜血流了出来。 一只手立刻朝着清岭的脖子袭去!清岭哪里能给他机会,让自己沦为人质?双手被缚也不影响动作利落,健腰一挺,一只腿立刻踢开邓坚成的手,往另一个方向滚去。 崔扶山从黑暗里飞身而来,随手捡起一个水匪的武器,就和这一群人缠斗起来。 邓坚成定睛一看,原本见来人是个毛头小子,还不以为意:“找死——” 可没想到,让众人齐上围攻,竟然也不能近这小子的身。 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一个神兵天将! 清岭踉踉跄跄地甩开水匪,有些狼狈地奔逃着,便觉得一只手横出,将他拉进了角落里。 “嘘——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他浑身一震。 转过身来,视线里出现了一张久违的面容。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有多危险,她到底明不明白! 此前他故意和她放冷,又搬出培元堂,就是不希望她涉足此事。 可没想到,她竟然还是来了。 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的喉头滚了滚,艰涩开口, “佩娘。”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起背负 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称呼了。 乍一听到,好似生出隔世之感。 而她也知晓,他喊的这句“佩娘”真正的含义。 “……嗯。”裴子徵应了一声。 不是“薛鸣佩”,而是“郑子佩”。 “跟我走!” 清岭看上去很是狼狈,气色也虚弱许多,也不知道在这群水匪手里,都遭受了什么。 萧书眠和崔扶山还在为他们引开火力,来不及再倾诉什么衷肠,裴子徵立刻帮他解开了束缚,带着他东躲西藏。 “他们在那里,追!” 清岭:“来,我用轻功带你飞上去,你来指路!” 不然凭借他们的脚力,怎么逃得过这些本就熟悉水寨的水匪?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却从身后的拐角里冒了出来,和他们不期而遇。 四目相对,寒意彻骨。 下一瞬,对方便警醒地一把抓住了清岭,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狗官!那些官府的人,是你引过来的吧!还故意挑拨寨子里内斗!” 不是别人,正是被孙泰等人尾随着找到路的雷大鸣。 他一回到寨子,还来不及复命,便发现寨子内乱了,而就在自家兄弟打成一团的时候,突然多出来一堆外人,浑水摸鱼,杀了他们好多兄弟人! “咻!” 一支烟火冲天而上,映亮了整片夜空。 犹如引路的灯塔,指引着蓄势待发许久的援兵,来到该来的地方。 整个混乱的青水寨,已经被朝廷的战船团团包围,邝州和渠州来的守备军,在刘诸青的指挥下,根据孙泰和寨子里内应的引导,逼近青水寨。犹如一把尖锐的钢刀,贯穿了这个水上阵地的心脏。 今日,一定要拿下青水寨这个南府恶痼! 只是也不知道御史大人那边怎么样了,有没有逃出来…… 雷大鸣扼住了这个修长的脖颈,像是将最后的生机,握在手中。 “跟我走!” 只要有这个狗官在手,他就能逃出去,到时候天大地大,他哪里不能继续活! 裴子徵的目光猛然一滞。 呼吸仿佛被掠夺。 明明被挟持的人是清岭,她却觉得被掐住脖子的变成了自己。 同样窒息的感觉,来自这个人的手下,她也曾有过。 回忆的阴霾呼啸而来,灭顶扑下,兜头淋得她神魂俱灭。 “臭小娘们……老子弄死你!” 那些声音似远似近,听不分明。 裴子徵望着清岭,像是望着另一个自己。 几乎是一瞬间,悍然的恨意喷薄而出,烧得她双眼通红。 “你要人质,我也可以当你的人质。” 雷大鸣原本已经准备离开,见眼前这个人不逃走反而送上门,轻蔑一笑,径直要走。 “你?你算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厢兵们已经渐次涌上水寨,将正是打得热闹的水匪们一网打尽。刘诸青带上手下的精锐,赶到了邓坚成所在的地方,将这个祸首擒拿住。 “大人在什么地方!” “在那边——” 雷大鸣望着追上来的厢兵,将手里的短刀逼近了清岭的喉咙,往逃离的出口躲去,却被裴子徵一把拉扯住肩膀。 “找死!” 清岭已经被掐得头昏脑胀,白眼都翻出来了,好歹抓住这个空隙脱离了桎梏,想劈手夺去对方武器,却被刀锋伤了一道口子。 “——我杀了你!” 雷大鸣见前有追兵后无退路,眼露凶性,血腥的味道刺激着人的感官,让他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 左右逃不了,人质又脱手,不如拉着这狗官来垫背! 一刀狠命挥下。 雪亮风鸣。 裴子徵发出一声吼叫,脑中一片空白,猛地扑了上去。 使出最大的力气抓扯着雷大鸣,翻滚着远离清岭。 “——佩娘!”清岭目眦欲裂。 匪徒难闻的汗臭和血腥味,近在咫尺,混合在一起的还有沉甸甸的死意和杀气,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后背摔得剧痛,刀刃险险从裴子徵的身体一侧滑过。 她怒吼着拳打脚踢,连续不断地攻击着对方,只可惜面对这么一具常年打斗健硕的男子的体格,她的拳脚造成的伤害犹如毛毛雨。 厮打之中,她的长发披散开来,地上的积水冲刷掉了脸上装扮的脂粉。 雷大鸣正要一刀劈下,目光在落到这张脸的一瞬间,陡然停住。 ——这是? 脑中轰鸣。 抓住这个空隙,裴子徵用自己的额头狠狠一撞,上倾身体,一口咬下了他的耳朵。 前所未有的力气和勇气,让她勇猛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剧痛之中,叫声凄厉,不等雷大鸣反应过来,裴子徵已经夺去了他手中的刀,下意识地狠狠捅下。 熟悉,垂死挣扎的表情。 赤红的眼睛,燃烧的恨意。 这是…… 雷大鸣吐出一口血来,无法置信地死死盯着她。 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当年那个戳瞎了他眼睛的女人。 不可能……不可能……那个女人他是亲手杀的,一刀一刀,每一刀都用尽力气。 为了报眼睛的仇,他在那女人身上前前后后捅了二十几刀,把她的心脏都捅烂了。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怎么可能! 血雨滂沱,犹如那个可怖的梦境。 明明握刀的人是她,可是她浑身颤抖得像是那个被挟持,被虐杀的人。 眼前一幕幕闪现的是挥之不去的过去。 是过了这么久,却还是逃离不了的梦魇,她内心深处最恐惧最黑暗的事情。 裴子徵嘴里发出哭泣似的尖锐哀鸣,濒临崩溃。 她杀人了。 她报仇了。 她手刃了那个杀了她的凶手! 可是…… 她好害怕,她又好高兴。惊惧愤怒喜悦都到达了一个顶点,整个人陷入了某个极限,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下一瞬,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背后贴了上来。 像是将她拉回了人间。 地狱的交界线上,她听到耳边传来一道笃定温柔的声音。 “别怕,还有我。” 颤抖的手被握住,交叠在一起,带着那把刀再一次捅入对方的要害。 让这个犹在垂死挣扎的人,生机彻底断绝。 裴子徵脸色惨白,抖如筛糠,直到雷大鸣的身子重重倒了下去,僵住的眼睛才陡然一睁,像是重新找回了视线。 她回过头来,大口大口急促地喘息。 张了张嘴,百感交集,都是呜咽之声。 “我、我杀人了。” “他该死。” 那只沾染血迹的手抚摸上她的脸庞,语气笃定。 “是我和你一起杀了他,就算有债孽,也是我与你一起背负。” “……” 裴子徵哭出声来,压抑了三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 清岭紧紧抱住她,两个人的身上血迹斑驳,泥泞交纵。 犹如交织的命运。 无数厢兵涌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出世入世 有渠州援军的相助,刘诸青带领绰绰有余的兵力,很快清理了整个青水寨的战场。 原本还担心渠州那些人会不听指挥,没想到却十分乖觉。 而站在渠州军官旁边,名为辅佐实为监督的不是别人,正是清岭身边消失的两个护卫,持风和持云。 这便是清岭在将计就计进入青水寨之前,交给他们俩的秘密任务。 邝州州府的船上,一间整洁舒适的房间里,正躺着个人。 正是昏迷不醒的清岭。 “他现在怎么样了?” 随行的府医摇了摇头,叹气道:“大人在那寨子的几日,应该是被喂了毒药。” 毒药? 裴子徵脸色一白。 正所谓空口无凭,邓坚成怎么可能因为清岭的几句话,就把全部身家压在他身上呢?自然还给他灌了药,一来威胁他听话,二来也防止他逃脱。 这也是为什么,面对雷大鸣这些人的时候,清岭的动作反应都不如往常,脸色更是难看得可怕。 “而且大人的脉象十分奇特,这毒物老朽竟然把不出内里,错综复杂,药性似乎也受了改变。”府医沉吟,“可能是大人在出发之前,以防万一,服下了解读的药丸。只是是药三分毒,解读丸虽好,但也伤了身,影响了他的体气脉络……” 这可如何是好! “只能先观望着,等大人醒来再论了。” 府医给裴子徵又看了伤,都是些皮外小伤,没有什么大碍。 得赖于在京城那一年里被疯狂刺杀的经历,之后在崔扶山和萧书眠那里又学到了许多方法技巧,裴子徵在保护要害躲避攻击这方面,已经大有经验。 任凭府医给自己包扎,她蹙着眉头望向榻上昏迷的人。 诛杀了雷大鸣之后,厢兵们已经赶到,她和清岭也暂时脱离了危险,接下来只要让她带路领着他离开就可以了。 谁知道这个时候,清岭却摇摇欲坠,倒了下去。 裴子徵还以为刚刚的混战中,雷大鸣刺中了他,心都快被吓得不会跳了。 上下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伤口,只好让力壮的厢兵背着他逃出来。 也不知道他在青水寨的这些时日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真是搞不懂。 他至于这样拼命吗?此前看他行事的风格,也没有这样偏激,怎么对于青水寨的事情,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样坚决地要亲自覆灭他们? 连忙把小红叫过来。 没想到,看到自家主子昏迷不醒的模样,小红却像是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裴小东家放心,我们主子自小就跟着道家学习护身的功法,即便被喂下毒药,也能运功抑制毒性的发作。府医之所以查不出来,便是这个道理,只要不是那种顶名贵复杂的毒,主子都会用内功化解了大半效果。” 只是,为了化解毒性,那之后一段时间的主子,也会十分虚弱。 裴子徵听小红说完,好歹放心了一些。 难怪他敢只身闯龙潭虎穴。 可是就不怕这些人不由分说,直接拿刀把他砍了吗? 刀剑无情,什么内功也不顶用! 不过…… 裴子徵:“他从小到大经常被人追杀吗?” 怎么感觉晏世子学的都是保命的法子,又是绝顶轻功又是解毒内法,仿佛每时每刻都有疯子要他的命似的。 小红深沉道:“主子的师父说了,学什么武功,都没有保命重要,杀不死就是无敌的。” “……” 夜深了,裴子徵独自守在清岭的身边,望着他苍白的睡颜,无奈得叹了一口气。 真是一个让人读不懂,又放不下的奇怪人物。 仿佛是听到了这声叹息,榻上的人,眼皮微微一动。 梦如静海流波。 最初的喧嚣纷杂已经过去,如今只剩下无限温柔,抚摩着骨髓脉络。 过往无声无息。 “侯爷,世子的八字奇绝,命中多险,只怕……” 一个孩子被男子抱在怀里,满脸都是烧红的病色。 那是他才七岁的时候,就因为三天两头的病,让爹娘苦恼不已。护国寺的大师们看了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敢问大师,可有化解之法?” “世子合该出世,修行修身,方能化解身劫。”大和尚神神叨叨,“贵人不久便会出现。” 他爹直接抱着他跑。 大和尚猪油蒙了心,竟然想哄骗着他儿子出家! 然而,不多时,他又病入膏肓,疼痛刺骨,夜夜不能安眠。 “好疼啊,爹,娘,好疼啊……”他不断呻吟着,疼得满脸泪水,也不知道谁能救救自己。 直到一段清玄的诵念,似远似近地传到了他的耳边。 恍恍惚惚,终得安眠。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身边多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娘抱着他,愁色难掩。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那老头蹲下身子,和他四目相对,灵台清明相通,玄而又玄的感觉贯穿身体。 “世子与我道家确实有缘,可惜,只有一半的缘法。” “一半的缘法?” “世子生而有慧,然慧根悟心为声色所蒙。他当以道法修身,深入红尘,感悟世间众生百相,方能脱胎换骨,涤荡劫尘。” 那老头儿说了一大堆自己听不懂的话,目光平和,微微遗憾。 “但,他终究是红尘之人,心有牵念,无法摈弃,再怎么看似清风明月,也都是表象,只是比寻常人更能克制引导罢了,注定是个欲念满身的儿郎。 甚至因为这悟性这修行,心有对尘世凡俗,爱怨嗔痴,更能感同身受,更放不下。一只脚踏出方外,却始终不能真正脱身。”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就不会生病,也不会痛了。” 虽然别的听不懂,但是可以不用再生病,他是听得懂的,这对于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弟子拜见师父!” “哎——”老头儿却阻止了他的动作,抵着他的额头让他站起来,不受他这一拜,“别这么喊我,我不是你的师父,你也不是我的徒弟——顶多是半个而已!你好好听我的话,我让你这半吊子好好活下去,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之后很多年起,他都听从这半个师父的吩咐,一边练武强身,一边不断地扮作各种身份,深入人群之中,切身感受人世百态。 看清楚,品明白,每一种人生的色彩。 哪怕只是浅薄地一探,也值得他收获许多。 第二百二十四章 真正初遇 最开始,他其实是不愿意的,好好的侯府公子,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偏偏要穿着布衣去街头扮什么小贩伙计,什么私塾小童,什么戏子小僧……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在京城的眼中,他简直就是一朵奇葩。 可是师父的态度十分强硬,爹娘也站在那一边。 做和尚的那一次,甚至光头还是爹亲眼看着剃的! 那个没心没肺乐呵呵的模样,仿佛恨不得自己亲自动手。 气得他差点想真正出家算了! 就这样,一年一年,他不仅要照做,每一次去了,还没有人会帮他,给他兜底。 有很多次,暂领的那个身份,还会给他带来十分不愉悦的体验。 比如做客栈的跑堂伙计的时候,可能遇上醉酒的客人,若是个脾气暴火的达官贵人,那就遭殃了。 即使是在私塾这种地方,也难免会有鼠辈,不思进取,只想着凌辱同窗。 那时候他生得瘦弱,就曾经被欺负过,顶着一身拳打脚踢的痕迹,逃都逃不掉。 委屈地回去之后,他爆发了个彻底。 老头儿将他的脑壳儿一拍:“平时让你练轻功,你不好好练,让你偷懒!” “……”原来他让自己练轻功,就是为了这个吗! 娘只好搂着他道:“没事没事,你看你经此一遭,不是知道京中这些私塾内里真正的情况了吗?由此可见京中私塾内部斗殴之事的严重。你爹已经写了折子,以后那些家境不好的童生,日子就好一点了。这不是你的功德一件吗?” 他包着一汪眼泪,委屈道:“下次就不能让我去体验体验,不那么憋屈的身份吗?既然是观百态,我就不能观一下纨绔恶霸们的生活?” 娘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屁股抽了几下。 “可以啊,那你做好准备,体验完了以后,来娘这里体验更多。” 那时候他弟弟临章已经记事,背着手板着脸从母亲和大哥身边走过,一本正经道:“大哥要是做坏事,不用母亲劳累,阿章可以代母亲动手教育警醒大哥!” 记得爹前儿才说,阿章是个练武的好材料,以后说不定能从戎。 自己这个柔弱的大哥,怕是经不住他的“教育警醒”。 “不了不了!现在这样想就行了!” 日子久了,苦中作乐,渐渐地他好像还真得摸出了其中趣味。 在京中其他子弟,都循规蹈矩地读书习字,做世人眼中该有的芝兰玉树时,他却跟着师父,经历了千姿百态的人生,年纪慢慢大了,还走遍了大梁许多地方。 十二岁的时候,他跟着师父去宜州,这一次扮作的是游商。 跟着商队们颠簸了几日,他已经没了半条命,偏偏宜州的地势到处都是山,他只好拖着两条腿,认命地推着货车过山路。 可是谁知道这个天气,宜州的山里会有那么多虫子。名字他叫不上来,反正每一种咬人都又疼又痒。 等到了休息的时候,他掀起衣服一看,欲哭无泪。 一条腿上红点斑驳,挠破了的红包流出血,比娘的衣裳还鲜艳呢! “哥哥,你用用这个吧。” 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听到一道软糯的声音。 抬眼一看,却是一个女童,七八岁的模样,乌黑的眼珠剔透明润,仿佛明珠,娇俏可爱,手里递过来一个瓶子。 “我爹爹说擦了这个,就不怕虫子咬了。” 他往女童示意的方向看,只见几个汉子倚靠着树下,看着他们这边,脸上是和善的笑意,看打扮和旁边的货车,似乎也是行商。 “小妹妹,多谢你了。” 他抹上药膏,果然觉得好一些。 “哥哥,你们也是来这里走货的吗?你是哪里来的?” “我是京城的。”他按照之前做好的准备,说了此行要卖的货物。 那女娃娃听了,皱着眉头摇头:“哥哥,你们家的消息落后了吧!这些货物这个时节,在宜州的卖头可不怎么样……” 他听着对方的滔滔不绝,目瞪口呆。 原来真正的商贾之家,这么一点大的女娃娃,就这样熟谙商事,说得头头是道了?他这个半吊子假商人,火候差得也太多了。 不由得回想起老头儿的教训。 “让你感悟百态,你若是敷衍塞责,或者只做表面功夫,也是白体验。左右这是你自己的修行,我不会多加监管,最后白费功夫时间,也是你的因果。” 他还是不够悉心,不够沉浸。 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认真,和这小姑娘讨教,之后又送上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吃食,送给这家子行商,临时取取经。 虽然第二日就告别了,可是这场经历对他来说,却是刻骨铭心。 因为那番交谈,这一次行商好歹没有赔得回不了京,甚至还小赚了一笔。 自从那以后,他才算是真正没有把这件事,当成别人安排给他的任务。 这是他的人生,虽然和一般人不一样,但过就得好好过。 无论是行商走贩,百户厢兵,戏子琴师……每一段都是他的幸运。 本以为不会再遇到那个小姑娘。 可是第二年的时候,他们却在京城重逢。 这一次,他抽到的身份是城头城郊小巷的乞儿,每天睡在街头巷尾,食不饱腹。 面对的不止是生活的艰难,外人的恶意,就是乞儿内部,也是纷争不断,为了生存,人性的险恶从来都没有下限。 他拖着被人打得不能走路的腿,在白戈桥头坐了很久,也没有人给他打发一个子儿,看向他的目光也都是不屑的。 这个年纪的儿郎,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好,居然乞讨。 他叹了口气,带着空碗回去。 城郊破庙是他这个月的暂住之地,一个瞎眼老乞丐收留了他。 老乞丐的孙儿上个月没了。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的地痞流乞,都十分厌恶他,只想用毒打逼迫他成为自己的走狗,或者把他赶出这一片区域。 唯有这个老者,说他的声音和病逝的孙儿很像,给他分了一半草席。 “小崽子,哪有那么容易,等你的腿好了,还是去找个正经营生做为好。” 老乞丐摸出个馒头,递给了他。 他啃着发冷的半个馒头,望着那老人腿上腐烂的疮,满心悲凉。 他想就这么带着他走,去找侯府的府医也罢,还是京城里随便那哪个大夫也罢,都能治好他。 就当是回报这半个馒头半张草席的善意。 可是,他不能。 现在的他不是侯府的世子,只是个乞儿。 他答应过师父的,每一次人生都抛却拥有的一切身份和物品财富,从头来过。 一个月而已,只要一个月,他就带这个老人回侯府! 那时候的他以为,一个月是很短暂的时间。 直到第十天,他端着缺了口子的破碗,盯着瓢泼大雨回到了破庙里。 雨声轰鸣,黑天白珠,仿佛能涤荡天地。 第二百二十五章 修行修心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映亮了半间破庙。 破败的佛像被电光映亮,垂眸合十,一脸慈悲。 佛像下面,瞎眼的老人躺在血泊里,干枯的手指艰难无望地扒拉着草叶,因为疼痛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 “小石头,快跑……快跑……” 小石头,是老乞丐死去的孙子的名字。 也是他这一个月里的新名字。 刚认识老乞丐的时候,他说自己没有名字,老乞丐便把孙子的名字给了他。 这几日,城郊那群地痞见他不肯顺服,早就心生不满,连带着看老乞丐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们合计着堵在这里,把他毒打一顿,却让老乞丐知道了。 见这老乞丐竟然还想去报信,这些人直接把这段时间在别人那里受的怨气怒气,都发泄在了这个无法抵抗的人身上。 破口瓷碗儿摔在地面。 他狂奔过去,把老瞎子背了起来。 顶着大雨往庙外狂奔而去。 狂奔到了医馆,可是却被吃了闭门羹。 药童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个残废,满身脏污,就觉得晦气。 “快走快走!再来就不客气了!” “我有钱,大夫!救他一命,要多少银子,我一定付给你们!” “滚滚滚!” 老乞丐的伤已经不能再拖,可是他心神大乱,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于是试图拦下一辆马车,回侯府。 对不起师父,他要食言了。 时辰还没有到,可是他不想做小乞儿了。 可是迎面遇上的几辆马车牛车,都没有停下来,即便他高喊着自己有钱,可以付出几倍车钱,也没有人愿意搭载。 等到他声音嘶哑地喊着: 我是广陵侯府的世子!谁现在搭载我一程,我就给他一百两银子! 人们却只是投来看疯子似的目光,躲得更快了。 暴雨天,路上的人和车马本来就少,眼下竟然是无人能帮。偏偏这一次他还断绝了和侯府的联系,不让任何人跟着他。 老瞎子的声音慢慢微弱。 没有车,他就一步一步跑回去。 十二岁的少年,拖着浑身恶臭的乞丐,艰难地朝着京城最中心的地方,整个大梁最位高权重的人云集的内城走去。 天上的雨水浇了他满头,地上的泥水漫上他的腿,他快走到筋疲力尽,双腿没有知觉。 “小……小石头……” 老乞丐只说了这四个字,慢慢没了动静。 苍老的手守垂了下来。 他抬起眼睛,模糊雨帘里眺望侯府所在的方向,还是那么遥远,他就是再走上几个时辰,也来不及。 都是人命,可有的人命比蝼蚁还轻贱,有的人命,却比金子还要金贵。 为了保住他这个“千金之子”,爹娘倾尽侯府之力,可以让天南海北的名医赶过来,仙草金丹流水一般不断进了府。而他背上的那个人,仅仅想要苟活,都这样艰难。 是“小石头”这个乞儿,用两条腿一辈子也跑不过去的距离。 他以为一个月很短,没想到却长到他永远也跨不过去。 “哥哥,你在哭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处何地,直到耳畔传来这么一道声音。 一把伞出现在他的头顶。 他抬起眼,看清楚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打量他的样子,和看其他人没有任何差别。 是他见过的一双眼睛。 想起来了。 去年在宜州见到的,那个年纪小小就跟着爹出来走商的女童。 不过,她应当是没有认出来自己。 也是,任谁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一身泥泞,了无生气的乞丐,和一面之缘的爽朗少年行商,联系到一起。 “走开。” 他漠然道。 “你很难过。”小女孩看了看他背上没了气息的人,“你爷爷是生病了吗?” “我是个虚伪至极的恶人,你离我远一点。” 此时此刻,他厌恶自己到了极点。 自以为明白师父的教诲,遵从规矩。其实从始至终,把侯府世子这个身份看得最重的也是他,若是真得放下,又何必在人命和规矩面前纠结犹豫? 说到底,他还是把这场扮演的修行,当作一个游戏,一个课业。 抛却身份,是这个游戏的规则。 为了这个,他可以把人命放在后面。 自以为混迹其中,伪装体验得很好,甚至为无人察觉而自鸣得意,其实心里清高自矜,高高在上,看戏一般地围观着这些底层人的丑态。 他从来不曾真正地把自己当作“小石头” 真是恶心,真是虚伪。 “真正虚伪的人,才不会承认这一点呢。” 那女孩似懂非懂,看着他丧家之犬的模样,似乎难过。 “我爹爹说,人不是万能的,在这个世间总有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因为无奈无能,因为一念之差而没能做到想做的,看不清真正的自己,不妨问问本心。” “大哥哥,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无论现在有没有做到,能不能做到,‘想要’才是心里最真实的那个你。” 希冀不会欺骗。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她。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些话是我娘说的啦,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也许等我再大一点,就懂了吧。” “就像,我不认识你,可是看到你这样难过,我很难过,所以走到你面前,说了这些话,希望你能不那么难过……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 隔着伞面垂下的雨帘,这笑容犹如燃烧的花开在他的眼前。 映亮了他颓然苍败的心。 如拨云雾。 体验众生原来是这样无力痛苦的事情,注定要比别的人直面更多的悲喜苦乐,承担更多的因缘际会。 他要救他,这就是他本心最直接本能的想法。 和任何身份名字都没有关系,无论他是晏崇钧,还是小石头。 原来,这才是师父让他修行的本质。 一万种人生,一万个名字,可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因为这些改变的。 他要找到那份本心,用这千千万万的经历磨炼它。 “谢谢你。”他咧开嘴,却觉得鼻子酸涩,是悲痛也是欢喜,“我现在不难过了。” “那就好……” 女孩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一道焦急的呼唤:“佩娘!” “娘,我在这里!” 她匆匆忙忙道:“哥哥,我走啦,你不要难过了哦。” 然后把拿把伞递给他,转身匆匆跑回了家人身边。 第二百二十六章 众缘归位 那一场大雨之后,他发了高热,昏迷了足足七日。 老瞎子被侯府中的人安葬了,和他的孙子,真正的“小石头”一起。 城郊那些地痞流氓,经过禁军的整治,也销声匿迹。 他再醒来后,懵懵懂懂,犹如脱胎换骨,似乎大彻大悟,又似乎愈发迷茫愚钝。 然后不顾娘的反对,跪在爹和师父的面前,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我想独自离京,修行一段时间。” 在此之前,大多时候是师父带着他,还有侯府的人遥遥庇护,只有在京城的时候,才会放他独自行动。 “那怎么行呢!这也太危险了!阿钧,我们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才让你修行,可不是为了让你独自深入险境……” “儿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心如明镜,其实所知所学,犹如雾里探花,水中望月,不过是管中窥豹。娘,让我去吧。” 老头子看着他:“你真得要出去云游?” “是,师父。” “说了别喊我师父。”老头子摸了摸鼻子,“你跟我这么多年,按时间也确实到了可以独自闯荡的年纪。不过,你的功夫还没有到家。” “功夫?” “是啊,让你出去是修行,又不是为了送命。你且将轻功和内法修习得我满意了,再出去也不迟。虽然不能成为武林高手,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却能在危急关头保命。” “杀不死的功夫,才是最无敌的。” 他沉默了片刻,想到了大雨中的老瞎子。 若是他往年把师父的教诲放在了心上,认真学习了轻功,那一日也不会束手无措吧? 说不定可以及时带着老瞎子回到侯府。 “好。” “从今日起,我再给你取一个道号,就叫——清岭。” 五年了,他的第一段修行之路,到底是坚持到了现在,似乎是得到了师父的肯定。 虽然他口口声声不让自己喊他师父。 那之后他全心全意地修习,轻功大有突破,终于开始了人生真正意义上的修行。 而在这几年中,他一边出世,一边入世,也因缘际会认识了不少人。 只是,他还是会想到那个女孩子,在他修行的最初,两次给他当头棒喝,让他醒悟过来的贵人。 佩娘。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不过还是不会特意去寻找她。 若有缘法,说不定未来总有再见的机会,何必像个唐突放浪子,猥琐地去打听人家呢? 几年之后,他越来越如鱼得水,轻车熟路,也熟练地平衡好了在京城作为侯府世子的生活,和侯府以外各种身份的生活。 直到某一日,在京城子弟的宴会中,他又见到了那个“佩娘”。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眉眼已经长开了,却不像小时候那样红润健康,反而十分清瘦虚弱。 她被几个表情不怀好意的女娘围了起来,言语侮辱,也只是沉默着,泪水盈盈。 他本想立刻上前阻止,却敏感地感知到一种深切的违和。 明明是相似的眉眼,给他的感觉却这样陌生…… 不管是不是她,总不能坐视小姑娘被欺负。 正要开口,却见另一个人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少年公子,气质高华,通身都是六族芝兰的风仪,声音淡淡道: “今日是在府外,这点体面也不要了?” 那几个姑娘立刻变了脸色,纷纷行礼。 “二公子……” “二哥哥……” “我们——我们只是和鸣佩开玩笑而已。” 他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戚氏的二公子,戚韫。 “表哥——”那怯生生的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刻躲到了戚韫身后,仿佛找到了救星。 不等他再细想,一场纠纷很快在戚韫的三言两语中化解。他带着那个小姑娘,匆匆离开了。 “那个女孩是谁?” 卞时之无所在意,压低声音道:“那个啊,薛述之的事情你知道吧?那个女孩就是薛述之的遗孤,她娘是戚府的大小姐,靠着戚府护庇,保住了一条命,这几年就一直寄居在戚府了。啧啧,看样子似乎过得不太好。” 卞时之是魏国公府的卞二公子,和他一起被梁京众人封为两大草包混子。为人散漫闲适,能混就混,可能是因为这个并称,对他产生了什么亲切的同类之谊,单方面地成了他朋友,几次自来熟地凑上来之后,二人也就熟识了。 薛述之? 他蹙起眉头,回去后好生打探了一番。 薛鸣佩,佩娘。 听上去好像就是同一个人,可是他自信自己的识人之能。 那不是她。 更何况,薛家小姐应当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更不可能冒出来一个当行商的爹爹,去宜州满山喂蚊子。 只是凑巧长得像,名字也类似? 这也太巧了。 没过两年,他受邀去昌怡公主的画舫宴,却发现有人失足落水。 连忙指挥人去把人救上来。 卞时之:“人人都说我缺心眼 ,我看你比我还缺心眼。昌怡公主是什么人?画舫受邀的各个身份都不凡,陡然落水,里面不知道牵涉了什么阴谋诡计,几方暗斗呢。你还跑过去插上一脚,也不怕给侯府添乱?” 是啊,是挺缺心眼的,这里可是京城。 不过,他还是选择按照本心做事。 别的后果,之后或许能用他的聪明才智化解。 可人命,却只有一次。 难怪师父说他不成气候,修行只能修一半。他果真是个欲念满身的儿郎,这也放不下,那也舍不得,什么都不想牺牲,一颗心挂满太多不该挂的慈悲怜悯。 一只脚踏出方外,却始终不能真正脱身。 等到把人救上来后,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他却生出一种玄妙的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推动着,把一切因果推到了该行的位置。 众缘归位。 他把这位薛家小姐送去了辛夷大夫那里,正打算通知了戚府的人就离开,却又莫名停下了脚步。 站在榻边,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心脏忽而一片躁动。 不对。 这是…… 是她?不是她?是她? 天人交战,他长叹一声,还是暂时留了下来。 “世子,她落水时间太久,头上的伤更是颇为严重,我也无能为力。” “她还有呼吸,她还没有死,辛夷大夫,还请再试一试吧!” “我已经为她用了药,但是能不能挺过来,还是看天意。若是这两天她依旧醒不过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缘始缘终 那一晚,他守在落水的薛鸣佩身边,却见她如坠梦魇,嘴里不断呓语。 “快逃,快逃……” 逃?逃到哪里去? “薛小姐,醒醒!醒醒!” 这样连续呼唤了很久,对方却还是没有反应,蛾眉痛苦地蹙起来。 若是这几天醒不过来,只怕就危险了。 福至心灵似的,他换了一个称呼。 “佩娘。” ……佩娘。 几乎是同时,原本不动的手指,忽而颤抖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声的回应。 他的眼睛无缘无故地湿润了,像是没由来地为一场跋涉太久的重逢,一场新生,喜极而泣。 “是你吗?” 那种玄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到底是不是你呢? 枯守了一夜,直到小红告诉他,戚府的人来了,他才如梦初醒。 怎么会是她呢?这是薛家的小姐。 这两年里他也托人打听过的,这位薛小姐只是和她长得像,但是性格为人,一点也不像,儿时也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 他沉默地离开了。 本以为只是一场错觉,直到几个月后的护国寺。 “谢家和其他五族之争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接下来朝廷风云突变,谢家一定会有很多动作。” “侯府韬光养晦多年,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身在局中,无人可以真正置身事外,是时候,做出你的选择了。” 他的出世,从来只为了更好地入世。 身上一件道袍,满目清风明月。 其实贪恋红尘,贪恋权势,贪恋太多。 也贪恋当年见过的那一轮月亮,恨不能揽于怀中。 他潜入护国寺里,莲湖佛音,独载轻舟,做着天底下顶风雅的事情,想得却是朝中蝇营狗苟,刀光剑影。 今晚谢氏和戚氏这一争,到底谁输谁赢? 没想到,误打误撞,却有一只小莲叶精,做了不速之客。 顶着片碧油油的莲叶,睁着双俏生生的明眸,一袭云裳仿佛是月光裁剪而来。 “别……别杀我,我我不是有意惊扰的。” 明明害怕,滴溜溜的眼睛里是遮不住的天真和狡黠。 和梁京这一团乌烟瘴气,纸醉金迷,格格不入。 “道长叫我佩娘就好。” 他笑了。 这一次,原来真是久别重逢。 虽然,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只可惜,京城实在不是好地方,现下也不是什么闲适的时机。 他将她带离了险境,只能匆匆留下一句“江湖风波恶,慎之重之”。 希望她不要卷入六族的纷争,渡过太子和丹王夺嫡的浪潮。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和宜王世子温越相识相知,似乎渐渐明白,自己接下来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又要带着侯府去往一条什么样的路。 梅园宴会上,又一次遇上了她,却是双双倒霉,受人陷害的境地。 “你定亲了吗?或者有没有喜欢的人?” “定了,下个月成礼,很喜欢他。” 这样啊…… 他久久地沉默了,最后怅然一笑。 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份沉默背后的含义。 从始至终她都毫不知情,所以现在惆怅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也好。 师父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也许,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是缘浅。 再怎么开解,那些苦涩也还是埋在心底,压在舌尖,自欺欺人地藏匿着,让他不由自主地探听着她的现状。 戚韫待她好吗?戚府的日子她过的惯吗?等到戚韫娶妻了,她要如何自处? 一味绵胆天藤,和郑子衿的意外结识,以及后来无意得知的他的“妹妹”的事情。 让一个猜测浮现起来。 “小红,你派人去查一查郑家的底细——尤其是他妹妹的。” 明明之前说要一切随天意,不要强求因果的是他,现在心心念念,无法放下,无用地追求一个答案的也是他。 “郑子佩。” “……佩娘。” 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可是,看了她的过去,只让他更痛苦。 这样一个七岁就和爹一起跑宜州,对行商爱之如狂的女娘,这样一条自由自在,敢拼敢闯的鱼儿……她是真心想留在戚府那种地方的吗? 到底是自愿,还是被强权逼迫? 而自己这个侯府世子的自作多情,于她而言,是否是另一种桎梏? 翻来覆去一夜,他醒悟了。 没有关系,就像很久之前她教会自己的一样,他只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就可以了。 他想让她快乐。 如果晏崇钧这个身份会成为桎梏,没有关系,他不缺的就是身份,他有一千一万个化身,那些身份都比侯府世子更简单纯粹。 他可以是四处云游的道士清岭,他可以是皇后派来接应她的通水使者,他可以是给她砍下最好一块肉的猪蹄潘安,他也可以是半夜还出来载人的有病车夫…… 邝州府里,他换上最舒服的布衣,将摘下来的那些花,一一送到孩子们的手上。 整条青石板路,都是花香花色。 风乍起,吹动满城相思。 他捧着凌霄花,望着笑语花影里,向着自己轻盈走来的身影。 从郑子佩,到薛鸣佩,再到裴子徵。 从最初,到最后。 都是那个她。 “这凌霄花怎么卖啊?” “承惠,也是一文钱。” 天意到底有限,之前是他着相,事在人为,老天给的缘法不够,他就自己来创造。 …… 清岭沉沉地睁开眼睛,天光将破,让他不由得想要抬手遮住,接着便觉得手被握住了。 “你醒了!” 他怔怔望着她,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身处回忆的梦境,还是现实。 反正她都无处不在就是。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疼。”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头昏沉沉地疼,心也惴惴地疼。 “……”裴子徵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没好气地将他两颊往旁边一拉,皮笑肉不笑。 “你还知道疼啊?小红说此番你为了化解药性,又维持体力抵抗那些贼人,几乎把身子掏空了!” “晏崇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一万个身份,也就有一万条性命,可以随便霍霍!” 他的目光猛然一紧。 时间似乎也变得迟缓,日光似乎也变得凝滞。 “你——喊我什么?” 这当是他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姓。 “……晏世子,这么久了,你当我是傻子吗?”裴子徵没好气道。 她伸出手来,往他的掌心轻轻一拍。 “晏崇钧,你不是说要向我展现你的全部吗?现在这个时候到了吗?” “……”他的喉结滚了滚,也喊出那个名姓,“郑子佩。” 苍白的手颤了颤,手指蜷起,依恋地顺着她这个轻拍的动作,将她的手包了起来,十指相扣。 第二百二十八章 子佩崇钧 郑子佩怔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握上来。 “你——你——” 他握得并不紧,只要轻轻一动就可以挣脱开。以她的气力,可以轻轻松松地甩开。 可是,感受着这份温暖的触感,她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 “……” “好,既然你想听,我便都告诉你。” 晏崇钧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心头一片宁静安然。 将前缘往事一一道来。 铜漏声嘀嗒,不知过了多久,听完晏崇钧的剖白,郑子佩才察觉到掌心一片温热湿润。 再看一眼还握着她的那人,眼神强装镇定,耳廓却红了。 没出息的,握个手掌心怎么就紧张到出汗了! ……后知后觉,好像紧张到出汗的不止他一个人。 原来如此。 没想到他们那么久之前就认识了。 真是不好意思,七八岁的记忆太久远,宜州的经历她只记得那要命的蚊虫,第一次跟着爹娘逛京城,当然也只记得见到的那些新鲜物事了。 至于他所说的两件事,她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还以为他们的初遇是护国寺的莲湖呢。 “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其实当日京城里你戴着面具,从那些刺客手里救下我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你了。”郑子佩老老实实道。 不好意思告诉他,那晚她还因为那个怪猫面具,做了一晚上荒诞的梦。 后面每一次看到他,也还是觉得这张俊脸上,其实又蒙着张猫脸。 “……” 两个人说完,又默契地沉默下来,似乎是不好意思。 良久,晏崇钧才轻咳一声道:“现在青水寨和邝州那边是什么情况,严氏呢?” 郑子佩无言了一瞬。 “都很好,这些事情官府都会操心,私盐的案子人证物证查抄个彻底,以邢刺史的性子绝不会姑息,就是严贡熙狡诈,趁乱逃了出去。” 晏崇钧微微蹙眉。 怎么让那人逃出去了? 他说过,会让当年那艘商船的惨案的罪魁祸首,都血债血偿。这并不是像他忽悠邓坚成的那样,用一拨人的逃脱,换取一拨人的死亡。 而是,他要亲手覆灭这个寨子,让罪有应得的人都受到惩罚。 严贡熙……怎么能让严贡熙给逃脱了! “刘指挥使已经派人去搜捕了。”郑子佩咬了咬牙根,“晏崇钧,你不要转移话题。” 晏崇钧:“……” “你说要向我展现全部,那你要和我说的话就这些,没有别的了吗?” 掌心汗湿得厉害,她不舒服地动了动,挣开了。 晏崇钧急了,手指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一副想再握又不敢的模样。 有朝一日,郑子佩居然能从几根手指上看出来“失落”这种情绪! 她淡然地擦了擦掌心的汗,擦舒服了,又乖乖地放他失落的掌心。 晏崇钧怔了怔,眨眨眼,把手握紧,见她竟然真得没收回去,唇角不由自主扬起来。 “还有——还有要说的。” “我心悦你,很久了。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图谋不轨,居心不良……”他磕磕绊绊说完,到后面甚至口不择言。 郑子佩:“我已经嫁过人了,你不介意?你家里人也不介意?” 晏崇钧噎了一下。 “虽然戚韫那个忘……咳咳,虽然戚府势大,可是我们侯府也不只是个摆设。爹已经决定,明年就让我继任爵位。佩娘,我能护得住你的,你不必怕。至于我爹娘,婚姻大事他们向来支持我自己的决定,说是爹娘费心相看一千个,还不如让我辛辛苦苦追求喜欢的,这样也知道珍惜……” 郑子佩无言以对。 她说的“介意”,不是这方面的介意啊! 就算晏崇钧无所谓,难道老侯爷和侯夫人,也能接受这点?不太符合她在京城那一年亲眼见到的大多数情况啊。 难道…… “晏崇钧,我不会再做妾了。” 以前是她年纪小,在京城那种地方,被权势之争吓得胆战心惊,为了保住大哥性命,才向六族规矩妥协。 现在的她,自由自在,无限美满,又不是非得嫁个男人,才不会又傻乎乎地重蹈覆辙呢。 “……我为什么要让你做妾?” 这回轮到晏崇钧的表情变得茫然。 两个人对视几眼。 郑子佩尴尬地几乎要落荒而逃。 “对不住,我不是……” 老天爷,她都在说些什么?是不是想得太远了?太突兀太失礼了吧? 想要离开,手却被抓紧了。 他伸出双手拉着她的胳膊,平和温柔地望着她羞愧赧然的脸。 “没关系,我都明白,没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只是害怕,是不是?” 过去的伤痕,始终横在那里,让她如履薄冰。 “我知道你刚刚说的‘介意’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值得介怀,它不过是你过去的一段经历而已。这段经历里,你受了很多苦,我为这些苦而心疼,也为苦尽甘来而高兴,就是这样。” 他低低道。 “我介意的是他,还有当初退步的自己。” 如果早知道戚韫会那么对待她,他绝不会抽身旁观。而事已至此,戚韫若是再来打扰佩娘,他也会拦在面前。 “至于做妾……这个难度有点大,因为我们侯府不兴这个。”晏崇钧摸了摸鼻子,“从我太祖父,祖父,到我爹……都只娶妻,不纳妾。” 能养出来他这么一个奇葩,自然是因为,他们一家子,都挺独辟蹊径的。 至于别府怎么议论,全当个屁。 郑子佩傻傻地眨眨眼睛。 这个描述,有点耳熟,有点像他老爹老娘。 “那……那……佩娘,你愿意……” 她既然这么问,是不是接受了他的心意? “晏崇钧,也许老侯爷,侯夫人还有你,可以接受这一点,可是,你们接受不了另一件事的。” 她笑了笑,眼睛慢慢湿润了。 胸口鼓胀着,爬满了细细密密的情绪。 她是真得很高兴,有生之年知道有个人,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意。 只可惜,只可惜,两年前醒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及时抓住这双手,和他错过。 “谢谢你对我的心意,所以,有一件事,我也不能瞒着你,否则,太卑劣了。”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汹涌的眼泪决堤而落,和那个她心底埋葬最深的,连最亲密的家人们都不知道着的伤疤,揭给他看。 血淋淋的,和盘托出。 哪怕知道,这句话说出口,这份刚触碰到的温暖,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我已经……不能再有孩子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十全九美 听到这句话,晏崇钧的表情凝滞了,英挺的眉头蹙起,似乎颇为讶然和为难。 郑子佩从未见过他这样凝重的表情,心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也是,这世间有几人能够接受这个呢?何况他还是有爵位要继承的侯府世子。 自己实话实说,不也是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吗?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的手缩了缩,从他掌心退了出来。 难言的沉寂蔓延开来。 就在郑子佩准备直言了断,借口离开的时候,却听到他压抑着怒意的声音: “佩娘……戚韫,对你做了什么?还是说荻阳郡主用毒计害你?” 她怔了怔。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知道,此间私密事,女儿家不好和我一个男人直言,可是我想知道,这到底是因为薛氏的身体本就如此,还是人为?” 郑子佩默然了一瞬:“薛氏的身子自来虚弱,落水重伤的时候又伤了底子,而后……戚府里的生活也不算安稳,我为了逃走还落入通水,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至于下药的事情,她还是没有坦言。 一来戚府到底势大,她现在还躲着那一边呢,难道指望着晏崇钧给自己报仇吗?没得连累侯府;二来,此事也因她年少懵懂,初尝情事,全心全意错信了人,告诉他……实在说不出口。 反正结果已经是这样了。 来到邝州的这一年,她也曾不断寻医求药,保养身体,可是就连柳固心这样的圣手,也无计可施。 甚至说了当初戚韫和她所说的一样的话,她底子太差,即便真得有孕,恐怕还会耽误自己寿数。 那你想要孩子,为此遗憾吗? 晏崇钧垂下眼睛,遮住一抹痛色,到底还是没有将这话问出口。 “……事情便是这样,日子总要向前看,我几番安慰自己,如今已经看开,但我不能耽误别人,所以实话告诉你。” 郑子佩顿了顿:“及时止损。” 二人低着头,气氛沉闷。 好一会儿,她才白着脸,努力轻松道:“好了,该说的我也说完了,你休息吧,我以后……就不来打扰你了。” “你对我说完,难道不听我的回答,便想躲开吗?”他道,“还是,我依旧不能让你安心?” “什么耽误,我只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罢了。没有孩子固然遗憾,可又不是什么天崩地裂的事情。世间事,十有八九都不圆满,难道要为了别人眼中的十全十美,就舍弃了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 “你也听我说了,我出生之后便是病灾不断。护国寺的大师言我八字奇绝,只怕活不到十岁。也因为这个,爹娘又生了阿章。 于我而言,能够活到如今,每一时每一刻都是幸运。在活着以外所得的一切,都是馈赠。” “郑子佩,我只问你的意愿,你可信我,可心悦我,可愿嫁我——” “……” 她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回应,先是怔愣地无措,而后听到最后一句话,又飞速涨红了脸。 “那、那侯府……” “我还活着,也没有出家,甚至还担起了担子,我爹娘就已经喜不自胜了。至于别的,大不了到时候把爵位给我弟弟阿章,让侄子传下去,也是一样。” “你要是喜欢小孩,咱们也有侄儿逗弄。”晏崇钧语气轻快起来,一掌合成个拳头,往掌心一放,“对了,你不是也有大哥吗?还愁到时候没孩子玩?要是实在想养,去族中过继一个也不是不行……” 郑子佩一时无言。 孩子用来玩儿的吗! 他越说,眼睛也越来越亮晶晶。 “说起来,孩子虽然可爱,可是养起来也费事,阿章就算是难得懂事早熟的小孩了,四岁就能自理,五岁就主动念书学武,就这样也还是没少让我娘操心。 你身子不好,没孩子倒也不错,可以省心。哎,或者养些猫儿狗儿怎么样?我爹在府中养了一只小白,你若是更喜欢猫,猫狗双全倒也热闹……” 罗里吧嗦,胡天海地。 郑子佩还红着眼圈懵懵的,就已经被他拉着讨论起来,哪些小动物更可爱更好养了,甚至掰扯到了魏国公府二公子养的会吵架的两只鹦鹉。 倒是让她一开始的伤心和忐忑,无处安放,哭笑不得了。 “……兔子长得可爱,但是有点凶。”她终于接话。 她知道,他突然话这么多,不过是怕她伤心,所以插科打诨地安慰。 这样轻拿轻放,家常话的态度,显得这不算什么,比一字一句的承诺,更让她安心,更让她不会愧疚。 “嗯,我也听说了,有的还会咬人。而且府里那群浑小子,向来嘴馋,万一有不长眼不懂事的,把小宠儿当作菜捉去厨房了,不是白添一场罪孽?”他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番,“罢了罢了,还是到时候再看吧,说不定你见了小白,就爱得撒不开手,不想养别的了呢?” 郑子佩被他一张嘴晕乎乎带跑偏,竟然真得认真考虑起来,甚至想着回溧州的时候,问问家里养过猫狗的邻居们。 不对。 ……话题到底是怎么这样自然地变成养狗的。 她有说要养吗? 晏崇钧打量她的神色,见她恢复了常态,松了口气,咳嗽了一声。 “所以——你愿意吗?” 他家很大,不仅有弟弟玩,还有小狗玩。 绕了一大圈,才绕回了那个问题来。 晏世子难为情又紧张的时候,废话真是相当多。 “……那……那也得问问我爹娘和大哥吧。”郑子佩反应过来是哪个问题,声音小小,“我倒是,挺想看看你说的那只小白,是不是真得可爱。” 她愿意的。 “马上就是新年了,你暂时回不了京城。但邝州和溧州不远,要不要和我一起回溧州的老宅……看看南府的小狗?” “要。” 答得真利落。 两个人又沉默起来,嘴里说着小狗,脸却红成了煮熟的鸭子。 手指头勾勾搭搭的。 晏崇钧心里七上八下,表明了心意,气氛正好,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才对? 只可怜晏世子活到二十有二,被押着修道,清心寡欲,念的是道德经,背的是清心咒,哪怕在京中看过猪跑,真到了自己身上,面对男女情事,却是手足无措,只怕哪里不妥,唐突了她。 ……之前和小红埋汰崔扶山是毛没长齐的小崽子,他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却听见门被敲响。 声音一响起来,两个人的手立刻向触电似的火速分开,拉开距离。明明只是拉着手,却心虚地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时间心跳得快要跳出来。 第二百三十章 青云之路 “裴东家?大人是不是醒了?小人来给他复诊了。” 府医一进来,行礼说明了前因,给大人把脉,却见大人的脸红得像是发了高热,心中难免担心,生怕他是病情反复,发了高热,又把人上上下下盘弄了好一会儿不提。 另一头,青水寨已经被两府厢兵一窝端了,重要犯人尽皆下狱。 刘诸青查抄到了藏在寨子里的大量私盐,邓坚成也招供了和严贡熙这些年来做的勾当,人证物证俱在,邢永开随即当堂亲审此案,张贴告示,并查抄严氏。 以此为引,不可一世的邝州第一豪强,终于根节松动。 见严氏出事,此前那些被欺压的人家也一一上表,陈情申告严氏的目无法纪,胆大包天。其中包括了严氏子弟强抢民男,侵占土地,诬人入于以谋夺他人财产等等事件。 树倒猢狲散,原本和严氏相护的官员家族,全都连忙避开。 邢永开也借此公开了晏崇钧的真正身份,好为之后顺势肃清南府盐场的事情,做个铺垫。 府衙众人这才知道,他们眼中那个奇奇怪怪,无所事事的“刺史大人出家当道士的大侄子”,原来就是朝廷的巡盐御史,广陵侯府的世子。 “晏大人现在身体好一些了吗?” “回府君,大人手下的人传话来说已经好多了,培元堂的柳大夫也精心伺候着呢。” 邢永开“啧”了一声,纳罕道: “是我刺史府的人不会伺候吗?他怎么又回那培元堂去了!” 这京城公子哥儿的脾气真是反复无常! 孙泰一脸喜气洋洋。 一经此事,他也算立下大功,指挥使大人觉得他是可造之材,打算悉心培养他,还将他越级提拔。马上又是新年,到手的年赏都能多一些,对于府吏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吗? 只可惜,还是让那个严贡熙逃了出去,没有捉到手。 不过府君已经贴了通缉,指挥使也派出去许多人,想来迟早会有消息。 “府君,另外还有一事,当日围剿青水寨的时候,西南部是渠州守备军防守,但水匪拼死相抗,差点不敌,是另外一队突然出现的人出手相助,才控制住了西南部。” 嗯? 邢永开:“什么人?现在还在吗?” “那些人的身手非同一般,卑职的手下怕事情有变,曾经过去质询对方是何人派来。那群人为首的说……”孙泰瞅了一眼邢永开,“他们是奉启州刺史之令,特来相助的。” “戚韫?”邢永开蒲扇似的大手拍了拍后脑,“这事儿怎么还有他的一脚?” 渠州和邝州相邻,青水寨也在渠州,所以他才去威逼袁康出兵的。而启州位于东陵,和他们邝州可是八竿子打不着。 戚韫意欲何为? 莫非是身在邝州的徐弼查探出此事,告诉了戚韫? 呵呵,六族这群人,没一盏省油的灯。 “他们还说什么了吗?” “那人只说,此事府君劳苦功高,戚刺史深感府君恪尽职守,心怀社稷。邝州与启州此前虽然未有过多来往,但日后少不得有互通相助的地方。还说,这盐政新改,大人有棘手的地方,尽可以去找他。” 孙泰顿了顿,重复了那人不客气的原话:“——‘我们戚刺史要比袁康那酒囊饭袋,靠谱得多’。” 邢永开闻言不语。 他知道启州发现了新盐矿,而眼下自己这里又整治了私盐案,戚韫顺水推舟,想搭上他们邝州的门路,倒也算合情合理。 可是——为什么是邝州? 东陵富庶,丹州等地和启州更近,自己也无权无势,戚韫何必舍近求远? 不管怎么样,算是好事。 邢永开:“研磨,本府给戚刺史回一封信。” 与此同时,启州。 “……主子,我们的人到的时候,青水寨已经几乎被攻下来了,这邢永开倒是有一手。” 防风站在戚韫面前,汇报了大概的情况。 “杜仲他们还捉住了一个意欲逃窜的人——严氏的大公子,严贡熙。” 听到这里,一直闲闲翻动文书的手指,才停了下来。 戚韫抬起头,挑了挑眉:“私盐案的那个主犯?” “正是,不久前此人和青水寨的大当家邓坚成闹掰了,被邓坚成强行掳去寨子里,大概是想逼迫他借用严氏的力量远逃。没想到邢永开动作那么快,青水寨又出了内乱,这个严贡熙便趁乱挣脱逃了……” 戚韫又瞥了眼邝州那边手下更详尽的文书,沉吟:“此事,和晏崇钧脱不了干系。” 他那样的身份,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水匪们劫走?只怕此事从一开始,就是他和邢永开计划好的。 此人往日在京城,竟然是扮猪吃老虎。 是他疏忽了。 还是得让广白他们,多警惕一个广陵侯府才是。 眼下观之还只是中立帝党,这倒也罢了。但假以时日,朝局变迁,谁知道广陵侯府真正的立场? “徐弼的信中,是不是曾说,霍且此前和严贡熙有所苟且?” 防风:“正是,严贡熙曾多次给霍且行贿,有些银钱和新鲜物事,还是送去京城的。” 京城,指的当然是太子府。 戚韫笑了笑。 邢永开和晏崇钧这把火,原本只为烧一烧南府混乱的盐政,可他现在倒是有了机会再添一把火。 让其烧到太子一党上。 “把这个严贡熙押送过来,本府要亲自审问他。” 严贡熙攀附太子府,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手上定然还有行贿的证据,拿捏霍且。他要让这条漏网之鱼物尽其用,撬出来更多东西。 等到人没用了,再送还邢永开,正好得了邝州的人情,方便后续冲敬山盐场和南府的联合。 “可是主子,咱们真得要让太子……”防风迟疑。 太子到底是主子的岳家,戚党和太子党眼再怎么针锋相对,到底只是一时的权势制衡,就如戚氏和邱氏,凤阁和鸾台,并不是真正的死敌。 总不能真让太子倒了,启王上马吧? “糊涂话,区区一个严氏的案子,怎么可能就能让太子倒台?” 顶多是让太子一党伤了元气而已。 等到了那个时候,失去倚仗的温祈,才会想起他这个便宜女婿的好处。 折了他的羽翼,才好一步一步操控他。 戚韫低垂着眼眸,抚摩着手边那根春带彩。 他想走的那条路,从来都和祖父想的不同。 之所以选择温祈,不就是因为他比启王更蠢更自负吗? 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如登青云,而不是做皇权的一条狗。 才能无所忌惮,守住所有自己想要的。 不必再处处受制,一次次失去。 无论是大哥,还是佩娘。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云纹血色 严贡熙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倒霉。 被青水寨那群狼心狗肺的匪徒背叛,还让郑家人寻仇来。 好不容易,青水寨内乱,官府围剿,他找到机会逃出生天。刚气喘吁吁地从小船上站起来,脸只笑开了一半,就撞上了另一波不速之客。 “你们是谁——” 不给他丝毫反抗的机会,就又被擒拿住。 那群人解开他眼睛上的布条的时候,他已经是半死不活。 “我有银子,你们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放了我,我就让家人给你们银子……” 青水寨覆灭,邢永开那些人不会放过自己,严氏暂时是回不去了。但是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攒一些家私?在其他州还安排了心腹置办了庄子铺子,总不至于真得走投无路。 只可恨,多年基业毁之于一旦。 等他搞清楚这些人的来历,总有一天卷土重来,定要邢永开加倍奉还! “银子?”抓他的人闻言却嗤笑一声,“严大公子还是阔绰啊!” “……什么严大公子?你们认错人了!” “严贡熙,问你什么,你就实话实说,敢有一句假话,呵呵……” 接下来的几天,是他活到如今,过得最生不如死的几天。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多千奇百怪,花样百出的折磨人的方法。 有的手段并不血腥,甚至优雅,却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身处阿鼻地狱之中。 凄厉的嘶鸣,断断续续的,就没有停下来过。 可每每被折磨到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这群人又会给他灌下去参汤,给他续命,如此反反复复几十次。 等到几天后,酷刑结束的时候,他已经面无人色。 本以为这些人玩够了,终于要杀了他,他却被带到了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梳洗干净,好好睡了一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面前坐了一个人。 那些人让他跪下来,他抖如糠筛,不用逼问便瑟瑟发抖道:“我说!我说……问我什么我都说!” 他宁肯这些人知道了想知道的东西后,给他一个了断,也不想再过一天这样的日子了。 “把邝州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我。” 那是一道年轻的男声,不疾不徐,甚至平和得像是在和友人叙旧似的。 “尤其是青水寨里的。” 他哪里敢有丝毫隐瞒。 直到说到那个质问自己的御史,以及来找他为妹妹寻仇的裴子徵时,这个一直沉默的神秘人,终于出声。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商船?” “……”此事是他造下的孽,又和青水寨的事情无关,严贡熙原本想糊弄过去的,可没想到这位大人,好端端的就对此事有了兴趣! “是——是绍永十二年的时候,一艘从溧州出发的商船,当时青水寨的四当家找小人问消息,小人无可奈何,便说了一嘴,谁知道那些匪徒不仅劫了船,还把人都杀光了!那个御史认识的商人,有个妹妹便在这船上……” “——郑家的船?” 严贡熙差点瘫软在地。 不是,这小小的郑氏,怎么突然就多了这么多,来路不明还都不好惹的靠山?一个个都来追问当日那艘商船了? “你刚刚说的那商人,叫什么?” 严贡熙:“叫裴子徵!来邝州才几个月,就哄得刺史也向着他!小人估摸着……估摸着他是那个郑氏的公子,郑子衿……” 对方的声音似乎变得遥远起来。 戚韫的身子陡然僵硬。 片刻后,他终于站起身来。 “……这位大人,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您,但是只要——” 严贡熙剩下的话没能说出来,已经被一只手提了起来。 “呃……呃……” 面皮涨红到发紫,喉咙里挤出来断断续续的气息。 屋子外侍立的防风,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忽而打了一个寒颤。 半个时辰后,他听到了青年出来的脚步声,连忙低下头。 青莲色的锦袍上,洇开一圈血色,晕染了精致的五音云纹,顺着他的脚步慢慢滴落在地面。 就在那一瞬间,防风感觉自家主子,浑身都散发出了不一样的气息。 狂喜和狂怒,都被顷刻间凝聚在一起,收敛于平静的水面下。 “看好严贡熙,别让他轻易死了。” “是。” “午后,让阮山望过来。” 几日后。 培元堂外,雇佣好的几辆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偌大的药铺几乎全部走空,伙计们都赶回去过年。 出发的前夕,郑子佩提着灯,忽而敲开了崔扶山的门。 冬日清冷的月华落在她的眉梢,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 好一会儿,似乎是受不住这个氛围,崔扶山率先泄气道:“好了好了,姐姐,你想和我说什么,就直说吧。” 当日从青水寨撤出来的时候,崔扶山火急火燎地赶去找她,就看到她抱着倒下来的晏崇钧,一脸无措,几乎是吼出来的:“大夫在哪里!有没有懂医术的人!” 那一刻,崔扶山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肯留在培元堂,一定非得亲自来。 可是…… 戚韫的事情才过了多久?就像师姐说的,谁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假道士,到底是什么居心?他看不懂人心,更不愿意她再去为了谁赌。 这一次再回到培元堂,小崽子立刻感受到了,那两个人之间弥漫着的异常氛围,哪怕不说话,也让其他人坐不下去,她还几次三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崔扶山干脆借着要过年了,忙来忙去,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心里又嫌弃自己这样幼稚,又忍不住赌气。 郑子佩进了屋,拉着他坐了下来。 “扶山,今天我找你来,是有事情想和你坦白。” “……什么事情?” “你跟我多久了,还记得吗?” “记得。”崔扶山闷闷道,“两年——零三个月。” 他爹被郭鸿和左兴阑害死之后,他给爹报了仇,便按照承诺前来找她,向她效忠,那还是绍永十二年秋天的事情。她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个? 崔扶山警惕起来。 她该不会是要赶自己走吧! “扶山,当日你跟我,是因为你爹的遗愿,我也很感激这一年多能有你在我身边。”郑子佩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但若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真正的薛鸣佩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启程回家 一炷香的时间后,郑子佩大致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有些惴惴地望着他。 相处的这一年,她自认和他相处得很好,她没有弟弟,便一直把他当弟弟对待。 可是,毕竟欺骗这么久。 如果说在京城的时候是迫不得已,又没有完全信任崔扶山,可之后离开京城来到邝州的这一年,她还是没有直言相告,扶山心里会怎么想呢? 崔扶山的眉头蹙了起来,似乎在思考。 半晌,才在郑子佩忐忑的目光里,迟疑道:“姐姐,你是和谁打赌打输了吗?” 郑子佩:“……” “我有那么无聊吗?你以为为什么你一来我这里,我就让你去打听郑家的事情?”她没好气道,“这不是要一起回溧州过年吗?都要回家了,我当然要对你坦白。” 结果这小子居然觉得她是在编故事! “难怪你的性子变得这么大。”崔扶山嘀嘀咕咕,“还突然就这么赚银子了。” 当时的他还以为自己白日见鬼了。 现在来看,原来真是见鬼了啊。 “那你现在告诉我,是几个意思?”他板着脸道,“难道是因为京城那边的烂摊子终于解决了,可以和家人团聚了,所以现在……要我走?” 说到最后一句话,气息有点粗。 话没说完,他便“哎呦”了一声,脑壳吃了一个板栗。 “想什么呢?走?往哪儿走?姐姐养了你两年多,欠我的饭钱都没赚回来,就想跑?”郑子佩将他的毛使劲一薅,薅成了鸟窝,“小没良心的,我爹娘那么喜欢你呢,你还答应了和我一起回溧州,不算数了?” “……我没这么说!”崔扶山乖乖任她薅,欲言又止。 他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是说,不管我是薛鸣佩,还是裴子徵,还是郑子佩,都是你姐姐,你都愿意跟着我,对不对?”郑子佩笑眯眯。 他点点头:“如果薛鸣佩还活着,我肯定还会去找她,这是我答应爹的事情,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口钉。但是现在她已经死了,除非你赶我走,不然我不走。” 爹娘都不在了,师姐喜欢一个人闯荡,要是她让他走……也不是不能生活,但确实会茫然无措,不晓得应去往何方。 已经习惯了热热闹闹,有人陪伴的生活,似乎就难以坦然接受独自一人的日子了。 翌日,马车启程。 从邝州往东北方向出发,越过渠州的两个县,就能到溧州。他们租赁的还是鸿威镖局的好马,脚程快得很,估摸着五六天就能抵达。 “刘指挥使人真好,怕我等路上出事,还调了手下来护送。”柳固心捋着胡须笑呵呵道。 毕竟青水寨刚被剿灭,邝州州府那边也担心会不会有流窜在外的贼-党,蓄意报复。