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衣一怔,仰头看向殷缺。
他自坑外朝棺木中淡淡瞥了一眼,如同被人抽取了魂魄似的,跌跌撞撞地朝着坑底奔来。
“小心!”玉珠儿惊呼一声,殷缺已然被冒出头的棺木角绊倒,摔了个鼻青脸肿。
“你说她是谁?”柳素衣沉声问。
殷缺抹了把脸上的泥沙与污血,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女子的面容,哽声道:
“确实是木犀姑娘。”
柳素衣沉默良久,轻轻拉开殷缺扶着棺木的手,将红木棺合上。
“你该叫她容姑娘。”
容惜月。
她是清贵官宦人家的幺女,不知是什么时候成为了“木犀”,又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关进了那间供奉伪神的屋子,更不知是什么时候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献祭伪神,死无全尸。
容惜月尸身完好,只能说明,那伪神已然是虚弱至极,不能直接吞噬她。
而她也以凡人之身,抵御了无数修士穷尽一生未能做到的事,成功抵御了伪神的诱骗。
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赴死,柳素衣不愿意去想象她经受了更多的磨难,只能姑且认为她最终是心力交瘁,选择身赴轮回。
“师父,往生寺的人出来了。”玉珠儿提醒道。
“珠儿,传话给秦自牧,过来收棺。”
柳素衣蓦然站起身,脸上显出几分戾气。她长刀在握,向空中陡然一挥,将那高坐屋檐的神兽削落檐头。
琉璃瓦碎,阵法落成。
柳素衣看着朝这边涌来的僧人,一字一顿道:
“天神佛祖高坐云端,他们不过问人间苦难。”
“怎么出家人,还未受半分香火供奉,便也耳不能听,目不能视,成了血海劫天的看门狗?”
或许是静音咒仍在生效,众僧人口念经文,柳素衣却听不见一字慈悲。
从心和尚自人群中走出,他的容颜较几日前更为苍老,仿佛是从遍地红棺中的哪一具中爬出来的厉鬼。
“从心。”柳素衣悲从中来,“我幼时同师父过金陵,你对我说你法号从心,是要从心所欲,闻人间事、参人间禅,故而不肯上沧浪山。”
“你的心是被这往生寺的哪尊菩萨给吃了?”
从心无力争辩,只是双手合于胸前,缓缓摇着头:“施主,佛门之前不可妄言。”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早已不似二十多年前那般明净清澈,浑黄污浊的白眼珠上布了一层水光,柳素衣偏了偏脸,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铁蹄声响由远及近,像是一阵飓风从上而下倾泻压倒下来。
殷缺眼带恨意,侧耳一听,“是家将马蹄铁的规制,应当是宋家派人来了。”
“多少人?”
殷缺握紧了拳头:“百来个。”
柳素衣结界未破,宋家即便是来了一个军也不能进入往生寺,只能在墙外喊话:
“里边儿是什么人,佛门清净之地,岂能容尔等胡作非为!”
“我等奉太后之命,劝尔等速速束手就擒。”
“废话忒多。”
柳素衣白刃一挥,赤白的火焰便在宋家家将之中燃起,火蛇惊扰了马匹,一时大乱。
她冷笑一声,眼底杀意骤然起。
“太后又如何,若不能为天下生民立命,便是这天,我也要掀翻了它。”
她反手一翻,将红棺木一个个从深坑中移出来,在平坦处摆放好。
土石飞溅,那坠落的神兽头颅,在灵力的余波下被翻来覆去地摔打在地上。
十具、二十具、百具、千具……整整一千零八十具。
空旷如也的平地垒起血红的小山,有些棺木年代已久,颜色褪去,只剩下腐朽脆弱的框架和森森白骨。
“住持,他们在放火!”
小沙弥面色苍白,指着红墙之外射进来的尾带火焰的箭雨。
“住持,大殿燃起来了。”
从心脸色大变,腐朽的身躯猛然爆发出返老还童般的活力,推开身后众人,向前院奔去。
宋家这是要毁尸灭迹。
什么法相尊严、佛祖忌讳,此刻全然不顾,只要这不知干了什么勾当的往生寺同证明他们杀孽的证据一同葬身火海。
从心破不开结界,也敲不开被宋家人堵住的的大门,他恍恍惚惚地拎着沉重的木桶,往火焰熊熊的大殿扑水。
“住持,快逃吧!”小沙弥焦急地拉扯着从心,“那个女仙客说,我们可以进她阵中一避。”
“性命要紧啊!”
性命要紧?性命要紧?
从心眼底划过一丝茫然,反复呢喃着。却陡然暴起,将小沙弥推倒在地。
“性命!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倘若性命要紧,他当初何至于助纣为虐,同意宋家人掩埋这一千零八十具女尸?难道那些女子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柳素衣错了,性命是最不重要的,唯有道心、唯有信仰。
才能渡苦海。
那水桶对年老体衰的从心来说还是太过沉重。他疯疯癫癫地蹒跚着,终于体力不支连带着那桶水一齐摔在佛堂前。
井水浇湿了他浑身袈裟,他像是脱离水域的鱼,痛苦地挣扎几番,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唯有一双失去光泽的眼仍死死瞪着,一刻也不肯从烈火中的佛像身上离开
众僧人齐齐跪在他面前,不知是为他、还是为佛祖祷告。
箭雨停了下来,一声叹息自从心身后升起。
红衣仙人不知何时破了那阵法。
他面色凝重,手中拎着一壶酒。
“从心。”
他微微俯身,向从心伸出一只手。
从心嗬嗬喘着粗气,没有理会他,仍旧看着火光里的佛像。他的灵魂仿佛同金身一般在大火中融化。
“沈季…”
“我听了神谕的,怎么还会这样…”
“你说过的,那是真神…”
人到至悲至痛处,大概是哭不出来的,从心苍老的手在地上胡乱抓挠着,血肉已然模糊。
沈季直起身子,将那壶酒搁在从心身旁,一挥手,往生寺的火焰便齐齐蹿进他艳红的袍子里。
他绕过前殿,向后院走去。
沈季并没有强行破阵,柳素衣在他走入往生寺时便已然感受到他的气息。
她手指蜷了蜷,注视着那红衣仙人越走越近。
仙人手上没有提那送给小徒弟的萤火灯,也没有带给她山下卖得最好的糕点。
他拎着一把剑。
“师父。”
“你要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