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青锋已经等候多时了。
越辞一出来,他眉目一亮,三两步跟上去,絮絮叨叨的汇报情况。
“王爷,赵家小姐可算醒了,赵太师刚收到消息就从宫外带了一个郎中入宫,据说还是城里张氏医馆的郎中,跟上次一样。”
“还有王爷要打听的盐价,各地传回来的消息都差不多,盐价偶有波动,但幅度不大。”
“时大夫也回消息了,说是王爷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越辞默然听着,听到这条时,两只黝黑的眼眸里才有了光彩。
“是吗,那他到哪了?”
“按照脚程,这会应该在荆州大漠。”
“那得五天时间才能上京。”
他掐着时间,等时无恙回来,他就去提审余正兮,顺便给他带点域外的好东西。
至于余正兮有没有命熬过这个月,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想到这,越辞心情大好。
“不是说醉春楼的烤鸡好吃,走,这顿本王请!”
“这可是王爷你说的!”
青锋挑起眉头,兴奋地搓了搓手,王爷难得请客,还没有青影青靡这两个手快的家伙在,那醉春楼一整座的招牌,岂不是他一个人独享?
上京分内外两个城区,而醉春楼正好坐落在分割内外城区的长街上。
从内城区走到外城区,可以明显的看见很多差异。
越辞把这种差异归结为权力的落差。
内城区的街道宽敞得可以并排走过三驾双乘的马车,地上铺的是石板,楼宇林立,朱红和明黄的颜色比比皆是,随便走过一处院子,门前的大师狮子都擦得锃光瓦亮。
住在这里的无不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奢华的轿子,肌肉结实的高头大马,体面的家丁婆子安然的走过。
而长街右边的外城区却是另外一副,天翻地覆的景色。
这边更多是低矮的,覆盖黑色瓦片的房屋,从远处望去只看见黑白灰三种单调的颜色。
道路狭窄,却包容了形形色色百姓,脚下踩得也有石板,只是大都松动了,踩下去发出咯吱的声音,长久不下雨,跺一跺石板,缝隙还能扬起尘土。
离城门越近的地方,地面越不干净,经过的驴和骡子随地便溺,偶尔还有鸡鸭鸽子的粪便。
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小贩摩肩擦踵。
扛着锄头的人,头上插着茅草把自己贱卖的人随处可见。
这里住着的人鱼龙混杂,有七八品的官员,有大魏十二年的状元,有郎中工匠稳婆绣女,三教九流,芸芸众生。
一个外城区住下了比内城区三倍还多的人。
长街内权力集中,所以富贵逼人,长街外权力分散,所以数十年如一日的中庸。
越辞带着青锋走进醉春楼,不曾发觉背后有一双算计的眼眸。
“快去禀报大人,现在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大人早有吩咐,把人引到护城河附近就可以动手!”
“明白!”
两个贼眉鼠眼的人低声交谈,微乎其微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声鼎沸里。
一炷香之后,“结账。”
越辞取下蹀躞上的荷包,里头轻飘飘的,放的多是银票。
青锋跟在他身后,酒饱饭足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掌柜掏出算盘:“稍等啊,这就给您算!”
“哇——”
酒楼外跑过一群孩子,打头的孩子手上拿着一个五彩斑斓的风车,稚嫩尖细,咋咋呼呼的声音震得酒楼大堂里的食客耳朵刺痛。
见越辞和青锋下意识把头往后仰,掌柜无奈一笑:“这条街宽敞,孩子都爱往这跑。”
话音刚落,又一群孩子风风火火冲过去,嘴里唱着不成曲调的号子:
“十二郡,三十营。
九道关,百丈崖。
二十八道羊马墙,何处才是营里乡……”
“唱的什么古怪的东西?”
掌柜低声嘀咕,就看见一个荷包丢在案台上,刚才说着结账的两个人已经风一样掠过,吹得他手边的账本“哗哗”作响!
“诶诶诶——”
他刚要出声留人,可两道身影已经不见。
越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把眼前扎着朝天辫的孩子抓住的,他只听见自己慌乱到语无伦次的声音:
“这段号子从哪学来的?”
“告诉我,你从哪学来的!”
耳畔,孩童稚嫩的声音和记忆里总是沙哑的声音交织着,此起彼伏,最后化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把一直坠落不停的他骤然拉住,或是罩起来大力拖拽,让他轰然落地,砸碎成一滩泥泞的血肉。
“十二郡,三十营。
九道关,百丈崖。
二十八道羊马墙,何处才是营里乡……”
一声声遥远的低唱里,越辞的眼眶骤然红了。
他觉得自己被人揉成一团,世界上所有的苦难灾厄病痛不幸,山陵崩塌一样朝他倾轧。
不知是他怒意和悲伤喷薄而出的可怖脸色,还是他掐的太用力。
朝天辫的孩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你哭什么?”
越辞有些手足无措:“我只是问你这号子从哪学来的!”
十二郡,就是大魏以西边陲十二城,三十营,就是西域都护府三十个兵营,九道关是戍边军从边境到关内的九道哨卡,百丈崖是指绥州城和凉州城之间的一线天……
师父耗尽七年心血用脚丈量边陲十二城,除了整理出镇关图,就是这段隐喻了十二城池布防守备的梆号。
时间好像从这一刻倒流,带着越辞回到见唐震山的最后一面。
马关的风沙很大,入夜的凉风吹得背后发冷,但是身前暖烘烘的,因为架起了篝火,火把上还烤着半只羊,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和油脂炙烤的滋滋声里,满脸皱纹的唐震山敲打着木梆子,在沉闷规律的轻响里迎风而歌,浑厚嘶哑的嗓音像是边关永不停歇的风暴裹挟沙子。
那一刻的安宁仿佛能定格成永恒。
可现实瞬息万变,在听到师父的消息,他们就遥远得如同隔着阴阳两界……
越辞像被凌迟,刀刃划过溃烂生疮的血肉,肉也疼,心也疼,他生生忍受,最后筋骨皆断,模糊的血肉在大太阳下腐烂发臭,所有的遗憾和忍痛化成一句嘶吼:
“告诉我,这段号子到底从哪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