再加上鸿威镖局的冯镖头亲自同行,这趟路想必能安全无虞。 萧书眠:“他们哪里是人好,这马车上还坐着个金疙瘩呢,州府当然害怕出事。” 马上就过年了,要不是这个原因,怎么可能让厢兵送商人回家。 相处这么长时间,柳固心也了解萧姑娘的面冷嘴毒,只打哈哈。 “师姐……”崔扶山知道她正生闷气,也不敢招惹,只拉拉她衣角。 真不知道,为什么师姐就这么看不惯那假道士,他们也没多少交集啊? “拉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在人家面前饶舌。” “那个……萧姑娘啊,我来给你包扎一下,你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柳固心转移话题道。 萧书眠将手伸过去:“多谢柳大夫。” 纱带上隐隐约约有血色渗出来。 伤口是在青水寨和邓坚成打的时候被划到的,倒是不深,只是寒冬腊月好得慢,赶路颠簸更不好恢复。 郑子佩将身世来历告诉了崔扶山,自然也不会瞒着帮了她许多次,还是她半个师父的萧书眠。 令她没想到的是,比起崔扶山这个小崽子,一向见多识广,不动声色的萧书眠,反应更加激烈。 “你说,你不是薛鸣佩,而是郑东家的妹妹?亲妹妹?” 如此,前前后后问了有三遍,问得郑子佩都不想说话了,才低着头皱眉思忖,仿佛大受震撼。 “所以你去青水寨,并不是为了那个世子爷,而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郑子佩实话实说:“是为了给自己报仇,也是为了他。” “……”萧书眠冷笑一声,“这一回倒是承认得痛快,不像之前还忸怩羞涩,看来是两个人又进一步了。薛鸣佩——” “郑子佩。”她纠正。 “……郑子佩,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萧书眠恨铁不成钢道,“好不容易甩掉京城里的那个麻烦,这才多久? 我跟你说,他们京城世家侯门子弟,就没有一个好东西!看着人模狗样的,背地里什么脏的烂的货色都有。” “而且,难不成你还要跟着他再回京城吗?以什么身份回去?之前那些见过你的人怎么应对?还有皇帝,戚府已经在皇帝面前说了你的死讯,所以你才能安生这一年,摆脱薛家的麻烦。 一旦你回去了,有心人随便使个手段,就能治你个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朝廷会怎样,就是戚氏,也断不能留你性命。” 萧书眠说得口干舌燥。 “多谢。”郑子佩真诚道,“这些我都会好好考虑的。” “……所以你还是要和他纠缠不清?”萧书眠的声音难得带了怒意,“你——你的新生来之不易,更有不知道多少家人在意你的性命。若是有什么万一,你想过他们的心情吗?” “所以,我这不是带他回溧州,问问家人的看法吗?” “什么?你你还要带他去见你大哥?”萧书眠一脸痛心疾首,喃喃自语,“这才多久,就谈婚论嫁了?看他长得那个模样,就知道不是个省心的,小白脸害人不浅啊……” 郑子佩:“……” 描述的她好像个为美色一意孤行的昏君。 “好了好了,书眠,反正你也要一起回溧州,到时候咱们再说,如何?” 把人哄好了,但还是板着个脸,郑子佩生怕她路上也要说道,又怕她的伤口绷开,便让她和柳大夫,以及说什么都不愿意和晏崇钧坐在一起的扶山一辆车了。 “那个萧姑娘,似乎不太喜欢我。” 另一辆马车里,晏崇钧凑到郑子佩的耳边,迟疑问道:“难道是因为,当日我没能让她打个痛快的缘故吗?” 第二百三十三章 重回故里 溧州作为南府和东陵交界之州,东临东海,南接渠州,地势平坦,也算是个物华天宝,钟灵毓秀的好去处。 如今的溧州刺史向鸿,是原本东靖军的将军,虽然不像邢永开那样直率平易,但也算有作为,和临近的忻州关系也不错,两州守望相助。 下了马车后,郑子佩望着面前熟悉的景色,久久没有言语。 溧州的冬天也比京城的温柔,风雪拂过脸颊的时候,温凉不刺骨,就像是母亲的眼泪抚摸过。临近年节,街上的人也少了,却并不让人觉得空寂,烟火气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和欢声笑语飘出来。 三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离开的时候还是个没满十六岁的小少女,如今却是过尽千帆。 变了一些,也还有一些东西,永远不变。 虽然来路未可知,但双脚踏踏实实站在了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就有无限生机而上,盈满身心。 郑家早就得到了消息,没到州府,就有车马赶来,远远地问道: “前方可是邝州来的?” 刘诸青的手下和持风等人立刻戒备起来,便见一个青年从为首的骏马上跳将下来。 郑子佩掀起车帘,便和他对视上了。 “……佩娘。” 郑子衿脚步一顿,声音微哽,近乡情怯地停住了。 “大哥!”郑子佩粲然一笑,立刻赶了上去,扑了个满怀。 被妹妹拽得几乎踉跄的郑子衿,总算是放下心来。 虽然几次来信,都说她现在很好,已经完全抛开了京城那段阴霾,可是一日不见,他就一日不能放心,如今望着她一如往昔的笑容,才能确定,她确实是没事了。 “你——”他望了望郑子佩那边,低声道,“怎么那么多人?” 不是说只有她在邝州的几个好友,还有一位老大夫吗?怎么还有许多官兵? “回去再说。”郑子佩道,“他们都是邢刺史派来护送我们的,我没有大碍。” 郑子衿点点头,以郑氏东家的身份,和州府以及镖局那边的人客道了几句。州府的官兵们忙着复命,见御史大人没有别的吩咐便告辞了,镖局的人却被占郑子衿留下来好生招待。 自从佩娘出了那事之后,郑子衿便十分注意自家人和货的安全问题。鸿威镖局是南府有名的靠谱镖局,以后少不得还有麻烦人家的,他怎么也得和人把关系打好。冯啸本也打算带着兄弟们在溧州逛逛,歇息歇息当年假,也欣然邀约。 而最令郑子衿讶异的,是他会在这里遇见晏崇钧。 “世子?”他躬身一礼,心却突突地跳了起来。 虽然相处的过程中,他一直觉得世子人不错,不像京城里的其他许多人,可妹妹的经历,让他看到她和京城的人站在一起,就心惊肉跳。 “这是怎么回事?” 晏崇钧看到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大哥……你听我说。” 郑子佩简单地说明了大概,无非是世子南下巡盐,和他们一起剿灭了水匪,也算生死与共。得知世子如今不能轻易回去过年,她便自作主张,邀请他一起来了。 “大哥,世子在那水匪手上受了不轻的伤呢。况且此番他平定了私盐案,不仅是利于南府百姓的善功,于私也帮助了我在邝州定下来。反正咱们家宅子大……你在京城不是和他交情也不错吗?” 郑子衿:“……” 是这样吗? 他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佩娘都多少年没对他露出这种撒娇讨好的笑容了? ……算了算了,有什么回头再说。 确认妹妹没有大碍后,他又和下了马车的崔扶山三人打了招呼。娘的病情已经恢复,但这位柳大夫的医术既然那样高明,让他也为娘看一看,想必会更加稳妥。 “小扶山,一年多没见,你长高了不少啊?”郑子衿拍了拍崔扶山的肩膀,错愕。 佩娘是怎么养这个崽子的,初见的时候瘦得像根竹竿,浑身潦潦草草。现在一摸胳膊都硬起来了,充满了少年人的劲道,个子也拔得高出他这个大哥半个头。 连原本毛毛躁躁干枯的头发,现在都柔顺光泽了,看上去服服帖帖,好摸得很的样子。 难不成是邝州的水土好生养? 想着,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划拉到他头上,薅了薅。 崔扶山天天被郑子佩蹂躏,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识,甚至矮了矮头:“郑大哥。” 真乖…… 摸完了崔扶山,才觉得身上多了一道冷飕飕的目光。 只见萧书眠冷着张脸,勾着崔扶山的领子往后一拉。 郑家这对兄妹是什么祖传的毛病,这么喜欢把弟弟当小狗挼? “萧姑娘。”看到是她,郑子衿双眼一亮,立刻站得停直,风度翩翩地道谢,“这段时间,多谢萧姑娘照顾佩娘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况且扶山这几年也幸得有你们相扶。” 没多久,郑子衿便带着妹妹和客人们回了郑宅。 郑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是南府传承百年的大商,主宅敦严明阔,颇有仪望。只是自从二娘子出事,家中生意无人打理,很是寂然了几个月,而后主子们又上京,故而空旷许多。 不似郑子佩离开的时候那样热闹。 她回到了久违的闺房,便发现每一处竟然没有丝毫变动,更光洁明亮,一看便是每日就有人精心打扫保护。 摸着熟悉的陈设,她的目光慢慢痴了。 窗上那窗花,还是离开之前的那个新年,她和娘还有芝儿一起贴的。 芝儿是她的贴身婢女,当日也和她一起上了商船。原本,她已经在水匪们动手之前,让芝儿和其他人先逃生了。 只可惜,那天的暴雨太大,江面上波涛汹涌,小船还是翻了。 无人生还,一切如同命中注定。 她脱下了回到南府以来的男装,换上了衣柜中自己的衣裙。 再走出来的时候,众人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佩娘……” 病骨支离的郑夫人,被侍女们搀扶着下了地,缓缓走到前堂,便看到朝思暮想的女儿,穿着旧衣站在郑子衿旁,眼中含泪。 就像她梦中无数次想象得那样。 这一次,不在是病痛之中的痴心妄想,不在是浑噩蒙昧的相对不识。 “娘!” 郑子佩上前几步,跪地磕了三个头,还未起身便落入一个柔软酸楚的怀抱。 她们等这个重逢,已经太久太久。 第二百三十四章 长兄之心 母女二人哭了许久,拉着手说话,郑锡年也老泪纵横,其他人会意地离开,留给他们自家人相处的空间。 “世子,请。” 萧书眠和崔扶山去了客房中休息,郑子衿便带着晏崇钧走在郑家的后廊中。 他心中有许多话想问,可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尤其是刚刚下了车,回府这段小小路程,世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佩娘身上,那目光几个意思,他也不是瞎子。 而佩娘主动邀请一个外男回家过年,这意味也非同寻常。 即便是恩人,也不见得就要用这种法子吧? “陋室简单,希望不会怠慢了世子。” “郑兄说这个话,未免也太见外了。之前你我在京中结交的时候,便以姓名相称,怎么眼下来了贵府,郑兄反而又和我生疏了?” 郑子衿默然。 他在京中行商,从来不止是做普通的商人,依附了邵霁和宜王世子,自然也生出了政治上的敏感嗅觉,时时关注。 往年和晏世子以友人之态相交,是因为知道他生性如闲云野鹤,和那些汲汲于功名的不同。 可是世事变迁,自先皇后崩逝以来,广陵侯便不像之前悄无声息,晏世子也一改往日闲散作态,在朝中几次三番主动活跃,眼下巡盐南府更是立下大功。 俨然是不打算继续籍籍无名,韬光养晦了。 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他和佩娘之间的关系,更是让郑子衿不安又警惕。 “郑兄想问什么,不妨直言,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晏崇钧道,“我待你之诚,从始至终,不曾变过。” “……”郑子衿道,“关于佩娘的身世,世子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晏崇钧道,“郑兄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 说不定知道得更多一些。 郑子衿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毫无隐瞒,难道佩娘她…… “我已经站在这里,此番便不会含糊其辞,巧言搪塞。”晏崇钧后退一步,竟然躬身一礼,吓得郑子衿几乎跳将起来。 “世子您这是做什么?” “郑兄,我和佩娘两情相悦,若能得二老和郑兄应允,许我迎娶佩娘为妻,我定会珍她重她护她一生一世。” “……” 哪怕心中已经有了一二猜想,郑子衿还是犹如受了一道晴天霹雳,重锤砸下,七魂六魄散去一般。 他怎么这么直接! 自己这个做大舅子的,还没做好准备呢!他怎么就直接问出来了? ……是不是觉得他们郑家一定会满口答应,无有不应的?说不定还要感激涕零? 郑子衿先是魂飞魄散,心神归一后,便是无尽的怒火。 “你说得真是轻巧!”郑子衿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仿佛一刻钟前那个毕恭毕敬的人不是他似的。 “呵呵,侯府……侯府又怎么样?佩娘已经受了一次苦了,为什么还要再冒一次险?她还这么年轻,她喜欢的是无拘无束的生活。我这个做哥哥的,才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这些王孙贵胄,又把她骗回京城那种地方!” 郑子衿望着他这金质玉相的模样,一瞬间想到了初见时的戚韫。 六族嫡子,大理寺的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句话就能决定他们这些民间蝼蚁的生死。 佩娘将一腔热忱都给了那人,即便会失去所有最珍视的东西。 最后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辜负,遍体鳞伤。 甚至到了抛开性命,才能逃离的地步。 何况是这种简在帝心,传承百年的侯府之家? “佩娘遇险,你救下了她,她当然会忍不住心动,头脑一热,你说什么她就信了。” 郑子衿眼圈通红,气息急促: “你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 就像当初的戚韫。 佩娘最是心软,尤其是对她有恩的人。 晏崇钧一动不动,任凭他揪住自己的领子,将那华贵乐晕锦揪得皱巴巴。 一只拳头猛地打过来,直冲面门而来。 ——好不容易才堪堪停在他的面门前,抖得不像话。 郑子衿急促地喘息着。 握成的拳头慢慢松开,露出了仅剩下的三根手指。 血淋淋的伤口早已经结疤,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 亲身体验过权力的漩涡,郑子衿比谁都明白,那是怎样锋利无情的利刃。 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也躲不过去,何况他们这些市井布衣小民? 等到戚家的人慢慢淡忘了,佩娘在南府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安宁祥和。 天大地大,来日方长,她难道还再找不到一个对她真心实意的郎君了吗?即便没有,她也不会缺少呵护她的人。 “我绝不会同意。” 他猛地松开了晏崇钧,没留下丝毫余地,踉跄着转身离去。 晏崇钧低下头来,良久地沉默着。 好一会儿,才喟叹出声。 前路坎坷啊。 他倒不是因为郑子衿的态度生气,反而觉得欣慰,感慨良多。 和郑东家在京城里结识的时候,他便觉得此人心性不坏,但未免有些过于圆滑。 一个这样处事圆滑的人,为了妹妹的事情,却完全不像之前,也丝毫不考虑会不会得罪这么个侯府高门,可见他对家人的在意。 而另一方面,最令他郁卒的,便是郑子衿并非有意刁难,所畏所惧都在情理之中。 但他绝不会因此放弃。 “主子,您的眉毛都能打结了。” 一个脑袋突然从他肩膀后面冒出来。 “……”晏崇钧吓得心快吐出来了,将小红的大脑袋一按,“大白天的你梦游呢?走路都没声,从哪儿冒出来的!” 小红老老实实指了指天,又从背后掏出一只鸽子:“主子,京城的信来了,我这不是急着给您送来吗?您特意嘱咐过的,说这是重中之重,耽误不得。” “拿来。”晏崇钧果然变了脸色,将那奄奄一息的小可怜夺过来,“说了多少回了,手劲小点。这鸽子没飞累死,倒是差点被你掐死了!” “我不是怕它飞了吗?”小红委屈道,“也不知道王世子的这些鸟是怎么养的,油光水滑,脾气还大,一不小心没逮住,就跑没影儿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跑就是因为你手劲大?” 晏崇钧将信展开看了,眸色一凛。 他沉吟半晌,立马回身,往房间匆匆走去,道:“小红,给我研墨,我要立刻给京中回信!” 京城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侯府的机遇,也是他的机遇。 ……更是一个让佩娘真正清白自由的机遇。 第二百三十五章 梁宫春宴 罄州。 这里是温氏皇族的陵寝所在之地,龙脉大兴之所。 “写给晏崇钧的信,发出去了吗?”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在暗沉阴冷的室内传了出来。 皇陵附近的静宅,是供守陵的皇亲贵族们居住的,肃冷,清幽,即便是日光大盛的时节,也没有一丝丝人气。 这里几乎无人踏足,几个月里也只能看到,被罚守在这里的太监宫女的那几张脸,日子久了,说不定连地上的蚂蚁,都看得亲切起来。 “世子,已经送过去了。” 少年人站起身来,将窗户打开,便有飘雪被灌进来的风卷着袭来,扑了满面。 一年多了,够久了。 再久一点,只怕京城里的那些人,都快忘了他的名姓。 “私盐之案,晏崇钧做得很是不错。” “邱相说,此番案情的奏折传到陛下那里,陛下龙颜大怒,将凤阁鸾台的大臣们喊了过去,足足骂了一下午。又夸赞晏世子做得好,等他回京要嘉奖。” 温越笑了笑,手指捻了捻指尖融化的雪花。 “老疯子对晏崇钧有多么满意,就会对霍且和徐弼有多么得不满意。” 尤其是霍且。 “徐大人那边上表请罪,又明里暗里把霍大人当日在邝州和严氏的私交过密,全都呈了上去。” “还有,听说年底的时候,太子的女儿荻阳郡主过生辰,霍府送上去的捻金丝翼银错百鸟钗,便是严氏供上的。此外还有严氏孝敬上去的银子,古玩古画,数不胜数……” 温越不置可否。 他那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三伯父,好不容易得了太子之位,自然忍不住到处跳将,也不看看前面两个前车之鉴。 南府的银子好赚,可也烫手。 “皇帝什么反应?” “太子在兴庆殿跪了几个小时,声泪俱下,对天发誓不知道严氏的事情。”奉礼低声道,“陛下倒是平静,没有怎么罚他。” 没有发作出来,记在了心里,才更加危险。 “不过,虽然太子本人没有受罚,他党羽中诸如霍且等人,倒是多被停职查办了。戚氏的人乘势而上,御史台连续参了那些人十几道折子,有中饱私囊的,也有家中子弟侵占别人土地的……人证物证俱在。太子党元气大伤。”奉礼想了想,“这下子,太子党和戚党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了。” “未必。” 温越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慢慢走出了房间,望着一片苍茫的云空。 “我倒是觉得,经此一事,他们反而会拧作一股绳。” “为何?” “因为戚韫。”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番盐政新改,他们和邱相就是背后的渔夫,戚慎不会看不出来这点。 而戚韫—— 此人是戚氏的族长,在启州也立下大功,除了晏崇钧以外,如今在御前风头最盛的年轻朝臣,当属他了。 “如果戚氏真得要和太子党决裂,当初就不会让戚韫这个族长娶荻阳郡主。眼下他们两败,即便心里对对方恨之入骨,面子上也会捏着鼻子强行联盟起来。” “主子,那我们?” “急什么?”温越笑了,“戚氏自己内部都分不清楚几派了,戚韫年轻,根本不能服众,许多人心里还是听戚慎这个右相的。可是他们祖孙二人,难道就能一直一条心吗?” 奉礼似懂非懂。 “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咳嗽几声,“将我这一年里,抄的那些东西,送去护国寺烧了。” “是,主子。” 是时,绍永十五年的新年到了。 皇帝带领文武百官,祭了太庙,整个大梁,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然而,这个年过得并不安稳,朝臣们更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语,汹涌波涛就潜藏在暗流之下,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将人们吞没了。 先是宗室的迎春祭典,本该由身为储君的太子温祈来代君祷祝,可偏偏这个时候,太子的生母齐贵妃,却得了重病。 “为人子女,孝道当先,既然如此,太子就去给贵妃侍疾吧。” 皇帝轻描淡写一句话,竟然就除了温祈这个彰显储君身份的任务。 更让朝臣们议论纷纷的,便是百官宴上。 六皇子启王温禅的座位,就安排在皇帝旁边,皇帝对之态度温和,甚至赏了专门做的菜肴。 九皇子温佑,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也被夏贵妃抱了上来。 “这孩子,生得真好,还和陛下特别亲呢!” “是啊,尤其是这眼睛,和陛下长得像……” 夫人们一边看孩子,心却沉了下来,彼此之间对视一眼,不敢再往这个话头说下去。 这九皇子的眉眼,竟然有几分像已故的明璋太子。 皇帝深恨明璋太子,在其自绝之后,便封禁了东宫,不许任何人提起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可是现在却又对这九皇子如此恩宠,甚至在宴会上亲自抱着逗弄,这又是几个意思? 帝王之心,实在是难以揣摩。 “陛下,刚落了雪,地上还滑呢,您慢着点走。” 宫宴结束,伺候皇帝的司礼监姚九思,扶着绍永帝走到殿前。 他生得十分年轻,深峭的眉,多情的眼,俊俏得不像个太监,倒像个金银玉石里养出来的公子,轮廓间的冷峻和一丝喋血的锋利,又冲淡了那分俊,让人瞧上一眼,便没由来地生出怯意,不敢再看。 这位姚公公,倒也是个梁宫里的传奇人物了。 据说他本是邝州别驾的儿子,十几年前因为父兄获罪,便入宫做了太监,却因为才干出众,被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杨进衡看重,收作了徒弟,亲自调教。后来杨大伴去世,他便成了皇帝身边最倚重信任的宦官。 甚至将仰山卫,也交给了他。 用十年的时间,硬是走完了别人几十年都走不到的路。 绍永帝望着层层殿宇,怅惘地叹了一口气。 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新年宴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行空殿上的那盏宫灯,还是当年皇后亲自挂上的。”绍永帝忽而说了这么一句。 姚九思默然听着。 “那个时候,老二还在,老三也没现在这么蠢……”绍永帝自顾自道,“老五——老五不提也罢。” “宜王殿下生性一直质朴。” 所以,也不怎么变。 提到老五,绍永帝不由得想到那个被他打发去守陵的孙子:“对了,阿越现在在磬州如何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贵妃病逝 姚九思躬身答道:“世子一直安分守陵。只前些日子,打发人去护国寺了。” “去护国寺做什么?” “世子守陵这一年里,一直为皇后娘娘抄经,为陛下诵福,眼下是新年,马上又是皇后娘娘的冥诞,世子便派人去护国寺,将那些经烧给娘娘,做个法事。” 绍永帝点点头,原本因为太子而攒了一肚子的火,终于熄灭了一些。 “这孩子,一直是孝心的。” 当初皇后重病的时候,他便一直侍疾在侧,瘦得都快脱形了。 “老五在宜州,怎么样?” “也是老样子。”姚九思道,“宜王爱好风雅,几乎不怎么出门,只在王府中养花养鸟。” “哼,他也就是这点出息!” ……所以他才能活到如今啊。姚九思腹诽,若是宜王并非一个只知道玩乐的孬种草包,身为谢伯潜的女婿,怎么可能在谢氏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能安然无虞地离开京城,去封地松快? “让人去磬州看看阿越怎么样了,节礼也送过去。”绍永帝道,“无论怎么样,他也是个亲王世子,孝心守陵是一回事,东西可不能短缺了。” “是,陛下。” 然而,这个新年似乎注定不能安稳,皇后的冥诞结束没多久,重病的齐贵妃,便不治身亡了。 太子恸哭,哀哀欲绝,在贵妃宫中长跪不起,让人看了动容。 齐贵妃亲手把太子抚养成人,无论太子怎么对待其他人,对待朝事,但对这个母妃,确实一等一的孝敬,哪怕是最嫌弃他的左相邱秉之,也十分肯定这一点。 “母妃——母妃啊!” 太子哭昏过去三次,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处自己的府邸,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虚弱,王妃和小辈们都守在他的榻边哭泣。 “殿下,千万保重身体啊!” “父王,若是祖母看到您这个模样,也会于心不忍的!” 温祈恨然地望着头顶,声音哽咽不语。 他是皇帝第三子,上面两个哥哥都是谢皇后所出。从他记事的时候,便知道帝后情深,相互扶持几十年,感情非同一般。 皇帝对待温昭和温晗,和对他更是云泥之别。 那个时候,他只能在去请安的时候,偷偷看着父皇抱着两个哥哥,亲手教他们写字,而自己,却连见他一面都难。 即便见到了,父皇也是态度淡淡。 而母妃为了让他体面地长大,更是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他本以为,温昭死了,温晗废了,谢氏倒了,现在他才是太子,来日他即位,母妃就是顶顶尊贵的母后皇太后,再不用受委屈。 可是,谁知道,没能等到那一天,母妃就走了。 “……可恨,母妃重病那几日,想见他一面,他都不肯前来,倒是和夏氏那个出身卑贱的狐媚形影不离。”温祈眼中带了恨意,一片赤红之色,“她算个什么东西?生了个儿子,居然就被册封为贵妃,和母妃平起平坐了?” “殿下噤声啊!”太子妃魂飞魄散,一边哭一边捂住他的嘴。 这段时间皇帝本就对太子十分不喜,几次三番申饬,私盐的案子还没结束呢,若是这种时候传出来什么风言风语到了皇帝耳中,还要不要命了? 温泓却伤福至心灵,抹着眼泪道:“父王,祖母已经走了,她服侍陛下这么多年,走也该走得体面吧?不如父王上奏,为祖母讨一个恩典追封呢?也能全了父王的心意。” “好孩子,你说得是!” 当天,太子便不顾身体虚弱,前往兴庆殿,一身素服跪在皇帝面前,请求追封齐贵妃为皇后。 这样的例子,此前几朝也不是没有过,温祈以为并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 “……放肆!” 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龙颜大怒。 绍永帝直接将手中的青玉笔洗,往太子的身上砸了过去,差点没把他砸死。 “太子悖逆无状,禁足三月!” 一道旨意下来,朝臣们连忙求情。 陛下啊陛下,您的儿子已经不多了!可消停一点吧,不够杀的了! 又在心中哀嚎,太子没事找事,霍且的事情,陛下怒意还没消呢,知道您的孝心,可您也太不会挑时候了,谢皇后的冥诞才过去没几天啊,怎么在这个时候请封? 绍永帝年少即位之后,便是管太后的傀儡,在其手上战战兢兢不知道多少年,就连纳妃生子之事,也完全不得自由。 除了一个谢皇后以外,其余三宫六院,尽是管太后塞进来的。 而齐贵妃,更是管太后手把手教出来的。 若不是念在当年齐妃眼明心亮,在平叛管太后的紧要关头立了功,又生下了三皇子,绍永帝绝不会留她。即便给了她贵妃之尊,也是能不见就不见。 更别说追封皇后了。 与此同时,从磬州给宜王世子送年礼的太监,也赶了回来,向皇帝禀告。 “……世子在磬州的日子,过得实在不好,让人看了心酸。” “什么?你细细说清楚。” “世子瘦得厉害,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野蔬馍馍,还有一起子刁奴,见世子失势,一个少年人独自守陵,多番欺辱,威胁受贿。”太监声音里不忍,“世子为了能够安生过日子,从京城带过去的体己,几乎都被这些狗奴才分了个精光……” “岂有此理!” 绍永帝闻言大怒。 这样的经历,不能不让他想到年少的自己,在管氏的手中,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没等年节结束,皇帝便下了旨意。 “命人去磬州,迎宜王世子回京。”绍永帝想了想,“继续住宜王府。” “是,陛下!” 消息即刻传遍了京城。 温祈想到了当初戚韫警告自己的话,悔之不迭。 这两年,他都快要忘记他的好侄儿了,没想到这个小崽子,竟然还能回来! 温泓:“父王,要不然儿子派人去——” “糊涂!”太子气得恨不得给温泓一耳刮子,“要动手,他蜗居潜藏的时候不动手,现在父皇都下了旨意了,去动手,找死吗!” 真是奇了怪了,温禧那种废物,怎么就生出了温越这种棘手的,而他的世子,就这样没脑子!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就一个小小的世子吗?举目无亲的,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眼下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元气大伤,必须尽快恢复。 “过几日,你备上厚礼,去戚府拜年。”温祈忍气道,“态度好点,再去戚慎那里套出来,看看戚韫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温泓一脸不情愿,却也知道太子府现状不妙,只好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宜王世子回京的消息,也早已经被飞鸽传去了千里之外的溧州。 收到了温越的回信,晏崇钧彻底心安。 第二百三十七章 溧州新年 溧州的新年习俗,和京城相比有一二不同,尤其是烟花,南府的种类奇多,还有许多名头说法。 晚冬初春,正是冷得料峭的时候。 郑子佩披着红面雪绒的披风,站在雪枝黑树下,看小红他们放烟花。 “这个给我!你去那边,去那边!” 崔扶山比起平日里活泼了几分,拿着水老鼠和小红比试,两个人吵吵闹闹,点燃之后驾着轻功,把烟花放到水面,待水老鼠响起来,盘旋在水上跳起,便高兴得跳将起来。 “我这个高!我这个响!” “你那个颜色素淡得很,一点都不好看!” 晏崇钧意意思思地从郑子佩身后走出来,丢脸地扶了扶额头。 “这个小红……” 崔扶山十六七岁,他也十六七岁吗! ……他也想试试。 可是郑家二老在侧,这样是不是不太稳重? 两个人正争论不休,却见又一个水老鼠被放了进来,劈哩叭啦一阵响,直把他们二人的炸翻了,艳红如丹,琪花拂空。 比刚刚两支要响得多,也高得多,直荡得水波绮色汹涌。旁观的郑府丫鬟小厮们,都兴奋得拍起手来,不断叫好。 “……” 崔扶山回过头来,便看到他无声无息的师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走到了他们这边,拍了拍手上的灰。 还瞥了他一眼。 仿佛在说:打拳打不过我,放个水老鼠也不如我!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依旧是众人们眼中清冷孤绝的萧姑娘。 郑子佩坐在假山石旁的小石凳上,搓了搓手,笑道:“我小的时候,便喜欢和大哥,还有街坊邻居的玩伴们一起这么玩。” “也是水老鼠吗?” “花样多得很,长辈们不许小孩们近水,玩地老鼠更多。”郑子佩想到往事,忍俊不禁,“有一次,我表妹拿了个不好的竹节花,半天没点起来,最后弄了自己一脸黑。我那倒霉大哥,不赶紧去给人擦干净,还带头笑,说给家里其他人说,气得表妹追杀了他好几天……” 晏崇钧想到了郑子衿之前说的,小时候被妹妹们教训的事情,无语凝噎。 郑兄那些年的打,不是白挨的! “听上去很热闹。”晏崇钧道,“我们家里,早期在京中过年的时候,也是叔伯们共聚一堂。只是我那些堂兄弟姐妹们,一个比一个拘束,被家里人教导着,不可对长房无礼。仿佛我爹继承了爵位,就不是他们的兄弟了似的。 阿章从小就循规蹈矩,我生怕他被他们教的,以后也和我生分起来,就亲自带他……”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把我爹气得不行。于是每年过年亲戚们就只走个过场了,孩子们之间也十分局促。每年待走完了礼,我们便关起门来自家热闹。” 郑子佩道:“亲戚之间,血缘天成,亲密却是靠后天一起维护的,有的人注定亲密不起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嗯,我知道。”晏崇钧望着她,道,“你说的这些亲戚,也是几年没见了吧?是不是很想他们?” 听上去,佩娘家里关系都挺不错的。 “是啊,只是没办法。”郑子佩叹了口气。 她的葬礼,是家里人都前往参加的,如今乍然回来,总得有个说法,不然多吓人?事情若是闹大了,传出去,也是不妙。 见她怅惘,一只手将她的五指包了起来。 “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真正回来。” 他在离开之前,就和邢永开交代了一些事情,在给温越和邱秉之的信里,也做了一些安排。 “当初你在通水遇害,官府中的籍文也都当作逝者勾销。但好在你现在这张脸,和之前的十分相像,只要打点好,便可将之前那个‘裴子徵’的身份,设成你遇上水匪后逃走失忆而成。之后恢复了记忆,想为自己报仇,也为民除害,便留在邝州筹谋。如今大仇得报,回到郑家,不是水到渠成?” 郑子佩原以为,自己能回到溧州,和爹娘团聚,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 没想到,居然真得能做回原本的自己。 “可是……官府的人若是细查……” “不必害怕,你本来就是郑子佩,官府若是吃饱了撑的,质询你以前的事情,难道你答不出来?何况你爹娘大哥都认你,家人无异议,别人根本不会为此生事,顶多当个新鲜事谈论一时罢了。” 郑二娘子是个普通女娘,又不是皇家公主,或者什么犯下大案的逃犯,官府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到时候走个过场,就能恢复郑子佩的名籍。 “至于京城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晏崇钧深深地望着她,“你身份妥当,别人只当是两个长相相似的没关系的人罢了——这本来也是真相。 至于戚府里那些和你熟悉的人,即便认出你,也不会承认。” 反而会帮着隐瞒。 他们比起别人,更不希望“薛鸣佩”死而复生。 唯一的变数,便是戚韫。 但是有戚慎在,戚韫身为族长又要顾及戚氏存亡,他没法子随心所欲。 “……我明白了。”听他说完,郑子佩身心又轻松起来,“原来你这几天,都是在忙这个?”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绝不让她被往事连累。 两个人相视而笑。 