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正好，树影斑驳。
梦鹿楼掩映在重重桂树间，难得没有丝竹之声。这楼的修葺显然颇具心思，素日里繁华夺目，如今安静下来，倒也有几分内蕴的雅致。
秦自牧守在楼下，仰头看着隔壁往生寺飞檐上的神兽。
马蹄声由远及近，秦自牧并不急着回头，只是唇角带上些许微笑。
柳素衣轻拉缰绳，停在他身后。
“段仙长今日怎么一个人来？”
“她俩被我派出去干活了。”
柳素衣翻身下马，毫不客气地顺着他迎接的手势往楼里走。
往日里熙熙攘攘的大厅如今只有府兵守着几个入口，一片片分割雅座的红绸被卷到横梁，显得格外空旷。
“楼主不同意我们缉拿梦鹿楼的女子，我们只能派人来楼里提审。”
柳素衣点了点头，对秦自牧说道：“秦大人尽管审，我听着便是。”
秦自牧微微一笑，冲手下示意：
“便从木犀姑娘开始吧。”
木犀的房间正在那阁楼正下方，她从楼上盈盈走下来，纯白的薄衫雾般轻盈，木梯发出闷闷地响声。
柳素衣先前只听见过这姑娘的声音，如今一窥真容，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一句国色天香，她跪在地上，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陈郡人？”
秦自牧翻了翻手中册子，扬声问道。
“是，奴是被舅舅卖到金陵，得妈妈体恤捡回来的。”
木犀脸上挂着面具般妩媚的娇笑，捋了捋鬓边的碎发。
秦自牧不为所动，漠然道：“为什么选你？”
“什么？”
“金陵风尘女子众多，梦鹿楼的姑娘过的日子比寻常妓女待遇好上不少，老鸨为什么把木犀这个花名给你？”
木犀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掩唇笑道：“大人也说了，梦鹿楼招待的不是寻常客人，这里的女主当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至于我叫木犀……大概我是秋月生人吧。”
她话音一转，有些古怪地问道：“大人你不是要查那位客人的案子吗？”
秦自牧不慌不忙，轻轻扫了她一眼，不威自怒。木犀太熟悉大人们这样的眼神，顺从地垂下眼来：
“不急，难得来一趟这地方，不如好好聊一聊。”
“你说接待的客人不寻常，怎么个不寻常法？”
柳素衣皱了皱眉，秦自牧这是想从梦鹿楼姑娘们嘴里套出谁的名字？
木犀虽是无根浮萍，到底是为了迎合达官贵人、投了真金白银养出来的，一听出这话里意思，连腰杆都直了些。
秦自牧亲自将那些名字一一记下，叫木犀按了手印，颇为满意地举起帖子看了看。
柳素衣瞥了那记录一眼，除却姓名，还有客人的大致体貌。
“你若是想要名单，问老鸨要不就行了？”
秦自牧调侃道：“仙长在云端待久了，这些腌臜庶务还是生疏。”
“都是千年的狐狸，来这种地方又怎么会报真名？不如问这些实际接触的姑娘们。”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姓名，“此人脖颈和肚脐处各有两颗黑痣，其中脖颈上一颗伴生体毛。”
柳素衣挑眉嘲弄：
“秦大人是金陵县令，也要学监察御史督查百官不成？”
秦自牧也不恼，嘱咐手下按照方才的章程一一审问楼中姑娘，向柳素衣坦然一笑：
“段仙长可是将我当做党同伐异之辈了？”
“仙长莫怪，秦某幼时誓作大靖刮骨疗毒的一把刀，这把刀要快要狠，便免不了多做准备。”
柳素衣被他盯得不自在，移开视线。
方才木犀姑娘一句话说得在理，秦自牧来这里的首要任务，应当是查明慧生和尚的死因。
大靖虽禁止官员狎妓，私底下却是该怎么来怎么来，若无人弹劾，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靖朝廷中的这些纷争，柳素衣并不关心。
她挥了挥手，向案发的房间走去，她能感受到秦自牧黏在她身上的视线，那眼神怪异得很，柳素衣眉头紧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她将手搭在慧生坠落时的栏杆上，栏杆并不算矮，至少一个体重如此骇人的成年男子，在中了刀后不会直接从这里掉下去。
她抬眼望向对面的房间，沉思片刻。
只能是用灵力将人拉扯下去的
但是为什么这个人要让慧生的死相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为什么要选择用不是自己的法器刺杀他？
最令她在意的是，谁可以绕过她使用柳叶银刀而不被它所伤？
一时间，慧生的死状、黑气浓郁的案发现场、往生寺住持的哑谜、阁楼的伪神……众多谜线缠绕作一团。
如今唯一明确的，便是往生寺对梦鹿楼的异状并非全然不知情，但从心和尚当日提醒她的，究竟是阁楼的伪神还是即将死于非命的慧生呢？
柳素衣推开房门，被里面刺鼻的檀木香熏得脑袋发昏。
“真是钱多得没地儿花了。”
房间凌乱不堪，金陵卫出动极快，在梦鹿楼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然控制住局面，没有让闲杂人等再进入案发现场。
柳素衣给自己施了一个无痕咒，轻手轻脚走进房间。
这个房间比柳素衣一路走上来看到的任何一个都要奢华，便是桌上的痰盂都是完整的白玉雕制。
柳素衣在房中转了一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天眼，开！”
她轻呵一声，双指并拢往眼前一抹，再睁眼时，黑瞳已然闪着白光。
她扫视一圈，心下一紧：
“完全没有灵力的痕迹。”
刺杀慧生的压根不是什么修士，是个凡人！
柳素衣自嘲一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到底是出了这么多年外勤，遇上一个疑难案件便下意识以为是个法力高强的修士作祟。
柳叶银刀确实是个世间难得的法器，它归根到底，也只是一把能割开血肉的工具而已。只要不被它所排斥，凡人亦可用它来杀人。
修士之中，能不触动柳叶银刀排斥的人尽数死在柳素衣自己眼前，他们却或多或少在世间残留了一些痕迹。
如此一来，怀疑的范围便扩大了许多，甚至其中一人……
柳素衣依着栏杆，眯眼打量着端坐堂下的秦自牧，指尖轻轻摩挲着木杆上的细纹。
近在咫尺。