郑子衿原本正撺掇着两个胆小的小厮去点狮子花,满肚子的坏水晃得直摇,一个错眼,却看到了假山那边依偎的身影,表情顿时又耷拉下来了。 他牙根一咬,故作自然地踱了过去。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还挤进了两个人中间。 郑子佩:“……” 她大哥是不是皮又痒痒了? 晏崇钧倒是不觉得尴尬,直接将刚刚的打算说了。 此事在京城还需要筹谋,少不得郑子衿出力。 听完他的话,郑子衿比妹妹更加讶异:“当真?” “自然是真。等到年后,我派去的人就会去官府说明此事,恢复佩娘原籍。”晏崇钧道,“为了此事顺利,诸位这段时间也可以在街坊邻居和亲戚们之间铺垫一下。” “好!太好了!”郑子衿喜不自胜,语气也柔和下来,“多谢世子了。” “郑兄客气,我帮佩娘,也是帮我自己。” “……”世子真实诚。 “不过,若是让那边知道——”郑子衿迟疑,佩娘隐姓埋名,女扮男装,总比恢复身份更加隐秘安全。 第二百三十八章 爹娘想法 “正是为了应对那边,才要尽早做成此事。”晏崇钧认真道,“青水寨的事情重大,朝廷还会派人询问其间内里,戚家也不会错过此事。到时候他们必然会发现,佩娘这个在水匪案中立下功劳的人。” 到那个时候,佩娘才是真得危险。 只怕戚府还会为了一劳永逸,派人杀了她。 郑子衿一边听一边点头,暗忖晏崇钧对佩娘的事情,确实万分用心,之前和自己说的话,也不是敷衍塞责。 想到那日对他的态度,有些赧然。 ……不对不对,怎么这么快就动摇立场了! “说起来,上次大哥写信,说是舅舅家里出了事,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郑子佩见大哥表情变换,便知道他心里正在挣扎,连忙道。 “舅舅这个事情,也是晦气。你也知道,他们渠州那个刺史是个什么东西。就因为冲敬山的盐矿,是启州先发现的,那狗官便说舅舅玩忽职守,将他下了大狱。” “什么?”郑子佩蹙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哥你怎么没告诉我?” “几个月前了,我在京中正打算找邵小爷,看能不能走走门路呢,没多久舅母却又来信,说有贵人看中了舅舅的才干,救他出来了。”郑子衿道,“我为你的事情都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更多闲心为舅舅操心?既然舅母这样说了,也就随之而去,只打发了人去送些礼物。 我们离京那会儿,舅母还来信,关心娘的病情,说今年年节来看望爹娘呢,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了。” 郑子佩点头:“那就好,不知是什么贵人帮了舅舅家?我们也该准备些厚礼。” 她娘在母家的时候便受宠,这么多年来和舅舅家一直守望相助,若舅舅真出了什么事,她不能不管。 “舅母也不知道,左右他们快来了,到时候细问便是。”郑子衿道,“佩娘,世子刚刚说的有道理,既然舅舅要来,就从他们开始,让你恢复了身份吧。” “好,我也是这么想。” 带着一伙年轻人们找完了乐子,天也慢慢黑了。郑子衿吩咐下人伺候好客人们,转头去了爹娘那里。 眼亮心明的不止他一个,上面这两位,比他更关注女儿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娘,这几天夜里都是搂着佩娘一起睡的,仿佛想把分离的那几年都弥补回来。 他们当然也看出来了,女儿和世子之间的非同寻常。 听完郑子衿交待的事情,郑锡年叹了一口气: “世子真是有心了。” “是。”郑子衿闷声,“只不知道这份‘有心’ 能够延续到几时。” 戚府那个混账,一开始看上去不也挺有心的? “他上一次和你说的,是要娶佩娘做正妻?” “是。”郑子衿的脸憋成了菜色,“不是,爹,您还真准备答应啊?戚府就是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光是正妻的名分,这份‘有心’就不是一个层面的。”郑锡年肃然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你想想看,佩娘能躲避一时,还能躲避一世吗?迟早都有暴露的风险。与其那个时候仓皇失措,不如找一个能对抗得了戚府的靠山,防患于未然。” 若是戚府又对佩娘不利,普通人家的儿郎,如何护得住她? “就因为这个?可是——” “阿衿!”阮青月打断了他,“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更重要的是,佩娘自己愿不愿意。 她重活一遭不容易,若是连婚姻大事,都不能如愿以偿,躲藏一生,或许会安全些——可她愿意吗?” 郑子衿沉默了。 这就是爹娘的态度? 一个觉得找个有权有势的靠山更安全,一个觉得不能让佩娘伤心失望? 合着全家,就他一个人做恶人是吧! 他气得火冒三丈,心里埋怨爹娘一大把年纪还这样天真。 京城子弟他见得还少吗?那些名声不错的公子哥儿,背后都烂成泥,何况这个名声本就不怎么样的? 万一哪天他变心了,让佩娘如何自处? 万一他顶不住戚氏的施压,交出了佩娘的下落呢? 郑子衿急得嘴上直上火,反而听到亲娘“哼”了一声道: “你还在那儿为佩娘的婚姻大事焦头烂额呢,先顾好你自己吧?你妹妹心里比你有计较多了!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没个定数!” “……”郑子衿闻言,警铃大作,头皮发麻,立刻就想脚底抹油。 谁知道领子却被娘抓住。 “之前一直忙佩娘的事情,没操心你的。眼下又过了一年,你也长了一岁,这亲事可有什么想法?” 郑锡年“呵”了一声,两只手揣进袖子里:“他?他能有想法就怪了!成天除了忙生意以外,就是去和那些王孙公子们吃酒。” 身边的美貌公子,比美貌小姐多得多! 尤其是那个什么公主家的儿子,阿衿隔三差五就去找人家。那脸长得叫一个俊俏,他一个做长辈的,都有些不好意思看。 吓得郑锡年还再三观察,旁敲侧击了好久。 “吃酒?你要是学那些人做派,往花娘肚皮上滚,娘先给你两孤拐!” “娘!别听爹瞎说!我只是喝酒而已,绝对没有狎妓的啊!”郑子衿委屈得鼻子都快冒泡了。 家里自小管的严,他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之前在黔西也就罢了,在京城的这两年,你就没有什么中意的女娘吗?” “没有。”郑子衿断然否决。 成家?他才不要成家呢,从小到大被家里两个大小祖宗,管得还不够多吗?有这两位尽够了,再多来一位,他出去谈个生意都得为难。 你说这一去几个月的,把娘子扔在家里,多委屈人?若是不去,现下京中的生意蒸蒸日上,正是最要紧的关头呢,他半点松懈不得。若是带着人一起去,谁家女儿愿意新婚没多久就到处奔波,日晒雨淋? 又不是人人都像他妹妹那样爱到处跑的。 “你都这么大了,身边总得有个可心的照顾你的人啊,爹娘能陪你到几时?”郑锡年语重心长。 他们夫妻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好了,经过此番更觉得世事无常,生死难料。眼见着佩娘也算终身有靠,就盼着这个不省心的儿子早些成家。有了牵绊,做事也稳重妥当些,不会过于锐利,想一出是一出,连后路也不留。 阮青月道:“可巧过两日你舅舅便会带着阿芙过来。阿芙我们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很好的一个孩子,如今也及笄了。 之前你舅母和娘也有此意,与其去冒险相看外人,倒不如这亲上加亲,知根知底的放心。” 第二百三十九章 亲上加亲 郑子衿听完,已经是瞠目结舌。 阿芙? 他对阮芙仅剩下的最深刻的印象,现在只剩下小时候被她追着满府打了。 对了,他小时候跟人斗蛐蛐,最喜欢的那只元帅,就是被这丫头一脚踩死的! 完事了,他还没心疼得哭呢,这丫头倒是吓得大哭起来,害得他被爹娘和妹妹教训。 之后渐渐大了,虽说年年都和舅舅家来往,但到底男女有别,郑子衿又是个不安分的,年年有九个月都往外边跑,便少和她见面聊天了。 一眨眼,她竟然已经长成了个及笄的大姑娘。 他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娘,您不是在开玩笑吧?阿芙是我妹妹,我待她就跟待佩娘的心一样。” 一个印象里还哭花脸的小丫头片子,爹娘竟然就记挂起什么他娶不娶,这也太让人别扭了。 “你急什么?只是有这个意思,又没人逼亲。”阮青月见儿子愁眉苦脸,没好气地笑道,“就是你看上了阿芙,阿芙还不一定愿意嫁你呢。不过是递给你个意思,成是最好,不成还当亲戚处就是。” 佩娘出事之前那几年,子衿年年不在家,佩娘难免寂寞,都是阿芙过来陪着她的,俩姐妹关系甚好,阮青月也把侄女儿当女儿疼。 说亲的事情,也是她嫂子又来信提起的。 说是大哥出事那会儿,阿芙到处求人救爹,他们渠州那个贪财好色的刺史,竟然看上了阿芙,想逼着她做小妾。阿芙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宁死不从,为了避难,带着下人逃出了渠州,幸而又遇上了个人不错的好官,为阮家鸣冤,那刺史才暂时没敢动阿芙。 可是这么下去总不是事。 嫂子心急如焚,只盼着尽快给女儿找个可靠的归宿。 子衿如今在京城,阿芙嫁过去,总比现在安全。 …… 郑子衿从爹娘那里出来之后,便是心事沉沉。 他知道二老的性格,自己不愿意,肯定不会逼迫他的。 而且若是娶了阿芙,她也不会管束自己太多。 他这个表妹从小就跟着舅父到处爬山勘探,并不是闭门不出的大家闺秀,胆子和主意都随了阮家人,大得很。 那自己呢?对亲事又是怎样的看法?是想找一个各方面不错,一起搭伙过日子的妻子,还是……等着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意中人? 他踱步到后园里,咳声叹气,难得多愁善感。 正在思忖,却听见耳边凌厉风声,伴随着有规律的吐纳喘息。 只见月色之下,一身白衣的萧姑娘,正在水边……打拳? 招招式式,利落干净,开合之间仿佛凝聚了无限妙法自然,让人目不转睛。明明是打在风中,却像是打到了实处,听到了拳拳到肉的击打。 听得郑子衿下意识捂住鼻子。 仿佛年前的伤口都疼起来了。 不是,他本以为萧姑娘这种,看上去孤光自照,肝胆冰雪的女子,就算习武,也是剑光分涛,衣袂翩翩的吧? 原来这么……这么朴实无华的吗? “看什么?” 萧书眠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不等郑子衿悄悄逃走,便转过身来,目光不善。 郑子衿立刻意识到,武学高手们的功夫都是有门派传承的,自己这个外人随意偷窥,是犯了忌讳,连忙道歉: “萧姑娘放心,在下什么也没看见,也没有偷偷学。” “……” 萧书眠只是心情不好,说话习惯了这样罢了。 谁怕你偷学功夫了?马步都不扎不起来的富贵公子哥儿,看一眼都能学会师父的绝学,那她直接把衣钵给他算了。 “无事。” 原本以为这人能立马离开,没想到又加了一句:“对了,萧姑娘在郑府待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你说了,我立刻去安排。” “……”萧书眠收了招式,将他上下看了一遍,淡淡道,“我待得很好,府上的人都对我关怀备至,郑公子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萧姑娘帮了佩娘许多,也是郑家的贵客,这是我们该做的。” 贵客。 萧书眠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郑公子,对扶山也会这样吗?” 啊? 郑子衿怔住,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了小扶山? “我帮佩娘,有我自己的缘故,先前是为了还人情,之后熟识了以朋友相交,做这些是我甘愿,并不算什么。”萧书眠淡淡道。 “所以,郑公子大可不必这么一副欠了我许多的态度,奉我为座上宾。平日里你怎么对待佩娘的其他朋友,也怎么对待我就好。” 她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柳固心这种德高望重,郑家有所求的老大夫。郑子衿这样客道生分,反而令她浑身不自在。 “我明白了。”郑子衿闻言,立刻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换了随意的语气,“无论如何,萧师姐把这里当自己家里就好。天色不早,我睡去了。” 二人道别分开。 萧书眠继续打自己没打完的拳法。 打了三招下来,又停下来,目光追向了郑子衿离开的方向,眉头蹙了蹙。 ……萧师姐?他跟着扶山瞎叫什么? 难道,他也想跟着自己学打拳? 这兄妹俩的好奇心,求知欲都这么旺盛的吗? 没几天,门房喘气着赶来通报,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 “老爷,夫人!舅老爷那边的马车快到了!” “好好好!” 阮青月喜不自胜,立刻吩咐丫鬟给自己打扮好,又让儿子过去接人。 当时佩娘出事,自己重病,嫂子和阿芙帮着锡年照顾了她许久,也是他们打点人去黔西询问子衿的下落。可大哥出事的时候,自己却还一片蒙昧,什么忙也帮不上。 好在如今俩家都度过险恶了,阮青月感慨万千。 “娘,您怎么又哭了?”郑子佩拉着母亲安慰。 “佩娘,不如你也跟着大哥去接你舅舅?” “……”郑子佩默然了一下,“还是等舅舅入了府,我再拜见吧。” 阮青月望着她,心中叹气。 她向来心细,哪里看不出来,女儿看似已经走出阴霾,可是在故人旧物面前,还是隐隐局促,不似当年洒脱。 那两年的高门桎梏,到底还是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别的不说,此前佩娘在亲近的人面前,绝对不会这样小心翼翼。 “……娘,我还是去吧。” 郑子佩忽而改了主意,语气变得坚定起来。 她已经回来了,面对的都是自己的亲人,没什么可畏惧可心虚的。 没有人会在暗中评价她到底像不像“郑子佩”,没有人需要她去掩饰表演。 他们都是她真正的亲人,不需要她像对大夫人他们一样,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只要做自己就好。 第二百四十章 秾华如梦 郑子佩换上了束袖的衣裙,跟在大哥后面,跃马而上。 “可以啊。”郑子衿眼前一亮,笑道,“妹妹,现在居然学会骑马了?” “小看谁啊,倒是大哥你,天天在京城里锦衣玉食,怕是现在都骑不过我了吧?”郑子佩冲他皱了皱鼻子嬉笑。 她以前是不会的,到底是郑家的小姐,出行的时候,爹娘都会给她准备好车马。不过在邝州的这一年,过不了以前的小姐日子了,又扮作男子身,为了行商方便,她便学会了骑马。 如今舅舅回来,也让她在阿芙他们面前亮一手! 晏崇钧站在门前,望着她粲然的笑脸。 小脸埋进了白狐绒领里,眼睛明亮如月华星彩,坐在马上,腰身束得纤细笔直,精神又干练。 不错不错,他的眼光就是好。 这是武帝时期,大梁根据胡人们的服装,在梁服的基础上将两者的优点结合在一起,改制的一种骑射装。他差人做了几个月,快马加鞭送过来,和脚底那双鹿皮靴子是一套,最方便雪天骑马了。 郑子佩感受到他的目光,回身嫣然一笑。 世子做了个口型:“还怕吗?” “不怕了——”郑子佩双手作筒状,无声地回了一句,“等我们回来!” 被晾在一旁的郑子衿:“……” 他好容易忍住白眼,给了坐骑一鞭子:“还不走,想冻死舅舅吗?”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带着侍从护卫们往州府城门赶去。 溧州城门前。 此时正是新年期间,来往人马稀少,郑子衿提缰驻足,远远的看到一队车马从官道尽头,若隐若现。 “采银,舅老爷说的是约莫今日未时到吗?” 跟着他的贴身小厮连忙道:“是呢,公子,小的去看看!” 左右不过二里路的距离,郑子衿抬手拦下了他:“再看看。” 倒是郑子佩,向来眼睛尖,待那车马越来越近,拉着哥哥的袖子,兴奋道:“那可不就是舅舅家的车马吗?最前面带路的,不是他们家的余方?” 郑子衿眯起眼睛,也笑了:“还是你的记性眼力不错,到底我离家,不见舅舅家许多年。” 登下轻叱坐骑,领着妹妹快马相迎,和那队车马在城门前一里之地相逢。 领头的果然是阮家的余方,看见郑子衿,一打眼还没认出来,直到又看到了身后郑家的小厮仆从,才兴奋地回身道:“老爷!姑老爷姑奶奶让公子来接您了!” 郑子衿利落地下马行礼:“可是舅舅和舅母?” 话音刚落,余方已经打起帘子,扶着里面一个中年男子走来来,不是他舅舅阮山望还是谁? “舅舅!多年不见,舅舅安好?” 阮山望比起旧年来溧州的时候,看上去瘦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一些,看得郑子衿怔然,想到爹娘所说,不由得心下酸楚,立刻近身叙话。 “阿衿!”阮山望看到外甥,眼中也温热,“快起来快起来,这还在外面呢,多礼什么?你爹娘可都好?” “都好——对了,舅舅,您看这是谁?” 郑子衿起身,没忘了之前的打算,拉着下了马后又生出怯意,躲在后面的妹妹过来。 阮山望定睛一看,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娘,身上打扮新鲜干练,脸却熟悉得不能熟悉,登下骇然大惊:“佩娘!” 一时间,身子竟然吓得往后仰去,若不是余方手疾眼快,只怕已经摔倒了。 实在不怪阮山望这个反应。 当年佩娘遇害,他得到消息后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的,到郑家的时候,佩娘的尸身还没有收殓下葬。 他是亲眼看着,妹妹妹夫是怎么在那血迹斑驳,浮肿不堪的尸身前,哭得昏厥的。 如今却见外甥女完好无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几乎以为自己是青天白日地见鬼了,又或者是赶路途中梦魇住了没醒过来。 “你——你你——” “舅舅,是我啊,我是佩娘!”郑子佩虽然早有准备,见状还是心酸,上前扶住他的胳膊,“舅舅莫怕,我没有事,我已经回来了!” 感受到放在自己身上的温热触感,阮山望才浑浑噩噩回过神来。 “你……你真是佩娘?” “嗯!”郑子佩含泪而笑,重重点头。 看见她这抹笑容,阮山望心神一松。 这是佩娘!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一定受了许多苦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阮山望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为好,言辞颠三倒四起来,浑浊的眼睛也变得湿润,不住地叹气。 “一言难尽,佩娘确实受了不少苦,好在如今平安归来了。其中内里,待咱们都回了家再详细说吧,外头这样冷……” “对对对,舅舅糊涂了。”阮山望看着外甥女儿,又是喜又是晕,突然想到了另一件要紧的事情,“对了阿衿,此次舅舅前来,还带来一位客人,想要拜访郑家。” 正当此时,后面两辆马车里面的人,听到了前面的动静,也下车来打招呼。 阮芙扶着自己的娘,脚步慢慢迟缓下来。 阮夫人望着阮山望身边的郑子佩,愕然不能言,倒是阮芙凝视着表姐的身影,喜色居多,没有非常惊异,仿佛心里早有了猜测。 表姐,果然没有死。 而在她们身后,最好的一辆马车里,又走下来一个人。 青年人披着件竹青鹤纹的大氅,清贵逼人,纵然因为连夜未能好眠,而脸色憔悴,也不掩其好相貌。 他凝睇着那道久违的身影,目似毫锥。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这样熟悉的她,又这样陌生的她。 在一起那么久,他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神采飞扬的笑容,眼睛里熠熠生辉。 印象里的她,总是娇怯的,即使流露出狡黠的一面,也不过是闺阁之中的小性子小聪明,更多时候还是谨守在某条线后,像是被什么束缚着。 所以后来,面对她的不乖顺,他那样愤懑,又隐隐生出惧意。 原来,这才是她。 离开了他,离开了戚府,真正的她。 “——佩娘。”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在了身后,犹如梦呓。 郑子佩浑身僵硬起来。 那个她原以为已经淡忘的声音。 回过头来,他一步一步,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眉眼依稀,一寸一寸,恍如昨日,在皎洁月色中对她隔窗一笑: “可表妹不还是开了吗?” 逝水东流,秾华如梦,昨日种种,犹如镜花水月。 (第三卷《秾华如梦水东流》完。) 第二百四十一章 重新来过 绍永十五年的新春,溧州没有风,也没有雪,天气干净而晴朗。明明寒意未褪,却让人感知到了明和畅通之意。 恰如戚韫此时的心情。 失而复得,云胡不喜? 戚韫近前几步,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佩娘……” 下一瞬,却被人狠狠扯开。 只见郑子衿一脸厌恶地瞪着他,立刻拦在妹妹面前,其余郑府人虽然不明就里,也立刻护住二娘子。 “戚大人,这是打算对我妹妹做什么?难道不知道男女大妨吗?当面就如此行事,真是欺我郑家无人!” 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脑中一片空白。 戚韫为何会在这里! 他怎么知道佩娘行踪的? 眼下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除非踏着她的尸体,否则戚韫别想当着他的面把佩娘带走! “郑子衿,你让开。”戚韫的目光只落在了郑子佩的身上,“我有话和她说。” 阮山望也没想到戚大人会突然来这一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大抵也猜得出来,大人和佩娘是旧相识。 原来,他此番说要拜访郑家,是这个缘故。 “戚韫,你——” “大哥。”郑子佩拉住了郑子衿,走到了前面。 “这位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在这里说吧。” 她双眸明澈,不卑不亢,一派平静,眼中没有爱意,也没有恨意,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戚韫原以为,她的反应会更激烈一些,甚至想好了,若是她实在抵触,就先好言致歉,再徐徐图之,免得刺激到她,让她又做出当日的举动,偏激行事,伤害到自己。 可没想到她这样安之若素,反而叫他无所适从。 “……我已经都知道了。”他的喉头滚了滚,“是我对不起你,害你受苦,佩娘,我错了。” 郑子佩微微一笑:“大人说笑了,我此前不曾认识大人,更不知大人缘何要这般。倒是让人看了误会。” 不曾认识…… 枕边切切,耳鬓厮磨,她如今竟说从未相识? “薛鸣佩,你当真如此绝情?” 戚韫嘴唇苍白,眼睛黑得惊人,失态地上前握住她两肩。 “这一年以来,我一直在找你,我始终觉得你没有死……现在好不容易,又看到了你,你真要说这等诛心之言吗?” “薛鸣佩是谁?” 郑子佩微微侧头,新奇地打量着他的表情,将他的手拂开。 “我是郑家二娘子,从小在溧州长大,因遇上水贼落难逃生,至此回家。不知道大人说的是哪一位,怕不是大人认错了人。” 郑子衿脸色阴沉,将戚韫往后一拉。 “不错,这是我妹妹,想必大人是伤心糊涂了。总不能因为薛姑娘病逝,您看到一个长相相似的,便要上前轻薄,坏人清誉吧!” 他看向阮山望,语气不善:“舅舅来拜年,子衿是十分欢迎的,家中二老也十分盼望。但不知舅舅为何要将一个来路恩仇不明的外人,也带来郑家!如此行事,岂不是负了我们两家的情谊!” 阮山望一脸为难:“不是,舅舅也不知道戚大人——” 他叹了一口气:“是,这事原是我做得不妥当。这位大人,便是从袁刺史那里,救了我和阮家的启州戚刺史。得知舅舅打算来溧州后,大人说和子衿你是旧相识,欲前来拜访,一起同行。” 一开始,阮山望心中担心,戚大人会不会和妹夫家有什么旧怨,让他同行可会带来麻烦。可是戚大人却道,若是他打算找郑家麻烦,有一万种方法,又何必亲自过来,以晚辈之礼拜访呢? 阮山望一想,倒是有理。 以戚大人的身份,若要为难郑家,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来溧州一打听,不就知道郑家门口朝哪儿了吗?相处几个月,看他也不是那种拿权势逼人的人。 若是真有什么误会,自己在中间说和,才更稳妥;若只是叙情,更显得亲密,子衿在京中有了靠山,于妹夫家也是好事。 因此便答应了戚韫所言。 如今听到这番口舌,恍然明白:莫非……戚大人亲身来此单目的,是上门求娶佩娘? 郑子佩福了福:“原来就是这位大人救了舅舅一家,多谢。” 又道:“既然是舅舅的恩人,原不该无礼,只是刚刚的话,误会颇深,大人还是收回为好。我以前不认识大人,以后也不认识,大人此行若是为拜访我爹娘,和我大哥叙旧,也就罢了,若是别的,还请大人自重。” “我和六族的人能有什么交情?不敢攀高枝。”郑子衿冷冷道,“我郑府这块小地方,也放不下二公子这尊大佛。阿明,去雇溧州城最好的车夫来,送二公子回去,务必让贵客一路舒舒服服地走!” 郑子佩不欲再辩,向舅舅行礼示意,转身打算上马离开。 手腕刚摸到缰绳,下一刻便被人死死捏住。 戚韫垂眸看她,眼底浓烈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放开。” “……”戚韫不放,而是掀开了她的衣袖。 雪白肌肤上,淡淡的红色晕成了不规则的六瓣的花。 他的眼圈忽而红了。 “你说你不是她,那为什么会有这道胎记?”声音低低。 郑子佩忍无可忍,抬手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干脆凌厉的一声,青年脸上顿时浮现出红痕来。 “戚韫,你给自己留一点体面吧。” 听着她冷漠的声音,戚韫竟然笑了起来:“你看,你说不认识我,那你如何知道我叫什么呢?你记得我的名字,就像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种种,就像我永远也忘不掉你,放不下你一样。” “佩娘,往日是我做错了许多,是我太贪心。” “我会和温盈和离,娶你为妻。你若是不喜欢戚府的生活,也没关系,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我已经是戚氏的族长了,再没人能欺负你,能逼迫我……” “已经一年了,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 ——“不好。” 不等戚韫说完,一道清朗男声忽而响起,打断了他沉浸的陈情剖白,与此同时,一道马鞭狠狠抽在了他的背上。 戚韫眼中浮现厉色,一把抓住那马鞭,反手而拧,提眸相看。 只见不知何时,一骑人影刚匆匆赶来,马背上的人一手和他僵持,一面便翻身下马,将郑子佩隔在了身后。 “戚二公子,别来无恙?”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亲密无间 那人语气淡淡,目光却凛冽,平日里总是笑颜清透的人,如今严肃起来,倒是平添了分冷峻深峭之色,原来温润玉髓,打磨得锋利,也能伤人,也能护人。 原本打算在郑府里等着,可是却迟迟不见他们归来,晏崇钧心中莫名生出不安,便果断出门来寻。 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位不速之客。 “晏世子,好久不见。”戚韫目光敛起,“不是说世子负御史之责,正在邝州追查私盐案吗?怎么现下却在此地?” 晏崇钧为何在溧州? “二公子这话有趣,现在可是新年,你不也放下了启州的公务,来这里——欺辱良家闺秀吗?” “晏崇钧,此事和你没有关系,你让开。”戚韫冷冷道。 “谁说和我没关系?你——” 不等晏崇钧说完,便觉得腰上一暖。 他彻底僵住了。 身后的郑子佩一把抱住了他,声音低低道:“我们回去吧,外面还有人,闹得不好看。既然你来了,我也就不怕了。” “……” 晏崇钧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全然没有了刚刚的气势,好容易才压下笑容,握住她的手,转身两只手合拢起来呵了呵气,道:“怎么这么凉?好,咱们回去。” 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双狐绒的手衣,自然地套在她被冻得发红的手上。 “刚刚走得急,忘了戴上,可别又冻着了。” 哪里还管什么马鞭不马鞭。 郑子佩感受着掌心暖意,刚刚满心的酸涩又被冲去,只剩下安然,仰着脸嫣然一笑。 手里多出来一条多余的马鞭,面前两个人也笑得他很多余。 戚韫望着那双亲密无间的身影,身子颓然地一松。 原来,是这样。 呵呵呵,太可笑了。 从前他白生了一双眼睛,光盯在了郑子衿的身上,竟然一直忽略了这么一只潜伏在后的黄雀。 是了,若无人接应,她怎么就敢那么坦然地跳下通水呢? 戚韫自嘲地笑将起来。 居然忘记了,当日就是晏崇钧将她从水里救起来的,后来梅园宴上,他们还中了催情之香同处一室。 种种暧昧,自己知道的就这样了,不知道的又是什么光景? 难怪她能那么绝然地用死来骗自己,只怕早就和晏崇钧有所苟且了吧? 他生不如死的这一年里,她却和别人躲在南府逍遥快活! 晏崇钧心里半是雀跃半是沉重,抱着郑子佩上了马。 马头却被拦住。 “薛鸣佩——不,郑子佩。” 戚韫一字一句。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当真要跟他走?” 郑子佩俯视着他,目光平静。 “我要和谁走,与你何干?” “我说从前不认识你,就是真得不认识你,也不想再认识。” 即便是他们相距最近的时刻,她也不曾真正看懂这个男人的真面目,此前种种磋磨,早已经心身皆疲,何必再耗费光阴去“认识”? 爱也罢,恨也罢,早已随着通江波涛流逝了。 之后,晏崇钧到底是带着郑子佩先回了郑府。阮山望等人望着失魂落魄的戚韫,手足无措。好歹还有防风等人在,将戚韫带走告辞。阮家人也顺利回了郑家。 …… 郑家。 一家人终于团聚。 阮青月望着憔悴不堪的兄嫂,自然是感伤不已,几人大哭了一场,又说到了佩娘的事情。 死而复生的鬼神之说,到底缥缈。阮青月怕女儿又受委屈,便将往事删改了一些以作解释。 只说佩娘为了逃生,将衣服首饰脱给了船上另一位受难女子尸身上,也因此他们当日认错了尸体。之后受伤漂泊,佩娘因为容貌被误认为相府的表小姐,和那位戚大人有了孽缘,却是受尽委屈……如今好容易逃出来,恢复了身份,再也不愿和那些人再有纠葛。 “原来是这样。”阮山望听完不忍,愧疚难当,“是舅舅差点误了你。”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左右他再来,我不见他就是。”郑子佩道,“舅舅也不需自责,他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世,即便没有您,也随时可以来郑家。” 一旁的阮芙白着脸,神思不宁,目光始终没落在实处。 此后,一家人又彼此叙情不提。 夜深了,阮家人已经被安排去休息。 郑子衿却被爹娘留了下来。 白天的事情,又仔细说了一遍,二老脸色不好。 “难说戚大人是愿意放手,还是要继续纠缠。”郑锡年重重叹了一口气,“以他的权势,若是卷土重来,如何应对?” 阮青月捏着额头,眼圈微红,却低声“啐”了一口:“他那样作践佩娘,还想重来?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又道:“他既然是六族的公子,总有祖宗家法和长辈管辖,难道还能强抢民女不成?若真如此,我就是滚刀子告御状,也得滚到天子面前哭冤!” 郑锡年:“无论如何,今天的事情到底还是伤了佩娘。夜长梦多,为父以为,不如早早给佩娘定了亲事,以免节外生枝。” 有了婚约,对方总得顾忌着,不会那么肆意,左右佩娘已经有了心上人。 “子衿,今天的事,你也看得清清楚楚了,还有什么话吗?” “……” 郑子衿想到今天晏崇钧的言行。 不得不说,有戚韫那个混账在旁边对比,准妹夫都看上去顺眼了,于是半死不活地“嗯”了一声。 见郑家二老点头,晏崇钧喜不自胜,立刻让小红传信给京城侯府,双方商量准备提亲的事宜。 阮家人在溧州过了几日,元夕很快便到了。 南府的元夕比除夕更加热闹,州府里举办了盛大的灯会。灯火粲然,烟火绚烂,无数百姓相携出行,言笑晏晏间温情融融。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一派太平长安之象。 郑子佩换了一身松便的衣裙,戴着幕离拉着晏崇钧去逛灯会。 “你看,城西的磐白树那边,是最热闹的去处,挂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她语气轻快,“我小的时候,就爱和芙表妹往那边钻,到处猜灯谜,还赢了不少好东西。” “你喜欢猜灯谜?” “也不算喜欢吧,只是觉得热闹,倒是大哥,回回来找我们的时候,都被大姑娘小媳妇们围住了送灯,抽不了身,所以嫌弃灯会嫌弃得不得了!” “怪道他今日不肯出来呢。”晏崇钧见人头攒动,将她的手拉紧了,“拉住我,别走散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今昔元夕 灯会上摩肩擦踵,郑子佩也怕横生枝节,坦然地把手放进他掌心。 左右他们二人已经在爹娘那边过了明路,此番也不算逾礼。 除了各色各样的花灯之外,街上还有许多小摊卖面具。什么猴儿狗儿,大圣嫦娥的,五彩斑斓,迎面的小孩手中几乎是人手一个。 郑子佩心下一动,在一个摊子面前停了下来。 拾起一枚粗糙的猫脸面具,抿着嘴笑了。 晏崇钧不明所以:“怎么了?你喜欢这个吗?” 她将面具隔空覆在他脸上,乐不可支。 看来世子爷忘性大得很,又或者那晚忙着掩饰身份,急得冷汗都出来了,不知道哪里匆匆扯了个面具就戴上,早忘了那个滑稽的怪猫脸。 说起来,这个面具虽然也丑,还是少了些当日之丑的神韵。 “老板,这面具可以自己画吗?” “可以可以,姑娘请。” 摊子上就放了各色颜料和画笔,郑子佩拿着那面具,按照记忆添了好几笔,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递给老板上漆打磨。 晏崇钧:“……” 怎么感觉更丑了? 他不敢吱声,任凭她一掌把面具拍在自己脸上,末了还目光自豪地审视了一番。 “不错,这就是元夕礼物了!” 郑子佩一边戴,一边将面具摸来摸去,笑嘻嘻盘弄。 便见面具下,一双清澈眸子,一动不动望着她,乖巧至极,睫羽蹁跹间,眼神深深。 只是这么望着,就让人受不住。 她掩饰地偏过头:“好了,走吧。” 划下来的手却又被自然地握紧了。 “我也有元夕礼物送给你。” 什么?她眨眨眼。 一枚温润物事,被塞入她的掌心。 郑子佩定睛一看,眼熟得很,正是当年那块玉叶蝉鸣佩,意外落在她手里,又被她完璧归赵。 “当年我曾对自己说,总有一日,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收下它。” “现在,你愿意收下了吗?” 郑子佩摩挲着玉佩:“既然要送,怎么不帮我戴上?” “……”晏崇钧眉眼舒展,立刻将它系在她的络带上。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走吧。” 二人依偎着涌入人潮,涌入欢喜红尘,万家烟火之中。 不远外的地方。 一个青年保持着十人身的距离,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游荡着,将那些画面都钉在眼中,仿佛凌迟般地自虐着。 京城的灯会,比这区区溧州的要热闹不知道多少,更有不知其数的新鲜玩意儿。 大梁各地,乃至番邦外国来的游客们都聚集此地表演,什么歌舞什么杂技什么舞龙,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绍永十三年的新年,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一个新年。元夕之日,他带着她去逛京城的灯会。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一晚上嘴没消停过,活像是明天就得还给爹娘似的,看到什么新鲜吃食,新鲜玩意儿,都要试一试。 “阿韫你快看!那边的番邦人,在表演舞蛇呢!” “那是黄金之城鞍里旺来的蛇艺人,你离得远些,他们的蛇色彩鲜艳而细小灵活,多是有毒的。” 她心有戚戚地躲到他身后,还是忍不住探望,语气十分向往:“黄金之城?那个西域诸国最大的经贸集散地吗?” “你居然知道那里?” “是啊,我还一直想去那里看看呢,听说一步一黄金,还有能歌善舞,眼睛会说话的姑娘!” 他哭笑不得,她连京城都出不去,竟然还想着跑到大梁外面玩呢。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怜惜。 “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带你去。” “真得?” “嗯。” 那晚他们逛了足足几个时辰还不尽兴,以至于误了家宴的时辰,气得祖父施了家法,好生抽了他一顿。 她知道之后,亲自给他上药,听他笑语安慰,气得掉眼泪:“既然不能误了时辰,你怎么不早说?” “怪我,怪我。”他把她的手包在掌心亲了亲,“都怪我陪你游得太开心,流连忘返,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索性祖父几年难得揍我一顿,就当是披红挂彩贺新年了吧。” “呸,什么混账话!” 她骂了一会儿,声音第一次,头也低下来。 鸳鸯帐里,捧着他的脸,吻了吻他的眉心。 一转眼,都这么久了。 不知过了几时,周围欢笑的人群沿着街道流淌不尽,戚韫恍然惊觉,回忆之下,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 视线的尽头,再没有那个身影。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被留下来,惶惶然不知该向何方。 这里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停下,会将他从人潮里拉出来。 绍永十三年,早就过去了。 夜渐渐深了,喧闹的元夕也慢慢沉静,衬得天幕绽放的烟火声,更加明显。 郑子佩已经累得快睁不开眼睛,伏在晏崇钧的背上,嘟嘟囔囔:“到家了吗?” “到了,睡吧。” 把人哄得熟睡了,交到侍女手里,他才松了口气。 走出院门几步,脸色却慢慢冷了下来。 “持风。” “世子!” 持风应声,从暗影中跳了下来。 “看护住郑娘子。” “是。”持风肃然应道。 不止今晚,来到郑家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就在暗中保护世子和郑二娘子。当然也知道,一些阴魂不散,没有靠近冒犯却始终甩不掉的烦人影子。 晏崇钧轻盈纵身而跃,犹如云鹤飞天。 郑家不远处的屋顶上,还有一个人,负手而立,衣襟被晚风吹得鼓动。 “二公子盯得这么久了,还没盯够吗?” 晏崇钧无声地落在脊顶上,仿佛一片叶子落在了水面,然后就嫌弃地捏了捏鼻子。 隔这么远,就闻到了酒气,被风吹得扑面都是。 戚韫望着他,目光冷仄。 没想到,晏崇钧居然敢独自来见他。 “……你脸上好像写着一句:‘不怕我揍死你吗?’我猜得对吗?” 不怕死的世子爷,迟疑着问道,浑身散发出不怕死的求知欲。 “……” 戚韫的满腔怒火,被他堵得无处发泄,反成了滑稽。 “我知道你武功好,很能打。”晏崇钧诚恳道,“不过我不怕,因为你跑不过我。” “看来你确实不怕死。”戚韫淡淡道,手腕上的青筋却已经暴起。 晏崇钧的表情却冷了下来。 “为什么我要怕?戚韫,做错的人是你,该被打的人——也是你。” 下一瞬,掌下风动,疾走如光,凛冽的杀意随鼓动的身形,直逼戚韫面门。 脚底动作比意识更快,戚韫眉心一跳险而又险地避开,腰刀陡出。 衣袂飞舞,两个影子登时缠斗在一起,动如闪电,缠似游龙。 第二百四十四章 无愧有愧 大好元夕之夜,人们睡得睡,乐得乐,谁能想到还有两个人,跑到屋顶里发起疯了。 好歹晏崇钧还记着不能扰民,拉着戚韫的衣裳,硬把人拖下了屋顶,滚到了地上。 轻功这么一般,在屋顶装什么?对月伤情,是不是自己还挺感动的! 压抑太久的怒火,被对方身上的酒气激发出来,燃烧得不可收拾。 晏崇钧忘记了什么招式什么身法,犹如泼皮无赖,市井泼妇,满脑子空白,毫无章法地攻击着。这样乱七八糟的袭击,反而让戚韫招架不住,加上酒喝得太多,昏昏沉沉,竟是落了下风。 被暴怒的世子压住双腿,掐着脖子对着脸就是顿揍,拳头胡乱,一会儿飞在他身上,一会儿砸到地上。戚韫也不甘示弱,箍住他脖子,就用手肘击打对方肩骨。 没一会儿,打人的和被打的,就都是鼻青脸肿,滚了一身泥巴。 “你还生气了?你也配生气?滚-犊子吧在这儿醉给谁看呢?就凭你做的那些事情,就该给她磕头认罪然后滚出十万八千里此生别晃悠出来碍她的眼!” “晏——” “晏什么晏,我非揍得你咽不了气!想揍你很久了本来都忍住了,你还非阴魂不散地一直跟着!” “她——” “她什么她,再喊她我把你脊梁骨砸塌!她现在是我未婚妻,我们天作之合天赐良缘天生一对,你要还有点良心有点羞耻就别再打扰别再觊觎!” “你们——” 戚韫受不了他这张嘴,只觉得言语攻击比拳头还让他脑子突突直跳,一把捂住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苟且的!” 苟且? 晏崇钧翻身一脚踹上去,却被对方腿法制住,气得恨不得把他头拧下来。 “原来,原来你心里是这样想她的。” 怒到极处,反而平静。 晏崇钧低低笑了起来,颓然松开了他。 “……”戚韫眼波深深,也收回了腿。 二人似乎终于冷静下来,拉开距离,停止这场分外不体面的打斗。 晏崇钧忽而觉得心冷,难过至极。 她一抔热忱爱意,竟然就给了这么一个东西。 “我不曾和她苟且,和你在一起的那两年,我只和她见过几面,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晏崇钧冷笑一声,“甚至,直到彻底离开你半年后,她已经明了了我的心意,也没有接受我。” 戚韫怔怔地望着他。 “是,我大可以骗你,说我们俩早就两情相悦,更能让你死心,可我不愿意那么做——是侮辱她,也是侮辱我们的感情。” “直到两个月前,青水寨覆灭的时候,她才接受了我。” “你们的这段过去里,她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自然抽身离开也无愧!” “只有你,从最初就在欺骗,到最后也在勉强,所以现在痛苦也是活该。” 他每说一句话,戚韫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掌心攥起,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灌入其中,才能支撑着不会倒下。 “戚韫,你要是还有半点良知,要是还残存一丝对她的感情,就别再来伤害她了。” 晏崇钧顿了顿,又笑起来。 “不过,即便你还是执迷不悟,也没有关系。你来一次,我挡一次,你来两次,我挡两次。从前你做不到的,我都会做到,并且做得更多。” “就凭你?”戚韫讥诮而笑。 晏崇钧毫无所谓。 这样的目光,从小到大他见得太多。 尤其是这位众星拱月的六族翘楚,表面不曾对他有丝毫怠慢,其实心底里面对他时的优越和鄙夷,比其他人更甚。 “戚氏,不是你戚韫的戚氏。” 晏崇钧擦了擦嘴里的血,竟然躬身一礼。 “二公子不像我这个草包,可以尽情肆意。只怕用不了多久,就又得为正事殚精竭虑,分身乏术了,哪里还有心思纠缠呢?” “我劝二公子,还是赶紧回去,把伤养好了,免得让京城的人看到了,生出误解。” 京城? 戚韫眼神一沉。 他忽然想到了这些天在郑家附近逡巡,看到的一些身影。 那样的身手,只会出自万里挑一的暗卫,不亚于他手底下的广白防风等人。 一向中庸低调的广陵侯府,竟然有这样的暗卫? 不…… 晏崇钧的背后,还有别人? 京城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他故意说这种话,扰乱他的心神? 再审视此人,戚韫的目光已经变了。 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算账的时候,他也没有了那个心情。 “呵,晏世子,未来如何,我们拭目以待。”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晏崇钧冷着脸,目送戚韫带着他手下的人离开,直到对方彻底不见踪影,才“嘶”了一声。 愁眉苦脸地摸了摸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戚韫这个混账,怎么跟他一样专往脸招呼! 翌日。 小红鬼鬼祟祟地把柳固心拉来,给他作死又可怜的主子上药。 门一关,听着里面压抑的吸气声,感同身受地搓了搓胳膊。 郑子佩醒来,一直到午后也没见到晏崇钧人影,奇怪询问。 “嗯……主子有些受寒,柳大夫去看了,让他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呢。”小红摸了摸鼻子,“他让我转告二娘子,让您别担心他。” 郑子佩盯着小红,眼睛一动不动,盯得小红汗毛直竖。 “怎、怎么了……” “小红,你知道吗?”郑子佩语气幽幽,“你说谎的时候,就忍不住摸鼻子。” “……” 是吗? 小红“啊”了一声,手足无措,抱头投降。 老天爷啊,这位姑奶奶怎么眼睛这么尖,他也不过和她相处一年吧? 沮丧道:“我错了,我不该帮着主子瞒着您。” 郑子佩默然。 其实她是随便诈他的。 小红的心肠倒是人如其名,赤子纯挚,这样好哄。 一刻钟后,郑子佩坐到了晏崇钧的榻边。 久久不言。 晏崇钧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她就这么望着自己,眼神清清冽冽的,比骂他一顿还让他难受,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 “谢谢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二人皆是愣住。 郑子佩的眼睛湿润起来。 “别哭啊,我没事,我真得没事!别看我脸成这样了,他比我伤得更严重!” 她抚摸着脸上的痕迹,轻轻道:“以后不许这样。你练那么久的轻功,可不是为了挨打的。” “好。” 二人温存了一会儿,晏崇钧终于忍不住问道:“佩娘,如今年过完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他刚收到了一封来信,此刻心里蠢蠢欲动。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戚韫回京 眼下年节已过,正事也该提上日程。 “这几天我已经和柳大夫说好了,以后培元堂就交给他。” 既然恢复了郑子佩的身份,她也要接管起家里的生意。培元堂本就不是她筹谋的重心,而是抛砖引玉。不如将其归于郑氏之下,让她调教出来的手下人去管理庶务,柳大夫挂名。 私盐案大致了结,新政还空着盐商名额。等到溧州官府这边派人来,恢复了她的名籍,她再回邝州,以郑氏的身份,和邢刺史继续商讨之前的合作。 “也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 二人继续商讨之后的打算不提。 梁京。 清闲了半个多月的朝廷各官署,又一次陷入了忙碌之中。尤其是为了眼下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更是焦头烂额。 陛下年节里下旨,迎宜王世子回京,估摸着人也快抵达了。礼部和太常寺的人几乎脚不沾地。空了许久的宜王府,也被修缮一新。 陛下说了,王世子孝心,为了给先皇后守陵吃尽了苦头,现在可要一一补偿回来! 唯有太子府,听闻这个消息,又是一阵压抑烦闷。 “皇祖父真是给足了温越体面。” 温泓语气不善。 同辈的宗室子弟中,温越因为受谢皇后宠爱,自小就是众星捧月,衬得他们这些堂兄弟都是庸才。本以为他去了磬州,再也起不来了,谁知道这么快就又挽回了圣眷。 “你还好意思说?”太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你既然知道,还不上进。孤让你去礼部做事,你是怎么做的?天天盯着公文发呆,能盯出来花吗!” 温泓委屈:“父王,礼部那都是邱相的人,根本不把儿子的话当一回事啊!” 因为那劳什子新政,邱秉之现在就是皇帝最信重点人,他就是有心在礼部拉开一道口子,给父王解忧,也是无济于事。 况且他私心觉得,皇祖父刚因为祖母的后事动大怒,他们该消停一些,韬光养晦,才更安全。 正说着眼下乱局,一个门人进来磕头道:“殿下,郡主回来了。” 一刻钟后。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猛然打在了温盈的脸上。 温盈捂住脸,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半边耳朵也嗡鸣起来。 表情却仍旧麻木平静,似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也习惯了这些。 太子指着她的脸,愤怒骂道:“你还有脸回来?若不是你招摇地戴着那根霍且送上来的簪子,闹得梁京中人都知道,事情怎么会闹到这般田地!” 温盈严重噙着眼泪,心如刀割,讥诮地笑了。 明明是父王和兄长,自己受了那些贿赂,又养出霍且这么个没用的废物,将太子府的境地变成现在这样,却怪她行事招摇。 她的喉咙哽了哽,望向父兄道:“薛氏的事情,戚韫一点脸面都没给我留,后来兄长又在戚府做出那些事情来。女儿若是不在命妇的宴会上,打扮得体面些,怎能让人敬畏!” 起码把门面装点好,让见到她的人,无论心里怎么想,都忌惮她是太子的女儿,是戚氏的夫人。 温泓叹气:“妹妹,不是我说你。那个薛氏的贱妾都死了这么久了,戚韫还能给她殉葬不成吗?我若是你,早就拿出当年在闺中的手段了,还拿不下一个男人?” 温盈心中怨怼,只是垂首不语。 “阿泓说得对。你在戚府里,再怎么讨那些妇人们的欢喜,都是枉然。早点拢住戚韫的心,给他生下嫡子才是最要紧的。”太子道,“等过几日,你就出发去启州!” 他还就不信了,堂堂皇室郡主,不远千里去找戚韫,他还能把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关在门外吗? “……”温盈冷笑。 之前和戚氏闹僵了,便不管她的死活;如今党羽受了重创,见戚韫得圣宠,还立下大功,便又要她去小意逢迎。 把她当成什么了? 即便早就知道父兄的德性,还是觉得心灰意冷。 尤其是在戚府的这两年,眼睁睁看着戚家人是怎么对待戚苒的。两相对比,才让人无地自容。 “女儿劝父王还是不要冲动。”她用舌尖顶了顶口中破皮肿胀的地方,语气淡漠,“新年里,戚慎不小心摔了腿,一病不起,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谁知道戚韫会不会有别的打算?” “戚慎摔了腿?”温泓讶然。 “是啊,摔得还挺严重呢。只是他地位特殊,又担着凤阁的庶务,所以便压了下去。这段时间太医在戚府来来往往,就没消停过。”温盈道,“戚家已经给戚韫写信了。” 若是戚慎真得不好,戚韫用不了多久就会回京城,凭着他在启州的政绩,和皇帝的圣眷,调回京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她这时候眼巴巴去启州做什么? 果然如温盈所说,几天之后,一骑扬尘便赶回来京城。 “大夫人,二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门子气喘吁吁地赶来。 大夫人正和太医说话,听着相爷的病情,愁眉不展,闻言便立刻快步走出了明桐院,亲自往府外去。 只见一个儿郎,刚下了马,带着侍从步履匆匆走进,周围仆人一应跪地行礼问好。 “阿韫!” 一年不见,大夫人牵肠挂肚,连忙迎了上去。 “娘——儿子给娘请安!” 他看上去瘦了许多,下颔还有青色痕迹,落拓许多,只怕是一接到了信,便马不停蹄往回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祖父怎么样了?” 戚韫确实是浑身狼狈。大夫人的信是寄到启州的,偏偏他人在溧州,中间转递消息就耽搁许多时日。戚韫见娘信里措辞十分紧张,明白祖父病情非同小可,即便放不下溧州诸多干系,还是无奈赶回。 提到戚慎的病情,大夫人长叹一声:“你去看看吧。” 已经往宫里递了折子,皇帝也许了休沐,让右相安心养病。 到了祖父的寝房,望着躺在床上的人,戚韫重重跪了下来。 他没想到,祖父的病情竟然会这样严重。 祖父是戚氏的定海神针,若是他倒了,戚氏可如何是好? “相爷本来就受了寒,当日又饮了太多酒,摔得严重,数病齐发,连着陈年旧疾也汹汹归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他的戚氏 戚慎听着榻前带着哭腔的低声絮语,喘了几声气,勉强睁开眼睛。 “我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戚韫连忙膝行向前,凑近到祖父旁边。 “你们都出去,阿韫留下来。” 众人连忙都退了下去,将时间留给这对久违的祖孙。 “梁京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孙儿知道。” 戚慎笑了一声,望着房顶,却不看他。 “你当然知道,徐弼能那么快抓住霍且的那些漏洞,御史台能精准迅速地捅出来太子党羽做的那些事,少不了你劳心劳累。” “你在启州,好啊,好得很。” 那些实绩,再严苛的吏部考功主事,也挑不出毛病。 戚韫垂下眼睛:“这是孙儿该为祖父,该为戚氏分忧的。” “之前——”戚慎咳了几声,“之前,祖父忧心你年纪太轻,又娶了郡主,到时候平衡不好和诸方势力之间的关系,在六族和太子府之间斡旋不得。即便……即便让你继任了族长的位置,却还是事事操心。” 他伸出了胳膊,戚韫立刻会意地将他扶起来。 “……现在看来,你确实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祖父也可以放心了。” 他老了,只是摔了一跤,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若是哪一天又出了意外,撒手而去,戚家可怎么办? “眼下祖父这腿,不养个半年,只怕好不起来。”戚慎闭上眼睛,拍了拍他的手,“戚家,交给你了。” “……”戚韫眼波深深,“是。” 这么多年了,祖父终于舍得放权,让自己这个族长,名副其实了吗? “你回来的事情,仰山卫想来已经禀告给了陛下,你记得去请安。” “是。” 戚韫从戚慎的房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他停下脚步,望着天边横亘流云,惨薄日光,缓缓吐出一口气。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个家族也不例外。 祖父的年代已经远了,接下来,该是他的戚氏。 回到了明桐院,便被大夫人关切了这一年在启州的事。 大夫人打量着儿子好一会儿,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了: “阿韫,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莫不是遇上了拦路抢劫的恶徒?” “……”戚韫默然了一会儿,手摸了摸脸上还没来得及消退的痕迹,咬紧牙根。 可不是“拦路抢劫的恶徒”吗? 只不过劫的不是财,而是心头所爱。 那一日不该吃酒的。 “没事,只是心急赶路,摔了一跤。” 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大夫人又亲自拿来上好的药膏给他抹上,才没有再追问。 “如今鸣佩已经去世一年了。逝者已矣,生者的日子总还是继续过下去。”大夫人叹了一口气,“你都这么大了,阿燎媳妇儿都有了,你却还是和郡主这么生分,是想急死娘吗?” 戚韫垂眸:“此事,娘不必再操心,儿自然有主意,也不必再去想看什么侍妾了,儿子不需要。” “你——”大夫人指着他,怒然一点,“你当然是有主意的!若不是你的主意太大,又怎么会把佩娘逼成那样!” 佩娘身体本就不好,这个畜生还百般逼迫她,只怕正因如此,佩娘才会郁结于心,魂不守舍,不小心跌入通水之中。 又或者,她根本是有心求死。 造孽啊。 “你已经辜负了佩娘,难道还要再辜负郡主吗?” 大夫人看得分明,温盈虽然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可是根本就不快乐,就连回娘家,也不能疏解她心中苦闷。自己这个婆母,也只能对她平和相待,不能给她真正的幸福。 听到娘亲提到温盈,戚韫竟然笑了笑。 “娘说得对,我不该再辜负郡主。” 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也不该继续耽误她。 是温盈先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承诺。 很快,戚韫便以族长的身份召集了戚氏各房子弟,和戚党羽翼下单官员幕僚,以高调之姿宣示了一切。 不多时又着起官袍,觐见绍永帝。 关于启州的事务,戚韫早就拟定好了文书,一并呈给皇帝,详细叙职,又将祖父对陛下的愧疚请罪之言带到。 “戚相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如今一时卧病,好生休养便是。”绍永帝笑了笑,“凤阁之事,朕已经交给邱相和鸾台侍郎杨甫忱暂领,你且让他放心就是。” 戚韫心里一沉。 杨甫忱是六族杨氏之人,左相邱秉之的弟子,他的儿子杨经栩如今又接替了之前戚韫的大理寺少卿之位。 皇帝是见戚党和和太子党气焰太盛,所以扶持绑在一切的邱氏和杨氏,平衡他们吗? 正欲离开,却听见太监唱喏通传: “陛下!仰山卫已经顺利迎宜王世子平安回京了!眼下王世子正在殿外听候宣召呢。” 绍永帝似乎很高兴,对戚韫道:“戚爱卿先回去吧。” 走出兴庆殿,戚韫便看到姚九思领着一个少年人迎面而来。 温越。 王世子守陵一年,果然消减了许多,如此孝心,难怪能连皇帝的铁石心肠都打动了。 “参见王世子。” “戚大人,请起。” 温越伸手将他扶起来,二人目光对视间,眸色深沉如墨。戚韫想从他和善弱气的笑容里窥探什么,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戚大人,看着本世子做什么?” 戚韫走近了,低声道:“下官不久前,得到了一个消息,王世子幽居磬州,只怕还不知道。” 温越的笑容一滞:“戚大人说笑了,越不过是个光杆世子,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大人怕是找错了人。” “是吗?下官听说王世子和谢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甚笃,还以为您会很好奇他的事情呢。” “……”温越的手掌缓缓蜷起。 戚韫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谢二公子流放黔西,做工的时候,不慎摔下来山间,没了性命。” 温越目光陡然一凝。 戚韫后退一步,清浅一笑,仿佛只是在说什么家常话。 “倒是能和他的家人团聚了,正好。” “……” “时候不早了,下官告辞。” 听说温越没有兄长,一直把谢琢当作亲兄长看待,他被流放的时候还追上去依依不舍。不知道听到这么个消息的温越,在皇帝面前,还能不能继续游刃有余地扮演那个怯弱孝顺的好皇孙呢? 戚韫施施然离开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圣旨赐婚 姚九思站在一旁,眼见着温越的表情从寻常变得极为难看,脸色苍白如雪。 “王世子?” “……无事。” 温越长舒了一口气,逼迫自己恢复冷静。 戚韫阴毒,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或许就是想在这个时候乱他的心神。韬光养晦一年,好不容易回京,自己决不能中计。 崇钧已经给邱相写信,言说盐政施行顺利,太子党也被重创。一切都走在他推动的轨迹上,决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向来多疑的皇帝,发觉出什么。 皇祖母已经不在了,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指甲深深掐入皮肉里,疼痛让他的眼神又清明起来。 一刻钟后,兴庆殿里,少年人飞奔而上,倒头就拜,给皇帝磕头磕得震声响,痛哭流涕,一副思念皇爷至极,情不能自已的模样。 姚九思望着哭成泪人的王世子,嘴角抽了抽。 没出两个月,皇帝便下了旨意,宜王世子温越已经十五了,是时候该为朕、为朝廷分忧,让温越去太府寺任了实缺,掌管邦国财货。 消息一出,朝臣们都是错愕至极。一个错眼,那位谢氏没落后便无声无息的宜王世子,怎么就成了陛下器重的好皇孙了?宜王自己都被赶去封地,连年节皇帝都不愿意召他回来面圣过节呢。 不过,细想来,似乎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宜王世子自小长在谢皇后身边,本就是在陛下那儿待得最多,也是最受宠爱的…… 梁京纷纷扰扰,权势浮沉,有人上去有人下来,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一出没停。 又是半年过去了,南府巡盐结束,广陵侯借机上折子请旨,言说世子如今已满二十三岁,自己年老体衰,是时候把担子交给年轻人云云。 绍永帝正因为晏崇钧在南府的差事做的很好,龙颜大悦,几番夸奖提拔,闻言便大手一挥,准了老侯爷的请旨,着广陵侯世子正式继任爵位。 “说起来,崇钧已经这么大了,可有说亲?” 绍永帝想起来前些日子,夏贵妃还提到了这件事情,似乎是有意牵线搭桥,把承恩侯家的女儿说给晏家,便顺口问道。 “……” 新晋的小侯爷晏崇钧,刚接了热乎乎的圣旨,正喜不自胜,听到皇帝这一问,魂都快要吓出来了。 “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有了心上人,前几个月就上门提亲了!”晏崇钧行了个大礼,“多谢陛下关心微臣!” “哦?那倒是好事。”绍永帝道,“难怪你爹忙着让你袭爵,原来是快娶亲了。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儿啊?” 晏崇钧心跳如擂鼓,面上表情未改:“启禀陛下,她是微臣南巡的时候,在邝州认识的女子,家里是溧州的商户。” “你这个小子,倒是鸡贼,让你去办差,终身大事也一起办好了!”绍永帝道,“不过——商户?可和广陵侯府的门楣不配。以你的身份,多的是贵女可以挑选,区区商女,如何能做侯府的夫人?” “陛下,微臣和她两情相悦,此生只愿娶她为妻。既然心里有了她,若是再娶其他贵女,不也是辜负别人吗?”晏崇钧赧然道,“何况,她家也不同于一般商户,乃是有情有义的善商。” 他又重重磕了几个头:“陛下也知道崇钧的性子,没什么大的出息,只希望能够好好办差,为陛下分忧。若是妻子的门第太高,微臣只怕还处理不好和岳家的关系呢。” 绍永帝眸色幽深,注视着晏崇钧跪地的身影。 此前,曾经有人有意无意提起,说是广陵侯府这几年未免有些太主动,太殷勤了。也不知道是真得对皇帝尽忠,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如此看来,甚好。 若是晏崇钧真得和六族的什么人结亲,皇帝反而要再思忖思忖他的立场。如今见他一副儿女情长的模样,婚姻大事,就许给卑贱商户…… 呵呵,看来确实是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打算。 就喜欢这种有用,又知足的年轻人,用着才让人放心。 “你倒是实心肠,让朕想到当年你爹,也是对你娘痴心不改,为了娶她,被老丈人赶出去,立在府外几天还不死心。”绍永帝笑了起来,“这么紧张做什么?起来,你这次差事做得好,朕赏你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干涉你的婚事?” “是!” 晏崇钧扭扭捏捏了一会儿,还是又磕了头,趁热打铁: “陛下,既然您说要赏微臣,那微臣能否求一个恩典?” “你小子,倒是会顺坡下,什么恩典,说吧?” 绍永帝眼中爬上一丝阴霾。 晏崇钧已经袭爵,这一次朕也提拔他入了户部任职,他还不知足,是想要什么?莫不是要什么实权…… “微臣恳求陛下,为微臣和郑氏女赐婚!” 晏崇钧扬声道,又重重磕了几个头,只把额头磕出花来,仿佛生怕皇帝不满意他的诚心。 “……” 绍永帝难得缄默住了。 满腹猜疑,噎在胸口。 “就这个?”绍永帝不可思议。 “是啊,陛下。”晏崇钧道,“正如您所说,郑家只是商户,纵然微臣再怎么爱重妻子,她过了门之后,只怕还是会有人看不起她。微臣不愿她受这个委屈。若是陛下能够为微臣和她赐婚,这样天大的恩典之下,那些人肯定不会再乱嚼舌根了。” “……”绍永帝无言以对。 明明应该高兴,竟然还额外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恨铁不成钢来。 这小子还真是没出息啊! 哭笑不得之下,心情到底松快起来。 “好,念在你这样痴情的份上,朕就给你指婚!姚九思?”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晏崇钧连忙谢恩。 虽然戚韫暂时因为戚氏的事情,被拖住了,可是晏崇钧始终担心那疯子什么时候就又冒出来捣鬼。 佩娘此前在京中的经历,也是隐患。 唯有让皇帝指婚,他才能放心。 有了这个,谁还敢说郑二娘子是死去的薛氏遗孤?那不是打陛下的脸吗?即便有人怀疑,也会当作只是长得相像。 姚九思立刻前来,代陛下拟旨,赐婚广陵侯晏崇钧和溧州郑氏二娘子。 第二百四十八章 袭爵礼宴 仲秋时节,梁京城里又出了几件大热闹,都是和广陵侯府有关的。 袭爵那日,侯府设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赶来庆贺,备上了贺礼。里里外外络绎不绝,到处都是恭贺的笑语。 老侯爷的人缘一向不错,宴会也办的热热闹闹的。 代表戚府来祝贺的,是三公子戚燎和小公子戚淼。 “恭喜,恭喜啊!” 戚淼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贺喜声,心中不以为意。 “戚小公子,请这边请。” 专门接待少年人的,是小侯爷的弟弟,二公子晏临章,也是戚淼在国子监的同窗,只是二人关系一向不好。 晏临章少年老成,为人持重,即便有旧怨,这种时候也还是一丝不苟地以礼相待,谁知道却见戚淼轻蔑一笑。 “晏临章,听说陛下给你大哥赐婚了?” “是。” “不知道你的未来嫂嫂,是谁家的名媛闺秀啊?” 跟着戚小公子耀武扬威的纨绔,在后面道:“戚小爷不知道吗?未来的侯夫人不是什么贵女,而是个南府的商女呢!” 几个少年人轻笑起来。 “不会吧?商者为贱,怎么配得上小侯爷?陛下这道赐婚,到底是施恩,还是羞辱呢!” 晏临章蹙起眉头:“诸位慎言,非议陛下赐婚,当心祸从口出!” 大人们听到这赐婚的圣旨后,自然是不敢在人前非议的,顶多是在背地里耻笑。可这起子被宠坏了的公子哥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哪里能被他唬住,继续嬉笑奚落不停。 正是畅快,戚淼却觉得脑袋一疼,众人口中接连呼痛。 回头一看,才发现一个人站在他们身后,拿着手里的扇子,给他们一人狠狠来了一下姿。 金质玉相,轩然霞举,不是别人,正是昌怡公主的儿子邵小爷。 “怎么,诸位看不起商人啊?”邵霁似笑非笑。 “不不不,我们不是这这个意思!” 邵霁自己的爹就是大梁最有能耐的商人,他们谁敢当着他的面承认刚刚的话,连忙否认。 唯有戚淼,向来看邵霁不顺眼,嗤笑一声:“难道说错了吗?士农工商,商者就是为贱。我们又不是说邵小爷您,您是公主之子,皇家血脉,怎么自甘堕落,和这些人相提并论呢?” 戚淼的话似乎客气,眼神却是轻佻。 昌怡公主再怎么得宠,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哪里比得上六族实权在握。何况谁不知道,公主在嫁给邵驸马之前,还有一段婚事。她生下的长子,是郑国公府的继承人,小小年纪便跟着郑国公,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已经是东靖军的将军了。 邵霁和这位同母异父的大哥相比,就是地上的泥,泥里的蚯蚓。公主自己都对他失望,十分不耐烦,连爵位都没给他请,倒是满心满意为长子筹谋经营。 早年邵霁跟着温越和谢琢,才能横行梁京,现在? 戚淼才不把他放在眼里。 “说起来,听闻奚小将军又打了胜仗?公主也打算设宴庆贺呢。邵小爷可不要忙着喝别人的庆功酒,到时候喝不下自己大哥的庆功酒了!” 邵霁闻言大怒,一把揪住了戚淼的领子。 眼见着争斗一发不可收拾,晏临章连忙去请救星。 他大哥的袭爵礼,可不能就这么被这几个混账给搅和了! 几息之后,晏崇钧和郑子衿匆匆赶来,派人把他们拉住了,好歹阻止了闹剧发生。 他几乎无言。 原本见戚韫没来扫兴,他心里正高兴呢,没想到他弟弟就来砸场子了!你们戚家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邵霁虽然被拉住了,还是脸色阴沉,指着戚淼道:“今天的事情,本小爷记住了!” 然后又拉着郑子衿道:“这位郑东家,是我邵霁的好兄弟,侯夫人正是他的妹妹。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谁还有多少闲话,大可以现在就一一说清楚了!到时候本小爷一一禀告给陛下听!” 有了他这话,其余人再不敢置喙。大人们纷纷赶来,把惹是生非的儿郎们一通教训,又再次恭喜小侯爷双喜临门,言说正礼那日,定会前来贺新婚云云。 礼宴在一片喧闹中结束了。 郑子衿感动邵霁的仗义出言,亲自送他回府。 原本他只是为了妹妹和郑家,所以在京城苦心孤诣,到处经营人脉,一开始对这位邵小爷,也是算计居多,并不是真心实意。 没想到,他这样热心肠。 即便也是为了他自己,郑子衿还是承他的情,十分感激。 广陵侯府。 自佩娘恢复身份已经大半年了,这几个月以来,晏崇钧脚不沾地,分身乏术,一边忙完了朝廷的差事,一边和温越里外联合,又征得了爹娘的同意成功提亲。 如今总算是把最要紧的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了。 也是时候,迎佩娘回京。 郑子衿现在已经在京城站稳脚跟,佩娘住在兄长那里,到正礼的日子他迎亲也方便。 不早点把人娶回来,实在是不放心。 何况,京城医术高明的大夫多,也该早点请来给佩娘看看。他眼瞅着,她心里还是想要孩子的。无论如何,找个好大夫把身子调养好,百利无一害。 老侯爷一进门,正想和长子说事,便看到他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角扬起来,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 “咳咳!”重重咳嗽了好几声,差点把肺都咳出来了,这臭小子才反应过来亲爹站在眼前,连忙站起身来。 “爹听你娘说,郑二娘子过几日就上京?” “正是。” “……别笑了。”老侯爷嫌弃地一掌拍去,糊了晏崇钧一脸。 以前阿钧忙着修道,于男女情事十分平淡。他和夫人还常常担心,这小子修行到最后,看破红尘,真得当了道士。 没想到他开了情窦之后,是这么个没出息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你娘的意思是,等她到了以后,会带着她参加一些京城的宴会。正好昌怡公主,下个月就要为奚屿安庆功,不若到时候去露个面,见见世面。” 晏崇钧的表情一滞。 公主的宴会,戚氏的女眷肯定要去,到时候若是对佩娘发难,可如何是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回京待嫁 一念及此,晏崇钧便觉得额角突突地跳。 公主的宴会虽好,却也太跌宕了,回回都要出意外。真正的“薛鸣佩”,便是在昌怡公主的画舫宴上落水而亡的。 这一次,不知怎么的,他也隐隐生出不安的感觉。 修道多年,晏崇钧知道自己有时候莫名生出的强烈预感,总是每每应验,尤其是不好的。 到底还是把娘的打算劝住了。 “娘,何必呢,佩娘上京路途劳累,又得为婚事筹备,这个时候抛头露面,去赴贵人们的宴,岂不是太为难人了?还不如给她时间,好好习惯在京城的生活。” “再者,儿和她定了亲。正礼之前,咱们侯府的人,最好还是不要和她见面,才合规矩。” 老侯夫人:“……” 成亲之前,婚嫁双方避嫌的规矩,以前确实是有的。只是在成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说这繁文缛节,不必恪守,甚至率先破了,大婚之前就忍不住去见太子妃,还被武帝打了一顿。 等到成帝登基之后,上行下效之下,这规矩慢慢地便动摇了。到了如今年月,多的是未来婆母带着准儿媳见人的例子。 她提出来,不过是见儿子实在疼媳妇,也心疼未来儿媳没经历过这些,想提前带着她,给她撑腰罢了。 没想到,一向恣意的儿子,这个时候却恪守起古礼了? 只怕是另有古怪。 “罢了罢了,我不管你。”老侯夫人“呵”了一声,“只是你既然这么说了,可不要让为娘发现,你忍不住偷偷去见她,打自己的脸!” “……” 晏崇钧后知后觉,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 几日后,郑子佩果然抵达了京城。 她坐在车里,崔扶山打起门帘,厚重高耸的京城外城墙便映入了眼帘。 城墙上石下砖,足有三丈之高,五丈之阔。城楼中央刻着的“梁京”二字,遒劲奇崛,铁画银钩,两百年风雨中不减雄浑。 望着梁京城门,她心中感慨万千。 当日置身在此,只觉得京城繁华万千,却犹如牢笼,步履维艰。哪里想到这才不到两年,她竟然回来了。 此时此刻,卸去所有负担,再看这座城池,所见所感,都已经全然不同。 郑子衿早早地派人来迎,立刻把二小姐一行接回来郑宅。 这座京城里的宅子,郑子佩此前不知道来了多少回,确实第一次以郑家人的身份踏入。 比起两年前,倒是又多了许多不同。大哥移栽了许多花植,都是按照溧州老宅时候布置的,给她安排的院子,也和当年闺房如出一辙。 “佩娘!” 郑子衿在铺子中,一听管事汇报,便抛下了生意,赶回家里来。 兄妹二人团聚,一边享用家宴,一边分享这段时间礼彼此那边发生的事情。 新年之后,郑子衿便回京了。郑子佩和晏崇钧回了邝州,以郑氏的名义收购了严氏的匡平盐场,打点好培元堂和桂宽粮铺的转手事宜。 而这半年里,戚韫竟然还派人联系了他们。 只不过,联系单不是郑子佩和晏崇钧,而是邢刺史。 戚韫手底下的人,把失踪蹿逃许久的严贡熙,和他的供词送到了州府衙门里。有了这个,私盐案很快彻底了结。 其间又牵涉了多少和京中势力有关的风云,郑子佩全然不知,只是见晏崇钧从京城那里收到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的情绪也越来越肃然慎重。 好在除了公事之外,戚韫没有派人再骚扰她。 大抵是知道了广陵侯府提亲的事情,彻底死心了吧。 也因此,如今再回到京城,郑子佩轻松坦然。 “娘已经找了蜀地最好的绣娘,定制你的嫁衣。”酒过半酣,郑子衿放下杯子,望着妹妹,目光温柔又怅然,“还有书眠,也说她会为你的头面亲自操刀,让你做最美的新娘子!” 终于把佩娘真正找回来了,可是却这么快,就又要把她送走。 郑子衿有心埋怨晏崇钧,却也知道这想法太苛刻。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圣旨赐婚都下来了,每分每寸都四角齐全,成亲也是水到渠成。 “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郑子佩揽着他的胳膊道,“我只是出嫁而已,难道成亲之后,就不是郑家人,就不是你妹妹了吗?以后同在京中,我想什么时候来见爹娘和哥哥,不都是仅仅几刻钟的事情?” 郑子衿摸了摸她的头:“这倒也是。若是他待你不好,你连东西都不必收拾,让扶山飞过来说一声,哥哥就去接你。” 郑子佩“噗嗤”一声笑了。 休息了两天,却有一人上门而来。 门房通报道:“那人说自己是大夫,是应广陵侯之求而来的!” 郑子衿忙道:“快快请进来!” 郑子佩心下一动。 晏崇钧之前说过,京城好大夫多,到时候为她延请到郑府,若是成便治,若是不成,也看看可有其他毛病,及早调养。 只是她那毛病,不曾告诉兄长,因此只说是普通的问诊。 等到那大夫进了正堂,郑子衿却大惊失色。 竟然是辛夷大夫! 他记得,这位女神医,可是救治过“薛鸣佩”几次的。这一把脉,不就能辨认出来妹妹是“薛鸣佩”了吗? 若是消息泄露出去,可如何是好? 没想到辛夷看到郑子佩,也毫无惊讶,只是挑了挑眉:“侯爷让小医看的,就是这位小姐吧?” 郑子佩和她对视了好一会儿,二人皆是目光澄明。 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像是有许多都在不言里。 “劳烦大夫了。”郑子佩伸出手来。 晏崇钧和辛夷大夫应该算熟识,并且信任她的为人和医术,否则不会让这位故人上门为她诊治。 说起来,她和这位女神医虽然一直没有相交为友,倒是十分得有缘。从一开始就是她救下自己的性命,让她新生,之后几次,无论是对她,对大哥,还是对娘,大恩大德皆是难以言表。 辛夷把了一会儿脉,“咦”了一声,将她上下看了几眼:“我有些话,要单独问小姐。” 郑子衿着急,莫不是佩娘身上有什么不妥吗? “我是她兄长,有什么事情辛夷大夫直言就好。” “就是兄长,也是男女有别。”辛夷斜了他一眼,“郑东家别聒噪。” “没事的大哥,大夫应当只是问我些私房话。” 郑子佩领着辛夷去了自己闺房。 进了房间,便见她抱起双臂,审视着她: “故人远别重逢,郑小姐现在看上去比以前安乐自在许多了。喜事将近,还未恭喜你。” 第二百五十章 一丝希望 “辛夷大夫。”郑子佩对她行了一礼,“从前承蒙辛夷大夫妙手,还未正式答谢。” “这些虚礼就不必了,收了银子,尽力医治。我不过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辛夷摆摆手。 “看上去,辛夷大夫并不惊讶?”郑子佩顿了顿,“莫非是侯爷已经告诉您了?” “侯爷什么也没说,他都愿意向皇帝求娶你,又怎么会舍得让你担风险,告诉任何一个外人,这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呢?”辛夷道,“我是自己猜出来的。” 这回轮到郑子佩讶然了:“什么时候?” “挺早的,大概是给郑夫人治病的时候。我行医多年,走南闯北,见过许多稀奇事,所以做此猜测。” 辛夷往里面走了走。 “放心,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现在有更重要的——你把衣裳脱光了,躺在床上,我看看。” “……” 虽然同是女子,骤然被这么要求,郑子佩还是有些难为情,但也知道轻重,按照她说的做了,又低声说了之前服药的事。 辛夷听完,倒吸一口凉气,眉宇间浮现一丝怒意。 “这个混账!他竟然打着我的名义骗你,做下这种不得好死的恶毒事?” 女大夫气得双手叉腰,来来回回地走,火冒三丈。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大哥当年居然还说他生性乖巧和善,这得多瞎的眼睛,才能看出来这两个词儿?” 低声骂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解气,灌了好几杯茶水下去,才冷冷道:“幸亏当初我没答应他,为戚府做事。六族之人真不是东西!” 很好,她记下了。左右之前他大哥的恩,她也报得差不多了。以后戚韫再想求她做什么,想都别想! “当日的方子,你还记得吗?” “我留了一份,在这里。” 辛夷将方子看了,细细询问,又将她的身子上下检查一番。忙活了许久,眉头依旧紧蹙。 看到她的表情,郑子佩心下黯然,勉强道:“没关系,辛夷大夫,我寻医许久,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了结果。您不必为难。” “……确实很是棘手。你这身子本就不易生养,又几次落水。”辛夷道,“除了之前以外,这两年内,你是不是又长期浸了冷水?” 郑子佩赧然,坦诚了在邝州的时候潜入水寨的经历。 辛夷几乎又要暴跳如雷,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才闷声道: “好在你这几年知道保养,还每日练武,强身健体。那个之前照顾你的大夫,医术也很是不错,他给你用的是西域的方子吧?” “正是!” “嗯,因此,虽然棘手,但是倒是给了我一二点拨。你这身子寻常方子已是无用,若是强行,只怕更伤你的真水和气血。倒不如用西域那边的法子,徐徐图之。” “只是先说清楚,我于西域医术尚不算精通,这两年四处奔走,还在研习。因此你这身子想要再孕,我连十中一二的把握都没有。至于其他地方的不足,倒是可以养起来。” 郑子佩听完,道:“我明白了,还是多谢你。只要有一丝希望,我还是不想放弃,以后就继续麻烦辛夷大夫了。若有为难之处,尽请开口。” “好说,自然有侯爷还这个人情,你不必觉得麻烦我。况且我本就觉得自己本事有限,想研习西域医术。” “还有一事,这件事情我家里人并不知晓,请辛夷大夫一会儿帮我遮掩。” 辛夷笑了笑:“你对侯爷倒是真挚。” 一般女娘得了不能生育的病症,最先想瞒的人,怕不就是夫家。郑子佩还没有正式嫁给广陵侯,这病症连家里人都瞒了,却没有瞒侯爷,可见他们二人的感情。 说起来,自己还算是他们俩最初的月老呢。 “等到了正期,欢迎我来讨一杯喜酒吧?” “当然,即便您不说,这帖子也是一定会送到济仁堂的。” 送走了辛夷,郑子佩愈发觉得浑身轻松,惬意非常。 之后,她便在京中安心待嫁起来。 侯府和郑家已经根据双方八字,择定了吉日,约好的正期是明年的二月十二,距离现下也不过短短五个月了。 想着日后,她的思绪渐沉,拿着针线的手也停了下来。 女红这东西,她从小学得就不好,只是勉强会而已。比起针线,她更喜欢把算盘抱进怀里。可是如今,头一回等待这样的大事情,即便知道万事家里和他都筹备好了,还是有些惶然。 倒是自主拿起针线,反而莫名沉心静气了。 仿佛凌乱的心情,也像手里的线,被一条条理好,隐入丝绸里,穿针绣成整齐的脉络。哪怕图案不好看,针脚也不密,心也是踏实的。 也不知道他现下在做些什么。 前儿扶山去侯府回来的时候,便说他似乎睡得不好,眼下都是乌青。 他刚去户部任职,恐怕还不适应。那个上官徐弼,还因为巡盐的事情和他有了妨碍,还不趁机给他小鞋穿吗? 再者,朝廷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她虽然不懂,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从其他方面也看得出来,近来朝廷的不安稳。 皇帝大抵是吃到了盐政的甜头,见今年各地的税收增加了好几成,便大手大脚起来。 还有那位宠冠后宫的夏娘娘,听说皇帝给她修建宫殿,内墙都是用最上等的宝石磨成的粉粒刷就而成,南海的珊瑚,北川的珍珠,满室霞光,如同晩夏流霞不息。也不知道劳了多少民,伤了多少财。 …… 这种境地下,他只怕还有的忙。 明明以前最清闲自在的一个人,如今为了担负起家族的担子,却要在朝廷蝇营狗苟,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这样想着,她的眼神慢慢痴了。良久喟叹一声,忍不住摸了摸腰间那枚玉佩。 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莫非是侯府规矩严,要一直等到五个月之后吗? 从前看戏文里说长相思,催心肝,她还不以为意。如今切身体会到了,才明白并不是妄谈。个中滋味,欢喜担忧惊惧彷徨,生生煎熬在了一处,竟是搅得人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天气慢慢冷了,这一日,好久没有出门的郑子佩,实在是憋不住,便带着崔扶山出门逛逛,给家里置办些东西,再去看望萧书眠。 谁知正走在街上,却听见一叠声的唱喏:“避让!” 巡逻的禁卫们立刻将百姓们疏散,往周围赶,空出来一条宽敞的路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当众赠衣 郑子佩心中讶然,连忙拉着崔扶山避让。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大人,居然这样气焰盛大。此前她在京中的两年,也没看到有人如此。 难道是宗室王孙出行吗? 却见迎面一大群人骑马而来,两列都是一色的赤色宝驹,个头竟然全然一样大小,列队护卫们尽是肃然挺拔,不发齐整,几十人如一人。 被他们拱卫在中间领头的人,穿着朱红色的劲装锦袍,仿佛把天都映亮了几分。 百姓们早已经被禁卫们赶去两侧,却被这氛围所慑,连窃窃私语也不敢。 偏偏郑子佩这边的路人众多,买的东西也多,她身边那郑子衿刚给她买的小丫鬟碧云,今年才十五岁,生性胆小,见到大人这架势,还以为要出什么事,脚软之下竟然跌坐在地上,手里东西散落了一地。 禁军看到了,也是满脸焦急,怒意上来,就要硬把那小丫头踹开。 郑子佩连忙去拉碧云。 不等再动作,抬首之时,那群人马却已经到了面前。 “谁人竟敢在此拦路!” 只听得一道鞭声,伴随着呵斥就要往碧云身上落下。 “——住手。” 又一道声音却响了起来,险险制止了。 这是…… 郑子佩如蒙雷击。 她护住碧云,提眸对上了对方。 他骑在一匹红鬃烈马上,阴影随之笼罩过去,眼中锋芒犹如利剑出鞘,却蕴沉着更多让人看不懂的意味,胸前乐晕锦的回纹金华隐隐,显贵至极。 “不可惊扰了百姓。” “是!” 禁军守卫双股战战,一下子跪下来:“戚……戚大人。” 谁不知道,自从戚相称病之后,整个戚氏真正的话事人,便是这位二公子。听说他在启州立下大功,才两年的时间,就又被陛下调回中枢,从正四品的刺史,越级提拔入了凤阁。官职还在其次,谁不知道以他的身份权势,和皇帝器重,虽未担右相之位,却已有右相之实。 隐隐已经成了御前的第一人。 郑子佩偏过头去,避开他目似毫锥的凝视,行了一礼。 “小女子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言罢,便要退下。 “且慢。” 她浑身一震。 崔扶山见状几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护住郑子佩。 戚韫垂下眼睛,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脸,眉目淡然,像是打量什么陌生人,千情百绪只隐在眼底,不露声色。 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看到周围百姓和禁军们的表情都怪异起来,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走。” 良久,却勒紧缰绳,口中轻叱,骑着那马离开了,身后的护卫们犹如影子,无声地跟了上去,踏踏马蹄溅开了满地扬尘。 直到那群人彻底离开了视线,郑子佩高高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神情恍惚之下,已经是满身冷汗。 不,不会的,陛下已经赐婚了,戚韫还能再做什么? 他不敢,他不能。 不多时,禁军将百姓们都疏散了,百姓们一边打量着她一边离去,崔扶山扶着她低声道:“姐姐,我们快些回去吧,我去叫马车过来。” “好。” 碧云也擦干净眼泪,不迭地道歉道谢。 就在这个时候,却又听到了惊雷一般的马蹄声,见一骑烈马又折了回来,冲到她的面前。马上的人一把勒住停下,对她拱手一礼。 郑子佩认出来,那是戚韫的心腹防风。 防风俯视着她,目光复杂,将一件貂绒的披风抛了下来。 “我们公子转告侯夫人,天气凉了,梁京不比溧州和暖,出行须得注意。” 郑子佩接了满怀的柔软毛绒,连忙道:“多谢关心,不过小女子不缺衣物,婚期将近,更不敢受外男之礼,恐惹人非议,还请大人收回。” 防风不耐烦道:“给你你就收!我们公子送东西,还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不等郑子佩回应,他便立刻驱驰离开。 飞尘溅开,扑了郑子佩满脸,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连忙挥散。 碧云看得心惊肉跳,低声道:“小姐,那位大人为何要送您衣物啊?” 而且竟然知道小姐不日要就要做侯夫人,莫非是侯爷的朋友吗? 这貂绒披风做工非凡,即便是在富贵逼人,好东西云集的郑家,也没见过这样好的料子,一看就不是光靠银子就能买到的东西。 碧云望着自家小姐珠玉似的侧脸,心里直突突。 崔扶山“哼”了一声:“姐姐,别理那疯子!” “……” 郑子佩缄默了一会儿,把那披风给了崔扶山:“回去吧,一会儿你把这个送去侯府。” “是。”崔扶山犹豫了一下,“可是,侯爷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郑子佩低声一叹:“他这样有恃无恐,明目张胆,在闹市派亲信相赠,阿钧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顿了顿:“从今日起,我不再出郑家一步。” “……好。”崔扶山应了,心里生气。 为了安稳待嫁,姐姐从回京之后就没出过门,谁知道一回来就遇上那太岁,真是晦气。 戚府。 从宫里复命再回来后,大夫人设立家宴,庆贺戚韫升迁. “来来来,都喝酒!自家人随意一些。” 大夫人看到儿子成才,扛起了家族,自然是高兴的。可没想到,在座几房除了自己之外,竟然都低着头,甚至不敢看戚韫一眼,噤若寒蝉。 这是为何? 戚韫官袍还没有脱下来,坦然地坐在主座,望着一言不发的叔婶兄弟们,似笑非笑。 良久才举杯道:“多谢诸位为韫庆贺。” 一饮而尽。 “大家自行吃吧,韫去看看祖父。” 说罢便直接起身离开,似乎懒得和他们打交道。 一直正襟危坐的戚燎,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神情恍惚。 自从二哥接管了族里的事情之后,便冷血无情,手段毒辣惊心,连自家人都不放过。族中有不少长辈,一向信重祖父,不服二哥,见祖父已经养病半年,还不出面,便几次阴阳怪气,阻拦妨碍二哥。 听说这一次处理完启州的事情回来后,二哥竟然就将那几位长辈的子侄,做出的不肖之事挖了出来,甚至罗织夸大。 然后让大理寺,给他们尽皆判了死刑。 那长辈没想到戚韫为了揽权竟然如此,被活生生气死了。 消息传到了这里,二哥竟然还是面不改色,恍若无事。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权势如刀 戚燎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二哥变成了这样。 虽然他一向惧怕又讨厌戚韫,可多半是因为戚韫对他们兄弟格外严厉的缘故。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把冷血嗜杀的刀子,对准了族中的人。 今日,他能这样干净利落,不留余地地杀了族伯族兄们,明日,他有半分不满,是不是也能杀了自己这个亲堂弟? 冬日,又快来了。 戚韫走在自己府中的院子,感受着沁骨的寒意,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素月分辉。只觉得眼前的景色,陌生得像是他从来没有来过似的。 就像戚家这些人,上上下下,看自己的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但是这样的感觉,似乎并不坏。 他闭上眼睛,竟然笑了。 “主子。” 广白幽幽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怎么了?” “今晨,太医又入宫去了皇帝的寝宫。” 戚韫眯起眼睛:“这是这个月第五次了吧?” “是。” 自从国库丰盈了起来,绍永帝便愈发肆无忌惮地享受起来。再加上后宫里那夏贵妃,颇晓魅惑之术,竟让皇帝夜夜在她宫里流连。 皇帝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样下去迟早被掏空了不可。 戚韫听着听着,却笑了。 “让秦太医,好生照料陛下的身体。” “是。” “黔西那边的人都找到了吗?” “主子放心。” 广白低声汇报了几件事情,领命而去。 在素月分辉又站了一会儿,戚韫转身离开,不再留恋。 时也,势也,命也,人都是会变的,有的变化是被迫为之,有的变化是主动进发。无论什么时候,主动的人总能多一份机会。 他绝不后悔,绝不回头。 到了戚慎休养的别院,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院外的守卫们看到他来了,一一行礼。 阵势不像是照顾保护长辈,倒是像幽禁。 “祖父今日如何?” “相爷睡了四个多时辰,又让人扶着慢走了一个时辰。” 戚韫应了一声,推门进去。 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这里已经是门可罗雀。 祖父刚病的时候,每天都会有人前来看望,络绎不绝。无论是府里的各房各支的晚辈,还是自己都门生,又或者是朝臣显贵。即便戚慎派人婉拒了,却还是不断有流水似的礼物送进他的院子里。 可现在,一个月里,都不见得有几个人来踏足其间。 权力是个好东西啊。 有了这个,你就是众星拱的那轮月,万绿中的一点红,就是人人簇拥,争相谄媚的右相阁老。可是没了,你就只是个退位让贤、卧病在床的老人。 人们只会借着看望右相的名义,来拜访他这个二公子。 戚慎听到了脚步声,便知道是谁来了,眼睛也没有睁。 “祖父。”戚韫一丝不苟地行了礼,一如既往地恭敬,“天气冷了,孙儿已经让人添了炭火,是少府送来的,比府中之前用的更好些。” 沉默良久,戚慎才道:“邱秉之被陛下申饬了?” “是。”戚韫悠然道,“左相大人真是一片忠心,可惜忠言逆耳,几次上书劝诫陛下不可铺张浪费,又贬斥夏妃惑主,还让鸾台的人,驳回了陛下提拔夏家人的旨意。陛下当然恼怒。” 戚慎冷冷一笑:“这里面,你做了不少手笔吧?” 邱秉之虽然刚强直谏,可是杨甫忱却是个圆滑的。年初的时候邱秉之还甚得帝心,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被几次斥责,皇帝甚至当众下他的脸,若说里面没有自己这个好孙儿的推波助澜,他是不信的。 “邱秉之求仁得仁,孙儿不过是助他做个忠臣罢了。” 戚韫惬意地坐到了戚慎的榻边。 “祖父,既然信任孙儿,把一应事宜都交给了我,就该放下心来,好生修养,不要再为朝中这些事劳心费力才对。” 戚慎的声音苍老了许多。 “阿韫,即使到现在,你也是祖孙唯一信重的继承人。可是你太年轻,太急躁了,有些事情怎能做得这样绝呢?” 朝廷设凤阁鸾台,便是互相牵制,也互相辅佐。他虽然和邱秉之多次政见不合,但同朝为官作宰这么多年,深知他的脾性和名望。阿韫为了及早揽权,竟然用这些手段…… 且不说违背了六族之义,这种手段岂能长久?以邱秉之在大江南北,尤其是士子们心里的地位,迟早会造成反噬。 “阿韫啊,祖父的这一切,迟早都是要交给你的。”良久,戚慎重重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大哥走了,你那俩个弟弟什么德性,你也清楚。祖父苦心孤诣,不都是为了你?有我铺路……咳咳咳咳,你迟早会坐上这个位置,甚至走得更高。又何必……何必这般急功近利呢?” 他竟然还敢提大哥。 戚韫静静望着他,像是看什么陌生人。 仿佛那个外严内慈的祖父,从未出现过。 “祖父,我不能不急。” 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如果按照他的意愿,一步一步走,还不是做祖父的傀儡,祖父的棋子吗? “二十年——不,十年!”戚慎急促地喘息着,“只要十年啊!” 邱秉之可以把杨甫忱这个弟子,这么快培养成鸾台的中流砥柱,他也可以。只是欲速则不达,无论如何,这条路也得有十年打磨,才能走得更加稳健。 “十年?”戚韫笑了一声,“我等不了了,祖父。” 他笑得有些凄然,喃喃道: “祖父,还有不到四个月,她就要嫁人了。” “晏崇钧算什么东西?广陵侯府算什么的东西?她竟然就这么舍弃了我。” 戚慎的目光一凝,手指颤抖地指了指他。 “你——你——” “祖父,其实您早就知道,她没有死吧。” “从一开始,帮着她骗我的人里面,就有一个您。否则您何必那么急着去禀告皇帝她的死讯呢?” “她给了您什么作为交换?薛家的遗物里,都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让您连我都可以舍弃背叛呢?” 戚慎终于彻底变了脸色,意欲起身,却被戚韫按了下来。 他的眼睛犹如古井深潭,声音从一摊死水里飘起来。 “为了瞒住大哥真正的死因,您这么多年以来,一定很辛苦吧?”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天灾人祸 戚慎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说什么——你——你——” 因为情绪激烈,他浑身颤抖起来,几乎蜷缩成一团。 “祖父莫要动气,小心坏了身子。”戚韫温和关切地给他顺气,“没关系,韫都明白,您也是无可奈何啊,在家族面前,舍弃一个不中用的孙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连自己最宠爱的亲女儿都可以当棋子。 “所以我此番,以儆效尤,杀了旁支的那些蠹虫,也不过是效仿祖父您罢了。” 戚慎几乎说不出话来,死死盯着他。 “毕竟我是您一手教养大的,自然也最像您。”戚韫微微一笑,“当日管氏在骆城没做完的事情,祖父是不是一直觉得很可惜?” 他知道了。 戚慎凝视着孙儿漆黑的眼底。 良久,一把微弱的声音才从断断续续的咳喘里响起。 “……当日——咳咳咳——当日我便不同意此举,只是知道的时候,为时晚矣!” 戚韫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大哥呢?” “以他的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知道真相之后,定然会公诸于众。”戚韫闭上眼睛,“而明璋太子和楚伯卿,绝不会放弃这个分化六族的好机会。阿韫,祖父当日的痛苦,难道比你少半分吗? 可是——可是你大哥他实在是太犟了啊!” “舍了一个他,才能护住戚氏一脉。” 戚韫低下头去。 “您这么多年,对我如此关切,步步扶持,是因为对大哥的愧疚吧?” “您冒险保住姑母和鸣佩,也不过是为了找到那个遗物,毁了它。” “痴儿——痴儿!”戚慎死死篐住他的双肩,怒目圆睁。 “祖父器重你,栽培你,当然是因为你值得。你有天资,有胆识,有决断,没有妇人之仁,和阿韬决然不同!那个不成器的,背叛戚氏,投向明璋太子,吾有何可惜,有何愧疚!” 戚韫低低地笑了出来。 “祖父,大哥从来没有投向明璋太子,他投向的,永远是自己的本心。” 当年言笑晏晏,犹在耳边。 祖父拿着一本书,听着大哥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狠狠往他屁股一踹。他便顺势一扑,滚到幼弟怀中,差点没把戚韫的脖子给勒断了。 “阿韫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嫌弃地将大哥脑袋一薅,望着气急败坏的祖父,将真正释义一一道来。 “欸嘿,还是阿韫厉害,不愧是我弟弟!” 还记得他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戚韫过来看他收拾东西。 “以后你在家,要好好照顾爹娘和阿冉,知道吗?” “知道了。” “嗯嗯,等大哥回来了,给你们带礼物。”戚韬将他的脸往两边一拉,“弟弟要什么?娘列了几张单子,我都看不到边了,你可得说点轻便的东西,否则非累死我不可!” 戚韫将他不老实的手甩开:“要你什么礼物,你早点回来,免得娘担心。” “好好好……” 正在收拾东西,却有几本书册,被这毛手毛脚,只长个头的大哥给掉到了地上,带动的其他物事也全都倒塌。 戚韬发出一声惨叫。 他无奈地蹲起来帮大哥收拾,无意中却翻开了其中一本册子。 却见那是一本自己不曾看过的集注,出自南府大儒的手笔,出了名的晦涩难懂。可是大哥不仅看了,从头到尾,书册之上竟然还遍布了密密麻麻的标注。 字迹俊逸中凛冽,意态慷慨,字字句句,鞭辟入里,竟然让戚韫看得出神。 戚韬眉心一跳,将书册一把夺来。 “好了好了,我这里乱,你小心点别绊倒了,出去玩吧,大哥自己来。” 戚韫静静望着他:“大哥为何要藏拙?” “什么藏拙不藏拙的?大哥本来就不喜欢读书,更喜欢打仗。只可惜老国公不识英才,不肯收我。”戚韬又把他脑袋一摸,往外推,“好了好了,外面有你爱吃的点心——不许和别人说这个事儿啊!” “……” 戚韫快步走出去,离开的时候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大哥,才发现他捧着那书册,眉头蹙起,双目之中是他读不懂的惆怅。 总是嬉皮笑脸,戏谑恣意的儿郎,好像都把一腔热忱,满怀愁绪,都藏在了嬉笑怒骂的外表之下了。连最亲近的家人,也没能勘透他灵魂里,最沉重的那部分。 年少的戚韫不懂,只是觉得,大哥明明表情淡淡,却痛苦至极。 等到大哥走了,他的侍女却送来一个包裹,里面包着那本书,和大哥的信。 信的结尾写着一句: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 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与君共勉。” 那一瞬,少年人福至心灵,玄妙地理解了大哥的一切。 身在六族,有太多无可奈何,他不愿意做家族的棋子,走一条他本该走的路途,像祖父,像叔祖父,像万千戚氏先辈一样,宁愿让祖父失望放弃。 走出戚府大门,他不是去做梁京中人人鄙夷的山野芝麻官,不是成为六族眼中无能无用被家族放弃的草包,而是如鱼入汪洋,鹰击九天。 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 却不知道此行前去,也是奔向了一条不归的末路。 绍永二年,骆城爆发时疫,这疫病十分古怪,即便朝廷立刻云集天下名医,研制解法,可还是没有立刻控制住。 此事和戚韬原本毫无关系,可是他却不肯听劝退避,以身涉险,联合神医辛夷,去追查真相。而身为六族之人多年的敏锐,让他意识到,这里面和朝廷竟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果断让其他人住手,自己深入城中…… 而后,不等戚韬出来,朝廷焚烧骆城的旨意便下来了。 戚韬和骆城其他十万人一起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却无人知道,在戚韬入城之前,曾经秘密将一封密函寄往了薛府,他的姑父薛述之的手里。 两年之后,明璋太子自戕,东宫血案,而后没多久,薛述之也被冠以太子党余孽的罪名,被口诛笔伐,薛家满门抄斩。 唯有那份文书,遍寻不见。 直到绍永十二年,还是丹王的温祈追溯明璋旧案,发现了端倪。 戚韫和温盈互相交换筹码,假借婚事作为联盟,于次年前往黄州查案的时候,经过了骆城遗址,才挖掘出这个背掩埋十年的真相。 骆城时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第二百五十四章 十万性命 此事说来渊源甚长。 昌帝晚年病入膏肓,沉疴难愈,几乎不能言语起身,致使朝政为管后一手把持。 之后昌帝薨逝,管太后把年幼的绍永帝送上皇位,将之视为傀儡。幼帝一举一动,皆在管太后眼色之下才能行事。以至于绍永帝到十二岁,连坐卧起居,都不敢擅自做主,惶惶然不知天日。 而后,谢家长子谢伯潜将嫡妹谢莞送入宫中,拨乱反正,又联合郑国公的东靖军,里应外合,终于灭管后,屠奸佞,清君侧,把滔天权柄归还给了绍永帝。 只可惜,鲜有人知,皇帝在管后手中的那些年,日日被灌下了密毒。 那毒物源自西南彝州之地,蛮族蛊物,乍然服用影响不大。但日久天长可以慢慢惑人神智,让人头痛欲裂,暴躁易怒,脉象却与常人无益。 只是这毒不仅制造繁琐,造价十分昂贵,其中许多用料还是可遇而不可求。也因此,管后用的也有限,才让皇帝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露出端倪。 但从小服侍绍永帝的太医,临终前却留下密信,言说皇帝体内余毒未清,年轻的时候尚能抵制,等到年纪上去了,就会旧毒复发,且加倍汹涌。皇帝必然会日渐暴戾,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管后虽然伏诛,但管氏子弟仍有存息。有人保存了太后宫里流传出来的剩余密毒,加以研制,想将之炮制出来,诱发皇帝体内的蛊毒。甚至做到当年太后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情——操控皇帝的神志。 而这些人研制蛊毒的地方,就是骆城。 不知其数的奴隶,男女老少,被秘密送到了这个表面看上去淳朴的小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了实验品。 管氏的势力有限,即便小心翼翼几载,这动静终究还是落到了其余五族的眼中。 六族之间互相倾轧竞争,若是在一般年月,这件事情暴露出来,少不得要让管氏彻底葬身,让六族变成“五族”。 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明璋变法来势汹汹,新党势必不给六族活路。有了这个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危在旦夕的关节,向来不和的六族,也被迫拧成一股绳。 若是明璋太子的人,也发现骆城的事情,定然会以此为突破口,推进新法,将六族一网打尽。 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用骆城给明璋太子铺开一条死路。 于是,六族一边在朝堂上煽风点火,让皇帝和太子之间的隔阂渐深,一边将祸水东引。 终于有一天,失控的蛊毒作用在动物腐尸中,又流入泉水井水,诱发了时疫。 许多人都知道,明璋太子自戕明志,是因为被告发谋逆,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背上“谋逆”之罪的。 只因为皇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沉疴顽痼,这个致命的要害。 所以隐瞒了当年,明璋太子涉嫌研制蛊毒谋害自己的事情。 也因此,无人可以再为明璋太子昭雪。 所有的证据,都被皇帝亲自下旨,和骆城十万人,付之一炬了。 为了江山稳固,他甚至不能多言一句,面临父君的彻底失望不信,面临新党的步步深渊,只能血染东宫,无声地呐喊: “儿臣冤啊!” 这才是明璋之案的真相。 也是绍永帝一面封禁东宫,不许任何人提起,一面怀念他痛惜他的原因。 时过境迁,皇帝未尝不知道温昭是被冤的,还是自己活活逼死了这个最出色的继承人,但他宁肯把罪孽,都推在六族和新党上。 若不是新党好大喜功,太子怎么会被他们煽动着变法,和六族彻底撕破脸?若不是六族奸诈又权势滔天,朕又何至于被迫妥协? 戚韫耗时近乎一年,又亲自进入骆城,还严刑拷打了涉及此事的所有残存之人,终于捋清楚了前因后果。 温盈确实做到了她的承诺,让他知道了大哥死亡的真相。 可是,站在素月分辉中,他却恍然地想,他还不如不知道。 “骆城十万余人啊……” 戚韫低低地笑了起来。 “祖父,那不是猪狗牛羊,那是十万条性命。” 他的大哥,也不过是其中区区一条而已。 甚至因为知道得更多,而死得更彻底。 “如果在管氏刚刚暴露的时候,朝廷就出手制止,如果六族没有因为私心而替管氏隐瞒,那些人就都不会死了。” “我知道,当年替管氏遮掩的命令,并不是祖父所为,而是您的叔叔。可是之后时疫爆发,默许大哥死在骆城的,是你。” 冷风呼啸地灌入窗中,窗木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音。 戚慎垂着头,那一瞬间,他似乎苍老了很多。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 “你说得都不错,是我。” “但是,我绝不后悔。” 戚慎抬起头来:“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教育好你的大哥,以至于他长成了一个不孝不悌,空有一腔热血却没脑子的莽夫!” “若不是他在入城之前,给了薛述之那封信,又怎么会给薛家埋下祸根?招致满门被屠的后果?” “说起来,他也好,薛述之也罢,竟然还没有鸣佩一个女娃娃懂得何为识时务。知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就不作天真的幻想,只做该做之事!” “所以她把那文书给了我,我也许诺助她离开,让她在皇帝眼中‘死亡’。” 戚韫冷冷道:“文书何在?” “糊涂话。”戚慎嗤笑一声,“这文书还有何用?为明璋太子平冤?还是覆灭六族?无用,毫无作用!难道皇帝不知道温昭无辜?不痛恨六族棘手? 它的存在,只会让更多人因为皇帝要隐藏秘密,而无辜惨死!” “权势之争,从来都是由果导因,拿着灯笼找幌子罢了!” 若是明璋太子和新党还在,自可以拿着这个幌子,用变法和科举诸多手段,去索六族的命,可惜为时晚矣。也正因如此,薛述之把文书留下来,也只是让女儿交给戚慎换人情保命,从未想过靠这个,就奈六族如何。 戚韫猛然站了起来,拱手一礼。 “韫,受教了。” 他一步一步走出了房间,再不看祖父一眼。 第二百五十五章 澹州灾情 京城的风雪渐盛,广陵侯府也因越来越近的婚事,而愈发忙碌,就连才十三岁的二公子,也为了兄长的大婚而忙得脚不沾地,给爹娘分忧。 这一日,国子监不用上课,晏临章坐在书房里,按照大哥的吩咐写烫金的婚帖,却见大哥迟迟不来。 一直等了快半个时辰,手里的帖子全都写完了,才听到门口的人声。 “大哥,您怎么现在才回来?” 晏崇钧脱下外袍给下人,驱散了寒气,将弟弟的脑袋一薅。 “没什么,户部的大人议事,一直说到了现在,故而迟了。你都写好了?我看看。” 晏临章注视着他的脸,只见大哥眼下一片乌青,脸上不掩疲惫。那是一种从内到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深切倦怠。 即便知道大哥入了户部后,便十分劳累,却也难得看到他这副模样。 “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怕晏崇钧敷衍,他又急切道:“您别想糊弄我,这些事日国子监的大人们,也是天天长吁短叹的!我也听说过一些。大哥,我已经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也该为侯府和大哥您分担。” 晏崇钧望着弟弟懂事的脸,才觉出宽慰。 是啊,一直觉得阿章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小不点,一转眼他也成大孩子了。眼下朝堂局势诡谲,偌大的侯府他独木难支,也是时候该把弟弟培养起来,才不负他这么多年来的勤奋读书习武和热忱之心。 “前些日子,西边快马加鞭来的消息,说是澹州饥荒甚为严重。都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了,遍地饿殍,州府却瞒得滴水不漏,直到人死得太多,甚至出现了暴乱,实在瞒不下去,朝堂才得到消息。” 晏临章闻言也是十分惊讶。 “暴乱?” “是啊,官府的救济粮迟迟发不下来,甚至为了隐瞒灾情置人命于无物,老百姓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澹州民情分外激奋,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平息下来。” 难怪大哥这段时间如此疲惫。 “天气异常,西原大片地区都久旱无雨,如今又出现民乱,偏偏没有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的州官。” 晏崇钧想到今日凤阁鸾台议事,户部人人推诿的模样,就觉得心灰意懒。 “大哥,那皇上怎么说?” 晏崇钧冷笑一声。 皇上? 皇上忙着建什么观霞台哄美人开心呢。听说就因为夏贵妃闺名里有一个“霞”字,皇帝便要登天为爱妃采下天边云霞了。 真有闲情逸致啊。也不管是不是劳民伤财,国库能否有余力支撑他这么霍霍。 而且,之前隐隐听到邱相说,陛下这段时间的身体似乎不好,屡屡传召太医署,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沉湎酒色的缘故。 晏临章道:“澹州干旱,但东陵之地今年却是丰收,若是以东陵之力,未免不能救澹州难民。 就只是这暴乱棘手,需得及早镇压,否则只怕会有有心之人,借着旱情图谋不轨,煽动民众对朝堂的不满,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说得不错,凤阁急召兵部也是为此。” 只是这件事难就难在,其中的度不好掌握,怎么又能镇压住暴乱,又不至于彻底失去民心呢? “不过,这些都并非兄长责任所在,还请保重身子。就算不为了章,也当为嫂嫂考量。”晏临章认真道,“今晨郑府又派人来给送东西和书信了。” 他说得认真,并无戏谑之意,反而让晏崇钧更加不好意思。 “好了,大哥知道了。郑家来的人现在还在吗?” “还在,是那位崔小哥,章让小红招待着,去暖阁吃东西暖暖手,还没走。” 小侯爷一听,立刻放下了重重心事,往暖阁而去,果然见崔扶山坐在客人的座位上,一只手犹豫地抓着点心,问道:“侯爷还没回来吗?” 晏崇钧咳嗽一声,二人立刻露出喜色。 “侯爷,姐姐说,这段时间天气又冷了,您一定要注意保暖,还让我送来了一些药膳方子,可以暖胃醒脾,是以前柳大夫留下来的家传秘方。” 晏崇钧的眉眼温柔下来,从崔扶山的手里接过了那封书信,展开一看,熟悉字迹映入眼帘。 “愿君少愁苦,我亦加餐食。” 他将信笺一字一句看完,感怀珍重,原本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东西,似乎也释然轻松了。 佩娘。 还有两个多月,他就能迎她入府了。 “替我转告佩娘,我一定照办。她近来怎么样?” “还是那样,一直待在府里。”崔扶山忍不住道,“虽然她不说,可是我感觉她都快憋坏了!” 晏崇钧默然:“这段时间,戚家可有什么动静?” 如今戚韫已经从启州回京,还入了凤阁,俨然成了戚氏的代言人,炙手可热。前段时间却当街赠衣,显然是还没有真正放下佩娘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何打算。 “戚府近来守卫甚严,滴水不漏,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出来。但是阖府上下十分紧张肃然,不似平常。” 眼见着就快新年了,戚家却一点都没有迎新年的模样,倒是更像是要哭丧。不过也确实听说,戚韫不留情面地处置了族中人都性命,以至于人人闻之丧胆。 晏崇钧想到这段时间朝廷中的事务,料定戚韫这个节骨眼上比自己还分身乏术,做不了什么,于是继续让人盯好梢不提。 很快,绍永十六年的新年如约而至。 比起去年,皇帝的身子又愈发沉重了几分,以至于新春的百官宴,竟然没有入席到最后,中途便说不胜酒力,让姚九思扶着自己下去了。 只留下太子和启王温禅,代皇帝继续招待百官。 “听闻小侯爷喜事将近,可喜可贺啊。” 太子正在和六部的朝臣们喝酒,走到晏崇钧面前时,忽而将话题一转。 “孤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娘。” 晏崇钧心里打了个突突,双手敬酒,道:“太子殿下挂怀,下官岳家小门小户,不足挂贵齿。” “无论如何,孤先恭祝侯爷新婚燕尔,永结同心。” 一旁的徐弼也捋须笑道:“小侯爷刚立下大功,又得陛下赐婚,真是春风得意,少年人初成家,正是该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啊!” 第二百五十六章 如何选择 这位上官原本一向和晏崇钧不对付,此番却连连敬了他好几杯酒,直喝得小侯爷醺醺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等到好不容易回了座位,他敏锐地察觉到一道投到他身上的目光。 晏崇钧顶着醉意,偏过头一看,只见戚韫坐在凤阁官员的席位之间,正垂眼看他。 此时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正是一等一的欢喜热闹之所,他身处荣华之致之处,却浑身透出寂寥之色。 那目光也是沉静如水的。 二人隔着不知其数的朝臣,无声地对望着,丝毫看不出来,一年前曾经在泥地里互相殴打翻滚的模样。 俄而,戚韫竟然还举起面前的酒盏,隔空敬了他一杯。 晏崇钧不动声色,遥遥回敬。 百官宴慢慢地散了。 沿着宫殿外白玉长阶,晏崇钧随着其他人嗯步伐往宫外走,便听到一声:“晏侯爷。” 回过头一看,竟然是戚韫。 二人虚与委蛇地互相一礼,走到了人少的地方。 “戚大人日理万机,想来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闲情逸致,来祝我新年好。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戚韫沉默了一会儿。 “她好吗?” “……”晏崇钧嗤笑一声,“好得很,你不出现在她面前,就更好了。” “那一日街前偶遇,不过是意外而已。晏侯爷不要误会。” 晏崇钧沉默了片刻。 “看来戚大人是真得想开了?” 酒气弥漫间,夜色也变得婉约。 他这才发现,只是几个月不见,戚韫浑身的气质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往日这位六族公子,表面一派做作的温文尔雅,风仪出尘,处处精细讲究,如今却浑身内敛沉重,仿佛蕴沉出什么更深邃的东西来,一言一行间已经有了中枢宰辅的气度。 不是以前那种轻飘飘的,覆盖在外的世家华贵,而是用风吹雨打,刀砍斧劈淬炼出的钢筋铁骨。 看来,他在启州的那几年,也历练了很多。 “去年还在溧州的时候,我默默地跟踪了你们很久。”戚韫开口,声音艰涩。 晏崇钧“呵”了一声:“我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她那么轻松自在的模样了,看上去又熟悉,又陌生,好像又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戚韫呢喃道,声音竟然还有些茫然。 她骑在马上神采飞扬,鲜活得像是另一个人。 以前跟着他在戚府的时候,虽然也有两情甚笃,恩爱缠绵的时候,她的活泼雀跃却只是昙花一现,只是压在许多掩饰和克制里的一点泄露。 原来,她从来没在他面前,尽情放松地展示真正的自己。 “那一天回京的时候,我远远地,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她。 可是她的眼中只有百姓,只有身边的丫鬟小厮,一直待我到了她面前,她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我。” 明明往日在戚府的时候,他一下值,她就能第一时间感知到他,比别人都先一步迎接他。 给她那件大氅,是真得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怅然离去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下意识地怜惜关切。 可是,她却立刻让人把大氅转交给侯府,侯府的人没多久又把东西退回去了。 决绝利落如斯。 “……大人究竟想说什么?”晏崇钧面无表情。 时候不早了,他忙着回侯府,没什么兴趣去听旧情敌,在自己面前借着酒意陈情诉苦。 更不想听什么“从前”的。 戚韫的眼神清明起来,才道。 “接下来两个月,侯爷最好不要那么勤勉于公务,最好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实在不行,就拿婚事当幌子推辞了。” 晏崇钧不解,更不明白戚韫的用意,酒意散去大半,蹙起眉头看他。 “小侯爷,还是太年轻。”戚韫嗤笑一声,“今日宴会上太子和徐弼他们的言外之意,你还想不明白吗?” “……” 晏崇钧前后一理通,福至心灵,忽而就起了一身冷汗。 澹州疫情之严重,众人皆知,迫在眉睫,即便是今天这样特殊的喜庆日子,大家提到此事,也是长吁短叹。 凤阁鸾台和户部,早有决议,要派人尽快前往澹州赈灾济粮。必要的时候,还得留下来,辅助朝廷派去澹州镇压暴民的军队。 “大人的意思是,凤阁选定的人选,是我?” “赈灾之人,必须熟悉户部钱粮之事,而且身份也要足够,才能压得住澹州当地的州官。”戚韫挑了挑眉,“侯爷自己就是户部的,不会不知道,这一次前去澹州的任务,除了赈灾,实则还有暗查州官贪腐,占了朝廷救济粮的事情。” 这个人还必须是皇帝信重的人。 晏崇钧心里一片冰凉。 他当然清楚。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原本以为这样重要的任务,定然会落在比他经验更加丰富,资历更老的前辈们身上,轮不到自己这个新人。 可若是太子党和戚党互相推诿,谁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的情况下…… “你那几位上官,滑不溜秋的,早就先你一步找借口推辞了。”戚韫淡淡道。 这些官场老油子,比晏崇钧这个初出茅庐的,要狡猾多了。 晏崇钧默然不语。 此事若是办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等再回来,他会得到皇帝前所未有的信重,广陵侯府的地位,也会青云直上。 起码,他有信心,保证侯府不会在夺嫡的浪潮中翻船。 可是,澹州太危险了。 暴民动乱,首当其冲的就是朝廷派去的粮官,这比之前去南府巡盐的危险,更是不知道难了多少倍。 更重要的是,二月他就要迎娶佩娘。 而朝廷此时派人去,是绝不可能二月就赶回来的,最快也得到五月。 戚韫一直在观察着晏崇钧的表情。 “小侯爷,想好了吗?” “……”晏崇钧看向他,“戚大人又为何来找我,如此问我?” “晏侯爷当知道,如今的我,是有机会选择决定朝廷这个人选的。”戚韫懒懒道,“若是侯爷想要成就凌云之志,本官便恭祝你此去功成名就,还会帮你。” “若是侯爷无意于此,更眷恋自己待嫁的新妇,不忍舍弃如花美眷——” 戚韫的目光陡然犀利。 “那么,本官也可以帮你。” 第二百五十七章 隔窗遥望 再离开皇宫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 侯府的马车,载着醉意醺然的主子,吱吱呀呀地往回赶。 眼见着快要到地方了,晏崇钧却忽而道:“停下。” 车夫不明所以:“侯爷?” “你们——先回去,别管我。” “可是您……” 晏崇钧走下车来,不管茫然无错的随从们,硬要任性地一个人往前走去。 侯府侍从们毫无办法地看向小红。 “听他的,你们都走吧,有我看着。” 小红刚把其他人哄走,再回头一看,自家侯爷已经踪影全无,不知去了哪里。 绝了,他主子上辈子是做贼的吗?后面难道有个鬼追他?怎么这么能跑! 幸亏自己追了十几年,经验十足,要是换成了别人,早丢了千百回了。 晏崇钧身似云鹤,飘渺凌波,借着夜色恣意遨游,视为京华体统于无物,倒是还记得只往隐秘的地方飞,免得吓坏了过年的百姓。 满腹酒意混合着月色,酿成无以言表的心事。 方向明确,很快就来到了郑家。 正值新春,夜幕间仍有烟火绚烂,映得重重屋舍都璀璨失真。京城向来热衷守岁的讲究,每逢此时,家家户户都得闹到下半宿才消停。 此时此刻的郑家,全家人也正是热闹欢欣吧? 去年这个时候,他们还在溧州,一起看家人们玩烟火。 而明年这个时候…… 晏崇钧心头涌上无限暖意。 明年这个时候,她就是他真正的家人了。 脚尖轻轻点在了檐角,犹如落叶浮在水面,半点声息也无,倒像是个诓骗了人家女儿的狂徒,夜半和小姐私会的登徒子,要选在什么幽静地方,一解相思之苦似的。 他已经快半年没见到她了。 虽然相隔这样近,可是为着不惹是生非,又因为那嘴贱的“避嫌”之诺,二人便只以书信往来。 以前听人说,定亲婚前不见面,成亲之后就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是个顶顶的俗人,竟然也敬畏起来这些玄学的讲究,生怕有一丝不妥,坏了该有的美满。 “佩娘,还不睡呢?” “娘,难道不想女儿再陪陪您?” “好好好,来娘这里躺着……” 和暖室内传来切切笑语,模模糊糊的,但能感受得出来里面的其乐融融。 “娘看你前几天绣的,那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给侯爷做的荷包?” “……娘,您别笑我。” 屋子里传来妇人的笑声:“哎呦呦,我的好女儿,你这绣的是个王八,还是个鸟儿?” “……娘,它看上去真得不像一只老虎吗?” “啊?这个……嗯,你心思倒是挺别致新奇的。” “您还是别绞尽脑汁,找话来抚慰我自尊了,如此勉强,教我更不好意思了!” 晏崇钧轻轻跳下来,坐在廊柱之下。 烛光摇曳,将娉婷的影子打在了茜色的窗纱上。 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空勾勒熟悉的轮廓。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戚韫当时的质询: “小侯爷,想好了吗?” 何须想好? 从始至终,他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该走在一条什么路上,所有取舍都不必踯躅迷茫,所有选择都是从心从志。 只是这么遥遥地隔窗看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只要这么看一眼,他就能汲取足够的勇气。 这就是他最想要,最不能舍弃,最不愿意冒着任何风险失去的东西。 半晌,他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又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郑宅,雁过无痕,仿佛从未来过似的。 屋内,郑子佩满脸通红地从娘手里夺过那个荷包,忽而若有所感。 怔然一息,顾不上和娘说一声,她蓦地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却什么也没看见。 “佩娘?你怎么突然出去了,连外袍都不披上!小心又着凉!” “我马上回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便嗅到了一丝醇香的酒味。 那不是今晚郑宅家宴喝的酒。 她顿在那里,抬头往上,只见天边一弯冷月高悬。 意会地笑了。 与此同时的戚府,戚韫早就已经回了临风院。他今夜喝得太多,即便海量,也还是觉得不胜,早早地梳洗了,便想歇息。 只是想到今晚和晏崇钧的那一番谈话,又觉得脑子不受控制地愈发清醒,两种相反的体验互相拉扯着,极致的混沌和清醒让他头痛欲裂。 却只能静寂地锥视着放在案上的玉瓶。 这玉瓶曾经是用来插鸳鸯茉莉的,只是从去年开始,素月分辉里那几株花树便生了病,长势大不如以前,即便他回京之后找来最好的花匠,也还是无济于事。 花开花谢,早有定数,他再怎么勉强,却终是枉然。彻寒的冬日,竟然只能守着这么一个光秃秃的瓶子。 “戚郎,我听说你饮了太多酒,让小厨房做了醒酒的汤。” 门被打开,和汤的香气一起飘进来的,是女子身上如桂似兰的清香,和温柔的嗓音。 戚韫勉强抬起头,隐约看到一袭碧影。 她就喜欢这样颜色的衣裙,嫁给他之后,也总爱穿,每每走近,仿佛也带来了沁亮清新的雅意,让人跟着心情大好。 有一日,自己也是这样,喝得酩酊大醉了,她穿着新作的绿裙,给他送来醒酒的汤。 “戚韫,我看你又把出门前,我叮嘱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等明儿头疼,我可不管你!等着瞧吧,舅母不念叨死你!” 他便借酒恣意,将她抱到自己腿上。 “好佩娘,帮我解解酒吧?” 满室和融。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也沾染了他的醉意,两腮绯红,煞是好看。 那碗醒酒汤的滋味,让他记到了如今。 柔软的,缠绵的,格外香甜。 冷风簌簌,戚韫任由那碧影依偎着自己,像是徜徉在一场可笑的旧梦。 “戚郎?” 他忽而猛地一抬手,将她狠狠推开了。 动作之间,只听着一声撞击,玉器破碎之响,格外刺耳。 那玉瓶顷刻间化为了废品。 戚韫酒意大醒,竟然蹲下身来去捡那瓷片,仿佛那是什么千金贵重的宝物。 被推开的温盈,捧着那碗醒酒汤,望着他仓皇的身影,仰面而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 “夜深了,郡主该回了。” 听着他淡漠的嗓音,习以为常的温盈,竟然连刺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满盘皆输 戚韫刚回京的时候,温盈还想着那人已死,自己总有机会,于是百般温柔小意。 可得到的,却是比他去启州前,更疏离的对待。 戚韫甚至为了避开她,整日整夜地宿在凤阁,即使回府里,也是前往空置了许久的西厢房睡。 仿佛是睡在什么影子里。 “戚韫,她已经死了,难不成你还要守着那个死人活一辈子吗?” “你还没有子嗣!你要为了薛鸣佩绝后不成!” “戚郎……戚郎,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我错了,我当日不应该违背承诺去招惹她,我后悔了……” 早知今日,她宁愿没有使出那些伎俩,起码不会招致他彻底的厌恶,即便没有恩爱缠绵,也能相敬如宾。 薛鸣佩死了,她怎么比得过一个死人呢? 哪怕她舍去了尊严,穿上自己向来不喜的绿裳,模仿起自己最痛恨的人都一言一行,他却还是不肯借着醉意,怜惜于她。 “郡主打算何日签了那和离书?” 戚韫将玉瓶的碎片用绢帕包好,忽而问道。 “——你妄想!”温盈忽而应激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对不会签下那份和离书!戚韫,你永远都别想甩开我!” 戚韫垂首淡淡道:“我是看在太子府的份上,所以才想给郡主一份体面。郡主当知晓,若是你做的那些事公诸于众,便是休弃一百次也是够的。” “我做了什么?呵呵,我孝敬公婆,打理后院,我日日对你关切,我做了什么?薛鸣佩是你自己害的,与我何干!” 温盈的脸有些扭曲。 她忽而想到了这一年里,每每不得已回到太子府的时候,父兄对自己说的话,还有嫁人之前,在府中过的日子…… 不,她不要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即便在戚府过得像是守活寡,起码戚家人上上下下对她是敬重的,婆母对自己也很好……她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多的善意,这样多的自由。 她绝不能失去戚韫这株大树。 “戚郎,我错了!我不该穿这件衣裳的,我不该痴心妄想模仿她的。听说你在启州,认识了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子……你要是想,可以纳她的,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温盈痛哭流涕,一把抱住他的腰哀求着。 “和离书放在郡主这里,已经有三月了,韫的耐心有限。”戚韫毫无动容,将她的手挣脱开,“希望等韫再回京的时候,郡主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只怕我们会落得两厢难堪的境地。” 再回京? 温盈怔然。 “你——你又要离京?你不是刚回来没多久吗?”温盈不敢相信,咬紧牙根,“你就厌恶我到了这般田地,为了不见到我,宁肯继续出外任?” 时至今日,他已经爬到了了连太子都忌惮谄媚的地位,还有什么任务是他这种级别的人,还要亲力亲为的? 戚韫没回答,只是抱着碎瓷片,跌跌撞撞地地离开了。 听着身后温盈的嘶喊,他讥诮地一笑。 何必呢?他不值得。 曾经的荻阳郡主是何等骄傲尊贵,目无下尘的人,缘何如今变成了这样? 这样错位的,不堪的情爱,何苦执迷不悟? 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们从来都这样相像。 今夜他问了晏崇钧那段话,本以为,如此诱人的前程美梦摆在前面,他总得踌躇几日。 毕竟他们都知道,如今朝局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近来皇帝对邱相贬斥不断,和盐政一脉的其他新政,迟迟不得推进。 甚至有人拿当年的“明璋变法”,类比邱相,引得皇帝大怒,让邱秉之这等年过五十的老臣,名满天下的大儒,直接跪在了兴庆殿外,足足三个时辰,直到邱老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才算罢休。 因此闹得邱氏门生一片哗然,皆为不满。 中立的广陵侯府,便犹如瀚海恶涛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浪打倾倒的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他递给晏崇钧这样诱人的饵,他竟然不接? “多谢戚大人的美意,只是本侯婚期在即,怕是无法分心为朝廷分忧。这样重要的事情,还是交给经验更丰富的人为好。” 仅仅只是和他对峙了一刻,晏崇钧便躬身一礼,认真给出了回答。 戚韫是错愕的。 “晏崇钧,你知道你错过的,是什么吗?” 澹州这次饥荒,堪称是大梁开国以来,头一份的大灾情,也是如今皇帝和中枢最头疼最看重最要紧的事情。 若是能在此事之中立下大功——名垂青史也非痴心妄想。 而他所说的“会帮你”,也不是诓晏崇钧。 这么大的事情,无论主事者为谁,身为凤阁掌事的他都会鼎力相助,否则动摇的是大梁根基。 可是,晏崇钧还是摇了摇头。 “本侯都明白,但我的选择不会改变——多谢今夜大人的告诫。” 他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悠然离去。 戚韫想,他果然不懂晏崇钧这个人。 当初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无用的草包孬种,戚韫也深以为然。而时至现下,年轻的广陵侯已经用几次惊才绝艳的表现,狠狠打了这些人的脸。 于是戚韫理所当然认为,他是个阴谋家,野心家,对权力的欲望不亚于自己,甚至藏得比自己更好。 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他还是错了。 晏崇钧的确欲望满身,只是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欲望”不是权势,而是那些鲜活,充满温度的情感。 扪心而问,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会怎么选择? 戚韫感到心惊胆寒。 这答案是如此清晰,如此确定,让他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 ——他一定会作出,和晏崇钧相反的选择。 不过是推迟几个月罢了,又不是悔婚退婚?新娘子安守京城不会有意外,而自己,更有足够的能力和信心,可以满身荣光地归来。 功勋和姻缘,他全都要。 想当初,他离开黄州之前,和这情景何其相似? 可是,上天若再让他重新选择,他也不会后悔。 因为黄州之行,他查明了大哥之死和骆城的真相。 戚韫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终于明白,他的爱,比之晏崇钧的爱,到底输在了什么地方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吉日大婚 新年过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无论朝堂局势如何变幻,百姓们却是毫无所知的。眼见着冬寒渐消,二月十二到底如期而至了。 晏崇钧兴奋得几日没睡好觉,大好的儿郎,着一身簇星绣月的喜服,鬓若刀裁,眉如墨描,红衣愈发衬出份浓墨重彩的俊俏,偏偏眼下却乌青得像是被人打过一顿似的。 “没出息!娘不是几次嘱咐了你,一定要睡好了吗!” 老侯夫人没奈何地指着儿子长吁短叹。 “阿章,你是怎么看着你大哥的?” 晏临章:“昨儿章三番五次去查验过了,可是大哥装睡装得太熟练了。” “……” 老侯夫人给了晏崇钧一记板栗:“睡不着不会让小红给你把安神香点起来吗!” 新郎官“哎呦”了一声,可怜兮兮道:“儿子不是怕点了香后睡过去了,起不来误了时辰吗?” 老侯夫人不得已,亲自拿来妆粉,大手一挥,敷粉施朱,好歹将那印迹遮掩住了,又得到一个玉树临风的俊郎君。 “大哥!时辰要到了!” 晏崇钧最后急急忙忙地拾整了一下仪容,大步往外走去。 京城的朱雀大街,迎亲的队伍犹如一条红色的长河,从侯府流了出来。 大街小巷,不少闻得喜事的百姓出来驻足围观,满脸兴奋歆羡。 侯府的下人们穿红着彩,跟在迎亲队伍后面不断地分发着喜钱喜糖。 “新郎官娶新娘子喽!” 一群孩童拍着手跑了过去,在敲锣打鼓的队伍后面不断蹦跳着,脸上的笑容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灿烂几分。 “恭喜恭喜啊!” “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多谢,来来来多拿一点!” 喜气萦绕,直铺陈到城南郑家去。 郑家满宅早就红绸高挂,门口尽皆围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闺房之中,郑子佩已经被妆娘打扮一新。 身披霁霞,簪星曳月,胸前还坠着着沉甸甸的天官锁。喜服是蜀地绣娘几个月才做成的,一整套头面金玉点翠,正为她的眉眼身量专门制成。绯色的绡纱随着举手投足,蹁跹盈舞,犹如神妃仙子步履间生出的云霭。 郑夫人望着盛妆的女儿,亲手将缀着珠玉的喜帕盖了上去,纵然不断告诉自己该笑,眼中还是蓄了眼泪。 “吉时已到!” 门外传来一声声高声的唱喏,打扮一新的郑子衿,立刻蹲下身子来,将妹妹背到了身上。 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簇拥着花轿,一路敲敲打打,往广陵侯府而去。红鬃马上的小侯爷意气风发,一派俊美姿容,引得路人们频频观望,不断议论着这桩格外盛大的婚事。 “听说小侯爷这件婚事,还是陛下赐婚的呢!” “可惜看不到新娘子的模样,新郎官这样俊,一定是个大美人!” “阿娘,以后我也要骑大马——” 广陵侯府前,小红已经将喜炮连连点起,一阵“噼里啪啦”声中,难得穿得一身鲜亮的崔扶山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将下来。 “来了!来了来了!” 且不说这一日侯府喜宴何等热闹排面,多少举足轻重的梁京贵胄,尽皆赴宴庆贺,光是那里里外外抬进去的嫁妆,就足够宾客们瞠目结舌的了。 不是说那女方家里只是个南府商户吗?竟然给女儿备了这么多抬嫁妆?就是梁京的许多官宦人家嫁女,怕是也出不起这么多。 “呵呵,想必都是些金银俗物。商户纵然能掏得起银子,可是到底没有底蕴,能有什么真正的好东西!” 有不服气的人低声酸言酸语。 “可是我听说,这郑家不是一般的商贾,在整个南府都是有名的呢?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宝地宠大,所以不光陪嫁了这些东西,还另外陪嫁了不知其数的庄子铺子……” “这么大的手笔,倒勉强当得起侯府的门第。” “圣旨都赐婚了,当不当得起,要你们饶舌?吃你们的要紧!” 那几人正在嘀嘀咕咕,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讥诮冷笑,和这么一句话。他们吓得登时闭了嘴,正襟危坐,掩饰地端起酒杯来。 有人用眼睛余光一瞟,却是个面蒙轻纱,浑身矜贵的女娘,神仙似的几步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何许人也。 左右出现在这里的,脚上一踩就是个五品官的家人,他们还是别轻易开罪得好,一时间都立刻说起喜庆话,假装无事发生。 “今日竟然连六族的人都来得齐全,广陵侯府的体面倒是得了个十成十。” 邵霁“啧”了一声,和郑子衿碰了杯。 郑子衿敬了他一杯,苦笑:“体面是足了,可我还是怕佩娘过门后,不适应侯府高门的生活。” 再体面也是侯府的体面。 他这做哥哥的总心有余悸。 “放心好了,我知道你还是担心,所以请来一位贵客,给新娘子撑腰,也好让这满座宾客们都知道,新娘的娘家也不是能小觑的!” 这是—— 郑子衿正是疑惑,便听见一声唱喏,连声道:“宜王世子亲临——恭贺广陵侯府新婚志禧!” 宴席上顿时一片哗然。 果然,只见人群分开一条路,少年世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的侍从也奉上了贺礼。 老侯爷夫妇也立刻来迎。 自从回京之后,这位王世子殿下便颇得盛宠,只是素日里没听说过他和广陵侯府有什么交情啊?竟然亲自到场贺喜。 温越接受了众人拜礼,却走到了邵霁那边。 众人委婉地套起话来,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京中新人际见闻。 “诸位见笑了,本世子平日里没什么爱好,就是嘴里刁钻得很,唯独钟爱顾渚紫笋银毫的清香。这新娘子的兄长就是那郑氏茶庄的东家,和越有一二交情。 如今他的爱妹得嫁佳婿,越自然要亲临拜贺。” 听得这样的话,宾客们彼此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惊讶。 宜王世子竟然并非是和晏侯爷有交,而是新娘子母家那边的人情? 一时间,众人都收起了原本的轻慢姿态,打算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溧州郑氏了。 晏崇钧走了过来,敬了王世子一杯酒。 二人对视的一瞬间,目光里闪过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宜王世子和广陵侯的私交,是他们不愿表露于众的,不如全了邵霁的请求,给郑家增个体面,倒是两全其美。 第二百六十章 洞房花烛 不多时,酒宴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晏崇钧敬得差不多了,自觉不能再喝,便把外间事宜都交给了爹和弟弟。 被扶着穿过自家再熟悉不过的连廊,越走心便跳得更厉害,直到入了喜房,整个人世间似乎都安静下来。 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百花鸳鸯喜榻上坐着他心心念念的人。 却说郑子佩一直端坐喜榻前,只觉得腰酸背疼。一开始还紧张得如临大敌,到后面已然昏昏欲睡。 待听到了脚步声,和喜娘的唱词,不由得立刻坐正了,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浑浑噩噩地按照喜娘的引导,走完了繁琐的流程,脑子里却如同一团浆糊。 “凤翥鸾翔,雍雍喈喈,福禄攸归。” 直到一杆玉如意,将缀着流苏的喜帕挑了起来。 入眼是双精致鹿靴,包裹着笔直修长的腿,金丝螭纹的玉带,将一把沈郎腰缚得愈发劲细,如竹如松,再往上…… 郑子佩忽而不敢看,垂下眼来,两腮一片热气腾起,听着耳畔旁人善意的笑声,视线更不知该往哪儿落好。 喜娘唱完了最后一句撒帐歌,将新人的衣角系在一起,说了几句吉祥话,见新郎官只不错眼地盯着新婚妻子看,抿着嘴笑了,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没了旁人,喜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仿佛可以听到彼此“扑通”的心跳。 她的眉眼被映得愈发动人,让人怎么瞧也瞧不够。 “佩娘。” 高大的影子投下来。 郑子佩被他抱进怀里,听到他喟叹似的呓语。 “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原本只敢在梦里的妄想奢求,终得成真。 竟让他生出一丝惊惧,生怕这一切又只是黄粱一梦,等醒过来依旧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相思枉断肠。 “是真得。” 郑子佩抚摸着他的脸,一寸一寸,温柔坚定地注视他的眼睛。 “这不是梦。” 她抱住他的脖颈,欺身而上,坚定地向他证实真切的存在。 呼吸交错相接,热意和爱意缠绵。 晏崇钧睁大了眼,睫毛扑闪不停,被亲了个七荤八素,半晌竟然晕晕乎乎冒出来一句: “是甜的?” “……”郑子佩忍俊不禁,将唇上浸了花蜜的胭脂往他唇上一抹,没好气道,“是啊,这味道侯爷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明儿我换一个?” 玉面郎君,肤白貌美,点了这抹红,配上皱巴巴的喜服,凌乱的头发,和怔然无辜的表情,倒像是个被肆意调戏的良家子,而自己就是那个欺负人的恶棍…… 郑子佩被自己的脑补逗得笑起来,眉眼弯弯,接着便见小侯爷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俯身低声道: “刚才还没尝真切。” 嗯? 不等她再开口,剩下的话便已经只剩下微弱的呜咽。 龙凤喜烛烧得正旺,在绡帐撒下煦煦的暖光,映照着痴缠如一体的身影。 愿为云与雨,会合天之垂。 吉日盛礼,京城里一派和融喜乐。 遥遥听着如此佳姻笑语,广陵侯府不远处,一个头戴幕离的妇人,被丫鬟搀着驻足了很久。 眼见盛筵顺利美满,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拍了拍丫鬟的手,低声道: “回去吧。” 枫儿垂首:“夫人,小姐和郑公子特意送来了喜帖,您真得不去吗?” “看她现在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戚宁雪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以她如今的身份,还是莫和我们有所牵扯为好,免得生出是非。” “可是……”枫儿语气低落,“难道您要避着她一辈子吗?她也不想和您生分至此吧?” “傻话,日久天长呢。”戚宁雪咳嗽了几声,“等再过几年,从前的风波淡去,无人再记得‘薛氏女’,还怕不能走动吗?” 佩娘再回京之后,便和崔扶山偷偷来过清慈庵几次。 得知她已经恢复了身份,戚宁雪为她高兴。 只是想到自己的女儿,难免还是心情哀怨复杂。 再加上那些是非…… 如今知道她有归宿便好,何必再见,再牵连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一队车行快马加鞭,从二月初便出京赶路,直至今日也还没到目的地,停歇在了宜州。 “大人,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辅官路过戚韫的房间,发现已经月上中天,里面竟然还亮着灯火,不由得纳罕。 他们明儿还得早起继续赶路呢? 戚韫坐在窗边,竟然不顾寒意将窗户大开,看得辅官打了个寒战。 也不知道这位督粮官是什么毛病,喜欢冷天受冻。 “今日是二月十二啊……” “是啊大人,距离朝廷紧催的时限只有四天了。” 澹州的灾民们可等不及,受令剿匪的西宁军也等不及。 戚韫没回答。 “你先回去吧,本官马上就睡。” “是。” 这里没有人知道他那些心事,也没有人遥祝恭贺侯爷新婚志禧,能给他宁静的体面,多好。 戚韫抚摩着手里那根春带彩,默然无言。 那一夜得到晏崇钧的答复后,他心里也曾经冒出过恶劣的想法。 你不想离京,我偏要你离京,搅和了你的婚事,你又能如何? 可望着那徒然被包裹起来的玉瓶碎片,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太滑稽了。 太累了。 一时间竟然不知,自己是亲眼目睹、亲耳听着她嫁给别人为妻痛苦,还是搅和了她的婚事,再听到她笃定地重申愿意继续等的话语,更痛苦。 该走的人,是他。 今夜的她会是怎样情意缱绻,与和他在一起时相比,是更羞怯,还是更热烈呢? ……别想了,不该再想,不能再想。 何如成就这一场滔天的功勋。 他戚韫本就是个权道济世,贪名逐华的骗子,背负了那十万条性命的秘密,注定走在一条永远不得随心所欲的路上。 情爱二字,何敢奢求? 手指一阵刺痛让他清醒过来,才发现是极度用力之下,那根春带彩的簪尾深深刺入了皮肉。 半晌,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张纸,上面狷狂恣意的字迹写上了几味药材和引子。 “她那个病原是你造的孽,如今我研习数月,摸出了几个方子可以勉强一试,但少这些药材。你若还有良心,就来弥补。” 辛夷往自己脸上狠狠扇的耳光,犹在疼痛。 其余几株靠戚氏的力量尚能寻齐,剩下两味,广白派人打探到中川有人在府中收藏,他定要找机会寻来。 一声叹息消隐在夜色冷风里。 第二百六十一章 新妇敬茶 龙凤喜烛燃了一夜。 郑子佩迷蒙间,睁开眼睛,发觉天还没有大亮,是绯红的烛火晃动在帐影,把她晃悠起来。 时辰似乎还早,她略微动了动,便察觉到腰上正紧,被一条温热的胳膊牢牢地箍住了。 偏过头去,小侯爷睡得倒是香甜,几捋额发垂了下来,看上去十分乖顺。 郑子佩凑上去,用手指拉着发尾绕着玩,见他睡梦间鼻子痒得皱了皱,忍俊不禁。 她在晏崇钧怀里翻了个身,正是玩心大起,一偏头,却和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整个人僵住了。 只见绡帐被拱起一角,一团白色的影子,就伏在她枕边。 怔忪之后,郑子佩惊叫出声来,往后直缩。 那团影子也发出惊恐的“汪汪”声。 睡眠格外好的晏崇钧被软玉温香扑了满怀,下意识将她搂住,另一只手却摸了满手毛绒。 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一下子清醒了个彻底。 “……” 晏崇钧无奈地将手一抬。 “小白,谁让你跑到这儿来了!” 郑子佩这才发现,那原是一只胖乎乎,圆敦敦的狗崽儿,通身雪白,唯独四只爪子黑乎乎。听到晏崇钧的话之后,得意地将脑袋往他掌心一放,尾巴摇得更加欢欣鼓舞。 似乎还以为侯爷在夸它! “它就是小白?” 郑子佩想到了之前晏崇钧和自己提到的,放松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它。 门“吱呀”一声开了,守夜的侍女鬼鬼祟祟摸进来,低声呼唤:“小白!小白!” 抬头发现床帷里坐起来的影子,又吓了一跳,差点摔了个屁股蹲,连忙爬起来沮丧道: “侯爷,侯夫人恕罪!奴婢没看住小白,让它钻进来了!” 晏崇钧无奈:“没事,我哄哄它。现在几时了?” “回侯爷,已经卯正一刻了。” 他低声问道:“还困吗?” “还好。”郑子佩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其实还有一点困,但新婚第一天是不是起早一点更好? “你先下去吧,到辰时叫她们来伺候梳洗。” “是,侯爷。” 待人又退下了,床帷里又响起小声的对话。 “我都说了,我不困,还要敬茶呢。” “那我困,想多睡一会儿。” “……” 小白跟着“汪汪”了两声,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懂,总之先附和了再说,一团尾巴几乎摇出花来。 郑子佩的眼神黏了上去,跃跃欲试。 晏崇钧会意,将毛团子拎起来,举到她跟前,毫无反驳之力的小白就只能“嘤嘤嘤”哀嚎几声,落入郑子佩手里。 “它很干净,小绿天天给它擦爪子。” 手深深地陷入一团毛软中,蓬松的手感比想象中还要美妙许多…… 郑子佩深吸一口气,两只手上下前后狂风暴雨一通挼,便将原本一只盘条毛顺的小白薅成了崔扶山同款鸡窝头。 绡帐里传来笑声。 郑子佩笑得很开心,晏崇钧也很开心,只有小白无力地挥舞着爪子,用脑壳往这陌生坏人的怀里撞,试图报复,却懵懂发现对方似乎更开心了。 还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越来越习惯坏人每天的蹂躏。 “对了,小绿是谁?” “刚刚那个丫鬟。” “……侯爷,你和二公子的名字,应该不是老侯爷取的吧?” “嗯——是我祖父取的。” 好险,差一点就得叫晏小青、晏小黑了。 …… 天光熹微,丫鬟们渐次进入房中,侍奉主子们梳洗。 想到一会儿的敬茶,郑子佩有些惴惴不安。即便晏崇钧已经几次重申安慰,说老侯夫人是极为亲切的人,但心里到底忐忑。 这一次出嫁,她从郑家带来的陪嫁丫鬟,除了碧云,都是往日一直伺候她的老人,精挑细选,可以信赖。尤其是兰儿,和亡故的芝儿都是贴身侍奉她的。 乌发高高盘起,梳成了妇人模样,兰儿又给她簪了合乎身份礼仪的钗环,铜镜里俨然已经是一位簪星曳月,气质高华的美夫人。 晏崇钧已经拾整妥当,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笑意湛然。 “好了,走吧。” 察觉到他带着热度的视线,郑子佩的耳尖红了,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不好意思起来,故作平静地走到他身边。 晏崇钧点点头,又凑到她跟前,表情肃然。 她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妥当,贴耳过去,却听到他用气音问了一句: “佩娘,现在该唤我什么?” 郑子佩忍不住抿唇而笑,目光流转,顾盼盈盈,柔声道:“夫君——该敬茶了。” “……”晏崇钧的脸飞快红起来。 本想乘胜追击,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防御,反倒先丢盔卸甲。 新婚小夫妻收拾好了,连忙去给双亲敬茶。 前堂,老侯爷和夫人已经正襟危坐许久。 “夫人,你说我这个表情,会不会太严肃了?” “是有点——你嘴角扬起来一点。啧,别这么僵硬!又不是御前奏对!笑得这么阴阳怪气,别吓坏新媳妇儿!” 老侯爷努力调整表情,任凭夫人摆布,只觉得一张脸都被捏僵了。 “哎呀还是不够自然,你看我的,不会学吗?” 旁观许久不明所以的二公子:“……” 感觉爹娘比自己参加国子监的考试还紧张,至于吗? 不过他也知道,大哥不同常人,从小便颇得道法机缘,一直无意于女色。二老整日长吁短叹,都做好了准备,儿子某天突然出家,或者一生孤独终老。 如今竟然把媳妇儿娶回来了,他们能不在意吗? “爹,娘,其实你们放松一点,就像平日里那样,或许对大嫂而言更好。” 正说着,一直在门前放哨的小红已经滑步而来。 “来了来了!” 老侯夫人正在给老侯爷整理鬓发,闻言手上动作一重,差点没把他给拔秃了,疼得老侯爷一阵哀嚎。 郑子佩跟着晏崇钧来到堂前的时候,便觉得气氛非比寻常,肃然地像是要殿试奏对似的。 尤其是公公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 接茶的时候手还差点没稳住。 虽然敬茶双方都出离得紧张,流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完了。 老侯夫人褪下来一个龙石种碧镯,戴到了郑子佩的手里。 第二百六十二章 皇帝重病 “这是我刚嫁到侯府的时候,阿钧他祖母传给我的,意义非凡。现在我也像她一样,传给你。 就是样式有些老气了,不适合你个小姑娘家家,等再过几日,娘再给你添些时兴的。” 郑子佩被她暖和的手掌轻轻拍着,缓缓眨了眨眼,乖巧应了:“谢谢娘。” 敬完茶,郑子佩又和二公子见了礼。 晏临章虽然才十三岁,但十分恭顺恪礼,读书也认真,文武都还不错。晏崇钧已经计划着,等他再长两岁,就送他进禁军当差历练。 广陵侯府的人口十分简单,老侯爷不曾纳妾,只娶了一位夫人,生了两个儿子。等和其他几房分家后,偌大的侯府就更加清净,倒是也少了许多是非。 “那些亲戚,以后慢慢走动,你就都知道了,现下先不急。” 半天熟悉下来,郑子佩竟然生出一种“我竟这般清闲”的讶异心情。 “那……咱们刚成亲,那些和侯府人情往来的人家,不会又上门拜帖,不需要我走动吗?” “有是有的,但更不急了。”晏崇钧道,“我爹娘最烦那些虚情假意的面子交易,来往的都是真正好交情的,你也不用紧张,到时候就跟和家里人说话一样。他们也不会为难你,顶多就是打趣罢了。” “况且,这些都是次要的,咱们安生过日子才要紧。即便有什么,还有娘出面呢,你跟着她就好。” “……” 轻松过了头了。 原本已经认真研习“侯夫人每日三两事”的郑子佩,表情微微茫然。 人家都是嫁了人后,就格外忙碌奔波,立起身来,她这怎么反过来了? 感觉比自己小时候,天天抱着算盘算账的日子还悠闲? 不等她再想,已经被晏崇钧拉着,优哉游哉地逛起了侯府。 而之后的漫长婚假,也让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的一个误解。 新婚那一晚,小侯爷温柔款款,虽然爱意缠绵,但确实没闹她多久,就抱着她睡了。原本以为是因为,修道之人清心寡欲许久,自然不似一般人那样耽溺此事不懂节制。 谁知之后连续数夜,几乎让郑子佩每每爬不起来。 又是一晚良辰好景,晏崇钧听着她带着泣音的缠问,拨了拨她汗湿的头发,抱得更紧,好笑道: “正期那日,白天你被折腾了许久,饭也没能好好吃,第二天还得见公婆。你嘴上不说,但我岂看不出来你紧张?若这样还折腾你,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且不说“分外体贴”的小侯爷,在之后的漫漫长夜中,如何继续“体贴”新婚妻子,京城的异动并不因为一对小夫妻的伉俪情深,而有所缓和。 绍永十六年三月,翊霞宫修葺完毕,帝大悦,大肆嘉赏了筹备此工程的将作监和工部,又意欲在郭熙台摆宴,为夏贵妃庆生,岂料忽而头痛不止,汗流如雨,吓得朝臣尽是大惊失色。 直到太医署急忙诊治,过了许久,也不见兴庆殿里传来好消息,诸人的心情纷杂各异,十分沉重。 绍永帝已经不年轻了,年幼的时候又饱受管太后戕害,之后又接连受丧子丧妻之痛,大受打击,身体愈发不济。 即便不说,但大家心里都浮上一个想法。 陛下,是不是快不行了。 如果是这样,那原本几次受皇帝攻讦,让人捏了一把汗的太子,似乎就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下了朝回去没多久,宜王府中,温越便将门窗紧闭。 “奉礼,你师姐还是不同意吗?” 皇帝的身体已经成这样了,若是救不起来,岂不是只能坐等温祈上位? 那戚氏,将会成为第二个谢氏,遮天蔽日。 更不必说温祈此人,何等鼠目寸光,又心胸狭隘,让他继位,他们宜王府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怕就连那个还不会走路的九皇子,温祈都不会放过。 当年谢皇后曾经将手下暗卫留给温越,供他驱驰,经过多年培养后便形成了“奉”、“从”、“承”、“持”、“行”五部。 奉礼是温越的贴身侍从,也是他最信重的心腹。不仅武艺高超,还师从神医解无忧,擅长医术。 “师姐向来随心所欲,行踪不定。”奉礼坦然道,“而且她近来似乎一直在研究某个疑难杂症,意图用西域法子来解,所以往西去了。” 温越一阵头大。 “总之得用尽一切法子,让她及早回京!” 太医署的那些人,向来是屁股决定脑袋的,写方子开药百般斟酌小心,半点也不敢激进,这种时候能顶什么用? 而且,明明离开磬州之前,绍永帝的身子还算可以,这才多久,就成了这般田地? 温越总觉得,其中有鬼。 难不成真如传闻所说,皇帝是被美人掏空了身子?以自己对绍永帝的了解,他向来惜命得很,当不至于如此。 “晏崇钧呢?” “主子,您又忘记了吗?小侯爷新婚燕尔,正忙着呢。户部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这个时候,恐怕就是陛下坐起来,下圣旨让他干活,他都不乐意!” 一个灵巧的身影从房梁上吊下来,唉声叹气,是温越的另一个心腹,奉善。 “……” 温越想到新年之后没多久,晏崇钧悄悄来到宜王府,和自己说的话,摇头。 “算了算了,这段时间先放他一马,等他销了假,再和他算账。” 到那个时候,自然有更重要的大担子给他,他后悔了想推也推不了! 几个月前,晏崇钧对他说,如今皇帝对邱相颇有微词,新政只怕难以推进。 但澹州旱情如此严峻,又有战事,去年还几次兴工事,国库只怕后继无力。 必须开源。 “你似乎很急?”温越从他的言辞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晏崇钧往日向来是从容不迫的,虽然如今有志于扬威立名,让侯府得以长久安宁,可他也不至于突然之间,如此焦急。 “是不是有人见过你,说了什么?” “不错,是戚韫。” 晏崇钧和他一向坦然,把戚韫关于澹州的问话说清楚了。 “虽然我拒绝了他,可是不代表我就可以坐以待毙,空守着侯府。” “殿下,我想走得更快些。” 他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去澹州,为了选择戚韫说的那条青云路,而耽误佩娘,但他也不会天真地以为,保持原本的步调,还能跟得上朝局风云变迁。 山雨欲来,时不待我。 不需要戚韫所谓的“好意”,他也能站稳脚跟,护住佩娘和侯府。 第二百六十三章 杨氏倒戈 太子府中。 “你打听的清楚了?” 太子温祈几乎是跳将起来的,一把揪住了属下的领子。 “太医署那边,到现在还没有传来父皇醒过来的消息?” “是、是啊,殿下。原本以为陛下只是陡然过于激动,又受了风,不出几个时辰就会醒过来了,谁知道他一直昏迷到了现在……” 听着这些,关于绍永帝病情十分严峻的消息,太子的眼珠剧烈地转动起来,整张脸都因为激动而呈现出酡红色来,仿佛刚刚吃醉了酒。 过了一会儿,竟然将大掌往案上狠狠一拍。 好啊,好得很啊! 真是老天助我! 原本这一年以来,父皇因为盐政和母妃的事情,对他十分冷淡,几次申饬重罚。吓得他每天都魂不守舍,生怕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又触怒了这尊杀神。 现在好了! 若是,老天再加把劲,让父皇……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可什么都没有想。 “让你的人再去盯着点,兴庆殿有半点情况,都立马前来向孤禀告。” “是!” “等等——”温祈想了想,又低声道,“若是有人给父皇找来别的医士,说要给父皇看病。知道让禁卫那边怎么做吗?” 那属下福至心灵,立刻道:“正值这样的紧急关头,陛下龙体如此重要,岂是寻常人等可以随便接近的?若是出了任何不测,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太子立刻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打算在这个时候,从外面请来大夫给父皇看病? 不管是谁,都想都别想! 有太医署就够了。 说到太医署,虽然有一些和他有交情的太医,却没有心腹,若是这个时候,有个太医能够眼明心亮,及时投靠于他,顺水推舟,成就大事……那就更好了。 正所谓瞌睡的时候就有人递枕头。 皇帝的这一病,自然也让朝中有些人的心思浮动起来。第二天,便有人给太子秘密递上个帖子,暗中拜访于他。 望着面前这个出乎意料的人,太子笑了一声。 “杨大人,这个时候来找孤,是有何贵干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邱秉之的弟子,鸾台的二把手,六族杨氏的话事人,杨甫忱。 他也算是个能臣了,更是大梁无数官吏仰望的存在,不到四十岁就坐上如今这个位置,堪称奇迹。这其中,邱相和杨氏,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 听说他的母亲,曾经是管太后身边的女官,在皇帝受难的时候,出面救驾,还因此被太后迫害,很得皇帝敬重。 即便看在懿德国夫人的面子上,皇帝也会善待杨甫忱。 这个人的身世机遇,实在难得,重重幸运加持,自然是平登青云。 若说要有谁能和他相提并论,估计也只有自己那个乘龙快婿戚韫了。 太子的语气客气,表情却变得十分警惕。 毕竟杨甫忱是邱相门生,和自己不仅不是朋友,还是敌人。 他可不会忘记,若不是邱秉之从中插手,南府私盐案,他不会损失那么惨重! 若不是邱秉之在父皇面前,日积月累地暗示,父皇又怎么会厌弃了自己? 没想到,杨甫忱微微一笑,竟然上前行了一礼: “微臣来找殿下,当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一刻钟后。 “什么!” 温祈眉头蹙起,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知道父皇如今被夏家的那个狐媚子迷得七荤八素,可是想着,那女人到底年轻,老九也不过是稚子,夏家更是根基浅短,不足为惧,顶多为母妃觉得不值罢了。 可没想到,自从新年之后,父皇竟然把才三岁的老九,抱到了自己身边,亲自给他启蒙,教他读书! 众兄弟之间,除了皇长兄温昭以外,还有谁有这样的际遇,这样的盛宠? 太子的手攥了起来,额角青筋暴起。 “微臣倒是听说过一个传闻。”杨甫忱将太子的反应看在眼里,趁热打铁,“九皇子的模样,和已故的那一位……很像。” “那一位”说的当然是皇帝心头的朱砂痣,明璋太子温昭了。 太子自戕的时候,皇帝痛不欲生,还抚摸着棺椁,说自己生一百个儿子,也不及一个“吾儿”。 太子闻言,目光中的厉色愈盛。 温昭都已经死了十几年了!父皇念念不忘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因为这个小儿的脸和温昭相像,就如此青眼相待?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 是了,他算什么?若不是因为温晗实在是不中用,谢氏又自取灭亡,这个储君之位,哪里轮得到他温祈呢? 在父皇的心里,自己的地位大概也只是比温禧那个废物要好一点而已。 “九皇子出生的时候,天边便有异象,众说纷纭。另有陛下身边的姚九思姚公公,听说他以前可是夏贵妃宫里出来的,有他在身边,陛下自然对九皇子不一般。”杨甫忱道,“殿下,可要抓紧机会,早做打算。” 温祈心生凛冽之意。 姚九思颇得父皇信重,有他撺掇,说不定父皇真能废了他,立那个懵懂小儿,说不定还会觉得,温佑是温昭的亡灵投胎转世呢! “杨大人既然来此,和孤说了这样的话,那孤也不得不问一问,大人的立场,和真心了。” 温祈一字一句道,死死盯着杨甫忱的眼睛,不肯放过他半点表情变化。 “殿下说笑了,殿下是太子,也是如今陛下成年皇子中,最有能力的人。微臣忝位鸾台,自然要为江山社稷着想。” 温祈:“这也是邱相的意思吗?” “老师对微臣有大恩,但是修行在个人,他是他,我是我。”杨甫忱躬身一礼,“良禽择木而栖,微臣也该为自己,和杨氏的前程思量周全。” 温祈几乎快笑了出来。 谁都知道,皇帝现在对邱秉之的厌恶,甚至将这位老臣气得卧病在床,杨甫忱深受师恩,如今却也审时度势,转投了自己。 这权势之争,人心之变,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啊。 世态炎凉,趋利避害,何等残酷? 温祈心思一转,愈发觉得,自己如今已经是被架上了火堆上,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愿意,就能不做了。 生死皆在一念之间。 于是亲自将杨甫忱扶起:“有杨大人鼎力相助,孤高枕无忧了。如今父皇重病,孤也是恍然无措,还请杨相教我。” 杨甫忱顺势站起:“陛下,放心。” 二人听着彼此之间的称谓,目光都变得很深。 与此同时,这一日的广陵侯府,也收到了一张帖子。 原来,是周家四郎的妻子诞下麟儿,周四夫人十分高兴,偏偏如今皇帝重病,不能大肆操办喜宴,只能下帖子给走得近的一些人家,去府中简单庆贺一顿。 “周家四郎?” 郑子佩望着这张帖子,听着老侯夫人的话,语气迟疑起来。 “是啊,这周家四郎周荣申,一年多前娶了戚府的四小姐,没想到这么快,儿子都有了。”老侯夫人笑道,“他们一家与我们侯府还算友好,周四夫人也是知书达礼的人,佩娘不必有疑虑。” 郑子佩垂眸。 三年不见,一眨眼,戚苒竟然都已经嫁人生子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再逢温盈 郑子佩印象里的戚苒,还是那个贞静娴雅,和她说话轻声慢语,听着很舒服的小姑娘。 护国寺惊魂一夜,二人手拉手慌不择路奔逃的场景,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没想到再听到她的消息,却是得知她已为人母。 不由得惊觉时光荏苒。 戚府其他人,她或许有心结,或许敬而远之,但对于戚苒,她却只有喜欢和遗憾之情。 如今要再以侯夫人的身份,和她再见,郑子佩百感交集。 然而,她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畏葸不前,难不成要因为害怕再见故人,就一直躲在侯府里吗? 见郑子佩低头不语,老侯夫人还以为她是听到别人这么快生儿育女,心里有压力,摸着她的鬓发说。 “娘嫁到侯府之后,足足五年都没有动静呢。那个时候,就连婆母也急了,张罗着要给你老侯爷纳妾……算了,不提也罢。 总之,这事儿急不得,讲究缘分天定,慢慢来。娘也知道你落过水,心里别太有负担,你和阿钧都还年轻。” “谢谢娘。”郑子佩道。 想到言说要给自己配药的辛夷大夫,她愈发愁了。 希望辛夷大夫能给她带来好消息。 周家的宴会就在三天后,请的人并不多。 郑子佩打扮得端庄秀致,一身联珠瑞草晕春锦的茜色衣裙,更是衬得那肌肤莹透雪白,沉甸甸的发髻鸦黑顺亮,让老侯夫人的眼前一亮,不断点头,目光十分赞赏。 “这个颜色好,衬你,就是头上略微素淡了一些。珍华,去把我柜子里那雀尾累丝红璎珞的步摇拿来。” “娘——”郑子佩连忙推辞,“这才多久,您就赐了我多少东西了?” 老侯夫人“呵”了一声,对珍华笑道:“听听这孩子的傻话,还有嫌东西少的呢?” “你喊了我一声‘娘’,就别拿出这对外客的客气来啊。和你实话说了,娘一直想生个姑娘,天天打扮她,最好天天给她配一套新衣裳新首饰。” 老侯夫人叹了口气。 “可惜啊,只得了这两个混小子,模样倒是还可以,一点不知道精致!阿钧也就算了,阿章成天只知道舞刀弄枪,把自己那雪白面皮都晒黑了,我一个不错眼,回来就多个泥小子!” 生二公子的时候,老侯夫人伤了身子,即使后面想再要个女儿,却没有那个缘分。 如今好容易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儿,她很快重拾了往日打扮小姑娘的热切,决心把这么多年的遗憾都弥补回来。 故而,郑子佩嫁进来没多久,夫人就已经连续让人给她定制了三次新衣裳,每一次选的都是京中不同的大铺面,风格用料迥异,又根据这百十来套衣裳,给她打了好几套首饰。 郑子佩感觉自己几年都穿戴不完。 今儿在婆母的指点下,打扮一新,便要跟着她前往周府。 “礼已经准备好了,你看看单子,心里有数,下次就知道类似的人家怎么给了。” “好。”郑子佩看了看礼单,又细细询问了她一些事宜。 时辰不早,下人们便侍奉着女主子上了马车。 周氏为六族之一,但一向中庸,和梁京中的其他人家交情都还不错,不似如今的戚家和杨家那么显赫高调。 周四夫人行事妥当,早早让人迎接各府的客人。 随着下人进入园子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基本上来全了。 “这位就是侯夫人了吧?”周四夫人生得面善,眼睛笑起来弯成了月牙,看到郑子佩赞不绝口。 郑子佩以前和他们大房的小姐,周如婷结交,也曾经见过如婷的娘亲冯氏,倒是没有见过这一位。 宴席在水榭上摆开了,郑子佩并不是内向羞涩的人,从小就常和爹娘出去应酬,之后在戚府里也见惯了六族荣华,因此并不局促,游刃有余,倒是让在场的人刮目相待。 原本听说这位广陵侯夫人,是南府商户出身,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怕不是会畏首畏尾呢,没想到倒是落落大方,一点也不输于京城贵女。 如此一番客套热闹,没多久,却见一个小丫鬟赶来,道: “夫人,戚府的大夫人和郡主来这边了!” 郑子佩执盏的手微微一滞。 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泄露的情绪。 戚苒生产,大夫人作为她的母亲,郡主作为嫡亲的嫂嫂,会受邀而来也是寻常。 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郑子佩缓缓吐出一口气,维持着原本得体的笑容。 “亲家来了!快快快,咱们都等你呢!” 大夫人脸上红光满面,应当是刚看完女儿才过来,拉着周四夫人道:“我看阿苒恢复得倒是不错,多亏你精心。” “哪里的话!阿苒才是受苦了呢,当然要好好照顾她。” 温盈跟在大夫人身后,没什么表情。 自从那一晚之后没多久,戚韫便真得又离京了。他如今在府中说一不二,即便是大夫人担心,不愿他远行,也劝不动他半分。 那封和离书,便被温盈一直放在枕边,每晚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一声,无数次生出冲动,不如就这么签了算了。 如今这婚事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所谓夫妻,还不如两个陌路人。 如此在府中心灰意冷了几个月。 谁知却听说周府来了消息,戚苒顺利生下了孩子。 她不想承认,可是嫉妒便犹如剧毒蚀骨钻心。 戚苒生来就是六族嫡女,爹娘娇宠,兄长爱护,无忧无虑地养到十七岁,嫁的郎君也对自己十分温柔体贴。 如今成亲才一年多,竟然就生子了。 而她这个嫂子呢? 过门这么久了,却连戚韫的边也没摸到。 为何偏偏她的命就这样好,就不能分一星半点给她呢? 她本不想跟着过来,可是大夫人却说她太久没出门,不如出来散散心。 散心?呵呵,炫耀卖弄你那好命的女儿吧? 温盈懒懒地应付了其他几位夫人的问候,听到一人道:“想来,广陵侯夫人还不曾拜见郡主?” 广陵侯夫人? 温盈百无聊赖地顺着对方的示意望了过去,对上了一张分外眼熟的脸。 一瞬间,头皮发麻,寒意几乎窜上了天灵盖。 那是一张,她永远不会忘记的脸。 无数个夜晚,她都想着这张脸,满怀着恨意睡去,更是在这张脸的主人的死讯传来的时候,痛饮了好几杯。 薛鸣佩! 她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